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连载版 第二回

原文刊载于小说屋sari-sari 2016年7月号

如果是霍尔顿的话……我反复思考着。

如果是霍尔顿的话,会怎么看待松田智子的死亡呢?如果是霍尔顿的话,明明有重要的友人死了,还会出席大学课堂吗?如果是霍尔顿的话,会去她那遥远的故乡参加告别仪式吗?我只是这么思索着,没有特别要把这当做什么判断标准,也不想对任何一件事做出什么判断。

在用小泉留给我的钥匙溜进活动室、读了松田写的文章之后大概三天时间里,我都是把自己关在单间宿舍里度过的,一次也没有外出。胡须没剃、澡也没洗,就是蜷缩成团躺在床上,不规律地睡觉、醒来又睡去。这么做时,我连自己是否真的在伤心都不清楚了。实际上这些难道不全是做样子吗?我只是把自己关起来演戏,其实还是可以像平时一样行动吧?也还是能起床、剃须、洗浴,甚至像一直以来那样笑着吧 ?开始这样想的时候,感觉名为悲伤之物失去了实感。确实,我可以做到起床、剃须、洗浴,甚至是笑。而那一定会是装出来的笑吧?现在这样躺在床上和假装的笑有多少区别呢?只不过是视情况作出选择,二者难道不都同样虚假吗?就连这样的思考也一样。总觉得我啊,好像一直就是在对自己演戏。

但自己的身体并不想动弹,就这样过了三天。到了松田死去一周后的周四下午4点,像平时一样浅睡的我醒了,随之而来的是突如其来的强烈空腹感。那和呕吐的感觉有些相像,像是胃里有什么东西翻滚着涌上食道。为什么肚子到现在饿起来了啊——不,倒也不是到现在,只是时间久了肚子就会变饿。虽然不知道原因,不过该说是生存本能终于战胜了大脑中的情感吧。我几乎毫不犹豫地从床上起来,单把钱包塞入口袋就前往附近的便利店。买来海苔便当和矿泉水之后回到房间,五分钟左右就消灭了便当,随后真觉得要呕吐,就一口气喝了大半瓶矿泉水。

往空垃圾桶里扔了垃圾后,我走向信箱 。听声音就知道,这三天里,那边好几次有广告之类的东西被投了进来,我打算去把它们揉成团丢掉。

拿出邮箱里的东西,可以看到有关于可送货上门的披萨、驾校、眼镜店等广告,其中还有一张收件人不在的告知单。好像正好是在我去便利店时来的,可自己离开住处明明才15分钟左右。

寄件人那一栏,写着小泉的名字。

我拨打告知单上留的电话号码,要求再次配送,在等待东西送到前剃了胡子、冲澡,并试着在镜子前露出笑容。

我决定装作过和以前一样的生活。

我在大学的课程集中在第一到第三节课上,这是和整体院的兼职相协调的结果。雇佣我的杨柳整体院在下午营业的时间是从十六点开始的,而第四节课是十六点十分结束。九十分钟一堂课之间有十分钟休息,所以时间就比较尴尬。所以不管怎样,我不上到第四节课。虽说有兼职的日子只是周一到周三这三天,但自己已经形成了那样的生活节奏,所以一周里其余的日子也会优先去较早时间段的课程。

因此,我早睡早起。晚上二十二点左右睡觉,平均睡上六小时,总之,睡醒的时间是四点。之后基本上是看书、吃早饭花掉三小时左右,然后去学校。不过只有星期三晚上会更早睡,然后在周四的深夜——凌晨两点醒来。

现在回到那样的作息时并没有什么不适,或许是身体已经熟悉了吧。两周左右的时间里,我都是无所事事着度过了。夜间早睡,晨间早起。看书、吃早餐、走到学校。出席讲课、过去兼职。回来时经过超市买来贴着折扣标签的料理,在房间里吃过之后,淋浴完就睡了。到了大学考试周,时间表被打乱了些,但我还是尽可能保持着同样的节奏。

而在七月最后一个周五,房间的门铃响了。

如果霍尔顿要在友人和熟人之间划清界线,会在哪里设置那种界线呢?

我自己并没有去定义。由于自幼就尽和特定的几个人一起玩,所以年龄上能称为友人的人想来好像也就两三个。自从进入大学之后也没变,松田是我为数不多的亲近友人之一。除她之外,在大学里能称为友人的,大概也就是小此木学了。

打开房门,就看见小此木站在那里。他不高,但健壮,虽说还算不上肥胖,不过体重在同身高里应该是较平均值多些的。原本头发很卷的他,现在已是个圆脑袋的光头。他半年才理一次发,最近则好像正好快到那时候了。和我同一届的同学里,小此木入文学社的时间比谁都早,四个月后却退社了。那期间我们亲近起来,到现在也还有交流。话虽如此,却几乎没有和他见面的机会。这回也已经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见了。

招呼也不打,他就开口:“我买了车。”

“哦?为什么?”

“之后再说吧,那说来话长。”

真不可思议。“我还以为小此木是不持物主义者呢。”

他甚至连手机都没有,高中时似乎用过手机号,但好像大学入学后不久就注销了。在现在这个世界上,不用手机却拥有一辆车的大学生究竟能有几人呢?满足这样情况的,就算全日本仅有小此木一人,我也不会惊讶。

“坐副驾吧。”他说道。

小此木买的,是大发的老车型Move ,一辆银白色的轻型车。听他说是早在十七年前制造的车,他入手时,车有十四万公里的里程了。这车在世上流通的车型中,应该是最便宜的一种吧。

座位没有想象中的难坐,舒适当然说不上,但不至于需要一一抱怨。我系上安全带,小此木就意外娴熟地动手启动了Move。

“什么时候拿到驾照的啊?”

“高三拿到的,住驾校集训之后很快就得到了。”

“要去哪里?”

“没定,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二十一点前回来就可以。”

时间已经是十八点了, 七月的天空还很蓝。引擎的声音听起来莫名有些高昂,空调好像有开,但没什么效果。我打开车窗,手肘架在边缘。

“好久没见了吧?”我说。

握着方向盘,看着远在前方的路,他答道:“今天白天回来的。”

“你去了哪里?”

“西边哦。”

“西边的哪里啊?”

“不是说要去哪里,我不定目的地。大概开了个一百七十公里再回来的。”

小此木有着浪迹天涯的癖好。大一的时候还不是这样,不过升了一年级之后就显现出来了。他在大二那年春天宣称“今年我要留级。”实际上也是这样做了。他似乎对海外并没什么兴趣,但国内的话哪里都去。

所谓的一百七十公里到底有多远,我不是很能感觉得出来,也不清楚到县的边境有多少公里。驱车一百七十公里的话应该是四小时车程吧,当然,如果上高速的话就更快了吧。若只是移动的话应该当天就能回来,不过他的浪迹天涯和距离没什么关系。

以前,他有这么跟我说过:

——买张最便宜的车票,乘经各个车站时,我就一直看着窗外。如果看到中意的事物,就在下一站下车过去。可能是神社、陈旧的电器店、喧闹的小孩子之类的,反正是各种各样的事物。满足之后就再买张便宜的车票坐上电车,坐到没钱了就回去。

如果没满足呢?

我这样问道。那就一直待在那——他这么回答。他有着挺好懂的规则。

Move汽车在田野间的狭窄道路上行驶,爬上了山路。上坡时,发动机的声音也更上一级了。

“听说松田死了?”小此木说。

“她是死了。”我答道。虽然不清楚自己的表情如何,但想来一定是平常那样的吧。

“葬礼什么时候办?”

“那已经结束了。”

她去世已经是三周前的事情了。

小此木将视线投向我这边。看前面啊,我说。他姑且转回去看前车窗,轻声叹了一口气:“真遗憾,我都把礼服拿去给干洗店了。”

“毕竟你在外面游荡。”

“那是怎样的?”

“什么?”

“葬礼啊。”

“不知道啊,我也没去。”

听说,原本社团里决定去告别式的是古峰,但她在那之前似乎身体不好。因此,我们社团恐怕谁没出席。

驾驶座上,小此木不满地皱眉:“为什么没去啊?”

“我没礼服。”

“买来就行,借来也行。”

我想反驳些什么,但没能说出来。

如果她的告别仪式在学校附近举行的话,我一定会参加的吧。那么我是因为那么一点交通费才没去她的告别式吗?不对,不是这样的问题,也不是因为没有闲暇,毕竟自己在那段时间一直躺在宿舍床上。

——只要有点借口,我就不想去告别式。

一定是这么一回事吧。距离、金钱、礼服、都不过是借口。

我吸了一口气,告诉他:“是我们社团的成员杀了松田,我倒是要以怎样的表情参加葬礼啊。”

这也不是真正的理由,这我在说出口前就明白的。

“你又没有什么过错。”小此木说道。

——是你的错。

织原这样说过。

我摇头,“我不知道该向她父母说些什么好。”

“没必要勉强说什么吧,在那不说话就行。”

“为什么那么在意告别仪式?”

小此木应该没有和松田那么要好,他或许是因为在社团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有见过她,但我不记得他们曾互相从对方口中得知名字。

到了山路的一个大拐弯处,小此木转动方向盘,身体不由得向驾驶座的方向倾斜,有点感觉轮胎像要脱离了,让人感到有点难受。过了弯道,他说:

“打招呼是必要的。”

“为什么?”

所谓的告别式,是对死者道别的仪式。但是对着尸体道别,到底能算什么呢?

那到底是为谁而作的道别?

“哪有什么为什么的,这不重要。”

小此木稍向前倾,紧握方向盘,准备下一个拐弯,Move汽车恰以每小时40公里的速度前进。

“不是为了谁,也不是为了什么。打招呼不是过程而是结果。”

你这家伙不是连“你好”“再见”都没说吗?虽然这么想着,但我没说出口。小此木学是个奇妙的男子。

他第一次到我公寓那天的事情,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大一那年的五月初,在社团的新人欢迎会上,小此木醉倒了,我无奈带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床被他占去了,我就看书。回来时是凌晨一点,我记得等小此木醒来时好像是两点了。那时候,我还没有早睡早起的习惯。

小此木在床上问道:“这是哪儿?”

由于他几乎没动,我都没注意到他醒了,突然听到声音就吓了一跳。

“是我的房间。还记得吗?小此木你在欢迎会上喝醉了。”

“是吗,没印象了。”

他从床上起来转身,双脚落地。

“不过,应该是这样吧。我之前决定要大醉的。”

“为什么?”

“因为没体验过。”

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我把桌上的塑料瓶装矿泉水递给小此木,那是想着等他醒来后给他喝而去买来的。他稍微喝了一点,然后说:“也就是说,我被你搭救了吗?”

“没那么夸张。”

“说搭救,很夸张吗?“

“谁知道呢,不过一般生活中,不是这么用词的呢。”

“为什么不用?好的词就该用起来。”

小此木睡眼惺忪,眯起眼,一点一点地喝下矿泉水。塑料瓶机械地上下摆动,大概是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吧,他用昏昏欲睡的语气说道:

“我的包在哪?”

那里——我指向床的一边,那是个黑色尼龙登山包,已经用旧了。小此木咕哝着“啊啊”,弯腰探出身把登山包举着拽了过来。

“给你这个。”

小此木拿出来的,是勉强能放在手掌上的那种小巧台秤。主体是绿色的,指示盘则是白色,红色指针,当作时针来看的话12点的方向上写着200g。

“为什么?”我问道。主要的疑问其实在于带着台秤这种东西行动的原因,不过他答的不同:

“感谢就应该用好理解的方式表现出来。毕竟我借用了你的床,还拿了水喝。到首班车时间之前我想继续待在这里,就别在意了收下吧。”

我并不用什么台秤,能想到的用途大概也就是做料理之类的,但我也还没对料理热衷到打算自己烧饭的程度。而且只要有计量勺,应该就能按大多数菜谱做菜了吧。然而如此争论也挺麻烦,我就收下了那个台秤。

“谢谢。”我说。

“我这边才是要谢谢了。”小此木回应。

“谢谢”是个挺好的词,他说。好的词就该用起来,我答道,然后不由得就笑了。在新人欢迎会上喝得酩酊大醉、在并不亲近的同级生房间里醒来、拿出台秤的这个男子,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在意,哪里都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就很好。

他盯着我的脸说:“其实,我有个秘密。”

虽然那时候我没能注意到,但他一定也多少有些在意我吧,我还没遇到过知晓他所谓“秘密”的人。想来小此木应该是带着一定的觉悟才决定说明那件事吧,可是不知情的我漫不经心地问他,“哦,是什么?”

他那认真的表情没变,说:“高一那年夏天,我开悟了。”

悟?我不禁重复道。他接着说:“准确来说,其实还没开。只是觉得这应该就是开悟,不过还不确信,等什么时候确信了,就一定是开悟了吧。”

他恐怕还处于醉酒状态吧,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是好,暂时想了一下,勉强问了一句:“小此木你是佛教徒?”

“不,虽然对宗教的构造有兴趣,但我没有信仰,我不是说这些事……”

他再次对着塑料瓶开口:

“所谓的社会,只是由两个规则组成的——我就在思考这事。不过是否真的只是两个,我还没弄清。大学期间,我打算深信如此。”

小此木学是个奇妙的男子。

十九点左右,西边天空晕染着美丽的晚霞。所谓晚霞是会因地而异的吗?在我生来成长的地方,那是偏黄的橘色,不过这一带的晚霞挺接近红色,一片就算称之为红色似乎也不为过的天空。

Move汽车漫无目的地越过山丘。山的对面,也和大学周围相差不了多少。田野也是宽广地展现在眼前,也有挂着同样招牌的便利店,虽然看不到学生用的单间公寓,但有很多怎么看都更像是民居的低矮建筑。

我们看到一间招牌都脏兮兮了的拉面店,要不是有光线透出来都不知道是否在营业,我们就在那吃了晚饭。吃的是碗没有任何特色的拉面,酱油味的清汤,深黄色的细卷面,搭配鸣门卷鱼板、海苔以及不油腻的叉烧肉,味道出奇地好。

在回去时的车里,小此木嘀咕道:

“要是赶上葬礼的话,倒想和清川先生说说话呢。”

我没有见过名为清川的人物,当然小此木应该也没见过。但那是从松田智子口中反复听到的名字。清川飒太,他是松田智子在家乡那边年长一岁的恋人。

周六结束了大学期末考试,我去商店里买了冰淇淋,到与之并排的学生食堂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吃。十四点四十分,此时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

我们大学里,不论在哪都能听到蝉声,恐怕蝉的数量远超学生人数。

我吃着香草冰淇淋,由于没有其他要做的事情,就思索着蝉的事情。蝉是沉默寡言的生物,至少和人类比起来甚是如此。一直沉默地在地底度过好几年。不求友人不求恋人,在它临近生命终结前才总算出现在地表,竭尽全力发出蝉鸣。蝉的鸣叫似乎是一种求爱行动,是雄性向雌性传达“自己就在这里”的信息,然后留下后代,短短几周后就死去了。

我所能看到的,只是它最后的阶段。因此会误会它是喧闹的生物。但想到它们的一生,其实不应该是在地底吗?比起为了后代才不得不大声喧闹的地上时期,更不如它们的个性存在于沉默的地底时期吧?在冰冷、昏暗、静谧的地方,不求任何外物,只是活着,这不应该才是蝉原本的姿态吗?

不用说,我在思考蝉的同时也在思考松田智子的事情。没法不这么想,蝉声让人联想到死亡,而死亡与松田智子紧密相连。她应该也有在地底的时期吧。当然,应该是有的吧。清川飒太知道在地底时期的她吗?当然,应该是知道的吧。

冰淇淋吃到一半的时候,听到有个声音叫我,那是古峰。

“好久不见。”她说道。回头一看,我有些讶异。她看上去仿佛添了好几岁,虽说马上注意到是因为她瘦了,不过好像不止如此。她的头发都失去了光泽,能看出来可能她还为了掩盖那颜色,化了很浓的妆。

“你对面,可以吗?”她说。

“当然,请吧。”我答道。

坐下后,她立刻开口:“是《周四会》的事情来着。”

啊啊,嗯——我含糊地回应。松田在活动室死了,而那犯人是织原。虽说还没判决,但这情况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了。由于发生了社长被副社长杀死这样的事件,我们社团内部减少了活动,《凌晨三点的周四聚会》自然没法在文化祭上贩售了。

她直视我的脸,说:“我还是想出刊。你肯帮忙吗?”

我努力忍住不皱起眉头:“和学校里谈过了吗?”

“嗯,那好像没戏,所以我们找找别的办法吧。我想尽量在收费低些、印数也较少的同人志贩卖会上出吧。”

为什么——我很想这么问。为什么要做这种像是虚假正义般的恶心事呢?但我还是没问出口。我知道她会答什么——因为那是松田创办的东西——而我一点也不想进行这样的对话。

古峰用热切的声音继续说,“我还是想把智子最后的原稿发表出来,而且要刊载那篇原稿的地方,我觉得非《凌晨三点的周四聚会》不可。大概,这就是我的工作吧”。

我没能点头或拒绝。扪心说,我不想和这样的东西扯上关系。如果她还活着的话,事情就不一样了。但现在,我想和那些以所谓“为了松田”为名义的所有事情都保持距离。

然而无法否定的原因,在于古峰看上去很是劳累,她远比我认知中的她更显老态。她那身影让人联想到枯萎的植物——不逢甘霖、土块龟裂、营养匮乏,却无法自其所处之境挪动半步的样子。尽管如此还拼命将根系延伸的那个方向,应该是《周四会》吧,是松田创办了但却没能制作出来的一册社刊吧。古峰凭附其中,给自己强加职责,借此勉强止住泪水、睁开双眼。回想起来,她一开始就有那样的倾向。松田死后,她给我来电的最初话题就是《周四会》的事。

我已经决定表现得和一直以来的一样。这两个星期里,我还是有自信做得很像样了。既然如此那我应该点头,回答说“我觉得那挺好的。”然后尽可能承担些实际工作,说着为了松田而为古峰制作《周四会》。而即使要我写追悼文,我也还是会去写的。像那样表现,定然正确。

毕竟,就是这样的吧?

对于为过世好友而哭泣的女孩,我虽然几乎无能为力,但把已经差不多搜集完的原稿整理编辑成同人志并非什么苦差事。

虽然明知如此,我也没能坦然肯首。我还不至于遵从自己的正义感到这种地步。

“你想做《周四会》的话,去做就行了。但那不是为了松田,不要刊登追悼文,也别提到她死了的事情。”

古峰立刻看似不悦地皱起眉:“那,她的原稿怎么办?

“照原样刊登就行了,贩售的时候,写明提醒说有一篇未完成的原稿就行了。”

“这样做,你觉得智子会高兴吗?”

“我没这么想。”

起初这不就是很清楚的吗?更何况,就算做出《周四会》,松田也不会开心或悲伤了。难道还认为她会在天上看着我们吗?

不要说笑了,人类早在半世纪前就抵达了月球。想如今是有多少架飞机在天上飞?想已是有多少人造卫星俯瞰世界?松田智子已经不在了,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如今存留于此的只有我们这些人而已。

“这是我们要面对的问题,不能把松田卷进来。为了我们自我满足而做的东西而提及她的死就做作了。”

“别开玩笑了,”古峰瞪视我,用异常快的语速说道:“那说不通吧。大家都知道,还成了新闻。用她名字刊稿却完全不提她的事是不可能的吧。”

“那改名就行了。她有用过笔名不是吗?只用过两三次,社员以外的人都不知道,对社员们公开就行了。”

“为什么、你要掩藏她的死呢?”

我不禁屏住呼吸。

掩藏?

看上去……像是那样吗?莫名能够理解。所以古峰才用那么严峻的眼神瞪着我吗?

“不是这样,”我寻找措辞,思绪已经找到了,但说不出口、发不出声。好几种矛盾束缚得我无法动弹,“话不是这样说的,不是这样。”我无意义地重复低喃着同样的话。

终于,古峰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先前的怒容消散无踪,之后什么也没有留下。这大概是她平常的样子吧,在松田死后的三周里,她是以这样的面容度过的吗?

“行吧,明白了。你不想提智子的死,不过会帮忙做《周四会》。”

我勉强点头:“就这么约定吧。”

“其他什么都肯去做吗?”

“只要我办得到。”

“那你就把她的原稿写完吧。”

一时间,我没法理解古峰在说什么,只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她嗓门并不大,也没那么尖锐,是印象中那种从容的语调,不过带有暴力的成分。

“本来,我就是想拜托你这个。能写出那个后续的,只有你。原稿就用智子和你联合署名刊登吧,其他所有事情 ,都按你说的来。”

“那种事我办不到。”

“为什么?她说的友人,是你吧?”

就算如此,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

“那是松田的原稿。”

“可是,你自己还说要擅自改名。”

“没理由续写吧?我又不是松田。”

“没必要写她打算写的呀,用你的话来写就行了,就算明显能看出换了作者也没关系。我随时等着,不过,不能逃避。”古峰起身。

她对着我微笑道:“还得向其他社员取得刊稿的许可呢,大一的由我来联系,大二的就交给你了。”

留下这样一句之后,她从我面前走开了。

问题并非仅在于续写松田所着的原稿。自己明知行不通的情况下,心情就还会轻松一些,搁置一段时间,慢慢说服古峰就行了。主要问题在于她最后那句话。

我得去向大二学生征求刊载原稿的许可。大多数没什么问题,只需简单打个电话应该就行了。然而,小泉也在其中,她为《周四会》写了个短篇,将画面偏青色的几部电影做了对比。对此本身我并没什么不满,不过,如果联系她,就有个避不开的话题。

在我宿舍的书桌上,放着两份原稿,一份是松田写的《为了与挚爱友人的对话》,另一边则是两周前,小泉邮寄过来的。

那份原稿上附了封信——第一次创作的东西,虽说不知道这能不能作为小说,不过姑且还是试着写出来了。我们约好了吧?

到什么时候都没关系。还请务必读一下,给出感想。

标题,是《Love Letter》。

Love Letter

我是猫。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了。虽然像人类那样思考事物,但说出来的只是“喵喵”的叫声。自出生以来大概过了一年零六个月,于猫而言已经是个大人了。可身躯还小,看上去很年幼。我对毛色不怎么感兴趣,姑且把我当作是白猫吧。

在这几个月以来我的兴趣是面对着一个人类。 名字叫做INOUE,INOUE MASAFUMI。我是在四五个月前遇到他的。当时我跳上长途卡车车厢,刚从生我养我的街道被运到完全不认识的地方。虽然找到了睡觉用的的床,但身体还没习惯它,像掉进立食乌冬面里的一根荞麦面一样糟糕。这也有这样的事吧?

孤独而又敏感怯懦的自己,有过这样感到非常糟糕的情况,而且经常遇到。

就在那会儿,我遇见了INOUE同志。在午间满是人的学生食堂里,我勉强吃着食物,这时候听到了他的声音。“这里,能坐吗?”他指着对面座位问道。我无奈点头,其实是想摇头的。自己还从没在那样不怎么大的桌子边上和不认识的人面对面吃东西。但在食堂里没找到其他空的位置,就没办法了。他吃着日常午餐,看起了手里的文库本。我则一边继续吃东西,一边瞄着他。

要说起来的话,INOUE同志是个不太清爽的男生,看起来并不在意他自己的衣着和头发。他吃到大概两成的午饭时,好像被文库本分心,放下了筷子。他露着犯难的眼神翻页,好几次将那廉价的塑料汤碗送到嘴边。

我之所以没法移开对他的注意力,得全怪他的衬衫袖子。在他伸手拿汤碗时,他那纽扣外露的衬衫袖子散开来掠过包菜丝上浇满的沙拉酱,我自顾自地为之心神不定。三四次后,我忍不住“喵”叫了一声——呃,虽然可能有点多管闲事,但是你衬衫袖子沾到沙拉酱了。

他从文库本中抬头,看向我,然后笑着说道:“谢谢,帮到我了。”

我也不知道他的笑容究竟哪里有魅力。帅气或是美丽都说不上,像是害羞,又难为情,给人有些小孩子气的感觉。不过我在这短暂的交流中,对他产生了好感。他应该是个温柔的人吧,如果想我了应该会分给我食物吧,如果想抚摸我的皮毛时被我跳走躲开,他也应该就会注意不那么粗心吧?我再次“喵”叫着继续吃东西。他扣上袖子纽扣,又开始看文库本。

这时候我对他的好感,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我想应该是什么契机吧,在学校里遇到他时,会想着“啊,是那个袖子的人”,那件事一定有重要意义。

他经常独自看书,但却不显得孤独。应该是个容易共情的人吧,他合上手中的书,表情就随之变化了。啊啊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吧,但又是个幸福的故事吧,光是他的神情就能传达到。

得知他是文学社的社员后,我决定将那里当作自己的地盘之一。

INOUE同志确实是个温柔的人。

而除此之外,也是个固执的人。

在一定程度上看上去头脑很好的样子,至少是理性且擅长自律的人。就算在社团里也不怎么引人注目,不过事务性的部分——在和其他大学联合办活动、举行文化祭等相关的各种麻烦事上,他给人一种姑且交给他就没问题的感觉,在会议之类的讨论陷入僵局时,他基本上会提出几个选项并简要说明优缺点,社长就从中选择一个,很多事情基本上会像这样进行。

一方面,INOUE同志是个筑着墙的人,无论对哪个社员来说,他都是个“比较亲近的熟人”,此外就不能深入其内心了。这一定是因为他自己对谁都用同样的态度对待、不展露自己的喜恶吧。不可思议的是,他却不会给人八面玲珑的印象,虽然语调温和,但不能的事情就会明确直说不能。

逐渐地,我也有些能理解INOUE同志的性格了。他内心一定有着明确规则一般的东西,并忠实地守护着它,就像忠实于程序的系统一样。实话说,我——作为作者的我——烦恼着要不要把他在这个世界中设定成机器人,虽说就连以那种版本开始创作的原稿也有,但那进展不是很顺利。

要是写起猫和机器人的故事,定会出现些不协调的地方。我想写的事情会沉入浑水底部,倒是浮现其他不值一提的事情。

果然,INOUE同志不得不是人类。

即使以文学社为自己的地盘度过一段时间,我对小说领域也还是没一点兴趣,毕竟漫画才好懂,可以很顺畅地看下来。登场人物的情感之类,比起用文章来描述,把表情画出来看的方式才更容易引发共鸣。如果不被书本这样的形态束缚,电影或戏剧就更轻松了。我认为比起文字,声音感觉更有说服力,而且也不用费神地想像每一个画面,更不用翻页。虽然对不住喜欢书的你,不过我想,就娱乐而言,小说这种事物终究是旧时代尚不发达的内容物吧?以上所述不过是猫之言论,请当做耳旁“喵”风。

特别是当我阅读社团里那些人类所写的文章时,不琢磨用词就会很痛苦。不是说写得高明不高明、有没有才能,就连有趣或无聊的标准也没有。脑海中浮现书中所描之人的样貌时,自己总会带着消极的有色眼镜,怎么也没法率直地读下去。一定是我缺少客观的视角吧。虽然我知道这确实是自己这边的问题。

不过,唯有读INOUE同志写的文章并不痛苦,不如说反而还会从心底感到快乐。之前说到的有色眼镜,在这情况下,一定也是往好的方向起作用。他是在思考这样的事情吗?是用这样的观察方式吗?——诸如此类的发现,一个个都很有趣。

为什么?

那还用说。

毕竟我坠入爱河了。

何时起?

自何处?

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那种事情。

要说喜欢样貌的话,实话说来他也就七十分上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件。两人——一人一猫——就连一起走吊桥的事情也没有。

至今为止我也已经喜欢过不少人了,不过这还是不一样。以前觉得“周围都闹腾着情情爱爱,我要不也稍微试一下看看呢”,就想姑且从不怎么宽泛的交友关系中挑挑看。原本看起来似乎挺好的男子第二天看来却就感觉变得怎么样都好那般普通,就连对其抱持的好意也忘光了。实际上对方无论是谁都好,只要哪怕仅仅是一时间幻想“这家伙不是和其他大多数人都不同吗?”就行了。而专注着一个人的话,基本上那人都会显得有些独特,之后冷静旁观下来结果发现谁都没什么个性。我渐渐大概了解这背后的构造之后,就算偶尔试着单恋,也能略阴暗地想象着“这感情还能持续几天呢?”而愉快起来。

我若当真坠入爱河,想来应是更加戏剧性的吧。我想自己应该会是只倾心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是无可挑剔的对象。就比如当猫被穷凶极恶的人瞄准眼睛时,他会得到及时赶来的帮助,只要没经历过吊桥效应,我就不认为自己会觉得有谁特别。这种梦幻般的事情,是我真心坚信的。

INOUE同志并非如此,他更为宁静,更为自然,不仅有些不寻常的地方,而且处处目光长远。尽管他样貌七十分、有时候在很不能理解的地方非常固执,因而也会显得烦躁。但不知从何时起,和他在社团活动室碰面成了日常的一部分,而我绝不想失去这份日常。

我突然竖起尾巴喵叫着,他就会略微笑着“呀”地回应。光是这样我就能感受到幸福的气氛。幸福有几种类型,有大有小,那种手握巨财而足以从容优雅过完一生的幸福和吃上奶油蛋糕的幸福果然还是两码事。和INOUE同志见面的幸福,倒算不上是巨大的幸福,而是像早上醒来拉开窗帘时看着蓝天那样平常的幸福感。不过,那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幸福。一生里面每次窗户拉开时都是看到天空布满厚重的阴云不是最糟糕了吗?

和这相比起来,钱财并不怎么重要,每天能咔吱咔吱地进食就够了。

我对这种未曾体验过的恋爱之情深感困惑。

如果因为那个人脚步很快而喜欢、因为头脑好而喜欢、因为会分享食物而喜欢——只要有像这样单纯的理由就很简单了,我就能想象那种感情消失的那瞬间场景。所谓的恋爱之情,大抵都会在想象到终结时失去意义。

这次却并非如此,毫无根据,但我就是喜欢他。不对,当然多少也有些理由吧,然而要我将那些一一列举出来却也做不到。事到如今,我已经连他衬衫袖子沾到沙拉那件事也喜欢起来了。

所以我频频到活动室,待他现身时,就喵叫起来。

某天,发生了一件小事情。

我像平时那样在活动室露面,在那儿的只有INOUE同志一人。我竖起尾巴“喵”叫一声打招呼,他也“呀”一声回应。我跳上INOUE同志附近但并非毗邻的椅子上,蜷缩起来假寐,并微微睁眼窥探他的动向。

他问道:“为什么来到我们这里呢?”

INOUE同志知道我并没有那么喜欢小说,然而我却似乎每天在活动室待着,当然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我有些慌乱,但又想着这会不会是个机会。我喵叫着回答——有喜欢的人在这儿呢。

他略微皱眉,然后笑了:“那真是不好意思了。”

喵?为什么?

“我想这毕竟是个私人问题。”

喵有,没关系的,其实。

是谁呢?

如果被这么问到的话,INOUE同志——我就打算这么回答。但他没这么做。一脸平静地开始读起了文库本。我也装作平静,一边独自焦虑不安。最后,他什么话也没说。

我试着问道——喵呜,你觉得是谁呢?

他总算停下翻文库本的手,看向这边。

用开玩笑时的样子笑起来:“这个问题,我想尽量不去思考呢。”

就是你呀——这种话,没能说出来。

虽然只是出于怯懦,但这应该并非错误的判断吧,毕竟猫和人类的恋情不会有回报的——倒也不是这么说,我并非在想着——就算假定自己是人类,INOUE同志会姑且因为被告白就试着交往吗——之类的这回事。为了实现这份恋情,我必须周到起来,制定计划、排除外在干扰、从容地从背后接近他,概算距离、得伺机用磨过的爪子向他突袭。

虽然我觉得这样确实很狡猾,但我还是向他提出了虚假的恋爱问题咨询,就这样一直粘着这咨询对象,毕竟像这样的事例我也有听说过。这当然并不是值得夸耀的方法,不过,我想姑且先创造出一些共度的时光,或许能比较有效地让他意识到我是异性的这一点吧。

对于 INOUE同志,这种方法适用吗?

不清楚,但至少,他理会我的时间确实增加了。

随着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增多,我了解到的事情也增多了。

他不悦的时候,会挠眉头附近;心情舒畅的时候则会谈论食物的话题,却意外地不怎么想谈论小说;犯困的时候倒是经常笑;低语着啊啊、唔嗯之类时,是在和我对话的闲暇间想着其他事情。他大致喜欢日本料理,似乎并没什么讨厌的食物,但不太擅长把食材和食谱结合起来,倒是会对黄瓜特别注意,只能原样就着醋之类的调料吃,就算夹进三明治也不行;他还挺常看有些蠢的动画;他虽说将来想成为整体师,但姑且也还是想取得教师资格证;乍一看有板有眼的却是说着玩笑话;醉心古风的物什,比如夏天会用蚊香;讨厌破坏规则;经常丢失文具;出人意料地记得一些琐事,就连和我相遇的地方是学生食堂这件事也还记得。

我在他面前,反复喵叫。喵喵,喵喵,喜欢你呀,爱着你。不过我的声音,只能以猫叫表达。对于他来说,与“饿了”或“有点困”没区别。只不过是喧闹。

时至如今可曾形成对话?

你或许会这么思考,不过,并没有。

许久以前起,我的话语就没能传达给你。我的声音一直以来就全都是告白。各种“喵”都是向你表达爱意的告白。然而,你应该一次也没注意到这个意思吧?

明知没被注意到,我却还是继续喵叫。

想一直这么做,但当然不能一直这么做。我有必要在某处写下这些,倾注爱意,有必要用你能明白的语言写下爱的话语。

事到如今也还是想着:要是更早就这么做的话该多好。不能只是满足于“喵”和“呀”的一来一往。

如今可能已经迟了,但我还是开始写出来。用肉垫啪嗒啪嗒地敲击键盘,同时尾巴轻轻摇摆,在羞耻之处抱着脑袋。

其实之前有开始练习写作,毕竟这应该是为了抓挠你而磨爪的最有效办法。虽说这肯定还不怎么成熟,但我还是下定决心挥舞爪子。我甚至忘了概算距离,只想跳向你。

第一次,用并非猫叫的话语,我宣告——

喜欢你呀,爱着你。

哪怕被讨厌,我也要用这爪子抓你挠你。

我单手抓着手机,坐到床上。

这个原稿的问题——不,该说是第一感想变得难出口的一点——不消说,就在于我的名字是INOUE MASAFUMI,写作“井上雅文”。

只要和小泉联络,就没法避开这个原稿的话题。这件事还是尽早处理更好,这我也知道,可怎么也做不到。如果松田还活着,我想,这样的话,就算是收到原稿的次日我也能小泉谈话。

不能逃避——古峰这样说过。真是令人生厌的说法。能逃避的话,逃避就行了,这常常是比什么都平稳的解决方式。然而,逃离这份原稿并非就能称之为结束。

我尚未决定该对她说的话语,也还没有下定决心。为不可能有答案的事情而烦恼非常痛苦,于是出于不如当作逃避的心态,我拨打了小泉的电话号码。

响铃了几下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你好。”这声音和平常的比起来稍微有些僵硬。

“明天,有时间吗?”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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