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月十三日,悠纪到访公园,一方面也是为了把太过偏向理都的方针,修正回志史身上。找到怜奈这个接点是收获,但仅止于此。
齐木明似乎曾经出没在立原家附近。考虑到步行到立原家的范围,以及过着那种生活的人能融入其中的地方,悠纪一边放大地图,一边思索,选定几间美术馆和博物馆所在的这座公园。
尽管游民号称已经从东京的公园里消失,悠纪在雕像周围和广场上走动时,草丛间还是有许多蓝色胶布的帐篷。
悠纪从在帐篷外与猫玩耍的男人,以及正在仔细清扫落叶的男人开始询问。他打算从比较好搭话的对象下手,但调查没有预期般顺利。
悠纪带了两张照片,分别来自嫌疑犯死亡的新闻报导,以及网上找到的剧团传单。在传单上,角色名和艺名写在椭圆形的脸部照片下方——魔幌(冴木明)
不知道齐木扮演什么角色,照片中的他戴着一顶长长的金色假发。尽管有化妆,又是二十多年前的照片,但悠纪认为这张照片很好地呈现出齐木这个男人的内心。
“哦,我知道他。小幌哥嘛。”
戴着针织帽,半张脸留着灰色胡须的男人笑着点头。他从悠纪手中接过热呼呼的罐装红豆汤,黄色门牙间有明显缝隙。
“他的本名是齐木明。”
“他在这里自称『魔幌』。我不知道他的本名。这里没人在乎。”
看似五六十岁,也可能比想像中还要年轻的男人,用自暴自弃的口气回答,指着悠纪手里的传单。
“这样啊,除了我以外的人都说不知道?都是先拿了钱就装死?那可真是节哀顺变啊——我就是抗拒不了这个。这位小哥,算你走运啊。”
男人打开罐装红豆汤,喉咙咕嘟作响地喝下了里面的东西。
“驻扎在这里的家伙,没人不知道小幌哥啦。他人很大方,又是个还算不赖的男人。就各种方面来说,不少人都看上他。”
“他有那么多钱吗?”
“明明没在工作,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钱呢。哎,反正我也想像得出答案——我知道小幌哥已经嗝屁了。”
“他自杀了。”
“假的啦。”
“嗯?”
“他是被杀的啦。”
看似胆小谨慎的男人,眼中头一次疯狂闪着光芒。
“靠那种方式赚钱是不行的,逼得太紧的话,对方自然——”
“他是在恐吓人吗?”
“那天晚上,他也是出门去『约会』了,就此没再回来。”
“和谁约会?”
“当然是他的金主啰。他说要去搭公车,还在寒风中洗了身体,穿上时髦的毛衣,莫名开心的样子。”
划船池旁的马路是公车道,经由立原家所在的千駄木,开往齐木坠楼现场方向的公车也会经过。
如果“约会”对象是志史呢?
五月司法考试考完——特别是九月通过之后,恭吾的管教变松,志史应该可以自由行动。
齐木难道不是因为要和志史见面而“开心”吗?
虽然这样的想法可说是一厢情愿到了极点,不过齐木对于要和成长得万分出色的儿子碰面,说不定心中充满骄傲。他清洗身体,应该也是多少顾虑到志史。
去年夏天起,貌似齐木的男人多次在立原家附近被人目击。想成他和志史有接触,应该是自然的想法。
齐木难道不是想见志史吗?他并不是像男人所说去恐吓,而是可悲地想见自己儿子。
至于志史——即使数量不多——他说不定在给齐木钱。
他一点一点让齐木安心,对他怀柔,直到时机成熟,他就这么说:只要恭吾一死,四分之一的遗产就会归身为养子的自己所有,这样就能提供更多金援。
志史把恭吾的散步路线告诉齐木,还告诉他十一月十日那天,恭吾很可能比平时更早,在天色还没亮的时候出门遛狗。
志史操纵齐木,杀害了恭吾。悠纪忍不住觉得这个想法,似乎远比齐木怀恨而单独犯下罪行,更来得有真实感。
这是对恭吾的报复,也是对齐木的报复。这是志史对两位父亲的复仇。
最后志史把完成任务的齐木叫到工地,然后……
“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太好。”
男人凑近悠纪的脸。一股难以忍受的臭味扑鼻而来,让悠纪几乎皱起眉头。
“没事,没什么。你还有注意到其他关于他的事情吗?任何事都好。”
男人扯了扯土黄色的干燥下唇。
“他一喝醉就会炫耀儿子。他说他有个孝顺的儿子,以后会一起住在好公寓。”
“公寓……”
“我就听听,跟他说太好啦。毕竟我们都得靠妄想来骗骗自己。”
“你见过这个人吗?”
悠纪亮出手机萤幕,上面显示着志史的照片。在恭吾的葬礼上,大姐的丈夫拍了很多照片。悠纪从发来的照片里,选出面朝正面的照片并放大。
“……不,我没见过。”
男人连看都没仔细看,就直接摇头。
悠纪礼貌地道了谢,递给他装着礼金的信封。
齐木明死于一月二十二日晚间十一点前后。一名路过的男性上班族见到齐木进入建筑工地,听到一声短促的尖叫和撞击声。
然而那个时候,他就这样离开了。他并没看到现场。现场据说没有打斗痕迹,但在鹰架上工人难以特定的纷乱脚印中多添一组脚印,想来也不会有人发现。志史用不着打架,他大可静静等待之后伸手一推,避人耳目地离开现场。
根据刚才男人的说法,齐木去见志史的可能性很大,因此很难想像他有自杀意图。
他没有理由特地搭公车去自杀——不过反过来想,他也可能见到志史后绝望。
例如,志史指责他童年时代所受的虐待。
志史怀着冰冷的态度鄙视齐木,不管齐木尽多大努力赔罪——虽然很难想像他会这么做——都加以拒绝。
希望就在眼前,却被志史毫不留情斩断——
悠纪不认为齐木个性有这么老实,但现阶段还无法排除自杀的可能性。志史煽动对方自杀的可能性也还存在。
此外,还需要考虑志史是否可能行凶。一月二十二日晚上十一点,志史是否有不在场证明……
悠纪坐在漂着天鹅船的池旁长椅,拿出手机。
“——是的,这里是立原。”
悠纪原本打算致电给高子,没想到是志史接电话。出乎意料,悠纪一阵动摇。直到志史的声音在拨号音后响起为止,他都忘了这支登记为“高子阿姨”的号码,是立原家的室内电话号码。高子有一台阳春的手机,但她说不喜欢用手机通话,只拿来收发简讯。
“啊——我是若林悠纪。”
“原来是悠纪,前几天家母承蒙关照了。”
“我才是承蒙款待。”
“家母好一阵子没出席如此盛大的场合,又能和你说上话,让她相当开心。”
志史态度彬彬有礼。他不带半点笑意,道出礼貌的社交辞令,却又不至于礼貌得过于虚伪。令人纳闷到底是怎么样的技术。
“志史,你现在有时间吗?”
悠纪改变了主意。他难得有机会和志史交谈。
“怎么了?”
“一月二十二日晚上,你在哪里?”
“一月二十二日?”
“齐木明摔死的那个晚上。”
“你还在玩侦探家家酒吗?”
志史发出像月光般透亮的声音,仿佛在情感包裹上柔软冰冷的丝绸。即使是面对面交谈,悠纪也无法捕捉到一丝波动,如今隔着电话,悠纪更是无法掌握他的心思。
“你真是被——”
此时,一台摩托车从树林后的马路疾驶而过,引擎发出巨大噪音。志史的声音被引擎声盖过,但还是明确地传进悠纪的耳朵里:你真是被宠坏了。
悠纪自己也觉得难以否认。伤势已经痊愈,父母也放任悠纪做自己想做的事,让他对两人充满感激。
——没错,已经六年了。
自从那孩子过早地离开人世,已经六年了。悠纪的生活从此改变了方向。
如果没有那件事,悠纪就不会在透子的事务所工作,高子也不会要求他进行调查。
那件事是分水岭。尽管进入父亲的公司,好像让悠纪重回原来的人生轨道,但悠纪已经被与以前不同的水流卷走。
如果是以前的自己,悠纪早就撒手退缩。不是放弃追查,而是因为觉得与自己无关。就像悠纪对那个孩子一直摆出的态度。
悠纪猜想现在自己仍在追查案子,可能是对那孩子的赎罪。
当然志史不是那个孩子。即使悠纪向志史伸出手,也无法传达给那个孩子。更何况悠纪别说那个孩子,就连志史也救不了。
——说到底,我可能只是想拯救救不了那个孩子的自己,悠纪心想。
“下个月底我会回到横滨,到家父的公司上班。”
“我相信若林姨丈也会很高兴的。你看来已经完全恢复精神,真是太好了。”
从志史的口气,听不出他是讽刺还是真心。
“齐木爸爸跳楼大约是在晚上十一点,当时我和岛田夕华在一起,人在你和她谈话的那家家庭餐厅。”
“青麦的那位女性?”
没想到在此时听到这个名字。
“我听说你们分手了。”
“给她借口联系我的,不就是你吗?”
“你之前真的和她交往?”
“肉体上没错,精神上没有。”
牛蒡爱好者——悠纪突然想起这个称呼。
志史喜欢又黑又瘦的人吗?
难道不是因为和小暮理都的外貌重叠吗?
“能请你别再向她确认了?这样又会让她找到借口。你想查,可以问竹内先生。”
“竹内?”
“家母没跟你说吗?他是辖区的警探,负责此案。我是立原爸爸和齐木爸爸案子的嫌疑人之一——因为不论哪边我都有动机。他们调查了我的不在场证明。我和夕华从一月二十二日晚上十点,到十一点半过后,一直在那间家庭餐厅。餐厅的监视摄影机和店员应该都能证实我没去现场。公车司机也作证表示齐木爸爸是在公园前的公车站搭上末班车,他是在现场附近的公车站下车,照时刻表的话,应该是晚上十点四十九分。”
“听到你这么说就可以了,希望没让你不愉快。”
“要我把电话转给家母吗?”
“不用了,我只是要问这些。”
“这样吗。那么——”
“志史,”
悠纪情不自禁地喊了他的名字。
“还有什么事?”
“你喜欢过人吗?”
“怎么这么突然?”
“你的初恋是什么时候?”
为什么自己要问这样的事情?而志史明明大可不回答,却还是回答了悠纪的问题。事后悠纪多次回想起此刻。
“是十二岁的时候。”
志史回答后,电话就挂断了。
悠纪长长地吐了口气,握着手机的手放在腿上。
和志史说话比和陌生游民说话要紧张得多。就算不见面,感觉也会被那双眼睛看穿。
志史有不在场证明。志史杀不了齐木。
那么——小暮理都呢?
仿佛生活在水底的贝壳稍微张嘴呼吸,升起的气泡最终在水面上破裂,一个浮起的疑问在悠纪的胸口炸开。
理都的话,不就做得到吗?
志史指定日期、时间和地点,打电话给齐木,让理都等他出现——
——这不过是妄想。
另一个自己像是要戳破气泡似地大声反驳。
现在扯到理都,连臆测都算不上,只是妄想。此外,两人在国中时闹翻了。他们的同学异口同声地证明了这一点,田村奈绪还亲眼目睹理都在毕业典礼时剪断志史的领带。
——接下来的七年,他们是否一直处于“决裂”?
他们有没有可能在某个地方相遇,并恢复了友谊?
升入青成学园高中的志史,在恭吾的允许下重新开始学琴,但他不是去教室,而是请一位之前就教过志史,名叫吉村庆子的老师来立原家授课。据说授课是每周一堂课,以不会影响课业范围为前提,只要成绩一变糟就停止。
除此之外,志史没有参加任何课程或社团活动。恭吾不让他参加。他也没去补习班或预备学校。虽然可以说优秀的志史没必要,但恭吾就是把志史绑得这么死。
此外,在志史上大学前,志史除了上课用的学校专用平板,没有手机或个人电脑。当他需要的时候,就须向恭吾借,并在恭吾眼前使用。
除了上学,志史唯一算得上外出的时刻,就是每月一次的志工活动。据说是访问残疾儿童设施,弹奏钢琴或和小孩一起玩。
假使志史有微薄的零用钱,也许还能在往返的路上找个网咖,但他连这点都做不到。
考虑到这一点,至少在志史进入大学之前,他们俩人无法联系。
理都又如何呢?他在高中毕业前,被一场大火严重烧伤。他之后在做什么,日常生活又恢复到什么程度呢?
……火……理都的烧伤……
突然想到一事,悠纪查起四年前映陵大学法学系的入学考试日期,那天是二月十二日。
小暮家的火灾发生在二月十四日黎明前。国立大学第二次考试是在二月底。
映陵大学入学考试——火——国立大学第二次考试。
志史顺利考上了映陵大学,然而他没能考上第一志愿的国立大学。考试无法预测,但志史的模拟考成绩在国内一直名列前茅,没人想过他会落榜。
两次考试之间是小暮画室的火灾和理都的烧伤。
这不就是志史考试失败的原因吗?高子说志史当时正在服用安眠药,但失眠的原因是一样的吗……?
他们两个果然已经在高中时期和好了吗?
什么时候?在哪里?
不……说起来两人真的“决裂”了吗?
2
悠纪决定去见吉村庆子,因为尽管只有每周一次,她依旧是除了家人以外,与志史接触时间最长的人。
从美奈子再婚,志史在石神井的三田家度过六岁到十二岁的六年,加上约三年的空白期之后,高中到大学二年级的五年。整整十一年,她一直在指导志史。
家住练马区藤见台车站附近的庆子,离石神井很近,但要到千駄木的立原家,就需要转乘两次车,路程需要一个小时。当初问她愿不愿意来再次教志史弹钢琴,她爽快答应,表示学生是志史的话,她非常乐意——悠纪曾从高子那里听过这样的故事。
朋友正在寻找钢琴老师,为她的孩子提供私人课程,悠纪向美奈子撒谎,问出她的联络方式。她目前正在教美月,并在家里开设钢琴教室。悠纪拨打拿到的号码,表示自己是立原恭吾的侄子,正在调查他的案子,并老实地告诉她,想问问关于志史的事情。
她最初很谨慎,但交谈后逐渐信任悠纪,成功约好见面。
二月十六日,悠纪在池袋百货公司的咖啡店和庆子碰面。庆子已经四十岁过半,五官鲜明的长相,让她十分适合短发。
悠纪递出从美奈子那里打听到的庆子爱吃羊羹,闲聊起美月钢琴的进展,和洸太郎沉迷足球不想弹钢琴,接着切进志史的话题。
“一开始,志史妈妈十分积极。我记得妈妈也是音乐大学毕业的,我想她自己应该就能教,不过她说不想让小孩养成奇怪的习惯,所以想让小孩认真学琴。我的感觉是她想让小孩正式学钢琴。她担心六岁才开始会太晚,确实不能算早……应该算起步偏晚,不过志史马上就超越大家。据说他只要没人管,就会一整天都坐在钢琴前。志史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就会自己写谱作曲。虽然低年级时的作品还有些傻气,但到高年级,他已经开始写出可以称为奏鸣曲的乐曲。志史当初因为家庭因素被爷爷收养,中断了课程,真的是很惋惜。听到他想重新上课,我真的很高兴。奶奶好像觉得很不好意思,不过单程一小时真的不算远。”
“缺席将近三年,有什么影响吗?”
庆子的嘴唇离开冰茶吸管,露出有些落寞的神情。
“不可能没影响,但这是早就知道的事——当初志史连考国中也没休息过,所以我真的觉得很可惜,但我已经放下了。”
“放下……”
“我认为要是志史全力投注在钢琴上,他曾经可以成为一流的演奏家。”
庆子用过去式,意味着这已经无望了……想来也是,音乐的世界可没那么简单。
“志史似乎一直把桌子当琴键,不停训练手指,所以手指僵硬的问题不到我担心的那样。只是琴技愈高,影响也愈大。不过他现在好像要继承爷爷的事业当律师,这也是莫可奈何的现实。”
“说不定比起当律师——虽然还没确定——志史更想成为一名钢琴家。”
“高一还是高二的时候,志史曾经问我,从技术上来说,他是否能够上音乐大学。虽然我想他不是认真的。”
不是认真的——真是如此吗?
“音感、琴技都没有问题——当然,要参加考试的话,还需要多加练习——乐理方面,只要有准备,我想志史也能轻松克服。于是我这么回答:只要接下来认真准备,不论哪间学校,你都考得上……只是,虽然没问题,但你要继承爷爷的事业吧。”
庆子毫无恶意的话语,让悠纪一阵心痛。
“重新开始教志史钢琴之后,我发现他技术上没有变差,但琴音改变了。”
“琴音?”
“是的。”
庆子在桌面交握双手。以女性而言,她有双指节分明的大手。方形指甲修得又短又齐。
“怎么样的感觉?”
“这是很感性的部分,我不确定是否解释得好,但是……就像被拔去了翅膀。还在石神井的时候,志史仿佛十只指头上都长着翅膀。他弹出的琴音就像张开翅膀,自由翱翔,直拔云霄。只要志史开始弹奏,琴键就变成无垠的天空。这是志史的特色,也是他最有魅力的地方。”
悠纪觉得自己明白庆子的意思。他听过志史在演奏会上的演奏,至今仍留下深刻印象。
“不过这只是喜好问题。如果你没听过志史以前的钢琴——如果你从一开始就认为这是志史的琴音,就会觉得很棒。仿佛在玻璃盒中弹奏的声音……细腻完美却脆弱无比,锐利得几乎令人屏住呼吸……就算有老师反而比较喜欢这种琴音,也完全不奇怪。不过我会那么说,终归是因为我自己对于志史琴音的改变,感到非常遗憾。如果他的琴音仍是在石神井时的样子,我可能就会抓着志史说的那句话,想办法说服他爷爷答应。”
庆子不可能说服恭吾。整件事只会用他斥责志史,禁止学琴作结。不过即便如此,悠纪觉得如果庆子这样做了,志史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
尽管以志史的个性,他不会表露出来,但在他的内心,不知道会有多感动。
“听奶奶的说法,爷爷十分严厉,他每天只准志史在钢琴前待一定时间……但是……请不要告诉任何人,其实不只如此。”
“你的意思是?”
“因为上课的日子,志史总是完美地完成作业,让我很佩服。我跟他说:课业那么辛苦,你真是了不起,这样子根本没时间玩吧。志史回答他本来就没有玩乐时间,不过高中的音乐老师愿意把音乐室的钢琴钥匙借给他,让他自由弹琴。所以每天午休和放学后——直到社团活动开始为止——他都可以练习。没有社团活动的日子,虽然不能太晚,但还是可以弹一个小时左右……请问,这种事情,和志史爷爷的案子有关系吗?”
在从池袋到驹込的山手线列车上,悠纪用手机打开青成学园的网页,上面没有老师介绍。悠纪再加上“音乐老师”搜寻时,找到在校生妈妈的部落格。时间是五年前,志史在学期间。
部落格上的文字是“我家孩子似乎是管乐社社员”,还配了一张从远处拍摄舞台上所有成员的合影。拉小提琴的学生侧面特写——脸用金色的星星遮住了——应该就是“我家孩子”。
除此之外,还有张指挥满富情感地挥起指挥棒的照片——穿着黑色礼服的修长背影,配上浓密的灰发。照片的说明文字打码一个字“永远成熟迷人的小○老师”。
在驹込车站下车,悠纪等不及回家,就打电话给花村。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小暮理都爷爷的事情——你现在方便吗?”
悠纪一边走一边说。
“哦,你好。好呀,没问题。想问什么事?”
花村以近乎欢快的语气回应道。悠纪一时记不得第一次见到花村时,他是自称在调查哪起案件,但幸运的是花村并不在意这些。
“你说他是一名音乐老师,他是在哪所学校教书?”
“嗯……叫什么来着,是一所升学学校,还是私立的。最有名的就是每年都有很多学生考上日本最难的大学。”
“——青成学园吗?”
“对对,青成学园!”
“他现在在哪间养老院?”
“我想想,不是神奈川县的……镰仓,应该是叶山……我有看过宣传小册,印象中是个好地方。我也想住住看。对了,名字啊,你稍等一下。我有写在笔记本上。呃……笔记本在哪呢……”
“琴风庄”这个名字,不知道是以风声有如琴音的山庄为发想来源,还是将远方的潮声比拟成琴音。
空气中蕴含着海潮的气味。要从逗子车站到琴风庄,只能搭计程车。如此一来,交通实在称不上方便。不过地处偏僻,这里相当幽静。树叶摩娑和海浪拍打,在耳中愉快地回响着。琴风庄是三层楼米色建筑,一楼面向草坪的一侧,呈半圆形突出。挑高的大厅明亮温暖。
二月十七日,这天阳光明媚。即使在寒冷的空气中,悠纪隐约感觉到春天的气息。
拜访自然不能两手空空,因此悠纪买了两盒大颗草莓,来到这间高级养老院。柜台后戴着眼镜的女性向悠纪露出微笑。
“我叫若林,想找小暮洋一老师——”
悠纪说着出示自己的驾照。他昨天假装青成学园的学生申请探望。
“要找小暮先生的话,刚刚他亲人的孩子才来,他们到庭院散步了。”
“亲人的孩子?”
悠纪大为吃惊,会是理都吗?
“对方经常来吗?”
“最近每周都来,你要等吗?”
女性示意的半圆形空间有整面落地玻璃,宽绰地摆着几张古典的布沙发。空无一人的模样,就像是主人不在的豪华客厅。悠纪一边想着,同时摇摇头。
“我去庭院瞧瞧。”
可以见到理都——
这是大好良机。悠纪不知道理都会不会搭理自己,也不认为他会说出真相。即使如此,从表情和话语间的沉默,应该读得出一些深意。
不仅如此,光是和理都见面,就有难以衡量的意义。
悠纪沿着步道走,只见早开的樱花绽放着将近绯红的深粉红色花朵,一旁的长椅上坐着一位老人。阳光映在老人纯白的发丝,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看得出他有着轮廓深邃的侧脸。他穿着砖红色外袍,腿上盖着米色毯子。
老人身边有人坐着,但被老人遮住,悠纪看不清楚。
悠纪先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他打开大衣口袋里的录音机,走向长椅。
“——小暮老师。”
老人——小暮洋一——宛如生锈般转过脖子。
旁边的人起身,往前踏出一步,望向悠纪。
对方不是理都。
那是一名少女,约高中生左右年纪。娇小纤细的身体裹着象牙色的粗针织外套,围着同色围巾。肤色白皙透亮得有如毛线色彩。
尖下巴的小脸上,镶着细长眼眸和薄薄嘴唇。即使留着垂腰长发,依旧隐约散发着中性的气质。
难以捕捉焦点的淡色眼珠,以及不会联想到性的透明氛围,使少女宛如妖精。
她是静人兄妹姐妹的孩子吗?除了幼时被杀的双胞胎弟弟,悠纪没听说过静人有兄弟姐妹。
“你是老师的孙女吗?我是若林,在青成学园承蒙小暮老师关照。听说老师在这里,所以来拜访老师。”
“谢谢你特意前来。”
少女用与她年龄不符的姿态,礼貌鞠躬。
“我刚好有事来到附近。”
“可是……若林先生是从谁口中听到的?我想没多少人知道爷爷在这里。”
“我认识在老师府上帮佣的花村女士。”
这一点倒不完全是谎言。
“这样呀。”
少女握住洋一搁在毛毯上皱巴巴的手。
“你认得吗?他是你以前的学生,若林先生,青成学园的。”
洋一眨动浅色眼镜镜片后的双眼,一脸不可思议地注视着悠纪。洋一肌肤有光泽,体型福态,但还不到不健康的程度。
“今天天气真暖和,老师。孙女来陪你,老师应该很高兴吧。这里真是好地方,海浪声就像琴声一样——”
悠纪不着边际地搭话,只见洋一呆然张嘴,口水从干燥的嘴流下。少女拿出手帕替他擦去口水。
悠纪朝洋一踏出一步,弯下腰直视着他。洋一的眼神飘动,眼睛显得有些混浊。
“我和立原志史很要好,立原志史——老师你还记得他吗?他在家不能自由弹钢琴,所以老师就在午休和放学让他弹奏,他很高兴。”
要是少女不在场,悠纪就会更加进逼,问出理都和志史的事情。即使是在神志不清的边缘冒出的话语,悠纪也想从中掬取自己正在寻求的真相,哪怕只有只言片语。
“立、原、同学……?”
“立原志史的钢琴实在很棒吧,老师。”
洋一像在倾听海浪声,稍微侧了侧头。他的眼中陡然亮起光芒。
“哦,我才在想为什么一直听得到钢琴声,原来是立原同学。”
他忽然用令人讶异的清晰语调说道。
“简直就像从地球上最初的水中诞生的……这是你作的曲子吗?”
“爷爷连海声和风声都会听成钢琴声。”
少女不好意思似地插嘴。
“前几天小理在听你的《月光》,他的耳机没插好,所以漏音了。我不会听错,那确实是你的贝多芬,细腻如玻璃艺品,又有些尖锐的地方也很不错。”
“你是说理都吗?理都在听志史的钢琴?”
“你有时会在音乐室录制你的演奏,那是要给小理的吗?”
……果然如此,志史和理都果然……
“立原同学。”
洋一冷不防握住悠纪的手。
“你不能停止弹钢琴。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用什么形式,你都要继续弹。”
洋一的手带着令人畏缩的热度和力道,裹着悠纪的手。
“你能答应我吗?”
“老师说的话,我会告诉志史的。”
“照顾好你的手指。”
悠纪回握洋一的手,然后轻轻松开。
“风愈来愈冷了,我们差不多该进去了。”
少女温柔地碰了碰洋一的手臂。洋一深情地——仿佛看着他的爱人,而不是他的孙女——抬头注视着少女。
“我也差不多要告辞了。”
悠纪拿出装着草莓的纸袋。
“请收下吧。里面是草莓,不知道合不合你们喜好。”
“谢谢你——草莓我就收下了。你喜欢草莓吧。”
洋一眯起眼睛,连连点头。
“老师,请多保重。”
“爷爷说的话,一定要转达喔,绝对要。”
“咦?”
悠纪不由得看向少女。
少女淡然一笑。
她予人尖尖印象的脸蛋像花瓣,在阳光下绽放,悠纪一瞬间看得入神。
在琴风庄的期间,多田爱梨从LINE发来照片。是《鸢尾花》初夏号的一页。
悠纪坐在海边的漂流木上读起来。
羽翼的墓碑 十首 一年二班 小暮 理都
埋下未孵化的蛋/我们指甲过短的手指/是羽翼的墓碑
在图书室桌上/摊开笔记本/犹如叶隙日光洒落
挥别天真梦想/我们肩并着肩/半睡半醒
指着琉璃蛱蝶/回头一看/我俩身影宛如双子
成为被囚禁的旋律之鸟/朝没有五线谱的天空/拍动翅膀
为你而起的火刑/灼灼晚霞下轻易/变红的我的侧脸
落在身躯上的手掌/肋骨内的心脏/怒放盛开
到那个转角之前/莹然落下的花瓣雨中/与你的俤影同行
绑上七分之一的誓言/水杉是/直达天空的树
微风行过发丝/沙沙撩响/水杉的树梢
真是早熟的孩子,悠纪想。
他不会故作成熟,而是如实讴歌少年的心情,让悠纪更有这种感觉。
共十首的短歌就像一问一答的情歌。诗中的“你”应该是志史。图书室、笔记本、水杉树——短歌中随处可见联想起令学馆国中时期的元素,“火刑”暗示着小火灾事件,“被囚禁的旋律”是志史的钢琴。
选择用“俤影”替用面影,可能是悠纪穿凿附会,不过这个字会联想到少年的身影。
如果这是国中毕业后不久写下的诗,两人在毕业典礼的时间点,就绝对没有“决定性的决裂”。
——没错,这就是答案。
两人没有绝交,一次也没有。
两人始终紧紧相连,透过无人看见的透明丝线。
去年十一月十日凌晨,志史操纵齐木杀死恭吾。他断绝一段时间的联系,直到风头差不多过了。今年一月二十二日,他打电话给齐木,说要给他逃生资金,将他约到那个工地。
理都等在那里,他在高高的鹰架上装成志史,叫齐木上来,然后——
悠纪将目光投向远处,凝视着大海。
天空的蓝色和大海的蓝色在地平线上融为一体,形成了一条珍珠色的灿然线条。
悠纪在拂面的海风中,一直想着两名少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