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得如何?后来怎么样?〉
〈搬家准备得很顺利。〉
悠纪很快用谎言回覆透子的讯息。正在一点一点收拾公寓房间,但在横滨找租屋处的问题从新年歌会的那天起就停滞不前。
悠纪想避免和父亲从同一栋房子前往父亲的公司。为了这一点,他最迟须在三月三十一日前搬家。
〈我不是说那个。〉
悠纪马上收到回覆。
〈你在调查什么,对吧?〉
悠纪曾经请透子介绍作家野崎,之后就没下文。
当时,透子担心悠纪仍受到“那个孩子”影响,或者正追查六年前的那件事。
悠纪已经否定,但透子应该不信吧。
〈我正在调查一件和亲戚有关的案件。下次想听听你的意见。〉
悠纪收到表示了解的贴图,以为对话结束,没想到还是被缠着约好明天见面。
——透子现在绝对很闲。
透过指尖的对谈好不容易结束,悠纪将手机往旁边一丢,仰面躺在床上。
这样也好。作为冷静的第三者,透子的意见会有帮助,也可以透过与人交谈来整理自己的想法……
——老师。
悠纪仿佛被人在耳边呼唤,睁开了眼睛。
在他二十八年的人生中,只有一个人称悠纪为老师。
穿水手服的女孩在房间里晃来晃去。丰厚的头发在肩上弹跳,脸颊还有几个青春痘。
“优璃花……”
高中二年级的少女讨厌自己花俏的名字,也不喜欢和名字同音的百合花。
她说她最喜欢的花是麒麟草。秋天一到,就会在铁轨或堤防旁怒放盛开的黄花。
——老师真的要搬家呀。
她踢开角落堆积的包装纸箱。
“我不是要逃避你。我会一辈子把你放在心上。”
——太沉重了。放在心上就免了,不过生日的时候要来扫扫墓喔。
“生日?什么时候?”
——已经忘记啦。
“对不起。”
——二月二十六日唷。
“那是你的——”
忌日才对吧。
——是我在这边的生日唷。
“供花要麒麟草比较好吗?”
——只要不是百合,什么都可以。
“我知……”
道了,悠纪才说完,优璃花的幻象就消失了。
悠纪愣愣起身。他想着如何和透子叙述这段时间的事,不小心睡着了。
他久违地梦见优璃花。起因不知道是和透子的谈话,还是她的忌日快到了。
理应治好的伤又隐隐作痛。悠纪隔着衣服,抚上那道被一句“太沉重了”带过,一辈子都不会消失的伤痕。
优璃花是悠纪大学四年级时担任家教的高中二年级女生,他每周上两次课,英语和数学各一个小时。
她是独生女,有个当兽医的父亲和身为家庭主妇的母亲。三人组成的家庭在悠纪的眼中,算是中等富裕、正常健全的家庭。优璃花就读中等程度的私立高中,成绩也是中等程度。随着悠纪的指导,她的英语成绩从“中”升到“中上”,不过数学没什么起色。
优璃花本人也算是正常健康的普通少女。只是她有时会毫无来由地喃喃自语“真想死”或“死一死好了”。
大多时候,她都垂着视线读课本或笔记本,在写答案或计算的途中忽然停下手,从不抬头呢喃。
一开始,悠纪会有反应。他会问“什么意思?”或循循善诱“有什么事的话,我都在这里听着。”
他也训诫过她不该轻易说出去死之类的话,不过全都被优璃花无视。最终,悠纪开始嫌麻烦,对优璃花的喃喃自语左耳进右耳出。
后来优璃花抬起视线,一脸认真地说:“老师,和我一起殉情吧。”悠纪对于这种变化感到些许不安,但依旧恪守家教的身分与优璃花相处,不多涉入。
除了那些自言自语以外,优璃花很普通。
因此悠纪甚至不曾和优璃花的父母谈过这件事,他觉得没有必要。
不,说到底,他只是不想把麻烦揽到身上。他对优璃花没特别的情感,他只想着要顺利无事地照收到的报酬工作,完成每周两次的两小时家教课,撑完签约说好的一年。
六年前的二月二十六日,应该是优璃花最后一次家教课的当天傍晚,悠纪从手机接到一通陌生号码的来电。对方是附近药妆店的店长,声称悠纪妹妹偷了店里的商品。悠纪正准备告诉他自己没有妹妹,但仔细一听,发现对方说的似乎是优璃花。
只要监护人来好好道歉,就不会通知警方。听到对方这么说,悠纪立即前往药妆店。他没联络优璃花家。这一点可能是个错误的决定,但悠纪感受到优璃花正在发送前所未有的SOS求救讯号。
悠纪在女店员带路下,来到药妆店深处的办公室。看起来是店长的中年男子,双臂交叉站着。穿着水手服的优璃花则呆然坐着。办公桌上放着三瓶色彩奇特鲜艳的指甲油。
“老师,你来了。”
优璃花露出稍纵即逝的微笑。
“给你们带来不便,我深表歉意。”
悠纪脱下大衣,向男性深深鞠躬。
“老师是傻瓜吗?跟你没关系,你为什么要道歉?”
“优璃花,站起来,为你造成的困扰向大家道歉——”
一边整理裙子的打褶,一边站起身的优璃花,假装向店长低头,接着忽然转身冲向悠纪。几乎同一时间,悠纪目睹了她手上闪闪发光的东西,并感觉到身体左侧灼热的温度。
悠纪看到水果刀的握柄从自己躯干左侧冒出来。下一瞬间,前所未有的剧痛袭来,让悠纪顿时双膝一软。红色的污渍逐渐在毛衣的腹部一带扩散。
店长和店员都全身僵硬,发不出声音。在没有声音的静止画面,只有优璃花做出动作,发出声音。
“血流了好多,老师会死吗?死的话我会很高兴的,因为我也会死。”
悠纪喘着粗气。尝起来像生鸡蛋,又带一点铁锈味的温热液体涌上嘴巴,从唇溢出。
“……老师,疼吗?痛苦吗?真可怜。对不起喔,我只是想和老师一起……”
女店员终于尖叫起来。
——和我一起……什么?
我没听到——
看着优璃花的背影奔出门口,水手服衣领在红色朦胧的视野中飞扬,悠纪失去了知觉。
当他回复意识时,他躺在病床上,距离那天已经过去四天。
他更晚之后,才得知刺伤自己的优璃花跑上药妆店所在大楼的顶楼,翻过紧急楼梯的栏杆后跳楼。
由于伤口深达内脏,反覆并发感染的悠纪不得不长期住院。
悠纪也许是受害者。
然而,优璃花是未成年人。
家庭教师和学生,谈话节目上针对这件事,兴味盎然地发表各式各样的推论臆测,但等到悠纪出院时,风波已经平静下来。
原本录取他的公司是父亲公司的生意往来对象,所以公司也无法主动解雇悠纪。当悠纪自己辞掉工作时,公司想来大松一口气。
悠纪无法就这样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直接投入职场。优璃花为什么那么做——她为什么要杀自己——她为什么选择自杀——悠纪认为自己在没搞懂这些问题前,无法继续前进。
他抱着被痛骂的觉悟去拜访优璃花的父母。尽管可能不是真心话,不过他们表现出一副愧疚的模样,结结巴巴地表示他们实际上也毫无头绪,并让悠纪看了优璃花的房间。悠纪得到许可,仔细查找一遍,但毫无发现。
他也去优璃花的高中,还去国中、小学,找还有用社交软体和优璃花联络的朋友问话。
不管悠纪找谁问,优璃花都是不起眼也不突兀,既不是资优生也不是放牛学生,不特别受欢迎,也不会受大家讨厌的少女。众人口中的她,就是“一般般的女生”、“普通的女生”。
优璃花没理由到商店行窃,也没理由刺伤悠纪,更没有理由自杀。
不,理由想必存在,只是没人知道。说不定真的有人知道,只是悠纪无从知晓。
悠纪无法放弃,于是委托当时插画工作正走上轨道,同时从“怪人叔父”手中接过侦探事务所的透子调查。透子听完前因后果,斩钉截铁地断定如果悠纪已经查了这么多,继续查也不会有更多资讯。
透子直直盯着悠纪的眼睛。
“那女孩喜欢你。”
“怎么可能。”
“顺带一说,『一起殉情吧』是『抱我吧』的意思。”
“怎么可能……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说法?”
悠纪对透子的理论持疑。不管优璃花对悠纪究竟是爱还是恨,他对优璃花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是与这两者成两极的“漠不关心”,让悠纪深感后悔。
就算不是全部,只要自己也是让优璃花走上绝路的原因之一,自己就是铸下无可弥补的大错。悠纪心想。
“若林,既然你放弃原本的公司,现在很闲吧?要不要来帮忙?”
透子唐突提出邀约。
“帮忙画插图?”
“当然是侦探事务所。”
“可是侦探事务所不是需要跟踪之类的吗?我的脸应该都被公开了吧?”
“在网路上?会看那些的只有少部分人,而且又不是你干了什么坏事,社会大众早就失去兴趣。更何况你虽然比标准身高高一点,但脸长得很司空见惯,不用担心。”
“……那样的用法是正确的吗?”
悠纪苦笑,决定从善如流接受邀请,担任透子的助手。他就这样工作了整整五年。
不提薪水多寡的话,悠纪很感谢透子。工作基本上都是单独行动,他心情轻松许多。不习惯的跟踪和监视,虽然让他处于紧绷状态,但也让他无暇面对盘旋在心中的无解疑问及永无止尽的懊悔。后来想想,也算是一种心理治疗。
此外,比起继承父亲家业为前提,怀着心不在焉的态度,在一家想必会将悠纪当客人的公司工作,悠纪认为侦探事务所是更有意义的社会学习。
2
蜷缩在大楼间,有着狭长用地及金色宝珠熠熠生辉的六角砖瓦屋顶,可说是标准市区寺庙的寺院,正是透子的老家。寺庙的斜后方有一栋十层楼的公寓大楼,其中的四○一号室,就是透子的住处兼松枝侦探事务所。
屋内格局用卷帘隔开,客厅放了一张客用沙发、一张桌子和笔记型电脑,后面的房间则是透子绘制插图的工作间。
二月十九日,悠纪喝着透子煮的咖啡,详细说明至今为止的经过——不然一定会被一一追问。
一边听一边做笔记的透子,身上穿着一件浅蓝色掺柠檬黄,有着蜂巢花样的毛衣。
“律师在文京区公园里遭人杀害的案件啊,我还记得。原来他是你姨丈。”
“抱歉,没告诉你。”
事发时,悠纪还在透子的事务所工作,几乎每天都会碰面。
“又不是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
透子拿着发夹,几次试着把头发别好,最后还是拿下来,放在咖啡杯旁。
悠纪加入社团时,比他大五岁的透子以毕业的社团学姐身分,负责教导学弟妹手语。在当时义工类社团的成员中,她化着少见的浓妆。但现在只稍微修眉,涂上淡淡一层唇蜜,又剪了浏海,反而比以前更显得年轻。
“新闻起初不是还说,可能是诉讼相关的仇杀吗?不过犯人是受害者的前女婿,他自杀之后,就以嫌疑犯死亡结案了,对吧?”
“我认为另有真相。”
“志史操纵他的父亲齐木明杀了立原恭吾,然后又杀了齐木。既然志史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推下他的就是小暮理都。志史和理都是在国中认识,两人关系亲近。他们中间看似关系决裂,但只是表面上的伪装,实际上两人还是有联系。齐木坠落身亡的现场,是理都拥有的公寓建筑工地。根据游民朋友的说法,齐木似乎有金主。金主应该就是志史。事发当晚,齐木也貌似开心地要和某人见面。”
“没错。从去年夏天起,就有人不时在立原家附近,目击到疑似齐木的男性。”
“志史是个怎么样的人?”
悠纪拿出他的手机,向透子秀出他给游民看的同张照片。
“……二十二岁,是吧?”
“看起来不像吗?”
“是像二十二岁没错,但只活个二十几年,要怎么样才能散发出这种静谧的魄力?”
“现场感受更惊人喔。”
“从青成学园到映陵大学法学院。四年级就通过司法考试……真是优秀。”
“我也这么认为,但姨丈不太给予认可。”
“为什么?”
“因为他是齐木的孩子——身上有一半,流着齐木的血。”
透子皱了皱眉。
“有这么夸张——所以他恨你姨丈恨到——想杀死他的程度吗?”
“当家教的时候,我在志史的房间里教书,但不能关上拉门。我阿姨说是姨丈的规定,所以不能关门。”
“什么规定?这样不会很让人静不下心吗?”
“房间是上楼梯后的第一间和式房间,从楼梯底下一览无遗,旁边就是姨丈的书房。”
“说不定是因为不信任你?”
“我还希望如此。”
“国中生的话,多少会有不想被家人看到的东西吧。一般来说,每个人自己独处的时候,都会做些绝对不想被人发现的事情。”
“就连零用钱也没有。阿姨说需要的东西家里会买,所以不会让志史感到不便。”
“不是这种问题。总有私底下想要的东西,就算很少,也不想一一坦白。”
“压岁钱由阿姨代收,用志史的名义存起来。”
“志史自己能动用吗?”
“不,应该没办法。”
“都国中生了,连一元也不能动吗?”
“到高中也是如此。”
“难以置信。我的话就会从钱包里拿钱。”
“是啊,志史也能有这种程度的反抗就好了。”
在冰冷的内心全盘接受所有不合理待遇之前,在积攒的愤怒和悲伤酿成杀意之前。
“志史吃完饭不能躺下来小憩,周日早上也不能睡得比平时晚。志史的房间总是干净整齐到缺乏生活感。根据母亲的说法,外出需要前一个星期提出申请,和谁出门去哪里,几点回家都要事前写下来。宵禁是晚饭的三十分钟前,用餐时间三餐固定,必须严格遵守。新闻只要看报纸就行,所以连电视都没得看——”
“这是修道院吗?”
透子抬头看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杀死你姨丈的武器是什么?”
“听说是带状的东西。从索状物的痕迹来看,不是细绳,也不是绳索,而是更宽一点的——”
“是腰带吗?”
“不,宽度不是固定的,像是被折叠或拧过的痕迹。”
“毛巾、围巾、领巾、领带……”
“应该就类似这些。”
“你说出现在你姨丈遇害现场的脚印,和齐木明穿的运动鞋一致。”
“没错。鞋底花纹或尺寸都是。”
“鞋子符合齐木的脚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尺寸不合,警方就会注意到这点,不是吗?”
“如果是过着正经生活的社会人士,或许会被提出来,但游民穿着尺码不合的鞋子,会被重视吗?更何况警方应该希望齐木就是凶手好方便结案。”
透子提出伪装脚印的可能性。也就是说,齐木可能并未杀害恭吾,而是真凶将罪名嫁祸到齐木头上。
“我知道志史无法自由行动,但难道他半夜也没办法偷溜出来吗?”
“上大学之后,应该有办法做到吧。”
“不是,我是说上高中的时候,他高三的时候。”
“小暮家是大宅子,我想他应该可以进出,而不会被里面的人注意到,不过立原家可没那么大……”
悠纪回答,同时思索透子为何刻意询问高三的事情。
“不过姨丈不在的话,听说阿姨睡觉都睡得很沉,她又是睡在一楼后面的房间,说不定还能偷偷溜出去。”
“要不要确认一下?看看小暮家失火那天晚上,你姨丈在不在家。”
“透子学姐,你在想什么……志史与画室的火灾有关……?”
“你认为理都涉嫌杀害志史的爷爷和亲生父亲,为什么觉得反过来不可能?”
悠纪顿时觉得仿佛贴在眼球上的薄纸剥落,眼前为之一亮。
黎明的大火,只有理都醒着,也是唯一的证人。
理都绝对不会说志史在现场。他会让志史逃离现场,为志史打掩护。不对,如果这是两个人设计好的火灾,他们俩人原本就是共犯关系……
“你不认为齐木是自杀,但你为什么不认为万里子也是如此呢?”
——确实如此。万里子的自杀动机尚不清楚。说是因为静人的外遇而精神衰弱,也不过是套好的谎言而已。
从贸易商的证词可以肯定,万里子自己点了一打烈酒,但也可能是理都告诉万里子有这种酒。不是作为酒精含量高的酒,而是最适合酿果实酒的酒。
万里子陷入昏迷状态,醒来的希望几乎为零,等于死无对证。理都每周都探望——生日那天带着花束到病房——是对于自身犯行的烟雾弹,也可以解释为确认万里子是否仍在沉睡。
然而,被静人疼爱的理都,却烧掉静人的重要画作,这一点还是说不通。
“你的毛衣真漂亮。”
悠纪转移话题。
“你这么觉得吗?我很喜欢这个颜色。不觉得很少见吗?这是我阿姨——经营侦探事务所的叔叔妻子——亲手编织的。我高中很胖,这件原本是高中时织给我的毛衣,现在瘦下来了,毛衣变得不合身。我就硬是拜托阿姨,请她帮我重新织。”
“毛衣还能重新织吗?”
“可以啊——我做不到就是了。毛衣松开来就会变回一根毛线。毛线虽然会卷起来,但只要用蒸气熨过,就会变直,变得比较好编织。 ”
悠纪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
“我要回家了。老实说,我原本还嫌有些麻烦,不过今天和透子学姐谈过,真是太好了。”
“哦,嗯。”
“我会再联络。”
“要是你嫌麻烦的话,就不用了。”
“你确定吗?谢谢。不过假使我有空,我就会说一声。”
透子站在玄关送悠纪,这时弯起身体大笑。
“很高兴你挺有精神的——看来你没问题了,若林。”
悠纪恍然大悟地盯着透子。透子脸上流露出和蔼的神色。
“我没事——抱歉,让你挂心了。”
“你果然还是给我好好保持联络。你回横滨前,来喝一杯吧。”
“——好的。”
悠纪首先打电话给花村,询问理都的鞋子尺码。花村说她有写在笔记本上,然后查了一下。他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尺码是二十六公分。
“有人寄信或包裹给理都吗?”
“那一类的好像没有……等等,对了,我记得是有明信片……我想想,应该也在我的笔记本里……有了。有位叫市井怜的人寄了好几张明信片。市井是某某城市的市,井是水井的井,怜是心边的怜。我想说是不是小理都的朋友,所以记下来,日期就不清楚了。”
接下来,悠纪打给三田家,问美奈子是否知道齐木的鞋子尺码时,她说齐木身高偏高,鞋子尺码相对比较小,大概是二十六.五,视鞋子而定,也会穿二十六公分的鞋子。除此之外,悠纪还有一个问题想问美奈子,同样也得到了答案。
悠纪透过LINE,向田村奈绪询问理都的身高和体型。在他等待回覆时,他也打给立原家。悠纪明白高子已经开始嫌他烦,他也绝非刻意惹高子不悦。
“志史的鞋码?……是二十六.五。”
“齐木死时穿的运动鞋尺寸是多少?”
“二十六.五。”
高子甚至没有尝试掩饰叹气。
“竹内警探也来问过志史的鞋子尺码。就算和齐木一样,又能代表什么。”
“我当家教的时候,志史的房门都是开着的,对吧?”
“从志史到我们家里来的时候,就是如此。恭吾说是这个家的规矩……”
“那么,美奈子姐姐的时候,也是这样做吗?”
“不,人家可是女孩子呀。”
“……说得也是呢。”
“志史一开始反抗地关上了拉门,每次都会被恭吾骂。说如果不听话就滚出去,要过懒散的生活,就叫齐木收留他……听完这些之后,他就放弃了。”
“姨丈这么说?他明知志史小时候被齐木暴力相向……?”
“恭吾从来没有对志史动粗,也不曾大声吼他。”
“志史过着打开拉门的生活多久?”
“到高中都是。”
“晚上睡觉也是?”
“是的。”
“冬天也一样?”
“嗯,屋子有暖气,我想应该不会冷。”
“这样的话,他晚上就不可能偷偷溜出去了。”
“晚上溜出去?从家里?”
“他应该做不到,对吧?”
“该怎么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不论是我,还是恭吾,我们都没有监视志史的意思。所以他真的想的话——例如从窗户溜出去——应该不是做不到。不过恭吾常常工作到深夜,半夜打个盹,天亮后又工作,工作不太规律,所以实际上要不被恭吾发现地溜出去,我想应该很难。”
“四年前的二月十三日呢?”
“……就算你突然这么问……”
“十二日是映陵大学的入学考试,也就是考试的隔天。”
“那一天的话,恭吾出差到名古屋了。我还记得他决定日程时,特地避开志史入学考试的日子。他十三日早上出发,十四日傍晚才回来。”
——二月十三日晚上,恭吾不在家。
“谢谢。然后,能告诉我志史的手机号码吗?”
“我不能随便作主。”
悠纪结束电话后,收到了奈绪的回覆。高三时的理都身高约一百七十公分,体型“苗条得让人不想站在他身边”。
悠纪回覆“谢谢”之后,深深地叹口气。
悠纪明白了志史为什么不反抗恭吾。他原本以为是为了弹钢琴,结果不是。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志史并不是为了弹钢琴而装出表面顺从的样子。
他从小就在亲生父亲的肉体虐待下长大,最终逃离苦海,和母亲与新父亲过上平稳的生活——事实上,当时的志史据说相当伶俐活泼——有一天,突然只有他被舍弃了。美奈子和忠彦仅仅因为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志史排除在家庭之外。
恭吾对志史的待遇极其严厉,志史从小就被剥夺所有自由:与朋友共度的时光,宛如呼吸一般的钢琴,以及寄托于音乐的闪耀梦想。
高子永远不会站在他这一边,在一次又一次的无理斥责中,如果说要把他送回去找那个在他幼时心头刻下痛苦与恐惧的齐木——
他该怎么办?何处才是他的栖身之所?
他无路可走——他既无处可去,也无处可归。
他被所有血亲拒绝,不被任何人需要,也不为任何人所爱。
志史是否曾经偷偷从远处看着美奈子一家?他是否曾经咬着嘴唇,盯着和乐融融的家庭和一脸幸福的弟妹,注视着那些绝不属于自己的天伦之乐?
第一次——事到如今,悠纪才第一次——因为志史冰寒彻骨的孤独,胸口一阵疼痛。
——我难道对此无能为力吗?
事实并非如此,悠纪是有办法做点什么的。他也并非毫不知情。
他当了志史将近三年的家教,志史就在他伸手可及的距离。
悠纪不可能没注意到。
恭吾的纪律、高子的坐视不管,这些都是虐待。
装成一无所知、视而不见的自己,也是迫害志史的大人之一——悠纪不得不承认。
——对于这样的志史,只有理都……
悠纪想起写着两人名字的笔记本。
十二岁在图书室邂逅的少年,他们在只属于两人的圣域中讲述了什么,又编织出怎么样的故事呢?
悠纪打包好另一箱搬家的行李,在附近的荞麦面店用餐。冲完澡后,他打开电脑,结果收到一封来自透子的电子邮件,信件标题是 〈T-txt〉。
我的外甥现在大学三年级,他读青成学园,所以我问了他关于志史的事。他是比志史小一届的学弟,但他知道志史的事情喔。
每次定期考试,志史都做了所有科目的模拟题本,然后卖给学弟妹们。上面有答案和详细解说。限量十份,一份一千日元。
就算买的学弟或学妹想把题本卖给下一届学弟妹,因为学校的师资水准异常高,所以不同年度的出题倾向变化非常激烈(外甥有买,所以才这么清楚)。
不只如此,对那所学校的学生来说,在最重要的大学考试,那本模拟题本也比坊间差劲的参考书更有用。
模拟题本被称为T-text,知道的人才知道,只在成绩优秀的学生间口耳相传。光是知道T-text的存在,就像是一种身分证明。
根据我外甥,那所学校的学生都很正经,个性又有点薄情,即使是朋友也绝对不会说出口,所以在学校方面也没造成问题。
在学力至上的那所学校,总是位居学年第二名或第三名的志史,是学弟妹们的憧憬,深受信赖。提供给你参考。
每次考试就有一万元,定期考试一年举办五次,所以高中二年级一年间的收入是五万元,假设高三到第二学期的考试之前也都有贩卖题本,收入就是四万元。
如果志史在高中时代,能够私底下运用的钱有这么多……
悠纪确认收到电子邮件的时间,显示是不到十分钟之前,便打电话给透子。
“我看到邮件了,感谢你提供的讯息。其实关于编织,我有件事想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