情人节啊──我在课堂上以手托腮,漫不经心地想到情人节。记得我去年好像也是用差不多的心态面对这个节日。我往右斜前方的安达看了一眼,正好跟她四目相交。我就这么在持续不断的讲课声中,跟安达相互凝视。
安达的眼神虽然一如往常地有点慌张,但她迟迟不肯移开视线。明明还在上课却回头看著我,实在是很大胆。我很想告诉她要乖乖看著前面,可是只靠身体动作跟手势,很难正确表达我的意图。如果我把手朝外挥,安达一定会当成是要她滚开的意思。如果我撇开视线,安达一定会怀疑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的心思很敏感。所以我有时候会想避免过度接触,拉开一点点距离来观察她。
我一边这么心想,一边心不在焉地继续跟安达对看。
「今天的课就到这里结束。」
虽然这段关系不能就到这里结束,总之时间来到下课过后的放学时分。我以手托腮看往窗外,发现白天的时间变长了一点。我感觉十二月的夜晚最长。夜晚时间久一点,圣诞老人是不是也比较方便送礼物?
我漫不经心地看著还没受到夕阳太多侵蚀的淡黄光芒……看著看著,就涌上一股睡意。我虽然也喜欢晚上的一片漆黑,但说不定在柔和光芒的拥抱下睡觉,会睡得更安稳。
我的思绪飘向过往,想起以前的国中生小岛是过著放学后马上去社团活动挥洒汗水的健康生活,但途中发现有人在注意我,就转头看往视线的来源。虽然不需要确认,就知道铁定是安达了。看是我主动去安达的座位找她,还是她过来找我。最后的结果只会是这两种其中之一。
把书包抱在怀里的安达微微低著头,往我这里看来。
「你一直在看我,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吗?」
「咦?嗯……不,刚才是安达在看我。」
我没来由地刻意主张自己的说法才是对的。安达用书包遮著嘴巴,细声说:
「岛村也有在看我。」
「才没有才没有。」
「可……可是我们对上眼了耶!」
「啊……这个嘛……不行,我想不到别的了。」
顶多只想得到「我睁著眼睛睡著了」这种无趣的藉口。
看得出来安达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轻轻摇头。
「哈哈哈,总之,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用笑声敷衍带过这个话题后,躲在书包后面的安达就直直盯著我看。
「你在生气吗?」
安达摇头表示没生气。接著说:
「我觉得岛村这部分有点像岛村的妈妈。」
「什么!」
我心情上很难乖乖承认她说的是事实。我感觉到自己不满地噘起嘴唇。
「会吗?」
「……你在生气吗?」
「没有,我没生气……也是,人本来就会像父母。」
安达也跟她母亲很像。侧脸给人的感觉更是完全一模一样。
但就算把这件事告诉安达,她大概也不会觉得高兴。
我决定回到正题。
「那,就当作我们刚才是互看吧。」
「嗯。」
我们两个都接受了这个结论。再来──
「要去哪里逛逛吗?」
因为每次都会顺便一起找地方逛,我决定主动问问看。安达把书包放下来,从嘴角看得出她很高兴,却在准备开口的时候僵住不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今天要打工。」
「这样啊。好,那我直接回家。」
我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一站起来,就感觉鼻尖接触到的空气跟刚才不太一样。坐著的时候温度比较高,还是该说比较沉闷?或许是高处的风比较有干劲,吹得比较勤快。
我朝著教室门口前进,随后就感觉到背后有种想拦阻我的气息。
一回过头,就看到安达像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垂著头。
「安达?」
「我在想,你会不会觉得有点失望?」
「超~失望的。」
「真是的。」
「好痛。」
安达隔著衣服往我背上捏了一下。而且因为是硬要捏……是硬把我拉过去捏。好痛。
「真要说让人失望的话,应该是我的这里吧。」
我跟安达并肩走在走廊上,敲了敲自己的头。
「咦?你是指什么?」
「我也差不多该好好记住你星期几要打工了。」
因为不是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所以总是记不起来。
明明安达几乎对我没有任何隐瞒,我对她却还是有很多不了解。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对了,安达你打工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吧?」
「嗯。」
「你好棒喔~」
「听起来好敷衍……」
安达傻眼地露出些许笑容。
「没有特别的目的,还能保持劳动习惯……呃~耐力很强。」
我说著「很棒喔~」,摸了摸安达的头,而她的脸颊也开始显现笑意,好像也不是很讨厌被这样对待。不过,她又马上摇摇头否定。
「把……把人当成小孩子……不好。」
「不、不,小孩子又不会工作。」
像是我。
「所以安达是个很成熟的大人,我只是在夸奖你这一点而已。」
安达应该是高处的风吧。她会很勤快地四处流窜。而这阵风偶尔会让人很清爽。
我们明明同龄,我却没有足够活力加入风的流动。我究竟是在哪里失去了这份活力的?
我们就这样来到了校门前,也是我们道别的时刻……不过,安达不知道什么时候握住了我的手,完全没有要放开的意思。我往旁边大步走了几步。这让我跟伫立原地的安达之间,架起了一座美丽的桥。
「安达。」
这个、这个──我用视线示意这座桥的中心。安达凝视我们交错的指尖,随后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开始一步步贴近我。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正当我这么心想的时候,安达就疑惑地问:
「咦?不是这个意思吗?」
「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呢?这位安达小妹妹……」
安达不知道是误会成什么意思,脸颊抢先傍晚的天空染上一抹红色。她的头发垂在脸颊上,就让整体色调变得很漂亮──我在奇怪的地方体会到一阵感动。
同时在想,我们到底在还有其他学生走动的地方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安达你──」
「怎……怎么了?」
「如果用动物以外的东西来形容,就是像纳豆吧。」
「……咦?」
于是,我就这么跟黏答答的安达道别,独自踏上返家的路。但认真讲,安达上完课还能去打工,真的是比外表看起来还要强壮。她的心思感觉很敏感,很脆弱,却很有弹性。也因为很柔软,而绝对不会在拗折之下毁坏。
我很尊敬安达这种不会挫折的强韧。
「虽然她的动作倒是常常变得硬梆梆的就是了。」
哈哈──害她动作僵硬的原因笑了出声。虽然现在才冒出这个疑问有点太晚了,但我真的有什么值得让她那么紧张的要素吗?如果是国中的狂犬小岛村就算了,现在的我……其实自己这样说也是有点奇怪,不过现在的我变得比较随便,也说不定是我态度很随便,才反而让她很意外。
安达会很明确表达自己的想法……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安达表达的意见跟情绪都非常简单明瞭。之前有时候会因为她的举动太诡异,变得很难懂,但现在只要退一步观察整体状况,就大概看得出她要表达什么。这对已经十七岁,而且准备变成十八岁的我们来说,或许是一种很少见的才能。
就算直直走,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转弯。安达则会在这种情况下直直跟我交会。
要是我在很叛逆的时候认识安达,不晓得会变成怎样?
我有时候会无谓地思考起这种事情。
如果把我们认识的过程拿掉体育馆、夏天、蝉等一切关键。
那大概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吧。我凝视著空无一物的世界,如此心想。
「哎呀,这不是岛村小姐吗?」
我听到熟悉的悠哉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有一瞬间吓了一跳。我还来不及往上看,就有闪闪发亮的东西飘落下来。我「唉」的一声,叹著气抓住头顶上的家伙。接著,再把那家伙拉下来身旁。我认识的人之中,只有一个人会在不知不觉之间压在我头上,所以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虽然感觉找遍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第二个会做这种事的家伙。
是社妹。她今天穿著鱼造型的睡衣……不对,是布偶装?我没办法一眼看出是什么鱼。毕竟一般生活中看到的鱼大多是切片。这么说来,鸡跟猪也是。一注意到这一点,就觉得这个世界挺惊人的。
「你好~」
「好、好,你好。记得不要随便压在别人头上。」
「为什么?」
眼前的鱼类拍打著鱼鳍,毫无障碍地在陆地上走。
你问我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可是小同学被这样压会很高兴。」
「毕竟我妹很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
我妹偶尔会说社妹很像妖精。妖精啊。她飘散鳞粉……应该说是发光的粉末,的确很有妖精的感觉。外星人跟妖精哪一个比较贴近现实?
「顺带一提,这个是鲣鱼喔。」
「哦~」
「我看到有地球人穿著这种衣服,就参考了一下。」
「你看到的真的是地球人吗?」
那是大海里想侵略陆地的半鱼人尖兵吧……不对,半鱼人也算是地球的生物。
算吗?
「我今天有事情要去找岛村小姐你们喔。」
「有事情?这么难得。」
明明她每天都没有任何特别的理由,就跑来待在我家里。
「听了可别吓到喔,我是要去送巧克力给大家。」
「哦哦?」
她说出口的要事让我很意外。
「就是那个情轮节。」
「……我大概听懂你是指什么了。」
虽然日期差很多。对社妹来说,日期跟星期几应该都没什么意义。
她自称活了几百岁,所以对时间的概念也跟一般人不一样。大概吧。
这么说来,我跟安达都没有特别提到情轮节。
该不会只有我特别在意这个节日吧?一想到这里,就有些难为情。
社妹就这样踩著轻快步伐,跟我一起回家。或许是因为旁边有一只鱼,我感觉这条路走起来比平常还要冷。
也有可能只是气温比平常还要低。
我看往放在玄关的鞋子,发现比应该要有的数量还少。
「看样子我妹还没回来。」
「哎呀。」
「最近的小学生还真忙呢~」
「呢~」
一个看起来像闲闲没事的小学生的家伙,满不在乎地脱下凉鞋就进去了。由于鞋子脱得乱七八糟,我只好帮她排整齐。
先走进家里的社妹得意洋洋地摆动她身上的鱼鳍,转身面向我。
「我有准备岛村小姐跟小同学的,还有妈咪小姐跟爹地先生的喔。」
社妹从布偶装里面接连拿出巧克力。她拿出实在不像能收纳在鱼腮里面的四个有一定大小的盒子,堆叠在自己小小的手上。
「哦……这些是你买来的吗?」
我有些在意这些巧克力是怎么来的,便这么询问她。眼前这只鱼发出「哈哈哈」的笑声。
「我昨天有看电视,就参考了一下。」
「参考了一下,然后?」
「哈哈哈哈哈。」
「呃,不要只顾著笑。」
「就自己揉一揉。」
她用双手手指做出揉来揉去的动作,交缠在一起,最后再用力压紧。
「揉一揉?」
社妹说的揉一揉听起来跟手工又不太一样。怎么说,很像无中生有的那种揉一揉。仔细一看,就发现包在巧克力盒子上的缎带右侧全都有小小的摺痕。彷佛直接复制了第一盒巧克力的样貌。
「嗯……」
总觉得这个巧克力很像没有放可可。不过算了,没差。
这大概就像外星人从包包里拿出冰淇淋那种感觉吧。
就当成是这么回事好了。
「总之,我妹应该会很高兴吧。」
「岛村小姐不高兴吗?」
社妹睁著她圆滚滚的纯洁双眼,疑惑问道。
「嗯……不是,嗯。很高兴吧。」
我突然很疑惑,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连面对一些琐碎小事,也总是选择逃避?
于是,我一时决定尝试不选择逃避。
老实表达收到别人送的礼物的喜悦。
明明只要把喜悦直接表现在语调,还有态度上就好,却觉得这种行为很羞耻。
或许真正丢脸的,是变得连这种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到的自己。
「我很高兴,谢谢你。」
我摸摸她的头。虽然变成是在摸鱼的头。
发光的鱼露出非常心满意足的笑容,不断挥动尾巴。
因为气氛很温馨,我就刻意不去讲究那条尾巴是怎么动的了。
「所以,请送我巧克力。」
她迅速伸出空著的手。
「你好像比去年更了解情人节是什么样的节日了嘛。」
是谁教她的?我妹吗?
「现在没办法马上送你,我想想……那,等我妹回来,我们再一起去买吧。」
「好耶~」
我眼前这条鱼很「鱼」悦──呃,没事。不过,这下我就得跟这条鱼一起去买东西了。
「唔……算了,无所谓。」
反正脱掉这套衣服还是会很醒目。
「欸~」母亲突然来到走廊。她直接大步朝我们跑来。
「都是因为你们不赶快来,害我想突然跑出来吓人的计画都泡汤了。」
「连妹妹都不会干这种事耶。」
「我的思维竟然比小学生还要年轻,会不会太猛了?」
哈哈哈──她大笑几声敷衍过去,所以我也很快就放弃反驳。我从爸爸对待母亲的态度中学到面对她的时候,早点死心才是最重要的。但很麻烦的是,要是很明显故意不理她,她又会拚了命地死缠烂打。我国中时真的很讨厌她这样,还因为这样吵架。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自己,就觉得自己嘴巴意外狠毒,让我感受到类似旧伤散发出的微弱疼痛。
现在的我无法对母亲摆出太强硬的态度,说不定就是过去带给我的小小罪恶感使然。
「嗨~嗨~妈咪小姐。」
「怎么了?鱼类。」
「这是给妈咪小姐的巧克力。」
「喔?你怎么突然送这个?」
「这是情轮节礼物。」
「你偶尔也满大方的嘛。」
母亲也摸了摸社妹的头。她的头正好位在一个很方便摸的高度。
「那我再买便宜的板状巧克力当回礼。」
「哇~」
你收那样的回礼真的开心吗?
「……嗯。」
既然当事人很高兴,那我也不想继续计较。到头来,还是只要收的人开心就好。
社妹之后进来我家吃晚餐、洗澡,还跟我妹一起睡觉,但这也是她的老习惯了。
人类不论遇到什么事情,最后都有办法习惯。
让更多的理所当然出现在自己的人生当中。
人会不断重复遗忘跟习惯,逐渐扩大自己的伤口,提升自己忍耐疼痛的极限。
当家人跟多出来的那一个都进入梦乡,时间来到深夜,用功读书的手也沉重了起来。
我暂时放下自动笔,伸个懒腰。但堆积在眼皮上的睡意依然没有释放出来,于是我整个人瘫在暖炉桌上思考该怎么办。其实也等于我已经输给睡意了。
今天就到这里,先去睡吧。我用已经有一半关机的脑袋这么想时,突然有一阵电话铃声照亮了我的脑海深处。我继续瘫在桌上,靠著声音伸手寻找手机。
「是安达吗?」
虽然她不太会在深夜的时候打电话过来。我拿起手机,旋即觉得应该不是她。安达不会直接打电话,会事先问能不能打。会直接联络我的人是──
「小樽。」
是小樽。好难得……说难得好像也挺奇怪的。不过她最近都没有打电话给我。
我回想起升上国中以后,因为分在不同班,就渐渐没怎么再交流的那段时期。
而我们正好在一年前巧遇,后来也只有见过少少几次面。结果又自然而然变得疏远,或许樽见跟我之间的关系很难再继续维持下去了。我一边想著这些,一边接起电话。
我手掌上的触感,就像纸杯做的传声筒一样轻薄。
「喂~你好。」
跟安达说话不用想太多,但我有点烦恼对樽见的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还真是不可思议──我暗自心想。
明明认识樽见的时间更久。
『嘿。』
「呃,安安~」
『抱歉,你刚才在睡觉吗?』
「我刚才可是在念书喔。」
『啊,你故意讲得比较好听。』
才没有特别讲得比较好听──我看了摊开的笔记本一眼。如果能让她看到,我很想把本子摊好摊满给她看。我盯著笔记本一角的空白,等待樽见出声。
『小岛?』
「咦?怎么样?」
『呃,因为你都不说话……』
「我在耐心等候您详细说明有何贵事。」
我重新穿好棉袍,挺直原本弯曲的背脊。
『原……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别放在心上,呵呵呵。」
我不小心学起社妹的笑声。不可以学她──我默默反省。
一小段空档之后,樽见就像是要先助跑一样,吸了一口气。
『呃,我其实没有事……不对,我有事要找你。嗯。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现在?」
我用不著看时钟,也知道现在才刚换日没多久。不愧是不良少女,竟然想这个时间出门。
话说回来,樽见现在也还是不良少女吗?我从母亲那边听到的传闻说樽见是个不排斥帮忙家里工作的孝顺女儿。有什么会被说是不良少女的部分吗?
『啊,小岛想现在出门的话,也是可以啦~』
「不可以,我很想睡。」
『我想也是……那,等你睡醒再出门也可以,要不要去哪里玩?』
原来是要约出去玩啊。明明也只可能是想约我出去玩,我却没有事先察觉她找我的用意。
嗯──我有点犹豫。
以前我会马上答应她,但现在会考虑到安达的心情。安达大概会不喜欢我跟樽见出门。她大概会表现出非常强烈的厌恶感。她就是这种人。她真的很容易动摇,很容易被煽动,就像火焰那样不稳定,还会延烧开来。
我本来想找个安达送我的东西看几眼,培养一些情绪,但手边没有她的礼物。我改拿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我旁边的海豹玩偶来摸摸它的肚子,在被舒适的手感疗愈一番以后,才抬头准备回答。
「我要跟你去玩需要……怎么说,需要先经过别人的同意。」
『同意?』
我把手指抵在鼻子旁边,犹豫要不要讲得很详细。「把详情告诉樽见有意义吗?」的心情;「考虑到未来,还是讲清楚比较好」的想法;跟单纯觉得麻烦的三大势力正在互相抗战。总之,我不可以用觉得麻烦这个理由直接拒绝她。我每次行动都会从麻不麻烦开始考虑。我可能天生就是个懒惰虫吧。
「嗯──」
『小岛?』
樽见是个好人。这是我唯一熟知的一点。
算了,就说吧。
「其实我不是交到男朋友,是交到女朋友了。」
『……咦?』
我感觉到樽见愣住了,认为现在就是一口气讲清楚的大好时机。
「我自顾自地跑去玩,会很对不起女朋友啦~哈哈哈~」
所以,我又多强调了一句。如果分成很多次讲,我应该也会很难开口。
「……哈哈哈~」
我在一种独特的尴尬气氛压迫下,发出没有任何意义的笑声。之后也在樽见沉默的空档中,不断重复「呃,哈哈哈」的反应。变得有点像在学一有空档就先笑再说的社妹了。我把心思集中在受到那个神奇生物莫大影响的自己身上,逃避眼前现实。
不久后,樽见的声音划出了一道螺旋。
『真假?』
「真的。」
换作是一年前的我也不敢置信,但这的确是现实。
『女……女朋友?』
「嗯、嗯。」
这么说来,记得她之前好像问过我有没有男朋友。我当时说没有,现在也没有。不过,我倒是有女朋友了。
人生真的很不可思议。还是说,我的人生在认识安达的那一刻,就已经确定这一生要走什么路了?
不知道安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我事到如今才在这种时候出现这样的疑问。
『这……』
「……这?」
樽见迟迟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只讲了「这」,没有讲出后续。
我看著喝乾的杯子底部,留在杯底的香气也干扰著我的思维。
不久后。
『这……样啊。』
她接著说出的反应很普通。不过,语气中却充满了掩饰不住的动摇。也难怪她会惊讶啦。她搞不好还会很排斥这种情况。我有点疑惑自己把事情讲这么明白,真的好吗?
可是樽见是我的朋友。我想尽可能避免──再继续对朋友采取逃避的态度。
『小岛有……女朋友。哦,是……是喔~』
「啊,你不用勉强自己假装镇定啦。」
而且连我自己都很不平静。所以,乾脆就两个人一起慌张吧。
正当慌张的我没什么干劲地左右摇摆身体的时候,耳边传来樽见高了好几度的声音。
『好……好前卫……啊。』
「毕竟我也是个……女高中生嘛。」
『这样啊,女朋友……嗯。』
樽见的声音听起来有如来自合上的鸟喙里面,最先发出的音节很模糊,听不清楚。
这让我很难回应,导致等待的时间愈来愈长。
我偶尔摸起手上莫名其妙的海豹玩偶,缓缓吐出快要窒息的呼吸。
『我现在知道你有女朋友了,不过……』
「不过?」
『我想跟你见一次面。可以吗?』
她的声音彷佛刚捞起的冷水,渗入我的身体。
在我的指尖留下一阵锐利的疼痛。
「好啊。」
我接受樽见提出的第二道邀约。
她为什么……会想跟我见面谈谈?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吗?
我不懂她的用意。也因为不懂,才想跟她见面看看。
「那,我们约明天吧。」
『明天?』
「咦,你明天不方便吗?」
我觉得可以在放学的路上顺便见个面。不过,放假的时候约在我们其中一个人的家,是不是比较近?
『是不会不方便,只是觉得这种时候……觉得小岛很难得会主动决定时间。』
「是吗……啊,好像是。」
『而且超乾脆的。』
「我觉得早点见面比较好。」
因为感觉拖得愈久,也会想得愈多。
『不过……也的确是很像小岛的作风。』
樽见的语气听起来掺杂了一点高兴,是我想太多了吗?
『那,明天……放学后约在车站前面,可以吗?』
「好。」
『嗯……嗯。』
她的声音像是溶入水中般变得模糊,随著这段连结彼此的通话消失。
率先挂断电话的是樽见。
「嗯……」
虽然睡意全消是好事,却也反而出现了类似倦怠的感觉。
说是划清这段关系的界线有点太浮夸,而且意思好像有点不太对,也有点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了。
不过,我总觉得有种很接近那种心情的坚硬物体在腹部深处滚动。我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鳄鱼。这么说来,我好像看过社妹穿著鳄鱼装──我在回想这种超级无所谓的事情的途中,发现有其他人联络我。
「喔,这次就是安达了。」
『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这通联络……联络?是在不久之前传来的。我在打量这段简短讯息的时候,手机又再发出一次通知铃声,收到写著『可以吗?』的讯息。我有点被吓了一跳……是像那个吗?像因为已经标示已读,就再问一次的状况吗?我想像安达动也不动地守在手机前面的模样,就不打算多考虑这个疑问了。
「『可以~』……」
我才刚回应完,安达就马上打来了。真不愧是安达。
「喂~」
『晚……晚安。』
有一点点鸡同鸭讲的问候,让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接著,我也回应她一声「晚安」。
『你刚才在睡觉吗?』
「是在拚命用功读书。」
『啊,是喔。』
「原来我在大家心中这么不值得信任啊。」
而且连「你刚才在睡觉吗」的问句都一模一样。她们是把我当成猫还是什么了吗?
『不……不是,我是觉得岛村好认真。』
「谢喽~」
『可是,你回覆得有点慢。所以才在猜你是不是在睡觉……』
喔,原来如此。我没有多想什么,就直接回答:
「因为我刚才在跟别人讲电话。」
所以回覆才会比平常慢。我只是抱著普通讲述刚才在做什么的心情这么说。
『……………………………………』
「安达达?」
感觉安达的呼吸很乾燥,是我想太多了吗?
『你刚才在跟谁讲电话?』
「嗯?朋友。」
『………………………………』
「不要在这种时候不说话,安达小妹妹。」
『可是──』
「没有可是不可是。」
『……可是……』
她像是小朋友在闹别扭一样的语气,害我不小心笑了出来。
『这……这才不好笑。』
「啊~太好笑了。那个啊,安达,啊~嗯~我想一下喔~」
真伤脑筋啊~我带著往右方游移的眼神笑道。这下该怎么办?我躺了下来,烦恼该怎么回应安达。
我看到眼前立起各种牌子。开玩笑、生气、认真说。我以前常常会选择生气。以前的我到底是看什么事情那么不顺眼?一回想过去,就会看到国中时期的自己狠狠瞪著我,很难跟她对话。要是我面带傻笑靠近她,可能还会被她拿篮球砸。
「友谊是很重要的喔……是说,安达你没朋友吗?」
『嗯。』
安达肯定的语气中似乎没有任何不高兴的情绪。也对。我的说服马上就以失败收场。而且朋友、家人跟无关紧要的他人在安达心中,说不定都是一样的地位。
那,就这么说吧。
「虽然我好像有问过,但我真的这么不值得信任吗?」
我看起来会像她想像得那么对他人漠不关心吗?我倒是觉得我就算不怎么关心别人,也至少有在认真关心安达。
『我很信任你,可是……』
「真的吗~?」
『知道岛村跟我以外的人玩得很开心……会很塞。』
「很塞?」
『会很像有泥巴水卡在胸口。』
「会严重到这种地步啊~」
『我不想把岛村分给任何人。』
「嗯……」
现在先不追究安达真的超爱我这一点,她的爱……好深沉啊!太深了。就像大海。没有多想什么就跳进去游泳,一定会遇难。讲得比较有诗意是这样。如果要形容得具体一点,就是占有欲很强的女朋友。
不过啊──我这么心想,挥了挥手。
就算可以两个人一起生活,要整个人生里都只有我们两个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啊,安达小妹妹。如果我的思维跟安达一样倒还有可能,只是,那样就不是「两个人」了。
「其实我啊,在跟别人讲话的时候,脑子里也都只想著安达喔。」
我不是故意说好听话,而是这种状况真的变成了事实。这大概代表安达的存在已经严重侵蚀了我吧。她应该是咬著我的侧腹附近。她会大口咬住我,让我再怎么样都无法忽视她。
「所以老实说,安达不信任我的话,我会很沮丧。」
怎么说,我是不太会主动踏入他人领域的人。
这种态度是源自我不想让别人深入了解我。
要是能让我愿意撤除这道防线的安达不信任我,我很可能会陷入一种沉重到无法自拔的心境当中。会有一种掺杂了寂寞跟心死,很像带有灰暗深蓝色彩的情绪如海浪般席卷而来。彷佛独自坐在夜晚的海边,却也觉得待起来很自在。
就因为很自在,才很可能一不小心就多加逗留。我必须想办法从海滩上站起来。
我希望,牵著我离开的人是安达。
『对不起。』
「安达也不需要道歉啦。不过……人要完整又正确表达自己的心情,果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有时候直接说清楚讲明白,也还是会被怀疑,所以我实在想不到精准表达想法的最好方法。但是,我会全盘相信安达对我表达的想法。毕竟很好辨认她讲的是真是假。
『我真的很信任岛村。』
「嗯、嗯,我也超爱你的哟~」
『……果然还是有点不能信任……』
怎么这样?
「好了,我们本来在聊什么?」
『呃……咦?好像……什么都还没聊到。』
「啊,还只有被安达质问而已。」
『我……我才没有到质问那么夸张……希望没有。』
「我们暂时先不要聊严肃的话题,你就提一些有趣的事情吧。」
『咦?』
「你都打电话过来了,我猜你应该有什么话题可以提供吧?」
我们来嗨翻天吧──我抬头看往时钟,要求她炒热气氛。现在已经是最好去睡觉,避免影响到明天状态的时间了。虽然不是该嗨的时候,但我就是故意要嗨一下。
「嗨。」
『嗨?』
「我嘴巴有点太急了。来,安达同学请说。」
我想让她可以好好过滤堵在胸口的泥巴水。可是过滤完之后,那些剩下的泥巴又会跑到哪里去?
『啊,那──』
「嗯、嗯。」
『其实下星期……有个叫情人节的节日。』
「啊~好像有这个节日呀~」
我故意装傻。
「是有这个节日没错呀~」
『对……对呀~』
明明也不需要勉强自己配合我──我把视线撇向一边,笑了出来。
「所以这位客官情轮节那天有要做什么吗?」
『这个呀……就是,我今年也想过情人节。』
听安达没再继续怪腔怪调,我也改回正常的语调回答她:
「好啊……我们今年也来过情人节吧。」
『啊……嗯!』
我看得到安达正在猛力点头。人类就算不用亲眼看到,也能藉由其他各式各样的手段感觉到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因为人类做得到这种境界,也难怪会有人相信存在超能力之类的东西。
『要再去买吗?』
「也可以。而且去年的巧克力满好吃的。」
顺带一提,今天社妹给的巧克力是甜的没有错。里面装的是动物造型的巧克力,但我们家没有人看得出最中间的奇妙生物是什么。连社妹自己也不知道。
一边说著「太不可思议了~」,一边用四根手指头夹著板状巧克力的社妹看起来一脸幸福。
「也只有买巧克力才会需要去名古屋。」
『嗯。』
「不知道等高中毕业之后,会不会多出其他去名古屋的机会?」
又或者是我要离开家生活。我吗?我不禁凝视起天花板。
『岛村会想上大学吗?』
「嗯~不知道耶。」
我没有什么想要热衷学习的领域。可是,也无法想像自己高中一毕业就去工作的模样。脑袋里的自己一直都是高中生,没有想要改变自己的意思。我甚至觉得每天跟安达一起悠悠哉哉去上学的时光会永远持续下去。明明有朋友告诉我不可能有这种事,我却还沉浸在这种幻想当中。也或许是我眼里的未来太过模糊不清害的。
「那安达呢?」
我稍微逃避了问题。
『我还没仔细想过。搞不好会去工作。』
「你要变成中华料理大师安达了吗~」
『我觉得不可能。』
不过,安达跟我也确实终究要找个工作……到时候,我们这段关系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应该还是在一起,但没有人会清楚知道自己的未来。
而且也有可能会因为感情以外的理由分离。比方说,突然有陨石掉下来,让人类灭绝。
感觉就算人类灭绝了,社妹还是能像个没事人一样到处走动。
……算了,现在先不要想这个吧。光是明天的事情都弄得我有点郁闷了。
「安达,我再拉回正题一下。」
『嗯?什么?』
她的反应听起来是不知道我想提哪件事。
「我明天会去跟那个朋友见面。」
我直接老实告诉她。电话另一端的安达则是陷入一阵沉默,连呼吸声都变远,让我有些害怕。
安达的爱太过纯粹,有时候还会让人犹豫该不该碰触它。
「不对安达说谎,也是我的……怎么说,也是我对你的一种爱喔。」
之前没告诉她,就变得很麻烦。我当时是随便敷衍过去,还真亏我们有办法避免出大事啊。算避免了吗?那时候情况就像纸吸了水以后变得皱巴巴的一样致命,亏我们还能恢复原本的关系。安达说不定是个魔法师。
『那个朋友不是日野或永藤吗?』
「嗯。」
『那个………………………………』
她断句的方式听起来是想要说什么。就好像她知道对方是谁。安达跟樽见有见过面吗?有的话,安达应该会闹别扭,大概没有吧。
『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嗯~居然是这种要求啊。」
我联想到带著小孩的花嘴鸭。这的确是安达的作风。虽然她的反应跟我对她的看法一致,却也觉得一般不会想跟著来吧。
我想了各种理由,但我才刚说不会说谎。好吧,就直接讲清楚了。
「岛村同学我觉得安达在场的话,搞不好就不能正常对话了~」
而且让安达跟樽见面对面的话……会很那个啊,就是那个。
简单来说,就是应该会很麻烦。
没有人有办法解决那样的惨况。
「对方是个我想见面好好谈谈的人。我希望你可以谅解一下。」
我有种明明没跟对方在一起,却要去谈分手一样的奇妙心情。
不过,我只是要跟朋友见面而已,就要经过这么繁复的手续。安达她──
安达她……大概会把我整个人连同骨头一起包覆起来吧。
『……嗯。』
她的回应听起来很不情愿,很像坚硬的小石头。
不是「没关系」或「我不介意」。
明明平常会藏起真心话,尊重我的决定,但只有这种时候绝不退让。
我没有认为这样好或不好,而是安达本来就是这种性格。
「如果安达乖乖忍著不来……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我很肤浅地尝试用奖励引她上钩。
『我……我再想想看。』
而安达也乖乖上钩。
于是,我成功平安跨越了一道障碍。
「今天聊的话题还满像跟女朋友聊天的。」
放下手机以后,我最先冒出的是这样的印象。而发出阵阵疼痛的内脏,正好代替我表达了这份体验的感想。
我双腿贴在胸前坐著,手里抱著海豹玩偶。
女朋友这种关系好那个,好复杂。因为要在形影不离的情况下培养人际关系,非常难自我防卫。双方的情绪攻势会无止境地持续下去,所以体力先耗尽的那一方就会输。
而连续输了太多次,大概就会让这段关系产生裂痕。
双方都必须拿捏好自己的力道。
「人生好难啊。」
我也可以选择走平坦的路。但我主动选择一条山路。
让自己愈来愈难独自生存。
因为我不惜这么做,也想找到可以心甘情愿接受的人生。
「安达我问你喔,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我突然想起昨天很在意的一件事,在午休时间问了本人。「哈唰噗──!」安达瞬间发出除了她以外的人类应该很难发出的声音,肩膀跟脖子也在同时变得僵直不动。每次都是低头小口小口吃饭的安达,很难得被吞不下去的饭菜塞得脸颊鼓鼓的。
她这样还满可爱的。
看到她的脸色不只发红,还开始发紫,我才连忙把水递给她。安达一口把水喝光,途中也没有被呛到,就这么平安脱离了危机,额头上还流出冬天少见的汗水。安达身体暖得真快。这种体质在冬天比较不怕冷。
(插图013)
我很羡慕地看著全身暖呼呼的安达,才惊觉一件事。
明明是在教室里面,我竟然问这么大胆的问题。
或许是安达带给我的影响开始见效了。算了,无所谓。问都问了,就问到底吧。
「说嘛说嘛,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故意想用撒娇的方式问,结果反而变得有点像在挑衅人。好难喔。
被吓得睁大双眼的安达,只有用很像机器的不流畅动作动起嘴唇。
「不……不知不觉就……」
「那还真浪漫耶。」
好像没有特别因为什么事才喜欢我。咦,其实好像没有很浪漫?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嚼著放在便当盒角落的玉子烧,回问她这句提问的意思。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嗯,没为什么。」
「喔。」
我很难判断她的意思到底是:「是喔。」还是「是喔?」
我家的玉子烧还是一样吃起来偏甜,很合我的胃口。我们家的人都喜欢比较甜的口味。
社妹也很喜欢甜一点的食物,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常常来我们家。
我用筷子夹起饭的时候,安达还是继续盯著我看,于是我开口强调:
「我真的只是有点好奇才问问看而已。」
「是……是喔……」
「嗯、嗯。」
「那岛……岛村呢?」
「嗯、嗯?」
「你是从什么时候……呃,开始喜欢的?」
安达嘴巴跟眼睛的轮廓不断颤抖。感觉不管往哪边戳下去都会戳破,让安达从破洞溢流出来。
安达溢流出来是什么状况啊?
「我吗?我想想~秘密。」
「你好诈。」
「安达你自己的答案也是跟没有回答差不多啊。」
但至少代表她在刚认识我的时候,也没特别对我有好感。
没有喜欢我的安达。现在实在很难想像她没有喜欢我会是什么样子。
虽然那就等于刚认识的时候的安达,只是我也差不多忘光她当时的语气跟举动了。
「……你真的有喜欢我吗?」
她偷偷往我这里瞄了一眼。我为什么这么容易被怀疑?
「我很喜欢你啦~」
……是因为我老是这样吗?
可是我得了想忍著羞耻心正大光明说出来,脸颊跟嘴巴就会变僵硬的毛病,原谅我吧。
安达一直凝视著我欲言又止,所以我又补了一句:「真的啦,我喜欢你,真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吗?
我喜欢她的时机倒是满明确的,大概是因为她说喜欢我,我才会喜欢她吧。
虽然听起来很肤浅,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也没办法。
讲得明白一点的话,就是我们一起去看烟火的那个时候。
一想到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就重新体会到我喜欢她的时间也很久了。
我有些害臊,感觉便当的味道混入了我的感情当中。
我们都吃完午餐以后,安达的耳朵还是带有点淡淡的红色。看起来好像枫叶一样。就在我很感动地盯著她的耳朵看时──
「那个,呃,我去洗一下脸。」
发现额头流出汗水的安达收拾起面包袋,快步走出教室。我本来还很在意她不怕把妆洗掉吗?但毕竟她连在这种季节都能满身大汗。主要是我害的。
「是我害的啊~这样不好喔~」
我反省得很事不关己。
我接著收起便当盒,开始发呆时,忽然跟离我座位很近,也正好经过我桌子旁边的潘乔对上了眼。从教育旅行之后就没怎么说上话的潘乔,看起来有点不知道该做何反应。明明直接默默离开也没关系。她的右手也跟我一样,提著装便当盒的提袋。
「嗨。」
「嗨哟。」
虽然不太懂她是什么意思,但我感觉她应该是替我著想……?替我著想?才不跟我做一样的反应。
潘乔打的这声招呼虽然很不自在,离开的脚步倒是轻快不少。
但她马上就把便当盒放好,回头来找我。
「嗳,岛村同学这个时期都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
我是会想在这个时期冬眠的堕落生物,但她应该不是问这个。
「就是,我想知道你会不会特地情那个人节。」
她这道提问里的断句很明显断错了。
「会情啊。」
「哦哦~」
潘乔做出五体投地的反应,随后朝我走近半步,压低音量。
「你去年是怎么过的?啊,你去年有特地过吗……」
「去年?去年……有玩拇指相扑。」
应该吧。
潘乔双手环胸,优雅地歪著头表达疑惑。我看得到她身边冒出了问号。
「拇指相扑是什么事情的隐喻吗?」
「我没那么有文学造诣啦。」
我没有聪明到能用拇指相扑描述全世界。潘乔的身体愈来愈歪,甚至其中一只脚都悬空了。看她能单脚维持现在这个姿势,肌肉应该是锻炼得满有力的。不久之后,她大概是决定放弃理解我说的话,把脚放回地上。
「好深奥喔。」
「嗯。」
我们彼此都还搞不懂是怎么回事,潘乔就先行离开了。我一边发呆,一边看她回到座位一阵子过后,开始尝试努力用自己的双手拇指玩拇指相扑的模样。这让我确定她的确是个好人了。我们应该不算是朋友,但也算是一种很奇妙的关系。
安达不在的时候发生了这些事情。顺带一提,安达是在午休快要结束的时候才回来。
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安达,她沾到水的浏海都贴在额头上了。
于是,时间来到放学时分。我检查手机,在确认没有来电以后,离开座位。
「樽~樽~小樽樽……」
我以为唱歌可以多少缓解一下情绪,但其实没什么差。
真奇怪,我明明是要去见朋友。
我跟樽见之间曾经存在的那个东西,究竟是怎么产生的?
我来到鞋柜,回头一望。从教室一路跟著我后面走来的安达,也跟著立刻停下脚步。
我要她先乖乖听话──不对。
「那,我先去一趟。」
我姑且跟她打声招呼。安达的双眼有点湿润,一下「啊──」一下「唔耶──」,又或者是「嗯~嗯嗯嗯」的,让我忍不住感叹人生真的很难。要如实表达自己对感情的态度著实不易,到底为什么安达有办法轻易表露呢?
当然,我无法变成安达。
不过,我有时候也会想要多少仿效她一下。
「安达。」
我朝她招手,要她过来。安达迅速走来,我牵起她的左手,把嘴唇贴上她的手背。
安达的手连手指都很冷,感觉像在藉由我的嘴唇吸收养分,滋润自己。
我亲完手背以后,就放开了她的手。
安达刚被我放开的手指变得像螃蟹一样,不断开开合合。
「就是这样。」
「咦……啊?」
我拋下愣在原地的安达,装模作样地说著「祝您今天会有好心情」,踏步离开。不晓得她现在心情好不好?
『还挺不错的喔。』
脑袋里不知道为什么浮现了社妹的声音。我没有问你啦。
我的心情并不完全是好的。
不对,好的部分还比较少……大概吧。
挂在肩膀上的书包背带感觉特别沉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迎面而来的风没有很强。但天气还是冷到耳朵跟头发好像要全部黏在一起了。冬天可以把心情低落的原因推托给天气冷,或许是个很方便的季节。
我默默走往离学校有好一段距离的车站前面,连吐出的气息都被寒冷的天气冻结了。
很纳闷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情况的心情也占了很大部分。明明只是要跟朋友见面。
不,要说「只是」也不太对。
面对以前的朋友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因为过去跟现在全混在一起,会很烦恼该怎么看待对方。
这也是不想搞得很难面对,就要想办法避免变得跟以前一样的意思……大概吧。也可能是因为这样,安达才会连平常都那么拚命。安达会满意维持现状可以得到的未来吗?安达乖巧又五官端正的外表底下暗藏著贪心的本性,很有可能还不够满意。
我一边想著这些,一边走往车站。走得愈久,安达占据我脑海的比例也愈是增加。
我猜,这应该就是现在的我的内心结构。
车站这种地方就算常常来,也没什么机会搭电车。我在约好见面的公车站附近徘徊,确定没有看到樽见,才站到导览图旁边。
『我到了~』
我动手联络樽见。她很快就传来回应。
『我要到了~』
她人在哪里?我四处张望。
抱著大件行李的樽见比我晚了一些些才到。
虽然室外人不多,我们往彼此走去的脚步声却还是几乎马上就消散在人群中。
「呃,嘿。」
「你好。」
我没有改掉刚才的千金小姐语调,不小心问候得郑重了一点。差点就要讲出「祝您今天会有好心情」了。
哪有人才刚见面就道别的?
但我脑海一角却存在觉得那样心情上或许也比较轻松的想法,让我很想训斥自己。
「哇,小岛……你看起来没变呢。」
「那当然。」
樽见也没什么变,但头发看起来有稍微变短。我本来打算问她是不是有剪头发,只是这个话题很难聊下去,所以又决定不问了。可是,其他还有什么话题好聊?
每次跟最近的樽见见面,都会烦恼这个问题。原来不在同个生活圈,连共通话题都会这么难找吗?这种时候,就会觉得学校这样的地方其实意外重要。虽然要真正察觉学校的益处,想必也是毕业过后一阵子的事情了。
「奇怪?」
想到学校才发现,樽见的大衣底下不是穿制服。
而她穿的格纹裙配色会让人联想到秋天,并非冬天。
她是先回家一趟才出门的吗?
「怎么了?」
「这个、这个。」
我捏起自己的制服衣领表达疑惑,樽见也马上察觉到我想问什么。
「我今天向学校请假,去处理家里的事情。」
「什么?」
樽见请假的理由让我很难判断她到底是认真的学生,还是比较混的学生。
「因为我想腾出时间跟你见面。」
「啊……是不是应该挑比较有空的日子才对?」
是不是约在可以多少从容一点的周末比较好?但仔细想想,我也是有问过她方不方便。
虽然有问过,但还是有点自责。
「没关系。」
樽见轻轻摇头。真体贴。
「小樽家本来有这么忙的吗?」
「嗯……嗯~」
她的回应很含糊。
「也没有很忙啦。只是有事情要处理而已。」
接著樽见搓弄著耳边的头发,乾脆地说。
樽见家──我小学的时候常常去玩,但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她妈妈有在家,记得家里气氛好像也很融洽。
不过,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原来如此。」
所以我也只能这么回答。樽见露出看起来有点伤脑筋的笑容,带过这个话题。
「我们走吧。」
「嗯。」
我在回应的同时,假装没有很刻意地回头确认情况……没有看到安达在我的视野一角探头探脑的。安达就算偷偷跟过来,我也不觉得意外。安达会不惜花费劳力做这种事。她都不会有觉得麻烦这种情绪吗?
虽然她自己偶尔会讲出一些很麻烦的话,但她的行动力一定很值得看齐。
「话说,我们要去哪里?」
我一边问,一边上前走在樽见旁边。樽见隔著手套提著看起来很沉重的包包的提带。围巾也围了很多圈,看不到半点空隙。她有这么怕冷的吗?
我以为樽见是往车站的入口方向走,她却在途中停下脚步。
「第一站……就挑这里吧。」
樽见最先前往的地方,是自动贩卖机。
「唔咦?」
居然要用自动贩卖机来玩,小樽找乐子的技巧也满高超的。其实我甚至不知道这样算不算高超。樽见只买了一瓶热茶递给我。我收下之后,视线在罐子跟樽见之间不断来回。
「啊,也对。这个手套也给你戴。」
樽见脱下自己的手套给我。我暂且先接过手套。之后,我才表达疑问:
「这是要做什么?」
「就先别想那么多了,你暖一下身体吧。」
樽见明明没有碰到我,却像是温柔推了我的肩膀一把。我戴上手套。
「这样是有变暖,可是……」
我感觉自己有可能会一直可是来可是去。樽见接著拿下围巾,围到我的脖子上。围巾的纤维一跟我的脖子摩擦接触,就觉得有一股寒气窜过背脊。
「好温暖啊。」
目前看起来,她好像是想让我暖一下身子。难不成樽见是想变成微波炉吗?我整个人被包得蓬蓬的,樽见的穿著却反而愈来愈单薄。再来,樽见从包包里拿出毛绒耳罩,戴到我的头上。我已经呈现任她宰割的状态。
还是说,她其实是想把我当成换装人偶来玩?虽然不用在冬天的冷空气下脱掉衣服,而是愈穿愈多也不是坏事,但我开始担心会不会穿到厚重过头了。
「你要穿大衣吗?」
樽见伸手触碰自己穿的大衣。她好像说什么都想让我穿得很暖。
可是连大衣都穿上去,会让我全身上下几乎都是樽见给我的东西,所以还是婉拒了。
「我已经够暖了,小樽玩得够过瘾了吗?」
「不、不,接下来才是今天的正题。」
樽见转身朝向我们走来的原路。看来应该不是要去车站里做什么。
再说,我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我忍不住这么心想。
「我有想过该去哪里,去河边应该还不错。」
「河边?」
最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烤肉。再来就是决斗。我猜一定不是这两种。
樽见依然看著前方,说:
「我希望小岛可以让我把你画下来。」
「画?」
「画。」
樽见的肩膀在这段复诵中微微上下抖动了一次。把我画下来。
这么说来,她以前也说过想画我。
「原来如此。」
我看往身上各种防寒装备,这才终于了解她刚才的用意。她似乎是想避免要画的对象受冻。
「画完之后,我希望小岛可以收下这幅画。」
樽见对再次走上前跟她并肩前行的我,露出不是很明显的笑容。
「你要我留著那幅画?」
「嗯,我希望你留著它。」
肖像画啊。我应该把它摆在房间里吗?
感觉会被我妹笑很奇怪。
「我昨天太惊讶了,现在冷静下来才想到我们明明可以直接约在河边见面。」
「是啊。」
你惊讶的时间会不会太久了?
搞不好她其实到现在都还在惊讶。我偷偷观察樽见的侧脸,她没有眼神游移,看起来是相对冷静一点地在惊讶。这样说好矛盾。
于是,我们就这么动身前往在我记忆中的地位没有大到存在回忆里的河岸边。
上一次来是夏天,刚好跟现在是完全相反的季节。至于我们的关系……就不晓得了。
我们的确还是朋友。可是我们之间的某种东西,已经跟过去截然不同。
朋友也有分很多种类。明确表示自己不需要朋友的安达用不著面对各式各样的朋友,就某方面而言是比其他人轻松不少。换作是安达,她绝对不会遇到需要像我这样得走去河边的状况。她那样的处世态度也是有好处。
跟我的处世态度完全不一样。不过,安达却想要跟我并肩而行。
真奇妙。
我们路上没有讲多少话。明明约出来是要好好谈一谈,可是彼此都不怎么开口。虽然有稍微寒暄几句,但我已经不记得说过什么了。说过的话轻轻掠过头发表面,接连朝著道路纵身一跃。
我们没有特地阻止那些会直接消散在汽车声响当中的话语离开。
冬天的河边没有其他人在,这或许没什么好意外的。阳光也开始隐约散发出一丝深橘色彩。走在水面附近,可以感受到一阵带有湿气,感觉连袜子底下的脚踝都会被沾湿的风。
我踩著步伐,一边感受鞋底石头传来的坚硬触感,一边默默跟著樽见前进。
「就选这里吧。」
樽见从大包包里拿出摺叠椅,摆在地上。我在后头愣愣看著她动作俐落地继续放好其他要用的东西。就算想帮忙,也只有樽见自己才知道她需要什么。冷空气侵袭著有些缺乏防寒措施的脚部,让我身体自然而然地开始左摇右晃。
「好了,请坐请坐。」
樽见用含蓄的笑容要我坐到椅子上。「谢啦谢啦。」我给她一个不知道在谢什么的回应,乖乖就座。我把书包放在旁边,但不知道该摆什么姿势,便把手放到脚上。
「今天不需要用阳伞遮阳呢。」
樽见的玩笑稍微逗笑了我。
不过,坐在孤伶伶摆在河边的椅子上,莫名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是因为我很少在没有屋顶的室外坐著不动吗?这里的视野很辽阔,水面反射出的光芒也还相当刺眼。就好像有发光的生物在水里游泳。我甚至觉得随时有可能看到社妹从上游漂流过来。
樽见把放在大包包里的东西几乎都拿出来,处理开始画画前的准备工作。
「你会不会冷?」
「我倒想问你会不会冷。」
不过樽见把防寒衣物拿给我穿以后,就只是穿著一般冬装的女生。应该不会太冷。
「我其实还满耐寒的。」
「哦~好强喔。」
我没有仔细考虑这样夸奖她适不适当,就直接脱口而出。
我的脑海彷佛是被樽见的画笔搔了痒,刺激出过往的记忆。我以前会把所有颜料随便挤一些出来,看需要什么颜色再掺杂著用。曾有人说我这样很浪费力气跟颜料。挤出来的颜料也确实每次都会剩下来。可是我不用这种方法,就画不出东西,所以就算去假设我用其他方法画图,也没有意义。不用某一种方法,就得不到特定的成果。
就像安达对待人生的态度纤细又尖锐,只为了戳中特定的一个人而活。
我想了一段很长的藉口。
我们以前不时会一起画图。我常常会画狗。
如果是现在的我,搞不好画出来的都不会是活蹦乱跳的狗。
「小樽,你好会画画喔,不对,应该说比以前更会画了。」
「嗯……」
大概是因为我根本没有看画布就夸奖她,樽见的反应有点微妙。她当然不会高兴。
我就是这样才被认为没有可信度吗?所以才会连安达都不怎么相信我。
「她是什么样的女生?」
樽见隔著画架询问。就算没有讲得很完整,也听得出来她是要问我什么。我在稍做思考之后,讲出自己的印象。
「她一开始很冷淡。」
「一开始?」
「嗯,只有刚认识的一个月是。」
当时的安达不怎么表露情感,偶尔会讲些玩笑话,还会要我跑腿去买午餐。但其实当时的安达并没有消失。如果是面对我以外的人,她的态度还是会跟那时候的她一样。安达的内心在跟我相处的过程中,产生了第二个安达。因为才刚出生,所以很不成熟、很纯真,不带任何虚伪。
而我对那样的安达──
「现在呢?」
「很像狗。」
「什么啊?」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听起来也像是觉得傻眼。但是,我也想不到还能怎么形容安达。
很乖或是很漂亮之类的词又太普遍了。而且会变得很像在炫耀女朋友。
「她是一个看到喜欢的东西就会紧咬不放的女生。」
「女生成分好像有点少耶?」
「所以我才会说她很像狗。」
我想起来我本来就是要来跟她谈这件事的。讲的内容是这个样子没问题吗?
只是来介绍自己的女朋友像狗一样,感觉会惹出不少误会。
当我在担心误会的问题时,樽见却说了「原来如此」。
咦,你都不觉得我在乱说吗?
「记得小岛很喜欢狗吧?」
「嗯,是啊。」
我已经不记得以前跟樽见聊得多深入,又聊了多久。还是小学生的我不会掩饰自己,没有对他人建立防线,对,就像那家伙一样。像那个吃白饭的外星人。
原来我就算很受不了那家伙,也不忍心弃之不顾,是出于命中注定的缘分吗?
母亲会很疼社妹,说不定也是因为类似的理由。
「汪汪。」
我不晓得该怎么回应她完全没有想认真模仿的狗叫声,最终选择微笑以对。
是说,总觉得两个女高中生来河边享受艺术时光,算是很少见的情景。就算不考虑艺术跟女高中生等要素,也没有除了我们以外的任何人影出现在河边。冬天的傍晚时分会酝酿出感伤的氛围。
虽然气氛感伤一点应该会比较刚好。
樽见从画架后面探出身子看向我。她的双眸焦点停留在我身上。
我在她的视线中看到安达的影子。那跟安达看著我的时候是一样的眼神。
不是一般画图的时候凝视模特儿会有的眼神。
「我现在只知道那个女生很像狗。」
看来这个话题还没结束。不对,我们今天本来就是约出来谈这件事的吧。
我们聊完这些,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吗?
樽见究竟是想要寻找什么?
「小岛跟那个女生……可以用女生形容她吗?」
「女生?」
「没有,我只是在想会不会有可能……是大你好几岁的大姊姊。」
「哦。」
原来也有跟成熟大姊姊谈恋爱这个选项。但我没有认识成熟的大姊姊。
我想起祖父母他们家。
「…………………………………………」
的确没有。
「她是我同学。」
「是喔……」
浮现在樽见眼里的究竟是什么?我们之间有段距离,有点难辨别。
距离。在物理跟非科学两种方面上,都存在一段距离。
她已经停下拿著画笔的手了。
「她是什么样的女生?」
樽见不断提出类似的问题。这个疑问似乎一直在她的脑袋里打转。她听到我的答案会做何感想,会拿来跟谁相比,又会找出什么特别的意义?
「我……我很好奇你是喜欢她的哪些地方……」
樽见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下嘴唇的内侧直接溢流而出,没有受到吐出的空气吹动。
安达是什么样的女生?
有点奇怪。长得很漂亮。做事非常拚命。很爱撒娇。身高算很高。成绩意外优秀。个性还满正直的。嫉妒心很强。付出的爱非常沉重。超级专情。有时候会哭。现在还没办法笑得很自然。价值观大多跟我不一样。
优点缺点一箩筐。
还有。
她随时都能成为推动我的那一股助力。
「她总是能带领我到很遥远的地方。」
而且,她只会带著我一个人。
「我很想在她身旁观察看看……她究竟可以带领我到什么时候,又会带领我到哪里去。」
如果用很长一段话来形容我对她的爱……大概就是这样吧。
对安达说得这么婉转,她大概只会一脸困扰吧──我差点笑了出来。
我差点就这么沉浸在跟眼前场面不搭调的情绪当中,另一方面,樽见则是双眼跟嘴唇都在颤抖。
「这……样啊……」
「就是这样。」
「你听起来超喜欢她的。」
「咦~没有啦,还好啦~」
还好啦──我又小声多讲了一次。
「那个,怎么说……就是,呃……」
樽见的眼睛上方有某种东西在疾速奔驰。但因为她低著头,还被画布遮住,又有一段距离,我无法看清楚那是什么。樽见继续小声碎念,听起来很像自言自语。
「我能理解小岛跟她很恩爱,也过得很开心……」
「樽见?」
「以前跟小岛一起出去玩,也顶多就是从车站搭电车到附近而已……」
我还没问她在说什么,樽见就先抬起头。
「你这次要当我一辈子的朋友喔,小岛。」
樽见正在流泪。
是我害她流下了眼泪。
比冬天还要冰冷的某种东西降落在我的头顶上,穿过头发之间的空隙。
会因为维持朋友关系而哭,就表示──
脑袋一片混乱。
难道樽见也是吗?我本来想问她,喉咙却组织不出这句话。
「嗯。」
樽见用言语以外的方式传达的讯息,化成不多做停歇的风。这阵风跟河边的冰冷空气一同吹过我身上的细小空洞,留下轻微的疼痛。我的声音乾燥到感觉不出任何水分。
这次要当我一辈子的──
朋友。
(插图014)
这是一句漂亮话,也是已经不存在彼此心中的想法。
可是,樽见却想告诉我这句话。因为她很善良。
换作是安达,她应该死也不会说这种话。
小学时的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会牵著手呼唤彼此的绰号是彼此心目中最要好的朋友会看著彼此的眼睛握住彼此的手会一起吃营养午餐也曾经一起去买东西会觉得心脏跳得很快更是买了一样吊饰的挚友可是我有点觉得当初在车站叫住她说不定是错误的决定。
我心里浮现「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平凡疑问,不过──
假如我把真心话说出口,那我们的友谊可能就会瞬间瓦解。
现在的我,应该是喜欢安达多过樽见。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为什么」,一定就只是这样罢了。
樽见是想听我说出这个答案吗?
是因为听到答案就能心甘情愿接受事实,今天才会来跟我见面吗?
还是她认为有办法补救,才决定要见我?
有办法补救?要补救什么东西?
一道道疑问接连浮现,受到围巾底下的高温焚烧。
樽见她搞不好其实在期待……期待情况能有好的发展。但是,她的愿望没有如愿发芽,而是静静沉眠。我被冲刷到这颗种子的上方,直接往远方漂流而去。
眼见我跟樽见的友谊即将画下平淡句点,我还是没有起身挺直双脚。
只要站起来吶喊就好了吗?
这次换在河边大喊以前的朋友的名字就好了吗?
只要表达我们仍然是朋友,或是藉由这种方法结束友情就好了吗?
不过,樽见大概不需要我这样付出。
因为她就算得到我这份付出,也终究只能到此为止。
我跟樽见大概再也不会单独见面了。不管我们的友情还存不存在,都一样。但就算友情没有完全消逝,又能怎么样?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也知道樽见想要什么,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满足她的愿望,可是,我办不到。
如果要我尽全力为对方著想,那「我们继续当朋友吧」这个答案,就不是正确答案。
应该吧。
我无法给她超乎友情的情感,所以这次是真的只能选择不采取任何行动。
樽见露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很开心的笑容,一边哭泣,一边继续动笔。
就算不想看到这段友情迎向平淡的结局,樽见也一定没有其他方法可以主动挽救。
我持续观察她作画的模样,好比在一旁观望无法维持形体的三角形逐渐毁坏。
「我也好希望……自己有资格一起去很远的地方。」
我感觉有听见这样一段细语。
听起来就像河岸另一头的喧嚣一样遥远。
我想不到自己以前有做错什么决定,就这么随著名为现在的时间洪流前进。
我国中曾经跟人吵架。我曾经用言语伤害别人,让自己体会到尴尬的滋味。
但对方是我认为很讨人厌的家伙,连陌生人都不如。
所以,这想必是我第一次──弄哭了自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