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我们尽全力踏出脚步,也只算到稍微远一点,还不足以构成一趟旅行的日子。
已经想不起有多久没搭过的新干线比我想像的还要快,而且舒适。
「对吧?」
我对不可能知道我脑袋里想什么的安达寻求同意。她一瞬间愣得睁大了双眼,接着说:
「嗯。」
明明不懂我在问什么,却还是给我一个很贴心的答案。真不错──我很满意她的回答。
我二十二岁的夏天正在不断加速,尝试追上某种东西。我侧眼看着窗外的景象,同时回想过去每一年的夏天。唯有欢笑的小学夏天,唯有焦躁的国中夏天,以及认识了安达以后,唯有安达的高中夏天。
每次夏天来临,脑海里的回忆都会逐一找回它的光采。不论是必须记得还是不想记得的事情,都会重拾鲜艳的色彩,让我可以轻易回想起来。我明明很容易忘记别人的名字跟长相,却可以清楚记得跟自己有关的事情。说不定我其实很自我中心。
跟我一样二十二岁的安达头发比高中那时候更长了。过去还会让她显得稚嫩的头发好比植物的根,到了现在已经长成能够替她的侧脸增添成熟韵味的大树。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变得可以自然露出温柔的表情。以前曾有人跟我说安达给人的感觉很冷淡,但我到现在都还不曾亲眼见过传说中的冷淡安达。虽然我应该要很庆幸见不到那样的她才对。
(插图021)
我们这趟小旅行的目的地是知名观光小镇。暑假应该除了我们以外,还有其他观光客,想必会人山人海的。其实光是想像夏天人挤人的景象就觉得很恐怖,至于我们为什么明知道人很多,还是选择去那里玩,是因为那里距离上比较接近我们的目标──也就是国外。
说不定很少有人会用这么单纯的理由决定往东边旅行。
再加上那座小镇离海边很近。我住的城镇附近闻不到大海的味道。所以我才会觉得若是闻到那样的味道,就多少可以产生自己身处远方的感觉。
「岛村,你看。」
听到安达呼唤的我转头一看,就看见一只纸鹤。这只纸鹤似乎是从我们搭车时买的便当包装纸变成的。不知道她是很闲,还是想跟我炫耀她会摺纸鹤。
安达掌心上那只纸鹤有点洋洋得意地张着翅膀,带给我们的尽是笑容。
我们搭新干线移动了很长一段距离以后,下车转乘电车。电车里挤满了乘客,不像新干线那样有位子坐。我跟安达肩并着肩,静静站在车门旁边等待电车抵达我们的目的地。安达的行李非常少,不像我还提着一个偏大的包包。这感觉象征了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反映出我们的个性。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感受着电车的晃动。
我们不需要自行走动,也能在电车的助力之下被带往目的地。
文明的力量太厉害了──我突然莫名感动起来。
「你现在到了目的地有什么感想吗?」
我一边走下车站的楼梯,一边询问安达的感想。安达看着远方,稍微思考了一下。
「呃,这个嘛……怎么办?我还没有什么想法。」
「真巧,跟我一样呢。」
说完,安达也笑了出来,似乎是稍稍松了口气。现在的安达已经不会在笑容这个科目上不及格了。
我们一走过闸门,来到耀眼的太阳底下,就看到有很多人力车像计程车一样排成一列。很明显是观光胜地特有的景象。
「我还是第一次亲眼看到那个耶。」
我低调地指着人力车,跟安达这么说。安达也看向人力车,小声表示「现在搭那个应该会很热」。的确,毕竟人力车没有车顶。可是,既然他们会在那边等,就表示还是会有客人上门吧。
人力车旁边站着应该是车夫的人。那是一个穿着和式短大衣的金发……女子。
她背后是一片颜色非常鲜艳的蓝天,那片天空彷佛近得就贴在她的背上。
原来年轻女生也能做拉人力车这种看起来很花劳力的工作啊。我没有多想什么地看着那名女子时,她也刚好回过头来,跟我四目相交。我们在同一瞬间短暂停下了动作。
不晓得是谁先发现对方是自己认识的人。
「学姊。」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要不要搭个人力车替你的夏天留下美好回忆啊?就算隔壁有计程车,公车又便宜,也不要错过人力车特有的人情味喔!现在阳光很强,不妨在这个可能会热得有点像地狱的季节搭搭看吧,会让客倌出游的回忆发光发热,热到烧起来喔。等时间久了再回想看看就会发现搭人力车的回忆闪亮到不能再更亮,连脑细胞快死光的人都可以超级轻松地想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谁说只有烟火可以深深烙印在回忆的片段里面你说学姊?」
学姊只说了一长串打一开始就没有要跟人对话的拉客台词,在拉着人力车过来以后露出一脸狐疑的神情……这种反应会让我不禁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是我认识的人。
她是我国中篮球社的学姊。大我一岁,最后一次见面应该是差不多高中一年级时,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是因为她那头鲜艳的金发,我才能在过了这么久之后一眼认出她。
总之,看来先认出对方的人是我。
「这不是学妹吗?」
她这段话的句尾听起来没什么自信。
「你说得出我的名字吗?」
学姊瞬间愣在原地。我本来以为她应该是想不起来了,但她突然像是终于读取到资料一样开口说:
「你是岛村嘛。」
答对了。
「学姊也太慢发现是我了吧。」
「哈哈哈哈。因为我的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嘛。」
她的笑声非常豪迈,感觉不出其中有任何想掩饰尴尬的愧疚。
学姊本来不是会这样笑的人,甚至几乎不怎么笑。至少就我所知是如此。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应该是六七年前了吧?假设一个原本刚上小学的小朋友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才突然来找你,你应该也会觉得『What’s you?』吧?」
「是没错啦。」
她的英文绝对用错了。
「你都已经长大到不适合背小学生书包了呢。」
「这位不知道哪里来的亲戚阿姨是不是看到什么幻觉了?」
「而且我真的完全没料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岛村某某人。」
「的确……我也没想到会遇到学姊。」
她甚至已经不存在我脑海里的任何一个角落了。然而学姊宛如金色丝线的金发还是足以让我一眼想起她,可以说是很能代表她这号人物的特征。
真没想到才刚踏上离家乡这么远的土地,就遇到了认识的人。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不小心搭车回到原本的车站了。可是我住的地方不会有人力车。
「岛村。」
安达轻轻拉了我的手肘几下。她想叫我的时候为什么总是会捏我手肘的皮?
我手肘的皮没有特别松弛啊。
「她是我的国中学姊。我们当时参加同个社团。」
我对安达简略说明学姊的来历。说是简略,倒也已经是全部了。除此之外,我等于是对学姊一无所知,交情也没有多熟。
「是喔……」
安达小动作对学姊点头打招呼,学姊接着惊呼:「咦?有美女耶。」
「你漂亮到我都想收你当我学妹了呢。」
「这样啊……」
学姊在听到安达平淡的回答以后,发出「噫嘻!」的诡异笑声。她这种笑法……看起来很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我自己也曾在想起一些事情的时候像她那样突然笑出来,只是不会笑得这么明显。
不过,学姊这么说,也让我亲身体会到安达果然是天生丽质,任谁都会觉得她长得很漂亮。
我抬头看向安达,一时心血来潮学起学姊。
「啊,有美女耶。」
「唔咦?」
安达瞬间愣住。美女会在转瞬间变成可爱的生物──我感觉自己体会到了大自然万物的神奇之处。
「你怎么学她……啊,你在吃醋吗……?」
「……没错。」
其实我完全没有敏感到冒出吃醋的想法。只是单纯想要学她。
这让我得知自己是个脑袋构造很单纯的人。
「美女与岛村是住在这里吗?不对,应该不是,你们不像这个城镇的人。」
讲得好像美女与野兽一样,听起来不就像我算不上美女吗?但我是不在乎啦。反正我以前最多也就被称赞是班上第三可爱而已。至于安达对我的夸奖……她夸得太过头,就不放在一起评论了。
「我们是来旅行的。那学姊……是做正职,不是打工吗?」
「嗯。我们家容不下我,所以我高中一毕业就逃家了。幸好我在路上有捡到钱。后来就顺其自然跑来这里当车夫了。」
「捡到……?」
学姊一边开玩笑,一边张开双臂,像是在炫耀她那件会显得老成的和服短大衣。过了这么多年,她彷佛鲜艳金色丝线的发丝依然没有失去光采,在阳光的照射下会感觉头发表面上的光芒都要顺着发丝滑落下来了。我想起自己也有一段时期会染头发。我认识的人大多觉得我染头发不好看。
虽然我读国中时的篮球队没有多强,也没有多认真锻炼技巧,但学姊几乎每一场比赛都有上场。
我则是因为对顾问的态度很差,导致三年级的时候没有参加到半场比赛。
「岛村,既然我们有缘在这里巧遇,你们要不要顺便搭一程?」
学姊指了指人力车的座位。感觉她是知道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很难拒绝认识的人,才会特地这么问。学姊看起来很开心的笑容丝毫不掩饰内心的企图。
目前「不用,我先走了」跟「反正机会难得,就搭搭看吧」这两个答案在我心里是不相上下。
于是,我决定向一旁的安达询问意见。
「你觉得呢?要搭搭看吗?」
「岛村的学姊……」
我们的对话有点接不起来,她的眼神也开始充满怀疑。现在的安达妹妹性格乍看比以前稳定许多,本质上倒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居然连这样的学姊都会引起她的嫉妒。真要说的话,反而是安达比我还要容易吸引其他人的目光,害我总是心惊胆跳的……其实也没有啦,只是如果安达不是这种个性,我搞不好会比较担心她去跟别人搞暧昧。
「我们感情很好哟,超好的哟。你也一起来当好朋友吧。」
学姊用很亲昵的态度把手伸过来,手指还像触手一样上下摆动。不过,她一注意到安达的视线,就立刻停下了动作。
「我跟她不熟。而且她是谁啊?怎么会叫我学姊?」
学姊一察觉气氛不对劲,就立刻翻脸不认人。她翻脸不只比翻书还快,还简直像是要把整张桌子翻过来了。
「原来我们不认识啊。那我先走了。」
「难得有机会遇到好久不见的学妹,就让我好好表现一下自己卖力工作的模样嘛。」
一下子是我学姊,一下子又变陌生人,她还真忙。
「……总觉得学姊变了好多。」
我用一句话统整这次我跟她巧遇的感想。学姊一听到我这么说,就拨起垂在额头前面的头发,笑了出来。
她眼里亮起令人怀念的光辉,彷佛在说「你倒是没怎么变嘛」。
「啊~因为我有特地改变形象。」
学姊一边唱着「啊哈哈~」,一边回头走向人力车,就好像已经擅自认定我们要给她载一程了。改变形象啊。我们直接忽略她开心的笑容,走去中间的公车站应该也会满有趣的,可是看学姊现在这个样子,她搞不好会拉着人力车追上来。
「反正难得有这个机会,就搭搭看吧。」
「我是不反对……但是我也会在你旁边。」
「咦?嗯,我们一起搭吧……啊,安达妹妹你也真是的。我怎么可能会忘记你呢?」
安达的意思是不可以只顾着跟学姊说话。
我当然知道。随后,我就牵着安达的手,走向人力车。
「来,这里有遮阳伞。抱歉,我这辆没有车顶。车上有自助冰水。」
学姊把放在位子上的紫色纸伞递给我们。一阵应该是来自和纸的干燥香气飘过我的鼻子。我接过伞,在搭上车前注意到一件事情,由于跟学姊的距离靠近,我发现她额头上多了淡淡的伤痕,那看起来像是割伤的痕迹。我瞥过可以一窥她曾经历各种风霜的伤痕,没有特地开口提及。
我牵着安达的手,一起坐上红色的座椅。学姊在一旁扶着座椅,方便我们上车,最后再跑回前面。从她的背影就能够看出她的手臂瞬间用力,腰部附近也变得很稳固。
「两位客人,我们要出发喽。对了,两位要去哪里?有想好目的地吗?还是为两位观光导览一番?」
我跟安达看了彼此一眼。
「那就麻烦你导览了。」
「了解。」
从比平常高的场所俯望地面,让我有点静不下心来。
我在欣赏城镇风景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一件事。我刚刚还问学姊记不记得我的名字,其实没资格这么说,因为我也不记得学姊的名字了。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依稀记得她的名字很特别,却完全想不起来是什么名字。
「是说,岛村你也真是太不谨慎了。」
「什么?」
学姊握起握把,开始拉动人力车,接着头也不回地对我耸了耸肩。
「不可以不先问要多少钱就上车喔。嘻嘻嘻。」
学姊的笑声听起来就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
「要多少钱?」
「十五分钟三千圆。」
「好贵!」
而且时间好短。十五分钟应该真的坐没多远就要下车了。
「你们有两个人,就可以一人出一半。有句俗语叫什么我有点忘了,是有福同享,有难分摊吗?」
「听起来好像不太对,不过我知道学姊想表达什么。」
我打开借来的遮阳伞,拿在可以同时遮到我跟安达的位置。遮阳伞底下就好像有一阵紫色的大雨落在我跟安达身上。有没有撑伞应该差不多热,然而这阵紫雨也确实让体感温度稍微凉快了一点。
「这样也是满有气氛的。」
我一说完,脸上受到阴影点缀的安达也露出柔和的笑容。她的笑容很沉稳、轻柔,而且清淡。
尽是在以前的安达身上看不到的氛围。
「呃~首先,这里有地藏菩萨。」
不久,人力车的大车轮旁边就出现了一个应该是观光景点的地方。
我们眼前有六座戴着红帽与领巾的地藏菩萨。
「哦,是地藏菩萨啊。」
「对。」
人力车没有停下来,而是迅速经过地藏菩萨前面。
「那个,你不解说它们的由来跟故事吗?」
「我不熟啊。毕竟我又不是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
「……呃……」
「你如果想听详细的解说,就再去搭其他的人力车吧。」
「你还真会宣传。」
「那么,这位客人,您想听观光景点的解说,还是岛村国中那时候的事迹呢?」
「别随便曝光别人的往事啦。」
「国中那时候的……岛村。」
上钩的安达身体微微前倾。我摇晃她的肩膀,劝她不要问。
「安达,我们聊点未来的事情,不要谈往事嘛。」
「她国中一年级那一年的春天,其他篮球社社员骂岛村某某人应该要传球给队友,结果她一生气就把球举高,说『我现在就传』,然后──」
「快~住~口~!」
明明一开始看到我都还没有认出来,怎么会记得那种不重要的小事啊?
顺带一提,那个女生曾在篮球社第一次集训时狠狠踹我一脚,我就跟她大吵了一架。
同个篮球社的队友那样吵架当然不是好事。
我其实很想把当时充满辛酸苦涩的国中小岛丢到洞里面埋起来,再帮她插一支冰棒棍当成墓碑,问题是现在的安达眼神看起来就很想去抓住国中小岛的手。
「安达,你这么想听我国中那时候的事情吗?真的想听?」
「我其实很想听,可是又觉得听了好像……会很不甘心自己当时不在场。」
安达捂着胸口,表达自己心里的矛盾。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可是──
「你用不着知道当时发生过什么事,而且你应该会很庆幸不是在那时候遇到我。因为当时的我个性差到别人想称赞我都找不到优点。」
如果我们是在那时候相遇,一定只会对彼此留下坏印象,不会有更多交集。
「哦,那现在就是别人对你赞不绝口喽?」
学姊插嘴这么说。我在稍做思考之后还是不确定是不是学姊说的那样,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脸颊。
「我有在努力变成那样的人。」
「那真是太好了。」
学姊的嘴唇跟眼角都显露笑意,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
「不过,那边那位美女看起来倒是活得满辛苦的嘛。」
「什么?」
这句失礼的话,让安达变得面无表情,散发出冰冷的氛围。喔喔,原来这就是很冷淡的安达啊。
学姊真厉害,竟然能激出她这种表情。她是天不怕地不怕吗?
「我最喜欢这种人了。」
「什么?」
安达的语气明显带刺。学姊好像不怎么放在心上,仍然没有收起笑容。
她笑的同时脸颊也稍微鼓鼓的,看得出她不忘咬紧牙根奋力拉动人力车。她的颜面神经还真灵活。
而她随便提起的这个话题也得以让我国中时期的事迹不再继续曝光,所以我心里其实很感谢她。
「岛村跟这位美女……我想想,从年龄差距来推算,现在应该是大学四年级吧。你们这一趟是毕业旅行吗?」
「嗯,差不多。」
正确来说是毕业旅行的「事前演练」,只是应该很难解释到学姊听得懂我的意思。
「你们是大学朋友吗?」
我有点犹豫要怎么回答学姊这个像是单纯闲聊的话题。
而我才犹豫到一半──
「我们正在交往。」
安达就抢先回答了。
学姊在红绿灯前面提早三步停下来,回头看向我们。跟她对上眼的我举起牵着安达的手,代替口头回答。
──「我们正在交往」。
我看向变得可以毫不犹豫说出这句话的安达的侧脸,很感慨她进步了很多──我站在很奇妙的立场来看待她这份成长。
「哦~」
「学姊这声『哦~』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很讶异你居然有办法喜欢一个人。」
她这句话超级失礼的。
「因为你国中的时候都没有喜欢过谁,不是吗?」
「我国中的时候的确……啊,不过严格来说……是有类似初恋的对象。」
「咦?」
发出惊呼的不是学姊,是安达。我好像不应该把这件事说溜嘴。
「岛……岛村……原来你曾经喜欢过……其他人吗?」
「怎么连你都这么惊讶?讲得好像我在你们眼里是个很冷血的人一样。」
其实我的喜欢跟「爱情」又不太一样。与其说是爱一个人,不如说是我会很欣赏对方。
简单来说,应该就是对一个人有好感。
要说这种好感就是恋爱情感,我或许也没办法否认。
「我会喜欢安达,就表示我的大脑也存在会导致我喜欢上别人的构造……咦?安达,你的表情也太夸张了吧?」
安达的表情很像我妹吃到很苦的食物那样,牙齿紧紧咬着下唇,还会有五官都集中在脸部中央的感觉。她完全不需要用言语表达,就能显露出自己非常不高兴,而且无法接受耳朵听到的事实。
「你现在一脸如果有只仓鼠路过,就会跑来咬你的表情喔,安达。」
「那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表情……」
我因为很难口头说明,决定用手机拍下来给安达看,结果她突然伸手过来抓住我的手机,阻止我拍照。我跟她互相拉扯手上的手机,展开小小攻防,最后觉得继续为这种小事浪费时间也没意义,就打消了念头。
「所以,你怎么会露出那么好笑的表情?」
安达嘴上说着「不知道」,却还是一脸感觉会被仓鼠咬的表情。
「因为……」
我很久没看到像这样闹脾气的安达,反而觉得很可爱。
「我比较希望我……才是你的初恋。」
「那样是满浪漫的……啊,可是你是我第一个交往的对象。」
我想到一个不错的妥协方案,提议一起用这个结论来作结。安达对于我的说法似乎是认同跟不认同各半,看起来只是暂且点头答应结束这个话题。
「哦~原来你当时表面上对每个人都没有好脸色,却这么有少女心啊。」
「学姊就别再提当时的事情了。还有,我说的初恋也只是觉得那个人很有趣而已。」
「那你的初恋还真单纯呢。」
学姊的说法听起来别有他意。难道学姊经历过很复杂的初恋吗?
复杂的初恋又是什么?是死缠烂打到都打结了之类的吗?
「国中啊……你喜欢的是谁?木道吗?还是心川?」
「谁啊?」
「讨厌啦~我怎么会知道呢?哈哈哈哈!」
学姊的笑声开朗得感觉不出我们之间存在年龄差距。
「不过,既然女生也行的话,就表示也可能是篮球社的人吧。啊,是我吗?」
「哪可能啊。」
这个人──虽然这么说有点失礼,不过她以前比较像个普通人,而且还多少看得出她的个性很正经。现在的她跟以前截然不同,甚至让人怀疑她是不是撞到头了。她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个性?我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看,才想到我身边也有一个性格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人,于是我也立刻想通了。人本来就不是不可能出现这么大的变化。
安达的眼神看起来莫名不安,不晓得她是怎么看待我这道视线的。
「呃,我是真的没有喜欢过学姊。」
我决定还是明言否认一下比较保险。
「我想也是。毕竟那时候的我很无趣。」
「我觉得也不是无趣,是看起来好像没有多余心力管其他事情。」
学姊仔细想了想我回忆中的她,随后笑着说:
「我现在会刻意表现得有趣点,可是又因为工作太忙,没机会认识新对象。人生总是很难顺心如意啊。」
「学姊工作很忙吗?」
「因为我一个女生来拉人力车很稀奇,长相又满不错的。幸好我长得够漂亮。」
「你还真有自信。」
她的确是长得很漂亮啦。
「其实工会里一个类似工会活招牌的人还是比我抢手。对方很熟悉这个城镇,知识又很丰富。再加上原本就很有名……算了,那个人厉不厉害不重要。可是长得漂亮也的确是一种优势,不是吗?那边那位美女应该也是靠长相钓到岛村的吧?」
学姊把话锋转到安达身上。两个长得很漂亮的美女相互对看,眨了眨眼。
「是吗?」
安达转过来看向我,询问我的意见。要说我是不是看上她的长相……可能也算有吧。安达兼具忧郁跟透明感的侧脸打一开始就深深吸引了我的目光,想必我也多少是为了看她那张脸,才会特地去体育馆二楼。
「我一开始就觉得你很漂亮了。」
我老实讲出自己的想法。这句话的尾巴化作一支毛笔,在安达脸上涂上红色。
她的表情变化在紫色的阴影底下,又显得格外娇艳。
「这样啊……」
安达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各自产生了涟漪,好比有一颗小石头在她内心的水面上弹跳。
这几道涟漪有如平稳的海浪,静静推动着我。
「啊,我其实……也一直觉得岛村……长得很漂亮。」
「差不多班上第三漂亮吗?」
「是全世界最漂亮的。」
感觉就好像我只是用手指轻轻一戳,安达却是扛着整根原木冲撞过来。
她支撑着身体重心的脚站得非常稳,在大地上屹立不摇,彷佛在强调自己绝不让步。
「谢……谢了。」
她的称赞对我来说是过奖了,然而,这在安达心目中等于是世界的真理。
一想到这种观点上的差异当中也有安达存在,就会连带产生安心感。
「怎么样?这一趟帮你们留下很美好的回忆了吧?」
「不知道被学姊这一句话吹走的气氛都飞去哪里了?」
「这里是非常有名的鸟居~不管是情侣、新郎新娘,还是来远足的小学生都会来走过一遍喔~直直走进去就可以看到神殿了~」
学姊像是把事前录好的语音拿出来播放一样,突然开始解说观光景点。她示意的方向上有一座矗立在道路正中央的巨大鸟居。鸟居旁边也有大型的狛犬雕像守着。而那里似乎也真的就如学姊所说,是一个观光景点,可以看到一群应该是跟着旅行团过来的女子一起在鸟居底下拍照。
我怀着观光的心情四处张望,在途中看见便利商店后面有通往车站的出入口。虽然我们刚才不是从那里走出车站,但看来已经绕一圈回到车站前面了。
「很多观光客来玩都会去那座鸟居底下拍照。我每次经过这里都会一边跟客人解说,一边在心里想着如果我拉着人力车冲去凑热闹会怎么样。」
「只会害学姊丢掉饭碗吧。」
「人生好难啊。」
人力车就这么从鸟居前面经过。从高处俯望鸟居后头挤得水泄不通的人潮,就觉得那里的灯光变得像是光晕一样梦幻。这幅景色就好比是在白天欣赏夜间祭典的灯火,虚实交加。
而或许是因为身在高处,在路上破风奔驰的风声也特别响亮。
总觉得仔细一闻,就真的能闻到一丝丝来自大海的气味。
走过鸟居前面的行人穿越道以后,学姊忽然抬起头,语气随便地说:
「呃~那里是一间便利商店。」
她用很粗略的解说介绍一间盖在转角的便利商店。一旁的收费停车场几乎停满了。
「我的家乡也有这种建筑物。」
「真的假的?也太先进了吧。十五分钟差不多要到了,要加时吗?」
「不用了。」
「出口在右边~记得带走随身行李,注意一些我忘记要讲什么的东西喔~」
人力车停靠在步道旁边。学姊没有先擦拭汗水,就先来扶着座椅,协助我们下车。这次换安达先下车牵着我的手,引导我走回地面。
我在站上步道之后收起手上的纸伞,递还给学姊。
「两位还满意这趟车程吗?」
「我明明一直坐着,却觉得整趟路程忙得不可开交。」
「如果还满意的话,就麻烦在问卷上面帮忙画个圈。」
「哪里有什么问卷?」
「先不开玩笑了,岛村,我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还有,记得付钱。」
「啊,好。」
既然是想单独跟我说话,我就得先叫安达乖乖等我一下了。
「所以──」
我还得先想办法说服安达放开从下车的时候就一直紧紧牵着我的这只手。
「这趟车资我来付。然后,学姊好像有话想跟我说,安达小姐可以稍等我一会儿吗?」
「有话要跟你说?」
「她还没说,我也不知道她要跟我讲什么啦~」
安达的手指不断用力戳着我的手指。安达就算面对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学姊,也依然不会放松戒心。随时保持戒心,或许就是安达为什么总是能够这么努力的秘诀。
「不会怎么样啦,你放心吧。」
「嗯……」
安达有时候会显露这种像小狗一样纯真又可爱的模样。
我想办法说服安达在附近的二手衣店前面等我之后,再走去找学姊。学姊手上拿着黑色的钱包。
「我刚才应该也有讲过,一趟三千圆。」
「好好好。」
学姊在打开钱包时注意到安达投射在她身上的视线,微笑着说:
「那位美女该不会是怕我把你抢走,戒心才会这么重吧?」
「算是吧。她是有点容易吃醋没错。」
「这样啊。」
她边跟我聊天边朝我伸出掌心。她没有特别给学妹折扣,我也直接付了三千圆给她。
「那个美女真的很漂亮耶。送我。」
「哈哈哈……」
「我是认真的喔。你答应的话,我就要去搭讪她了。」
学姊在收钱的同时用极为正经的表情如此强调。
「学姊?」
「其实我也喜欢女生。如果那位美女身高再矮一点,就完全中我的好球带了。」
她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原来学姊也喜欢女生啊──我抬头看向她的脸。总觉得我身边好像很多喜欢女生的人。果然是物以类聚吗?
不过,说到我愿不愿意把安达拱手让人──
那等于是要从现在的我身上扣除安达这个成分。
失去安达成分的我,一定会瘦弱得随时有可能昏倒在地。
……………………我怎么可能答应。
「我不会答应把她送给学姊。」
可以限制跟允许这世上的每一个人能不能做哪些事情的,实质上就只有当事人自己。
我很清楚这个道理,同时不允许其他人接触安达。
这是为了保护我自己。
学姊一听到我这句带有敌意的拒绝,就很满意地说:
「那我就擅自去搭讪她吧。没有执照就擅自当起医生,而且医术一流的世界名医,其名为──」
「喂。」
「我开玩笑的。我是很喜欢去搭讪别人的女人,只是她应该很难上钩。」
尤其像她那样专情的女人通常都不会喜欢我──学姊小声自嘲。
毕竟一个已经有交往对象的人打算脚踏两条船,就不叫专情了──我则是一本正经地回答她。
学姊接着拿出手巾擦拭汗水。
「我要跟你说一句很不负责任的话,你听好了。」
「什么?喔……」
「岛村,你要好好珍惜你的女朋友喔。」
学姊一边擦拭出自体力活的汗水,一边对我提出忠告。
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她以前在社团结束过后随便找个话题跟我聊的景象。
「我自己是不会啦。」
「咦?」
「我现在不是有办法珍惜女朋友的人了。但是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她,知道了吗?」
「学姊……」
不晓得她这么说的原因,是不是跟她头上的淡淡伤痕有关?
要求别人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这样的确很不负责任。
从她连这种事情都会事先告知对方这一点当中,可以看得出她还留有少许以前的正经。
「而我似乎只能陪你们走到这里了。」
「因为我没有付钱继续搭。」
我总觉得有听到一声「啧」,是我听错了吗?
「你们接下来就随心所欲地一起去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吧!」
「你嗓门也太大了吧。」
「如果路上有点累了,也可以来搭人力车喔,不用客气。」
握着人力车握把的学姊像在转动机车油门一样,扭动自己的手腕。
「你们要在这趟旅行途中来搭个五次都没关系喔。」
「你是很需要拼业绩吗?」
「不然一个人在路上走也很无聊啊。」
学姊拉起人力车,说:「那我去招揽客人了。」巨大的车轮开始朝着看得出是要回到车站前面的方向转动。我看着学姊那一头比银色车轮吸收的光芒还要更耀眼的金发──
「学姊,你要保重身体喔。」
我收起平时道别会用的措辞,改以其他话语代替。
我们往前推进了十五分钟──
我跟学姊之间的关系,或许就适合这么单纯。
学姊回过头,用看得出她国中时期的氛围的笑容回答:
「谢谢惠顾!祝你们旅途愉快!」
她一直到最后道别的时候,才展现很有车夫架势的清爽样貌。
长得够端正,就能轻易塑造出这种有魅力的情境。这是我在跟安达交往的这几年所体认到的。
在目送学姊离开,看着她彷佛逐渐没入后头的天空时,我才终于想起一件事。
想起学姊的名字。
「我想起来了,记得我一开始还以为她的姓氏是两个字,害她一脸不高兴……」
我一边怀念起现在已经可以当成是有趣往事的过往,一边前往安达身边。安达朝着逐渐远去的人力车车尾看了一眼。
「你的学姊……真奇怪。」
「嗯,是啊。」
我家有两个比学姊更怪的人,反而觉得她还好。
「反正她看起来过得很好,就不需要太放在心上了。」
这次明明没有说「有机会再见」,却又一次觉得可能永远不会再见到学姊了。
不过,如果之后跟学姊真的又有机会再碰上面,我应该还是能一看到她的金发,就想起她是谁。
「好了,我们要先去哪里?伴手礼……应该等回程再买就好。」
这次很难得有先拿到买伴手礼的钱。出发之前,一只在我家里到处乱跑的狸猫很自豪地递了一枚五百圆硬币给我。她想要的当然是零食。我会不时检查狸猫拿给我的钱会不会突然变成叶子,而目前它还是一枚普通的五百圆硬币。
「安达你想要去哪里?」
「有岛村在的地方。」
她毫不迟疑地这么回答,让我又重新体认到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
「我已经在你旁边了啊。」
我一伸出手,安达就用她藏不住情意的手指跟我十指交扣。不知道我跟安达是哪一边先牵动已经习惯牵着对方的手,并一如往常地引导彼此踏出迈向前方的步伐。
「我还是觉得没机会见到出生以后整整十五年的岛村有点可惜。」
安达说出应该是针对这一趟人力车体验的感想。这种说法听起来像是她一路上都不怎么在乎周遭风景,只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让我瞬间感觉夏天顺道造访了我的脸颊。
「就算接下来有好几十年的时间可以给你,你还是觉得可惜吗?」
「这是两回事。」
「安达果然会这么想。」
现在安达这种要品尝到我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才甘愿的贪婪只会刺激到我的笑意,看来我也已经病入膏肓了。
不论是身处陌生的地方,还是熟悉的家乡,安达仍然会随时随地,而且时时刻刻都陪伴在我身边。
我的世界正中心存在著名为安达的白色星辰。她的光芒照亮了我的世界,吸引我浮在空中,也使得世界万物闪耀无比。
现在,安达就是我的全世界。
「我最近觉得啊,我好像比我自己想得还要更喜欢你喔。」
我在这么说的同时,也决定接下来好一段时间要尽量不去看安达的脸。
还加快了脚步,稍稍向前弯起身体,避免安达的声音溜进我的耳里。
明明我们牵着彼此的手不会允许我远离她,我依然在尽全力尝试逃开她。
受到夏日灼烧的手脚轻盈得好不真实。
我们要一起去哪里?要一起留下什么样的回忆?
就算只是像这样走在路上,我们的回忆也在一点一滴地逐渐累积。光是待在安达身边,我的脑海里就会充满回忆。
我衷心期盼这些回忆会在未来化成幸福的泡泡,冒出水面。
而我也决定要跟安达──
一起闯过乍看永无止境,却也总有一天会划下休止符的无数个夏天。
也要随心所欲地一起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插图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