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载于小说屋sari-sari 2016年8月号
1
我做兼职的地方,是师傅独自经营的一个小规模整体院。兼职员工除我之外另无他人,而我也只是一周去个三天罢了。原本师傅一人就能忙活过来,但我硬是请求他雇佣了我。师傅有点讨厌整理诊所、管理日程以及税费相关的各种事务性工作,我就负责了这些工作,另外一项重要的工作则是尽量和来诊所的人对话。我们这所整体院很重视对话的重要性,它的前提就在于肉体与精神紧密相连的说法。而且就对话本身而言,并没有资格或知识水平的要求。
我所工作的整体院,在看似车库的简易平房内,像被整个住宅区淹没一般。入口处摆着铭牌那样小的告示板——杨柳整体院。上面既没有接诊时间也没有电话号码。来整体院的尽是常客或是经口耳相传而来的人。毕竟只有一人忙活,而且一次诊疗要花上一小时,基本上就没什么人光顾。
打开整体院的门,迎面就能看到一扇屏风,右手边则是收银台。屏风对面一侧有两张床,仅有的这两张床隔开一定距离并排摆放着,那距离和小型便利店货架间刚好能过人的空间差不多。还有就是个大体积的扬声器了,那里面总是有古典乐流淌而出。而墙壁由于没有浇筑混凝土,能很好地反射音乐声。
“今天有什么预约?”师傅问道。
“十六点开始是高桥先生、十七点半是大谷先生、十九点是吉长先生。”我说着,将三份病历递给师傅。
师傅名叫须藤,是个四十五岁左右的高个男子。戴着眼镜,略显稀疏的头发修剪得很短。他以前似乎常在健身俱乐部里游泳,不过他为自己近半年懈怠下来还增重了三千克而唏嘘不已。尽管如此,就外人看来,他还是维持着不错的体型。
我遇到须藤师傅那会儿,是大概四年前。
※
当时我高二,尽想着关于死亡的事。不过当然并非在想自杀。祖父因老年痴呆症加重而住进疗养院,每当我去祖父病房看望他时,总会不由得思考起死亡的事情来。
我认为人在经历三个阶段之后,对死亡才有所实感。祖辈的死亡,父辈的死亡,以及,自己同龄人的死亡。当然也还是有例外的,不过,我们基本上是按照这样的模式逐渐深入接触死亡。死亡从遥远的地方慢慢接近,以此详尽地昭示它自己。
我自出生以来,就只有一边家庭的祖父母。祖母是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逝世的,明明是个挺健康的人,却在一个秋末入院,在次年新年来临前过世了。我已记不起小二年级的我当时在想什么,就连哭过的记忆也没有。这大概是因为那个年龄的我尚不能理解那真切的死亡。因此,我最初接触到的死亡阴霾,是来自于我那在疗养院病床上逐渐失去身体机能的祖父。
一说起祖父,想起来的尽是些美好的回忆。祖父是个喜欢钓鱼的人,会早在夏日骄阳升起之前驱车载我到海边一起垂钓。海面颜色看上去如此斑斓,是水温受海潮影响而不同所造成的——像这些也是我从祖父那里学到的。他会用小刀迅速地给钓上来的鱼放血。和祖父出去时,午饭就固定是那不勒斯意面。我并没有多喜欢那不勒斯意面,不过小时候的我由于仰慕祖父,对于他所给的那不勒斯意面也表现出很喜欢的样子,他好像就以为那是我很喜欢的食物了。明明是个头脑不错的人,他却总会被小孩子的谎言骗到,让人有点不可思议。或者,也可能是他坚定地相信我所有的话吧。不过这原因现在已经没法确认了。
祖父还是个很重视言语的人。经常教我词语的由来。所谓的“旦日”呢,原本其中的“旦”这个字表示地平线上初升的太阳,是“夕”的反义词。不过,渐渐地,词义指向“夕”之后的下一个“旦”,此后“旦日”就有了次日的意思呢——就像这样教。【译注:中文的“明日”其实也是类似的演变,但“明日”和“朝”的联系不如日文原文发音的那样明显,就用了类似的“旦日”并且对应地调整了一下释义。原文:明日というのはね、朝という言叶から来ているんだよ。元々は夕べの反対の言叶だった。でも、だんだんと夕べの次の朝を指すようになって、そこから翌日という意味になったんだね。】
祖父是个温柔而知性的人。但也因此,病床上的他让我想到沉重的死亡。坦白说,我害怕看上去逐渐失去知性的祖父。比起他消瘦衰老的面容、日渐浑浊的眼珠,我更害怕他口中说出的那些缓慢而没有条理的话语。恐怕这过度的害怕反而让我想去理解它吧。我是家里最频繁去他病房看望的人。喂他吃饭,与他聊天。而那不能称得上是聊天,只是我单方面提问,而他单方面咕哝着毫无关联的语句。我在他眼中,好像还只是年幼的小孩子,有时候是幼儿园儿童,也有时候是小学生,甚至还有时候是刚会抓扶着站立起来的宝宝。不论是哪个我,似乎都与目前这个高二的我联系不起来。同样,母亲——即他的女儿也成了孩童。我也常从他口中听到一些没听过的人名,大概是老朋友或者以往同事的名字吧。他明白他自己在疗养院里,但好像把我当作这里的工作人员之类的角色了。不过可能也并非如此,或许他以为我是家庭护工、附近爱管闲事的少年之类的也说不定。
祖父用他那干燥而微弱的声音说着话。那时候我就竖起耳朵靠近他身边倾听。他的呼吸气息很浑浊,不过奇妙地散发着甜味。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死有着甘甜的味道。
他的短期记忆力恐怕是衰退下去了,会对同样一件事反复提问。今天的日期、明天的天气之类,就算回答了他也还是会再问:“明天会放晴吗?”“天好像阴沉沉的,下午可能会有小雨吧。”过后他再次问起“明天会放晴吗?”。我起先以为是他不太能听清我的回应,就加大嗓音回答了同样的话。他像是听懂了的样子点点头,然后又问起“明天会放晴吗?”这样的话。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回应呢?
而给出解答的,就是须藤师傅。
“再重复回应就行。”他如此简要回答。
须藤师傅当时是和祖父所在疗养院签约的整体师。他每到周日就会过来,挨个到各房间仔细地检查高龄者的身体状况。而我也多是周日去看望祖父,所以和他经常见面,这期间和他交流的话题也逐渐深入起来。
“你觉得日常生活会话里有多少的意味呢?就算是你或是我,也都会说些琐碎无聊的话。要想知道明天的天气,搜索一下就行了,不过也会有特意向别人询问的时候,那是因为想听到回应呐。”
须藤师傅有吸烟的习惯。谈论这些话题时,他就会打开疗养院的后门,走到那边的烟灰缸前,这时候他多数就是在吐香烟烟雾。而我则经常在那旁边的自动售货机处买可乐。
“其他动物也是这样。所谓的声音,与其说是情报,更不如说是为了传达情感的东西。所以就算想知道的东西都可以独自查出来,世界上的话语也不会消失。问‘你开心吗?’的时候,有人回应说‘我很开心。’这样就可以了。你祖父问起明天的天气,然后你告诉他明天天气情况,这样就可以了。就算没能传达原话的意思,也能传达些重要的事情。不管重复几次,每次也都会传达。就挺美好哇。”
他说的话听上去很符合道德观,但听上去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混淆人的声音和动物的叫声这一点就有些简单粗暴。或许就是因为想传达单凭吱吱唧唧的啼鸣无法传达的事情,人类才学会了使用话语。
不过,自那之后,我总觉得自己听祖父说话的方式有了些变化。当他就天气提问的时候,我想到,或许他需要的其实并非天气情报。于是如须藤师傅所说,我每次都作出同样的回答。耐着性子、不焦不躁地、投入不变的情感反复回应,祖父这才看上去放心了一些。
我注意到,祖父有可能只是有些不安,而这想想也是自然的事。不知不觉间被带到了不认识的屋子里,过起陌生的生活,但他所珍视的人们却没有现身,无论是幼儿园时期的我,亦或是仍为他宝贝女儿的母亲,都已经找不到了,眼前只有不知姓甚名谁的高二学生。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没有陷入混乱,倒是平静地询问明天的天气,这话语或许反而该说是很理性的。
我之所以认真考虑要当整体师,契机自然就是须藤师傅。须藤师傅是这么向我说明他自己的工作的:
“如果把医院比作警察,那我的工作就像是侦探。这倒不是想主张哪个更优秀,从必要性来说当然还是警察,不过也有警察办不到的事情。警察在庞杂的规则下办事,侦探则是在微小的规则下行动。而人们偶尔也有寻求那些小规则的时候。”
须藤师傅的诊所确实和侦探挺像的。只要稍微望过对方的身躯就能看出来“您是左利手吧?”“您经常坐着工作吧?”看某种腰痛就能道出“应该是脖子的原因吧?”而看另一种腰疼则会说“是臀部到大腿之间的肌肉减少了吧?”视情况,还可能会说“是哪处内脏有问题,建议您去看一下内科医生吧 ”。患者的评价总体颇高,大概基本上都说中了吧。
不过须藤师傅拿自己的工作和侦探作比喻,我想,这或许指的是和患者的距离感而非诊所的类型。打击犯罪是警察的工作,而实现委托人所愿的则是侦探。虽然医院和患者的关系也一定是各式各样,不过归根到底都有以效率为先的一面。在保险制度的机制内,医院不会像杨柳整体院那样每次咨询都要由师傅花上整整一个小时。极端点说,医院是治疗疾病的地方。相对的,杨柳整体院则是买下须藤师傅的一小时,其中,一边聊着“我最近感觉身体状态还挺好的哦”来到我们诊所来的人也有。即便如此,须藤师傅也会完全投入一小时照料对方的身体。
我之所以被整体师的工作所吸引,我觉得原因在于它的某种自由感。在个体经营的整体院里,能够自行构筑与患者的关系。在诊所这一类地方,有很多余地可以拓展开来用以安置自己的想法,也有很多余地可以理解对方的想法。我想这一定就是须藤师傅说的“小规则”吧。
比如说——虽然这就是须藤师傅自己说的——在杨柳整体院,“对话过程”被视作诊疗内容的重要一环。诊疗时,手虽然没有闲暇,但对话基本上能同时进行。好像原本是为了倾听对方的生活习惯而开始这么做的,不过现在,他好像连不管怎么看都和诊疗无关的杂谈也很重视的样子。
“毕竟也有只是想和某人说说话的情况吧。”师傅如此说道,“这倒不是人生交流、咨询之类趾高气昂的东西,要说解答烦恼什么的也有些多余,是更舒缓的感觉。只要有些牢骚,就会想向谁抱怨;在高尔夫球中得了不错的分数而想得到赞美。如果能在工作时顺便做着类似言语的废品回收工作,那不是很好吗?”
实际上,在杨柳整体院里,可以听到些私密到令人惊讶的事情。须藤师傅了解他同辈患者的孩子,大致知道他们在哪里以及过着怎样的生活。工薪阶级职员的工作内容、他们与恋人之间小摩擦、新车购买计划或者房贷剩余年数之类的也都知道。对于其中有些人来说,每一周和他们交流最多的人就是须藤师傅了。杂谈应该并非整体师的工作,但我觉得除了整体师之外的职业或许也挺难胜任这工作的。它基本上以一对一的形式,让人放松。对于患者来说,毕竟这“聊天”并非目的,也就没必要太认真对待。这就给一小时的杂谈提供了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另外还能做类似工作的职业,大概也就是理发师或出租车司机之类的了。不过理发店里一般还有其他人会听到,而出租车很难多次碰到同一个对象。
我虽然是以整体师为目标,但更准确来说,我的目标是做着像须藤师傅那样的工作。我倒也是想掌握些与整体工作相关的技能,但其实更主要是被诸如“言语的废品回收”这样的事情所吸引的。虽然不太说得上是有梦想的工作,不过我觉得这是扎根于日常生活的的温柔工作,一定是可以感到骄傲的事。
※
杨柳整体院并没有明确规定的诊疗时间。 每天开放到何时取决于当日预约情况。今天比较早,二十点左右就结束诊疗了。
最后一个患者离开后,我试着给须藤师傅做了个按摩。实际上,“整体”和按摩是完全不同的技术。现今,整体尚不存在相关的国家资格,而按摩作为医疗行为,需要取得国家专业资格。主要做身躯矫正的为“整体”,缓解酸痛的则是按摩。二者自然是紧密联系的,通过酸痛的肌肉部位了解身体的问题,并通过改善身体的问题而消除酸痛的原因。整体首要的就是指尖的敏感呢——须藤师傅如是说过。通过接触身体而得知的信息因人而异,这就需要侦探般的洞察力。当然,这需要一定的知识来活用这些信息,而通过学习和经验能对此有所掌握。
须藤师傅伏卧在诊疗用的床上,然后我触摸起他的身体。须藤师傅左大腿边缘的肌肉有点紧绷着,他平时大多把身体重心压在这一边的脚上,恐怕就是紧绷的原因了。下半身的平衡一旦遭到破坏,就有可能导致肩酸背痛。
须藤师傅开口:“这周日有工作是吧?”
“嗯。上午十点,在橄榄之家。”
橄榄之家是个离这里四站远的养老院。须藤师傅如今也还是只要有需要就去上门诊疗。由于他在改善轮椅者的生活方面有一定成就,类似需求就比较多。
“你要来吗?”
“我也能去的吗?”
“虽然你还不能碰客人,不过,光是看不也多少能学到一些嘛。”
尽管略有踌躇,我还是摇头了。
“抱歉,非常感谢您,不过我已经有约在先了。”
我基本上会日程安排的顺序做事,不过也有例外,这些例外还不少见,比如向须藤师傅学技术这件事很有必要列为高优先级。不过这次,从一般来看,应该要优先去做已有的承诺吧。
“是什么?约会吗?”须藤师傅问。
“嗯,是的。”我答道。
交往之后初次约会的约定,就算从整个世界的角度来看也应该具有很高的优先级。
2
话说回来——古峰这样开头说起来。“听说你和小泉在交往了,是真的吗?”
我们在电话里谈完关于将社刊当同人志来制作的那些事情之后聊了起来。
“从哪里听来的?”
“虽说就是本人那里啦。”
“小泉吗?”
“嗯。”
“那就是真的吧。她不说这种谎的。”
“说是这样说……”古峰好像一时间说不出口,然后总算小声说“总之,恭喜了。”
“谢谢。”
“不过,总觉得有些意外啊。井上同学,你喜欢小泉吗?”
这种事情,别特意来问我啊,我想道。
“我不讨厌她。她性格很好,脸颊看上去松松软软的也很可爱,有时候还会说出些我肯定想不到的话。和她交流总会感到很新奇。”
“你不直接说喜欢吗?”
“可以这么说。”
感情这件事,得看各人怎么看待了。我可以说是喜欢小泉。如果要不带谎言地这么回答,大概还是能做到的。
电话对面,古峰好像叹了声气:“这和智子的事情有关吗?”
“松田?为什么?”
“因为她过世才一个月啊。但你这么急着交往,不会很怪吗?”
我不是很清楚古峰在拿什么作问题说事。是说丧服要穿满四十九天之类的事情吗?还是其他完全不同的事情呢?我不知道,也不想深究。于是我转变话题。
“听说你回过老家了?”
“嗯。你呢?一直在这边吗?”
“盂兰盆节回过家。”
话说起来,我不想暂停兼职,所以回家最久也就四天左右,恰巧盂兰盆节期间有我母亲的生日,唯有那一天,家庭全员会一起吃个饭。大我三岁的姐姐每年也是那一天回家乡,只有我没回去参加的话,就不太说得过去了。
挂断电话前,古峰说:“智子原稿的事情,可以交给你吗?”
“嗯。”我尽可能不含情感地答道,“不会写太久。我打算在暑假期间完成。”
我已经决心写那份原稿的后续,决心寻找那仿佛是投掷到一片空白中的“而那”的后续。我知道,那不可能找得到。不过只要敲击键盘就能打出文字,只要暂且先写上些具有可读性的文字,那大概没人会说什么吧。
“知道了,麻烦你了。”古峰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
三天前的周日,我和小泉碰面谈过话。
契机是我得为在同人志版《凌晨三点的周四聚会》上刊登她写的短文征取许可。但这件事,也不过是契机而已。
我必须对她送来的短篇小说表达感想。而关于那件事,我没打算向她说谎,最后我们谈了一小时左右。
结果,我们开始交往,而我决定书写松田那内容的后续。我不清楚这样做对不对,但毕竟没有绝对的正确答案,而我却怎么也得做个决定。
于是,下个周日,我们要开始初次约会。
——初次约会。
我出声呢喃了一下。
总觉得这是个不可思议的词。高中的一段时期里,我有个恋人。因此,我倒不能说是没有约会的经历,不过我觉得自己可能不会再说到这个词了。
我会觉得有些词过于虚幻,虚幻到自己不太能接受它们。比如圣诞节,又比如生日派对。旅行之类的也在这范畴里。该说是我喜欢做梦吗,这些词汇在我心中膨胀得有些过了头,以至于我在现实中对它们总有些不满意。圣诞节的一天远没有“圣诞节”这个词所唤起的事物那样特别。就算注视着那些彩灯、吃着蛋糕、互换礼物,都不足以和“圣诞节”带来的意象相比。就算能和最喜欢的女生独处、干杯共饮,我觉得这感受和我所怀想的“圣诞节”一词大概也还是不同种类的快乐。
所谓的初次约会,也是一样。它与其说是现实中发生的事件,更像是小说章节中的一行文字。不管是看电影、或在游乐园里玩,我大概还是不太能将那些体验作为“初次约会”来对待吧。
尽管如此,我这周末还是要和小泉去约会了。
两人一同坐上电车、逛水族馆、一起面对面吃晚饭。
※
没有兼职的这天傍晚,我打开了电脑里松田最后那篇文稿。
反复读着那篇题为《为了与挚爱友人的对话》的文章,我想象着“而那,”的后续。可是一个字也没能加上去。
当时,我想着松田的事、想着霍尔顿的事,也想着床上的祖父。
祖父还活着的时候,须藤师傅曾跟我说过下面一番话。当时我迷惘于高中毕业后的选择,他则像这样与我相谈:
“你知道人在死前会后悔什么吗?”
我回答不知道。床上的祖父会后悔着什么呢?
须藤师傅说:“美国有个统计,排首位的好像是没能挑战什么,这倒不是说想要成就怎样一番伟业,是觉得如果多遵从自己的思考而不是总听他人所说的话就好了。你觉得呢?”
我很难答上来,“我觉得,我们这一代的烦恼大概也不会改变太多吧。”
不过,与死亡比邻的他们,跟当时作为高中生的我辈,就算后悔着同一件事,其意味应该也大不相同。
须藤师傅点头。
“我工作期间,和老年人交流的情况比较多。感觉他们的想法基本上也差不多。照我来看,人不会成为所谓的大人。人在年龄大到一定程度、手头都是些工作或家庭的事情时,会把年轻时抱持的疑问埋在某个深处。而这不是成长,只不过是逃避。所以到了再添些岁数、有了空闲的时候,才会再次翻出来。即使身体健壮的时候说过开悟般的话,但当死亡迫在眉睫时,我们就又不得不面对它了。”
是这样一回事吗?我思索起来。不过,当时年仅17岁的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什么答案。
须藤先生吐了阵烟,笑着说道:“那倒也不坏。没必要勉强成长。通过工作对社会做贡献、缴纳税金、出色地把孩子抚养长大,也很棒吧。因为这些理由而忘却自己的烦恼,甚至也有美妙之处。不过呢,在你这一时期能为那些已知的烦恼给出解答的大人,一定也不存在,至少我没见过。我们因为不知道怎么办而将烦恼扔到了一边去,还装作接受了这些的样子。等年岁增长到对死亡有所自觉时,眼前就会再次出现青涩时期的烦恼。像是爱啊、正义呀、自我哇之类的,这些又会再次成为问题。”
能理解我要说的吗?——须藤师傅问。
把他给我的可乐送到嘴边,我思索着,“是要让我认真为它烦恼吗?”
须藤师傅摇头:“不是这样,如果讨厌烦恼,那就在合适的时候给它画上句号就行。”
“那,是什么意思呢?”
他微微地笑了:“我没法给你建议,毕竟我不知道答案。”
最终,我在那之后不久,决定要选择就读现在的大学。理由之一是因为这样似乎不用勉强提高偏差值成绩也能进,另一个理由则是师傅他打算在这所大学附近开整体院。
对于松田所着文本的后续,我感觉暂且还写不出来什么,于是关闭电脑。到暑假结束之前,还有一个多月的富余。
3
周日上午九点,我从家里出发时,天下着小雨。
我和小泉约定在学校附近约15分钟电车车程范围内最大的一个车站相会。她是从家里坐电车到大学上课的,要是害她到我这附近最近的站点,那就并没什么效率。
我在雨中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到车站。期间,我回忆起高中时期交往过的女生。我是在高三那年春天和她开始交往,到秋天分了手。我们在那约半年间是恋人。收到她的告白后开始交往、后来又以被她甩了的结局惨淡收场。以那姑娘的话来说,她总是不太清楚我在考虑什么,而不清楚对方在考虑什么的这一点,在她看来似乎就没戏了。我总是和同学们不太合得来,而和他人合不来这一点好像也不行。原来如此,我想道,人们对事物的看法会依情况而变。
我对她一直都还算喜欢。或者说,与刚交往的时候相比,分手前那会儿我喜欢她的程度加深了。不过高中毕业之后基本没有再和她继续交往的印象,我也就坦然接受了被她甩了的事实,还觉得这发生在高三秋季反倒还好。毕竟下一个春天大概就要开始各自不同的生活了。只是,半年有点短。
那之后我自然很是伤心,不过,我看上去不怎么显露自己的情感,倒还招来那姑娘的怒火,作为甩人一方的她后来哭了,而被甩一方的我则一直道歉,这我倒也不是没想过不太合理。
如果我是发自内心爱她的话,结果大概会不一样吧。不过,发自内心爱着对方的那种恋爱,到底有多少呢?一个也没有?我不这么认为,它应该还是确实存在的。虽然尚未得到确认,可大概是存在的。但大多数的恋爱恐怕是错觉吧。
我想起小泉那篇小说中的一句话——实际上对方无论是谁都好,只要哪怕仅仅是一时间幻想“这家伙不是和其他大多数人都不同吗?”就行了。
这和我的思考方式很接近。我觉得大多数的恋爱情感不也就是这样嘛。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我内心是只想将更为特殊的某种恋情称之为恋爱。唯有不带虚伪也没有谎言、打从心底爱着对方的那种恋情,才是我想称之为恋爱并以这方式活着的东西。看来我还在五里雾中吧。 到车站的时候,雨已经停了。在云层间隙里甚至可以看到蓝天。我收起尼龙伞,皱起了眉头——这一整天就不得不带着这伞了吗?总觉得这样有些傻里傻气的,但也不能随手丢下它。要是每个车站里都设有雨伞回收箱那样的地方就好了。停雨的时候大家都把伞放进那回收箱中,再下雨的时候大家可以陆续拿一把。如果像这样的机制能理所当然地运作起来,那我好像就能相信世间的正确性。
我买了车票进站,电车在五分钟后抵达了。在车上的十五分钟时间,我打算读着文库本打发过去。但总觉得不太能读进去。
我只好随手翻阅,零零散散地看一句句的文本内容,任凭那些没什么联系的只言片语在眼前如走马灯般过去。“我喜欢国界。”“看见那个戴着洋基棒球帽的老爷爷了吗?”“今年不是周期蝉鸣叫的年份,它们要两年后才会一齐叫起来。”“这当然不是简单的错译。”——这当然、不是简单的错译?
我停下翻页的手。那最后一句话在松田的《为了与挚爱友人的对话》里有写,还一模一样。这虽然不是什么复杂的表达,但应该也不是常见的台词。我于是往回翻页。
明明应该就在两三页前,可是,我不管怎么找也没再找到那句话,甚至也没有哪一页谈及到翻译。这是怎么回事?或许该说是看错了吧,但我分明记得很清楚——那确实是写在书右边第十行左右的地方。
我翻找起那一行来,频繁往复、重复地翻着书页——或许在更前面、也可能在书的左边。就算是读过书上其他内容而产生的错觉,也应该会找到造成错觉的词句才对。
但我还是没找到。一直就这样找到电车到达目的站点。周围的乘客一齐从长座椅上起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舒气,然后将文库本合上,放进包里。
车门前的人群不是很拥挤,我就排到队伍末尾。突然间,我屏住呼吸——松田就在眼前。
就在那边,我们之间只隔了一位身着奶油色亚麻西装的体面老人。松田则穿着只有腰部装饰黑边的T恤。我未加思索就喊出了“松田”。大概是声音意外地有些大吧,老人和松田同时回过头来。
不过,那不是松田。虽然头发长度很像,不过是我完全不认识的女性。想来年龄上也比松田大概年长五岁。眼型、眉形不同,肩宽、身高也不同。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错,不由得难为情地低下了头,而那位女性一言不发地走下电车,老人也跟着下了车。我就那样站着,再次做了个深呼吸。
松田不可能在这。她已经死了。而且那篇小说也是,在那里面突然看到她的一句话之类,大概也只是自己的臆想吧。
独自留在车里的我最终还是下了电车。看松田的文章看得过头了——我内心为此找借口。我只是考虑她的事情考虑得有点多了。
往闸机放入车票之后,我意识到自己没有拿尼龙伞。
恐怕是忘在车里了吧,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走出闸机。离与小泉会和的时间还有大概十五分钟。在我考虑着要不要在附近的便利店打发时间时,一道声音冲我喊来:“你好哇,学长。”
我看向声音来源。
小泉少见地穿着长裙,看似害羞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