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一日,这日阳光和煦,昨天飘扬的雪花简直就像骗人一般。洗完堆着的脏衣服,悠纪骑着自行车前往文京区的植物园。
在〈彼方之泉〉描绘的故事里,S向西南西走,R向东北东飘流,到达暗示是地球的星球,进到一片水杉森林。
悠纪在志史面前读的时候,就觉得描述过于详细,猜测他们刻意使用十六方位是别有用意。
他后来调查文京区地图,发现立原家在小暮家的东北东方位,小暮家在立原家的西南西分位,中间有一座植物园。
水杉是一种在化石中发现的树,被认为是灭绝的物种。在日本的名称是曙杉或一位桧,这座植物园与皇居并列,是日本第一处种植水杉的地点。
正门外的小径右侧是片水杉林。如果仰望直刺天际的高挺树梢,就可以看到树梢正在长出穗状花序。
对两人来说,每天从图书室望见树梢的水杉,想必是具有特殊意义的树。
“微风行过发丝,沙沙撩响水杉的树梢。”悠纪口中低吟理都的短歌。
从新春歌会以来,悠纪就一直没碰短歌。他要忙搬家,还一直思考着事件,连同好会的会刊也没看。
即便如此,当他读到《羽翼的墓碑》时,还是久违地产生一种感觉,仿佛场景的碎片和模糊的思绪正试图化为文字作响。
悠纪试着一首首念出《羽翼的墓碑》。
直到那时,他才注意到,最后一首歌不是在图书室里写的歌。
不是微风撩响树梢,行过发丝;而是微风行过发丝,撩响树梢。“我们”是在户外。
当然歌的内容不一定是事实,用想像编织而成的作品应该更多。然而,在悠纪看来,这十首歌都在描述理都的真实体验。
悠纪踩进松软的泥土,触摸水杉的树干。马路行道树的水杉,较低的枝桠大多经过修剪,这里的树则是自然生长。
——志史和理都就是用这个树枝——
悠纪在搜寻水杉照片时,偶然发现一个部落格。这位部落格作者似乎喜欢在东京和邻近县市的庭园“逍遥”。悠纪在搜寻图片时,特别注意到它的原因,是上传照片中的水杉底层枝枒上,飘动着一抹苔绿色。
日期是三年前的三月二十二日。水杉的照片有三张,第一张照片中,一条苔绿色的细布条,被整整齐齐地用蝴蝶结绑在画面右方最低的枝桠上。
植物园开门后不久。有人掉了缎带,看来有好心人把它绑在树枝上。
第二张照片是同一棵树,这一次是画面左侧的底层树枝上,绑着同样的苔绿色布条。绑法同样是左右对称的漂亮蝴蝶结。
在植物园绕一圈之后,蝴蝶结移动了。有点不可思议。
之后部落格作者就搭地下铁,到邻站的庭园,吃完午饭又再次回来。根据树枝的分叉,第三张照片和前两张是同一棵树,但是不论左右,都没绑着苔绿色布条。
我很好奇,又回来了。蝴蝶结不见了,是随风飞走了吗?希望是失主带回家了。
悠纪确认令学馆制服的图片。国中部制服的领带和领结的颜色,与绑在水杉树枝上的布条颜色非常接近。不,根本就是一样的颜色。
然而,绑在树上的并不是领结。
那是领带——被剪成七条,在令学馆国中毕业典礼当天,理都在图书室窗边剪掉的那条领带。
理都并没有在情绪激动之下剪碎领带,也不是为了表示他与志史绝交而表演。
志史想必也把领带剪成七条布条。
然后两人约好在每年的三月二十二日——也许每年的日期都不一样——在位于两人住家中间点的这座植物园,在水杉树上各绑一条布条。
那就是《羽翼的墓碑》第九首的这首歌。
绑上七分之一的誓言/水杉是/直达天空的树
两个小心翼翼的人,即使在这里也没有碰面。他们事先决定时间。比方说,理都在右边的树枝系上领带,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十分钟后,志史来了。他取下绑在树上的领带,拿出带来的领带,绑在左边的枝桠上,接着离开现场。
十分钟之后,理都回来,解下志史的领带,离开植物园。
再过十分钟,这一次换志史回来,确认树上是否没有领带——理都是否已经带走。
就算不是十分钟后,而是三十分钟或一小时后也可以。总之悠纪认为两人每年都进行这样的步骤。
这是表明自己的意志没有动摇,也是确认彼此关系的仪式,更是一种“誓言”。
田村奈绪说过,理都在高中三年期间,内部生就只有他一人,从不打国中时期的领带,从头到尾都是打规定的深棕色领带。
悠纪拿出他的手机。他为了方便随时都能阅读,以邮件附件的方式,用电脑把事件的资料寄给了自己。
标题是“笔记”的信件,里面是悠纪趁记忆犹新的时候,打在文书软体上的〈彼方之泉〉的内容。
自己对什么有所误解,而答案就在这里面。
悠纪慢慢地重读第两遍时,注意到了“那里”。
……如果这是那个意思……如果这与泼硫酸事件有所关联……
如果他们还没找到,那么在这世上的某处,就还剩下一个能证实这项假设的证物。
来找出那件物品吧。
2
三月九日,悠纪打开门的时候,穿黑西装和黑风衣、系着黑色领带的志史,正朝肩膀撒祛邪的盐。
“你参加了谁的葬礼吗?”
“嗯,是啊。”
志史脱下外套,将一双凤眼转向悠纪。
“你想给我看什么?”
“在那之前,你能告诉我,我给的答案是否正确吗?”
“答案……”
“你不是说我有所误解吗?”
“这可不是小考也不是测试。”
悠纪像上次一样,把事件从①编号到⑧的两张纸,并排放在坐在沙发上的志史面前。
“透过五十一年前的事件,我明白了一件事。”
悠纪指向“②户田美代子(二十岁)自杀——五十一年前”。
“美代子为了保护自己免于小暮家老爷的魔爪,弄到硫酸。不过,她被释放之后,瓶子就从藏匿的地方消失了。被泼硫酸的恐惧,以及杀了小孩的罪恶感,把她逼得走上绝路。这只是我的猜测,不过我认为是洋一把她藏起来的硫酸,转移到别的地方。”
“是老师……?”
“他并不是要偷硫酸,而是为了把硫酸从美代子手里拿走才藏起来。硫酸就这样遭到遗忘,藏在小暮家的某个地方。多年后静人找到了它。”
悠纪将指尖移向“③藤木(小暮)万里子(二十九岁)随机泼硫酸事件——十八年前”。
“这个案子有证人,当时五岁的理都从阳台上目睹一切,他明确作证『是叔叔做的』。如果警方愿意好好倾听……当时附近可能确实一片昏暗,没什么灯光。但从三楼的阳台上,一个眼睛好的小孩,应该认得出认识的人的脸吧。『叔叔』不是指年龄介于哥哥和爷爷之间的男性泛称,而是对特定人士的称呼。”
悠纪本来并未期待,没想到,二蓝的茜特地打电话过来,说是可以让悠纪确认店内纪录同伴(注1)与指名的笔记本。根据纪录,泼硫酸事件的当晚,静人有到俱乐部,由万里子坐台。他离开的时间不明,但据说静人从未在店内待到换日。
换言之,静人确认万里子有出勤,就在万里子的回家时间,潜藏在公寓前埋伏她。
“当时理都管静人叫『叔叔』。”
叔叔——当悠纪从野崎的资料中找到这个词,并且意识到〈彼方之泉〉中某一段暗示的意思时,他原本以为完成的拼图,顿时像错视画一样,呈现出另一番风貌。
“对万里子泼硫酸的人就是小暮静人。花村女士说,静人真的很疼爱理都,理都也总是喊着『叔叔』,黏在静人身边。理都根本不可能黏着静人,只是在她眼中像是如此。”
“静人的动机是什么?”
“万里子对静人来说太漂亮了,照这样下去,她永远不会属于自己,所以……”
小暮静人并不是“尽管发生了这样的惨事”,才和万里子结婚,而是为了结婚,“让这样的惨事发生”。
“我能明白警方不认真看待理都的话,但万里子又是怎么一回事呢?理都难道没告诉她,罪魁祸首究竟是谁吗?”
“应该是即使说了,万里子也不会相信。个性软弱、把自己当女神一样崇拜——当时万里子这么认为——静人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他也做不到。”
“理都是说不出口。”
语气仿佛带着一抹忧伤——志史第一次用令人感受到内心波动的声音说道。
“受到凄惨灼伤,没办法到店里。原本拼命想要得到自己的男人们,只送了慰问金之后,一个接一个转身离去,只有静人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他甚至比以往更加热情地朝万里子伸出援手。让人无法责备万里子选择依靠他。看到这样的母亲——理都说不出口。他无法做出让她更加受伤难过及绝望的事情。”
花村并非观察出错,而是理都也隐藏真心地演戏,在万里子面前,为了她而这么做。
“如果是不惜泼硫酸也要得到的女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和自己的父亲搞外遇,应该让人无法忍耐。然而静人却不离婚,依旧疼爱理都。”
“非常的矛盾。”
“这就是误解。”
“这是你的答案吗?”
“你们做的不是⑤,而是这边。”
悠纪指着“⑥小暮静人(五十二岁)溺死——去年”。
“你在不被静人发现的情况下,来到小暮家,躲在理都的房间里。理都像往常一样和静人共进晚餐,让静人喝酒,照每年的惯例拜访万里子。你就等静人去浴室泡澡——只要留心注意就能从声音知道——然后走进浴室,趁静人还来不及吃惊的时候,立即把他的头压进热水中。一个五十多岁又喝了酒的发福男人,在热水中再怎么挣扎,都是从上面制压的你力道比较强。隔天早上,你和回来的理都一起清理了杀人的痕迹,你则自然地从大门离开。那一带是高级住宅区,没什么人。如果有必要,你也可以对宅邸的保全摄影机动手脚。理都再装出才刚发现的样子,打一一○报案。”
如果同居的家人是共犯,伪装作业根本轻而易举。
“按照你的推理,这是我们在国中时制定的计划。我们不可能预料到洋一老师人不在家吧?”
志史淡淡地反问。
“你要说我们连老师失智都预测到了吗?万里子呢?我们是计划杀了她?还是连她陷入昏迷都在计划之中?”
“你们应该是打算送他们去旅行之类的吧?理都当然也会有不在场证明。假设他是大学生,在附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家庭餐厅写毕业论文也可以。平常就不时在家庭餐厅写报告,营造在那里动笔会特别快的假象。”
“那这边又怎么样?”
志史指的是“⑤小暮宅画室火灾——四年前”。
“真的是万里子放的火吧。理都只是拼命想救她而已,所以你才会那么生气。”
“纵火的动机是什么?”
“也许……是她知道了静人和理都的关系。”
“关系?”
“静人迷恋的不是万里子。”
起初静人也许是对万里子有兴趣而到俱乐部。然而,当他看到理都的照片时——
容貌美得足以在夜晚的银座成为传说的万里子,和让人认为是阿拉伯血统的外国人之间所生下的理都,一定有着仿佛融合数种民族,令人难以形容的深刻外表。即使是四岁或五岁拍下的照片,就足以想像他将来会长成怎么样的少年。
“静人对万里子泼硫酸,是为了和理都同居。迎娶万里子,是为了让理都成为自己的所有物。”
正如志史所说,〈彼方之泉〉里有答案。国王对R说的话——如果你愿意向我献出你的身体与心灵——R服从了。
事实上,人心不受拘束,也无法强制服从,能支配的只有肉体而已。
国王对R——
也就是说,静人对理都——
“理都被静人叫去画室的时候,总是一脸忧伤地望向万里子。花村女士说,理都可能是因为万里子不肯一起来,所以感到寂寞。”
理都想来并不是在求救。
他只是悲伤痛苦,也许在内心深处,他希望有人察觉得到——
没有人注意到。三个大人,没有人帮助理都。花村以静人是被害者,万里子是加害者的有色眼镜看着一切;里子万事都自己优先;洋一在外工作,在家的时间不长,和静人又相处不好,所以和静人不太往来。
静人从不让任何人进入画室,说起来,也没人对静人的画作感兴趣。理都就算撕烂了嘴,也说不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
“静人带理都去画室做的事情……他应该是以理都为模特儿作画,但不只如此。”
志史没让悠纪说到最后。
“不管有什么性倾向或嗜好,只要不伤害任何人,就算喜欢年轻男孩也无所谓。古往今来,这类事情并不少见。如果是住在一起后,感情日渐升温,那也就算了。但静人怀抱的情感根本不是爱情,只是糜烂的欲望。我知道理都的一切——所以我可以向你保证。那个男人只是把理都当作肮脏的自慰工具。根本不可饶恕。”
悠纪慢腾腾地站起身。
“我不是有东西要给你看吗?”
他打开卧室的门,转身叫志史过来。
“就是这个。”
空了一半的书柜上,靠着一件用芥黄色布料包起来的包裹。
悠纪听人说这是F六○号的画布尺寸,长边约一百三十公分。
花村说静人的画作只卖出了一幅。
悠纪询问茜,带静人来的“大画家”,是否曾经和一位操着京都口音的画商来过。
茜对“大画家”的名字保持缄默,但愿意以“对所有人保密”为条件,透露画商的资讯。对方据说从父亲那一代起,就在京都岚山经营着一家名为“峰”的画廊。
一切似乎是因为画坛重镇的老画家太过鸡婆,他听说静人有在画画,便介绍平常往来的峰,峰也因为老画家的关系而不好拒绝,只好买了根本不想要的画作。
比峰更感到困扰的,大概就属静人。静人画画并不是为了得到别人的认可或获奖。相反地,他一幅画也不想放手。
志史的手指勾在包裹的绑结上。
——那个人的画作,每一幅都过于淫靡……
一头白发,举止优雅的峰用悠缓的京都方言这么说道。
如果贯彻这一点,也不是不能从另一种角度来欣赏,但作品又带着童话调性,让我实在无法给予评价。技术也很半吊子。对有某种嗜好的人来说,想必是一幅令人无法抗拒的画作,摆在店面的话,应该很快就能脱手。不过我有我的审美眼光和鉴赏力,以及做了半世纪画商的矜持,所以没把这幅画摆出来卖——峰是这么说的。
志史的手指解开了绑结。
芥黄色的布料落在地上,露出一幅裱着朴素银框的油画。
志史扑动几下睫毛。悠纪无法从他的侧脸看出他是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有所预测,还是完全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
“标题是《玻璃窗》……”
“怎么回事?”
“我是从京都一家画廊的老板手上买的,老板当时碍于情面不得不买,买来后连包装也没拆,一直收在仓库里,所以除了他以外,没人看过。”
“你去了京都一趟?”
“开车前往的,这种程度的话,后座也放得下。”
背景画着一扇窗户,前景左端有一盆观叶植物。盆栽底部有写着“静人”的签名。
一名浅褐色皮肤的少年向后站着,半个身子遮掩在绿叶之后。
他全身赤裸,颈项几乎沦于畸形地修长优美,不论是描绘着宛如翅膀残迹的肩胛骨背部、柳树一样柔韧的手臂、从平滑腰线延伸出来的双脚,都纤细得令人心痛。
他右手抓住的毯子委落地面,在地上蜿蜒曲折,底下露出来的应该是内衣和皮带。
窗户的左半边挂着蕾丝窗帘,右半边的玻璃因为是夜晚,变成一面雾黑的萤幕,映出少年的半边身子。
——十六岁,不,十七岁左右吧。他长长的浏海鬈曲斜向流过前额,发梢鬈起,挂在耳朵上。少年映在夜色玻璃上的脸庞朦胧模糊,带着蓝色调、几近银色的眼白和缟玛瑙般的瞳孔却清晰鲜明。倒映在夜色中的黑色眼珠显得更加幽暗深邃,半开的嘴唇隐约带着色情的湿意。
当悠纪在画廊的仓库面对这幅画时,他不由自主地低语出声。
“理都……”
在追查了这么多之后,悠纪只看过一张小暮理都的照片,一张国中毕业纪念册的照片。尽管如此,理都的图像还是生动地烙印在视网膜上。
沿着理都背脊上掠过的笔迹,看起来像是色彩偶然的恶作剧。等到悠纪发现那其实是带着紫色的鞭痕时,他忍不住别开视线。
那个人的画作,每一幅都过于淫靡……峰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口。
即便如此,这幅画作在静人的作品中,还算是没那么露骨的作品。毕竟静人提供峰观看的作品,应该已经筛选过了。
其他的画作会是怎么样的作品——悠纪不愿继续想下去。
画布上画的是“爱人的画”,这份证词是正确的。
志史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画前。
“悠纪,这幅画请卖给我。”
“你打算怎么做?”
“请借我美工刀。刀子或剪刀也可以。”
悠纪递出剪刀,志史马上用剪刀抵着布面,接着上下左右地割裂整张画布。从侧面望向他的眼眸,那对双眼就像利刃一般。
志史最后剐出“静人”的签名,喘着气将剪刀交还给悠纪。
“要喝点什么吗?”
“请给我啤酒。”
“下酒菜要什么?”
“什么都好。”
悠纪打开零食饼干的包装,搁在客厅的茶几,并将一罐冰凉的啤酒递给坐在沙发上的志史。志史虽然已经恢复平常的的扑克脸,但悠纪仿佛还能看见薄冰底下摇曳的火光。
就像前几天,两人隔着桌角相对而坐。悠纪盘腿坐在地毯,打开自己的啤酒。志史朝零食伸出手,把一两个放入口里。
“——我第一次吃。原来是这样的味道。”
志史松开领带,打开啤酒罐。
“那幅画多少钱?”
“老板拿着也很困扰,所以用当初买的价钱卖给我。”
“我付。往返的油钱和高速公路过路费也是。”
“别在意,是我自己擅自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对你来说,应该是毫无关系才对。就连母亲都想把事件抛诸脑后。”
“嗯,阿姨似乎很困扰。”
“齐木爸爸是凶手的话,母亲就能放心了,她并不想继续打探,免得捅出马蜂窝。母亲其实也知道马蜂窝存在的可能性,只是她不去看。只要不去看,就不会映入眼帘。不映入眼帘的话,就等于不存在……你不觉得这样真的很符合母亲的作风吗?说起来,如果她怀疑我,在委托你之前,她大可选择先问我,问我是不是杀死了父亲……看来母亲似乎相当怕我。光是她还会怕这件事,就证明母亲还算好了。毕竟恐惧就代表她感到罪恶感。父亲大概直到死前最后一刻,都不曾对我有这种想法。”
“要是阿姨问你的话,你会怎么回答?”
“——没错,就是我。你觉得还会有谁?——”
悠纪屏住呼吸。志史第一次承认了。
“你能跟我谈谈吗?我没录音。”
“这种程度我还信你……打从一开始就是。”
志史喝完啤酒,把空罐放在桌上。
“我不知道静人把这幅画卖给了谁。静人每次说起这件事,心情就会不好,理都无论如何都问不出来。线索只有花村女士说的『操京都方言的画商』。理都说就此放弃,毕竟画要是被人买走了,我们也束手无策。即便如此,我还是打算找遍京都所有的画廊……那是最后一幅理都的画,其他全都被我烧掉了。你找出那幅画,并交由我处置,根本难以想像我为此有多感谢你。所以——”
——当时是国中一年级,我在暑假结束前往学校的时候,发现图书室的窗户外有一对斑鸠正在水杉树上筑巢。
不知不觉之间,雏鸟孵出来了;不知不觉之间,亲鸟不见了。理应人去楼空的鸟巢里,突然间剩下一颗蛋。
被舍弃的蛋——除了我,理都也挂念着这颗蛋。
理都个性害羞,我没事也不会特别找人说话——以前不是这样就是了——所以我们不曾交谈过。然而有一次,巢里的蛋不见了。往下一看,蛋落在地面上。我马上离开图书室,跑下楼梯,途中遇到早我几步的理都。
察觉到脚步声的理都回头一看,和我对上视线,开口说道。
“蛋——”
我点点头,两人一起来到树下。浓稠的暗黄色液体从破碎的蛋中流了出来。
理都一言不发地蹲在那里,开始用手挖掘树的根部。我一起挖,把蛋埋在那里。
在那之后,我们就开始亲密交谈,待水杉的叶子染上色彩,我们已经熟知彼此——就连最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也是。
我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愤怒的感觉,但真正的愤怒不是那种东西。听到理都继父对他的所作所为,我才第一次知道真正的愤怒。
都是理都的错,静人每次都这么说。为什么要让我做出这些事?竟然诱惑我,理都真是个坏孩子。
这是卑劣至极的责任转嫁,但理都被他的话语束缚。
不是理都的问题,理都一点错也没有——要让理都明白这一点,我不知道费尽多少唇舌。理都是纯洁的,没有受到任何人污秽。
唯有静人是绝对无法饶恕的。
我思考着如何才能拯救理都。
即使告发他——就算静人的罪行被揭露后受捕,我也很清楚等着他的刑罚根本不够重,只会让理都暴露在名为同情的好奇目光下,因此受伤而已。
杀了静人是最好的方法,死亡是唯一适合他的惩罚。
我来动手也可以,被抓进少年感化院也无所谓——但那会让理都有罪恶感。不但如此,他还会为了寻求酌情处分,讲出最不希望被人知道的事情。如此一来,就没有意义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形,必须让静人的死像是意外。在没有站台门又繁忙的车站,趁电车进站的那一刻,将静人推下铁轨之类的意外。不过静人很少出门。
发生在家中的意外死亡,无非是从楼梯摔下来,重物掉在头上,或在浴缸里淹死。
如果静人在家里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喝醉淹死在浴缸里,这样一定会被视为意外死亡——这就是计划的出发点。
理都说不能只有他有好处,我就要求他杀死立原爸爸。
从被立原家收养的那一刻起,我就像只被困在笼里的鸟。就算在笼子里也无妨,只要让我一天弹三十分钟的钢琴……只要有钢琴,我的心就能前往任何地方。
但在国中期间,我连钢琴都遭到禁止,钢琴被上了锁。
不考上青成学园就不能弹钢琴——当时我拼死读书,因为我想弹钢琴,我实在太想弹钢琴了。
我被说考试不是满分或最高分,就代表努力得不够。但在青成学园同年级的学生中,有真正的天才,他的堡垒是凡人所无法撼动。因此我从未考取令父亲满意的结果。
感冒或身体不适,我就会被骂自我管理太差。光是被蚊子叮也会被骂,真是只能笑了——虽然我笑不出来。
他从未说过慰劳或温柔的话语,尽管他的确不曾像齐木爸爸那样,对我挥拳相向。
完美的举止、礼仪、日常生活,要二十四小时都如此,维持三百六十五天,这并非易事。我自觉居人篱下,所以乖乖听从,但我认为扮演替罪羊的角色,我做的已经够了。
不过和理都遭受的屈辱和痛苦相比,那些根本就像轻柔的碰触而已。
实际上,我没有恨立原爸爸到想杀死他的地步。
杀意仅止如蛹,当时不过如此。
不过我不想让理都感到愧疚,为了让我们地位对等,我们才计划由我杀了静人,理都杀死立原爸爸。
下课和放学后,理都和我就计划进行了彻底的讨论。
如何才能不被怀疑,怎么样才能成功?
除了达到目的,还要同时让两人都能站在太阳底下、得到幸福,否则杀人就没意义了。
笔记本是——单纯用来打发时间而已。我们两人一边想着设定,一边交替书写对方。以讲给天使铃奈听的方式来写故事。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急也没用,我们必须花费不短的时间。我和理都在那时关系太过亲近,交换杀人会无法顺利执行。我们必须变成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不,这不该说是交换杀人。交换杀人是交换想杀死的对象,但我和理都的话——我比理都更想杀死静人,我想理都应该也一样。
不过我们需要决裂。一旦学校不同,即使我们疏远彼此,旁人也看不出来。所以我们必须在国中的时候就决裂。
刚好那个时候,齐木爸爸的缓刑结束,他开始缠着我。
他竟然想找我这个国中生要钱。他用想喝咖啡,给他一百三十元之类的借口靠近,真是彻头彻尾的人渣。要是他一辈子都不在我面前出现,也许我还会忘记。这一下,让我五岁时就怀抱在心的杀意又复苏了。
如果他打算缠着我一辈子,那我决定要加以利用。我决定不只是杀了他,还要让他成为杀害立原爸爸的凶手,反正齐木爸爸也有动机。我在美奈子以前使用的房间找乐谱——我把书桌当成钢琴,每天练习手指,所以需要各种乐谱——结果找到了齐木爸爸的手织毛衣,于是就策划了那个计划。
我只是粗略地想,要是父亲真的养狗,趁早上遛狗散步的时候下手应该不错。我对此并无执着,只要视情况挑时间,等他前往没什么人的地方就好。
计划执行是在七年后,我们大学四年级的那一年。当时我们只决定了这件事,等七年一到,就由需要帮忙杀人的那一方,用明信片通知执行的详细日期时间。
寄件人的名字,我是用市井怜,理都是把老师的名字加了一笔,改成小暮洋二。在明信片上适当编造辨认得出日期和时间的内文,读完之后就烧掉。
因为是单方面的通知,所以执行方绝对不能勉强,这一点很重要。
临时有事,或身体状况不良;准备下手的时候有人现身,或出现意外情形。在这些情况下,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等待下一次机会。
比起静人的意外死亡,我觉得把立原爸爸的杀人事件排到后面比较好。一方面要杀立原爸爸的话,需要在穿毛衣的季节才行。不过考虑到齐木爸爸是游民这一点,说不定只要不是炎炎夏日即可。
我身处在难以练习编织的环境——此外,我对编织棒有一些创伤——理都知道这一点,所以表示由他来编。
就像这样,我依赖理都的情形多得多了。明明是理都遭遇比我更痛苦的事情。
我不能留下任何证据,所以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覆,说了几十遍来确认。
去年七月,我收到了“小暮洋二”的暑期问候明信片。明信片提到的数字是八、十二和十四。
八月十二日,下午两点。我到理都家的时候,理都在门前等着。
静人有打盹的习惯,那天他似乎也睡得很香。我拿起鞋子,踏入房内。理都告诉我浴室的位置之后,我就前往理都的房间。
我们趁这个时间点,讨论了之后的事情。
要杀立原爸爸,就利用他会参加有马温泉校友会的十一月十日——因为是他,我猜测当天他一定会特别提早遛狗,果然不出所料。
为了确认遛狗的路线,我还和他一起散步几次。个性一丝不苟的人在这种时候就是很方便。他的路线总是一样,就连在公园休息坐的长椅也是如此。我还调查了公园内的监视摄影机位置。
也是在这一天,我们决定在哪里杀死齐木爸爸。这是理都的提议,他计划以理都的名义盖一座公寓用来节税。当时骨架已经完成,我直接记下地址。
在我们讨论的过程,静人醒了过来。他用甜腻的声音呼唤理都。
理都从椅子上起身,朝我笑了笑。
“没关系。还有晚上的事情等着,你先休息。”
你绝对无法理解,我是用什么心情目送他离开。
“用床吧,枕套和床单都换过了。”
理都说完,就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我——在理都的床上,心中杀意高涨。
我没有食欲,但还是吃了理都为我准备的轻食。我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所以完全不喝水,但我并不觉得口渴。理都房间内就有厕所,就算上厕所,也不用担心被静人发现,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地避免风险。
理都前往万里子住院的医院后,我在关了灯的房间内,靠在房门上竖起耳朵,等待静人去洗澡。
半夜一点,我听到静人去洗澡了。我下到更衣室确认状况,估算静人已经进了浴缸,我打开了门。
一切都如你所说。压住静人的头,然后把他浸入热水中,简直轻而易举。
最难的是压抑自己感情。
想要狠狠虐杀他的心情。
我想让他死得更痛苦。让他活着,然后一点一点地阉割他。
但我必须让他普通地溺死。我一直这样做,直到挣扎的静人不再动弹。
关于立原爸爸的杀人手法,我想应该没必要多作说明。不论凶器还脚印,一切就如同你之前说的。
我带着理都重新织过的毛衣,找上齐木爸爸。沿着划船池走,大致就能遇到他。
我对他倾诉甜言蜜语。
——拿到遗产的话,我就为爸爸买公寓。我也会离开立原家,我们一起住在那里吧。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他对我做了那些事情,竟然还会相信这种话。
我曾经被那个男人用编织棒捅过。
现在回想起来,那件事应该就是我对齐木爸爸杀意的起点。
关于杀死立原爸爸的犯人?那个男人根本不在乎这种事吧。
我想让他看我打算买的公寓,等我拿到打工费,就可以给他钱。我这样告诉他,把他引诱到那个地方。我把公车钱给他,告诉他要在哪站上车,哪站下车,并在地上画了一张地图,讲解如何从公车站到目的地。我另外再用明信片,告诉理都日期和时间。
我指示齐木爸爸上到鹰架顶层。我根本不需要想理由,告诉他我会在那里等着就好。
不,我不称之为信赖。那家伙只是想从我身上挤钱,小看我而已。他打算一辈子寄生在他小看的我身上。
在鹰架上发生的事情,你的想像应该都猜中了——
志史话锋一转。
“我应该都讲完了。”
悠纪终于回神似地喝起手中的啤酒。
“我能问问,你们怎么递送毛衣和运动鞋吗?”
“我为了不让乔治警戒,在八月十二日带了要给理都穿的衣服。为了配合天气,我准备好几套。运动鞋和毛衣在好一阵子前就给了。我的房间缺乏隐私,留在房里太危险了。”
“怎么做?”
“你知道我每个月会到福利设施一次吗?从高中到停止弹钢琴的大学二年级,我都维持着这项习惯。设施叫做小鸠寮,是以教会为母体的设施,主要收容视力受损的孩子。”
“该不会怜奈……?”
“上学路上有一个盲眼的小女孩,自从帮她捡球之后,就十分亲近自己。她被母亲和母亲的同居人虐待,十分可怜。火灾后,她失去母亲这个唯一的亲人,毫无依靠——讲到这个份上,立原爸爸也同意让我每个月见怜奈一面。不算是志工,只是顺便和其他小孩一起玩,弹弹有人想听的曲子,和大家一起唱歌。我去的时间是每个月第二周周末的其中一天……理都应该是避开这个时间,去得更频繁。”
志史十指交叉。
“我和理都唯一的接触点是小鸠寮,也就是怜奈。如果一起认识怜奈的我们,选择分开时间访问的话,应该也会给人我们决裂的印象吧。我们可不是为了利用怜奈才照顾她。曙杉公寓这个名字,确实让人感受到其中有某种缘分。我把要给理都的东西,放在车站的投币式置物柜里,再用缎带穿过钥匙,趁到小鸠寮的时候,挂在怜奈的脖子上。钥匙上面贴着写了车站站名的纸条。怜奈会把钥匙藏在自己的抽屉里,等到理都来访,再挂上脖子。在我开始卖模拟考题之前,我都是忍着吃便当不配茶,存起来当置物柜的钱。”
“洋一说过,理都在听你的〈月光〉。你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吗?”
“是的。我听怜奈说理都想听我的钢琴,我就买了一台数位录音机来录制演奏。理都将档案载到电脑里,把录音机还给我,我再收回录音机。”
志史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为无法碰面的理都弹奏呢?理都又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聆听旋律呢?
“没考虑过直接把录音机交给怜奈吗?”
“有掉落或故障的风险。”
“有想过用录音机录几段话吗?”
“钢琴演奏还算安全,但要在媒体留下录音还是有风险。”
“虽然有人认得出你的钢琴。”
“嗯?”
洋一透过不经意听到的旋律,将志史和理都联系起来,不过那当然是一个特例。
“以你刚才的说法,在你执行计划的时候,你对姨丈确实怀有杀意?”
“……是的。”
志史垂下睫毛点头。
“有什么契机吗?”
“那是在我高二的时候。洋一老师问我有没有意愿考音乐大学。被这么一问,我也稍微纳入考虑。于是我在升学调查的第三志愿,填了美奈子毕业的音乐大学。结果班导打电话联络家里,询问志愿表的认真程度。父亲不由分说地——他总是没打算听人解释——教训我,叫我别再丢人现眼。丢人现眼是指什么?不,说起来,所谓的『再』又是什么意思?结果他说我光是那个男人的小孩就是可耻的存在,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规矩生活,拼死读书才能雪耻……就算他这么说,齐木明是我父亲,又不是我的问题。”
志史清澈的眼白,仿佛透出猩红的血色。
志史的肌肤也像是被从心脏滴流而出的血液染红。
“被讲到这个份上,我也是有自尊心的。既然他所谓的雪耻,就是考过司法考试,那我就做给他看。我向他道歉,说我不是认真的,我的目标是法学院。父亲闻言,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点头。接下来他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很好,直到洸太郎长大之前,你要好好努力,成长到足以辅佐忠彦。”
——直到洸太郎长大……那么在那之后——
“想来也是。继承三田家业的人,自然是洸太郎,又或者是立原爸爸古板的脑袋没想到的美月……不过,要是三田这么说也就算了,为什么我非得被他这么说呢?”
悠纪觉得志史的声音仿佛在颤抖。颤抖的幅度极为微弱,就像高处枝头的一片树叶摇动,传出的沙沙叶音一样虚幻飘渺。
“就算准许我弹钢琴,也不过是让手指热身就结束的短短片刻。父亲不在家或在睡觉的时候,我都对着书桌练习了三倍以上的时间。我每天提出请求,借了钢琴的钥匙,时间一到就马上还回去——要是超出时间,哪怕是一分钟而已,第二天的钢琴就会被禁。那个男人做到这种程度,结果我却还只是弟弟的衔接替补吗?”
“那是……”
“就在那一刻,我的杀意羽化了。”
悠纪感到不忍。
自己的这份想法想必都表现出来了,悠纪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开口说道。
“——那就是最后一根稻草吧。”
“没错。”
“你和曙杉公寓的火灾有关吗?”
“那算我们运气好。我们与火灾无关,但若是没有那场火灾,只怕我们已经出手做点什么,好让怜奈能够远离他们。”
悠纪对怜奈的遭遇略有耳闻,所以尽管死了两个人还说运气好的发言无法令人肯定,但悠纪也没打算出言指责。
“所以画室的火灾是万里子纵火吗?动机是?”
“她之前明明对丈夫的画毫无兴趣,甚至连画室都不看一眼,实在是有够随心所欲的人。理都说她可能看到了,当他洗完澡突然被亲吻时,万里子好像就站在楼梯上。万里子之后似乎就订购了生命之水的伏特加。我想她误会了静人和理都是彼此相爱,认为理都已经十八岁,身体也已经成年了,只要想拒绝,应该就能拒绝——”
“她自己明明一直和洋一有关系。”
“她可不是那种会自我反省的人。”
“我其实也无法理解理都的心情。你刚才不也这么说吗?他为什么不拒绝?他为什么乖乖听话——”
“我希望你不要太小看在纯白的心灵和身体种下的恐惧与束缚。这可不是没经验的人想像得那么容易。”
“他没考虑过离家出走吗?或者理都自己放火烧掉画。”
“高中生连公寓都租不了,也不能养活万里子。要是理都背叛,静人威胁要把一切告诉万里子,理都自然只能听话。”
“但万里子躺卧病床之后,理都就不用再担心了吧?就连理都自己也……”
“理都怎么样?”
“脸上——留下可怕的伤疤。”
“所以你以为静人就会怕得不敢出手?”
“不会影响到伤口吗?”
“静人可是见到理都疼痛就会更兴奋的男人。不过认为他和静人关系好的人愈多,对理都来说就愈方便。他说自己从十岁就开始忍受了,再过三年还忍得住。其实我也是,要不是我想杀了立原爸爸,我早就离开千駄木的家了。”
这样不是本末颠倒吗?
微弱的违和感,瞬间变成疑问,盘踞在悠纪脑中。
——为什么是在七年后?
悠纪明白他们需要一段不短的准备期,也可能有身体方面的问题。鞋子的尺码必须和齐木一样或者接近,同时也需要和成年男人抗衡的力量。
学会编织毛衣也不可能一蹴可及,为了营造出确凿的决裂假象,需要等上几年。
但是真的非得七年后不可吗?
就算三年后还为时过早,那么五年后就不行吗?
先杀了恭吾的话,志史就可以自由了,说不定还能重新考进音乐大学。
“真是奇怪,为什么你们这么坚持七年后?”
“我们并没有特别坚持。”
这是——谎言。
“是要等司法考试结束之后吗?考虑到你在学期间就会考过?”
“和这一点也没关系。”
“那是为什么……”
“我要走了。我已经对你说出所有关于案件的事情,这样已经充分支付代价了。”
“志史——”
志史正要站起来的时候,悠纪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志史没有甩开,只是注视着悠纪,小小吐了口气。
“——我们有另一个目的。”
“另一个?”
“你认为理都为什么要烧掉杉尾的稿子?”
“你是说《鸢尾花》吗?”
悠纪觉得话题似乎跳得太快。
“理都不会仅仅因为他割了笔记本就那样做。”
“你连杉尾的小说都知道呀。是因为内容有问题吗?”
“我不是说过,我知道理都的所有事情吗——杉尾的小说和笔记本的故事,应该有一个共同点。”
“因为怜奈登场的关系吗?在杉尾小说中是铃那就是了。”
“剩下的请你自己想。”
志史用温和的方式甩开悠纪的手,终于站了起来。
“我有一件事要说,如果你拿到物证——”
“有物证吗?”
“谁知道呢。我已经处理了所知范围的证据,但人毕竟会疏漏犯错。”
“志史出手的话,没问题吧?”
“你对我的评价太高了。这是充满破绽的计划。我只是坚持完成我在图书室里,和理都描绘出来的蓝图。我们清楚计划不完善,所以把这份不完善的计划,委交制裁的天平。这是我和理都讨论后决定的,我们做的事究竟能否得到原谅——就交给成败来决定。”
“如果我拿到物证呢?”
“请先跟我说一声,我会杀了你。”
“如此显眼,你会被抓喔。”
“只有我一个人被抓的话就没关系。如果我被指控杀了你的话,动机是……对了,因为我看不顺眼你被父母溺爱,日子过得温吞惬意。”
“志史——”
“这是真的,我一直嫉妒你。我又羡又恨到想掐死你的程度,你没发现吗?”
志史走到前门,穿上外套,用鞋拔穿上正装的黑色皮鞋。
“在水杉上绑七分之一领带的日子已经决定了吗?”
悠纪以为能攻其不意,不过转过身来的志史,脸上表情没有半分动摇。
“是啊。我们每年都会轮流用明信片,告诉对方时间。只有那一天,我连有没有父亲的准许也不管——”
“你应该一直这样做才对,你应该确实做出反抗。”
“父亲单方面的条条规矩,一一反抗根本没完没了。”
“即使如此也一样,面对每一条规矩,全都加以反抗。”
“事到如今,这种话能不能麻烦你省起来?”
“是啊,事到如今。我当你的家庭教师时,就应该这么说的。不只是嘴巴上说,我还应该想想自己能做什么。”
“你又能做什么——”
“也许我什么都做不了。即使如此,我还是应该要去想。就算微乎其微,但我是否能改变什么?有什么我能为志史做的吗?”
悠纪笔直地注视着志史。
“没能帮助你——对不起。”
悠纪深深低下头。
“对不起,志史。”
悠纪心想,自己说不定就是为了说这一句,才会在没有任何人请求的情况下,坚持继续调查。哪怕这只是自我满足。
志史的睫毛隐约地晃动。
“——我和理都约好不相见,所以我们总是错开时间绑领带。然而在四年前,我破过一次禁令。”
“画室火灾的时候?”
“当时理都已经出院两周了……我第一次拜托怜奈,要她帮我转告理都今年取消。但我还是去了——我觉得理都一定会来,所以从开园就一直等着。理都果真来了。他的半张脸庞都包着绷带,并用变长的浏海盖住。那一天是下着大雨的寒冷春日。周围没有任何人在,我默默拥抱了理都。风很大,泥水飞溅到我的脚上,头发也乱糟糟的,即使撑着伞也全身湿透。我想不出任何借口来面对父亲和母亲,但那些我都不在乎。”
悠纪眼前也浮现那一幕场景,耳中仿佛响起将两人与世界分隔开来的滂沱雨声。
“我们亲手交换领带——然后就分开了。”
“志史。”
“嗯。”
“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离开立原家。”
“在那之后?”
中间有一段沉默。
“我打算当检察官。”
“那钢琴呢?”
“我已经二十二岁了。”
他有些落寞地说。
“年龄根本没关系。”
“也许吧,只是弹好玩的话。”
“只是弹好玩不行吗?”
“……呃?”
“对了,我忘了洋一先生的留言。”
“给我的留言吗?”
“他把我错当成你,说了这句话:你不能停止弹钢琴。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是以什么形式,你都要继续弹钢琴。”
志史盯着指甲修剪整齐的双手。
“他还说,照顾好你的手指……”
志史默默低头行礼,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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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同伴指女公关自己带客人来俱乐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