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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暗黑天才,其名为—— 第四章 天才杀人魔 Criminal

那是一条宛如天花板的灯光延伸而成的白色走廊。

我和哥哥气喘吁吁地在亚麻地板上奔跑。

无视医护人员制止的声音,我们朝病房不停冲刺。

从医院外头的公车站下车之后,我们便一路狂奔到这里。看起来一定是拼死拼活的模样吧。我们浑身大汗,眼窝感觉也热热的。或许是眼球充血的缘故吧。

抵达一间挂着名牌的病房后,我激动地呐喊出声。

「妈妈!」

有着四张病床的四人病房。

但现在只有窗边那张病床有人使用。

那个人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似乎原本就醒着。她坐在病床上眺望着窗外的风景。但一看到冲进病房里的我们,她削瘦的苍白脸颊便浮现微笑。

一如往常令人悲伤的光景。

母亲樵悴又温柔的脸庞。

「……对不起。妈妈让你们俩担心了呢。」

母亲向我们说出的第一句话,是道歉。

让我们担心一事,令她心痛不已。

「妈妈好像有点努力过头了。不过,我马上就能出院,所以不要紧哟。」

看着母亲虚弱的模样,我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对于拼命工作直到因过劳倒下的母亲,我内心满怀感谢,同时,对于让母亲陷入这步田地的自己,我也涌现沉重的罪恶感。

我紧紧拥住母亲瘦弱的身枢。

「不要道歉。妈妈是为了让我们好好吃饭,才会这么努力。妈妈没有错喔。应该道歉的是我们才对呀……」

「理世、彼方,你们不需要思考这种问题喔。」

母亲一如往常地轻抚我的头。

小巧而温暖的手,还有母亲的味道。

我最喜欢被这双手抚摸了。

「我真是不中用呢。明明发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独力把你们扶养成出色的大人呀。现在竟然累倒了,还变成这副模样。」

母亲的笑容逐渐变得苦涩。

「对不起喔,妈妈现在没有脸见你们两个。可以让我独处一下吗?」

「妈妈……」

母亲的眼角看起来微微泛红而肿胀。

是哭过的痕迹。

为了不让我们担心,母亲勉强维持着平静的态度。这连还是个孩子的我都看得出来。一想到在我们抵达之前,母亲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承受着无比煎熬的思绪,我就痛苦到几乎窒息。

「……我们走吧,理世。妈妈很累了。」

听到哥哥这么说,我只好离开母亲。

被哥哥牵着往外走的我,依依不舍地转头望向后方。母亲轻轻朝我挥手。

就连她故作坚强的样子,都让我心痛到快要哭出来。

离开病房后,我跟着哥哥走到医院的休息区。

我们在自动贩卖机旁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

虽然也想买饮料,但我们就连买一罐果汁的钱都没有。我们只是默默坐在沙发上,没有交谈。

母亲出院后,一定又打算马上回归职场吧。

然后又可能因为过劳而像这次一样病倒。

最糟糕的情况恐怕不只是病倒。下次,说不定就会……

「……」

光是想像,就让我好害怕。

原本强忍住的眼泪哗啦啦地涌出。

看到我哭起来,哥哥紧握双拳,低下头喃喃念道:

「为什么……我只是个小孩子呢……!」

痛感自身无力的他,不甘心地眯起双眼,像是呻吟般说道:

「为什么我无法成为妈妈的助力……无法保护理世呢……!」

「哥哥……」

看到自责不已的哥哥,我也悲从中来。

这不是哥哥的错。我也跟你一样呀。我原本想这么对他说,但眼中充满怒意的哥哥,看起来并不打算寻求任何安慰。感觉现在不是我能开口说话的气氛。

「嗳,理世。」

哥哥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轻唤我。

「我们去找爸爸吧。」

「……咦?」

我不明白哥哥的提议是什么意思。

「你在说什么呀,哥哥。爸爸早在很久以前就死——」

「爸爸没有死。他还活着。」

「……」

哥哥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我还来不及确认他这番话的真伪时,哥哥又淡淡地继续往下说:

「有人这么告诉我。那个人说爸爸还活着,现在也一直在找我们。说妈妈是刻意隐瞒爸爸的事。可能不想让我们见到他吧。可是,如果是爸爸……或许就能拯救现在的妈妈和我们了。」

这么对我说的哥哥,眼中已经酝酿出坚毅的决意。

▲ 15:40 ▼

座位周遭充斥着呛鼻的浓郁血腥味。

两名男学生的尸体就倒在自己脚下。

一人被削下了脸上的肉而死,一人则是被步枪射杀。两人的尸体都倒卧在大片的血迹上,让理世暴露在类似铁锈味的浓郁气味之中。

「怎么了?」

她差点轻声尖叫出来。

对方这么一问,理世的身子微微一颤。

「不是要你报上姓名吗?我这个要求应该不算困难吧?」

要在友人们惨死的场所表现出冷静的反应,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除了「异常」以外,没有其他词汇能用来形容坐在自己对面这名男子的容貌。他挟持全校学生做为人质,杀害和理世同年级的学生,现在又将理世逼向走投无路的状态。在室内的台灯映照下,恐惧之脸的影子显得无比巨大。

彼方是在如此强大的压迫感之下,以对等的立场和恐惧之脸交谈吗?

理世努力从颤抖不已的喉头挤出声音,勉强回答对方的问题。

「……绯上理世。」

听到理世的名字,恐惧之脸微微歪过头思考起来。

「绯上啊……」

不知他联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开始发出「咯咯」的低沉笑声。

「咯咯咯咯。原来如此。你会过来这里,还真是凑巧呐。」

「?」

「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来,绯上彼方的妹妹『之类的存在』,原来就是你啊。」

「……?」

「就某方面而言,我很感谢你的存在。倘若没有你,我的计划就无法完成呢。」

无法理解恐惧之脸话中之意的理世皱起眉头。

「……你在说什么?」

「只是一些不重要的闲聊罢了。事到如今,这些怎么样都无所谓。」

恐惧之脸优雅地翘起脚,靠在椅背上问道:

「回到正题。你已经知道我的真实身分了吧?」

他很清楚理世正是因此才会过来。

「一如你们所想的,关于你们和警方之间的联系内容,我能够掌握到某种程度。你想必是握有相当可靠的答案才会来到这里。请务必让我听听你的答案。」

语毕,恐惧之脸沉默下来,竖耳倾听理世的回答。

从正面被恐惧之脸的双眼紧盯,让理世宛如石化般僵在原地。

——多么冰冷的一双眼睛啊。

被他的双眼直视,让人有种头部和肩膀的血液倒流,逐渐变得冰冷的错觉。为了训练自主学习的洞察力,理世观察了各式各样的人做为练习。然而,眼前的这个怪物,却有着比她过去任何一名观察对象都要来得冰冷的双眼。

简直就是怪物。

想要回避他的视线而往下看,同年级的男学生尸体就无可避免地映入眼帘。

不想变成这样。不想被杀。

因恐惧而恨不得马上逃出去的想法,不断从内心涌现。

「你的真实身分是……」

尽管如此,现在还是得正面迎战。

为了让自己鼓起勇气,理世紧咬下唇。

她借由这样的痛觉来扼杀内心的恐惧,以犀利的眼神瞪着恐惧之脸说道:

「你的……你的真实身分是……」

她打算说出来的,是警方尽全力调查后归纳出的一个名字。

不可能会错。这绝对是正确答案。

她只能这么相信,这么断言了。

「你的真实身分,是化学老师冬木!」

「答错了。」

「……!」

理世有股重力消失,脚下的立足点跟着崩塌的感觉。

自己下定决心回答的名字,竟被恐惧之脸如此干脆否定。

原来「冬木老师」并非正确答案吗?

不可能。这应该就是正确答案。然后,包含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能够从这个地狱中获释。

明明就该如此……但自己答错了,就代表——接下来会被杀啊!

理世望向横躺在脚边那两具样貌凄惨的尸体,感觉全身上下都渗出焦躁的汗珠。

「就是这个。我就是想看到这种表情。」

恐惧之脸望着理世惨白的脸庞表示:

「认为自己即将被杀死的表情,因恐惧而僵硬的表情。你已经预测到自身之死了吧?这样的预测可说是正确到疯狂的地步。我接下来会杀了你。」

恐惧之脸从座位上起身,然后掏出怀里的刀子。

染着血渍的那把刀,是他割下同学脸皮时使用的刀子。

「……不要……别过来……拜托你……!」

理世发出像是梦呓的拒绝字眼。

因为过于恐惧,理世甚至忘记尖叫。不对,应该说是心跳过快,让她呼吸困难,以至于无法发出尖叫声吧。

为了逃开缓缓步向自己的疯狂男子,理世从椅子上滚了下来。她仰望着恐惧之脸,只能在地板上蠕动着后退。明明必须使尽全力逃跑,但她的身体却像是拽气的气球般,愈来愈无力。

恐惧之脸以单手揪住倒在脚边的理世的颈子。

然后粗暴地将理世整个人拉起来,让她的背抵在旁边的墙面上。

全身瘫软的理世没有半点挥舞手脚的力气。她只是含泪露出求助的眼神,一边发出细细的啜泣声,一边凝视着恐惧之脸。

「残忍地凌虐、杀害答错问题的人。你知道我这么做的理由为何吗?」

恐惧之脸轻声问道。他藏在面具之下的双眼泛着冰冷的黑暗。

「理由很单纯。因为这起事件必须是一出惨剧。」

「……!」

说着,恐惧之脸将刀尖抵向理世的腹部。

隔着制服感受到的冰冷与锐利触感,让理世脸色发青而说不出半句话。

「有历史为证吧?过去曾出现的诸多幸福,都不会遗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因为对于他人的幸福,人们不是不感兴趣,就是心生嫉妒。但惨剧又如何呢?想必会一直残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吧。无论古今中外,能轻易烙印在人们脑海里的都是『恐惧』。恐惧正是打造出人类历史的要素。今天这起事件也必须是能刻划在历史上的恐惧才行。必须让名为我的恐惧变成传说。」

刀尖陷入制服的布料之中。

恐惧之脸握着刀子,就这么将刀尖朝理世的下颚慢慢往上攀升。

埋入制服的刀刃,轻易将布料笔直地割开。

「那么,该怎么做呢?你要像一开始的男学生那样,让我割下脸皮吗?」

途中,轻抚理世身体表面的刀刃,一度被胸罩的前扣卡住而停止移动。然而,力道强大的刀尖,轻易将扣子一刀两断。

理世的制服一下子就被纵向划开。

「还是要像第二个人,被射穿脑袋而死?」

变得像是外套般的制服,只能勉强遮住理世的胸部,柔嫩的肌肤坦露在外。台灯的光芒打在她玲珑的腹部曲线上,呈现出令人遐想的情景。

恐惧之脸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俯视着理世藏在制服后方那对未成熟的乳房。

制服的布料紧贴着理世的胸部。略显透明的布料之下,她亟欲隐藏的稚嫩肤色若隐若现。

恐惧之脸漫不经心地——以刀刃抵住理世的下乳。

「呀……!」

除了恐惧之外,羞耻更让理世的双颊发烫。

只要恐惧之脸再施一点力,或许就能把这个温暖又柔软的部分切下来了吧。

插图255

同时,恐惧之脸又在理世的耳畔这么恐吓她:

「我就把你身为女人的机能破坏掉吧。你尽管在友人面前痛苦、惨叫到神情恍惚好了。因为我想要让你们更深刻地尝到这种感受——尝到历史性的恐惧。」

「不……不要啊啊……」

伴随静静落下的眼泪,理世发出甜腻的抵抗声。

淌着泪水的她打从内心发出求助讯号。

——救救我!

神或许听到理世强烈的愿望了吧。

这个瞬间,录音间入口的门突然被人端开。

面对出乎意料的事态,就连恐惧之脸也吃了一惊。

冲进广播室录音间的,是三个人影。

「就是现在——宰了他啊啊啊!」

杀气腾腾地如此下令的,是理世认识的一名人物。

「博光!」

博光带着两名小弟闯入室内。他们手上都持有武器。两名小弟分别握着巨大的木槌,以及雕刻用的大型工具刀。博光则是手持金属球棒。

将注意力集中在理世身上的恐惧之脸,现在刚好远离了放置突击步枪的那张桌子。博光等人透过校内实况转播窥探动身的时机,然后采取孤注一掷的行动。幸运的是,一如他们的计划,博光等人成功包围住手中只有一把小刀的恐惧之脸。

他们相信自己会在这个情况下取得胜利。

「去死吧,杀人凶手!」

其中一名小弟奋力将木槌往恐惧之脸的侧腹扫去。

这是能给他致命一击的绝佳机会。

然而——恐惧之脸并没有因此慌了手脚。他松开原本揪着理世颈部的手,不但没有避开木槌的攻击,反而还冲向攻击他的少年。

「啥?」

对于展开攻击的少年而言,恐惧之脸的行动完全出乎意料。

最后,木槌的攻击虽然成功了,但却是接近握柄的部分击中恐惧之脸。破坏力相对较低的握柄,没能对恐惧之脸造成像样的伤害。

「木槌破坏力最高的地方是前端。要是对方逼近,你就无法发挥太大的杀伤力了吧?」

恐惧之脸在少年的耳边轻声说明,然后将手上的尖刀刺入他的喉咙。

「嘎……!」

被刺穿的咽喉喷出大量鲜血,木槌少年无力地跪倒在地。

或许是因为亲眼目睹友人惨死,一旁的持刀少年转身想要逃跑。

但恐惧之脸将小刀深深刺进他的背部。

从背后被贯穿心脏的少年,像金鱼似地将嘴巴一开一合几次,然后就翻白眼倒地。

「你……你们两个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到两名小弟瞬间被杀害,动作慢了半拍的博光脸色苍白地呐喊。

解决完袭击自己的敌人之后,恐惧之脸不禁摇头叹息。

「哎呀呀。你们以为三个人一起上,就杀得了我吗?」

当场吓到腿软的博光,不自觉地松开手中的球棒。

看着博光没出息的反应,恐惧之脸装模作样地歪着头问道:

「我有说过自己很弱吗?」

「住……住手!不要杀我!」

恐惧之脸握着沾满鲜血的刀走近博光。

博光朝他跪地磕头,不断重复着求饶的台词。

「别别……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啊啊啊!」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那个男人的儿子』啊。就算你不求饶,我现在也不会杀你。」

「真……真的吗!你愿意放我一马?」

「别搞错了。我会在处决绯上理世之后好好料理你。」

说着,恐惧之脸将小刀刺入博光的右腿。

「呜……呜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博光抱着被刺伤的右腿,在地上痛苦地打滚。确认博光已经无力逃跑之后,恐惧之脸再次转身望向理世。

「好了,来继续未完的处刑吧,绯上理世。」

听到恐惧之脸如此宣告,理世只是无言地呆坐在原地。

现在,深信自己会死的理世,对于死的恐惧已经不再那么强烈。比起这个,面对即将死亡的事实,她反而涌现某种近似于后悔的苦涩情绪,并被这样的情绪苛责着。

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后悔呢?

是在害怕什么呢?

「……啊。」

这样啊。

理世空洞的双眼泛起泪光,平静地理解了。

再次和他相遇,以及再次察觉到过去未能察觉到的感情。面对憎恨的对象,竟然会渴望希望原谅他的愚蠢想法。未能传达这种想法便须命的懊恼。这些全都令她悲伤得无以复加。

「我……还是对彼方……」

为时已晚。恐惧之脸已经逼近理世的眼前。

在他高高举起尖刀,准备刺穿理世心脏的瞬间——

「……彼方!」

在理世紧闭双眼,淌着眼泪轻唤这个名字的瞬间——

「————你这么做违反游戏规则吧,恐惧之脸?」

正要挥下小刀的恐惧之脸止住了动作。

他以眼角余光确认到站在入口大门外头的少年。

站在那里的人,是双手上了手铐的死刑犯。

亦即理世的哥哥绯上彼方。

……他的眼神和一开始那场对决时不一样了。

从他的双眼散发出来的魄力,彷佛能将与其对峙之人压垮。让恐惧之脸也不禁倍感压力。

「这就是身为杀人魔的你原本的表情啊,绯上彼方。这次的挑战者是你吗?」

「我没有挑战的必要了吧?理世已经回答出你的真实身分了。」

「我说过了,她的答案不正确。你没有透过校内实况转播听到我们的对话吗?」

「正因为不正确,才是正确答案。」

「……」

「我是来结束这场游戏的。不对,应该说这场游戏『早在一开始就结束了』吧?」

听到彼方的质问,恐惧之脸沉默下来。

在一旁听着两人意义不明的对话,博光忍着刀伤的痛楚开口问道:

「你……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鬼话啊,杀人魔……!什么叫『早在一开始就结束了』啊,我完全搞不懂耶!」

「如同我一开始提出的指摘,这个游戏是没有正确答案的骗局。因为,无论谁说出了什么答案,都必须持续告诉对方『答错了』,正是这家伙的职责所在。」

「啥……啥?」

博光看起来更困惑了。

不过,彼方并没有将这样的博光放在眼里。他继续对恐惧之脸投以冰冷的视线。

「『自己到底是谁』——这就是你的问题吧。」

「……」

「『是谁都无所谓』。这才是真正的正确答案。」

面对彼方的指摘,恐惧之脸没有任何回应。

对于听着两人交谈的理世和博光来说,这是一段令人摸不着头绪的对话。

理世回答的答案错了。但彼方却表示「正因为不正确,才是正确答案」。尽管他的论点意义不明,但不知为何,恐惧之脸并没有否定,只是默不作声。

随后,恐惧之脸以略为焦躁的语气问道:

「……你发现了什么?」

「我接下来就告诉你。」

彼方将理世原本坐着的椅子扶起,并坐在上头。

他凝视着自己对面的座位,朝开口:

「坐下。」

彼方对恐惧之脸如此下令。

▲ 15:53 ▼

用来拍摄广播室里头的情况的摄影机,在博光等人闯入时被弄坏了。

因此,彼方和恐惧之脸的对话,并没有在校内实况转播。

被彼方要求回到座位上的恐惧之脸,不疾不徐地在椅子上坐下。

疯狂男子与大量杀人魔。

在只有理世和博光两名观众的寂静录音间里,两人的对话开始了。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绯上彼方。我的目的在于让学生们正确回答我的问题。但你却说我不管听到什么答案,都会表示那是错的,还说答案其实是什么都无所谓?就算自己的妹妹因为答错而陷入走投无路的状态,你这种借口也太牵强了吧?」

恐惧之脸刻意耸耸肩,装出一副意外不已的模样。

然而,彼方仍以深沉的眼神直直盯着恐惧之脸,并如此断言。

「这不是借口。」

「不然,你这样的主张有什么根据?」

「你的计划很矛盾。」

「你说我的计划很矛盾?」

「假设你的目的确实是让学生猜出自己的真实身分好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用残忍的手法杀害答错的学生?」

彼方靠上椅背,以游刃有余的态度继续往下说:

「要是答错就会死。这样的风险实在太大了。每个人都会不敢前来回答问题,答题者因此骤减,是可以想见的结果。实际上,直到目前为止,过来回答的学生也只有三个吧。杀害答错问题的人这种做法,很明显跟你希望真实身分曝光的目的相互矛盾。」

录音间里头明明设置了照明光源,但彼方的表情却被一层阴影笼罩着。

在这片阴影之中,他露出宛如刀刃般锋利的视线。

「所以,我就反过来思考。你并非期望有人过来回答,实际上是希望『没有人过来回答』才对吧。」

「……这是什么意思?」

提出疑问的,是听着两人对话的理世。

她倚着墙面坐在房间一角,遮掩着制服被一分为二的胸前肌肤。

「不希望有人过来回答,意思就是恐惧之脸不想看到有人答对吗?这样太奇怪了。跟他要大家推理出自己真面目的要求相互矛盾。这么做……完全没有道理呀。」

理世的意见相当中肯。

彼方以平淡的语气回答了她的疑问。

「倘若这家伙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呢?」

「……咦?」

「尽可能将学生困在这所学园里头,让他们无法离开。如果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对这家伙来说,比起问题的答案,更重要的是在尽量不杀害学生的情况下拖延时间。如果是这样的话呢?」

彼方的假设让理世更加困惑了。但继续追问的人不是她,而是一直咬牙忍着腿部刀伤带来的剧烈痛楚的博光。

「我从刚才就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他干嘛要拖时间啊!」

博光咬牙忍着让全身冒汗的剧痛唯哮道。

彼方以一如往常的冷淡态度回应。

「想要理解这个问题,就必须先正确把握恐惧之脸的真实身分。」

「你说他的真实身分?」

彼方不断淡淡道出自己的推论,恐惧之脸则是沉默不语。

而后者的沉默意味着什么,理世和博光仍无法理解。

彼方举起铐着手铐的双手,以右手食指指向恐惧之脸。

他毫不迷惘,也没有半点犹豫地如此断言:

「这家伙是担任保全的加贺。」

理世和博光瞬间无言以对。

彼方道出的名字,就是遭到杀害的第一个答题者的回答。

这个答案应该是错误的才对。无视理世等人哑然的反应,彼方又这么补充道:

「同时也是化学老师冬木丰……虽然冬木现在已经是在自宅庭院被人发现的一具尸体了。」

「啥……啥?什么跟什么啊!你刚才说啥?冬木死了?」

博光发出近似于惨叫声的提问。

他和理世都是直到这一刻,才得知冬木丰已死的消息。

尽管这个事实令人震惊,但现在,两人又为了不同的疑问困惑。

恐惧之脸已经表示加贺和冬木都不是正确答案。

面对陆续道出这些错误答案的彼方,理世和博光实在猜不透他心中的想法。

「答题者都回答了不正确却又正确的答案。对吧?」

彼方仍直直凝视着恐惧之脸的双眼。

不知为何,后者没有反驳,只是持续沉默着。于是博光取而代之地再次开口:

「等等、等等!我真的完全搞不懂啦!加贺大叔跟化学老师哪里是同一个人!这家伙的真实身分怎么会是两个人啊,喂!一个人哪能变成两个人啦!」

「那么——如果这家伙并非人类呢?」

听到彼方以平淡的态度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博光再次追问:

「啊~根本莫名其妙!什么叫并非人类啊!难道这家伙还会分身吗!」

「哪有可能啊。」

彼方对博光投以略为鄙视的冷淡眼神。

「我们复习一下吧。天照制药社长杀害事件。除了这次的人质挟持事件以外,恐惧之脸也被认定是杀害社长的主嫌。虽然下手杀害社长的人是女秘书,但她有着几个异常之处。她能够灵活书写生平未曾学习过的德文,还展现出看起来不像外行人的拷问技术。不可能获得的知识——但秘书却拥有这些东西。」

「那又怎样啊!」

「你还不明白吗?就跟我说得一样啊。是身为主嫌的恐惧之脸将这些知识授予那个秘书。德文和拷问技术相关的知识。但并不是透过阅读,或是花上几小时口头传授那种一般的教育方式。而是像穿脱衣服那样,直接将知识植入她的脑中。」

「喂,你刚才说什么?将知识植入脑袋里头……?」

「也就是说,恐惧之脸的真实身分——是『记忆感染体』。」

一瞬间,没人听得懂彼方在说什么。

除了他自己和恐惧之脸以外。

「我说明一下吧。警方发现冬木丰的自宅里有私人研究室,并且在那里找到万能细胞。那是ips细胞的改良型产物,也是能够再生人体任何部位的组织的全能型细胞。使用这种细胞的话,想在他人脑中随意创造出脑细胞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恐惧之脸仍未回以肯定或否定。面对态度有些微妙的他,彼方继续说:

「假设冬木丰使用万能细胞制造出记忆感染体,并透过记忆感染体将自己的记忆和知识复制到他人脑中。在我们眼前这家伙的肉体,应该属于守卫加贺或其他人吧。然而,他的大脑却是冬木丰的大脑。冬木丰本人已经死亡,只有不具备实际形体的记忆待在这里,成了这起人质挟持事件的幕后黑手。」

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彼方的推论实在太跳脱常理了。

将人类的记忆感染至他人的脑内?

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做到这种事情。

可是,恐惧之脸为何没有嗤笑、反驳他的说法?

从他的反应看来,简直就像是彼方的推测一点都没错。

「……你在……说什么啊,杀人魔……!」

「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恐惧之脸——不对,冬木丰的计划相当单纯。」

彼方继续着异常的推理。他以犀利而冰冷的语气,肯定地断言:

「将自己『复制』到学生的脑内。」

冷颤。

彼方的断言让人背脊发冷,甚至产生室内温度一瞬间骤降的错觉。

「感染媒介八成是病毒吧。这所学园的地底备有相当强力的空调设施,想在校内散播病毒,没有不利用这个设施的道理。你企图让学生困在密闭的教室里头,然后尽可能拖延时间,好让他们顺利感染病毒。我待在教室里的时候,有听到部分学生说从今天早上开始,教室里似乎就弥漫着微微的异味。或许是因为空气中混入异物的缘故吧。」

恐惧之脸持续保持着沉默。无法窥见他藏在面具下的表情。

但理世没有忽略他愤恨咬唇的反应。

「你会将限制时间设定为十小时,想必因为这就是让学生彻底感染病毒所需的时间。面对前来答题的学生,你不断宣告他们的答案是错误的,借此拖延时间。等到时限紧迫时,你在警视厅对策本部的同伙会冲进校舍突袭。你原本的计划应该就是在那时投降吧。最后,感染了病毒的学生也会名正言顺地『回到父母的身边』。」

「等……等一下!等等、等等!意思是……!」

彼方肯定了早一步看穿结论的理世。

「嗯。被感染成这家伙的复制人之后,学生们会返回父母身边。要杀害他们或是威胁恐吓,都是这些复制人的自由。我听说这所学园的学生,多半都是社会上大人物的孩子。原来如此,或许真如这家伙所说的呐。这起人质挟持事件,最后终将引发『国家的危机』。」

「怎么会!」

「骗人的吧!」

理世和博光几乎陷入恐慌。彼方朝恐惧之脸问道:

「我的推论有错吗?」

「……………………」

恐惧之脸仍维持着一贯的沉默。就算彼方这么问,他的态度也没有改变。

彼方的提问没有得到答案。录音间只是充斥着一片寂静。理世和博光屏息等待着的反应。

最后,恐惧之脸开口了。他的两片唇瓣形成上扬的弧度。

「……呵呵。」

他吐露出的不是言语,而是笑声。

「哈哈哈!」

恐惧之脸的双肩轻轻颤抖着。他像是中邪似地狂笑起来。

「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逐渐变得疯狂,响遍了整个录音间。

恐惧之脸笑弯了腰,还为彼方送上热烈的掌声。

「正确!正确!完全正确!竟然会有这种事啊!没想到……没想到有人能够看穿我的计划!警方八成要等到整个计划完成,才会恍然大悟。我完全没料到会出现像你这样的家伙呐!」

难以置信的是,恐惧之脸承认了彼方超乎常理的推论。面对完全凌驾于常识和想像之上的事态,理世和博光只是表情僵硬地杵在原地。

恐惧之脸停止发笑,以单手掩着额头说道:

「在拟定这个计划的时候,我早就『放弃当一名人类』了。」

「……」

「我还是人类的时候,是在这所学园里担任化学老师的冬木丰。但现在,则是无限增殖下去的冬木丰的憎恨。不再被肉体存亡左右,成为既是群体,也是个人的自由意志。一切如你所言,绯上彼方。」

恐惧之脸以眼角余光瞄向理世和博光,然后继续说道:

「人类是非常可悲的生物。只看得见自己想看的、听得见自己想听的。所以,从来没有人能够好好面对现实。活到现在,你们到底了解这个世界多少?压根没想过我这种存在,会实际出现在世界上——这就是你们现在的表情。不过,你们也只能承认了。因为我就在这里。」

「你真的……是我认识的冬木老师吗……?」

「没错喔,绯上同学。」

恐惧之脸对理世回以肯定。他的双唇弯曲成明显的嘲笑。

他回应的语气,确实让理世想起昔日那位熟悉的老师。

正因如此,更让她惧怕得双唇打颤。

恐惧之脸带着邪恶的笑容,将手伸向放在一旁的突击步枪。

「遗憾的是,你似乎误会我了,绯上彼方。我提出的这个问题,绝非是无关紧要的幌子。想揭穿我的真实身分,就必须将已经死亡的冬木丰『仍然确实存在』的事实,在一无所知的大众面前曝光吧?这正是我做此要求的目的。所以,希望你不要搞错了。我的质问并非毫无意义。」

说着,恐惧之脸将突击步枪扔向彼方的脚边。再从怀中掏出做为引爆装置使用的平板电脑,然后同样爽快地将它扔往彼方脚下。

「而我订定的游戏规则也不是骗人的。我会依照约定,把这些交给答出正确答案的你。」

一如当初的口头承诺,恐惧之脸遵守了游戏规则。

只要真实身分被揭穿,就把手中的两张王牌交给正确解答者。

面对恐惧之脸扔过来的两样东西,彼方连看都不看,只是直直盯着对方问道:

「你为什么要信守承诺?」

「这还用问吗!因为无论你现在再做什么,都为时已晚啦!」

亢奋不已的恐惧之脸口沫横飞地呐喊道:

「病毒早就扩散到这整座学园里头了!也已经达到彻底感染所需的时间!变成我的复制人的学生们,马上就会回到父母的身边!他们现在是有着家人容貌的刺客啦!」

「……你的目的果然是杀害学生家长吗?」

「你看起来没有对此感到半点疑问呢,绯上彼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虽然没说出来,但你的推理已经得出结论了是吗!」

彼方尚未提及恐惧之脸的动机。不过,明白他已经看穿一切的恐惧之脸,以坦然的态度认同彼方的判断。

「既然这样,你应该能明白吧。我想公诸天下的,是『这种技术实际存在的原因』。为了让这个事实大剌剌地曝光,我还像这样引来了一堆媒体!引来了社会关注!舞台已经整顿完毕,准备工作也都完成了!这不是等同于已经分出高下了吗!」

说着,恐惧之脸从座位上起身。

他朝吃惊的理世和博光露出轻蔑的笑容,然后歪着头对彼方这么说:

「无论是警方还是你,都已经无法阻止这场计划!大概到了明天早上,身为学生家长的各界要角,将全数遭到屠杀!在失去众多有力人士之后,这个腐烂的国家想必也会变得截然不同吧!为何会变成如此呢!倘若人们追求背后的理由,就一定会发现这起事件的真相!得知我的真实身分!届时,那些毁了我与母亲人生的罪魁祸首,就会成为舆论的众矢之的!会在活着的状态下坠入地狱!啊哈哈哈!」

随后,恐惧之脸再次从怀里掏出满是血渍的刀子。

「虽然结果跟原本的计划有些出入,但也无妨。我现在就释放所有学生吧。」

他以双手握住刀柄,带着令人不舒服的扭曲笑容高声宣布:

「就在这一刻,我的『复仇』成功了!」

他瞪大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脸上疯狂的笑容彷佛愉悦到极点。

在彼方等人的注视下——恐惧之脸将手中的刀子刺向自己的眼球。

「!」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毫不犹豫刺入的刀尖,深深陷入眼球后方的脑部,瞬间将中枢神经破坏殆尽。恐惧之脸在彼方等人眼前自尽了。

策划人质挟持事件的恐惧之脸——以干脆到令人错愕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哈……哈哈……!」

生前自称恐惧之脸的男子倒卧在血泊之中。

博光凝视着这样的光景,发出不太正常的笑声。

他拖拉着淌血而刺痛的右腿站了起来,内心满是狂喜。

「成功了……终于成功啦!这个疯子死了!这下我们自由啦啊啊啊!」

如同博光所言,将学生困在校舍里的要素确实已不复存在。

不过,让现在的学生重获自由,又意味着什么?尽管已经得知了台面下的秘密,但博光认为只要自己能得救,其他事情全都无所谓。

而事态也一如他的期望发展。博光得救了。

除了卯起来欢喜以外,博光现在没有其他该做的事情。

「太好啦啊啊啊!成功喽喔喔!你根本自作自受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全校学生仍未得知恐惧之脸已死的事实。

为了让全校上下都知道这个好消息,博光不顾脚伤的痛楚,从广播室飞奔而出。

他在走廊上高呼着「自由啦!」的呐喊声隐约传来,然后逐渐远离。其实,只要使用广播室里的设备对全校广播就行了,但兴奋过头的博光看来是没能想到这一点。他带着凯旋归来的心情,往自己的教室前进。

再次恢复沉静的广播室里头……现在只听得见理世的啜泣声。

「理世,你有没有受伤?」

彼方从座位上起身,走向理世。

但理世没有半点反应,只是低着头坐在地板上。

「……怎么办……」

她只道出了这个问句。

仰望着彼方的她,脸上挂着焦躁和悲伤的泪水。

「嗳,怎么办呀,彼方!大家的爸爸妈妈会被杀死!而且,还会是大家自己动手杀害自己的亲人!杀害自己最喜欢、最重要的人啊!」

理世扑上彼方近在眼前的胸膛,轻轻颤抖着肩膀大声哭喊。

「……」

其实,现在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得救。

这起人质挟持事件落幕后,真相才会开始上演。

所有人都会因为接下来即将发生的相爱之人所引发的悲惨杀戮,一个个步向死亡。

虽然明白这一点,但理世已经束手无策。在恐惧之脸已死的现在,她无力阻止将会离开校舍的学生,以及打算予以保护的警方和亲人。

想到同学们必须手刃至爱之人,理世就不禁为这样的悲剧痛心。

「太过分……太过分了……!冬木老师……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呢……!」

理世趴在彼方的胸口痛哭。

彼方平静地凝视她悲痛不已的模样,然后开口:

「恐惧之脸——不对,冬木刚才说过,从病毒开始散播至今,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让学生彻底感染。不过,你觉得我们两个有逐渐变成他的复制人吗?」

「……咦?」

「也就是说,并非所有人都感染了他的记忆。倘若我的推测正确,感染冬木病毒的,仅限于这所学园里『一部分的特殊族群』。」

「那么,只要把感染病毒的学生全都抓起来,就可以阻止老师的计划了……!」

「不用这样大费周章。把学生『全都杀掉』就行了。」

「……!」

听到彼方恶魔般的提议,理世不禁无语。

「我是恶人。正因如此,我才能自私地只希望重要的人幸福。为此,就算要我践踏、伤害、鄙视他人,我也不会后悔。无论必须牺牲什么,我都不在意。」

彼方感觉自己这份强烈心意,是为理世而生的。

感受到他的想法的理世,自然而然地羞红了双颊。

明明身陷最恶劣的状况,心情却相当平静。十分不可思议。

「对我来说,这所学园里的学生都是无关紧要的他人。在理解这起事件的全貌时,我一开始原本觉得就这样让事件落幕也无妨。可是……」

理世的制服被撕裂而显得模样狼狈。彼方瞥见她柔嫩肌肤上的浅浅刀伤,正微微地渗出鲜血。凝视着这道伤口的他,双阵深处燃起了憎恨的黑色烈焰。

恐惧之脸触犯了绝对不能触犯的禁忌。

————他伤害了彼方最重要的人————

彼方摇晃着站起身子。

「披上人们的恐惧之脸,让自身化为真正的恐怖……是吗?区区一个人质挟持犯,别让人笑掉大牙了。倘若我摧毁这个让他自豪的计划,他应该就能清醒过来了吧。」

手铐没来由地从杀人魔的手腕松脱下来。他的手上握着铁丝。

很明显是他一边说话,一边自力解开了手铐。

彼方脱下身上的大衣,轻轻将它披在理世的肩上。

他踩过掉落在地上的手铐,从恐惧之脸的尸体上抽走小刀。

沾满鲜血的刀刃,对彼方的脸投射出红色的反光。他开始散发出一种骇人的气势。

「这里最可怕的人是谁——我会让你知道『层级』的差异。」

过去,让人们胆战心惊的那名传说中的杀人魔,已经萌生无法动摇的杀意。

▲ 16:28 ▼

冬天的日落来得比较早。天空已经逐渐转暗。

即将迎接夜晚的街道,笼罩在橘红色的黄昏和严寒的气温之下。

对策本部将扎营处从校门前移动至校舍前。

为了照亮愈来愈暗的校舍前方,搜查官们匆匆忙忙地搬运着大型探照灯。在这之中,一名中年男子捧着冒出白烟的咖啡杯,悠哉地杵在往来的人群里。看似很想睡的他打了一个呵欠,然后望向身旁那名穿着连帽T恤、手中同样捧着咖啡杯的少女。中年男子懒洋洋地向她问道:

「嗳,城堡。对策本部的厕所在哪里啊?这么冷的天气,让我动不动就想去撒尿呢。」

「真受不了。猎人,你的用字遣词实在很像个大叔耶~虽然你确实是个大叔,但会不会是因为你原本就是个粗人啊~?」

「才疏学浅的你,现在倒是会用很难的词汇了啊。要不是被局长传唤,我才不会自愿来这种冷得要命的现场呢。」

城堡斜眼瞄向猎人,然后将咖啡杯凑进嘴边。

以热饮温暖身子之后,她对着天空吐出白色气息,然后抱怨起来:

「唔~为什么我们会被找来现场呀~?难道局长之后打算让我们展开突袭,进去收拾掉那名嫌犯?」

听到城堡的预测,猎人以鼻子哼笑了一声。

「要杀他很简单。不过,这次的状况恐怕行不通呐。这是一场风险很大的对决。看是我们先解决掉那家伙,或是那家伙先按下炸弹的引爆开关。真要说的话,对我们比较不利呢。」

「那不然咧~感觉根本没有我们上场的机会嘛。」

「就算不打算展开突袭,这里也有『适合我们』的工作啊。多观察周遭一下吧。」

猎人和城堡对话时,在眼前慌忙来来去去的搜查官们的另一侧,一名熟识的长者拄着拐杖朝他们走来。两人连忙将咖啡杯搁在地上,然后端正自己的站姿。

以眼角余光发现城堡戒慎恐惧到几乎要行举手礼的反应,猎人不禁感到脱力。

狩月露出温和的微笑,没有将城堡紧张的态度放在心上。

「让两位久等了。我原本在调查的案件终于告一段落了。」

「原本在调查的案件?」

「是关于对策本部里头的间谍。我们查出来他是谁了。」

说着,狩月满脸笑容地递出一个资料夹。猎人接过资料夹之后,开始翻阅里头的内容。他取下用回纹针别在上头的一张脸部识别照片,然后将它亮给城堡看。猎人开口询问狩月:

「要做到什么程度?」

「当然就是所有必要的范围喽。」

狩月随即面不改色地如此回答。他脸上的微笑甚至让人有点毛骨悚然。

猎人和城堡无语地察觉到狩月的意图。

理解何谓「必要的范围」之后,两人便准备离开现场,转而投身工作。

然而,就在这时候,三人发现周遭的搜查官突然开始骚动起来。

他们的视线落在对策本部的帐篷群并排的正面处。也就是人质所在的校舍。

「终于开始吵闹起来了呢。」

为了先观察一下情形,狩月领着猎人和城堡走向最前线。

白色的校舍被宛如烈焰般熊熊燃烧的夕阳染红。

发生异常事态的,是设置了鞋箱的正面入口玄关处。

「怎么回事……学生们都聚集到玄关来了……!」

戴着防弹头盔、身穿防弹背心,呈现全副武装之姿的特殊搜查小组的三岛不禁哑然。

被当成人质的学生们开始一窝蜂地涌进玄关。直到刚才都还躲在教室里头的他们,现在争先恐后地冲向玄关。挤不进去的学生们只好聚集在中庭,形成你推我济的一片乱象。

只要任何一个人逃出去,炸弹就会爆炸,所有人也会因此丧命。

学生们明明很清楚这样的危险性,现在却一副巴不得马上离开校舍的态度。

所有人都大喊着「救命啊!」寻求警方的庇护。

搜查官们无法掌握这样的状况变化,只能一个个杵在原地。

出现在三岛身后的狩月开口:

「应该是有人答对问题了吧。所以,嫌犯遵守承诺释放了学生。重获自由的他们,已经没有理由留在校舍里头了,不是吗?」

三岛没有望向狩月,淌着冷汗反驳:

「怎么可能!内阁情报调查局找到的嫌疑犯不是错的吗!绯上理世应该答题失败了才对!这样的话,是除了她以外的人答对了吗?调查机关都已经尽全力调查了,却还是无法锁定嫌犯。区区一个学生,要怎么推理出正确答案啊!」

「这个嘛,不知道是怎么推理出来的呢。」

狩月很轻易地察觉到导出正确答案的人是谁。

他不禁露出挖苦人的笑。

「不过,明明有人答对了,嫌犯怎么没有公开答案呢?」

「……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学生们急着离开校舍,也是不争的事实。」

校舍上空出现了三架采访直升机的身影。或许媒体也敏锐地察觉到事态有异吧。三岛愤恨地抬头望向这些直升机,然后给愣在周遭的搜查官们一记当头棒喝。

「现场很危险,所以不能让采访直升机进来!不是已经把这个要求告知各大媒体了吗!怎么还有三架直升机在上空啊!快去处理!」

「是……是的!」

「现在可是学生有可能获释的状况!所有人都去确保正面入口的安全,同时确认校舍周遭是否有危险!」

三岛透过耳机麦克风下达指令,以极为认真的表情注视着校舍的情况。

在他下令之后,完全武装的搜查官们开始在校舍的左右侧就定位。

他们迅速排开阵形,并将枪口对准周遭,进入高度警戒状态。

中庭传来学生们欢天喜地的声音。

相拥而泣的女学生。摆出胜利姿势,同时仰天长啸的男学生。他们以形形色色的反应,表现出能够离开校舍这个危险地区的感动情绪。前一刻那种人间炼狱般的气氛,宛如从未存在过地缓和下来,学生们也逐渐重拾笑容。

最后,整座中庭挤满了未能进入玄关的学生。

▲ 16:37 ▼

现在,大部分的学生都聚集在中庭。所以校舍里头的走廊和其他楼层都相当冷清。

博光拖着负伤的右脚一跛一跛地走着。

他的目的地是位于五楼的广播室。

「我也真是的,竟然丢下炸弹的解除装置就冲出来了。就算因为那个疯子死了而兴奋过头,这样也太蠢了点呐,嘿嘿。」

博光踩在洒落走廊的碎玻璃上,并如此喃喃自语着。

他来到五楼的走廊。从走廊的窗户往下看,可以窥见在听到他的通知后,便争先恐后地往外逃的学生人群。

渴求着自由的他们,引颈期盼炸弹解除的好消息传来。

接下来,博光将解除炸弹,解救众多的学生。包含媒体和警方在内,所有人都殷切盼望这个瞬间到来。彷佛众人都期待被自己拯救的想法,让博光的心情大好,甚至足以忘记腿上刀伤传来的痛楚。

然而,这样的心情也只持续了片刻。

抵达广播室外头后,博光不禁停下脚步。

「…………?」

他发现脚下有着刚才所没有的东西。

——血迹?

一道宛如拖行某种物体所留下的红褐色痕迹,从广播室里头延伸到走廊上,并呈一直线延续到走廊的尽头。

很显然的,有某个巨大的物体从室内被搬运出来。

「这……这是怎样啊!」

广播室的大门半掩着。

博光推开门,战战兢兢地朝里头望去。

「……!」

内部充斥着让人想要猛咳嗽的浓浓血腥味。

四面墙上充斥着喷溅出来的血迹,包含椅子和台灯在内的所有东西,无一幸免地染上鲜血。目睹室内过于凄惨的变化,就连博光也感到一阵寒意。

「喂喂……房间里头变得比刚才更夸张啦,怎么到处都是血啊……!」

让人忍不住想遮住眼睛的这片血红色炼狱之中,几具尸体一如先前那样倒在地上。

遭到枪杀的佐成良太。

攻击行动失败的两名博光的小弟。

以及戴着疯狂面具,最后选择自杀的男人。

「……咦?怎么搞的,少了一具尸体啊!勇介的尸体上哪儿去啦!」

照理说,横躺在地的尸体,应该一共有五具才对。

在还活着的情况下,被削掉脸皮的博光的小弟浦出勇介。只有他的尸体不在这里。

从这里被拖出去的,看来就是勇介的尸体了。

「也找不到引爆炸弹用的那台平板电脑……!」

在恐惧之脸死后,留在这间房间里的,只有理世和杀人魔。

不过,博光不认为理世会把室内弄成这片凄惨的模样。

「所以,是那个杀人魔干的好事吗?喂喂,别开玩笑了……那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啊……!」

再也无法忍耐血腥味的博光,逃跑般离开了广播室。

要拿到引爆装置,恐怕得把那个杀人魔找出来才行了。

想知道对方去了哪里,其实有迹可寻。

「啧,只要跟着这道血迹走就行了吧……!」

就是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的鲜血路标。

博光沿着地上的血迹前进,抵达了往上的阶梯口。

踩上几阶楼梯之后,他看见一扇上头挂着「内部人员专用」告示牌的不锈钢大门。

「在顶楼啊。」

博光喃喃自语,将手伸向不锈钢大门的门把。

金属材质的铰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沉重的大门随着缓缓敞开。从大门外头映照进来的炫目阳光,在楼梯上拖曳出博光长长的影子。

呈现在他眼前的,是铺着水泥磁砖,景色十分单调的场所。

虽然寒风刺骨,这里却是个温暖的橘红色世界。

血迹一直延伸到顶楼的中心部分。

那里站着一名肩上扛着突击步枪背带的少年。

「混蛋,你竟然跑到这种地……方……来?」

博光的声音逐渐失去力气,最后消失在空气之中。

因为他随即察觉到异常的气氛。

勇介被削去脸皮而血肉模糊的尸体,就倒卧在杀人魔脚下。而且,不知为何,他身上的衣物全都被褪下,呈现一丝不挂的状态。

而杀人魔的穿着也不同于方才。

他脱掉了原本披在身上的大衣,只穿着看起来很冷的衬衫和长裤。

不知道他是怎么挣脱的,手铐也从他满是血迹的双手上消失。

杀人魔背对着夕阳,任凭寒风吹抚发梢,静静地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表。

面对现身于顶楼的博光,他头也不抬一下地表示:

「……误差五秒吗?比我想得晚了一些。」

感觉是早已预测到博光会过来的口气。

杀人魔将视线从表面上移开,转而望向博光。

这个瞬间,足以让心脏停止跳动的战栗朝博光袭来。

——这个男人是谁啊!

杀人魔的双眼呈现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足以让任何目睹者惊恐到想在内心放声大叫。

伫立在眼前的男人,完全没了之前被博光等人凌迟、当成沙包毒打的那种弱不禁风的气质。他所具备的魄力,让博光宛如被巨人俯视般喘不过气。博光和散发压倒性气势的杀人魔对峙,反射性地汗毛直竖。

发现自己只是被看一眼就吓得直发抖,博光烦躁地咬牙。

他带着正面挑战杀人魔的心境,朝眼神截然不同的彼方咆哮道:

「是是……是你把引爆装置拿走了吧!」

「嗯,没错。」

肯定博光指摘的杀人魔,脸上一如往常地没有任何表情。随后,他举起从刚才就单手拿着的平板电脑,将萤幕朝向博光的方向。

上头显示着倒数计时的画面。

现在,只剩下一小时多一点的时间了。如果不赶快停止倒数,情况将非常危险。博光吞吞吐吐地开口警告杀人魔。

「那……那你快点让倒数停下来啊!不然我跟你都会死!」

「比起这个,我给你一份工作吧。」

杀人魔将脚边一把巨大的剪刀踢了过去。被踢到博光脚边的工具,是能剪断铁丝的铁丝钳。

杀人魔缓缓举起突击步枪,将枪口对准博光。

「协助我。」

然后如此下令。

▲ 16:45 ▼

聚集在正面玄关的学生和对策本部尝试着远距离沟通。

于是,对策本部终于得知了恐惧之脸自杀的事实。

倘若嫌犯已死,要解决问题就变得简单许多。

只要去检查倒在广播室里头的嫌犯尸体,就可以轻松入手引爆装置,以及解除炸弹所需的血液安瓶。拥城自重的嫌犯消失的现在,无人能阻挠警方进入校舍。虽然众人目前还处于炸弹的威胁之下,但这个问题早晚能够解决。

「退后!请各位退后!校舍内部目前还很危险!」

警官们排成横列,阻挡着从正面不断涌过来的无数男女,并如此高声疾呼。

推挤着朝警官逼近的,是一群学生家长。

「请你们快点……快点救救我女儿!」

「拜托你们!嫌犯不是已经消失了吗!我听说他死了呀!」

「警方在干什么啊,快点把我儿子救出来!要是有人轻忽职守,只要我跟你们的上司告一状,就可以轻轻松松把你们调走!别小看我的人脉了!」

参加在附近的饭店召开的监护人紧急会议之后,学生家长们一口气涌入了对策本部。警官们使尽浑身解数安抚这些想冲进校舍里的监护人,同时也苦思着对应措施。

另一方面,后方也传来对警官高声怒吼的声音。

是从正面玄关眼巴巴望着对策本部的学生们。

「快点让我们出去呀!」

「只剩下一个小时了!再这样下去,炸弹会爆炸耶!」

「是想杀了我们吗!警方在搞什么啊!」

面对嫌犯已经死亡,但相关对应却慢半拍的警方,学生们和监护人同样怒骂连连。

夹在中间的警方,并没有被双方的气势给压倒。不过,搜查官们最后终于组成队列,准备光明正大地从正面入口踏入中庭。距离炸弹引爆的时限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他们的确无法继续悠哉下去。

就算行动伴随着风险,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学生牺牲,是警视厅本部做出的最后判断。为了保全警察的名誉和人质的性命,拖拖拉拉可说是致命的行为。

咚沙。

然而,一阵像是东西被砸烂的沉重撞击声无情地传来。

「……?」

正打算踏入校舍的搜查官队列的正前方。

就在靠近校舍和对策本部的中间地带。

「那个东西」从上方落下,然后猛力撞击地面。

人们愣了片刻,才明白那个坠落地面的物体为何。

是肤色的肉块。一具仰躺倒地的人形,底部像是被压烂的番茄般血肉横飞。

脸部皮肤被削掉的这个物体——是一具全裸少年的死尸。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学生率先发出尖叫声。

捜查官也跟着慌了手脚。他们或许压根没想到会有尸体坠落在本部前方的空地吧。所有人都当场僵住。

从尸体手上的静峯手表看来,少年想必是这里的学生之一。

叽————

陷入一片混乱的现场,突然又受到刺耳的广播器干扰音攻击。这声唐突地响遍整座学园的噪音,让学生和对策本部的相关人员表情扭曲起来。

这个声音似乎是源自于上方。

在场者纷纷抬头望向声音的源头。他们自然而然将视线集中在顶楼的一角。

那里伫立着一名手持扩音器的少年。

他背对着夕阳的身影,宛如太阳般炫目不已。

『那具尸体就是「界线」。任何人都不准跨过它。』

这是少年道出的第一句话。

原本被尸体吸引的目光,现在全都集中在顶楼的少年身上。

在一瞬间掌握人心后,少年俯瞰着变得鸦雀无声的下方周遭。

调查本部的三岛愣愣地仰望着少年,然后低声说道:

「难道那是……绯上彼方吗!」

发现情况似乎出现最新进展后,原本在校舍上空盘旋的媒体采访用直升机,也慢慢朝屋顶靠近。记者们全都将摄影机镜头对准下方的少年,开始拍摄他的一举一动。

「记者目前搭乘直升机,来到了发生人质挟持事件的静峯学园上空!现在屋顶好像有最新的情况!摄影机拍得到吗!棚内看不看得见?」

人质挟持现场一片吵吵嚷嚷。沐浴在夕阳和些许的螺旋桨动作声之下,少年——绯上彼方明确地开口道出他的意图。

『在此向全校学生宣布。』

彼方的双眸充满了非比寻常的恶意。

或许是为他的眼神震慑了吧,所有人都不自觉屏息。

警方、学生、媒体、监护人。

在所有的演员注目之下,彼方做出决定性的宣言。

『————我会杀了所有人。不会让任何人活着回去。』

这句话声宛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让人怀疑自己耳朵的一句发言。

所有人都只是张着嘴,错愕地仰望着彼方的身影。

『原本掌握着学园控制权的恐惧之脸已经死了。所以,我现在要取代他占据这所学园。』

回应彼方的人,是同样使用扩音器来提高音量的对策本部的三岛。

『你这家伙在说什么啊!你明白自己这番话的意思吗!』

『你还听不懂啊?从现在起,我就是这起人质挟持事件的嫌犯。』

『说什么傻话!你不是协助我们的伙伴吗!』

『伙伴?这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倘若你是我的伙伴,你就会拯救我了吗?』

瞥见彼方俯瞰下方的冰冷视线,三岛不禁一阵寒颤。

在对方骇人的气势压迫下,他也忍不住噤声。

彼方继续以平淡的语气阐述自身的主张:

『学生们获释后,我就得返回看守所,恢复等着被处刑的命运。既然要死,多抓一些人陪葬也好。在时间到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会一起坠入地狱。』

听到他的主张,人们不禁露出困惑的神情。

在人质挟持事件的嫌犯死后,做为谈判人员前来的杀人魔出声了。

他取代了之前的嫌犯,宣布接下来将由自己挟持全校的学生。

而且,不同于原先的嫌犯,他的目的——是要所有学生一死。

按捺不住的三岛再次透过扩音器怒吼。

『别开玩笑了!快点让这出闹剧结束!』

『你很清楚我是谁吧?你认为我是那种会开整人玩笑或虚张声势的人吗?』

『……!』

语毕,彼方摸索了自己的口袋,掏出某个东西。

是一颗注入了红色液体的筒状电池。

『这是血液安瓶。原本由恐惧之脸持有,是用来控制引爆装置的关键道具。』

彼方将安瓶高高举起————然后猛力朝自己脚下砸去。

「!」

「!!!」

众人瞪大双眼,发出无声的惨叫。

血液安瓶就这样粉碎在彼方的脚边。

里头的血液四溅,缓缓渗入顶楼地面的磁砖。

『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三岛透过扩音器发出惨叫声,但为时已晚。

彼方的行动一目了然。

他让炸弹陷入无法解除的状态了。

『骗人的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彼方附近传来一阵音量不比三岛逊色的咆哮声。

除了彼方以外,屋顶上还有另一名少年。是蓄着一红发,看起来素行不良的少年。他手上握着一把巨大的铁丝钳。看来,彼方是为了将尸体扔到对策本部前方的区块,而持枪威胁这名少年,命令他把金属围篱剪开吧。

彼方举起另一只手捧着的平板电脑,让那名少年看到萤幕画面。

『你来向所有人证实这件事。倒数计时————还没停止,对吧?』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红发少年凝视着画面,惨叫着瘫坐在地。

他以惨叫声证实了彼方并没有预先解除炸弹。

也就是说,直到炸弹爆炸为止,学生都无法离开校舍。

得以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彻底粉碎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学生们开始失去理智,一个接一个尖叫起来。

因为他们马上就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得救的事实。

杀人魔俯瞰着惨叫声此起彼落、宛如阿鼻地狱般的一楼,首度露出淡淡的笑容。

『如你们所见,血液安瓶被彻底破坏了。已经没有能够让倒数计时停止的其他方法。就算警方冲进来射杀我也毫无意义。能够拯救学生的手段消失了。剩下的这一个小时,你们只能静静地等死。』

「你这个混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震怒不已的三岛透过耳机麦克风怒吼,对部下发出歼灭彼方的指令。

「狙击手!现在马上开枪射杀那个恶魔!」

『没办法!他站在背光处,所以无法使用护目镜!绕到后方需要一点时间——』

「别说这种丧气话!快点!快点给我杀了那个畜生啊,混蛋!」

三岛将附近的一张桌子踹倒。

『所有学生都返回自己的教室吧。愿诸位能够平心静气地迎向生命的最后一刻。』

彼方仰望回荡着惨叫声和恸哭的天空从容地离开了屋顶。他走过无力瘫坐在地,一脸错愕的红发少年身边,在校舍里消失了踪影。

面对眼前宛如恶梦般的光景,狩月露出有失严谨的苦笑。

「人类总是在神与恶魔之间游走。」

『《思想录》啊?』

博士透过无线通讯猜测狩月这句话的由来。

狩月开始在乱成一团的对策本部里头踱步。

「每个人都是残酷无情的恶魔。既能像神一样拯救他人,也能像恶魔样伤害他人。差别只在于平常表现出来的面孔属于何者罢了。」

狩月缓缓朝三岛走去。

他来到情绪激昂而狼狈不已的三岛身后,以一如往常的平静态度朝他开口。

「三岛警部。能请你拨冗和我谈谈吗?」

「开什么玩笑!所有的作战计划都毁于一旦了!现在哪有时间跟你谈什么——呜咕!」

正打算回头的时候,一把刀子探进自己张大的口中,让三岛不得不安静下来。

站在三岛背后的并非狩月,而是猎人。他将刀子宛如汤匙般伸进三岛的嘴里,胁迫原本想放声怒吼的后者。

在昏暗的本部里,猎人以犀利的眼光瞪着三岛,并出言警告:

「别像雏鸟一样吱吱喳喳叫个不停啦。吵死人了。」

面对瞬间变得安静的三岛,狩月露出温柔的微笑,以慈悲的语气表示:

「接下来,必须请你一五一十地透露整个作战计划的内容喽,背叛我们的间谍先生。」

插图299

▲ 17:30 ▼

太阳下山后,校舍被漆黒的夜色吞噬。

停止供电的校舍,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

唯一的光源,只有对策本部从四面八方照向校舍的大型探照灯。

——绝望的惨叫声从校舍各处传来。

因希望破灭而受到重挫的学生们,只是茫然地遵从彼方的指示回到教室里。他们一片空白的脑袋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能下意识地照彼方的话去做。

无人能够想出任何解决的方针,距离时限仅剩下短短的三十分钟。

「可恶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

博光愤恨不已的怒吼,回荡在灰暗而空无一人的五楼走廊。

或许是止血做得不够彻底,再次开始渗血的右腿,将缠绕在上头的绷带染红。

因失血而开始意识不清的他,从屋顶走回校舍里头。

让博光的脚步变得沉重无比的,不只是腿部传来的痛楚。在失去能够逃离炸弹威胁的希望之后,死亡的恐惧与绝望一步步逼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该怎么做啊!该怎么做才好啊啊啊!」

博光怒啐一口,捡起脚下的玻璃碎片,将它扔向墙上迁怒。

目睹玻璃碎片飞散的过程,并没有让他的心情好转。

现在,炸弹原本应该已经解除,自己也能够离开静峯学园而重获自由才对。

他应该已经甩开手上那只可恨的静峯手表,踏上回家的路才对。

然而,那个疯狂杀人魔却将一切化为泡影。

他说要拉所有学生一起陪葬。

对方可是历年以来无人能及的杀人魔。他并不是在说谎或开玩笑。

还当着博光的面,破坏了目前唯一能解除炸弹的手段。

他绝对是打算跟所有学生共赴黄泉,甚至连自己的妹妹都一起拖下水。

想不到任何解决对策的博光靠在墙上,几乎就要啜泣起来。

「……………………!」

就在这时候。他的脑中浮现了一线生机。

映入眼帘的是广播室。那个满是尸体和血液,漂散着死亡气息的房间。

「对啦!对啦对啦对啦对啦对啦对啦对啦对啦!恐惧之脸的尸体不是还倒在广播室里头吗!只要能取得他的血液,应该能就当成引爆装置的开关了吧!」

想要解除炸弹,就需要血液安瓶。

那个安瓶里头装的是恐惧之脸的血液。

既然如此,只要使用倒在广播室里的那具男性尸体的血液,应该还有机会解除炸弹才是。

将腿伤抛诸脑后的博光随即冲向广播室。

他捏着鼻子忍受呛人的血腥味,然后奔向戴着人脸面具的男性尸体旁。他拾起掉在附近的一把沾着血渍的刀子,用它割开男性尸体的喉咙。

「噫哈!有了有了!」

因为已经是心脏停止跳动的尸体,所以血液并没有喷溅出来,只是从被割开的伤口缓缓流出。博光从广播准备室的冰箱里头找到一瓶矿泉水。他将里头的水倒掉,然后再让尸体的血液流入空瓶里。博光将注入红褐色液体的空瓶举高,欣喜到有种想要手舞足蹈的冲动。

「只要有这玩意儿,我就还有机会得救!」

剩下的,就是持有引爆装置的杀人魔了。

如果设法从那个男人手上抢回平板电脑,就能够解除炸弹。

……光凭博光一个人,并无法对付持有枪枝的杀人魔。

不过,如果和班上有志一同的学生一起进攻,或许……

「没时间啦,可不能再犹豫了!」

博光拖着刺痛的右腿,迅速离开了广播室。

他拿着注入血液的宝特瓶,朝自己位于四楼的教室前进。

四楼不停传来返回教室的学生发出的悲叹。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啊啊!」

「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为什么……为什么我会……」

「不要啊啊啊!我受不了啦啊啊啊啊!」

「警方到底打算怎么办啊!事情变成这样,他们要怎么负起责任!」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啊啊啊!快开门啊啊!」

此起彼落的惨叫声中,混入了微妙的内容。

博光确实听到了「快开门」这三个字。

他明白每个人都想逃离校舍。所以「放我出去」这样的要求,他也能理解。然而,「快开门」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有点不太对劲。

博光走到阶梯转折处,然后不经意地停下脚步。

从转折处往下看,就是四楼的走廊。在自己的指示下,通往教室的铁卷门已经被封锁了。这道厚重的金属墙阻绝了学生进出此地。

敲打铁卷门的声响不断传来。

待在铁卷门另一侧敲打门的,很显然是被困在教室区域的学生。

他们不断呼喊着「放我们出去!」和「快开门!」的要求。

「这场骚动是怎么搞的啊……!」

聚集在另一头的学生不停推挤,企图以蛮力推开眼前的铁卷门,但在相反侧,亦即博光所在的阶梯这头,他看到有另一群学生在阻止铁卷门被推开。

两派人马隔着一道铁卷门互相推挤着。

教室那头的学生大喊着「放我们出去!」,阶梯这头的学生则是阻止他们这么做。

「————哎呀,这不是不破同学吗?」

一名女学生姿态优雅地注视着铁卷门。

乍看之下,这名女学生似乎是那群把学生关在另一头的成员老大。她是博光的同班同学。

「你到底在干嘛啊,姬谷……!」

姬谷唯。这就是少女的名字。

看到博光戒慎恐惧地开口发问,唯露出诡异的微笑。

「我才想问你在做什么呢,不破同学。你手里那个宝特瓶是什么?」

唯以莫名从容的态度抬头询问博光。

博光还没回答,她又继续往下说:

「你不用说也无所谓。我来猜猜看好了。那个宝特瓶里头的血液,是来自占据了广播室,自称恐惧之脸的那名男子吧?」

「啊,嗯……没错。」

「你什么都不明白呢。那个男人的血,可无法阻止炸弹爆炸哟。」

「……?」

唯以嘲笑回应感到莫名的博光,然后从制服胸前的口袋取出一个小瓶子。

那个小瓶子里头也注入了鲜红色的液体。

「想要解除炸弹——得用『这边的』血液才行。」

博光的背脊瞬间窜上一阵凉意。

「……难道你……!」

「呵呵呵。人的双眼只能看到他人外在的样貌。倘若言行举止看起来都像是本人,那么光凭外表,就无法看穿『真正的我是谁』吧?」

眼前的少女有着博光熟悉的外貌。

但这张脸早已成为虚假的面具。

「没错。我感染了冬木老师的记忆,早就变成恐惧之脸的一员了。」

感染了冬木的记忆的学生。杀人魔所说的,拥有学生外貌的凶残罪犯。

「真是被绯上彼方给将了一军啊。基于他过去对『那个人』的贡献,我原本是抱着慰劳的心态,所以才招待他莅临这个舞台。没想到他会让自己变成拥城自重的嫌犯,阻挠学生重获自由。我实在没料到他会恩将仇报呢。」

唯双手抱胸,缓缓从阶梯往上走。

她抬头望向整个人僵在转折处的博光,脸上带着令人汗毛直竖的微笑。

仔细一看,在笑的不只是她。

阻挡铁卷门被推开的学生,也都望向博光,并露出同样的笑容。

「计划可是天衣无缝的哟。为了避免意外情况发生,我们准备了万全的对策。其实有两个血液安瓶呢。这是为了因应占据广播室的恐惧之脸身上那瓶不慎遭到破坏的情况。」

「……为……为什么你会……!」

「我们本来打算混在其他没被感染的学生里,一起被放出去。毕竟光从外表根本无法看出有没有遭到感染嘛。你也以为我是平常的那个姬谷唯不是吗?即使记忆感染的诡计曝光,也能暂时欺骗内阁情报调查局。只要骗过他们争取到时间,便十分有可能在这段期间内杀掉目标们。明明该是这样……多亏那家伙,害我们逼不得已得大幅修正计划呢。」

来到博光身旁后,唯缓缓靠近他的耳畔。

她轻吐甜美的气息,同时在博光耳边低喃:

「你听听那些声音。」

唯的视线落在那扇被学生从另一头死命推济、猛烈敲打的铁卷门。

「判断已经无法得救,所以企图将离开校舍做为最后赌注的那些人的声音。他们似乎打算卯足全力冲往校舍外头呢。要是这么做,炸弹绝对会爆炸。为此,就算有人会死,但一开始成功逃出来的人或许能够得救。总比全军覆没要来得好。大家都相信自己会是幸存者之一。」

这般风情万种的态度,和平常的唯截然不同。她露出妖艳的微笑继续说道:

「学生们想逃出去。但我们可不能让他们在炸弹解除前离开。绯上彼方八成已经料想到这样的发展了吧。真是个残酷的男人,竟然利用人类对生存的执着。想阻止这些已经听不进劝说、宛如暴民般的学生,就只能动员所有感染者来镇压了。每层楼的铁卷门两侧都有感染者和非感染者在相互抗衡。本来想隐瞒哪些人是感染者,但在这种情况下,事实就变得一目了然呢。」

「……!」

下一刻,博光的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

被唯藏起来的那把小刀,从博光的心窝附近朝心脏深深刺入。刀刃从下方往上穿刺,直达他的心脏。

「啊……啊嘎……!」

博光的喉头溢出鲜血。他以彷佛要呕吐出来的表情僵在原地。被刀刃刺穿的痛楚实在过于强烈且致命。完全无力抵抗的他,就这样跪倒在地。

唯将小刀从博光身上抽出,然后优雅地蹲下来继续和他说话。

「真遗憾。你应该还想再活久一点吧。可是,你知道太多了。」

她面向逐渐停止呼吸的博光表示:

「知道我们真实身分的,就只有待在广播室里头的三个人,也就是你和绯上兄妹。在被外头的警察发现之前,我们会把你们三人全都送上黄泉路。这样一来,这个计划就能继续执行。」

博光淌着泪水的双眸迅速失去了光芒。

唯俯瞰着博光放大的瞳孔——

然后以小巧的舌尖将刀刃上的鲜血舔去。

▲ 17:45 ▼

冬天的夜晚,冷到几乎能将皮肤划开一道道的伤口。

彼方站在中庭,一边吐出白色的气息,一边仰望着夜空。

虽然一片漆黑的夜空中看不见半颗星星,但至少还能窥见满盈的月亮。

今晚的月色非常美。

彼方所待的单人牢房没有窗户,就连想眺望夜空都无法如愿。尽管他很想好好欣赏睽违数年的黑色夜空,却老是被上空不断交错而过的采访直升机干扰。在刺眼的聚光灯照耀下,彼方在黑夜中的身影显得更加苍白。

传入耳中的不只是寂静。

还有细微的螺旋桨动作声,以及学生们在中庭垂死挣扎的哀嚎。

尽管是个气氛完全被搞砸的夜晚,彼方仍充分享受着久违的深邃黑暗。

「……你说要杀死所有学生,那我们也会死喽。」

站在身旁的妹妹这么问道。

理世悲伤地低头望着彼方交给她的平板电脑,上头仍持续在倒数计时。

「炸弹六点就会爆炸。剩下不到十五分钟了。」

彼方没有回以只字片语。

他只是一语不发地仰望着夜空,重复着让自己身心舒畅的深呼吸。

「告诉我。为了阻止冬木老师的计划,你其实打算牺牲自己的性命吧?你说自己是来拯救我的……但如果你为了无法达成这个目的而后悔,那大可不必这么做喔。我真心希望自己能够代替大家而死。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

尽管颤抖不已,理世仍逞强着这么表示。彼方握住她娇小的手答道:

「不用担心。之后,就算什么都不做,一切也会变成你所期望的样子。」

彼方将视线从夜空移往自己的正面,凝视着一片漆黑的玄关深处。

「终于登场了啊。」

听到他这么说,理世也跟着望向校舍玄关。

她看见几个人影从灰暗的另一头朝这里走来。

一共有七人。全都是理世的同班同学。

理世吃惊地发现走在最前方那名女学生的存在。

她蓄着黑色鲍伯头,有着理世熟悉不已的容颜。然而,让理世感到异常的,是她的嘴角和身上的制服,全都染上了不属于自己的血红色痕迹。

来到和彼方对峙的位置之后,沐浴在直升机聚光灯之下的唯等人停下脚步。

「……唯?」

「让你久等喽,理世。」

唯满脸笑容地朝理世挥手。

这副从容不迫的态度,让人很难想像理世去回答问题前,唯曾是那么的怯懦。

看到唯的变化,理世明白到某个事实。

「……怎么会……骗人……!」

「你真敏锐呢。光是这样观察,就能发现我的真面目。诚如你的判断,我就是冬木老师的记忆感染者。是被你哥哥诱导出来的八十名感染者的其中一人。」

面对过于残酷的现实,理世的身体顿时失去力气,当场跪坐下来。

唯带着嘲笑的表情俯视这样的她。

「放心啦。虽然感染了冬木老师的记忆,但我原本的人格并没有因此消失呀。现在这样跟你说话的人,就是你所熟悉的姬谷唯喔。我们只是继承了冬木老师的记忆和思想罢了。我们赞同老师的想法,打算替他报仇雪恨。真要说的话,其实也只是老师的协助者而已。」

「赞同老师的想法……那么,你是基于本人的意志,打算代替老师执行计划吗,唯?」

「没错。」

「骗人!唯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协助执行老师那个杀害家人的计划呢!你是被老师的记忆操纵了!」

「理世,你又像这样说些自认为很理解我的话了。你到底自以为是谁呀?」

看到理世含泪反驳的态度,唯有些厌烦地耸了耸肩。

「冬木老师让我们感染了他本人的记忆。那么,你觉得『记忆的内容』会是什么呢?」

「……记忆的内容?」

「就是这所学园隐藏的真相喔。我们正是因为得知了这个内幕,才会选择协助老师。」

「真相……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啊!」

唯望向彼方继续说道:

「你的哥哥应该已经理解一切了吧。所以,广播室里头的恐惧之脸才会信守承诺自杀。怎么不问问你哥呢?」

唯等人瞪视着眼前的彼方。

理世也不禁抬头望向身旁的彼方。

原本保持沉默的后者,看着亟欲寻求解答的理世开口:

「……这所学园的地底,埋设着足以将所有校舍炸个粉碎的炸弹。然而,无论警方或内阁情报调查局怎么调查,就是查不出恐惧之脸究竟是透过何种方式在学园里设置炸弹。所以,我开始朝另一个方向思考问题——设置炸弹的『是否真的是恐惧之脸』。」

「……?」

「炸弹并非是恐惧之脸所设置——而是从一开始就存在。」

彼方无视理世陷入混乱的反应,又继续往下说:

「踏入这所学园的时候,我就有种异样感。设置于校舍重点处的监视器、能正确掌握学生所在地的GPS手表。这般过于严谨的监视系统,简直像是在控管看守所里的嫌犯。内心浮现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又联想到另一个可能性。这所学园的营运者,似乎希望能无时无刻监视本校学生的一举一动。他们拥有『必须持续监视』学生的某种理由。」

彼方将视线从理世身上移开。

然后,转而对唯等人投以近似于怜悯的悲痛眼神。

「这所学园的地底存在着大规模的空调系统。在学园成立时,天照制药曾出资赞助。这家企业有一款已经推行过临床实验的实验药剂,其名为万能细胞。冬木丰便是将其挪为恶用,让扩散至学园学生的体内。」

不可思议的是,彼方陆续道出的关键字,都逐渐透露出某种相关性。

「这所学园的学生佐成良太,在入学之后,数理科的成绩一下子突飞猛进。这个嘛,我来假设一下好了。倘若这所学园能够透过地底的空调设备,对特定的教室散播万能细胞,再让其中特定的学生感染『数理科的知识』的话呢?父母支付酬劳给学园,学园将他们要求的知识或记忆植入孩子的脑内。买卖记忆的交易就此成立。」

察觉到这番推论所导出的答案,理世不禁恐惧到反胃。

「……所以,这所学园隐藏的真相是……!」

彼方明确地道出结论。

「这所学园暗中进行着『记忆交易』。可说是组织规模的AST犯罪。」

理世因这个震撼的真相而脸色发白。

相较之下,唯等人则是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开始为彼方的推理放声大笑。

他们以热烈鼓掌、喝采的方式,肯定彼方的这个结论。

尽管如此,彼方仍面不改色地继续冷冷说明:

「充裕的知识、优秀的思考能力、需要熟能生巧的经验。这些全都能以金钱买到。如果以『这都是为了孩子的将来』为理由游说,想必有很多父母愿意为此掏出巨款吧。这是能够让富裕的家长们砸下重金的巨额买卖。然而,同时也是使用了万能细胞这种未经许可的药剂,违背伦理和法律的交易。为了避免这项机密泄漏出去,学园创办人在地底埋设了大量炸弹。或许是打算在情况危急时,以瓦斯管线破裂之类的理由,将整座学园连同学生一起炸成碎片,借此湮灭证据。这想必就是遭到杀害的天照制药社长,为这所学园设下的安全防线。」

彼方从理世手中取走平板电脑。

然后举起它,看着唯这么开口:

「这台引爆装置,并不是冬木丰这样区区一个高中老师能买到的东西,而是天照制药社长的持有物。所以,血液安瓶中的DNA也不属于冬木丰。『你』就是为了夺取这东西,才会先从天照制药的社长下手吧?选择会让社长大量出血的杀害手段,则是为了掩饰采取血液一事。」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唯捧腹大笑起来。

她亢奋到双眼闪闪发亮,朝和自己对峙的彼方说道:

「你的脑袋实在是太惊人了!没想到你能把微不足道的情报串连起来,然后看穿事件的全貌。除了天才,我还真想不到能代表你的词汇呢!你完全超越老师最初预测的程度,简直是不折不扣的怪物啊!」

唯带着扭曲的笑容继续说:

「原来如此。听到你这番推论,我反而能够明白了呢。既然有着如此过人的脑袋,要想出用来区分感染者和非感染者的方法,看来也是轻而易举喽。」

彼方轻轻叹了一口气。

「倘若无法针对特定的学生植入记忆,这所学园的交易就不会成立。透过空调系统将病毒散播至教室里头,就会让教室里的所有人都感染到记忆。所以,学园八成是透过健康检查之类的机会,将类似受体病毐的东西导入学生体内。会感染冬木的记忆的,就只有体内拥有这些受体病毒的学生,亦即曾因记忆交易而被植入记忆的人。」

「诚如你的判断。」

「并非所有家长的经济情况都充裕到能够进行这种记忆交易。我推测感染人数应该不到全体学生的一半。倘若超过半数的非感染者开始暴动,感染者就必须全体总动员,才有办法压制住前者。所以,只要引导非感染者走向绝境,就能够将你们逼出来。」

「而我们也完全中了你的伎俩呢。真是令人佩服不已啊。」

「曾进行记忆交易的少数父母——那就是冬木暗杀计划中的对象。他或许是认为,只要这些家长全数死亡,自己就等于是替母亲报仇了吧。」

「……」

至此,笑意从唯的脸上退去。

她不悦地沉下脸,一语不发地凝视着彼方的双阵。

「这不难想像。宛如母亲般的存在的宗形早苗,过去似乎是在研究阿兹海默症的特效药吧?具有可靠疗效的便是ips细胞。和万能细胞也有相关性。」

「……」

「实际上开发了万能细胞的人,应该是宗形早苗吧?而盯上其效用的天照制药,强行没收宗形早苗的实验成果,并将研究挪为恶用,创立了名为静峯学园的记忆交易系统。随后,宗形早苗被开除,还被诬陷成以药剂纵火的嫌犯,然后遭到处刑。时间上的先后顺序都说得通。」

「……」

「跟宗形早苗聊天时……我感觉她是跟看守所格格不入的一名人物。」

彼方眯起双眼望向远方。

「自己被收押前的研究内容、儿子的杂谈。印象中,她十分开心地和我絮絮叨叨这些事情。

都是她单方面在说。明明每天都因为不知何时会被处死而恐惧不安,她的眼神却总是不可思议地充满希望……是个让人难以忘怀的人。」

因苦涩而表情扭曲的唯接着表示:

「她不是应死之人。」

彼方沉默下来。

随后,唯将视线再次移往理世身上,换了个话题。

「嗳,理世。博光不是说他知道我爸爸的秘密吗?我告诉你那是什么吧。」

说着,唯缓缓走到彼方和理世的身旁。

「我喜欢的人啊,其实就是我爸爸呢。」

「……咦?」

「我跟我爸爸睡过了哟。」

唯带着满面笑容,毫不在意地道出这个秘密。过于丑恶的真相,让理世为她的笑容感到不寒而栗。然而,唯无视好友内心的反应,只是继续说下去。

「我好喜欢、好喜欢爸爸,喜欢到无以复加了。我们瞒着妈妈在家里做过好几次了哟。我完全不觉得父女做这种事是不对的。因为喜欢上一个人,并没有对错之分嘛。只是我喜欢的人刚好是自己的爸爸而已。我也觉得自己被爸爸深爱着。可是呢……」

至此,唯沉默了一瞬间。

一滴泪珠从她带着微笑的脸庞滑落。

「我喜欢爸爸的这份感情,原来是爸爸『用金钱买来的东西』。」

「……!」

「我来到这所学园之后,被植入了『喜欢自己的爸爸』的虚伪记忆。我因此对自身的情感产生错觉。然后,就开始和自己的爸爸发生关系。老师的记忆记录了这所学园暗中进行的所有事情。所以,我才会得知爸爸窜改了身为女儿的我的记忆。」

淌着泪水的唯仍持续微笑。理世察觉到了。这是在得知一切之后,面对令人束手无策的现实,只能逼迫自己放弃的人所露出的表情。

宛如天使般微笑、宛如淌血般心痛的理世的好友,继续道出各种真相。

「你压根不知道吧?在升上高中之前,我似乎是个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不良少女喔。可是,来到这所学园之后,我的脑袋被人恣意修改,然后造就了现在这个浑然不同的我。原本的我,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跟死了没两样。知道这样的事实之后,我好难过,也觉得无法原谅。现在呀,我恨不得赶快杀死自己的爸爸。」

因为实在太痛苦,理世无法直视唯落泪的脸庞。

感受到唯被狠狠伤害的那份纯粹情感,理世也不禁眼眶泛泪。

唯一边哭泣着,一边用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胸口。周遭的感染者彷佛能跟唯感受到同样的心情,也开始落下眼泪。

像是为了替其他开始哭泣的感染者发声,唯将内心的想法一吐为快。

「其他感染者也和我抱持着同样的心情。脑袋被父母依照自身的欲望重整,导致原本的人格不复存在。除了我以外,还有很多人也是如此。你能相信吗?父母否定了自己的小孩的一切,将其改造成完全不同的人类,甚至不惜为此砸下重金。我们……跟配合父母喜好打造出来的玩具有什么两样!就连自己的情感,都无法确认是否真的源自自己!我们的心和记忆,都是他人打造出来的骗局!你能理解这种痛苦吗!」

「唯……!」

「别说了,理世。若你说出同情的话语,我可不会原谅你。能回答出『自己是谁』的人不可能明白我们的心情。恐惧之脸提出的『我是谁』这个问题,正是替我们所有人打抱不平的怒吼!」因理世怜悯的视线感到屈辱的唯接着说道:

「要是没有冬木老师,我们就仍是双亲一无所知的玩具。」

唯悲伤地眯起双眼,将视线移往自己的脚下。

「天照制药从冬木老师的母亲手上抢走了研究成果。不仅如此,为了独占、恶用她的研究,还将冬木老师的母亲诬赖成纵火犯,将她送进看守所。」

唯像是想要将内心的苦涩全数倾泄出来似地继续着独白。

「这位毫无血缘关系的母亲,对没有双亲的老师疼爱有加,努力将他拉拔长大。老师也十分喜欢这位母亲。然而,在无法探监的情况下,老师的母亲就这样蒙受不白之冤,然后遭到处刑。都是那些被利益蒙蔽双眼,披着人皮的恶魔害的。老师的记忆非常苦闷又悲伤。几乎令人心痛到发狂的地步。」

唯将原本落在地面的视线移往彼方和理世身上。

可以看出她眼中有着彻底的觉悟。

「冬木老师发誓要向那些披着人皮的恶魔报仇,同时,也希望能够拯救我们这些因母亲的研究,而让人生一团乱的牺牲者。他以教师的身分潜入这所学园,然后一直静待叛变的时机。最后,终于等到了今天这个日子。就算奉献出自己的性命,老师也想告诉我们事实。让我们明白自己只是配合他人喜好而制造出来的『仿冒品』。让我们明白自己一直被玩弄于他人的股掌之间。然后,再像现在这样给予我们起而叛乱的机会。冬木老师是我们的英雄。为了让老师的计划成功,我们将不择手段……!」

宛如烈焰的愤怒。有如坚石般无法动摇的觉悟。

唯从正面对彼方和理世投以蕴藏着这两种情感的视线。

「今晚,我们将一起残忍地杀死自己的父母。这样一来,社会大众马上就会察觉到,我们行凶的理由和这所学园的事件有关。现在,社会对于这起人质挟持事件的关注度,已经不是权贵人士能够轻易抹煞的了。之后,只要发表我们是记忆交易受害者的声明,再让警方那边的内奸把学园机密资料泄漏给媒体,这个地狱的一切就会浮上台面。那些负责人就等着出面解释到死吧!」

唯高声地这么宣布之后,从胸前口袋取出装了血液的小瓶子。

那是一直隐藏至今的备用血液安瓶。

「好了,计划也该进入最终阶段了。把那台平板电脑交给我,绯上彼方。」

「……」

「我很明白你相当爱护自己的妹妹理世。脑袋这么聪明的你,应该也早就料到我会持有备用的血液安瓶了吧。所以,才会那么大胆地将自己拿到的安瓶摔碎。虽然是个幌子,但可说非常有效果呢。不过,已经没时间了。让这出闹剧结束吧。我们必须让学生们重获自由,并达成老师的目的。你也想让自己最珍惜的理世脱离炸弹的威胁吧?」

然后,等到炸弹解除,在警方踏入校舍内部之前,早一步杀了绯上兄妹。

唯将小刀握紧在背后,隐藏自己的杀意,不让彼方和理世发现。

彼方手中的平板电脑仍继续倒数着。只剩下不到一分钟了。

他低头静静凝视着画面,然后轻声问道:

「——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吗?」

「……?」

「我刚才应该已经明确宣言过了。我『不会让任何人活着回去』。」

语毕,彼方高高举起手中的平板电脑。

然后——将它用力往地面砸去。

「啥啊啊啊啊!」

被重摔到地上之后,平板电脑的液晶萤幕碎裂开来。喷出一阵火花和烟雾后,躺在地上的它再也显示不出任何东西。

目睹彼方过于反常的行动,唯等人不禁瞠目结舌。

在身子颤抖不已的一群感染者面前,彼方再次用力践踏那台平板电脑,让它彻底损坏。被彼方猛踩的平板电脑从中间断成两半,完全被破坏殆尽。

因大受打击而口齿不清的唯向彼方咆哮:

「看你干的好事!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嗯。我让炸弹变成完全无法解除的状态了。就算你有备用的血液安瓶,只要控制装置坏了,也就派不上用场了吧?」

「你……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到唯打算朝自己扑过来,彼方沉默地将突击步枪的枪口对准她。

唯因畏惧而停下脚步。

但不只是因为发现枪口对准自己。

——她一瞬间全身打冷颤。

那是多么冰冷的眼神啊。彼方宛如漆黑冰块般的双阵,散发出非人类的杀意。彷佛光是这双眼睛的温度,就足以让被注视的对象活活冻死。从正面接下这样的眼神,让唯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还因内心不断涌出的恐惧感到反胃。连呼吸都遗忘的她,明白肺部正痛苦地渴求着氧气。然而,唯感觉自己的自律神经彷佛被彼方的视线荼毒,无法正常动作。

浑身无力的她不禁当场瘫坐在地。

彼方以骇人的视线盯着唯,然后开口:

「你所设想的结局,是炸弹解除,所有学生也平安获释。为了封口,你应该也打算收拾掉知道过多的我和理世吧。不过,我设想的结局不同。」

彼方缓缓朝唯走近。

「理世获救,你们的计划也彻底瓦解。这就是应有的结局。」

「别……别开玩笑了!你已经断绝了解除炸弹的唯一手段耶!就算成功毁了我们的计划,你也无法让理世获救啊!」

「当然可以。」

彼方脸上浮现嘲笑的表情。

另一方面,被彼方宣言自己会得救的理世本人,则是因眼前不合理的一切而哭了出来。

「彼方……!」

「相信我,理世。」

彼方揽住脸色苍白的理世的肩膀,抬头望向中庭的大型壁挂时钟。

「还剩八秒。」

然后一切就会结束。

没有其他能够解除炸弹的方法。留在校舍里的人们只剩下等死一途。

能听见被关在教室里的学生们发出的哭嚎声。

理解死亡逼近的悲惨叫声凝聚成大合唱,笼罩着位于中庭的彼方等人。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压根没料想到会是这种结果的感染者们,一脸绝望地仰天长啸。

接下来,自己将被宛如火山爆发般的烈焰烧成焦炭,人生就此灰飞烟灭。

出乎意料的死让唯等人完全失去冷静,只能丑陋又可悲地不断颤抖。

剩下四秒的时候,无数的惨叫声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在场的所有人,全都屏息静待即将到来的强烈痛苦。

插图325

三秒。

两秒。

一秒。

「……………………!」

……

……

「………………?」

什么都没发生。

惧怕得颤抖不已的唯缓缓睁开眼睛。

她抬头望向中庭的时钟——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六点。

「……?」

全校各处传来骚动声。

有的学生甚至为炸弹没爆炸而发出狂喜的呐喊。

不过,没人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愣愣地面面相觑。混乱到极点的唯,瘫坐在地上大喊起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没爆炸啊!」

「不过是内阁情报调查局的能力优秀到值得期待罢了。」

站在唯眼前的彼方,以怜悯的视线俯视着她。

下一刻——

彼方的背后绽放出强烈的闪光。那是近似于爆炸般的刺眼光芒。这道宛如彼方本人发出的强光,让唯等人眯起双眼。那是对策本部的大型探照灯的灯光。

「——我们是内阁情报调查局!所有人都趴下!」

伴随这阵口号,全副武装的搜查官们从校舍的正面入口一口气涌入。

不只是入口处。有些从一楼的各个教室的窗户跳出来,有些则是搭着直升机降落在屋顶。武装搜查官们从想得到的所有出入口展开突袭,一转眼就压制了所有受到感染的学生。

唯等人也和其他感染者同样被搜查官从背后制伏,双手被手铐铐在身后。

一段迅雷不及掩耳的逮捕过程。目睹这一切的唯,有种眼前的景色宛如破碎的壁画般逐渐瓦解、崩落的感觉。她理解到自己和同伴的计划,就在这一瞬间完全失败的事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着同伴一一被捕,斗大的泪珠不断从唯的眼眶溢出。

破坏、糟蹋了他们的计划的元凶彼方。

唯愤怒地睁大布满血丝的双眼,一边激烈挣扎一边咆哮。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你都做了些什么喔喔喔喔喔喔!」

「很单纯的因应措施。是内阁情报调查局远端遥控了引爆装置,让倒数计时停止。我在目睹倒数停止之后,才破坏那台平板电脑。」

被搜查官用双手固定住腋下的唯,现在无法动弹。

彼方走到她的面前,以从容的态度将手插入口袋之中。

唯现在也彷佛想扑上去咬断彼方的咽喉似的,为了一扫心中的疑惑,持续大声咆哮。

「你骗人!在没有血液安瓶的状态下,哪有办法从外界遥控呀!」

「用来做为引爆装置的那台平板电脑,是美国的Safecraft公司的产品。只要提供能解除远端锁定的DNA资讯给Safecraft公司,他们就能从远端遥控那台平板电脑。内阁情报调查局把天照制药的社长的DNA资讯传送给他们了。」

「为什么内阁情报调查局会发现需要的是天照制药的社长的血液啊!」

「我写了张纸条给他们。我在上头要求三件事~~使用社长的DNA、在爆炸前一分钟解除炸弹,以及逮捕做出这些蠢事的学生。这些都是我发出的指示。」

「你说纸条?」

随后,身旁的理世取代唯开口追问:

「彼方,你不是一步都没有离开校舍吗?如果用无线通讯,消息又会被对策本部里头的间谍掌握到。你到底是怎么把那张纸条交给内阁情报调查局……?」

「用这个。」

彼方从口袋取出一个小型物体。

被扔到唯的面前的这个东西,无声地掉在地面上。

「天啊……彼方,这是……!」

「……大拇指?」

「嗯。我刚才从顶楼扔了一具割下脸皮的尸体到对策本部附近。这是那具尸体的一部分。」

掉落在唯面前的,是被砍断的一截人类的大拇指。

彼方俯视着那截肉块,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

「天照制药社长的杀害案。你想想凶嫌当初的手段吧。他是脸皮被割下来,因此大量出血而死亡。那个学生的死法也相当类似。不同之处只在于社长被拷问时,还被强迫吞下自己的大拇指。所以,我也砍下了那个学生的大拇指,将他的尸体处理成近似于社长尸体的毁损状态。」

彼方的衣服会布满血渍,就是因为他破坏了那具尸体吧。

毁损尸体这种行为,并非一般正常人所能做到的事。

然而,彼方却以若无其事的语气,阐述自己这种超脱常理的行动。

一开始,唯还无法理解彼方这么做的理由。

但在明白之后,一股骇人的恐惧随即朝她袭来。

「……你把纸条塞进尸体的胃袋里头?」

止不住颤抖的唯战战兢兢地问道。

彼方的嘴角扬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媒体的直升机一直在上空盘旋。他们的摄影机必定会捕捉到现场的发展,并对全国现场直播。那么,坠落在对策本部前方的一具死状凄惨的学生尸体,你认为警方能够无视吗?想当然尔,他们会用塑胶布遮掩、隐藏那具尸体。无论是从校舍或是从直升机里头,应该都无法看出端倪。所以,你们跟对策本部里头的间谍,同样无法对尸体做进一步的确认。在被间谍发现之前,让内阁情报调查局早一步察觉到那具尸体所代表的意义,进而发现纸条的存在——这是我下的赌注。就算这个方法失败了,你身上也有备用的血液安瓶。不管怎么做,炸弹都有办法解除。」

「……!意思是,你这番计划,纯粹是为了吓唬感染者而已吗!」

唯不停颤抖,以惧怕到极点的眼神望向彼方。

彼方细细地观察她的表情,然后偏过头,略为不屑地看着唯说道:

「你说自己是恐惧之脸对吧。」

他凑近唯的耳边,然后轻声呢喃:

「原来如此。你现在的表情——确实是恐惧不已的脸呐。」

「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唯发出惨叫。

除了恐惧以外,对彼方的愤恨以及不甘心的情绪,全都在内心沸腾起来。

尽管唯不停地吼叫、挣扎,仍被搜查官们轻易压制住。其他感染者也同样被带往对策本部。

被带离之前,唯停止大吼大叫,轻声表示「等一下」。

一旁的搜查官们接受了她的请求,在原地停下脚步。

唯背对着彼方问道:

「……让我们竭尽所能的反抗化为泡影,让理应受到惩罚的人继续逍遥法外。你所做的正是这样的行为喔。」

「……」

「告诉我。我们打算进行的事情,真的有那么十恶不赦吗?」

彼方回答了唯的提问:

「这个世上,像我这样的坏人难以数计。除了自己珍惜的人以外,对其他人根本不屑一顾的坏人。在充满这种坏人的世界里,不公平待遇是极其稀松平常的事情。所以,想生存下去,就需要觉悟。倘若决定继续活在这个世上,无论遇到多么令人绝望的事,都必须背负着往前走。」

「……真亏你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呢。我就做不到。」

「那么,你还是快点死吧。你不适合继续生存在这个世界。」

「……」

「故事落幕后,人生仍持续着。就算遭逢悲剧,我们也只能加以克服。悲叹已逝的过往、满口丧气话,还因此妒恨他人的家伙,就一直被困在永远不会结束的悲剧里头好了。这样的生存方式,我可做不到。」

彼方的发言……深深刺入唯的胸口。所以,她垂下头,开始默默地流泪。

「我……到底是谁……」

过去的自己遭到抹煞,被重新改写成现在的自己。

她已经无法恢复成原本的自己了。尽管如此,还是希望能听到别人呼唤自己的名字。自己唯一的那个名字。

真正的名字。

「我到底是谁啊啊啊!快来人回答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唯宛如咆哮的长叹融入夜空。

在黑暗之中幻灭的悲痛呐喊,想必不会在这个世上留下半点痕迹吧。

怪物的叹息没能传达给任何人,只有高挂在夜空中的明月竖耳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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