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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The Moon Cradle』

我怀著决心踏出第一步,但整理行李依然是件麻烦的事情。

我们决定今晚至少先腾出可以睡觉的空间,盖上棉被就寝。搬进家里的床上放满了从箱子里拿出来的行李,完全没有办法躺上去。我们大概错就错在太低估整理行李的难度了,一开始还以为弄到半夜,应该就能处理好大部分。

彷佛野生动物连忙盖来避难的睡觉空间,存在两道呼吸。把视线焦点往旁边移去,就能看见岛村安稳地闭著眼睛。我盯著她一小段时间,又重新看向天花板。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可以跟岛村一起生活。

一想像我们的未来,就觉得脑袋轻飘飘的,还没真正体认到这是现实。我们两个人一起做了很多决定,一起讨论,一起搬家,甚至都开始拆箱整理了,我的大脑却还没跟上现实。到了一起躺平的现在,我仍然觉得意识跟现实不同调,就好像有一个放空脑袋的自己,跟另一个隔著一段距离观察现况的自己一样。就算想让意识跟现实同步,脑海里也只有一大片白云在打转,没有化成固定的形体。

明明刚离家的时候还能清楚看见一些脑海里的景象,却感觉像是在跟岛村同行的路上,一步步走进迷雾里面。说不定只是因为我对未来的想像充满了我自己的理想,资讯量大到需要多花点时间消化而已。

我再次看向岛村。

接著,岛村立刻睁开双眼醒来。

「你不困吗?」

「咦?」

岛村突然跟我说话,还盯著我看,让我心里涌上的惊讶变为涟漪,扩散到指尖。

「我看你眼神好像还很有精神。」

我清醒到很怀疑不是有精神,而是亢奋。身体疲劳到觉得很沉重,意识却在释放无谓的光芒。我小声回应「嗯」,并老实回答:

「我在想很多事情,就睡不著了。」

「嗯……」岛村先是眼神游移。

「那,你把在想的那些事情告诉我吧。」

岛村翻身面向我。随后,就看见一道很有包容力的微笑。

「就聊到你开始有睡意。」

「……嗯。」

被她用这么温柔的态度对待,让我以为自己就好像是躺在摇篮里面。

我感到一阵安心,渐渐放松全身力气。换作是以前的我,应该会更紧张一点,看来我也多少习惯了。我们接下来会有更多相处的时间,如果因为习惯成自然,而不再从彼此的互动中得到感动,或许也有些令人感伤。

在心情平静下来以后,睡魔也逐步现身,但现在我反而需要保持清醒,弄得自己异常忙碌。

「来,告诉我你都在想什么吧。」

「呃……」

我摸著下嘴唇,捞起像河中石砾一样随波逐流的思绪。

「虽然刚才说想很多事情,但好像也没那么多。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以后天天都会跟岛村在一起。我想要做什么的时候,身边都会有岛村陪伴,可以很自然地一起出门,再回到同一个家……咦,我在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吗……」

把这些想法说出口,才意外发现它们全像面线一样连在一起。

「原来没有很多。」

我订正刚才的发言,岛村就面露苦笑。

「结果还是老样子嘛。」

「对。我可能从认识岛村以后……就变得老是很难睡著。」

仔细想想,我每次一钻进被窝,就会在黑暗当中满脑子想著岛村。应该说,连周遭还很亮的时候,也是满脑子岛村。我的脑袋绝大部分都是由岛村构成的。明明大部分是岛村,我的个性却跟她截然不同,真不可思议。岛村是不是其实不怎么思考她自己?

「请容我磕头谢罪呀,安达大人。」

「咦,平……平身?」

岛村突然要我用相声的方式回应,让我一时变得支支吾吾的。我面对这种情形的应变能力,过了这么久还是完全没长进。

我很明显不擅长搞笑,但是岛村意外不会让我用这一点当不搞笑的藉口。

「是说,亏你没怎么睡,还可以一直那么有活力耶。」

「会吗?」

「以我的角度来看的话。」

岛村闭上眼睛,看起来像在回想什么。我在夜晚的包覆下,依然可以看到她肩膀抖了几下。我很好奇岛村在笑什么,但既然她笑得这么开心,就不计较了。

眼看话题就这么结束,让我也陷入不知所措。怎么办?该怎么办?虽然赶快睡觉就好,可是──

现在岛村眼里有我的倒影,我实在舍不得入睡。

要找个话题,找话题。我用打结的舌头拚命寻找下一个话题。

「岛村有跟家里聊什么吗?」

「嗯?」

「离家之前。」

「喔喔。」岛村视线游移,回想当时。

「算跟平常差不多吧。我那时候脑袋有点迟钝,但搞不好只是很困而已。还有──」

「还有?」

「有一只羊在大口吃高丽菜。」

「那是什么情况……」

岛村笑说别放在心上。就算放在心上,我也完全不觉得自己能搞懂是怎么回事。

会不会是什么特殊的比喻或形容?我想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放弃思考。

「那安达呢?有说上话吗?」

我有点纳闷她的讲法很像在对待小孩子。不过,听她问的是「有没有说上话」,就不禁佩服她的著眼点。

「我没有跟她说什么。」

「这样啊。」

我感觉彼此的语气又回到了高中时期。有时候跟岛村讲话,会出现这种现象。这种时候都会觉得很怀念,也会有股彷佛清水流过胸口的凉爽窜过全身。这似乎就是回忆在我心目中的触感。

「好了,换安达开话题了。」

「原来是轮流的吗……」

我连有没有乖乖照顺序轮流都不知道,但我还是在岛村的催促下,开始思考。

「岛村在睡著之前会想什么?」

「我想想~嗯。大概一半。」

「一半?」

岛村解释是半睡半醒的意思之后──

「我在想像接下来安达跟我是不是会一起在这里住到彼此都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婆婆,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感觉。」

岛村捏起自己的头发,直盯著看,像是在确认头发的颜色。

「跟安达睡前想的有点像。」

「啊……」

我们的想法彷佛彼此的食指指尖贴在一起,突然连成一线。

受到强烈外力拉扯的线上下摆动,跟我的心灵一同晃动不已。

我们或许就是想要得到这种短短一瞬间的交集,才会拥有语言。

「我们有办法变成老婆婆吗?」

「我们终有一日会变成老婆婆的。」

我被岛村像歌词一样的回应逗笑了一下,接著迎来一段沉默。

这是一段不需要像以往陷入沉默时那样著急,反而还带来充实的寂静。

「我们要长命百岁的话,也差不多该睡了。」

「嗯。」

「晚安。」

岛村率先道过晚安,闭上双眼。我看著她的侧脸,会觉得她的嘴唇勾出一道温柔的弧度,是我下意识美化了自己看到的景象吗?

一想到说完晚安过后就是近在咫尺的早安,就感觉手腕里的血液好像变得更烫了。

「晚安。」

我比岛村晚了几步,才闭上眼睛。

还不晓得先进入梦乡的是我还是岛村,意识就在朦胧中融入夜里。

比把脸埋在枕头里的触感还要柔软的声音,缓缓传进我的耳里。

「安~达。」

(插图017)

接著,我感觉到肩膀摇晃。眼皮也随之颤抖,意识逐渐流进眼睛深处。

朝阳锐利划过眼角,深入眼睛,让脑袋瞬间打开开关。

我被声音吓得跳了起来。

「唔喔耶!」

「你说什么?」

岛村看到我后退一大段距离,也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她用逗趣的动作举起双手。

「吓我一跳。」

「呃,我也是被你吓了一跳啊。」

我拨开垂到眼睛前面的头发,左右张望,才终于理解现况。

我们已经搬到社区大楼住了。

「因为岛村叫我起床……」

害我吓了一跳。惊讶到连话都只讲出一半。

「唔,我叫你起床有什么好惊讶的吗?」

「因为你比我早起。」

「啊,惊讶的点果然是早起吗?」

岛村立刻露出笑容,扬起的嘴角似乎带著一丝喜悦。

「可能是因为我有点高兴过头了。」

她简短说完这番话,就离开寝室。我听到房间外面传来「来吃饭吧~」的呼唤。

我听著她的声音,愣在原地。

岛村说自己高兴过头。

是为了什么事情高兴?

看看眼前这个房间,就会发现这个疑问根本没有意义。

我跟床上一只岛村带来的玩偶四目相交。

「哈嘿!」

我不小心发出好像在途中呛到的奇怪笑声。

我没有换衣服,直接前往客厅。接著坐到先就座的岛村对面,压著翘起的头发,脑袋里模糊浮现「新生活」这几个字。

明明已经醒了,却好像一直处在梦境里。

岛村跟我以前梦想中的她一样,眼睛看著我,嘴上露出微笑。

「来,给你。」

我收下岛村递给我的三明治跟盒装牛奶,插上吸管。宛如直接把冰箱温度带出来的液体替我冷却了身体,至此,让我误以为在作梦的迷雾才终于开始散去。

「等安顿下来以后,也要自己来做早餐了。」

「嗯。」

「每天都要自己做,感觉会很累啊~」

岛村马上就很开心地说起泄气话。我想起跟岛村妈妈讲的那通电话。总之,今天应该不需要踢岛村的屁股。

至于整理搬家行李的进度,当然还是维持昨晚的状态。早餐也是附近买来的三明治,那是昨天从车站来这里的途中顺路买的,就算放了一个晚上,面包部分吃起来也还是很有水分,口感很好。就是一块面包。我撕成小块,放进嘴里。

「这间店的面包很好吃对吧。」

「咦,嗯。」

「你觉得普通啊。」

看到岛村对我平淡的反应露出苦笑,我又连忙改口:

「好……好好吃喔。」

「不,你也不需要勉强自己配合我啦。」

「我是真的觉得好吃,只是……呃,我省略了是哪里好吃的详细说明而已。」

说嫌麻烦会不好听,所以我特地避开了这个讲法。虽然我应该就是觉得麻烦没错。

但岛村好像有清楚感觉到我藏在话中的真正想法,又笑了出来。

「安达真的对吃的很没兴趣呢。」

「我才没有……不对,我自己也有点这么觉得。」

像是吃讨厌的食物的时候……我讨厌吃的食物是什么?

「不过,毕竟也有人只对吃的有兴趣,我猜这个世界就是靠这种方式保持均衡的吧。」

岛村拿下三明治上突出的番茄,对自己得出的结论表示认同。均衡。应该算是平均型人种的岛村,跟一点也没有均衡可言的我。我跟岛村的关系是均衡的吗?

……不对,一定就是因为够均衡,我们才会同住一个屋檐下。希望我的推测是对的。

「原来是因为对吃没有兴趣啊,我懂了。」

说著「嗯、嗯」的岛村自顾自地理解了什么事情,我想跟上她的脚步。

「什么意思?」

「安达高中的时候不是在中菜馆打工吗?」

「嗯……」

「我在想,你对吃的没兴趣,所以不会偷吃店里的东西,就很刚好。」

你太适合这个工作了──听岛村的语气很像是真的大受感动,就让我更吃不出本来就已经没怎么认真品尝味道的三明治,吃起来是什么味道了。

「岛村有时候真的很不可思议。」

「什么?」

我们吃完早餐,刷完牙,就要马上继续整理行李──我本来以为会是这样。

「好,那就休息到有心情再来吧。」

因为沙发还没摆好而直接坐在地上的岛村伸直双脚说道。我只有心想「这样啊」,没有反对她的提议,也跟著抱腿坐在她旁边,随后岛村突然拍打我的肩膀。

「不行啦,安达,你要在我打算偷懒的时候阻止我啊。」

「咦?」

「我会直接休息到睡著喔。」

这样啊──我再次这么心想。

「不……不可以这样啦~」

「好吧~」

岛村立刻站起身,做出假装卷起袖子的动作。

这段很多此一举的对话有什么意义吗?虽然脑袋里冒出很多疑问,但可能是因为还满有趣的,心情也雀跃了起来。

我们在应该也不算大的房间里四处奔走,把我跟岛村的新巢逐步整理成它该有的模样。彼此的行李东移西挪,不时会碰在一起。感觉到我的身体开始热到出汗,连从开著的窗户吹进来的风都不足以降温的时候,就觉得很像以前在体育馆的那段时光。我盯著白色的墙壁,感慨体育馆就是我认识岛村的起点,最终来到了现在。

「喔,安达已经要休息了吗?」

抱著衣物的岛村从我背后走过。「还……还早呢。」岛村在我表明还有劳动意愿的时候走往寝室,然后一回来就用很敷衍的「你好棒喔~」夸奖我。

「不过我要休息了。」

只见两手空空的岛村一步步靠近沙发,然后跟海豹玩偶躺在我们一起挑的蓝色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著还没打开的电视萤幕。她为了方便整理东西而绑起来的头发开始松开,垂在脸上。

我站著思考该不该休息。房间现在还处在很像积木组到一半就被丢在一边的状态。

「我在想啊。」

岛村把海豹的绒毛摸回整齐的样子,朝著天花板说道。

「怎么了吗?」

「搬家要整理东西真的很麻烦。」

「……嗯。嗯?」

「所以,我很希望以后不会太常搬家。」

岛村再接著说一句「我刚才在想的就这些」,迅速结束话题。她把海豹放在肚子上,手抓著脚底,缩起身体。她保持这样的姿势,直直盯著我看。

「是啊……?」

我一半同意她的想法,一半等著她是不是还有要继续说什么。岛村大动作撇开了视线。随后说著「讨厌啦~」,把玩偶放在脸上。

「安达,你可以不要这么欺负人吗?」

「咦?」

我完全摸不著头绪。

一定要我解释吗?我一定要全部讲清楚才行吗?──岛村这段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我觉得自己也快忍不住像海豹一样发出「喔?喔?」的声音了。

「我的意思是啊……」

「嗯。」

「我希望我们可以在这里住很久,不需要搬家。」

岛村在海豹后面若隐若现的嘴唇,弯成有些笨拙的弧线。

感觉好像有温热的水慢慢从底下愈淹愈高,再渗进我的身体里。

等我终于了解她说的意思,肩膀跟脸颊也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僵硬。

「是……是啊!」

「就这样。」

岛村感觉很自暴自弃地发出「哈哈哈」的笑声,打算带过这个话题。我快速走到岛村面前坐下来。「喔喔?」岛村被我迅速的动作吓到坐了起来。

海豹跟岛村的四只眼睛全看著我。不对,海豹不用算也没关系。

我们以后都一直会是两个人独处吗?

某个原本只是一点一滴缓慢接近的东西,忽然一口气把我包覆住。

「还……还请你多多指教。」

我顺势低下头来。岛村把海豹玩偶放在旁边,恢复端正坐姿。

「我也会请你指教很多事情,你就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看到岛村用孩子气的灿烂笑容俯视著我,就感觉我心里的开关被打开了。一股炽热点燃了身体各处,过多的热气想寻找能够散热的位置,燃烧著我的脸颊跟耳朵。

这下子,我大概会彻底完成她给我的每一项要求吧。

岛村的愿望就像是一种祈祷或神谕……像是来自比我高一个次元的世界。

「那,就马上麻烦你帮我拿杯茶过来吧。」

「好!」

一听到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的岛村下令,我就立刻站起来跑向目的地。

「喂~我开玩笑的啦~」

我知道是玩笑话。但我还是跑了一趟。

或许是因为在岛村面前的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很像一只狗,才会下意识想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不会离开这里回去哪个地方的感觉,意外地到现在还是有点让我不敢置信。

我在浴缸里盯著因为拨弄著水而沾满水的手臂,心里被喷发的感情翻搅得很不平静。感觉零的位置被慢慢往上抬,偏离原本的地方……像是还没处理好一些细微的修正。希望跟焦急两种感情泉涌而出,让心灵不断微微晃动。

从今天开始,岛村就是我的归所。

我眼前的热水,也是岛村刚泡过的洗澡水。

「啊啊……」

不能顾著陶醉。

我决定在泡到热晕之前离开浴缸。

我在换好衣服,用毛巾包住头发之后前往客厅,却没看到岛村。不过,我有听到声响。我在声音的引导之下,发现岛村正在看著打开的寝室衣柜里面。我好奇地走到她身后,才知道她手上拿著我那件蓝色旗袍。岛村说著「哦~哦~」摸起现在没有穿在我身上的旗袍,她摸著布料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觉得很害臊。

「怎……怎么了吗?」

「我在感受青春。」

「嗯……」

这么说来,这件旗袍或许真的充满了青春的回忆。我曾穿著它在路上走,还有丢回力镖……之类的。我穿著它做过很多事情。的确是一件充满回忆的衣服。

虽然店长说要趁还能穿的时候多穿几次,可是旗袍很难当成便服来穿。

岛村对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以后,提出了一个主意。

「你好久没穿了,下次有机会要不要穿穿看?」

「咦!」

「不对,我每年圣诞节都会看到你穿,也不算很久。」

「是……是啊。」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每年必穿的衣服?虽然说了为什么,但挑旗袍来穿的就是我自己。我还记得第一次决定穿旗袍赴约那天的心境,只是我想不起来为什么。就算记得结果,过程也已经变得非常模糊。而且第二年以后的详细过程比第一年更不清楚。

「呃,那个……要不要偶尔换岛村穿穿看?」

我拉著她的袖子随口问问,岛村就「嗯」的一声,摆出很认真在沉思的样子。「嗯~?」她的眼神会往上飘,说不定是因为在想像穿著旗袍的自己。我也学岛村在脑海里帮她换上旗袍……只有我觉得她比较适合穿其他颜色的旗袍吗?我认为岛村要用再稍微暖一点的颜色衬托才好看。

「说到旗袍,就一定会想到安达。」

「嗯?」

「我觉得消除这种固定印象不太好,嗯。」

说完,岛村就关上衣柜,往沙发走去。

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算是岛村的一种坚持吗?

岛村在我弄乾头发的时候坐到沙发上,伸直双脚发呆。

「你很困吗?」

「毕竟今天很难不累啊~」

她没有打呵欠,但眼睛已经眯起来了。岛村这样很像小孩子,有点可爱。

「不过,我们已经努力整理好大部分行李了,明天会比较轻松~」

岛村句尾的发音也有稍微变长,整个人变得软趴趴的。好可爱。

我从来没看过岛村不可爱的时候。

「那我们差不多该睡了。」

「嗯。」

我们关掉客厅的灯,一起快步走向寝室。花了一整天整理的房间不像昨天那么乱,已经可以正常躺在床上。房间里有一张大床。我们两个会一起睡在这张床上。两个人一起睡──我感觉伸直的指尖在发麻。昏暗的寝室,让我眼底一阵晕眩。

岛村已经是半闭著眼睛的状态,完全看不出任何紧张。

占据床上一晚的海豹玩偶被放在角落的小桌子上,凝视著我们两个。海豹的长相有点傻呼呼的,不晓得有没有名字?而海豹的旁边,还摆著小熊吊饰。那是以前岛村挂在书包上的吊饰。只有小熊吊饰是摆在海豹旁边陪它,不知是不是岛村对那个吊饰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先上床的岛村调整著枕头的位置。

「你其实也不需要配合我的睡觉时间啦。」

岛村很体贴地对凑到她身边的我说不需要顾虑她。应该是出于体贴。

「可是岛村睡著的话,我也没别的事好做。」

「说的也是。」

转身把头靠上枕头的岛村说了声「嗯」,对枕头很满意。

「原谅我这个爱睡猪吧。」

「咦,我不介意……呃,我……我允许你睡。」

「谢啦~」

我得到了一个很随便的道谢。岛村用棉被包裹住自己,彻底做好入睡的准备。我也跟她一样钻进被窝,但其实我还没有睡意,手脚也很烫。

我把脚伸出棉被,改变头靠著枕头的位置。

「明天要去买东西才行。我们来把冰箱塞满满吧。」

我用「嗯」附和岛村订立的明天行程。

光是这样,就能体认到我们是真的住在一起生活,让脑袋变得轻飘飘的。

我感觉好不容易弄乾的头发表层,又冒出了发烫的物体。

岛村在完全闭上眼之前看向我。

「晚安。」

「晚安。」

她柔和的语调,彷佛在搔弄著我的手心。

我在呼吸的同时,也能听见岛村细微的吐气声掺杂其中。我忍不住睁著眼睛,看往自己身旁。岛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她有几根头发垂在耳朵上,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著发丝随著头部微小的动作滑下,就觉得胸口揪得很紧。

「我现在还觉得好像只是特地约好过节一样。」

我小声这么说,但岛村没有反应。她好像已经睡著了,只看见她的肩膀随著细微的呼吸晃动。岛村以前说自己进被窝大多只要五分钟就会睡著,不过她好像有多少讲得谦虚一点,实际上连三分钟都不到。跟一直以来总是在黑暗中想岛村想到常常睡眠不足的我呈现很大的对比。不知道岛村在睡著之前是想些什么?

如果是抱著明天跟我一起出门的想像入睡就好了。

我也来睡吧。我捏了捏僵硬的肩膀,缓缓伸展手臂,吐出一口气。

岛村就在身边,却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就直接睡觉,其实有一点可惜。

不过,等明天再来就好。我这么心想,转身朝向天花板。

不只明天,后天也有机会。我今后的每一天,都会有岛村相伴。

「安达导航,告诉我超市的位置。」

「呃,继续往前直走。」

「好乖好乖。」

岛村的回应直直奔往会让人心情愉快的感官。

我们曾在事前勘查跟签约的时候走过这里,但开始在这里生活以后,是第一次来镇上逛。基于我们的工作地点跟通勤距离选的这个地方,建筑物在整体上比我们家乡的高一点。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附近有大学,感觉往来的人都很年轻。我们两个一起走在有高低起伏的缓坡路上。现在跟高中放学的时候不一样,不用在途中道别。

我跟岛村自然地牵著彼此的手,手中传来的温度带来的不只是春天甚至有初夏的感觉。

从我们的家乡坐电车到这里需要一个半小时。虽然不算很远的距离,但我们不会在这里听见父母的声音,也绝对遇不到认识的人。可以大大方方跟岛村走在一起,跟岛村一起回同一个家。

我们的步调一致,绝对不会跟彼此拉开距离。

「安达想买什么?」

「咦,呃……面包。」

「面包。原来如此,这满重要的。还有吗?」

「呃,水?」

「我就知道。」

岛村的笑容就像是自己的愿望实现了。

我的回答明明一点都不有趣,却好像是岛村期待的答案,让我心情很复杂。

「安达就像是会吃面包的植物呢。」

「咦?」

岛村笑我总是离不开水。我想像一朵花啃著面包的画面。

「很恐怖耶。」

「不过,你这样还是长得很高耶,真神奇。」

岛村把手放到我头上。我们的身高差距,从我们认识以来就几乎没有变过。我的身高比她还要高一点。虽然我自己是一直感觉岛村比我还要高大。

「这──」

我讲到一半,就觉得喉咙一阵疼痛。

「这这这。」

岛村语气轻松地催促我继续讲下去。她明明没有碰到我,我却有种她在摸我脸颊跟下巴的错觉,导致我的左肩微微往上抬,摇晃的发丝稍稍遮住视线。随后──

「这或许是……托我……妈妈的福。」

我的声音很僵硬,就像小孩子不好意思说真心话,变得支支吾吾。

她人明明不在这里,我却下意识撇开视线。我带著撇向一旁的视线继续走,过一段时间后,我才看向岛村,跟她四目相交。

「这样啊。」

岛村仰望著我,眯细了双眼,看起来甚至显得有些自豪。

我们聊著聊著,来到超市购买目前需要的食物。我只是单纯跟著岛村走,把商品接连放进篮子里而已。不过,岛村看著色彩缤纷的水果跟蔬菜的时候好像很开心,还显得有一点孩子气,我光是看到这样的岛村就够心满意足了。

这正是我一心寻求的光景。

我们在回程路上去了一间便利商店,岛村拿起一本周刊,在看过封面以后买下了它。我在回家以后问她明明没有定期买周刊的习惯,为什么会买?她回答:

「因为我看到封面上有认识的人的名字。」

岛村坐在沙发上快速翻阅那本周刊,最后在一面跨页的报导停下。

我从旁边看向那一面的内容,但我不认识刊登在上面的人是谁。

「喔,真的上杂志了耶。」

彩页上是一个看起来跟高中生差不多年纪的女生。她的衣服肩膀部分有点穿歪了,像是没有很习惯穿这套衣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眼睛睁得很大。明明是静止图,却觉得她晕头转向的模样好像历历在目。这个女生身材很娇小,还用很奇特的发夹夹住感觉没有特别剪过的长发。

发夹上写著「实习中」。

「你认识的女生……」

「女生?啊,嗯。」

岛村露出觉得很有趣的笑容。有什么好笑的吗?

「她比我想像的还要出名啊……」

看介绍似乎是一个陶艺家。岛村在哪里认识她的?又为什么会认识她?

「唔……」

「怎么啦?安达小妹妹。」

岛村压著应该是我不小心噘起的嘴唇,要我冷静。

「你在哪里认识她的?」

她应该没有什么机会认识这么年轻的女生。正当我对不熟悉的岛村怀抱起危机意识时,岛村眨了眨眼,说「在哪里认识的?就在我老家附近」。她接著才像是察觉我这么问的意图,说了一声「喔喔」,捏住我噘起的嘴唇。我被吓了一跳,彷佛被同时压住心脏跟肩膀。

「该怎么办呢~你一定误会了,但让你继续误会下去也满好玩的。」

什么误会?我想这样问她,可是我张不开嘴唇,没办法正常发音。

她这个举动虽然很像单纯在捉弄我,力道却意外强劲。

「总之,你就先那个,先息怒吧。」

我就算想回应满面笑容的岛村,也因为嘴唇张不开而无法回答。我开始觉得呼吸困难了。

「嗯~嗯~」

似乎一直到我用眼神跟声音抗议,岛村才终于发现自己在做什么,说「啊,对喔」。我的嘴唇脱离了束缚。之后,我因为岛村直盯著我的脸看,差点被她的视线逼得往后退开。就在我在猜她为什么要看著我的时候──

「我也习惯安达戴眼镜的模样了。」

喔喔──我摸了摸眼镜的镜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家里看东西都会戴上眼镜。这副眼镜的镜框是蓝色的。会选这个颜色,是因为占卜师说我的幸运色是蓝色。总觉得每次去占卜都会提到蓝色。

岛村拿下我的眼镜,戴到自己脸上。她用手指抬了几下眼镜,像是在询问我的感想。

「很好看。」

「你变得很会说客套话了嘛,安达。」

岛村笑著把眼镜还给我。我接过眼镜收进眼镜盒里,岛村也把杂志合上。

「我们下星期也要开始去工作了呢。」

伸直双脚的岛村用充满感慨的语气说道,随后,又缓缓叹了口气。

「工作。」

「咦,嗯。」

「虽然有到很多地方打工过,但正职工作又会比打工更累人吗……唔唔唔。」

岛村在上大学的期间也有打工。我也有到处接工作,赚来的钱跟高中的存款就成了我们展开新生活的基础。以前的我完全不知道该把钱用在哪里。

当年没有多想什么就开始的那段打工生活,在漫长的时间后得到了它存在的意义。

看来未来改变过去这种事情虽然矛盾,却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安达的薪水好像比较好,我期待你的表现喔。」

岛村拍拍我的肩膀。我跟岛村在不同的地方工作。想在同一个地方上班意外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尤其我们如果待在同一个职场,我大概会完全没有工作效率可言吧。

「我们赚多一点钱,然后,呃──」

「出国旅游。」

「对,没错。」

岛村的眼神有如看到会发光的石头,瞬间变得灿烂无比。我猜我大概也跟她一样。

我们拥有相同的梦想。

这是一个能让我明确感受到自己跟岛村心意相通的宝贵愿望。

「安达几乎整体来说都比我还要优秀呢。」

「咦,才没有。」

才没这回事。我摇摇头,也挥手表达否定。我完全想不到自己有哪里比岛村优秀,真的。我在岛村面前总是很没用,也很不可靠、软弱。不论是以前还是未来,我都会很受不了自己这种德性。

「你在学校的成绩也比我好,还长得很漂亮。」

岛村说著「好羡慕你啊~」,手指在我的鼻子前面画起圈圈。先不论成绩──

「岛村绝对比我还要漂亮。」

「呵呵,这可不好说喔。」

「真的啦,真的。」

我忍不住想要站起身,差点害我们的额头相撞。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岛村还是一样很漂亮。我赶在脸开始发烫之前,顺势说:

「因为岛村在我心目中,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唔。」

岛村表情僵硬地微微点头。她难道是觉得害臊吗?好难得。

「算了,反正被称赞很漂亮也不是坏事。」

岛村一边说「小美女~」,一边拨起头发。接著,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开始凝视我的眼睛。她靠近到会擦到我的脸颊两三次,视野中央出现一道不断扩大的光圈。

至于紧接著发生的事情──

「喔噫!」

她舔了我的鼻尖,这个出乎意料的动作害我吓了一大跳。岛村像是在试味道般,带著游移的眼神细细品味舌头上的味道。

「有化妆品的味道。」

「当……当然会有化妆品的味道啊~」

我的鼻尖敏锐感受到风的温度。岛村的唾液成了我跟风之间的沟通桥梁。岛村似乎看著我的鼻尖,开心笑到连肩膀都跟著上下晃动。既然她在笑,那被舔个鼻子也算不了什么。可是怎么会想要舔鼻子?

她放在脚上的手指犹如在敲打钢琴的琴键,接连弹起。

依然面带笑容的岛村像是在享受余韵,微微摆动身体。这时,岛村忽然缓缓回头一看。我也跟著往她看的方向看过去,但我只看到半开的门后面的一小部分玄关。

「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只是以前会有小家伙在家到处跑……虽然我妹也长很大了,但毕竟我也跟她们那些小朋友住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就觉得会从其他房间跑过来的脚步声变少了。」

我没有忽略岛村话中掺杂著比平时低沉的语气。岛村总是心平气和,又不怎么让人察觉到她的真心想法,现在我能感觉到她的细微变化,一定是这几年累积下来的成果。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过著忽视他人情绪的生活,说不定一辈子都无法锻炼到跟一般人一样敏锐。

岛村的妹妹。她会恨我吗?如果我是她,一定会很讨厌我。

不对,就算打一开始就讨厌我也不奇怪。

虽然提议一起住的人是我,岛村也同意了,可是,会不会其实──我看向她的脸。

「你会寂寞吗?」

「也不至于……不对,应该多少有点寂寞吧,嗯。」

岛村收回讲到一半的否定话语,微笑著承认的确有感到寂寞。

「……就算有我在,也会寂寞吗?」

我知道岛村听到我这么问以后会有点伤脑筋,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问。

「对,有安达陪我,还是一样会寂寞。」

岛村没有多加掩饰,老实说出真正的感受。

「因为安达不是我的家人,在我心里占的位置不太一样。」

岛村敲著自己的胸口中央,像在示意心灵所在的位置。我也不禁看往岛村的胸部。

我没有特别的意思。

「我的心有很多缺口,填满这些缺口的有安达,和我的家人,还有狗跟奇怪的生物……我大概需要很多能填补缺口的人吧,因为我很贪心。」

岛村弯起手指数数。我看著她手指的动作,暗自只竖起一根食指。

我只要能跟岛村在一起就好,不需要其他人。

有如剖成一半的苹果剖面。

可是岛村跟我不一样。她的心上有很多细小的缺口跟伤口。

那或许就好比月球凹凸不平的表面。

「安达不想当我的家人吧?」

我先稍做思考,才开口肯定。

「我想当岛村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哈哈哈,这点倒是不会变啦。」

岛村听起来像是觉得很怀念,笑声感觉也比平时多了点稚嫩。

隔了一小段空档后,岛村往我喉咙底下一点的地方轻压了一下。

「安达现在一样是我最看重的那个人。」

岛村轻而易举地,就成功止住我的呼吸。

藉由手指、嘴巴、氛围、温柔、一时心血来潮……大概,还有爱。

「……嗯。」

「反正,我总有一天会习惯这种寂寞的感觉啦。毕竟人的心是很有弹性的。」

不再回头看往玄关的岛村,眼神忽然游移起来。

「嗯……虽然那个小家伙搞不好过一阵子就会擅自跑过来……」

岛村在小声补充一句话后站起身。她走向冰箱,拿了两罐罐装果汁回来。岛村在坐下来的同时,把其中一罐拿给我。

「这才刚买回来,没有很冰就是了。」

我收下罐子摸摸表面,温度很接近人的体温。

岛村也一样高举罐子,露齿一笑。

「我想说来乾杯庆祝一下我们搬来这里。」

「啊,原来如此。」

我过了一段时间,才理解岛村为什么在超市买了两罐果汁。

这是桃子果汁,不含碳酸成分。其实我可以喝酒,但我完全不会想喝。因为岛村完全喝不了酒。我们同时拉开拉环,慢慢把两人手上的罐子凑在一起。

「安达要为什么事情乾杯?」

「为岛村乾杯。」

我毫不犹豫说出的这句话,跟岛村的腼腆笑容和罐子相碰的声音在一瞬间重叠。

「好吧,那我就为安达乾杯。」

喝著果汁的岛村用听起来很随便的语气庆祝。我是有点在意她的「好吧」是什么意思,但想到我们都对彼此献上祝福,就觉得这种小事情无所谓了。我也举起罐子,喝下一口果汁。我的舌头上窜过一阵甜味。

这阵甜味就像夏天往乾燥的道路洒下的水,渗进我的感官之中。

「好喝吗?」

「好甜。」

我的感想明明很普通,岛村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大笑起来。

「你为什么在笑?」

「因为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嗯……嗯?我看著罐子。的确是桃子果汁。喝起来绝对会是甜的。

「看安达明明情感很丰富,却真的对食物的味道完全没有兴趣,就觉得很好笑。」

「我不是没兴趣……不对,可能是真的没有兴趣没错。」

「你的回答是很甜而不是好喝也莫名好笑。」

会吗?我感到疑惑。我不太懂岛村的意思,而且,我也确实对果汁的味道没什么兴趣。

可是,呃,我很想回嘴一下。怎么办?

我想让岛村会多少因为我说的话觉得害臊。我想刺激看看她的心。

「因……因为我只对岛村有兴趣啊。」

「我知道。」

岛村心平气和地架开我的攻势。接著,她就把罐子抵在嘴边,视线直盯著我。我感觉留在舌头上的甜味变化成不同形体,往上流进眼睛跟耳朵。要是我也把罐子抵在嘴边喝,那些甜味一定会在不久后喷发出来。

看到我这种反应的岛村露出很满意的笑容。

我到目前为止,都还不曾在我们这种和平的「拌嘴」中拿下一胜。

用果汁乾杯完以后,我就顺著岛村的拍手引导,躺到她的大腿上。

虽然我对她好像在叫唤大型犬一样的动作有一点小意见,但也不可能拒绝她。我一躺到沙发上,就格外在意留得比以前还要长的头发。

「总觉得……」

「总觉得?」

「岛村把我照顾得好无微不至。」

我把脸埋在岛村的大腿上,说出这样的感想。

「明天就换我躺安达的大腿了。」

「嗯……」

岛村的味道循著我的脖子接触到发梢,甚至让我误以为有微小的重量压在头发上,弄得我浑身不太平静。如果幸福有实际的形体,是不是就会变成这种让人摸不著头绪的冲击?

「好温暖。」

「因为现在是春天啊。」

「比春天还温暖。」

好温暖。感觉像有温暖的雪直接在血液里逐渐化开。

「嗯,我好像也觉得很温暖。」

岛村抚摸著我的背部,语气很柔和。岛村也一样觉得很安心吗?

激昂的心跳渐渐稳定下来,敲打著固定的节奏。我觉得自己有办法一辈子只专心放空数著心跳声。完全不会厌倦,直到永远。

「永远」这个概念,就近在我身边。

岛村一直没有再说话,我猜是她觉得不需要多说什么,可是我突然想听听她的声音,就喊了她的名字一声,而我也在抬起头来之后,得知她为什么会保持沉默。

「……先睡著了。」

岛村依然坐著,头部不时摇晃。躺在沙发上的我无法帮她撑住头,只能静静看著她。我紧盯著她跟天花板花纹重叠在一起的头发,看著看著,意识跟视野就逐渐变得遥远与模糊。

会这样的原因不是睡意,而是充实感。

我的心情就像抬头仰望著一片替我遮住太阳的大片树叶。

我甚至感觉得到吹来一阵不可能存在,但是温和,又有包容力的风。

我的身体在舒适的时光中享受著安宁,品尝著波浪间的平稳永远。

这样的时光,将会变成我的日常。

早上起床就能看见岛村。要买东西也能跟岛村一起去。不论我闭著眼,还是睁开眼,都能看到岛村。

我接下来的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岛村。

她会与我相伴。

「啊啊……」

就说不是顾著陶醉的时候了。

「太棒了……」

我放弃讲究词汇,只是深深地──静静感叹自己的幸福。

「安达要什么时候睡?」

「咦?什……什么时候睡都可以。」

晚上,我们坐在一起讨论附近的各种设施时,岛村忽然向我确认睡觉的时间。

「居然什么时候都可以啊~」

「嗯……」

「那我们现在就去睡吧!」

岛村很有活力地做出这番宣言,手舞足蹈地走往寝室。

有必要先问我什么时候睡吗?

明明中午也睡了满久的。我虽然这么想,却也跟著她走去。

「啊,你果然还是跟我来了。」

原本动作轻快的岛村瞬间暂停动作。

「因为我没有其他……」

「事情好做是吗?」

「我应该至少……还有陪著岛村这件事可以做。」

这件事必须摆在第一顺位。「嗯、嗯。」岛村随便地点了点头。

「毕竟我们开始工作以后,搞不好一起睡的机会也会变少嘛。」

没错。正式开始工作以后,能跟岛村在一起的时间理所当然也会变少。既然这样,就要趁能自由活动的时候,做些当下做得到的事情。我也是基于这种理由,才会一直跟在岛村后面走,并不是我很像一只黏著主人的小笨狗……绝对不是。

今晚的岛村不像昨晚那么困,是在很清醒的状态钻进被窝,所以又有跟昨晚不一样的紧张感。我在紧张什么?想是这么想,但我的中指附近还是变得很僵硬。感觉一个不小心就会右手右脚同时往前。可是我那样走路感觉还比较稳,说来好像也有点奇怪。

「啊,我去一下厕所。」

岛村突然改变目的地,前往玄关旁边的厕所。被留下的我独自前往寝室,边徘徊边思考该在哪里等她,而最后还是决定跪坐著等。

不知道是不是跟惯用手有关,我自然而然就变成是睡在床的右侧。以这个房间来说,是靠窗的那一侧。我看往被窗帘遮住的窗户,想像窗外的夜景。有几道脚程快速的光芒,正快步前往远方。

「你为什么要坐得这么端正?」

回来房间的岛村表示疑问。

「没……没为什么。」

「你可以下意识坐得这么端正,真是个值得嘉许的小孩子呀。」

故意用老婆婆语气说话的岛村一样用端正的坐姿跪坐到床上。我们就这么端坐在床上面对面,让我想起很多……对,真的是很多很多的回忆,同时也有一些想像浮现脑海,害我头昏眼花。我发烫的耳朵擅自讲起像在狡辩的「才没有」。是我的耳朵讲的。

「请……请你多多指教!」

我想起自己忘记为接下来要一起生活打声招呼,又跟其他事情混在一起,最后变得太过正经。岛村也愣住了。

「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

岛村有些尴尬地掀起被子。她缓缓把脚伸进被子里,感觉在刻意保持距离。

「我这话没有特别的意思。」

「真的咩?」

连岛村的语调都变得有点奇怪。我用尽全部心力,才小声回答「真的」。

「喔,我忘记了。」

岛村发现没有关灯,连忙离开床上,弯著腰跑到一旁。

「我要关灯了喔。」

「嗯。」

啪──关灯的声音响起,夜晚也随之降临。

我听到岛村「哒哒哒哒」的奔跑声。她再次回到被窝,把头靠上枕头,而我也凝视著她开心的神情。

「岛村要睡觉的时候,都会看起来很幸福耶。」

「是吗?我没有面对镜子睡觉过,不知道。」

岛村捏起自己的脸,拉动了几下。「嗯……」她好像对自己睡前的表情摸不著头绪。

「可是,你不觉得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松一口气吗?心想今天也平安度过一天之类的。」

「我……会想著明天的事情,没办法静下心来。」

我每天都在思考要跟岛村一起做什么,烦恼到心情都会很浮躁。

「明天的事情吗?明天啊,有洗衣服跟打扫工作等著我们处理喔。」

哈哈哈呵哈──岛村平坦的笑声随著她的游移眼神出现,又马上消失。

「还要煮饭,也要买东西,之后还会有工作。生活瞬间多了好多事情要做……也是,我们要努力过好每一天才行。嗯,我们现在就睡觉吧,这样才有力气继续努力。」

岛村这番话的语气听起来完全没有想要努力的意思。

我跟岛村就这么四目相交。我们的眼里持续照出对方的倒影,变得像在比谁会先撇开视线,或是闭上眼睛。岛村的眼里有我,而我的眼里也有岛村。无限映照出彼此的回圈,最终创造出只存在我跟岛村的世界。

「好乖好乖。」

岛村摸起我的头。她伸过来的手,遮住了我一半的视野。

「你怎么突然摸我的头?」

「因为你一直看我,我还以为你想要我摸头。」

我闹起别扭,短暂噘起嘴唇,但又立刻改变了想法。

「我看你不是想要你摸头,可是我想要你摸我的头。」

「你有时候会讲一些很难听懂的话呢。」

岛村说著「太深奥了」的细语声如水面涟漪般均等扩散开来,相当悦耳。

与夜晚交融的同时,我睡前的时间也逐渐充实。就像在浇水一样,一点一滴地。

这就是跟岛村一起生活的现实。

既让我开心,又柔软,总觉得会愈陷愈深。

岛村就像一条高级棉被……没有更有诗意的形容法吗?

柔软的……豆腐……海绵……我决定放弃。

回到正题。

「……………………………………」

岛村的手还没有离开我。

我现在跟岛村是相连的。

我是个无法跟他人共同生活的人。

我至今遇过的人,大多都对我没有好感。这大致上是我的问题,因为他人对我感兴趣的桥梁不会立刻建立起来,就算建立了,也无法顺畅通行,导致大家在艰困的路途中弃我而去。而我也不会特地追回离开的人,只是有气无力地继续走下去。一切都是我不好。我这个缺点,一定一辈子都改不过来。

因为,我的梦想已经成真了。

我是个无法跟他人共同生活的人。

我是个只能跟岛村一起生活的人。

这样的特性与我的愿望、期望、未来跟欲望,还有发自细胞的喜悦全数一致。

我的处世态度先形成,之后岛村的存在才满足了一切条件。

只能跟岛村一起生活的我喜欢岛村,岛村也接受了我的心意,才会有现在。

我认为自己真的太幸运了。

「岛村。」

「怎么了?」

我爱──

「我爱你。」

我在彷佛全身血液逆流的感受之下,轻声低语。

岛村先是睁大了眼睛,才在脸上浮现开心的色彩。

「哈哈!」

然后开开心心地大力弄乱我的头发。

一天就这么在名为岛村的摇篮中结束。

我把手轻轻放上自己的脚,感谢它抵达了这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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