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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暗黑天才,其名为—— 第一章 恐惧之脸 Scare Face

元旦。太平洋海面反射出朝阳的光芒而波光粼粼。

在新年的旭日逐渐升起的天空中,有一架直升机飞行着。

伴随着螺旋桨的轰隆动作声,直升机朝着一座小型孤岛飞去。

那是座宛如一整块巨岩的岛屿。

——重大罪犯特殊看守所。

那就是这座孤岛的名称。

原本荒凉的岩石地表已施工修整。上方耸立着由六栋大楼构成,宛如城寨一般的建筑物。被有刺铁丝网形成的外墙包围的此处,是由法务省(注:法务省是日本的行政机关之一,负责维持基本法制、制定法律、检察、行刑、赦免、户籍、登记、维护国民权利、处理与国家利害相关之诉讼等事务)管理营运的特殊设施。

在地面刮起强风的同时,直升机终于降落在看守所的停机坪上。

一名身穿长版大衣的男子从直升机里头走下来。

男子的脸上布满皱纹,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脸上流露出平易近人的表情,乍看之下有如一名老绅士。然而,深深划过右眼的那道纵向伤疤,以及掩着失去的那颗眼球的眼罩,足以让人轻易察觉到他的经历非比寻常。

男子从怀中取出折叠式的拐杖,将其伸直。

他的双脚并非不良于行。对男子而言,这拐杖是一种时尚配件。

男子拄着拐杖,悠哉地踏出步伐。前方已有一名身穿白袍的长发女子等待着。

黑色马尾,鼻梁上架着眼镜。对方是个拥有睿智眼神的冰山美人。无时无刻都做白袍打扮,纯粹是因为她不在意自己的穿着。除了脖子上的围巾以外,她的穿搭相当简素。总是面无表情的这名女子罕见地露出微笑,向白发男子行举手礼。

「似乎是我的直升机先抵达了。那么,容我再次说声新年快乐,狩月局长。」

白袍女子称呼白发男子为狩月。

听到对方向自己打招呼,狩月也微笑着回应白袍女了。

「嗨嗨,『博士』。也祝你快乐新年啊。」

狩月称呼白袍女子为博士。结果后者露出略为不明所以的表情。

「……局长,你打招呼的日文正确吗?」

「博士,你还是跟去年一样,是个很在意细节的人呐。语法这些不都是小事而已吗?语言只是一种沟通道具。只要能让对方理解自己的意思,目的就达成了,完全不成问题啊。」

「哼。你还是跟去年一样,是个随便的老爷子呢。我放心了。」

「人可不会这么轻易改变呐。」

狩月带着一如往常的温和笑容说道。

问候过彼此之后,两人并肩向前走去。他们要前往和停机坪有一段距离的某栋大楼。在路上和负责巡逻的几名狱警打过招呼之后,不久,两人便抵达目的地。

那是一栋两层楼高,外观看起来有如学校宿舍般朴素的建筑物。

设置在周围的每座监视塔台上头,都有手持突击步枪的武装狱警伫立着。这栋遭到重度监管的建筑物,是收容了设施中特别罪大恶极的罪犯的单人牢房大楼。环顾每次造访时都戒备森严的现状,博士不禁喃喃说道:

「真受不了。当世人沉浸于元旦的安详之中时,我却得跟局长在这座脏兮兮的监狱岛上约会。虽说是工作,但我也想好好享受一下年节气氛呢。」

「不过,倘若我没有约你过来,你也只会窝在研究室里看电视而已吧?毕竟你没有男朋友,又只有肮脏的房间跟研究是好朋友嘛。」

「……你还真敢讲耶。」

「哈哈,看来被我说中喽~不过,也多亏这个工作,你才能在直升机上眺望今年的第一个日出嘛。得因此心存感谢才行喔。」

「局长充满自我认同的思考真让我佩服呢。」

「为了追求幸福,人无可避免地必须勤劳啊。」

「这句托尔斯泰的名言还真是没有半点安慰效果。」

狩月和博士从会面者专用入口进入设施内部。

不过,位于荒岛上的这处秘密看守所,并不会有一般人前来要求会面,所以,这里所说的会面者专用入口,其实是狱警们使用的出入□。事先接洽预约的典狱长迎接两人入内,检查随身行李后,两人终于顺利进入建筑物里头。

负责带路的狱警替他们打开好几扇上锁的大门,以利两人入内。

博士跟在狱警后方前进,开口询问身旁的狩月:

「所以呢?你八成又是来对他展开攻势的?而且,在一年刚开始的元旦就把我一起找过来,这恐怕是你跟他最后一次的交涉?」

「我很喜欢你敏锐的地方呢,博士。」

狩月笑眯眯地回以肯定的答案。博士不禁露出傻眼的表情。

「都已经被他回绝好几次了,你也真勤劳耶。」

「想掳获女性的芳心,需要持续不间断的毅力和热情。到了新的一年,或许能听见不同于去年的答覆呢。」

「刚才是谁说『人可不会这么轻易改变』的啊。再说,他也不是女性耶。」

「你真的很在意小事耶。得了小事症呢。」

「那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病名啊。」

语毕,博士轻声透露出些许不满的意见。

「……我倒认为局长对『异端圣人』的期望过高了。」

在狱警的领导下,两人来到已经造访过好几次的某间单人牢房外头。

十三号单人牢房——入口的门牌上写着这几个字。

带路的狱警打开上锁的房门,向两人表示:「面会时间为十分钟。」

狩月毫不客气地领着博士踏入房内。

这是个简朴的房间,看上去没有任何引人注目的家具。

床和马桶。除此以外,这个房间里完全没有其他东西。

约莫四坪半大小吧。就单一囚犯的使用空间来说,里头还算宽广。会觉得室内灯光有些刺眼,或许是导因于房内白得无机质的墙面。嵌在天花板里头的日光灯照亮着室内每一个角落,感觉足以让人丧失昼夜判断的知觉。另外,天花板里头还设置了嵌入式摄影机,持续着二十四小时的监控状态。

——一名少年坐在床沿。

剪得像狗啃的一头黑发,冰冷到异常的眼神。他脸上看不到和年龄相符的活力,散发着宛如从战场回归的战士般的悲壮感。少年身穿囚衣,双手双脚都铐上了让人质疑是否执法过当的二道手铐和脚镣。

对于踏入室内的狩月和博士,少年连看都没看一眼。

他只是有气无力地望着地板。不打算出声,也不打算移动视线。

狩月对这样的少年攀谈:

「好久不见了,彼方老弟。我又来找你闲聊了。」

那是少年的名字。

被唤作彼方的少年,没有对狩月的发言表现出半点反应。

彼方像是一具尸体般持续沉默着,让人不禁怀疑他究竟有没有听到狩月所说的话。

狩月从怀中取出几张照片,将它们扔在牢房的床上。彼方连看都没看一眼的这些照片,拍摄的是某间办公室,以及惨不忍睹的尸体。

狩月并不在意彼方的毫无反应,自顾自地对他说明起来:

「这是三天前发生的事。知名大企业天照制药的社长桐生昭一,被发现在办公室遭人杀害。实为令人沉痛的惨剧。」

彼方仍然不做回应。狩月也依旧不在意,以同样的语气继续往下说:

「犯人同样任职于该企业,是桐生的秘书园冈麻美。她在杀害桐生后,便在沦为犯案现场的社长室举枪自尽。」

狩月无视禁止接近囚犯的规定,亲昵地在彼方的身旁坐下。

然后,他从散落在床上的照片中,挑选了三张拿在手上。

「接着,我来说明一下犯案手法吧。秘书在进入社长室后,先是朝被害人开了两枪。子弹贯穿社长的左右大腿,被害人因疼痛而失去意识。之后的犯案过程就相当独特了。」

为了让彼方看见,狩月将手上的照片面向他的侧脸。

这些照片所拍摄的,都是看起来经过严刑拷打的被害人不忍卒睹的遗体。

「秘书将晕过去的被害人绑在椅子上固定,然后以刀子切下他的右手大拇指。那截断指之后在被害人的胃部中被发现。因此,秘书想必是强迫被害人吞下自己的断指吧。透过这种方式,让被害人心生恐惧,进而彻底夺走他反抗的念头后,便是最后的作业。秘书在被害人还活着的状态下,以割下颜面肌肉的方式将其杀害。被害人的死因是外伤性出血休克致死,导因于过度的恐惧和出血,死状真的相当凄惨呢。」

尽管被迫聆听这段残忍的故事,彼方的表情仍未因此出现一丝变化。

他想必对此事没有兴趣吧。这点狩月很明白。

虽然像是在对一尊石像说话,狩月仍没有就此打住。

「杀害社长后,秘书以朝自己头部开枪的方式自杀。虽说嫌犯已经死亡,但留下的两个谜团仍未厘清,所以这起事件也尚未彻底解决。而这两个谜团,似乎都属于我们的管辖范围。」

狩月将手上的三张照片收入怀中。

「第一个谜团是『打电话到社长室的男子』。根据电信业者提供的通联纪录,某个身分不明的男子使用预付卡手机打电话到社长室。有证据指出他曾和被害人通话,而且还是在对方遭到杀害的前一刻。从状况来判断,这名男子涉案的可能性想必很大吧。我们现在正朝着将这名男子视为主嫌的方向进行搜索。」

狩月又拾起落在床上的其中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拍下了以鲜血写在玻璃墙上的诡异文字。

「第二个谜团,那就是『秘书的真实身分』。杀害被害人之后,秘书以鲜血在墙上写下了遗书,之后才用手枪自杀。不知为何,遗书内容是以德文写成。我们调查过该秘书的经历,在出入境报告方面,她没有入境德国的纪录,此外,她也不曾透过任何管道学习德文。然而,请专家监定之后,据说这份遗书的文笔简直可媲美土生土长的德国人。至于内容,与其说是遗书,倒比较像犯罪声明。内文十分简洁有力。桐生社长因自身的贪念而受到天罚。这世上所有的罪人,有朝一日也会遭受同样的处罚……感觉像是预言般的字句呢。」

狩月收起照片。

「不只是德文的问题。手枪的操作、拷问手法,这些都不是一般外行人能做出的犯行。我们只能判断秘书或许拥有『自身经历所不可能获得的知识和技术』。她有可能是受过特殊训练的谍报员。而且,电信业者伺服器上的通联纪录,也留下了可能是秘书同伙的那名男子的犯罪预告——『一切就从这里开始』。这起案件有可能演变成和其他国家之间的外交问题,所以政府也非常担心。」

正因如此,警方才放弃干预——狩月的语气这么暗示着。

「于是,轮到我们——内阁情报调查局出马了。」

狩月在转瞬间露出犀利的眼神。

「彼方老弟。如你所见,我今天会这样过来拜访的理由,就是为了一如往常地向你提议『协助调查』的计划。」

说着,狩月恢复了平常那个温和老者的表情。

「条件也和过去相同。只要愿意协助调查,就可以把你的死刑判决减轻成无期徒刑。我们已经取得了法务省的善意回应。接下来,就取决于你的判断。」

无期徒刑。

不同于死刑或终生监禁,是有可能争取到假释的较轻刑罚。

尽管也是重刑,但对于彼方这种如果继续待在看守所里,未来必定会被处以极刑的囚犯来说,狩月提出的条件,可说是史无前例的理想。倘若是无期徒刑,最久监禁十五年。考虑到彼方仍是少年的岁数,甚至有可能更早出狱。想继续活下去的话,应该没有人会为此犹豫不决。

然而,就算听到这样的提议,彼方仍没有半点反应。

他只是持续以冰冷的视线注视着单人牢房的地板,无视狩月极具魅力的提议。

明白彼方的沉默等同于「No」的回答,狩月从他的身旁起身。

他收回散落在床上的照片,然后对着彼方再次开口:

「……神奈川生化武器攻击事件。那个成为一切开端的事件发生后,已经过了五年了呢。」

狩月转身背对彼方,准备和博士一起离开单人牢房。

离开之前,狩月维持着背对彼方的姿势说道:

「绯上彼方。你拥有一般人所没有的,上天赐给你的特别才能。让你的能力埋没在这座监狱岛上,实在是太可惜了。我希望你务必能协助我们的团队。倘若未能得到理想的回应,我们也会检讨相关的因应方针喔。」

在彼方仍然一语不发的情况下,单人牢房的门再次关上。

背对着紧闭的金属大门,狩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一扫方才的温和氛围,对博士投以冰冷而锐利的视线。

「没办法了。对他『投药』吧。」

「我就知道事情会这么发展。另一个房间已经备妥相关装置了。」

「麻烦你了,博士。」

听到狩月的指示,博士无语地表示了解。

她将双手插入白袍口袋,跟着带路的狱警一起离开。

▲ 06:50 ▼

一月。在东京的高级住宅区迎接的早晨。

住家外头已传来鸟鸣声。

少女站在房里的全身镜前方,打理着自己的仪容。

以右手挥开的一头黑色长发从背后倾泻而下。端整而楚楚可怜的面容,让她走在街上时总是备受瞩目。因为身型有些娇小,总是会被同年纪的人误认为年龄较小。尽管有着天真无邪的样貌,但她的双眸深处却透露出凛然的意志。是个同时能让人感受到稚嫩和知性,有着不可思议气质的少女。

她系好制服胸口的领结,将黑发拨至身后。确认自己倒映在镜中的一身装扮后,不自觉地望向摆在一旁书桌上的相框。

里头镶嵌着一张左半部被撕掉的照片。

照片上有着年幼的自己和父亲。

两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手中拿着冰淇淋,露出极其幸福的微笑。

……都已经是遥远的昔日光景了。

少女不禁苦笑。

「从今天开始,我又要去上学了。我出门喽,爸爸。」

语毕,她拎起书包,将读到一半的书放进去。

打点完毕后,这名少女——理世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她走下通往一楼的阶梯。烤土司的香味扑鼻而来。

来到客厅时,另三名家人已经围绕着餐桌就坐。

以平淡的表情默默读着报纸的一家之主、咀嚼着吐司的夫人,以及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看电视,顶着一头宛如不良少年的红发的长子。明明是一家相聚的时刻,家人们的心却一如往常地无法凝聚。

这是不破一家。在理世的亲生父亲过世后,这个家庭收养了无依无靠的她。

理世的父亲和不破家似乎关系匪浅。因此,身为一家之主的不破兼人成为她的监护人,并迎接理世进入自己的家中。

然而……不破母子似乎并不欢迎理世的到来。

「你还是老样子,总是最后才露面呢。今天开始就是第三学期了,你得早点起来准备呀。」

「……对不起。」

被责备的理世露出愧疚而颓丧的表情。

不过,夫人却一脸若无其事地再次出声挖苦她。

「想要住在不破家,就得过着规律的生活,不然就令人伤脑筋了。」

不管是夫人的冷嘲热讽,还是理世煎熬的感受,都和以往如出一辙。

理世走到自己的座位,在餐桌前坐下。她将吐司放进烤面包机,然后拉下加热杆。在理世这么做的时候,原本在一旁读报纸的一家之主不破兼人开口:

「我今晚应该没办法回来。不用替我准备晚饭了。」

「哎呀,新年才刚开始,您就这么忙碌吗?」

不破将手中的报纸折好,端起桌上的咖啡杯。

「今天傍晚,我要和执政党的年轻议员们参加新年会。虽然这不同于公务,只是一场聚会,但人际关系毕竟是这份工作不可欠缺的一环。」

「这样呀。看到厚生劳动大臣出席这场宴会,年轻议员们一定也会更有干劲吧。呵呵呵。」

不破兼人。

日本的现任阁员,同时也是负责管辖厚生劳动省的大臣。成为理世的监护人时,他还只是一名众议院的议员。但在一年前的内阁改组时,他被任命为大臣。尽管是即将迈入五十岁的年龄,但不破兼人在政坛仍称得上是年轻的一辈。

不破夫妇持续着看来鹣鲽情深的对话,朝彼此露出微笑。

「——烦死人啦。」

像是企图打断不破夫妇的交谈般,懒洋洋地坐在餐桌前的儿子——博光开口了。

「从今天开始,我又得重新返回那所学园,过着无趣透顶的住宿生活了耶。老爸今晚会不会回家的话题,根本无所谓吧?」

「博光,你怎么回事!怎么可以在父亲面前说这种话!」

尽管被斥责,博光仍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以爱理不理的态度继续说:

「我说啊,老妈,你也别再玩这种扮家家酒游戏了吧?别说今晚了,老爸可是三天两头都不回家耶。我们明明都只把他视为『摇钱树』而已,看到你逢迎谄媚的样子,我很想笑耶。」博光嗤笑道:

「不用刻意装出感情融洽的样子,我们一家人只要维持基本的关系不就好了吗?一大早就得听你们夫妻的温馨对话,只让我觉得恶心。」

「博光!」

「怎样啦,老妈?你想说什么吗?」

尽管被儿子的发言激怒,但夫人似乎也无法彻底否定他的说法。她只是怒喊博光的名字,并没有指摘他的发言。

相较之下,身为一家之主的不破大臣则是一脸置身事外的表情。面对儿子的意见,他连眉毛都不抬一下。

叛逆的儿子、冷面的父亲。不破家的早餐时间充斥着火药味。

「——你刚才那么说很不恰当,博光。」

不是父亲,也不是母亲,而是在一旁默默听着三人对话的理世,毅然决然地出声指责博光。面对理世开口的行为,博光露出极度不悦的表情。

「……啊?你说什么,理世?」

「因为你父亲去工作,我们才有饭吃、才能够去上学,这些都是得心存感谢的事情。然而,你不但没有感谢,还把自己的父亲说成摇钱树,彷佛跟他之间只剩下金钱关系一样。我认为这样不对。你拼命工作的父亲一定相当悲伤。你应该道歉才是。」

「啥~?你少摆出一副好像很了解这个家的态度啦。明明只是个『蹭饭的』。」

额头浮现青筋的博光怒瞪着理世。

「被收养的你,才是这个家里最花老爸的钱的米虫吧。你这种人啊,也只是老爸为了提升自己的社会形象,基于选举策略的一环而收养的小孩啦。我可不想被你这样的家伙说三道四啊。」

博光不屑地这么说,然后拎起脚边的书包背在肩上。他以打从内心感到厌烦的表情啐道:

「真受不了。我已经懒得继续看你们的嘴脸了。无趣的学园宿舍还比这个家来得好呢。我要走了。」

语毕,博光离开了客厅。

餐桌前只剩下三个人。理世和不破夫妇都陷入无话可说的状态。

……不破家让人如坐针毡的气氛,从理世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便持续至今。她拿起烤好的吐司,默默抹上草莓果酱。她一心只想快点吞下早餐,然后逃离这张气氛尴尬的餐桌。

「理世小姐。」

夫人一如往常地用很有距离感的语气对理世开口。

「是。什么事?」

「请你之后记得去跟博光道歉。」

「咦?」

站在理世的立场,夫人的指示令人无法接受。

但夫人的主张持续着:

「博光会那么暴躁,一定是因为有什么烦恼,但你却不分青红皂白地否定了他的意见,这样等于是放弃听他诉说的机会呀。唉,真是的,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

无视理世的感受,过度保护儿子的夫人再次开口嘱咐:

「你明白了吧!要好好跟他道歉哟!」

「……」

理世不想说谎,但也不愿肯定,于是只能沉默以对。

再也无法忍受的她,放下吃到一半的吐司离开了客厅。

▲ 07:05 ▼

今天早上的气温很低,从双唇之间呼出的气息形成淡淡的白雾。

理世用围巾包覆住颈子,戴上手套的双手重复着握拳又放开的动作,借此驱赶寒意。

这里是东京都大田区的田园调布。

不破家位于国内屈指可数的高级住宅区。

穿越家中的庭院来到大门外之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美丽的银杏大道。朝蔚蓝天空伸展的锥状银杏树,尽管叶片已经枯萎,但不管从哪个住家的角度眺望,想必都是一片美不胜收。

不分季节,理世都很喜欢在这条银杏大道上漫步。

从刚才便走在一旁的同年级学生,拱起肩膀激动地表示:

「真的一点都没变!不破阿姨这个人感觉也太差了吧!我每次光是听你说就快要气炸了!」

她看起来极其愤怒。

姬谷唯。

和理世穿着相同制服,留着黑色鲍伯头的一名少女。

她是和理世就读同一所学园的同班同学。而且,两人不只是学园宿舍的室友,就连自家都住得很近。她是理世特别亲密的朋友,在新学期开始时,她们总是会约好一起去上学。今天也不例外,两人正朝着车站走去。

「最令人生气的,就是她刻意冷落你这点呢。像今天早上,博光是让不破叔叔的专用司机开公务车送他到学园吧?但你却得走路去搭电车通学。这样的家庭歧视很夸张耶。就算没有血缘关系,未免也太冷淡了。这应该算是一种虐待了吧?」

「我并没有很在意就是了。」

「嗳,你是当事人耶,怎么可以不在意!单方面被打压可不是好事哟!」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光是供应我三餐、又让我好好上学,我就已经很感激了。我觉得自己没有被虐待喔。」

「啊~真是的!」

唯忍不住在大马路上紧紧抱住理世。

「你的意见为什么总是这么伟大又成熟呀!这样一来,生气的我岂不是很像笨蛋吗!」

「等……等一下,唯!你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很难为情耶,放开我啦!」

因为在意他人的眼光,被唯紧拥的理世不禁涨红了脸。

唯有个让人头痛的习惯——喜欢扑抱别人。

理世慌慌张张地让自己的身体离开唯。相较之下,在紧紧拥抱理世之后,唯似乎也因此消气,态度终于渐趋平静。

随后,她转而开口柔声劝诫:

「不过,你也真是学不乖耶,理世。说起来,今天早上会发生那种事,是因为你又顶撞博光才吵起来吧?我之前不是要你别理他了吗?博光只是个长不大的笨蛋而已。面对不破一家人,无视他们的所作所为,是最理想的方式。」

「我……我没有顶撞他啊。我说的话都很普通耶。」

看到理世一脸不满地闹起别扭,唯不禁叹了一口气。

「听好喽,你口中的普通,其实都是普通人很难做到的事情。毫不畏惧地指责博光,可是连我们班上的男生都做不到呢。毕竟,除了那家伙的父亲的权力以外,他本人也是个令人害怕的不良少年嘛。」

「博光很可怕?会吗……?」

「可能是因为你跟他住在一起,反而没有察觉到吧。那家伙是只疯狗,就连要跟他交谈都会让人再三犹豫呢。校内和校外都充斥着他的不良风评。再加上,现在电视还在报导他父亲政治献金的负面传闻。真受不了,不破家根本没半个正常人嘛。感觉都是一些性格扭曲的家伙。」

聊着聊着,两人来到了附近的车站。

通过验票闸门之后,她们在月台等待电车。

随后,两人搭上没多久便进站的电车。

和理世肩并肩握紧吊环后,唯露出微笑再次开口:

「不过,从今天开始,你又能回到学园的住宿生活了吧?幸好直到春假为止,你都可以不用再靠近不破家了。」

如同唯所说的,从今天到春假开始前,理世会离开不破家,回到学园腹地内的宿舍生活。大部分的日常生活用品都已经用宅配送往学园,唯一的行李,只剩手中这个轻便的书包。拎在手上的轻盈感,好比理世目前轻松无比的心情。

在对话停顿下来时,理世开口询问唯某件从刚才就很在意的事情。

「那个啊……唯?」

「嗯嗯?」

「你最近是不是被班上的男生告白了?」

「……咦咦咦咦!」

听到这个唐突的提问,唯打从内心大吃一惊而僵在原地。额头不断渗出冷汗的她,战战兢兢地转头望向理世反问: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难道你早就知情了?」

「没有,我完全不知道详细的状况。纯粹感觉你是『这样的态度』而已。」

「我……我不懂你的意思啦!什……什么叫『这样的态度』啊!我哪有!为什么你光凭我的态度就能够明白这种事呀!」

不知该如何说明的理世犹豫了半晌,最后选择开口:

「从今天早上开始,在跟其他男生擦身而过时,你都会回避对方的目光,还会刻意跟他们保持一段距离。这是对男性怀有后悔之情或罪恶感的一种表现。而且,你走路的速度也比平常慢一些。可以感觉到你想尽可能延后抵达目的地——也就是学园的时间。所以,我才会猜测你可能被班上的男生告白,然后回绝了对方之类的。」

「什什……什……!」

「我猜错了吗?看你好像有什么烦恼,所以我有点担心呢……」

理解自己完全被看穿的事实之后,唯哑口无言。

她维持着说不出半句话的状态,片刻后,才无力地垂下头从实招来。

插图39

「……我没有在烦恼啦。只是……该说踏进学园让我有点难为情吗……之前,我不是跟你一起去新年参拜吗?我们分开行动那时候,我凑巧遇到了班上的几个男生。然后……就被佐成同学告白了。」

「你说的佐成同学,是那个演员的儿子吗?」

「没错。就是坐在你隔壁,老爱乱枪打鸟地追求女孩子的轻浮男。只要是女生,都会被那家伙列入告白对象。不过,这就是他的作战啦。倘若被帅哥告白,任谁都会表错情啊。虽然我完全没被牵着走就是了。可是,听到对方说喜欢自己,还是令人很害臊嘛。」

「因为佐成同学不知道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啊。」

理世微笑着对一脸厌烦的唯说道。

唯已经有个让她一心恋慕的对象了。

关于自己的意中人是谁,唯并没有告诉过理世。只是在两人刚成为学校宿舍的室友时,理世曾听唯说她有喜欢的人而已。

提到自己的喜欢对象,唯不禁害羞地吞吞吐吐起来。不过,她马上又换了个语气开口:

「话说回来,你的『洞察力』依旧不容小觑呢。」

唯感触良多地喃喃说着,然后望向理世。

「你可以从别人细微的表情变化或态度推测出所有事情耶。这已经是一种才能了。」

「也不是所有事情啦。而且,这不是才能,只是我有学习这方面的知识罢了。」

「学习……你指的不是在学校上课,而是你老是在看的那些艰涩书籍吧?我记得是统计学跟社会心理学来着?凭我的脑袋,实在无法理解那些书籍为何会跟你的洞察力扯上关系耶。」

「我在学习的是所谓的犯罪心理学。是透过分析罪犯的行动,来推测对方的身分背景的一种技术。我将来想跟爸爸一样从事警察相关的工作。」

「这个你之前好像也有说过。连将来的梦想都已经规划好了,你真的是个资优生呢,理世。」

唯双手抱胸,佩服地点了好几次头。但她随后又用略为不解的表情问道:

「可是,我之前就觉得这不太像是女孩子会有的梦想耶。你为什么会想做警察相关的工作呢?」

被这么一问,理世露出凝望远方的眼神。

而后,她下意识地以围巾遮住自己微微发热的双颊。

「大……大概是因为……我想知道以前『曾经喜欢过的人』的想法……吧。」

或许是觉得将这件事说出口很害臊吧,理世死命缩着身子回答。

「不……不过,那只是让我开始学习相关知识的契机,我现在已经不这么想了哟!」

仅管理世试图辩解,但唯早已对她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什么什么!总是一板一眼的理世同学,原来是为了某个男生,而奋发用功到现在吗!所以所以,那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呀!竟然能成功让超级不通情理的理世动了芳心!快点偷偷告诉我就好!」

「真是的~早知道就不说出来了!」

为了回避嘻皮笑脸的唯投过来的视线,理世不理不睬地别过脸去。

正当唯打算更进一步地质问她时,电车刚好抵达了品川站。

她们俩必须在这个车站换车。

步下电车后,两人在站内的宽广通道中移动。穿越人来人往的上班族和粉领族,走向她们要转乘的电车月台。

「……不过,你真的认真过头了呢,理世。」

走在一旁的唯突然这样喃喃开口。

「咦?哪一点?」

「还问哪一点,就是为了将来的梦想一心一意地念书这一点啊。我觉得你应该可以更放松一点。」

唯接着说:

「你看,我们学园不是有很多家世显赫的学生吗?或许是因为血统优良的关系吧,也有不少很帅气的男孩子。周遭明明充斥着跟这些男生挥霍享乐的同龄少女,但你却只是一股脑儿地念书,而且几乎不会跟我以外的人一起玩。其实,身为同性的我,也觉得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而且,男生们私底下票选出来的女生排行榜,你好像也是第一名喔。现在正值人生中难能可贵又灿烂的女高中生时期,如果不好好享受这个可以尽情为爱冒险的环境,总觉得很可惜耶。」

「……我很受欢迎吗?」

「唉唉~真是的,你天然呆的个性又来喽。明明能一眼看穿我的恋爱问题,但碰上自己的感情事,你却变得迟钝又晚熟啊。」

「……哼~才不需要你多管闲事呢。」

至此,理世突然止住脚步。

发现身旁的她驻足原地,唯也跟着停下来。

「你怎么了,理世?」

唯转头望向理世问道。

后者望向车站内部的某一角,看似落寞地眯起双眼。

「往神奈川方向的电车……几乎完全停摆了呢。」

理世注视之处,是通往东海道线电车月台的楼梯。

那里是忙碌扰攘的车站里头唯一显得冷清的地方,鲜少有人通行。

「对啊。自从第三横滨开发完成后,就更少人搭了吧。」

唯表示同意。

「这也没办法。『杀戮三日』是几年前发生的事情来着?当初,恐怖分子就是在神奈川县中部的沿海地区进行毒气攻击。那里被封锁了一年左右,在这段期间内,全体居民几乎都移居他处了,所以,那里应该变成乏人问津的区域了吧。现在,除非有事情要办,不然没人会去那里呢。」

理世和唯凝视着空荡荡的转乘口片刻后,转身离开。

早晨的车站内部,两人的身影再次融入忙碌的人群后消失。

▲ 07:40 ▼

位于东京郊区的一片广大腹地。

路树环绕着染上黄褐色的冬季草皮。除了校舍和学生宿舍这类建筑物以外,还有操场、体育馆、室内温水游泳池、网球场等设施。

静峯学园。

这是市内屈指可数的著名升学学校,就读这所学园的学生,多半来自富裕的家庭。

将近半数的学生都住在学校腹地内部的宿舍,所以平常很少会在校门口附近看到学生来上学的身影。不过,基于今天是新学期的第一天,因此有比平常更多身穿制服的少年少女们在校门口进进出出。

理世和唯穿越拱型大门,踏上前往校舍的人行道。

两旁种植着樱花枯树的这条通路尽头,有着理世等人的校舍。

那是一栋五层楼高,有着白色外墙,看起来高雅无比的西式建筑。

如果从上方往下看,可以窥见这些建筑物呈「口」字形排列。以中庭为中心,四面校舍环绕着,南方校舍的一楼同时是学园正门所在处。

踏入校舍后,便会来到设置着众多鞋箱的区域。

校舍内部禁止穿鞋子进入,所以必须在这里换穿学园配发的室内鞋。理世和唯加入其他学生的行列,动手脱下自己的鞋子。

这时候,理世不自觉地将视线移往校舍玄关深处那扇镶着玻璃窗、通往中庭的出入口。

出入口的另一头,是设置着喷泉的美丽中庭。

不管从哪一层楼的走廊往外看,都能够将这座西式庭园的美景尽收眼底。在晨光照耀下,中庭的喷泉溅出闪闪发亮的水花。理世相当喜欢眺望这样的光景。这副景象让她深深感受到自己已经重返学园生活。

正当理世带着平静的微笑凝视中庭时,身旁传来了好友的不满之声。

「唉~从今天开始,又得跟这只烦人的手表一起生活了。」

望向鞋箱内部的唯叹着气说道。

在室内鞋旁边,放着一只收纳在充电底座上,采用细表带设计的银色手表。

静峯手表。

它的作用等同「学生手册」,用于证明自己是这所学园的学生。

手表的表面上刻着校徽,感觉有些昂贵。在附近其他学校的学生眼中,这只手表就像某种程度的身分象征。男用的静峯手表在尺寸和设计上跟女用的略有不同,但性能都一样。

「我一直觉得上面的校徽很土呢。但为方便点名,校规又规定每个学生都必须配戴……」

「不要抱怨了啦。如果因为这样而拒戴手表,你会像之前那样被老师骂哟。这里头装了侦测器,只要脱下来GPS感应就会消失。所以,就算人在很远的地方,老师们也了若指掌的样子喔。」

「真是让人不悦的高科技耶。只是为了点名,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因为这所学园有很多来自富裕家庭的学生,所以,校方大概是想严格执行品行管理吧。」

「不愧是优等生的意见。像我这样活在上个世代的人,只觉得这种东西让人窒息而已。」

将手表戴上扣紧之后,告知GPS已启动的绿色LED灯跟着亮起。

换上室内鞋的两人踏上阶梯,朝位于四楼的教室前进。

尽管不如室外低温,但校舍内部还是很寒冷。

这栋校舍冷暖气设备兼备。但因为好一阵子都没有学生踏进来,也不可能事先提升室内温度。在暖气充分发挥效果之前,恐怕得暂时忍受寒冷的空气了。

两人在走廊上和几个不算陌生的学生擦身而过,抵达自己的教室。

教室里已经聚集了半数以上的同学。距离开学典礼还有一段时间,所以大家都没有坐定位,而是四处走动闲聊。聊天内容多半都是「寒假做了些什么」、「作业写完了吗」之类。

在教室的一角……还有博光和几个被他当作小弟的同学的身影。

身为老大的博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往后仰。三名感觉像是小混混的男同学包围着他,看起来正在设法讨好博光。瞥见理世出现在教室里,博光随即对她投以带着新仇旧恨的眼神。但理世无视他,转而和其他同学互道早安。

理世和唯分别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书包。理世坐的是靠窗的位子。

将书包挂在课桌侧边的钩子上之后,理世拉开椅子坐下。

「早安,理世。」

同时,一旁的男同学随即开口向她打招呼。

他是个将一头黑发用发蜡抓得蓬松,有着爽朗笑容的男孩子。

佐成良太。在新年参拜时向唯告白的那个同班同学。

「好久不见了呢。你过得好吗?」

理世朝座位在一段距离外的唯投以视线。察觉到她的视线的后者露出苦笑,表情彷佛在说「不用在意我,你就以最自然的态度对应吧」。

于是,理世摆出恭维的笑容开口回应:

「好得不能再好了。你呢,佐成同学?」

「哦,原来你也很关心我吗?真令人开心呢。」

佐成露出白齿,对理世回以微笑。

其实,理世一直不知该如何应对佐成这种装熟的态度,并为此困扰。

从好一阵子之前……理世就已经察觉到佐成不良的居心了。连行动分析都不需要。如同唯所言,佐成是在同学年之间以花花公子闻名的男学生。在看上某个女学生后,他便会执拗地缠着对方,展开热烈的言语攻势。从四月的开学典礼至今,他已经缔造跟五名女学生交往又分手的纪录。佐成压根不知道理世为了自己轻佻的态度倍感不解,又继续开口询问:

「对了,我想在这周三放学后举办新年派对。参加成员有男生四名,女生三名,现在女生还少一个人呢。不嫌弃的话,你愿意加入吗?」

「我……我吗?」

「没错。因为你很可爱嘛,相当受男生欢迎喔。难不成你毫无自觉?就连这点都很可爱呢。如果你能来参加,我想大家都会很开心。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

尽管知道对方是在拍自己马屁,理世还是不禁双颊发烫。

就这样答应佐成的花言巧语,总觉得让人有点不安,所以,理世决定回绝他的邀约。

「抱歉,我那天要跟唯一起外出呢。」

只要祭出唯的名字,感到尴尬的佐成应该就会退缩了吧。

然而,佐成却仍一派轻松地对理世微笑。

「这样啊,真可惜呢。不嫌弃的话,你也可以等到自己的事情忙完再过来喔。和唯一起过来也不错。愈多人参加,气氛会愈热络嘛。」

「你说和唯一起……真的可以吗?」

「我很期待你们过来喔。我会盛情招待的。」

语毕,佐成便离开了自己的座位。

他走向另一个女生集团,开始和她们亲昵地闲聊起来。

理世不禁微微噘起嘴咕哝道:

「……我真搞不懂男孩子呢。」

明明才刚被唯甩掉,佐成却没有半点沮丧的反应,还露出了将理世锁定为下个目标的眼神。看来,他八成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去接近好友吧。而现在,他也正用同样的态度来对待理世。

理世带着某种难以释怀的心情从椅子上起身。

「——嗳,今天学校是不是有种怪味道啊?」

这时,周遭男同学的聊天内容传入理世耳里。

「我没闻到啊。是你多心了吧?」

「是吗~我总觉得有股味道耶……」

听到那名男同学的发言,理世也试着闻了闻教室里头的空气。不过,似乎没有对方所说的异味。虽然有点在意……但理世还是从座位上离开。

比起这件事,她更想赶快去跟许久未见的朋友们互道新年快乐。

▲ 07:45 ▼

神奈川生化武器攻击事件。这是自地铁沙林毒气事件(注: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发生于日本的恐怖袭击事件,多名奥姆真理教教徒在东京的地下铁三条路线共五班列车上同时散布沙林毒气,造成大规模死伤)以来,首度在日本发生的大规模恐怖攻击行动。

这起事件通称「杀戮三日」。

事件的概要其实很简单明了。搭载着「生化武器用的不明气体」的无人侦察机,在神奈川县的上空爆炸了。

从字面上来看,就只是这样的事情。

只是这样的事情,却让小学、国中和高中的校园里出现堆积如山的孩童尸体。于公司埋首工作的人,个个化为在职场里倒地不起的沉默尸体。商店街、公园、市公所,县内的每一角落,都变成一片尸横遍野的凄惨光景。许许多多的人,在来不及和家人道别,甚至连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明白的情况下,一个接一个地当场倒下,然后不再动弹。这是不分男女老幼都惨遭杀害的一起骇人听闻的惨案。

扩散到空气中的毒气,在第一天夺走了三万人的性命。

第二天,又夺走了一百万人的性命。

不可思议的是,到了第三天,气体中的毒素似乎逐渐消失。随后,这个不明气体便自然地与空气融合,成为无害的存在。然而,因为缺乏毒素已经完全消失的确切证据,幸存下来的居民还是陆续搬迁至其他的县市。最后,留在这块土地上的,便只有构成昔日的神奈川县的一座座废墟。

「……是吗?已经五年了啊。」

从自己的座位上眺望窗外的理世,不经意地这么喃喃说道。

这句低喃,想必是对着不在这里的某人说出口的吧。对因杀戮三日而失去的双亲……又或许是对那名少年说出的话语。

那名少年。

……直到现在,只要想起对方,理世便感到胸口涌现一阵痛楚。

校内响起了预备钟声。班级朝会要开始了。

在班导抵达教室前,学生们陆续返回位子上坐好。理世凝视着这样的光景,回忆着那名少年的点点滴滴。

他们俩经常玩在一块儿。无论大笑或是大哭的时候,两人都在一起。

对理世来说,那名少年是无可取代的存在。

然而,不知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少年离开了理世的身边。

「……」

发现自己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表情透露出悲伤,理世连忙警惕地摇了摇头。

她打算强制驱离少年留在自己脑海中的身影。

直到五年后的今天,这种愈是去思考便愈煎熬的心情,仍然没有变。

仅管理世也对老是被过去困住的自己感到不耐,却还是无法改变这一点。像是要挥别这样的自己一般,理世每天都在拼命试着遗忘那名少年。

「——嗳,老师什么时候才要来啊?」

教室里突然传来这样一句话。

班导迟迟未踏进教室,让某位同学开始发出质疑。

理世看了看手表。或许因为自己一直在发呆,所以没有发现……在预备钟声响完之后,已经过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换做是以往,班导早就踏进教室,并开始主持班级朝会了。

坐在靠走廊侧的几个同学偷偷溜出教室,前去窥探隔壁班的状况。从他们的表情看来,隔壁班的班导似乎也尚未现身。

坐在位子上等待老师出现的同学们,开始不耐地议论纷纷起来。

「老师们今天好慢啊。是发生什么事了呢?」

坐在隔壁的佐成这么朝理世攀谈。

虽然不太想和对方交谈,但也不好漠视他。于是理世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可能是教职员会议还没结束吧?有时候会发生这种状况。」

「嗯,是没错啦。不过,关于老师们究竟在讨论些什么,你不会在意吗?第三学期的第一天,就有必须这么深入探讨的议题?」

「很难说吧。总之,照现况看来,或许会拖延到开学典礼的时间……」

班级朝会结束后,学生们原本应该以班级为单位朝体育馆前进。但如果班级朝会没开始,自然也不会结束。必须接着举行的开学典礼,想必也会因此而延宕。

「慢死啦!到底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啊!」

博光坐在距离讲桌最远的位子上,烦躁地踹着桌脚咆哮。

面对以破坏公物的方式来发泄满心怒气的博光,坐在附近的同学都露出胆怯的神情。

无法容忍这种幼稚行为的理世不禁开口劝诫:

「别这样,博光。踹桌子迁怒是不对的。」

听到理世的发言,博光愤怒的眼神转向她。

在周遭同学都相当惧怕博光的情况下,理世秉持着对等的立场,从正面接下博光充满怒气的视线,并直直回瞪着他。理世和博光正面冲突的情形并不罕见。在这种时候,为了避免被卷入,其他人通常都会保持沉默。佐成也不例外。

正当理世和博光之间的火药味愈来愈浓厚时——

各个教室里的音响突然传来尖锐的音响噪音。

听到校内突然充斥着极为不协调的巨响,学生们的表情不禁都扭曲起来。

噪音持续了片刻后,校内广播又骤然停止。

学生们露出哑口无言的表情,仰望装设在天花板的音响。

「……刚……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啊?」

坐在理世隔壁的佐成如此低喃。

下一刻,校内广播再次响起。一名男性的声音播放出来。

『——欢迎,静峯学园的各位。』

那是道陌生的声音。

至少,理世不认得这个对众人表示欢迎的男性嗓音。不过……她有种预感。对方既非学生、也不是老师,而是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谁啊?」

理世听见某个同学这么喃喃问道。内心涌现疑问的人不只是她。周遭听到广播的学生们,无一不露出狐疑的表情。大家都只是愣愣无语地仰望着广播器。

当全校学生都傻在原地的时候,谜样男子的声音继续透过广播传来。

『各位有没有度过一个快乐的寒假呢?和家人去旅行,充分享受天伦之乐的人;和友人一起度过,打造了无可取代的回忆的人。你们想必都各自获得了片刻的安宁吧。不过,遗憾的是,快乐的日子并不会一直持续下去。这才是人生。这些都会「在今天划下休止符」。』

他的发言内容相当耸动。

谜样男子以演戏般的语气持续演说着:

『在这里说这些话的我究竟是何许人物,各位想必也很在意吧。比起透过千言万语解释,我想,让你们「实际体验」,可能比较不易造成误会。所以,为了各位,我试着花了点巧思,让事情变得更有趣。你们全都到走廊上去看看中庭吧。那里应该有大家所追求的答案才是。』

至此,校内广播再次结束。

或许要等学生们看过中庭后,对方才会继续发言吧。

别无选择的理世等人无可奈何地来到走廊上。

今天的天气很好。

宛如一片冰冷海洋的蓝天中,和煦的冬日散发出炫目的光芒。

走廊上挤满了学生。大家互相推挤着,每个人都企图透过窗户眺望中庭的状况。理世也混入学生群中,挤开其他人来到了窗户附近。尽管仍然被人墙阻隔住,但理世还是勉强抵达了能够俯瞰中庭的窗边。

位于下方的中庭,中央有着花坛围绕住的喷泉。

喷泉里头有一尊带着温柔笑容仰望天空的女神像。

……乍看之下,中庭并没有异于平常的特别之处。

谜样男子所说的巧思究竟是指什么,理世实在看不出半点端倪。

然而,异常随即发生了。

位于一楼的教职员办公室。

一名男子缓缓从面对中庭的西侧校舍出入口走出来。

他穿着黑色的长袍,看起来宛如在某种邪恶仪式中登场的暗神官。头上则是罩着类似「浅黑色袋子」一般的东西,上头有着三个狭长形的洞,让他的双眼和嘴巴得以露出来。这是用来遮掩自身面貌的面具。

从外观上,完全无法确认这名男子的发型或长相等个人特征,仅能勉强判断他有着普通的身材。众人随即明白这名男子就是刚才使用校内广播的人。无论怎么看,他都不是个正派的教职员。

「真……真的假的?那是枪吧?」

一名学生这么说出口之后,校内便涌现了不安的嘈杂声。

那名男子肩上的背带挂着一把「突击步枪」。

无从判断那是真枪或假枪。

在日本,自从发生杀戮三日的事件后,政府已经修正过法律,增加一般人民能够持有的枪械种类。然而,像突击步枪这种可以连续射击的枪枝,仍然属于违禁品。

倘若那是真枪,必定就是那名男子透过非法途径取得的。

「会不会是哪一班的人恶作剧啊?」

「就算是这样,也玩得太过火了吧!一点都不好笑耶!」

学生们因无法掌握正确情况而动摇不已。理世也不例外。

最后,那名面具男像是从舞台上眺望观众席一般,环顾了全校学生一次。

『首先,我来说明规则吧。这间校舍里安装了「炸弹」。』

「什……!」

理世不禁哑口无言。

不知男子是否在面具底下戴了耳挂式麦克风,他的声音再次透过校内广播回荡在校园中。他的发言极具危险性。

『炸弹的数量多到无法计算,全部都埋设在这间校舍的地底下,无论各位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拆除它们。在满足「某个条件」的时候,这些炸弹会同时爆炸。而爆炸的威力,就算将在场的各位全都变成支离破碎的肉末,也还绰绰有余。』

男子的语气平淡而单纯明快,完全没有停顿。听起来不像在开玩笑。

随后,男子从怀中掏出A4大小、感觉不常见的平板电脑。

『这台平板电脑,是能够从远端操作炸弹的「遥控器」。』

他将平板电脑高举起来。

『同时,也是监视各位目前所在位置的「监视装置」。你们现在应该都戴着具备GPS功能的手表,也就是静峯手表吧?我能透过这台平板电脑确认所有人的所在地资讯,亦即随时都能检查各位是否仍留在学校里头。只要校舍附近的人数没有减少,遥控器就会持续对炸弹发送停止引爆的讯号。然而,倘若有一个人的侦测反应消失,停止引爆的讯号也会跟着消失,炸弹便会立刻爆炸。意思就是,你们无法离开校舍,也不能将手表脱下来。』

学生们低头望向手上的手表,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倘若真如这名男子所言,那么,确实不能有半个学生离开校舍,也不能卸下手表。有谁能料到,原本用来管理学生出席纪录的工具,竟然会被设定成引爆炸弹的条件呢?只要那台平板电脑侦测到反应消失,就算消失的只有一个人,全校学生也会马上丧命。

「地底真的装了炸弹吗!」

有人出声攻讦男子的演说。是博光。

他从敞开的窗户探出身子,继续对下方的男子咆哮:

「该不会只是虚张声势吧?稍微想一下,就知道很可疑了啊。把那么大量的炸弹埋在学校地底下,地面哪可能连半点挖洞的痕迹都没有!」

听到博光的意见,学生们再次议论纷纷起来。

如博光所说,校舍内的每个角落,都看不到在地底埋设炸弹所留下来的施工痕迹。而且,照情况看来,埋设炸弹的犯人似乎只有面具男一人。

在没有协助者的情况下,不可能独力埋设这么大量的炸弹。

『所以才需要余兴节目啊。接下来,我要让你们观摩「行刑」的过程。』

男子以风牛马不相及的答案回应博光的指摘。

他转头望向教职员办公室的方向。这个动作似乎是一种暗号。有着熟悉面孔的人们陆陆续续从那里走出来。

这些人全都是没能出席班会的老师。

他们的双手被束线带捆绑在背后,脸上带着恐惧至极的表情,宛如受刑人般排成一列行走着。或许是面具男事先下的指示吧,老师们在教职员办公室的外墙前方停下脚步。

「喂喂,他说的行刑难道是……!」

学生们从窗户探出身子。理解了男子即将采取何种行动,他们激动地瞪大双眼。然而,不同于学生们的预测,男子并没有举起吊挂在肩膀上的枪枝。

『时间到。』

他只是仰望设置在面对中庭墙上的时钟,然后这么喃喃说道。

——爆炸了。

理世从来没听过的巨大碎裂声撼动了整座校舍。

教职员办公室的墙壁从内侧膨胀,然后朝外侧弹出。建筑物的碎片宛如五脏六腑般喷发出来而散落四处,被炸穿的大洞涌出巨大的红褐色火柱。这片烈焰无情地吞噬了原本并排站在外墙的老师们。

「呀啊啊啊啊!」

校舍的剧烈震动让理世差点跌倒在地。

面对中庭的玻璃窗瞬间全都被震碎。碎片如雨点般落在走廊上,被割伤的学生发出的尖叫声此起彼落。一楼的教职员办公室被破坏后,位于上方的教室等于失去了地基。教职员办公室所在的西侧校舍,随即也朝中庭的方向应声坍塌。

经历宛如阿鼻地狱的洗礼后,冲击和震荡逐渐缓和下来。

尽管因强烈的耳鸣和晕眩而头昏脑胀,学生们仍再次靠近走廊窗边。

下方中庭被浓浓的粉尘笼罩着,视线非常不佳。仔细一看,在崩落的瓦砾堆之下……可以发现无数裸露在外的人类肢体。恐怕就是刚才那些老师,以及身处教职员办公室正上方的二楼走廊,因此也一起葬送了性命的学生。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人尖叫出声。

大声哭喊的人、愣在原地的人。面对这般玩弄理性的疯狂行径,学生们表现出各式各样的反应。

理世属于后者。因战栗而背脊发冷的她,只能杵在原地凝视着中庭。

天花板上的洒水系统因误判而慢半拍地启动,宛如莲蓬头般在走廊洒下水珠。

被淋湿的制服紧贴着理世的四肢,呈现出引人遐想的身体曲线。

在冷到骨子里的走廊上变成落汤鸡的学生们,因令人冻结的恐惧而颤抖不已。

『明白了吗————炸弹「确实存在」对吧?』

校内传来冷酷无情的广播声。

茫茫粉尘之下,有个一如往常伫立的身影。

在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里头,那名男子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的光景,简直极端异常。明明发生了一场大爆炸,他看起来却毫发无伤。散发出异于常人的存在感的男子,再次环顾全校学生而开口:

『自我介绍有些迟了。你们就叫我「恐惧之脸」吧。』

男子第一次报上自己的名字。

但不管怎么想,这都不可能是本名。

『现在刚好八点。我就从这一刻开始,透过平板电脑来监控学生人数吧。也就是说,余兴节目已经结束。我差不多该来说明这个游戏的规则了。』

尽管学生们因被破坏得体无完肤的校舍错愕不已,恐惧之脸却只是耸了耸肩。

『设置在地底的炸弹有三个引爆条件。第一个,是我透过这台平板电脑的远端遥控,刻意将其引爆。第二个,是任何一名配戴静峯手表的人离开校舍的时候。第三个,是经过「限制时间」的时候。十小时后,所有的炸弹将会一口气引爆。所以,只要时间一到,校舍里头的学生就必须迎向全灭的命运。不过,倘若各位或警方能够以绅士的态度回应我接下来提出的要求,我打算解除炸弹,并释放各位。』

恐惧之脸这么表示:

『我只向各位要求一件事。你们必须挑战我接下来说出的谜题。虽说是谜题,但其实也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罢了。你们仅需给出正确答案即可。』

语毕,恐惧之脸的双肩开始微微颤抖。

他或许已经无法掩饰从体内满溢而出的邪恶狂喜了吧。

虽然无法窥见扭曲的面具底下那张脸,但可以看出他正发出低沉的笑声。

恐惧之脸仰望晴朗而绝望的苍穹,像是要接收从天而降的阳光般敞开双臂。

然后道出那个攸关全校学生死活的致命问题。

他宛如故弄玄虚的小丑,刻意歪着头开口问道:

『——我究竟是谁?』

解放条件,是揭穿疯狂男子的真正身分。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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