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载于小说屋sari-sari 2017年3月号
1
最后,我们在小酒馆呆了大概三十分钟。
摇醒带着像小孩那样天真无邪的表情睡着的小此木,带他去了车站后,就只剩我和清川先生两个人了。我自然有些尴尬,并且,看得出来对方也同样有些尴尬。清川先生说,他想去松田被害的地方。
我们走夜路,向学校走去。以平淡无奇的步调,走在平淡无奇的田间小路上。和煦的风缓缓吹拂着。湿度很高,让人呼吸困难。
“智子啊,”清川先生只说了这么一句,就缄口不言了。我在旁边也陷入沉默。很希望这个夜晚能早些迎来终结,不过没能找到逃避的法子。终于,他继续说道:“智子啊,是个挺好的女孩子。”
这当然。这种事,谁都知道,就连新闻播报员或是评论员也知道。就算是没和松田对话过、只通过照片瞥过一眼松田样貌的记者也知道。二十一岁生日来临前死去的女孩子,被同社团内的异常者所杀的女孩子,不可能不是个好女孩。
带着些许模糊的声音,清川先生继续道:“真的是,很好的女孩子。哪里都没有不好的地方。她温柔、很会体谅、还细心……”
他对于他自己的话语,像是呆滞般地笑了。
“不,也不能这么说吧,怎么说才好呢,她是个向日葵一样的女孩子。一丝阴霾也没有,是个处处洁白无暇、很暖的女孩子。”
我不觉得那是在讲关于松田的话。我所知道的松田更加复杂。很暖的同时也带有冷冷的感觉,有时固执,有时具有攻击性。
松田内心一直有着抗拒成为大人的强烈想法。不,那用“大人”这样的词来归纳可能不行,应该是一种不能简单地象征化的纠葛。
我觉得人们是将自己塑造成各种模式活着的。
这些模式中,有很多在世上运转着。安慰时有安慰的模式,共情时有共情的模式,比自己小的恋人惨遭杀害时该说的话、该露出的表情等模式一定也有。这些都是方便用的东西。如果保持没有固型形式的自己,就什么也做不了。我觉得,如果要持续将所有的感情都照自己表现出来,会是摧心折骨、充满苦楚的,也不会有什么额外收获,只是一种损耗的方式。
松田是个有着两面性的女孩子。
她是个精明但又笨拙的女孩。
比如,当松田作为社长的时候,她会让自己表现地很符合“社长”的模式,而不会有异样。就像量身定做的西装衬衫一样,穿在身上又不显异样。
一方面,在说极其私人的事情时,松田则看似会洁癖般地把那模式排除得一干二净,像是执拗地要把内心深处的自己挖出来,撕裂皮肉、任血流淌,煞费苦心地要将骨子里的自己揭露出来。和我单独聊小说的时候就是像这样。有时候她会意外地从口中蹦出一些带有攻击性的话。这些既有是针对作品、作者的,也有针对评价的,当然也有针对我的,不过,无论是哪种,那些都是对她伤害最深的话语。松田一丝一毫都不能容忍满足于她自己的价值观。
更直接地来说,对于她自己所爱之物,她会将自己情感的角角落落都揭露出来。
某本书的什么部分将她深深地吸引住、为什么感觉韵律优美、又为什么会为了某一篇而流泪,她都想解开她自己内心那份鼓动的全貌。沐浴在理性之光下,凭借感性深入挖掘前进。这是没有终点的旅程,只是充满艰苦的旅程。毕竟就是这样的吧?寻找着所爱之物的理由,再寻找那个理由产生的理由。接着是那个理由之由的理由,然后是更进一步的理由……她一定对爱这件事很有洁癖。
清川先生会不会不知道这样的松田呢?我这么想着。
她其实很擅长说谎,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说着看似真心般的谎言,会因某些理由向我说谎,又或是心血来潮想说谎,会淡然说着已经死去的恋人——不然,她或许就无法在清川面前率直地表现出名为“恋人”的模式——虽然小一岁但具有包容力、却也不会太超前,率直而温柔、任谁看来都是理想恋人这样的模式吧,我想。
那不是我所了解的松田。
同时,我所了解的松田应该也不是清川先生所了解的松田吧。
“犯人叫织原是吧?”清川先生问,“我不能原谅那家伙,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他,用自己能想到的、最让人痛苦的方式花时间杀掉他。”
他用险恶的目光望着我,那是表现出愤怒、悲伤而又痛苦的目光。
我内心疑问:
——为什么,能做出这样的表情?
毕竟,他的愤怒、悲伤或是痛苦,只是用理性就能掩盖埋藏起来的程度不是吗?在松田死后他也还是理所当然地吃饭、工作。要是小此木没有去拜访他,他也不会来到松田死亡的地方。就是这种程度的感情吧?
我明白,他有他的事情,有他的生活、他的情感。他应该是在恋人被杀害的悲剧故事里担任主角,任谁看来都是“挺好的人”、是很有常识的人类吧。不过,不,应该说是所以,所以他的话语或是表情在我看来,都像是从哪里借来的模式、是仿制品,看上去就像是在追悼文模板中仅仅把松田的名字换上那样,是无意义又无聊、浅薄至极的东西。
“呐,说些什么不行吗?我说的哪里有错吗?”
清川先生的愤怒似乎还对准了我。
我不带任何意义地摇头答道:“织原还只是嫌疑人。在下定判决之前,还不能叫他犯人。”
就算要肯定清川先生的话也是办得到的,应该是能办到的。毕竟我也是在友人被杀之后还表现着同为社员的模式,能用轻松、而在旁人看来像是真诚的表情开口。
其实我是打算像这样生活下去的。在她死后,肚子饿起来时,我那会儿决定以“日常的我”这一表现活着。那看起来处处都进展地很顺利。不过,若要想尽遂人愿,松田的存在就实在是太大了。和她相关的方方面面都太过私人化,而我对于私人的事情,还是带有不想让自己表现为任何模式的冲动。
——那,我如今所做的事情,不是很矛盾吗?
我显然是想让清川先生感到不快。就算说出口的都是真心想法,说的也都还是些基于某种模式、简单明了且经过筛选的语言。
我说道:“如果真想杀掉织原,那去做就行啊。把法律、伦理观都当作敌人,只听从自己的情感就好啊。结果不还只是打算吗?即使松田死了,也不想失去自己的生活吧?你假装表现出愤怒,其实只是来安慰自己的吧?”
清川先生用右手重重地打了我的胸口。
不,不对。他是揪住我的衣襟,我因为那个冲击而咳了出来。他双眼怒瞪着我。
——是你的错。
我想起织原说这句话时的眼神。不过织原的眼睛至少还比较纯粹。
“杀了犯人,你以为智子会高兴吗?”
清川先生大概是发自真心说出那话的吧。
然后,我不由得笑了。不是说有多可笑,只是我和他实在太不一样,似乎怎么也合不来。我觉得这恐怕是我出于自我防卫的冲动而笑的吧。他用左手往我脸上揍,我没倒下,也没觉得疼。
“你把我当傻瓜吗?”
“那没有。”
不如说,我有些接受了。
我觉得,松田选择清川先生作恋人或许是很自然的事。
即使是她,也可能会有这种类型的恋爱。互相选择适合作为对方恋人的模式、有效率且精明地过着幸福的日子,这也是有可能的。她能将霍尔顿深埋心底,关进没有窗户的密室,作为加工后的松田智子活着,就像她担任社长时那样。
但,不论是她还是我,都没法抹灭霍尔顿,没法朝他胸口刺上一刀。我们经常会想到在深藏自己内心某处的密室。
“大家都很装模作样。”我喉咙“嘶”地响了一下,“她死后,只要我们还在呼吸,就都很装模作样。你和我没有差别。你至少稍微精明一些,我只是稍微、有自知之明一些。我们终究都已经从麦田滑落下来了。”
清川先生像是在看异物般看着我。
我还想着他会不会就这样逃开,背转过去,把视线从他不能理解的事物上移开。但实际上,他只是拉下脸来,恰到好处地没丢弃“亡了恋人的青年”这一模式。
我继续说着:“吃惊了吧?毕竟你想从我这里得到温柔的安慰,你应该是以为我把你当作悲剧主角了。至今为止大家都是这么做的,所以认为这也是当然的。我才不管。我对你那浅薄的剧本一点兴趣也没有。你就直说吧,你一边说着想要杀掉织原,一边又是饿了就吃,到时间了还会去工作,最后终有一天会顺利地把松田的事情忘掉的吧?”
清川先生这次用右手揍了我。
我连躲开的打算都没有,已经不关心我自己的痛觉了,他的愤怒当然无关紧要。我踉踉跄跄地试图稳住自己的重心。
他用低沉而嘶哑的声音说道:“喂,织原为什么杀了智子?”
我摔坐到了柏油路上不动,啐了一口唾沫,说道:“织原还不是犯人,是嫌疑人。”
清川先生仍然用带有攻击性的目光看着我,但不再说话,背过身去了。
※
清川先生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了。
我也站起来,再次吐掉一口唾沫,往和他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走了。
事到如今,脸才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不留情而又孤独,像是掉进立食乌冬面里的一根荞麦面那样的心情。我这么想着,但有些不对劲,这是小泉的表达。
我想被清川先生揍一顿。大概就是想轻蔑地瞧不起他,同时也想以某种形式痛击自己,这同时也是浅薄而装模作样的情感。
——织原为什么杀了智子?
清川先生这样问过。
关于这句,我能够如实作出回答。
虽然不知道实情,但有基本上能够确定的事情。
对于松田来说,清川先生是一种屏障,是为了防止恋爱向自己靠近的屏障。松田专心地爱着清川先生,除他之外的男性似乎都不适于她当作恋人的条件。她就像这样,小心翼翼地构筑着那堵墙。
织原一定觉得松田和我都心意不专吧。
因此他会觉得自己有机会,在那天晚上采取了些行动。我不知道在那之前具体有什么情况,能知道的只是松田被勒死了这件事。
而织原的猜想,基本上对了一半。
或者说,是对了九成九。
我和松田不是恋人,连手也没牵过。只是,每到周四凌晨三点时,我们两人会在活动室里聊私人的话题,都是些非常非常个人的话题。
所以,我知道松田要在暑假到来时和清川先生说出分手的话。而松田知道,暑假结束时,我要向她告白。
我们认为那样是真诚的,认为是遵守着最低限度的规则。不过冷静地思考来看,也不应该说是那样,只是除了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之外别无他法。
那个周四,凌晨三点时,我不在活动室。
当时只是有预感,我们不能这样碰面。我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而她应该也不会拒绝我。
我在最后一刻给她发了封消息:“今天还是算了。”
过了五分钟左右,她发来回复。
——知道了。不用担心。那么明天见。
第二天预定是为制作社刊而开会。到那时,她应该会是在言行举止上都表现出“文学社社长”的模样。
今晚我把自己往“恋人被杀害的悲剧主角清川先生所殴打的角色”这一模式里装。就算觉得很蠢,就算自认很可悲,我还是没有抗拒这么做的冲动。织原说过“是你的错。”这不言而喻。我是想被松田的恋人揍一顿。
不过,只要贯彻那个角色,我也可以这么说:
——你本来很快就要被松田甩了。
我把那句话咽了下去的原因,当然不是为了清川先生。
尽管看上去很蠢,尽管很糊涂,尽管自己可笑而别无他法,但如果把这样的话说出口,就感觉很对不起松田。
续写她的文本也是这样。
尽管很矛盾,但我还是没能踏入那里。
终于,我来到了文学社活动室。
没带活动室的钥匙。
我在活动室前仅有的一张凳子上坐下,闭上眼。
2
“你在做什么?”霍尔顿说道。
不,他不是霍尔顿。
我头倾向一侧,答道:“挺想和你再会的,想和你慢慢聊。”
我一定是想和从自己最深处抽离出来的某个自己再会。
好一阵子,他都只是一直看着我的脸,好像有些莫名其妙。
我揉了揉被清川先生殴打过的脸,补充说道:“说得要把你翻译出来的,是你。用这种方式自然是没法翻译你的,只会看起来很鲁莽又无意义。可我也还是用尽办法拼命想把你翻译出来的。”
也就是说,我想把他的话语转换成我的话。
霍尔顿像是目瞪口呆般地看着我,说:“难不成啊……”,他看上去莫名有些困惑,“难不成,你相信自己的真心是由伟大、崇高、无可非议、美丽而纯粹的事物构成的?”
“嗡”地一声,头盖骨内侧回荡起像是耳鸣一样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