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地浮起。
我一直陷在深沉睡眠中的意识,正缓缓地浮起。
我正一点一滴地,取回在沉眠中几乎遗忘的自我。
──啊啊、啊啊。
有空气。
有光。
有香气。
有祈愿。
有声音。
经过漫长岁月重新感受到这些柔和的五感,对现在的我却是莫大的刺激。
它们正缓缓地敲开我仍被虚无的帘纱所掩盖、被黑暗的绒毯所包裹住的意识。
──啊啊、啊啊。
我只想起一件事。
我竟想起了那一件事。
那时候没能实现的,那个愿望。
没错。
没错。
我想在战斗中逝去。
我根本不期望安稳的死亡。
贯穿肉体、折断骨头、流下鲜血。
我还想战斗、我还能战斗──我想在意志如此清晰、超越极限的肉体却力有未逮的状况下力竭倒地。
武艺的深渊。
武艺的境界。
结果我所渴求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我只是长年希望着能邂逅比我更加强大的存在。
所以,这次。
这次我一定要实现。
──我一定要找到,能够杀死我的存在。
「──唔!?咳、咳咳!」
本是缓缓到来的觉醒突然出现了异样……不,是意识被肉体的痛觉扯了出来。
──这个身体是怎么回事!
咳嗽不止。
每咳一声,背部便窜过一阵寒颤。
简直像是被死神轻抚似的。
这是……我认得,是生命被削减的感觉。
我持续着削减生命力的咳嗽好半晌,一边扎扎实实地感受随之而来的对于死亡的恐惧。
彷佛随时会坏掉的肺腑。
发出尖锐哀嚎的生存本能。
若隐若现又如影随行的死亡气息。
──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死亡仍旧骇人。
──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无论经历过多少次?
咳嗽终于缓了下来。
这时我已经憔悴得连动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无力地往床铺倒下──不过我人似乎本来就在床上。
「──好点了吗?」
等我终于有些余裕能环视四周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我身边传来。
「……」
我看向声音来源……有个陌生的男子。
是个身披黑色斗蓬、把兜帽帽缘拉得很低的男子,看不清楚他的长相。
不过要说到「不清楚」的话,我连这里是哪里、这个身体是谁都不知道。
或者该说现况下,我知道的、理解的事情很少。
不,看来该说得更清楚点。
「现在的我一无所知」。
我身处昏暗空间里,室内只有最低限度的照明,不知位于何处……似乎是某个人的房间。
而我则躺在床上,被多半早已与这副身体亲密如友的死神拥抱。
这个身体大概是得了重病吧。
并非出于外在的因素,而是由于内在的衰败,一步步地迈向死亡。
再怎么不情愿也得明白──这个身体已经撑不久了。
「我有事相求。」
身穿斗篷的男人这么说。
「一天就好,请什么都别做,撑过一天。」
我开了口说:
「──说明──理由。」
从这干渴不已的嘴巴挤出的声音十分沙哑。声音听起来很高,似乎是个孩童。
「我为了得到报酬,使用了反魂之术。这个身体原本的灵魂早已离开……所以我召唤了另一个替代的灵魂进入身体,也就是你。」
替代的灵魂?
……嗯,我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个身体的主人是贵人的千金,她的双亲因为不想让女儿死掉,花了大钱雇用我。
而我……现在真的非常需要钱。
……因为这具身体早就超过极限了,照现在的状况,恐怕再长也活不过几天吧……」
嗯……的确是。我也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你是谁。说不定生前是个大坏蛋,或者甚至根本不是人类,而是恶魔或恶灵之类的存在。
但是拜托了,求求你什么都别做,撑过一天就好。
请至少活到我收到钱,成功离开这座岛为止。」
身穿斗篷的男人说着相当自私的要求,自顾自讲完之后便离开床边。
「我真的感到很抱歉,对不起。若是在地狱相会,被你杀掉我也不会有怨言。」
他边说着道歉的话语离开了房间。
我闭起眼睛。
也就是说,那个男人硬是把已经死掉的我唤醒,又硬是把我塞进这个身患重病、活不过几天的身体里。
也就是说,仅仅为了使我在几天后再次死亡,他呼唤了我。
也就是说,已经经历了一次死亡的我,被迫必须尝到第二次死亡的滋味。
也就是说,他把来日无多的这个身体,推给了根本不知是什么身分的我。
只为了让这个身体多活过一天。
「……呵、呵呵呵……!」
真是太好笑了。
没想到,我竟能得到第二次死亡的机会。
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呢。
虽然我前一回的人生早就已经结束了。
「──如果、不是我、早就死了。」
我抬起因死亡气息而变得沉重的双手,放在心脏的上方。
就像被放入棺材中的尸体一样。
但这是为了活下去而做出的动作。
真是的。
要不是我有修得「气」,可真的就要死了。
这个身体的名字,似乎叫做倪亚。
「倪亚!倪亚!」
「太好了!真的、真的是太好了……!」
在这个人枕边吵闹的男女,应该就是倪亚的双亲吧。
好啦,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们看见自己孩子活下来很开心,所以别一直摇我。会没办法集中「气」的。
尽管我根本还没看过这个身体的模样,然而比对她的双亲的体格,可以推测倪亚的确是个孩童,而且还相当年幼。
既然能够说话,那么应该已经脱离幼儿的年纪了。
「倪亚──!倪亚──────!」
「活下来!求求你一定要活下来……!」
所以说我现在还活着呀。然后拜托别再摇了。会死的。再摇下去真的会死的。
──冷静想想,从另一层角度来说,我等于是夺取了这个身体的人生。
而这两个人将会抱着养育自己孩子的心情来养育我。
在对我的身分一无所知的状况下养育我。
嗯,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关于这部分,是那个斗篷男该负全责。
我只不过是个被害者,而且是让本该死亡的倪亚的身体活下去的人。至少我可不打算就这样因病身亡。我怎么可能甘愿被区区的病痛害死。
照那男人的讲法,真正的倪亚已经死去了……
希望她再也不必害怕死亡的阴影,能安稳地长眠。
……尽管似乎也有可能像现在的我这样,被一点礼貌都没有、非常不客气的家伙,从原本安稳的长眠中挖起来就是了。
「倪亚──!倪亚──────!」
「啊啊,倪亚!你是我们的宝物啊!」
……真是有够吵。
我微微睁开眼睛,带着一丝责难的情绪看向他们──两人便激动地发出「喔呜、喔呜」、「嘎啊、嘎啊」像是海狗和乌鸦般的声音,紧抓着彼此的手感动地大哭。
「两位还请冷静……大小姐似乎很疲累的样子,现在就让她好好休息吧。」
说话的人没进到房里来,似乎站在出入口附近。
从声音听来,多半是个男性老人,语气则像是佣人。
我看着双亲的打扮,两人都穿着相当好的衣物。
该不会是上流阶级吧?
不,一定是吧。
因此斗篷男才会把不同的灵魂放入将死的身体中,使其苟延残喘,以这种什么也没解决、近乎诈欺的手法,从这两人手中骗走了一大笔钱。我没有亲眼见到所以没有证据,不过多半就是如此。
海狗父亲和乌鸦母亲一脸依依不舍地离开房间。
不晓得该说他们很重感情,还是只是溺爱孩子的好父母。
或许两者皆是。
总之──
尽管这事态并非我所愿,不过既然有了身体,我可不愿意就这样死掉。
既然得到了这个身体,我只能作为倪亚活下去。
那么,她原本所背负的责任和义务,理所当然该由我来承担。
我就代替已经离去的她尽点孝心吧。
为了这个目的,我得先处理这个身体。
首先就先来彻底打倒侵蚀此身的病魔吧。
呵呵,疾病啊,你赢得了我吗?
虽然现在这样并非使「气」流转的最佳姿势,不过也没得抱怨了。
我躺在床上,用双手覆盖住心脏,驱使「气」流过全身。
──不过老实说,这真是个脆弱又处处阻塞的身体。
应该跟体型大小也有关吧。由于是孩童的关系,能够凝聚的「气」非常少。或许也跟身体虚弱有关联。
出于病魔的妨碍,无法顺利地让「气」循环全身,不只无法顺利循环而已,甚至处处阻塞。
任何生物都天生拥有「气」,并且会无意识使其在身体中循环。
如此不自然地被阻塞,当然会生病。
病灶看来应该是在肺部?
其他地方也有些问题,但基本上都集中在各个内脏。
──好……这样就行了。
我从这个身体……从倪亚体中提炼极其稀薄的「气」,使其循环。
缓缓地、缓缓地,用「气」把累积在肺部附近的病灶消除并打通气路。
不确定要花上多少时间,不过这么一来应该能治愈疾病。
驱动身体的自净效果和体内的能量,促进活性化。
只要能熟练地操作「气」,病魔什么的根本不在话下。
不管是之前的人生还是这次的人生,能杀死我的都不会是病痛。
然而话说回来……
我到底是谁?
尽管十分自然地冒出「使用气就行了」的想法,但说起来「气」是什么东西?
我连关于自己的事都完全不明白……
不,也罢。
我今后将会以倪亚的身分活下去。
既然如此,「前一段人生」只剩模糊的记忆似乎正好。想必「前一段人生」当中重要的、必须的事物,应该会刻画在被通称为灵魂的容器里吧。
看来刚才自然而然冒出的关于「气」的知识,也是来自刻画在灵魂中的记忆。
那么今后只要经历岁月、累积各式各样的经验,贯穿肉体、沐浴血气,陶醉于战斗的腥风血雨之中,应该就能自然而然地想起必要的记忆了。
在那之前不明白自己的来历也无所谓。
不需要焦急。
既然这个身体已经归我所用,那么我毫无在近日内迎接死亡的打算。
说到我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关于这个身体的部分。
这身体里没有倪亚本来的记忆。
不管怎么搜寻都找不到。
哪怕是不明白详细的原理,我至少明白人类是以大脑思考并储存记忆的生物。
我本认为我之所以毫无记忆,也是因为没有原本储存记忆的那个器官。说得明白点,我只是个貌似灵魂的存在,并没有把大脑也带过来。
──也罢。
倪亚还是个孩童。
就算一时之间遗忘各式各样的事情,多半不须花上多久时间就能记起来。
想想她一直躺在病床上的处境,至今大概没有累积多少能称为人生经验的难忘记忆或回忆。
就算曾经有过,也改变不了我现在无法想起任何片段的事实。
没有就是没有,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不能怎么办。
只不过现况如此罢了。
况且眼下身体比记忆更为重要。
最优先事项,是怎么维持倪亚这个被病痛支配的身体。
其他事情都可以留待「活下来」之后再考虑。
因为这个身体仍旧在鬼门关徘徊着。
再怎么不情愿,恍惚的意识仍会被不时涌上的咳嗽扯回现实。
而且每当我咳起来时,房门便会打开,接着人影──乍看下应该是佣人的女子会来观察我的状况。
尽管重复好几次这样的情况,不过总算平安度过了这个夜晚。
表面上,是斗篷男拯救了濒死少女的夜晚。
台面下,则是名为我的意识寄宿在失去灵魂的少女身体之中的夜晚。
我转过头看向大大的窗户,隔着蕾丝窗帘看着窗外。
室外的光芒透了进来。
倪亚失去的明天,成了我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