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高中生小岛表情跟以往一模一样。
「看起来好困。」
我搞不好平常都是用这种眯到不知道有没有张开的眼睛示人,可能得好好反省一下了。不晓得安达对我这种没精神的表情有没有什么想法?
安达不会用凶狠的态度对待我。她面对我总是战战兢兢的。她战战兢兢到极限以后会一口气爆发出来,再使尽全身力气冲撞我。安达的体格比较高大,我需要认真摆好架式,才能承受住这份冲击。
我有可怕到她在我面前都要这样小心翼翼的吗?我觉得自己已经比国中生小岛还要和善很多了耶。
或许爱情真的是种很难懂的复杂情感。
这时,我忽然听见外面瞬间涌出一阵蝉叫声,像是要顺着我的脖子爬上来一样。我踮起脚尖,看往来自墙壁另一端的蝉鸣。
高中三年级的暑假。我剩下的在学期间短到几乎只要屈指数完,就刚好毕业了。
「……………………………………」
我一直有种自己好像会永远都是高中生的感觉。以为现在的日常生活会持续一辈子。
我国中的时候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奇妙的错觉。
这可能也代表我现在真的过得很充实。
「那你的表情就要开心点啊。」
我揉起自己的脸颊,等弄出了笑容才离开洗脸台前面。我在走回房间的途中觉得喉咙很渴,决定先去一趟厨房。而我一转过头,就看见额头上方出现一道亮光。
「我感觉到岛村小姐的气息了。」
「应该还有其他比气息更容易感觉到的东西吧?」
我把突然从上方出现,还压在我头上的那家伙轻轻丢到空中。那个若无其事地在转了个身以后降落地面的,是一只企鹅。企鹅是没什么特别的,但是她肚子上绑着一块写着「冰」的帘幕。感觉很像咖啡厅夏天的时候会挂在门口的那种。
「你绑那个做什么?」
「这样时髦吗?」
「唔~」
我戳了戳她得意洋洋地挺出来的肚子。
「超时髦的。」
应该吧。
「哇~」
她看起来满开心的,就不计较了。我跟这只时髦企鹅一起走去厨房。
「妈咪小姐不在呢。」
「妈咪小姐这个时间都待在健身房。」
社妹从企鹅的嘴喙里发出奸笑,说「那还真是个好消息」。我每次都在想,她的布偶装露脸的位置是不是怪怪的?常常看到她被动物吃掉。只是好像也很难挖空嘴巴以外的地方露脸。而且她是怎么弄来这些布偶睡衣的?我最近发现她都是挑在妹妹的图鉴上面看到的动物,真搞不懂外星人在想什么。
我一打开冰箱,就得拦住看冰箱看到几乎要冲进去的企鹅。这时,我妹也来到了厨房。她露出来的皮肤都晒黑了,可以看到上衣袖口附近存在清楚划分黑与白的分界线。
「这不是小同学吗?」
企鹅回过头,踩着轻快脚步去找我妹。
「今天的小社……是冰冰凉凉的企鹅吗?」
「这样时髦吗?」
「时髦?」
「原来得先跟你解释时髦的意思啊,哈哈哈。」
「你这什么态度啊~」
我一边看着我妹捏着社妹的脸颊玩,一边把麦茶倒进杯子里。我没有走回房间,而是找地方坐下来看她们嬉戏。不过,我很快又站了起来。
我帮她们两个各倒一杯麦茶,再递给她们。
「哦,姊姊难得会这么贴心耶。」
「你下巴挺成这样是什么意思?」
我捏住我妹挺起的下巴(其实并没有),捏得她发出「噫──」的哀号。
「谢主隆恩。」
接过茶的企鹅笑眯眯地这么对我说。她的表情跟严肃的语调不太搭。
「我一直很好奇,你都从哪里学来这些措辞的?」
「都是跟爹地先生一起看电视的时候学的,或是跟小同学学的。」
「你吸收新知识的方法真的差不多就这两种耶……」
最近常常会看到她晚上跟我父亲一起在客厅看电视。父亲似乎也已经习惯这个借住在我们家的奇妙的生物了,偶尔去买点心还会顺便买社妹的份。他上次还很愉快地说:「她真的很像外星人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小孩。」
我只能回答「也只可能是第一次看到吧」。
我们一家人说好听点是很宽容,讲得难听点就是不注重小细节。我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我们今天要玩什么?」
「我想玩些会甜甜儿的事情。」
她不太一般的措辞让人隐约听得出有受到我母亲的影响。
「姊姊如果很坚持想跟我们一起玩,我也不是不能让你加入喔。」
「你忘了我现在需要超认真读书吗?我是考生耶。」
我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很认真在准备考试。我升上三年级以后才开始大概想一下未来的计画,最后决定考大学。反正我问过父母可不可以考大学,他们也说可以。
我妹微微低着头,问:
「姊姊你要去那个……是叫做大学?的地方吗?」
「目前的计画是这样。」
前提是要考得上。
「哦哦~大学啊。」
「你知道什么是大学吗?」
「地瓜。」
「很好吃。」
不晓得这只企鹅是不是突然想起之前吃的地瓜,一脸傻笑地沉浸在自己的想像当中,于是我也决定不打扰她了。
然后把视线转回我妹身上。
「等你考上大学……你会搬出去吗?」
我妹第一次提出的这个疑问,就好比一枝射向我的短箭。
她充满不安的眼神,让我想起她还会用稚嫩语气叫我姊姊的那段时期。
我还以为她最近变得没以前那么可爱了,有点意外。
「不会,我打算考可以从家里通勤的大学。」
毕竟突然自己一个人搬去外面住,一定会被从来没处理过的生活难题压垮。我也不知道被压垮之后会怎么样。
「喔,是喔。」
她抬头的幅度跟笑容的明显程度都不大,感觉像是心里的不安只消失了一半。
「啊,我搬出去会害你很寂寞对不对~」
「我踢!」
我故意调侃她,就被她从桌子底下踹了膝盖一脚。
「那我就来帮你捏掉脸上的寂寞吧~」
「唔耶唔耶唔耶耶。」
我学我妹刚才捏社妹那样捏她的脸颊。我一边闹着她玩,一边心想也对,我总有一天还是会搬出这个家,连我都有点感伤起来了。
或许我说来说去,还是很喜欢在这个家跟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吧。
经过国中小岛的小小叛逆期,再加上青春期也到了尾声,我才终于能够坦然承认自己喜欢这个家。母亲大概是因为感觉得到我心里藏着这样的想法,当时才会只有不断来闹我,没有责备我的叛逆。那个成年人是怎么回事啊?也太收放自如了。
「哎呀。」
一直在傻笑的社妹突然回神,转头看向厨房的墙壁。
「岛村小姐的手机响了。」
「咦?有吗?」
我完全没听到,可是这个外星人每次都能明显感觉到一般人感觉不到的东西,所以我决定相信她的话,去看看手机是不是真的响了。
「帮我看好那只企鹅,别让她去开冰箱。」
我跟我妹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厨房。我用眼角余光看到我妹正用力抓住不断乱动的企鹅。有企鹅在的家──只有字面上看起来很时髦。
我走过湿气重到好像会听到水声的走廊,回到房间。我在房间正中央思考自己把手机放在哪里,最后想起我的手机正在充电。我拿起跟充电器放在一起的手机。
「啊,安达真的有传讯息过来。」
那只企鹅满厉害的嘛。她听得到手机的声音倒还不算太奇怪,但是我不懂她到底为什么有办法事先感觉到谁准备进家门,还跑去玄关迎接人。我曾经问过她,可是她只会用「呵呵呵」来打马虎眼,只好当作这件事没什么特殊的原理可言。
「你可以打电话……喔,来了来了。」
我每次都一边心想我直接打电话给她一定比较快,一边传讯息给她。我不太希望在一段人际关系当中讲求效率。安达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吧。毕竟真正存在她心中的人际关系,应该就只有我跟她母亲而已。
不对,她母亲算吗?我在这么想的同时接起电话。
「你~好~」
『早──』
我抢在她讲完「早安」前先故意拉长音问候。我静待早安达会怎么回应,结果──
『你~好~』
「我之前应该也有说过,我认为你这种反应是你的优点喔。」
该说她这种努力很惹人怜吗?不对,可是安达也没有弱到要用惹人怜来形容。她比我更积极努力想要变强。这种情况下的「强大」,是指她不会在害羞的时候用「呵嘿嘿」之类的笑声来逃避。不过,要是安达有一天变得不太会像这样做出奇怪举动,好像也满可惜的。
「那,你有什么事吗?还是你只是想聊天?」
『我想跟你聊聊……所以……』
「所以?」
『我现在可以去你家吗?』
「我家?是可以啦,可是应该很热喔。」
二楼以前用来当仓库,现在被我拿来认真读书的房间是有冷气,但是最近很明显不会凉。要把冷气跟电风扇一起开,才能勉强撑过夏天的炎热。主动想来这种房间的安达究竟看到了它的什么优点?……我想到「优点就是有我在」这个答案,默默在心里发出「呵嘿嘿」的笑声。
『我最近都没跟岛村见到面……』
「是……是吗?」
记得三天前才见过面吧?我屈指数起天数,确定自己没算错。
「我们不是三天前才约过会吗?」
我们约会的地点是购物中心。因为附近真的没其他地方好去。而且购物中心里面几乎什么都有。也难怪每天停车场都停满了车。
『三天早就算很久了……』
我听得出她讲这句话的时候应该有噘起嘴唇表示抗议,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原来你觉得三天『早』就算很久了啊。」
她还没从「早安达」变回「安达」。就在我从奇怪的地方找出关联性的时候──
『见不到岛村的时间不管是一秒还是一百年,对我来说都一样……一样很久。』
「……安达你讲话真有诗意耶~」
我有时候会因为她太过深情,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她说的那么好。明明不是被说坏话,却会变得有点没自信。安达的爱就是强烈到足以撼动我的想法。
而且大概就是太过强大,才会导致我在她的大片影子底下变得无法清楚看见自己。
我突然不太想继续站着讲电话,便躺到摺好的被褥上面。我就这么把被褥当成靠垫,无处可去的视线则是看往天花板。
『啊,可以来念书。我们今天……一起念书吧。』
安达听起来不太有自信的句尾,实在很有她的风格。
「好啊,那我们来开读书会吧。」
读书会。我以前不曾跟人开读书会,很少听到这个词,还满新鲜的。尤其我平常就没什么机会参加这种类型的聚会。仔细想想,上一次参加应该是儿童会的时候了。
「那我等你来喔~你不用太急着来,不然反而危险。」
『嗯。』
她回答得很简洁有力,并马上挂断电话,明显感觉得出她的一举一动总是很急促。
我放下手机,张开手臂。
直接横躺在地上很可能会睡着,于是我决定撑起上半身。以前的我大概会自以为闭着眼睛想事情不会睡着,看来我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我在认识安达以后变了很多。如果要用一句话简单表达这些多不胜数的变化,就是我变得比较有干劲了。
可以成为一个人的活力来源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正因为我知道人生当中不容易出现充满干劲的时刻,我才会更加尊敬干劲多到简直是一颗火球的安达。
……不过。
虽然我才刚说会很有干劲,可是安达都要特地来我家了──
「嗯。」
我们怎么可能真的会乖乖念书呢?
我跟电风扇吹出的风一同看着在我眼前飘浮的企鹅。我竟然没力气对若无其事飘在空中的布偶装感到惊讶,夏天果然很可怕。
她穿着水母装飘在空中的时候,那景象倒是满梦幻的。
我之前曾问过她为什么可以飞起来,她也有老实回答个中原理。但说真的,她的回答复杂到我觉得听了也是白听。我只记得她讲的一个大前提是她并不是在飞。她说什么要覆写座标之类的,让我心想这个外星人搞不好其实非常聪明,只是平常透过假装自己很纯真来掩饰想征服地球的野心而已,就把香○巧克○郎拿到她面前,随后她就一脸幸福地吃起了巧克力。我这个举动说不定拯救了整个地球。
先不论我是不是真的有拯救地球,我决定也来试试看仔细听的话,能不能听到一些细小的声响。我完全是靠自己摸索方法,所以也只想得到可以尝试动动耳朵。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就逐渐变得只能听见自己规律的心跳声。我有用对方法吗?
还是我听的时候要一边想着安达?
就在我的杂念不断捣乱迷惘的内心时,企鹅忽然从天上降落到我身旁。接着用她的翅膀指向走廊,像是感应到了某种讯号。
「安达小姐快来了。」
「……完全感觉不出来。」
我很努力想学社妹那样事先感觉到安达快要抵达我家,却完全学不来。如果安达可以唱歌唱得比蝉鸣还要大声,我就听得到了。
总之,社妹应该不是透过「爱情」的强度来侦测位置。是的话,或许人在月球背面都能感觉到安达的爱。不对,是一定感觉得到。但看来爱情不是一种人类感应得到的情感。爱情到底是什么?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在科学以外的领域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假如外星人是借着人类不知道的器官来感应其他人的位置就没辙了,可是又觉得感应的对象只限定安达的话,说不定还真的有一点机会办到。
「你明明连洗碗都不会洗,倒是会一些奇怪的技能嘛。」
「哈哈哈,就算感觉不到,也只要先去外面等,就可以成为第一个见到对方的人了。」
「唔……你讲的话还是一样听起来好像很深奥,又好像没那么深奥。」
我轻推企鹅的背,要她去找我妹玩,随后她就踏着轻快的步伐离开了。
为什么这种奇妙的生物会逗留在我家呢?这个家除了母亲待人的态度很收放自如以外,只能用平凡无奇来形容。明明像日野家那种连庭院都很大的房子要多住一个外星人也不是问题,她为什么会选上我家?
这也是社妹说的「命运」吗?
我走往玄关,准备去感受所谓的「命运」。我最近完全没碰的篮球到现在都还放在柜子上当作装饰。我拿起来摸了摸它的触感,又放回柜子一角。我感觉只要伸手摸这颗篮球,就可以清楚回想起自己年少轻狂的那段时期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在安达按门铃前解开门锁,走到门外,接受阳光跟脚踏车影子的欢迎。
「……岛村?」
「而你是安达樱。」
正在停脚踏车的安达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居然真的一出来就看到人了──我不禁佩服起外星人超强的感应能力。
「呃……那个,难不成你一直在门后面等我吗?」
安达的双眼充满了某种耀眼的期待。我附近彷佛多出了第二颗太阳。我猜如果哪天我要去安达家玩,她应该也会一直待在门后面等我。但我还不曾去过。
我曾经开玩笑说想去她房间看看,却被她大力摇头拒绝了。她房间里到底摆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说不定她其实弄了一个金字塔型的祭坛,每天对着它祈祷。
「没有,只是好像有个声音说……它感觉到你要来了。」
我没有想好要怎么掩饰事实,语气变得不是很肯定。结果整句话听起来很像我是个有点不正常的怪人。不过,我这句话还是让安达的嘴角绽放出惹人怜的可爱小花。
「听起来……很厉害耶。」
我听到有人说这种话会担心对方是不是出现幻听,然而安达似乎并不以为我只是在胡言乱语。
「呵呵呵。」
我没办法现在才说自己什么都没感觉到,觉得有点罪恶感。我有没有罪恶感其实无所谓,总之,安达拿起放在脚踏车篮子里的包包,朝屋子里走来。
我在她踏进家门一步的时候露出微笑,挥挥手说:
「我是高中小岛喔~」
「咦?……………………嗯?」
安达似乎想了一下还是不懂我在说什么,一脸问号。她疑惑的方式真的很有趣。
「我只是突然觉得好像应该讲些什么。」
我顺势朝安达走去,制造擦身而过的情境。顺带一提,我从她身旁经过,也只会走出玄关门而已。我到底要走去哪里啊?安达在我走到她旁边的时候忽然一个滑步冲到我面前,把我拦下来。这代表双方不再是互不干涉的他人了。
「这份相遇就这么成了一段新故事的起点。」
我看到安达的眼中写满问号。
「抱歉,我今天跟不上岛村耍宝的速度。」
「嗯,偶尔有几天跟不上是正常的。」
平常都是安达在用最快速度狂奔,偶尔换我跑比较快也没关系吧?
「欢迎你来我家。那,就跟之前一样去二楼吧。」
「打扰了……啊,岛村的妈妈呢?」
「她去健身房了,不用打招呼。」
我先看了安达裙子底下的白皙双腿一眼,才走往二楼。安达到现在都还在用我好一段时间之前送给她的发夹,我很佩服她一样东西可以用这么久不会坏。安达常常会让我感到很佩服或讶异。
我们对待人生的态度截然不同,所以她很多举动跟想法在我眼中显得很新奇。而且我们个性相差非常多,却可以相处得很愉快。安达做出的各种怪异举动在我的高中生活中占了绝大部分,而我对这种生活也是出乎意料的满意,或许我们的个性是真的很合。
(插图017)
一走进房间,就发现我事先开好的冷气多少有发挥功用。不过,我明明已经把这个原本是仓库的房间拿来当书房很久了,每次进来还是会感觉房间里飘着灰尘。
或许房间也跟人类一样,有些天生就存在的特质。
「你隔了三天才见到我的感想如何?」
「嗯。」
安达拨开脸旁的头发,直直凝视着我。我们彼此面对面,没有退路。
「很……很滋润身心。」
「我感觉得到你的国文造诣很好,总之,我就当作是好话吧。」
我想像干燥的安达在得到含有我的水分之后会是什么模样。感觉会吸太多水变得软软烂烂的。得到滋润的安达用还是有点不够润滑的生硬动作端坐在地板上。她的坐姿很端正,但衣服是穿意外裸露的露肩装。我有点后悔自己还穿着已经变成荷叶边的上衣,没换件体面的衣服。偷偷说,我这件衣服的下缘还有小破洞。
我今天没打算外出,所以也没有化妆。如果问我:「刚才不是应该有足够时间打理仪容吗?」我会说答案是:「那段时间被我拿来尝试激发自己的超能力了。」
「………………………………」
安达是真的超爱我,但我可能还是要再多付出一点努力,才不会害她对我感到失望。安达就跟我不一样了,她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我一看向安达,原本还有点驼背的她就瞬间挺直背脊。
「怎……怎么了?」
「我在看你是不是真的有比较滋润。」
房间里还是很热,于是我打开了电风扇。一楼的电风扇已经是没有叶片的机型了,不过从楼下拿来二楼用的旧电扇上仍然有绿色的叶片在转动,就好像一座风车。
安达从抱在怀里的包包里拿出笔记本跟文具,放上桌面边缘。
「原来你真的带念书的东西过来了啊。」
「咦?」
「没有啦,等一下还是会乖乖念书。」
我本来以为最后还是会只顾着聊天,让读书会变成只是约见面的名目。我把海豹玩偶往旁边移,腾出可以坐的空间。在桌子另一端的安达也维持端坐的姿势,微调自己坐的位置。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在途中发现安达眼里出现小小光辉,也看得出她想对我露出笑容,却变得有点不太自然,只有眼睛变得更加湿润。
安达在我面前总是会笑得很不自然。只听这句话,会感觉好像是我刻意欺压她造成的。倒是我虽然很少有机会看到安达平常怎么对待其他人,却也曾听说她平常的态度非常冷淡。据说会比刚认识安达那时候更冷淡,跟所有人说话都是面无表情。听起来很可怕。
「安达,你变得冰冷一点试试看。」
我出于好奇,故意提出无理取闹的要求。安达好像不太懂我说的「冰冷」是什么意思,捏了捏自己的上臂,说:
「……啊,是叫我去一趟游泳池吗?」
她解读出来的答案还满有趣的。游泳池……这主意是不错,可是现在去健身房很可能会遇到河童。
「不,我说的是态度变得冰冷一点。我突然很想看看安达平常的样子。」
「平常?我没有不平常的时候……现在就是我平常的样子。」
「可是我听说你平常都很冷静,又没什么表情耶。」
单听她国中时期的传闻,会觉得她的个性非常符合她冰山般的外貌。我也很想看看那样的安达啊。不过我自己就是说什么都不想给她看到我国中时候的样子了──我不顾自己也不想被别人知道以前的样子,继续要求安达示范。
「我现在也很冷静啊。」
「是吗~?」
我站起身,绕过桌子,弯着腰慢慢靠近她。安达看起来已经快要无法保持冷静,身体在保持端坐的姿势下,往左边倾斜。我继续靠近她,让她无路可逃。那我要做什么来刺激她呢?她全身上下都是破绽。我想到的都是一般会被认为是性骚扰的主意。
乍看偏蓝的黑发、在光线影响下变得些微偏绿的双眼、介于小孩跟大人之间的长相。仔细观察,就会深刻感觉到真的很美。她的五官非常端正,美到无可挑剔。
我把手贴上她那看起来很滑嫩,而且实际摸起来也的确很好摸的脸颊。安达的肩膀跳了一下。她眼中的光辉掺杂起其他情感,变得相当复杂。我轻压她的脸颊──
「呵呵……」
然后在留下乍听很意味深长的笑声之后,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我其实只是想不到什么好主意,才会决定作罢。不对,这不是我的真心话。实际上是没有勇气实践自己想到的主意,才会决定收手。我不确定做那么夸张的事情会不会太过火。
再加上安达很可能完全不会反抗,才更教人烦恼。
看来我们彼此都很纯情啊。我托着腮帮子,对着墙壁笑,试图掩饰自己的害臊。
「岛村?」
「呵呵呵……」
不时可以听到一楼传来我妹跟社妹高亢的声音。社妹的声音特别响亮。
「记得暑假结束之后紧接着就是文化祭了。」
我心想偶尔也该聊聊很有学生气息的话题,改变气氛。原本在借着对齐笔记本的边边来让双手有事做的安达显得很疑惑,彷佛她听到的是很不熟悉的名词。
「咦?原来有文化祭吗?」
「其实有喔。」
只是我完全不记得去年跟前年有参加。太不可思议了。
「只是我们没参加社团,去了或许也没多少事情好做。」
「是喔……」
对学校活动没什么兴趣的安达反应非常平淡,可是又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事情一样,语气亢奋地说:
「我们一起……去逛一逛,好吗?」
「嗯。好啊。」
反正也没其他人会约我去,她也用不着这么急啊……对,没有其他人会约我。
因为现在的我眼里,就只有这个可爱到不行的安达。
「那……我们来念书吧。」
「你听起来好像不太情愿……」
「一般都不会太情愿念书吧?」
我的个性本来就不会积极想要念书。但一想到我还是能维持每天念书的习惯,才惊觉我说不定很重视替自己争取好的未来。要是在这条路上受挫,我就不能继续跟安达并肩同行了。我的脑袋很清楚知道现在是我必须用心付出努力的时期。
我一边心想这是一件好事,一边打开笔记本跟课本。我进到暑假以后才开始在想是不是应该要找间补习班上课,而不是单纯在家自习。不晓得去补习的效果会不会比较好?如果附近有补习班,我是很愿意去报名,可是会不会已经太迟了?我说不定可以找找看哪里有暑期补习班。
有很多事情现在才想要起步,也已经来不及了。为时已晚的情况多不胜数。所以,基本上还是不要搁置当下必要的事情比较好。保持这样的心态,至少可以把未来会面对的一百种后悔缩减成九十九种。
我今天再重新复习一次昨天写在笔记本上的部分。像这样念了一部分以后再回来复习,其实会意外不容易忘记……应该吧。我发现自己看笔记本看到开始驼背,觉得这样不太好,便伸起懒腰。
我一抬起头,就立刻跟安达四目相交,可是她不知为何用非常快的速度撇开了视线。而且还不断用力拍打自己的肚子,训斥自己。我本来想问安达为什么突然变得很像准备上场比赛的相扑选手,但还没问出口,就发现答案或许就在她的视线当中。
安达刚才根本没在看课本跟笔记本,我尝试重现她的视线究竟看向哪里。我首先把手指伸到安达眼前。安达吓得身体往后倾,而我也像受到把她弹开的反作用力影响一般,逐渐收回自己的手,循着她刚才视线的方向移动。我不顾安达慌张地说着「啊,呃、呃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默默进行验证。手指最后落在我的胸口。
看来安达的视线刚才就是游走到我的胸部附近。胸部。这里。我低头看着被洗到上面的英文字已经模糊不清的上衣。整件衣服都已经松掉了,要是弯下腰来的时候不遮着,很可能会看到不应该露出来的东西。
嗯。
原来如此。
我抬起头。
接着就看见有如抹了一脸草莓酱的安达。感觉连她水嫩的嘴唇底下露出的门牙都要被染成红姜色了。草莓酱跟安达我都喜欢,赚翻了──我正在烦恼是不是该这样下结论。
我耳朵的温度证明了我其实也有点难为情。
「安达你……」
我也很犹豫要不要继续谈这件事。就好像我的双脚在高空中摆荡不定,等待大脑接下来的指示。
「安达是,呃,我……」
这份心慌似乎化成了安达的形状。我到底该不该说下去呢?我的犹豫心情像把笔拿在手上转,不断打转。我其实可以不特地提起,继续专心念书。可是,我总觉得……把这件事讲明白,也是当下必要的事情。因为我认为只要我跟安达还是彼此的女朋友,总有一天得面对这个问题,那干脆趁现在说清楚吧。
我的话语彷佛在体验自由落体,在眼前一片模糊,脑袋也一片空白的情况之下往下跳。
「安达你一直都是用色色的眼光看我吗?」
一旦说出口,就无法再当作没说过。我们的记忆不会允许我们假装没这回事。
我有种可以看见安达身上冒出热气的错觉。
随后,安达就用额头猛力敲击桌面。她这一敲的力道非常狠,感觉敲出来的震动都要透过桌脚撼动地板了。我很意外她突然这么做,她一直没有抬起头来,反而让我更加担心。
「那个,安达──」
「……我没有。」
看来这就是她使尽全力挤出来的回答了。不过,我现在比较担心安达的脑袋。
不对,这样讲好像怪怪的。
「不可以这么大力地用头去撞东西。」
「没关系,我冷静下来了。」
安达额头上清楚印着她找回冷静的代价。她绷紧脸颊跟嘴巴,下唇却明显在颤抖。看得出来她只要一个不注意,就很可能讲出安达语。这气氛太诡异了──然而,我也不可能收回已经说出口的话。
因为就算收回这段话,万一以后又提到一样的话题,还是会害安达得要再脸红一次。
「呃,我其实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想要先确认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我这么说的同时,手指也一直在戳着膝盖。我还不晓得这种让人必须要有哪个地方动来动去才能坐好的感觉叫什么名字。
「得到什么……有……很多……」
安达支支吾吾地回答,听起来有如嘴里含着糖果。她这么缺乏来自我的养分吗?
嗯~总觉得我好像不只要反省自己穿得太邋遢,也该好好反省一下其他部分了。
所以──
「安达。」
「呼呵?」
你的反应也太奇怪了。我像是要做小小的宣示那样,举起手说:
「我接下来会问你几个问题。」
「豪啧(好的)。」
她还没开始回答问题,就先咬到舌头了。再讲下去可能会害安达的舌头上都是伤口,我是不是不要继续问比较好?
「我是很认真要问你这些问题,你要老实回答,不要怕会难为情。弄清楚这些事情对我们两个都有好处。」
问问题的我也一样如坐针毡,我绝对不是刻意欺负安达。而且我这么做其实很重要,因为我等于是要解剖安达的爱,帮助我们未来可以相处得更融洽。这是我刚想好的名义。
安达反覆深呼吸,同时也听见她的呼吸声中掺杂着一些漏气的声音。
「我……这辈子……不曾说谎。」
看来她慌到要一句话分成好几段才能正常发出声音。她真的不会怎样吗?
可是,平常的安达说不定也是这个样子。
我对安达提出换作是我被问到,一定会因为不想回答而直接逃跑的问题。
「胸部……对,胸部。安达你刚才在看我的胸部──」
「我没有。」
「你马上就说谎了。」
「岛村你怎么这么说呢~」
她讲话都变成假音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用假音说话反而比平常流畅。我猜她应该是已经晕头转向到连嘴巴都跟着转到加速了。现在的安达脑袋里一定有一些东西在乱窜。应该是星星吧。
「但也还好啦。反正你早在教育旅行洗澡的时候就一直盯着看了。」
「那是因为!……因为…………………………」
安达似乎想不到好借口,语气变得愈来愈虚弱。
「因为我只是……单纯在看而已。」
「这样啊……」
问了为什么在看,也只会听到她像是意识不清在胡言乱语一样,反覆回答只是单纯在看……我可以轻易想像出那种景象。
「那,你刚才也只是单纯在看,对吗?」
安达的头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胡乱甩动。
「我真的没看到什么……只是……」
「只是?来,只是怎么样?」
「只是啦!」
安达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文法展现守口如瓶的决心。要是我也只用「那算了」来回答,就会强制结束这个话题。我有点烦恼这种时候该怎么办,但想想好像也没有坦诚相对以外的方法。
「安达,我希望你讲实话,不要害怕难为情。而且我也得做好一些面对未来的心理准备……再说,我也不会因为你说了什么就讨厌你,反而很爱你喔。」
我自己也觉得最后补上的那一句绝对有害这整段话听起来变得不太正经。而且要她不要怕难为情,直接坦白,其实也是满强人所难的。
可是我很少有机会认真看待一件事情,我希望她不要让我放过这个机会。
我用笑容面对安达那双像是小孩子放开了妈妈的手的无助眼神。这种做法对我以前很不坦率的那段时期意外有用。所以,我决定把握机会模仿这个做法。
而大概是因为我的语气很认真,安达似乎也稍微冷静下来了,又恢复端正的坐姿。
我的手指毫不间断地敲着膝盖。
「…………我刚刚的确有看你的胸部,对不起。」
(插图018)
安达像是受到训斥的小孩子一样,畏畏缩缩地坦白。
「这其实也没什么好道歉的啦。」
应该吧。
「那我们再回到第一个问题……安达心里是不是有萌生某种特殊的情感……呃,还是应该说是征兆……」
我该怎么委婉表达这件事?我想要一本同义词辞典。可是查了辞典,好像也会害我的耳朵跟着发热。我跟安达的体温不断升高,连冷气跟电风扇都来不及帮我们冷却。夏天到了──我跟安达之间的关系已经度过春天,来到了夏天。
「好啦。好啦、好啦……我就直说了,安达你是想跟我做色色的事情吗?」
不拐弯抹角的,反而比较好说出口。我托着腮帮子的手指不断敲打着耳朵。正当这阵敲打声让我彷佛身处大雨底下时,我看见安达悄悄倒抽了一口气。我开始有点担心她会不会因为情绪像在坐云霄飞车一样,一时承受不住了。
「我再强调一次,我希望你可以老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因为我也想要回应你的期待。」
人际关系不就是这样吗?尤其我们是彼此的女朋友。
女朋友。
一想到我们正在交往,就会觉得皮肤有种实际上不存在的奇妙搔痒感。我有时候会很不敢置信自己竟然有女朋友。
而这个女朋友的脑袋现在正在受到敏感问题的猛烈攻击。
「那……孙……么养……」
「你说什么?」
感觉安达脑袋周围有星星在打转。我希望她的嘴巴可以像眼神那么能言善道。低着头的安达发出「唔唔唔」的声音,眼神往上看向我。
「那岛村你……怎么想?」
奇怪,她刚才讲不清楚的那句话就是答案了吗?
虽然她含糊其辞的方式、眼神游移的方式跟表情早就把答案全讲出来了。安达拥有许多言语以外的表达方式。她会想尽所有办法来表达自己的想法。我一定就是喜欢她这一点。
「什么怎么想?」
安达湿润无比的双眼一下往下看,一下又往上看着我,简直像在自由落体。
「就是……岛村色色……」
「你讲得省略过头了,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要说我是岛村H也没错啦(注:日文当中「色色」的发音接近「H」)。因为我的名字是岛村抱月(Shimamura Hougetsu)。安达樱(Adachi Sakura)的英文缩写……是AS。听起来很像服务区(SA)。我在想着这种蠢事的同时,也透过安达的提问探讨自己的想法。
「我……嗯~这个嘛──」
安达的意思是我有没有想对她做色色的事情,或是用色色的眼光看她吧?唔──我很失礼地仔细打量安达全身上下。
「老实说,我好像从来没有冒出这种想法。」
跟安达相处起来是很开心,但我说不定没有想像过她衣服底下是什么样子。我眼里就只有肉眼所见的安达。只是我的真心话跟安达的愿望之间,可能存在非常大的落差。
安达能够接受这样的落差吗?
依然只有眼神往上看着我的安达,看起来稍稍噘起了嘴唇。
「那就……算了。」
「不要闹脾气嘛~」
「我没有闹脾气。我不是不开心……好啦、好啦、好啦。我……我……我就直说了……我也不是完……完全……没有那种想法。可是,如果只有我单方面把自己的想法强压在你身上,一定不会有好结果。」
安达端正自己的坐姿,在心灵层面上朝着我踏出一步,拉近跟我之间的距离。
对,安达总是会在尝试向前迈进的时候,逼近到我面前。
她又继续向前一步。
「我愿意耐心等到……岛村变得色色。」
「………………………………安达。」
你这份决心是很值得赞赏,可是字面上很……很不得了。
光是想要回应她的期待,就让我的脑袋快要变得一片空白。
不过,原来安达有办法忍着冲动耐心等我啊……明明以前的她很可能会吵着要我马上可以配合她。不晓得是不是安达意外有清楚感受到我对她的爱了?如果这样可以让安达比较放心一点,我应该……就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抱歉,安达,都是我害你要忍着。」
「我没有我没有。」
她用生硬的语气说「不用担心」,眼神开始不断游移。我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不过,我……也很想回报你这么体贴愿意等我,所以……你可以摸你想摸的地方,当作你的奖励。」
我张开双臂,表示欢迎她想摸哪里就摸哪里。
「咦?」
安达的嘴巴化成椭圆形,从里面掉出一声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的疑惑。
「你可以摸一个你想摸的地方。随便哪里都可以。」
反正我是她的女朋友,摸一下也不会少一块肉。
我其实有一瞬间觉得这么大方地说「摸哪里都可以」会不会太超过了,但我不会收回自己说过的话。
如果摸的人是安达,我顶多会觉得有点不放心,不会感到厌恶。
爱情说不定其实还满万能的。
依然没有收起那圈椭圆形的安达就像是蒸汽机还是某种会冒烟的工具,带着从头上冒出的热气说:
「摸岛村的……?」
「摸其他人的也……不对,那样不行。嗯,只有我。」
毕竟我没有办法保证其他人不介意。我有权决定可不可以被摸的,只有我自己的身体。
安达喃喃说着「摸……」,弯起她纤瘦的指头,像是在用指尖写字。接着在四处张望之后,静静弯下腰来,把身体缩成一团。她在用额头摩擦地板。磨着磨着又侧躺在地,原本缩得像个婴儿一样的身体也忽然往后仰,拱成虾子的形状。然后又立刻往前缩回原本的姿势。她眼睛睁得很大,汗水直流,明显可以看到她到刚才都还很有光泽的嘴唇迅速变得干燥。她在消耗能量。现在安达的身体正在急遽消耗她的能量。
太猛了。安达现在大概是全世界最为爱情烦恼的少女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烦恼到像一只在地上扭动的蓑衣虫。我猜她内心的纠结、欲望、表面话、恐惧跟正义正在脑海里举办一场大乱斗。不晓得最后会是谁赢?会是欲望用它强劲的一拳撂倒所有参赛者吗?还是脚踏实地培育战力的正义会拿下最后胜利?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到安达的脑袋里一探究竟。里面一定吵得跟大型演唱会会场差不多。不过,等安达成功跨越这份苦恼,一定就会有所成长。真的会吗?加油啊,安达。不对,这绝对跟成长没什么关系。加油啊,安达。
不久过后,跟海豹玩偶一起在地上打滚的安达这才终于缓缓坐起身。
她眼里的光芒虽然黯淡,却也非常扎实。
就来看看安达究竟是在克服了什么样的纠结情绪之后决定坐起来的吧。
闭着眼睛的安达把左手伸向前方。然后用非常缓慢的速度靠近我。
「你闭着眼睛没关系吗?」
「不闭着就伸不出手了!」
原来她闭着眼睛是有原因的。抱歉是我太肤浅了──我不禁暗自向她道歉。
安达的手臂像模特儿假人一样僵硬,逼近我的手则是用力握紧拳头,彷佛试图抓住难以掌握的热能。眼前的景象甚至会让我误以为自己准备挨揍,而我同时发现闭着眼睛的安达竟然可以非常精准地把手伸往我在的方向。她是不是其实有稍微睁开眼睛?
我侧眼看向桌上的笔记本,为我们今天果然不会认真读书这件事耸了耸肩。
我也闭起眼睛,做好不论安达伸手碰哪里,都能冷静应对的心理准备。面对面的两个人都闭起眼睛,只有其中一个人伸出手。我一边心想这到底什么诡异的情况,一边在黑暗当中等待安达。
等她的这段时间,我想起今年夏天也有碰面的朋友。
这次或许就是最后一次见面──我每次遇到朋友,都一定会冒出这种想法。
不过,我还是会主动去找我的朋友,因为我还想再见到她们。
就像现在的安达这样。
我的眼皮底下出现一道光。那道散发高温的光芒犹如晃荡的火焰,最终倚靠在我身上。
那道高温战战兢兢地不断侵蚀着我。不知道会先融化的是火焰,还是我的皮肤。
而且闭着眼睛时的触觉意外灵敏。就算看不见,我还是能感觉得出安达手指的形状。
是安达的触感?还是灵魂?之类的东西都能够透过手指来传递吗?
原来如此,说不定只要加强自己对这种感觉的灵敏程度,就有机会从很远的地方感应到安达的存在。
现实跟我脑袋里的思绪很明显存在少许温差。
「啊……」
一听到安达叹出含带各种情绪的一口气,我也跟着返回了现实。
然后睁开眼睛。
「居然是来这招啊。」
这就是安达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在一片黑暗当中碰触我的,正是安达的心灵本身。
至于安达究竟碰了我身上的哪个地方,只有我跟她知道就好。
安达彷佛碰到了梦境里的事物,不断开合手指,尝试抓住某种没有具体形体的东西。我在一旁看着安达这样的举动,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真和平。
我们究竟在这个连自己闭上双眼的时候,都会有人死在世上某个角落的世界里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或许有人知道了会觉得很傻眼。也或许有人会生气。可是我一样是总有一天会死去的人,而我眼前做什么事都很急促的安达也一样总有一天会死。
我开始想像安达不再慌得晕头转向,也不会害羞到连耳朵都发红,只剩下闭着眼睛动也不动的冰冷脸庞,这才领悟到了一件事实。一想到不论我再怎么闹安达,安达也永远不会再出现任何变化,永远不会醒过来的模样,就深刻领悟到了一件事实。
…………啊──
我真的很不想看见那样的她。光是想像,就觉得心快碎了。
好难受。
失去安达会让我变得像被撕成好几片的起司。我甚至误以为自己的上半身真的被人从肩膀往下撕开。安达的存在已经渗透进我的现实感官当中了。
我深刻体会到一棵名为安达的樱花树的树根在成长后缠住了我……而我大概已经逃不出她的束缚了。可是开在上头的花又的确很漂亮……看来我好像只要能看到漂亮的花就够了。
安达今天虽然烦恼到在地上打滚,最后却也没有选择逃避。
曾有人说过所谓的有才能,就是明明没有人教,也会做某些事。
这句话或许是真的。
安达会用自己的方式尝试去做没有人教她做过的事情。
就算不知道会不会成功,又或是心里充满不安,她也不会选择逃避。
我认为这说不定也是一种才能。
「安达。」
「唔咦!」
突然被我呼唤名字的安达忽然全身僵硬,排出的汗水增加了三成。
「你很有才能喔。」
「呵吧嘿!」
她的发声方式就好像咬爆了含在嘴里的炸弹。
我省略中间的各种过程,只讲了很感性的结论,结果变得听起来很引人误会。如果现在才要仔细说明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搞不好会换我忍不住发出怪声跳起来。
所以就算了吧。
「安达达大色狼~」
我把羞耻心扔给脑袋里的小学生,把伤害抑制到最低。
「啊哇喔呗、喔吧!」
安达上下挥舞闲着的右手,脸色一下发青,一下发红,相当两极。
对,就是这样。
我就是想看安达这副模样。
我顿时觉得心满意足。现在的我想从安达身上得到的,就是这样的满足感。
我们目前想从对方身上得到的东西或许还不一样。不过,我们一定会努力去理解彼此的想法。
我们会努力学习,深入了解彼此……就算没有天生的才能,也一定会想办法找出答案。我跟安达都应该有足够时间寻找这份答案。我们还有很多时间──这说不定就是我们最大的幸福。
就算没有才能,我也会死缠烂打到最后一刻。
我看着安达甩动的手指。
我回想着她的手指刚才的确有碰到我的事实,静静闭上双眼。
在这个连自己闭上双眼的时候都会有人死去,也会有人诞生的世界里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