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将我丢到车的后座上,在我的嘴上贴上胶带。看来为了防止我大喊大叫,他先将我的嘴堵上了吧。
随后,他取出麻绳,将我的双手双脚绑了起来。
总感觉自己就像是被绑架了一样。
若是我运气好,被警察发现后问话,那他一定会被带进拘留所里吧。这已经从教育能容许的范畴之中脱离许多出去了。
……回想一番,他一向如此。
他几乎没有听取过我的意见与借口。
滥用自己父亲的立场,擅自决定我人生的选项。我连介入的能力都没有,以这个人的独断推进事物。
把祖母的失败对照在我的身上,产生了过度的怀疑。
我应该是属于自己才对,但我的人生却被这个人紧握着主导权。
不管他做出多么粗暴的行为,只要在家里,他就会得到容许。
带有爱意的独裁教育,轻易地破坏了我的内心。
「多大个人了,还在反抗期。」这个人一直这么说我。但若是我连一点反抗都不做的话,我就连保持自己的意识都做不到了。
话虽如此,被如此彻底拘束住,若是平常,就算是我也已经没了抵抗的意思,早就被半强制地老实下来了。
然而,今天的我却直到现在都在继续抵抗着。这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我在车里啪叽啪叽地动着双脚,妨碍驾驶。
由于胶带的缘故,我没法顺利发出声音,只得取而代之地发出「呜!呜!」的粗暴声音,诉说着「现在就把我放下去」。
然而,父亲是不会被这种程度的抵抗打动的。
抵抗毫无意义。车毫不拖泥带水地回到了家。
「进去之后,我就解除你的拘束。」
走进停车场后,父亲注意着他人视线,把我从车里拉出,带进家里。走进玄关之后,他解开了麻绳。我用得以解放的手撕下了嘴角的胶带。
「你眼神看着真是叛逆啊。就那么看不惯我吗?」
父亲若无其事地窥视起我向他瞪去的表情。
「居然打了晋助……这次我绝不原谅你……」
「那是打破约定的惩罚。我只是给幼稚的他感受了一下社会的常识罢了。」
「什么社会的常识……」
「学校之中也是有课题的提交期限的吧?如果提交晚了,当然会遭到扣分。但是,重要的可不是这种东西。笨蛋是不会注意到他们已经失去了比成绩更重要的东西的。」
父亲拖着鞋子,淡淡说明。看不出他有一丝反省的意思。
「我所说的『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信用』。信用会随着打破约定和规则而逐渐丧失。这种事情若是做得越来越多,那总有一天是要受到很大的惩罚的……只是一次暴力就能解决已经算好的了。社会上的失态,可是会招来比暴力更不讲理的处罚。」
那也是对照祖母的失败所说的吧。
多次背叛了祖父和父亲,祖母的信用也作为代价就此丧失了。
父亲所说的大部分话语,都被囚禁在祖母的魔咒之中。
「我都特意给你说明了,你看起来却还是不服气啊。」
他粗暴地抓过我的头发,拉向自己。
「真不好意思,我可没有相信静音。理由很单纯——你不吸取教训,一次又一次地打破家里的规矩。所以才会变成这样。必须得要强化对你的监视。」
父亲面带悲伤的表情,用着好似有些痛苦的语气说道。
「静音已经不该再去见晋助君了。前天夜晚,我可是满心想让静音知道这点,才绞住了你的脖子。但是,即便如此你也学不乖的话……」
父亲带着似乎在说着「原谅我吧」的慈祥眼神,把手掌举到空中。
「吸取到教训的话……就别再做会伤及我信任的事情了哟?」
我脸颊上被施加的疼痛,抑制住了我的感情。
若是这样的人生——想着这些事情,试图逃到天上。这种经历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
但每一次,我都停下了脚步。
我有能做的事情。我总有一天能够逃走。只要长大成人,我的生活就会改变。
这些一直抑制自己的话语——即便是它们,这次也无法安慰到我。
反正,今后父亲也打算束缚住我吧。
这么一想,我这些想法就全都变得徒劳了。
别人说出「想死」的时候,听到这句话的人们大多都会事不关己地说着「真是夸张」「只是渴求关注罢了」「反正又不可能真的去死」。
从整体来看,真的死于这个的人只占少数。这是事实。然而——有人实际上真的断绝了生命。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现在的我也不是嘴上说说了。
感觉还是去死更好些。我该怎么去死呢。好想快点去死,得以解脱。
我厌倦了这份现实。眼中的世界丧失了颜色。这一瞬间——
我打心底地渴求起「死亡」。
☆
从静音被她的父亲爱彦先生带走过后,究竟经过了多长时间呢。
我——爱垣晋助因异常的倦怠感,脸趴在了办公桌上,毫无气力地聆听壁挂钟上秒针移动的声音。
眼睛甚是干燥,脸上的热度丝毫不减。即便如此,就算今天已经无需见到其他人了,我也没法入睡,漫无目的地填充自己虚无的时间。
我的内心就是疲惫到了这个地步。
然而——只是一条来电,就让我的内心回过神来。
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出的「琴坂静音」这个名字,我瞬间拿起手机,迅速接了电话。
『……』
就算我拉高音量,仔细聆听,也听不见静音的声音。
这通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
从手机里传出的,只有嘈杂的电车通过声和车站的广播语音指示声。
『…………晋助。』
仿佛呢喃一般。即便如此,她的声音也突然传进了耳朵里。
那是似乎随时都会消失的微弱声音。
「静音,你听得见吗!那之后……被带出我房间之后,你还好吗……!?被打被踢什么的……没有发什么过分的事情吧。」
我对那个声音做出了过生反应,把内心不断招来的担忧脱口而出。
『……』
静音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代替回答的是,手机里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就仿佛在挠着什么东西一样。
『……晋助。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对不起。』
「没事,你不用介意……」
『我会介意的。如果发生了那种事情。』
「我什么都不会介意……放心吧。」
现在静音的情绪已经遭到紧逼。
发生了那种事情,也难怪她会如此焦虑。
「可能没办法立刻做到,但如果静音觉得可以……再过些时日,等天开始放凉的时候,你再来我房间吧。虽然会很难,但只要大学开学后,我们就在那里——」
『不用了……我已经不会再去晋助的房间了。也不会再见面了。』
静音打断我的话语,悲伤地向我宣告。
『我不能再给晋助添麻烦了。其实,只要我一个人受伤就能了事了……结果还让这份伤害波及到了晋助身上……我已经没法再忍受这种事情了。』
「这……」
我想不出反驳。
就算继续说下去,也一定只会让静音感到困扰吧。
每个人都有会因他人给予的善意而感到痛苦的时候吧。
尽管乍一看似乎是「为静音着想」的行动,但介入进闹到如此地步的家庭问题之中,实质上和多管闲事没什么区别。
倾注温柔是有限度的。一旦超出极限,它就会变成残酷的模样。
在我们彼此接近本身都被静音拒绝的现在——选择「不要进一步涉足」也可以说是为她着想的温柔吧。
『……那我差不多该挂了。我不会再去晋助房间了……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
「……」
『我们今后也不会在学校见面了……以后我也不会去你打工的地方了……』
「…………了。」
『联络方式我也要删了……我和晋助都应该忘记这一切。』
「…………笑了。」
『对不起……至今为止,真的……』
「…………别开玩笑了……」
『虽然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但谢谢你能关心着我……』
「……所以说…………」
『……晋助今后也要好好——』
「——别开玩笑了啊!」
听我说话啊——我打断了她的话语。
插手他人家庭问题之中,本身就是不可取的事情吧。
这种事情我再清楚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不愿抽手。
我很清楚这不过是自我满足。
但是,我是在理解了这点的情况下——想要违抗爱彦先生,想要违抗那个人的想法。
「我才不要以这种形式断绝和你的关系……」
想通过一通电话随便把事情盖棺定论,然后再也不来我家了?——开什么玩笑。事到如今我才不会轻易地说着「啊,好的」就认可的。
「如果静音是真心想和我『分开』的话,我会老实抽身……但现在静音的选择并不是你做出的,而是爱彦先生所期望的选择吧!」
我已经无法想象没有静音的生活了。
从此开始,我要把我所能做的一切都做了。
「静音……你现在在外面吧?」
我们所缔结的「走婚妻契约」……这种令人舒适的相互依存的关系,我怎么会允许它因他人的命令——因我们俩以外的意志轻易结束啊。
☆
从离琴坂家最近的车站出发,步行约一小时左右的地方有一个小隧道。她现在似乎就独自身处于此。
坐电车移动过去的话,那个地方并不算多远。然而,末班车的时间早已过去。所幸,静音的自行车还停在停车场里。
我跨上她的自行车,很快便离开了公寓。
踩在踏板上的时候,我对静音的担心也没有消失。越是思考,我的腰就自然挺了起来,速度拉快。
我比想象中更快到达了目的地。在用手机确认位置的同时,我也加快脚步向隧道冲去。
过了一段时间,一个没有他人气息的隧道出入口在橘色的车灯照射下出现在眼前。
而在其中,是我已然看惯的身穿地雷系穿搭的女孩身影。静音背靠在画上涂鸦的墙面上,蹲坐在地,头垂了下来。
「找到了……!」
我跳下自行车,赶去静音身边。绑成半双马尾的白发被搅得一团乱。这不是正常的精神状态,一眼就能看明白。
「……晋助。」
察觉到我已经到达,静音的视线微微抬起,和我交汇。随后,她又一次低下了头,用右手遮住露出来的左手腕。
「……!」
在她的身旁,落下了一把已然开刃的刀片。
当它出现在视野之中时,我不由得正面抱住了静音。
「静音……你很努力了。能忍受住,做得很好,很棒哟……」
「……因为,做了『这件事』的话,就没有脸去见你……就连和晋助见面的资格,都真的会消失的……」
她把脸靠在我的胸前,颤着肩膀,断断续续地说道。
放在地面上的刀片,无疑是静音带来的东西。
然而……刀刃上一滴血都没有沾上。
静音在升入大学过后,就再也没有割过一次腕。取而代之的是,她养成了一积攒起压力就会咬住指甲的恶习。
然而,这样的她这次却从家里带了刀片出来——她的精神已经被逼到了光靠咬住指甲根本无法忍耐住的地步了吧。
我轻轻离开静音的身体,视线落在了她的左手腕上。除了过去划出的割腕疤痕之外,还残留着用指甲抓上去的新伤口。
整只左手腕都红肿起来,皮肤也有些被擦破,处处渗出了些微血迹。严格来说的话,这也算是自残行为的一种。
但是,这个抓痕也是静音为了变得与过往的自己不同——为了遵守和我缔结下的「走婚妻契约」,拼命忍耐下来的证明。
「静音……能把头抬起来吗?」
「……不行。」
尽管仍低着头,她还是轻轻将其左右摇了摇。
「还不行……我的脸可能还肿着。」
「……是吗。」
光是这句话,我也能很轻易理解到她不想抬头的理由。
此刻,她勉强才忍受住即将爆发的情绪。她的声音深深动摇了我的内心。与此同时,也以惊人的势头让我对爱彦先生的愤怒高涨起来。
「那这样也行,好好听我说明吧。」
我已经不想再看到静音如此痛苦的模样了。
我已经不能再让她被爱彦先生为所欲为了。
若是就这样继续服从那个人,那不管过多久,静音都逃不出这个人间地狱吧……那剩下的路只有一条可走了。
「静音。我想和你一起……正面面对爱彦先生。」
「……一起面对……?靠晋助和我……?」
静音微微抬起头,用湿润的眼睛与我对上视线。
「对。照这样下去,我看就算你大学毕业了,这束缚也是会持续下去的。所以,我们要让他明白……根本没有过度担心到这个地步的必要。」
「但是,如果能做到的话,我早就……」
「我很清楚,只是和他交谈的话,他也是听不进去的。但是……如果什么都不做,那什么都不会改变。」
我原地站起,向她伸手。
「与其就这样像爱彦先生所说的那般过着痛苦日子,还不如别搞什么这种似是而非的抵抗,认真去做——让他最终肯承认这种关系吧。」
静音大大睁开眼睛,露出微微笑容。
「你还挺有自信的,是有什么策略吗?」
「来这里的期间想了不少,终于是想到了那么个想法,但也谈不上是策略啊……不过,这在我心中算是最优解了。」
我一说完,她便轻轻擦去了将要溢出的泪水,握住我深处的手,缓缓起身。
「那……我就相信晋助到最后了。」
静音按住左手脸颊,做好觉悟般点了点头。
我已经不想再后悔了。
为了静音,也为了自己——我要证明自己并不是什么半吊子。
☆
「真的坐后面没问题吗?」
「嗯。今天就算裙子起皱也没有关系。」
「那就好。」
「所以呢,你期待已久的官能驾驶感觉如何?」
「所以那个生造词到底是什么东西啊!而且我也没期待啊!?」
和静音相遇的那天,令人怀念的那段对话在脑袋角落里苏醒过来。
从隧道里带出静音之后,我背后感受着她柔软的触感与体温的温暖,踩在自行车之上。
她身心所积蓄的疲劳,一定让她连自行车的脚踏板都踩不动了吧。
她身体紧贴在我背上。「吸、呼、吸、呼」。她按着一定的时间间隔呼吸着。
「虽然手臂已经环在我腰上了,但你可不能以这个姿势睡觉哦。很危险的。」
「我也不困,没事的。我只是在吸衣服纤维而已。」
「你让我在别的意义上担心起来了啊!」
「不用在意也行。每闻到这个气息,我心情就能平静下来。所以,我只是摄取了好几次,上瘾了而已。」
「别刻意用这种可疑的说法!」
我的衣服可没有违法毒品的效果。
这些先暂且不谈。尽管静音嘴上这么说,但自从我骑起自行车开始,她就已经打了好几次哈欠,一定是感受到不少睡意了吧。
「总之到公寓之后再睡吧。」
「……嗯。」
以防万一,我提醒了她一句。静音把脸埋到我的背上,只用了一个音节回答我。
到我所住的公寓还需花个二十分钟左右吧。虽说从我前来这里的路上折返,但果然二人共乘很花时间啊……
我现在正将自行车朝着与琴坂家反方向的公寓骑去。
本来我应该把静音带回她家才对。但和她交谈过后,我选择带她回公寓。
看来在静音回到琴坂家后,看准了爱彦先生入睡的时机,只带着手机和刀片冲了出来。
要是她来我房间的事情又被发现,搞不好会发生比几个小时前更严重的事情。但,这种总比让她以这种状态回家要好吧。
爱彦先生起床时间好像是每天早上六点半左右。只要在那以前让她回家就没问题了。
现在就应该让她尽可能离家远点,努力恢复心理状态才最要紧。
「……呐,晋助。」
静音抱在我肚子上的手臂施加了力量。她用微弱的声音呼唤起了我。
「我……直到给晋助打电话过去的那一刻,都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去死了。」
「……是这样啊。」
「但是,如果我死去了,会给晋助带来痛苦的回忆……才停下了手。但即便如此,我情绪还是平静不下来,试图用刀片割开手腕。」
「但你最后不还是忍住了,没有割腕吗?」
「……与其说是忍住了,不如说是手抖到割不下去。脑袋里闪过我和晋助的约定……就没法把刀片拿在手上。」
静音微微颤抖的声音,能让我想象出我赶到之前的景象。
「那个时候,我已经不打算再见晋助了……只不过,我想要避免因我的原因让晋助再次被植入心理创伤……结果,你这次也来救我了。」
大概是在回顾她参加「游吞」酒会那天的事情吧。静音用听起来有些安心的声音说道。
「晋助……如果我打破了约定,你打算怎么和我接触?」
「……那个时候该怎么做好呢。」
我和静音缔结的「走婚妻契约」之中,「不做自残行为」也作为条件之一被包含在其中。
尽管这次阻止了她做出割腕行为,但今后她又出这种事的话……我很想相信静音,但我也不能完全抛弃她会做这种行为的可能性。
话虽如此,就算她打破了这个条件,我也绝不会抛弃她——不对,要我抛弃她也绝对做不到吧。
不过,违反契约却不给予责罚,那契约就无法成立了。我确实有必要设置一些惩罚。
「这个嘛……那到时候作为惩罚,『禁止你做一周家务』……这样如何?」
「你管这叫惩罚?」
「是吗?契约内容的主体被限制,算是相当重的惩罚吧。」
「嘛……晋助觉得可以的话,我也没意见。」
听到回答后,静音漏出了「嘿嘿……」的声音,把脸蹭在我背上。
骑车的时候,我是没法看到她的脸了。不过,她的表情一定是——一瞬忘却了痛苦一般的柔和笑容。
☆
回家之后,我洗完澡回到客厅之时,静音已经把我放任不管的碗洗完了。
之后,她也去了浴室洗澡。在此期间,我面对着办公桌,练习起插画来。
启动电脑,打开绘图软件,我回想着爱彦先生的话语,动起了笔。
如何让爱彦先生认同我们的关系呢?我脑袋不停转着,思考着解决办法,一次又一次地模拟情景。
在思考期间,静音也冲完澡走了出来。她身穿以前借用过的T恤和运动裤,回到了客厅。
我也中断了作业,睡在地板上。静音则是睡在了床上。
我们就此迎来了天亮,比以往更早吃了早饭。
昨晚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态。要是让他知道静音不吸取教训地又来我房间,那他可能会放着工作不管,直接硬闯进这个房间。
为了在爱彦先生起床的六点半以前到家,她坐上了电车,回到了琴坂家。
至少在今晚以前,我想避免让事态变得更混乱。
时间一秒秒过去,太阳逐渐落山,炎热渐渐缓和下来。
我看准了这个时机,为和静音相见而开始了行动。
21点半——已经快到爱彦先生要回家的时间段了。
我独自坐上电车,在琴坂家最近的车站下来,靠着手机上的地图,到达了静音告诉我的住所。
「脸上的红肿……已经完全褪去了啊。」
「嗯,托你的福。」
我在到达的地方,时隔十几小时后和静音汇合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位于住宅街的二层独栋房屋——静音和爱彦先生二人生活的房屋。我终于来到了这个屋子的门前。
我在这里,感受了几十分钟的夏季晚风的吹拂——
「……真是让我惊讶啊。」
把车停到停车场后,走到自家门前的他,看到站在玄关前的我与静音二人过后,发自内心惊讶地如此说道。
这是我和下班归来的静音父亲——琴坂爱彦的第三次见面。
「欢迎回来……父亲。」
「静音,这次又是在开什么玩笑?」
「这……」
静音无法回应,闭上了嘴。爱彦先生「哎」地深深叹了口气,视线转向我,皱起眉头。
「你还真的是吃不够苦头啊。不懂事到我都觉得你有点可怜的地步了……我可真没想到你会特意跑我家来了。」
「恕我直言,爱彦先生,请不要把你自己做过的事情当没发生过一样。就像爱彦先生事先提都不提就跑来我家一样,我也只是把你做过的事情原样奉还而已。」
「呵……还真有迫力啊……那样的话,就进去聊吧。难得你来一趟,我就听你说个几句吧。」
「好的,非常感谢。」
打开玄关大门后,爱彦先生走进家中。
若是踏入其中,我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我咽了口唾沫,在紧张感的包围下跟在他的身后。
「沿着这条走廊直走,正面的那扇门就是客厅。我去房间里放下行李,你就在那里等我吧。」
「……我知道了。」
「静音。你去给晋助君倒杯茶。」
「……嗯。」
对我和静音分别传达话语之后,爱彦先生走上了楼梯。我依他所说走进客厅,而静音则是快步走向厨房。
打开客厅房门之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桌腿较短的长桌。
地板上铺着地毯。隔着长桌,两边各摆了两只坐垫。
我坐在了其中一只坐垫上面,等待二人前来。过了一会,静音打开了门,走了进来。
她将放在托盘上的凉茶摆在桌上,在我身旁坐下。
「晋助……你刚才为什么要对那个人采取那么高压的态度?」
「虚张声势罢了。为了说服爱彦先生,这是必要的事宜。」
「说服他……那这样只会起反效果吧……」
「如果我们这边不强硬起来,那就没有意义了。」
「但是……那样的话,晋助可能又会挨打……」
静音似乎有点担心我的身体,害怕我会像昨天那般被爱彦先生行使暴力。她一副难以平静下来的模样,看着我的表情。
「嘛,你就放心吧……一定会一切顺利的。」
为了让她安心下来,我露出笑容回应她。但话虽如此,我这次施行的策略仍是个危险的选择。
「静音……请跟我约好一件事。」
我在施行计划的前提下,向静音提出了约定。
「如果我被爱彦先生暴力对待……你也绝不要庇护我。你要闭上眼睛……死死忍住。」
「诶……?这是什么意思——」
——嘎吱。
仿佛要打断静音的质问一样,门把手发出声音,拧了开来。
随后,琴坂静音出面了。
「……让你久等了。」
爱彦先生一走进来,便向前走去,隔着长桌与我们正对面,盘腿坐在了坐垫上。
他把手上的灌装啤酒放在桌上,拉开拉环。
「你打算喝那东西吗?」
「不好吗?所谓社会人,可比你想象中更容易囤积压力啊。而且今天的压力也不小啊。明明都回家了,这压力却死活压不下来。」
爱彦先生像是挖苦一般,用冰冷的视线向我刺来。
「即便如此,能不能请你现在控制一下呢?」
「……为什么我要接受你的指示?」
「要是让你喝了酒,那你就更不能好好展开对话了。」
「你说的简直像是我平时没在好好展开对话一样。」
「可能确实像是这么回事。爱彦先生只有用上利己主义的谬论和暴力,才能够建立起对话来。还是说,不依靠酒劲,想对我说什么话也没胆子说吗?」
「……一点也不高明的挑衅。自装清高对你没有好处吧。」
「我既没有自装清高,也没有挑衅你。我只是今天想和你……对等地谈谈。仅此而已。」
「我是静音的父亲,而你既是局外人,也是个单纯的大学生。对等谈话,我和你是不可能实现的……你和我的立场根本不同。」
爱彦先生像是怀疑什么一样,紧盯着我的眼睛。
「你故意激怒我,似乎是计划着什么啊。」
「……才没有那回事。」
「你看上去好像是想点燃我的对抗心。刚才也是一样,还故意拿出我去过你家的事情来说……就好像是想先下手为强一样。」
他摸着下巴的胡须,歪了歪脖子,为现场的气氛又添了一份紧张感。随后,他视线不转地继续说道。
「晋助君……你录音了这段对话吧?」
「……」
这戳进核心的一句话,让我的内心大大动摇了。
「……我看见你一瞬动摇了呢。」
爱彦先生朝着天花板竖起食指,单方面命令我和静音「站起」。我们连拒绝都做不到,依他所言地站了起来。
「让我看看口袋里都什么。」
静音不情不愿地接受他怀疑衣服口袋内容物的命令。不过,她口袋里的只有一部手机,除此以外的一切都没有放入。
「静音,把手机屏幕打开,画面对着我。」
「……我知道了。」
她按下电源键,将手机画面展示给爱彦先生看。
「没动什么手脚啊……然后,你又在磨磨唧唧什么?」
我佯装平静,把手插进口袋,跟静音一样翻了出来。
「噢?想不到什么都没放……那么,你是设置在背包里了吧。」
爱彦先生怀疑的目光从口袋转移到了背包上。
……看来瞒不下去了吗?
就算这里笨拙地扯开话题,那也跟我承认他的怀疑就是事实一样。放弃的我老实地把行李拉到身边,把整只背包递给爱彦先生。
「里面是笔记本、笔盒、钱包……还有手机吗。」
看到我的手机后,他将其拿在手上,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电源键。
「……果然啊。」
画面上出现了意味着录音APP已经启动的红色点状指示图标——我的策略被轻易识破了。
「我猜也是这么回事……故意激怒我,然后想让我在对话中被抓住软肋对吧?太明显了。」
算计得太天真了——爱彦先生这么说完便停下了录音,将我的手机丢到一旁。撞到墙上的手机发出沉闷的声音,随后摔倒地上。
「真是的……你可真的只会做这些惹人生气的事情啊。」
他拿起桌上的罐装啤酒,把其中的东西泼在我的身上。
「晋助……」
罐里的酒泼在我的脸上,顺着脸颊滴了下来。
「冷静些了吗?你和我不只是立场不同,脑袋和人生经历也不同。就凭你那种肤浅的想法,狡猾的大人立马就能察觉得到。」
爱彦先生原地站起,抓住我被酒弄湿的衣服,拉到眼前。
「你就是这么瞧不起大人啊。得好好给你些惩罚才行。」
「……吵死了。」
「……啊?」
「你没听到吗?我在对你说……『吵死了』。」
「真亏你在这种状况下还能把敌意表露到这个地步。某些意义上说我还真是佩服你啊。」
爱彦先生有些惊讶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呃……」
先是用紧握的右手打在了我的脸上。
「要是没发现录音就打上去,那可就各种意义上麻烦了啊。」
他甩了甩手,同时将视线投向了静音,对她施加上了不让她接近我们的无声压力。她注意到了这一点,有些懊悔地瞪着爱彦先生。
「反正像你这样的半吊子,迟早都会抛弃这孩子的。如果我没注意到对话被录音的话,你铁定就会把它当作自己受害的证据,到处跟别人说今天的事情吧。到时我会失去工作,连静音的生活费都赚不到了……还真是危险啊。」
爱彦先生充其量是依从自己的正义,为静音着想而行动的。
尽管乍一看行为很是荒谬,但他的真正意图完全没有偏移。
但是,要谈这是好是坏——就算是没有育儿经验的我,也能清楚断言他「这个行为」是错误的。
「……你就是像这样,对静音使用暴力的吗?」
「你好像有一个很大的误会。只是形式上是『暴力』而已,本质上是『教育』。只要遵守规则,我就不会做这种事,也没有做这种事的必要。」
「如果说这是教育,这是你的做法……那你的教育就是错误的。」
「孩子都没养过的你又懂什么?晋助君你好像是在和平呆瓜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但可不要觉得你的家庭才是正常的。教育的方式,每个家庭都是不同的。」
「即便如此,使用暴力的教育绝对是错误的!你做这种事情只会束缚静音,只会带来反抗……」
「就因为会反抗,所以才要更强硬地束缚住啊。都是为了不让她逃避……不让她走上歪路啊。」
那是充满疯狂的、冰冷的视线。
但看上去又总有些痛苦,仿佛在哭诉着「请你理解我啊」一样……就像是被囚禁在过去之中的悲伤眼神。
「爱彦先生……你把自己的母亲和静音重叠过度了……」
「……你从静音那听说了吗。」
「是啊。我已经知道对于静音而言的祖母和她已经亡故的母亲的事情了。」
「真不能理解啊。那样的话,你不应该是更理解我说的话才对吗?」
「你所担心的事情也传达给我了……但我不能接受。不管你怎么说,你的教育都是错误的。」
「……你什么都不懂啊。为了不让女儿重蹈我妈的覆辙,我必须要照亮静音的道路才行——」
「我就是在说这点是『错误的』啊!」
我紧握住爱彦先生抓在我胸前的手臂,吼叫般怒号道。
「静音的内心在被你步步紧逼……这过度干涉的结果,便是让她反抗起了爱彦先生。结果已经说明一切了吧!?你的教育是错误的,所以静音才这么痛苦!爱彦先生的所作所为又和静音的祖母根本没有区别!」
我使劲把头向后仰去,向爱彦先生发起头槌。他的额头和我的额头撞在一起,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你从母亲那受到的精神痛苦,和遭受到你那过度的束缚与暴力的静音的精神痛苦,根本没多少差别……你的教育连袋垃圾都不如!」
将这些脱口而出之时,爱彦先生的眼神锐利起来。眼神中夹杂了近乎杀意的感情,充满了至此完全无法比拟的怒火。
他瞬间再一次抓住了我的胸口,借势将我按倒在地。他间不容发地跳到倒在地上的我的肚子上,用左手按住我的头,控制住我的行动。
「呼、呼……」
爱彦先生喘着粗气,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举起右臂。随后,他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打起我的双脸。
「啊、啊……」
看到被彻底按在地上痛打的我,静音也漏出了声音。不过,她遵守了和我的约定,并没有试图掩护我免受暴力。
如果没有提前告知她,她应该是会想把爱彦先生从我身上扯下来的。静音紧握双拳,浑身颤抖,拼命压下感情。
我把视线向她送去。「你放心吧」。我微微露出笑容。只剩一点,只要再让你忍耐一会就好了。我用表情安慰着在眼前颤抖着的静音情绪。
话虽如此,我勉强保持着的意识也渐渐朦胧起来。
爱彦先生在怒吼着什么,已经完全听不进脑子里了。不仅如此,我眼前的景色也徐徐发白,就像隔了层雾一样。
「咕……哈……我、我说啊……爱彦先生。」
我像是从喉咙里挤出一样,在逐渐消失的意识之中吐出声音。随后,他的猛攻暂时停了下来,调整好坐姿后,俯视着我。
「什么事……?只是求我饶你一命的话,那就没必要了,我可不打算夺走你的生命……只是想让不懂世故的学生再也不用小看我的语气说话而已……」
说到这,爱彦先生突然闭上了嘴。他察觉到我正指着客厅内的某个位置,他也将注意力向那转移过去。
「爱彦先生所坐的坐垫……你看看它的下面吧。」
「……你做了什么?」
「这……就请你自己去看了。」
爱彦先生皱起眉头,从我的腹部上站起。他视线死盯着我不放,一步步走近坐垫,用力拿起。
「……!」
放在坐垫下的,是一部手机。
那既不是我的,也不是静音的——正处在通话画面中的手机,就放在那个地方。
「『柳生浩文』……这个名字好像是……」
爱彦先生的表情明显阴沉下来。
画面上写着我大学生活中交往最密切的男性朋友的名字。看到它,一种不祥的预感一口气跑进脑海了吧。
「那这部手机的主人是谁……?你难道和我一样持有两部手机吗……!?」
「身为大学生却持有两部手机的人,其实也没那么多啦……爱彦先生手上的那部不是我的——」
『爸爸桑拿着的,是我的手机!』
爱彦先生手中传来了一阵情绪异常高涨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语。
『你好哇爸爸桑。我是被小晋所信赖的美人青梅竹马,也和小静有过裸体相待关系的死党……九条千登世。今后还请多指教!』
『而我是这位通话对象,柳生浩文!今后还请多指教!』
手机的主人是九条千登世。
而在她的自我介绍之后,我也听到了浩文的声音。
在来到这里的几小时前——我从千登世手上借到手机,一到达琴坂家后就和浩文通上电话,随后将它塞到了我正对面的座位上。
手法本身和爱彦先生把手机藏在静音背包里窃听对话完全一致。只不过,我这边不是一个人施行,而是三人协力才实现的。
今天是周二,因此千登世现在正在便利店里打工中。所以,在她打工的地方,她与前来应援的浩文一同听到了这一系列通话内容——也就是我们之间的对话。
「……喂,有裸体相待关系什么的,你也没必要说这个吧……」
『不对不对,小晋,你不觉得双方都把没有持有武器的状态展现出来,光是这点就能增添不少信赖吗?』
「说到底你本来就没有武器,说什么呢你?」
『我胸前可是有两颗超弩级的炸弹啊。』
明明都听完了在琴坂家至此发生的一切事情,真亏你能在这个剧情走向下说黄段子啊。搞不好别说是增添信赖了,搞不好还会让信赖在底线继续向下挖掘。
『……啊,对了。爸爸桑好像很担心对话会被录音下来的样子,不过至此的对话可是从最开始到最后全都录音下来了哟。』
「你们这些……臭小鬼们……」
千登世的这句话让爱彦先生露出了恶鬼般的面容,焦躁地切断通话过后,把手机扔到了坐垫上。
「静音……你打一开始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试图陷害我吗?背叛了养育你到这么大的唯一一个家人,你什么意思……!?」
「不是啦,爱彦先生。这些不过是我擅自计划的,静音只是被牵扯进来的而已。」
要是再这么被打下去,再怎么说我也觉得不太妙了。不过,我还留有进行对话的余裕。我传达出静音没有错的事情后,揉着脸站了起来。
「喂……你是在想什么,才做这种事的?这么固执地拘泥于静音,是为了把我交送给警察吗!?明明让静音过着没有任何不自由的生活的人是我,你却想轻易夺走这孩子最低限度以上的生活吗……!?」
「……这就取决于爱彦先生了。」
我顺着他那任凭怒气逼来的话语,推了一把。
「爱彦先生是因为爱着静音,才一直束缚着静音。这点,我,还有你的女儿静音本人都很清楚……所以这段对话的录音数据,我既不是拿来陷害爱彦先生的,也不是用来毁掉你和静音的生活的。」
我之所以一直承受着爱彦先生的殴打,绝不是为了陷害爱彦先生——陷害琴坂家。即便做了这种事情,她也是不会开心的。
我想要亲手支持静音,给她幸福。
获取录音数据,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根本所在。
也就是说,我挺身得到的「那个东西」,我是用来——
「爱彦先生……能和我交换条件吗?」
半威胁。然而,这是现在的我所能想到的范围里——或许是最能够让爱彦先生接受的,也可以说是「最后的救命稻草」的策略。
如果没办法让他正经听我发言的话,那就算是用上威胁的手段,我也要让他听进去。
就算来硬的,我也要和爱彦先生平等地对话。
「交换条件?『给我精神损失费』……之类的?」
「都到这时候了,谁还会想着啥精神损失费啊。何况我也没少激怒爱彦先生……关于这个,就和你把我打成这样扯平了吧。」
「……」
听到我的发言,爱彦先生沉默下来。
先前高昂的情绪徐徐收敛下来。光是看都看得出来。
「……所以交换条件是什么?」
「『麻烦你搞清楚女儿的心情』……仅此而已。」
没错——我对爱彦先生所追求的,到头来也就这点而已。
「爱彦先生是看着因男人的关系而失败的母亲长大的,因此憎恨着她,这点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走上同一条路,一直这么教育着她……但是,我希望你也能考虑一下静音的心情。」
静音是静音,而不是你那位因出轨而被家人蔑视的母亲。
过往的教育之中,静音也很清楚理解了爱彦先生的感受。然而,她还是没法忍耐这幅念想,发起了反抗。
话虽如此,这并没有直接导致静音发自内心厌恶父亲。
若是这两人都能朝彼此的角度一步步迈进,或许今后就能作为随处可见的「普通家庭」,互相理解对方。
「爱彦先生,还有一件事情,虽然不是交换条件……也听听听我的意见吧。」
「……什么?」
「过去你们一家三口曾去过的地方……我希望你能和静音两个人一起过去看看。」
在巡游我的老家时,静音曾对我说过这些。「共享回忆里的地方过后,我就能更加了解晋助才对。」「我也能填平我们还不是朋友的那段期间的空白。」
这也一定适用于她与爱彦先生的关系。
今后的他们二人所需要的,便是填平他们父女关系之间的深深代沟——踩在过去的基础上,共享「二人的现在」的时间。我觉得应是如此。
「如果愿意接受我的意见,那在你们俩一起出门以前,我是绝不会让静音进我房间的。只不过,爱彦先生在那些地方和静音共享心意之后,若是能对她产生至少一丝『信任』的话……到那个时候,再给我放静音进房间的权利吧。」
我低下头,向爱彦先生表示自己的想法。
这是我以自己的方式,所能为她做出的最大限度的支持。
本来,我去和琴坂家的家庭问题扯上关系,这本身就是不对的。
所以接下来——就由他们二人决定了。
「接受不接受我的条件,肯定还是否定我的意见……归根结底都得取决于爱彦先生。接下来该怎么做,就全交给你选择了。」
「……果然还是不能理解。假使我拒绝了你的交换条件,继续实施既往的教育……你就会使用今天掌握的证据,把我和静音剥离开吧?」
要是你做了这种事,静音的生活又该怎么办——他好像是在这么说。
「那样的话……我也会为了把爱彦先生和静音剥离开来拼尽全力去行动的。当然,静音今后的生活可能会变得艰难这点,我认为我也已经理解了。」
所以,我已经准备了替代方案。
为此的觉悟,我已经做好了。
「到时候就由我代替爱彦先生去照顾静音……所以你就放心吧。」
我不是对着爱彦先生,而是对着静音——我露出了笑容。
而与我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眼里却湿漉漉的,满是泪水。
「……你真的就是个小孩子。完全不了解什么是人间艰辛,什么是社会的严峻。」
「要是我现在就开始怕这种东西,那我难得的大学生活可就全白费了。」
爱彦先生把静音塞入视野角落,似乎沉浸在某种思绪中一般沉默不语。
「……那好吧。」
随后,他点了点头,把视线转回我的身上。
「你提出的内容……两个我全接受了。」
☆
自与父亲和晋助在家里的客房三人交谈的那天起,已经过了一周多的时光。
在此期间,我一次也没有去过晋助的公寓。
尽管待在家里的时间比平时增加了些,但和父亲的对话并没有增加多少。从某些意义上说,我过着一如既往的生活。
「就算是跟着我一起出门,你也要穿那种系统的衣服吗?」
「因为我喜欢这种穿搭。」
终于,这一天到来了。
八月中旬的盂兰盆节——今天是时隔多年的,我和父亲二人一同外出的日子。
吃过早饭后,我和父亲一同离开了家,坐上了他车的后座。
在母亲离世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过和家人们一起愉快生活的回忆。既没有和父亲一起去什么地方的印象,也一次都没有一起买东西的经历。
车开出去几分钟后,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得眺望蔓延在窗外的晴朗夏日天空。
在驾驶之时,我们也没有像样的对话。「是晴天可太好了。」「这路也太堵了。」父亲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也很难发展成对话。
不知为何,我把目光转向了后视镜,窥视起父亲的面容。
眼角的黑眼圈比以前更加严重,看着很不健康。
可能是因为他并没有购买私下穿的衣服的缘故,明明是我们二人的外出,他仍就身穿着西装。看着就像是工作疲惫的中年男性的上班情景一样。
但是,他的身影又总让我觉得他很寂寞。皮肤上不知何时增添的小皱纹,就像是在诉说自那天以来经历了多少时间一样。
「……怎么了?」
这时,我隔着镜子,和父亲对上了视线。
我慌忙把视线转回窗外,装作无事发生。然而,再次之后的沉默却比以往更让我不适。
「呐……你今天打算去什么地方?」
忍受不住沉默的我佯装平静,自行对父亲发起话题。
这是我今天——不对,是从晋助来到我家那天以来,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
父亲一瞬浮现出意外的表情,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施力。
「……去公园。以前我们三人一起去的那里。」
「啊,是那里啊……」
我脑袋里浮现出这辆车将要赶往的目的地。
虽然已经不记得去目的地的路要怎么走了,但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也就是母亲的身体状况还很健康的时候,每年到了这个时期,我们都会去那个地方。
记得它虽说是位于东京都内的某个地方,但距离我家有些距离,就算开车过去也要花不少时间。
「还要多久才能到那个公园?」
「我们已经离开家差不多三十分钟了,所以还要再开十分钟左右吧。」
「原来这么近吗?」
「难道不是因为那个时候的静音还是个小孩子,才以为那个地方非常远吗?」
「是这样吗。」我得以接受,再度望向远方的天空。
阳光的温暖异常让我感到舒适。手肘碰到门上,我的双眼自然闭了下来。盖下的眼皮之下,我与家人们一起度过的怀念记忆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出来。
「……静音,我们到了。」
稍过片刻,父亲的声音让我睁开了眼睛。在我没注意到的期间,我好像是睡着了。
听从父亲的话语,我下了车,踩在停车场的地面上。他就这样走了出去。我边环顾四周,边追逐着他的背影。
这幅情景也让我有些既视感。仿佛回到童年的不可思议的感觉包裹着我。
我跟着父亲,向公园里走去。随后,一片被树木围绕的广场在视野里展开而来。
付了些铁锈的话题与木制秋千等游乐设施远远进入视野。由于盂兰盆节的假期,这附近也挤满了带着幼小儿童的家庭。
「我们就坐在那里吧。」
父亲说完,指向附近的长椅,将行李放下后弯腰坐下。我老实地点了点头,和他隔了些距离坐下。
享受着野餐的亲子,玩着球的兄弟,与狗狗一起散步的老夫妇——我环视着这个挤满了人的广场整体,将脑袋中过去的记忆与此处重合。
我试图回忆起当时的我在这里做了什么。
说起来……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就是跟着父母,三个人一起坐在这张椅子上,摊开画纸画画。
记得好像是暑假的画图作业。
坐在右边的父亲在素描本上画着和我一样的题材,而坐在左边的母亲则是在给我绘画的建议——那一天的记忆,突然鲜明的在脑海里复苏。
「哇!好厉害,就像公主一样!」
这时候,我被突然从回忆中召回了意识。
在我所坐的长椅之前,一个看上去连小学都还没上的女孩子——正指着我,兴奋地原地蹦跳起来。
在稍远的地方,看上去大概二十代后半的女性慌忙跑了过来。她在我们面前停下脚步,抓着女孩的手,「对不起、对不起」地向我道歉。
和低下头的家长形成了鲜明对比,女孩笑嘻嘻地向我挥起手来。我同样对着她回以挥手,「拜拜」地回应她。
目送母女二人离去过后,父亲视线瞥向了我的衣服上。
「在公园里,那件衣服就很显眼啊。」
「我已经习惯这种程度了,没问题。反倒是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搞得我没法穿自己喜欢的衣服,才让我没法忍受。」
虽说也有过一次因一心想着不想被晋助讨厌而决定放弃地雷系穿搭的事情,但会这样也只是为了他,目前还没有因为其他的理由而不穿这身衣服的情况。
听到我对我的服装的感想后,父亲摸起了他下巴上的胡须。
「静音你还记得吗?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穿这个系统的衣服的?」
「嗯,当然了。」
我第一次穿上地雷系穿搭,是在母亲离世前一年的生日。
那个时候,母亲的身体已经变得虚弱起来了。她拖着只能偶尔出门的身体状况,以我的生日为由,带着我前去购物。
那一次,我从母亲手上收到了一套地雷系的衣服作为礼物。
我记得,当时父亲好像对我选的衣服给出了「太花哨了」的不友善的评价,不过在母亲的劝说下,他才不情不愿地认同下来。
父亲再一次凝视起我的衣服,平时险恶的眼神缓和下来,好像是有些怀念般咯咯笑起。
「静音对自己服装和品味的执着……一定是遗传自香织(Kaori)的吧。」
香织——那是我母亲的名字。
我还是今天才第一次听到父亲呼唤我母亲的名字,很是意外,有些不知所措。
父亲在我面前露出这幅表情……时隔已久到我都记不清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
「母亲以前也是这么执着的人吗?」
「是啊。我和香织是从中学起就开始交往的……那个时候她就很坚定自己的内心,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和一度决定好的事情抱有异常的执着。」
至今的我们,一直过着彼此不提及母亲话题的时间。
我对母亲的印象,就只留有我在小学时代看到的母亲模样而已了。因此父母的中学时代对我来说很是新鲜,我很感兴趣。
「父亲和母亲是怎么相遇的?」
「就是普通的邂逅罢了。中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们被分在了同一班,又凑巧让她跟我商量了下我的烦恼……也就是静音你也知道的『那个』。仅此而已。」
父亲表达得不明不白的「那个」,大概就是水性杨花的祖母的事情吧。
光是听到这个,我就清楚明白了。母亲从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开始,就长年来一直关心着家庭环境不佳的父亲。
「香织是唯一一个会接近我的理解者。正是因为有她的支持……我才能有现在。……在香织咽气之后,我拼命地想要代替她。」
正是因此,父亲才会在母亲亡故过后——发生巨大的变化。
既不能和他人商量,也不能吐露软弱,只能为了抚养孩子而工作——这几年来,他一定是相当勉强自己地生活下来的吧。
失去了从中学时代到长大成人的期间一路支持自己的人,这个经历是现在的我根本所无法想象的辛酸痛苦吧。
「我说静音,你以小学教师为目标的理由,也是受香织的影响吗?」
「嗯,没错。」
「……果然是啊。你在高三选择进路的时期说出『想去能拿到小学教师执照的大学』时,我真的吓了一跳啊……想不到你这孩子也要走上这条路。」
我将来的梦想,小学教师——这也是我母亲的职业。
遗憾的是,我上学之时,母亲一次都没有来我的学校任职。不过相对应的是,她在家里总是片刻不离地教我学习。
对于从出生的那个瞬间起,身边就有「老师」这个存在的我来说,对此感到憧憬也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吧。
「当时我觉得,如果静音能成为香织那般的老师,我就安心了……所以才认同你升学去城下大。说实话,你做出那个选择……我真的非常高兴。」
父亲向我倾诉了我宣布要走上教职之路那天,他抱有何种心境。不过,他带着显得有些空洞的表情,「但是……」地继续补充下去。
「……在知道你对我撒谎也要去见晋助君的时候,我当时有多喜悦,心情的落差就有多大。我相信你所说的『想要致力于学习』,放宽了你的门禁和家里规矩……但我也没想到在最后关头,我的掉以轻心会成为让你走上歧途的契机。」
父亲两手手指交叉,为了抑制愤怒而紧握拳头。
然而,我能感觉到,这个愤怒并不是对着我和晋助的,而是父亲对着自己的感情。
「刚才,静音你问了我是怎么和香织相遇的吧。其实我也有类似的疑问……静音又是怎么和晋助君相遇的呢?」
我犹豫了几秒,不知是否要老实回答这个问题。
我至今所为,是完全违背父亲意志的行为。若是平时,我是会编出像是那么回事的理由,不论是非地蒙混过去。
即便是此时,我想蒙混过关也不是做不到的。但若是隐瞒了这点——那我就会浪费掉晋助给我们的「机会」。
「……我是在便利店和晋助相遇的。」
「便利店……?不是在大学?」
「对……当时,晋助是在大学附近的便利店里打工的店员,而我是一位顾客。」
我下定决心,缓缓对父亲诉说起来。
和晋助相遇以前——我为了赚到独居生活的资金,瞒着父亲,与在SNS上认识的男人们一起吃饭来获取金钱。我连这些都毫不掩饰地说了出来。
我的内心很难平静下来,不知他会作何反应。不知觉间将父亲放入视野之后,他意外没有拒绝我的话语,像是细细咀嚼一样侧耳聆听。
「援助交际,现在叫『爸爸活』吗……」
听完这些,父亲呢喃般说道。
「……你不生气吗?」
「平时的话是会生气……但听到你说的这些话,想生气也生不起来吧。把你逼到要做这种事情才行的人,不就是我自己吗。」
父亲无力地垂下肩膀,把视线转向我。
「所以……静音你是被他救下了吗?」
「……嗯。和晋助的相遇,让我不用迷失自己的梦想了。我现在能再一次以教师为目标……也都是多亏了晋助的支持。」
在膝盖上握住的拳头,自然地寄宿起了力量。
「至今说了很多谎,让你这么担心……对不起。不过,我也总算是可以改变了……能够稍微积极些了。」
「这也是多亏了晋助君吗?」
「……没错。晋助给了我『改变的契机』。我交到了除他以外的朋友,在短短的两个月里也创造出了许多回忆……去晋助的家乡玩,教他妹妹学习的时候……『想成为老师』的心情也变得更加强烈了。」
正是因为有晋助,我的人生才得以向前迈进。
终于得到的这份幸福,全都是因他存在才得以成立。
回想起和晋助共度的时光,我的嘴角自然扬起了笑容。
父亲看着我的表情,微微低下眼角。
「静音……爱垣晋助是个怎样的男人?」
「是很温柔……不论何时都很直率的人。是会为什么人着想而付出行动,也会为了自己的梦想努力的,厉害的人……对我来说,就像是和母亲一样,令我憧憬的人。」
「就像是和香织一样……吗。」
「嗯。而且,现在回想起来……晋助和我记忆中的母亲,还有母亲还在世时的父亲……有点相像。」
我这么说完,父亲有些吃惊地瞪大眼睛。随后,他就像是回想起什么一样,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啊」。他抬头望向天空。
「能听到你的真心话,也是多亏了他吗……」
侧目看去的父亲,表情化作了我似曾相识的模样。
☆
八月中旬的傍晚时分——我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
「……静音?」
画面上显示的名字是琴坂静音。
就我事先听说,今天是她要时隔多年与父亲爱彦先生一起出门的日子。那这通电话十有八九是和这件事相关的吧。
我战战兢兢地拿起手机,把耳朵贴在听筒上。
「喂……静音,有事吗?」
『不是静音,是我。』
「爱、爱彦先生……!?」
我是以铁定是要听到静音的声音为前提思考的,但却让我听到了这出乎意料的既沙哑又低沉的声音,我不由得动摇起来。
然而,我没花几秒钟便理解了这通电话的来意。我恢复平静,整理好思绪。
「……好久不见。你现在和静音待在一起吗?」
『嘛,说在一起也算是吧。静音在车里头,而我在车外头……我想和你谈谈,就让她把手机借我了。』
「总不会……是硬抢来的吧?」
『真没礼貌。这次可不是硬抢,我有好好得到许可。』
「……那就好。」
说是得到了许可,倒也不是没有被半强制要求给出许可的可能性……不过从爱彦先生的语气来看,他要比我们先前说话之时平静了不少。
从这氛围来看,他和静音闹得更僵,因愤怒而联系起了我……至少这点不像是会有了。
「所以呢……想和我说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经过今天这天后,「能不能相信静音」……这件事我打算先告诉你。』
「……!」
去一家三口曾去过的地方,在二人共享过心意的基础上,如果爱彦先生能够『信任』静音的话,就给予我让她进我房间的权利。
这是我为了让爱彦先生认同我和静音的关系,向他提出的提案。
而这通电话就是为了传达结果而打来的。
紧张在全身奔走,我自然地挺直了背。
「和静音外出过后……感觉如何?」
『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我没法完全相信静音。』
「!怎么会这样……」
『静音从今年春天开始,就对援助交际出手了吧?还为了不暴露给我,用上了SNS……让我今天就相信会做这种事的那孩子,我做不到。』
爱彦先生的话语让我视野扭曲起来。我拿着手机,不知该说何是好,身体凝固。——然而。
『只不过……这些是她自己对我说出口的。若是以前的她,这种事情她一定会不择手段地隐瞒下去吧……和以往相比,我能够「更稍微」信任她了。』
从他的措辞来看,这就失去希望还为时过早。
我侧耳聆听,等待着爱彦先生的下一句话。
『看来和你的相遇,成为了她「改变的契机」……所以,我想再问一次晋助君的「觉悟」。』
这个问题,仿佛是最后一次测试我一样。
他一定是想看清楚,我是否符合能和她打交道的人吧。
『虽然现在是这个样子,我还是挺感谢晋助君的。若是没有你的存在,我也没法和静音敞开心扉说话吧……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信任了你。就连自己的梦想都会因他人的意见而改变的你,在我眼里还是只能算是个「半吊子」。』
我的回答,将会直接关系到今后的她——还有我们的关系。
这么一想,我就不太容易开得了口。
我烦恼起该如何证明自己的「觉悟」——不过,我意识到,烦恼这种事情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
「……我以插画师为目标的态度被说是『半吊子』的时候,我一句能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不得不接受这句话,让我非常不甘心……但是,若是让我现在从大学退学的话……这才会让我变得更加半吊子。」
我不再烦恼该说什么,将我的想法直接说给爱彦先生。
如果被问到自己抱有多大的「觉悟」,那该说的就不是什么烦恼到最后才想出的话语——而是把自己的真心话直接砸到他身上才对吧。
「所以……我会在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为了不成为更加半吊子的人而追逐梦想。」
『……和静音的关系也包含在内吗?』
「当然,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只要那家伙还需要我,我就会支持她到最后一刻。在此基础上……我自己也想要得到静音的支持。」
我和静音的互相依存关系,在缺少其中任何一方的心情的时点就会迎来结束。
尽管如此,我在以自己的意志与她缔结「走婚妻契约」的那一天起,这份心情就没有一点变化——不对,改变了,变得比先前更加坚定了。
要独自怀揣很大的「觉悟」,这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易做到的事情。
但,若是今后我和静音二人也能互相支持下去的话——那要一直怀揣这份「觉悟」下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我深信不疑。
『……是吗。』
话一说完,爱彦先生就像是符合般低语一句,深深吸了一口气。
几秒的沉默就此到来。我的心脏又一次因为紧张而大幅跳动着。
『你刚才的话……我不会忘掉的。』
「……!那也就是说——」
这时——爱彦先生叫住我的名字,打断了我的话语。
随后,「呵」地发出小小的笑声。
『请你不要背叛我的期待。』
他留下这句话,便挂断了通话。
我把手机放在桌上,摇晃着从椅子上站起。
内心被高扬感填满的我原地握紧拳头。
「……太好了呢,静音。」
这样一来,我也终于是能挺起胸膛去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