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自己的呼吸同步的空气泄漏声传入耳中。
设置在床沿的机械。
从机械延伸出来的管线插入自己的胸腔深处,不断将氧气输送过来。男子望向自己宛如气球般时而膨胀、时而萎缩的胸口。究竟已经过了多久的时间呢?他的时间感相当模糊。
这里是被纯白墙壁笼罩的单人房。
遭遇意外事故而失去意识后,再次醒来时,男子就发现自己待在这个场所。
他无法随心所欲地让仰躺在床上的这个身躯动作。
点滴、心电仪、呼吸器。在这些精密仪器围绕之下,男子判断自己的伤势恐怕不是一般严重。因为无法照镜子,所以他也不明白自己的状况到底如何……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
家人都死了。
尽管目前的身体状况无法让男子确认家人的安否,但他已经坚信这个事实。
他失去了在这个世上最珍爱、最无可取代的两个人。
他没能好好保护自己发誓要赌命守护的那些存在。
约定在死亡将彼此分开之前,要一直相亲相爱到老的妻子,还有喜欢唱歌,同时聪明又温柔的女儿。这些全都宛如黄粱一梦般从自己身边消逝。就连想要和妻子一起看女儿披上婚纱的小小梦想,都已成了无法实现的愿望。
他已经一无所有。
他被孤单地留在这个世上。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男子感觉自己对这个世界再无眷恋。
好想死。
只有这个愿望理所当然地充斥在脑中。
因烧伤、溃烂而缠满绷带的丑陋面容,缓缓渗出了泪水。
发不出声音的喉咙,让男子甚至无法哽咽。
坠入无力和绝望深渊的怪物,只能仰望著病房中刺眼的白色天花板流泪。
「──真令人难过。」
病床后方传来一个人声。
那是个无法分辨来自少年或少女的中性嗓音。
男子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这声音不属于任何一个他认识的人。
既然不是自己认识的人,对方又为何会在这里?
躺在病床上的他无法动弹,所以也无法转头确认这名人物的长相。
「在祈祷自己获得幸福的同时,每个人都希望他人变得不幸。因为『他人的不幸正是自己的幸福』这种扭曲的真理扎根在众人心中。人们必须透过将自己和他人做比较的行为,才能够确实感受到幸福。最重要的是『我的人生比那家伙好多了』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
对方这么一说,男子朦胧的记忆在脑中复苏。
自己最珍贵的家人遭烈焰吞噬而痛苦死去时,一旁有著彷佛在那里看好戏的陌生人。
他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会乐在其中?
男子完全无法理解。
「不,你应该能理解才对喔。只要『将他人的不幸视为自身的幸福』这种人存在,这个世界就同样会有『伤害他人』的人存在。这些家伙平常总是躲在不显眼的地方,虎视眈眈地等待著机会。他们是敌人。这个世界原本就处处都是敌人。为了不受到伤害,我们只能做好准备、集结在一起,然后随时起身应战。」
说话声不知何时来到男子的耳畔。
「你被敌人狠狠地伤害了。单方面遭受攻击并不是一件好事。对于那些夺走你的珍贵存在的敌人,你必须憎恨他们、和他们战斗、彻底报复他们。如果不这么做,岂不是无法替『被杀害的』那两人争一口气了吗?」
「……!」
「我相信你有起身战斗的理由。」
朝男子攀谈的人物,将类似小纸条的东西放入他的手中。
那是──一张支票。
虽然看不清正确的数字,但出现在上头的「0」多到令人难以置信。
「为此,我也想为你献上棉薄之力。」
语毕,男子听到慢慢远离病床的脚步声。
朝他攀谈的人物或许已经打算离开病房了吧。
「我很期待看到你出院喔,风间忠雄先生。」
留下最后这句话之后,对方的气息便从病房中消失。
房里只剩下心电仪和呼吸器发出的机械动作声。
──被杀害的那两人。
对方确实是这么说的。
迎面冲过来的那辆车,把整个副驾驶座撞到凹陷变形。妻子想必是当场死亡吧。但女儿又如何呢?被困在后座的她,在大火包围下痛苦地吶喊求援。
在一旁笑著眺望此情此景的那些家伙──不正是自己的「敌人」吗?
沸腾而扭曲的想法从男子的胸中滚滚涌现。
高涨的情绪化为一片烈焰,炽热到几乎足以将这个一度因火吻而不成人形的身体烧成灰烬。
必须打倒那些敌人。
蔓延在这个世上的所有敌人。
男子感觉到自己原本因大火而形同死灰的身心,现在又再次静静地开始燃起黑烟。
◀ Day2 19 : 38 ▶
东京晴空塔的四楼展示著十二高塔的艺术装置。充分欣赏被灯光打亮的独特外型后……少女静静地踏出脚步。
她有著黑色长发和一双凤眼。
身型修长而高挑,穿著一套全黑的连身骑士服。
她步入一般入场者的人群之中。
在尽是一家大小或情侣一同前来的游客里,她独自踏进天望穿梭电梯。少女的目的地是位于三百五十公尺高的天望甲板。
电梯里头的灯光效果十分梦幻,让人彷佛置身于深海之中。
设置在电梯门上方的数位面板,在抵达六楼之后,显示内容开始从楼层切换成目前距离地面的高度。眨眼之间,高度从一百公尺、两百公尺不断往上增加。片刻后,数字在显示为三百五十公尺时停止。
电梯门敞开,「欢迎光临350天望甲板」的语音导览声跟著传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整片关东平原的绝景。
「……」
那是个足以魅惑人心的美丽夜景。
宛如璀璨的宝石散落在漆黑海底一般的光景。透过展望台的整面玻璃墙,入场者能够将这片景色尽收眼底。天望甲板只有地板和天花板设置了微弱的光源,照亮室内的,是来自外头的夜景的光芒。
踏入这里,就好像在水族馆里头隔著水槽一窥深海世界,让人有种不可思议的沉没感。少女走向其中一面玻璃墙,站在那里眺望了片刻夜景。
每个光点之中,都存在著众多的生命。
每个光点之中,都有欢笑、哭泣、欢喜、悲伤等情绪生息著。
然而,在这些光点之中──同样躲藏著令人恨之入骨的存在。
「……尽是冒牌货绽放光芒的世界啊。」
虽然是个美丽到令人忍不住一直眺望下去的世界,但少女无法这么悠哉。
她走向玻璃墙前方的长椅坐下,然后从手提包里头取出平板电脑、手持摄影机和三脚架。
少女将摄影机固定在三脚架上头,让镜头面对夜景的方向,然后再用传输线连接摄影机和平板电脑。这样一来,准备差不多就大功告成了。
最后,少女又从手提包里头取出某个东西。
是缠绕在颈部使用的「人工声带装置」。
「────你果然到这里来了,贺上优希。」
「!」
突然有人从一旁的长椅开口呼唤她的名字。
吓了一大跳的少女──贺上优希转头望向旁边的长椅。
在昏暗的室内,一名少年坐在那张长椅上。
剪得有如狗啃般凌乱的黑发,看起来比外头的夜空更加漆黑深邃的双眼。夹克外套和破烂牛仔裤的打扮也似曾相识。优希知道这名少年是谁。正因如此,她的内心随著涌现焦躁。
「黑木彼方……!」
彼方没有望向优希,只是靠著长椅的椅背默默坐著。
然后继续眺望著窗外动人的夜景。
对优希而言,他从容不迫的态度反而更令人不安。这是紧急事态。
凝视著彼方被窗外光源照耀的侧脸,优希不禁开口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可以放弃用那种做作的『语气』说话了。我已经彻底明白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
彼方的发言让优希浑身一颤。
被他发现了?
不可能有这种事。至今,一切应该都确实按照计画在进行才对。
他是个被血盟团俘虏,只能透过对方给予的有限情报来推理真相的存在。
怎么可能会被他识破呢?
面对优希沉默不语的反应,察觉到她内心焦虑的彼方再次淡淡开口。
「在攻击中城广场的行动后,我们被怀疑是调查机关的内奸,然后被带往血盟团的作战据点。那时,大众公敌说了一句明显不对劲的发言。」
「……不对劲的发言?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面对著窗外夜景的彼方,缓缓移动自己的眸子,对一旁的优希投以犀利的视线。
「那时候,大众公敌为何会说在场者即是『所有的』干部成员?」
「……!」
明白彼方起疑的原因后,优希背后瞬间窜出冷汗。
理解这个致命失误的她,不禁瞪大双眼,哑口无言。
「我不确定参与恐怖攻击计画的干部当时是否真的都在场。毕竟我没有见过所有的干部。但其中一名明显有参与计画,同时也是『我见过的』干部并不在那里。然而,大众公敌却说干部已经全员到齐了。『贺上优希』明明不在,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原本靠在椅背上的彼方,现在转过身来面对优希。
他带著足以让人冻结的眼神,再次对脸色苍白的优希开口。
「这也有可能只是一时口误。大众公敌根本没有必要在那种场合说谎。所以,在意这件事的我,就试著反向思考。倘若大众公敌说的是事实,并非谎言呢?如果贺上优希只是『看起来不在场』,但实际上『真的在场』的话呢?所以大众公敌才会『说溜嘴』吧?」
「……」
「仔细想想,贺上优希这号人物的存在,原本就有点不可思议。尽管身为协助大众公敌执行作战计画的干部,却不曾看过她实际参加这类作战。而且,她也从未和大众公敌同时露脸过。彷佛是个只有名字和肉体的亡灵一般,虽然存在,却没有半点存在感。这是为什么?」
彼方刻意这么提问。
他已经知道答案了。接著,彼方继续说道:
「放在血盟团作战据点的那些4D列印机,实在是相当有趣的机械。放入金属素材的话,就连枪炮或炸弹都能制造出来。我们也从那里寻获了树脂、橡胶等其他原料。使用这些东西的话,应该也能制造出『人造皮』吧?」
彼方缓缓从长椅上起身,俯瞰著仍坐在椅子上的优希。
他以冰冷的视线确实看穿了优希内心的焦躁。
彷佛企图将负伤的野兽逼入走投无路的绝境一般,彼方终于开口道出他超乎常理的结论。
「你透过4D列印机──打造出贺上优希的模样。」
优希没有出声回应。
她只是抬起双眸,以悔恨的眼神瞅著彼方,并紧闭著双唇。
「……这是……骗人的吧……?」
彼方原本坐著的那张长椅对侧,有另一名少年从黑暗中走出来。
是头上缠著头巾的冰坂修哉。
听到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似乎让他精神上遭受到不小的打击。
他脚步踉跄地缓缓走向优希,然后开口问道:
「黑木,你刚才说什么啊……有人打造出优希的模样?这种事真的能实现吗?这样的话……在我眼前的优希,难道是优希以外的『其他人』?」
彼方无言。于是,修哉转而带著泫然欲泣的表情询问优希:
「骗人的吧……你是优希对吧?」
「……」
「你是优希对吧?不是什么冒牌货吧?」
「……」
「你……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啊!快点回答我啊!」
听到修哉突然拉高音量大喊,周遭的一般入场者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们敏锐地察觉到彼方等人可能起了某种争执,于是纷纷和三人拉开距离。
彼方伸出一只手,阻止修哉几乎要扑上去揪住优希的动作。
随后,他对这名有著优希样貌的「某人」开口。
「大众公敌因为全身遭到烧伤,而失去了耳朵和鼻子。如果活用这样的特质,无论是什么样的面具,应该都能轻松戴上,极其自然地化身其他人的模样。」
「…………」
「而你身上的连身骑士服,正好足以掩藏被火烧伤的四肢。再加上贺上优希是一名比较高挑的女性,身高和大众公敌差不多,所以更适合做为假扮的对象。」
「…………够了。」
「我看过大众公敌的诊疗纪录,无法说话这点,可是天大的谎言。他移植了4D列印机制造出来的人造喉咙。为了『完全变成』优希,那个人造喉咙想必有著和优希相同嗓音的设计吧。倘若平时『佯装成』没有人造声带就无法说话的状态,那不管用什么嗓音开口,都不会因此被识破真正的身分。」
「我说够了!」
有著优希样貌的「某人」放声怒吼。
看到对方以愤怒而充血的双眼笔直瞪著自己,彼方露出自信的笑容。
「你终于打算露出本性了啊。」
假扮成优希的怪物将手伸向自己的后脑杓,像是企图撕掉黏在脸上的薄膜一般──将优希的脸皮向上翻开。
褪去面具之后,一张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男子面容跟著显现。
目睹这段震撼的脱皮过程,其他的一般入场者纷纷发出尖叫声。
在宛如鸟兽散一般逃离现场的人群中,脸色苍白的修哉茫然杵在原地。
经过再三挑衅对方的行为,彼方终于道出真相。
「我等你很久了,贺上优希──不对,应该是大众公敌风间忠雄。」
在无数光点闪耀的黑暗中,杀人魔和怪物对峙著。
◀ Day2 19 : 52 ▶
大众公敌抽搐双肩发出低沉笑声。
就连他本人,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愉快。
不过,在发笑的同时,他也拚命试著维护开始出现破绽的计画。
为了让焦躁的内心冷静下来,大众公敌以重重的叹息取代深呼吸,然后恨恨地望著彼方说道:
「……真是服了你呢。」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感想。
「我完全没料到会因为仅仅一句失言,就让自己的真实身分曝光呢。就连其他团员、板仓,甚至是身为青梅竹马的修哉,我都成功骗过去了……实在令人惊叹。」
说话的不是之前那种电子合成音,而是贺上优希的嗓音。
「到底为什么啊!」
出声怒吼的人不是彼方,而是站在他身旁的修哉。
修哉握紧双拳,露出宛如愤怒野兽般的狰狞表情,狠狠瞪著大众公敌问道。
「你为什么要假扮成优希!回答我!」
想当然尔,大众公敌没有义务要老实回答修哉这个问题。
看到大众公敌笑而不语的从容反应,修哉几乎想要马上扑过去。为了制止他,彼方回答了修哉的问题。
「……打从一开始,这家伙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控制你的行动,修哉。」
「你说啥!」
「仔细想想吧。假扮成贺上优希,能让这家伙获得什么好处?」
彼方以冷冷的视线朝修哉望了一眼。
「在这个计画完成后,大众公敌想必得暂时躲起来避风头。虽然血盟团的团员亦是如此,但大众公敌还有著『引人注目的样貌』这个不利于逃亡的特徵。所以,这家伙打算透过假扮成贺上优希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利用冰坂修哉的善意获得『特赦』,也在他的计画之中。」
「什么……!」
修哉露出极度错愕的表情。
背叛血盟团,交换条件是让自己和优希获得特赦──修哉原以为这只是自己单方面的决定。现在,听到这也在大众公敌的预料之中,让他倍感震撼。
「贺上优希跟你是青梅竹马,同时也是血盟团刚成立时便加入的元老级成员。每个团员都知道你们俩走得很近的事实。你之前说过,在优希变成干部之后,你就没什么机会跟她见面了,对吧?大众公敌正是基于这样的理由,而选择了贺上优希。跟自己的身型特徵类似,以及她绝妙的地位。」
「你说……绝妙的地位……?」
彼方继续说明。
「个性相较善良的团员,想必无法坐视血盟团愈来愈荒腔走板的行径吧。有团员自发性协助调查机关,或许也是不难预料的事情。就『确保逃亡手段』而言,大众公敌的计画需要『冰坂修哉』这个叛徒的存在。因为平常很少见到面,所以被你揭穿真实身分的风险也很低。另外,他可以透过自己的言语或态度诱导你的行动。而且,他还看穿了一件事──无须弄脏自己的手,你就会帮忙去争取『特赦处分』。」
至此,修哉终于理解了。
「所以……大众公敌是为了获取特赦,利用了我吗……!」
「嗯。因为人的善意,是相当容易利用的东西。」
听完彼方的论述后,大众公敌以优希的嗓音开口:
「呵呵呵呵。很完美的推理。既然我的真实身分已经被你揭穿,就没办法再找藉口了呢。如你所言,为了避免在计画执行后过著狼狈的逃亡生活,我想获得特赦。」
大众公敌朝修哉露出嘲笑的表情,然后继续说道:
「只要获得特赦,恐怖攻击行动的罪状就会被免除,也不用生活在遭到通缉的阴影之下。运气好的话,我或许还能以贺上优希的身分重新开始犯案。」
以优希的嗓音侃侃而谈的怪物。
这让修哉再也无法忍受。
「开什么玩笑啊!真正的优希现在人在哪里!」
「你真是缺乏想像力呢。我已经假扮成贺上优希两个月左右了。这段期间,你认为我还会让她安然无恙地活著吗?」
「……!」
这个过于骇人的事实,让修哉一脸惨白地闭上嘴巴。
脸上淌著冷汗的他,带著苦涩的表情垂下头。
他懊悔不已地颤抖著双肩,然后开始没出息地落下斗大泪珠。
被大众公敌的回应击溃的修哉。
在彼方以眼角余光注视修哉的时候,这次换大众公敌向他提问。
「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吗?你刚才已经说明自己会发现我的真实身分的缘由。那么,你又为什么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
「一定要一一说明,你才会明白吗?」
彼方耸耸肩,表现出轻视的态度。
他从正面望向大众公敌,以平淡的语气如此断言:
「因为我知道你『真正的攻击目标』并非内阁总理大臣。」
「……你为什么会知道?」
彼方已经了解了一切──大众公敌的直觉这么告诉自己。
明白辩解已经不具任何意义的他,基于好奇心继续向彼方提出问题。
看似有些无奈的彼方,继续以淡淡的语气回应:
「最初,让我觉得不太对劲的,是中城广场的攻击行动。在那之前,你杀害的对象都是被视为社会毒瘤的人物。但不知为何,在那栋大楼里的时候,你也虐杀了目标以外的员工,或是他们的家人。原本总是会在影片中哼歌的惯例,也完全没出现。你那次的犯案模式,很明显地不同于以往。」
「透过这些,你明白了什么?」
「正当你打算一如往常地杀害那些社会毒瘤时,其中一名员工出声支持你的犯行,要你快点杀了目标。那时候,听到这种发言的你──『动怒』了吧?」
「……」
「说得简单点,在我看来,那时的你已经『陷入混乱』了。」
听到彼方过于犀利的指摘,大众公敌哑口无言。
面对他沉默的反应,彼方明白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然后又继续说下去。
「那次的处刑,除了诺德股份有限公司的社长和干部以外,你把周遭的观众都一起拉下水了。真要说的话,感觉你甚至偏重在伤害观众的行为上。」
这番推论,已经不是「犀利」一词所足以形容。
彼方的直觉简直有如怪物般敏锐。
「我们被逮捕之后,你刻意当著我们的面提示了『暗杀内阁总理大臣』的情报。所以,中城广场攻击事件中的疑点,一直遗留在我的脑内。比起眼前那些『显而易见的恶人』,『怀抱恶意的观众』更让你愤怒。这样的男人将总理当成下手目标,总让人觉得哪里不太对。这个情报实在太浅显易懂,彷佛是为了让我们上钩而设置的饵食一般。」
大众公敌只能以充血的双眼瞪视著彼方。
「我真正察觉到你的身分,是在俄罗斯轮盘那时候。我判断你或许是利用修哉,刻意让卧底调查官混进血盟团之中,进而明白这一切都是你为了让我们相信『暗杀总理』的情报,而费心设下的布局。最后,那把『没有装填子弹的转轮手枪』让我更确定自己的推论。」
来自彼方的强大压力。大众公敌咬牙承受著那彷佛能将自己射杀的锐利目光。
彼方宛如宣告般道出自己断定的事实。
「从一开始,你就把卧底调查官──亦即我们的出现列为计画的一环。然后,你打算让我们掌握到暗杀总理这个错误的情报,再让我们活著离开。」
「……」
「板仓是不受控制的一头疯狗。要是放任不管,他恐怕会设法偷偷杀光我们一行人。你利用这一点,诱导他提出进行俄罗斯轮盘游戏的要求。我想,你当时应该有察觉到城堡她们逃走了吧,所以才能推敲出调查机关的部队可能冲进作战据点的时间。于是,你就在恰当的时间点交出没装子弹的转轮手枪,让我们开始进行游戏。这是为了争取让部队冲进来营救我们的时间。只要子弹没击发,游戏就会一直进行下去。你打算让我们带著错误的情报离开,藉此让调查机关受骗上当。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在这一刻将注意力『从真正的目标身上移开』。」
「……告诉我,黑木。」
原本一直沉默聆听两人对话的修哉,这时向彼方发出恳求。
「让这个家伙就算牺牲优希,也不惜杀害的真正目标,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修哉愤怒到几近疯狂的程度。
自己最珍惜的人被夺走的理由,是为了让大众公敌达成目的。
倘若对他的目的一无所知,等于是让优希死得不明不白。
修哉带著凭吊优希的心情,以淌著冷汗的一张脸望向彼方。
彼方开口说出最关键的真相。
「大众公敌所说的『这个国家最为罪孽深重的存在』。透过这一连串的事件,让大众公敌亟欲除之为后快的真正大众公敌。其真实身分──就是『收看影片的观众』吧。」
「你说……影片的观众……!」
「在中城广场时,大众公敌将愤怒的矛头指向了『怀抱恶意的观众』。我是从他这样的行动推测出这个结果。」
大众公敌没有说话。
然而,那张没有鼻子和嘴唇的诡异面容上,透露出显而易见的焦虑。
彼方面向大众公敌继续说道:
「网路公开处刑事件。这家伙所有的犯行,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为了『揪出』真正的大众公敌。我认为,想厘清这起事件的话,把之前的一连串犯行想成是宣传活动,或许会比较好懂。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为了让社会大众关注他接下来即将上传的影片,而先行播放的『宣传节目』。」
彼方的论述持续著:
「一开始,原本还是不太起眼的杀人事件。但随著次数增加,这家伙的犯案行径也愈来愈嚣张。到了杀害医院院长和女演员那段期间,他的犯行已经成了各大新闻台争相报导的内容。同时,也出现了相当热中于收看他的影片的观众。」
修哉哑然,但彼方的推理仍未停止。
「警视厅本部办公大楼的攻击行动,以及在办公大楼外头屠杀媒体人的行为。这些耸动的事件成功获得了社会大众的关注,所以,收看那些处刑影片的人数,想必也跟著往上跳了好几级吧。」
至此,彼方露出自信的笑容。
「到了这个地步,接下来要做的,就只剩调查是哪些人收看处刑影片了吧?」
「……」
「中城广场的攻击行动。那时,这家伙让分头行动的团员去压制伺服器室。那看起来像是为了避免影片播放受到干扰的处置。然而,大众公敌真正的目标并不仅于此。针对那些同步收看自己的处刑影片的观众,这家伙希望能获得他们的『个人情报』。在调查机关布下天罗地网的时期,就算冒著被逮捕的风险,也要攻击那栋大楼,正是为了取得『目标名单』。这么推敲的话,就说得过去了。」
语毕,彼方接著表态:
「以上都是我『个人的推测』。没有任何证据。」
正因如此,狩月才会否定他这番推理。
「大众公敌企图暗杀总理大臣的证据,在作战据点简直俯拾皆是。然而,能够证实我的推理内容的证据,却半个都找不到。所以,我原本也很犹豫。你真正的目标,真的是总理大臣吗?又或是我所预测的那些人?说实话,这个赌注的胜率只有一半。所以,我把总理的问题交给内阁情报调查局负责,自己则是赌上另一个答案而来到这里。看来,大致上没猜错呢。」
面对完全无法反驳的大众公敌,彼方以挖苦的语气问道:
「我以上的推理,有什么错误的地方吗?」
大众公敌看起来依旧不打算回答。
之后,他严肃地轻声开口:
「……你没有回答我刚才提出的『为何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的问题。不过,既然你都已经了解这么多了……那确实不需要再刻意说明了呢。」
面对眼前这个名为彼方、超乎常人的天才,蒙混带过的行为完全没有意义。
大众公敌决定将一切毫不保留地说出来。
「──你们知道最应该被唾弃的恶是什么吗?」
他娓娓道来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落寞。
「过去,我曾经有一名妻子,以及即将满八岁的女儿。我和妻子在大学时认识。我们俩经历长时间的交往,然后在我晋升上班族时结婚了。我们生下的孩子叫做美香,是我最心爱的女儿。」
大众公敌眯起双眼,露出宛如眺望著远方的神情。
「就算我很晚才回到家,妻子也都会醒著等我,对我说一句『欢迎回来』。我的女儿非常喜欢唱歌,为了让疲倦的我得到疗愈,她总是努力地唱歌给我听。女儿曾说她将来想当新娘子,不过,想到要让她离开我身边,简直没有比这更令人不舍的事情了。我打从心底深爱著这两人。」
说著,大众公敌的脸颊出现一道泪痕。
从瞪大的双眼溢出,将烧焦溃烂的脸颊沾湿的泪水。大众公敌没有伸手擦乾它,继续诉说著自身的过去。
「对我来说,家人就是一切。为了她们,吃再多的苦我都愿意。无论遭遇何种困境,我都要成为誓死守护她们的盾牌。我明明这么发誓过,可是……我为何却在那场意外事故中『杀了她们』呢?」
他口中的意外事故,想必就是让风间忠雄失去家人的那场车祸吧。
失控的车辆从对向车道迎面撞过来,让风间忠雄的家人在他眼前活活被烧死。
于是,大众公敌诞生了。
「我的妻子当场死亡。然而,车祸发生的当下,我坐在后座的女儿其实还活著。意外发生过后,我听说后座的火势其实比较不猛烈,倘若能马上将她救出来的话,我的女儿或许能毫发无伤地存活下来。那时,我拚命地出声求援,附近也有许多能够伸出援手的人。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出面帮忙。他们只是在原地嘲笑我们的不幸。」
「……」
「车祸发生后,我的家人遭遇不幸的消息,在网路上被炒作而成为话题。在事故现场用手机录影、拍照的那些看热闹的民众,毫不在意地将影片、照片上传到自己的社群网站。有的人觉得我浑身著火,在地上痛苦打滚的照片很有趣。录下我女儿被烧死前拚命求助、尖叫的影片,甚至让某些观众乐在其中。这个世上,存在著能够发自内心笑看他人遭遇不幸的残忍怪物。这种无可救药的恶,就生息在自己的身旁,若无其事地披著人类的外皮生活著。这让我完全无法忍受,简直恐惧得作呕。」
大众公敌的双眼透露出胸中熊熊燃烧的憎恨之情。
「我刚才问过两位『最应该被唾弃的恶是什么』对吧?那就是──『不被制裁之恶』。」
大众公敌带著充满怒意的眸子,露出宛如脸颊皲裂般的笑容。
那是疯子的面容,让目睹者感受到无可救药的疯狂的一张脸。
「这个世上,有许多持续祈祷他人遭遇不幸的残酷人类存在。他们总是潜伏在我们的身旁,虎视眈眈地等待著伤害我们的机会。我无法原谅这种恶人。这个国家最为罪孽深重的存在,他们正是再三观看我上传的残忍影片,并乐在其中的那些人渣。所以,两天前,我对著摄影机镜头这么警告过──『我会在今天这个时间点杀了你们』。」
大众公敌口沫横飞地说著,连太阳穴都浮现了青筋。
现在的他,激动到难以和平常那种悠哉态度联想在一起。
说著,大众公敌起动手中的平板电脑。
然后举起它,将萤幕朝向彼方和修哉说道:
「网路实况转播马上就要开始了。」
「……」
「我们所制造的三百五十颗炸弹,并没有被运往首相官邸,而是被送到观看我的影片的『特定观众的住家』。我已经替那些人准备好一如他们所愿的死亡。我针对接下来即将开始的实况转播,让定时炸弹依据收看的观众人数动作。等到观众人数达到十万人,引爆讯号就会一口气从这座晴空塔传送出去。他们会因为自身的好奇心,而因爆炸事故自取灭亡。」
「这就是你真正的计画吗!」
修哉激动地瞪著大众公敌怒吼。
平板电脑的萤幕上,显示著询问是否要开始播放影片的视窗。倘若大众公敌按下「YES」的按钮,实况转播就会开始。
「这座晴空塔的建造理由之一,就是为了提供广范围而稳定的地面数位播放电波。如果利用这些电波来传送引爆讯号,就算位在极度遥远的距离之外,我也能让炸弹爆炸。你应该也明白这一点吧?所以,你才预测我会到这里来进行最后的安排。我想,这就是你的答案。」
彼方没有出声回应。
尽管无法确定他这样的态度代表什么,但大众公敌并不在意,又自顾自地表示:
「听你的说法,你是凭藉个人的推测而来到这里。这真的是只能用『万分精彩』来形容的事迹。不过,你的同伙──亦即内阁情报调查局,似乎正对我刻意释出的错误情报深信不疑,而傻傻地守卫著不会有人进攻的首相官邸。你现在没有其他同伙。我有说错吗?」
「……嗯。现在的我没有众多同伙,也没有内阁情报调查局的后援。」
彼方坦率地肯定大众公敌的说法。在没有确实证据的情况下,彼方无法要求内阁情报调查局配合他的行动。在这里,能算得上是彼方同伙的人,就只有修哉了吧。
站在大众公敌的立场,彼方他们只是两个人单独前来的刺客。
事到如今,他们俩不可能阻止自己。这让大众公敌对自身的胜利坚信不移。
「你们打算在实况转播开始前,单凭两个人的力量来阻止我吗?这样的话,我只能表示遗憾了。接下来,只要我轻轻一按,实况转播就会开始。是我按下按钮的动作比较快,还是你们压制我的速度比较快?我想,答案应该再明确不过了吧?」
「你尽管试吧。」
「……?」
「我叫你尽管试试看。」
他打算将计就计吗?即使处于没有半点胜算的状况下,彼方的态度仍然相当强势。
是虚张声势,抑或有其他打算?
无论如何,大众公敌要做的事情都没有改变。
「不用你说,我也会如你所愿地按下去!」
语毕──大众公敌按下了按钮。
实况转播开始。现在,摄影机捕捉到的夜景,已经透过网路化为全世界都能观看的内容。
对于怀抱恶意的观众来说,大众公敌今晚的实况转播相当特别。
直至目前为止,因多次高调的犯罪行为,而引起社会热议的大众公敌,在两天前透过耸动的宣传方式,宣布自己即将进行大规模的杀人计画。这是让观众们相当「引颈期盼」的实况内容。一心想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的恶劣观众,必定像参加祭典那样期待不已。
点进影片,会发现画面映照出从晴空塔的天望甲板看出去的夜景。
被引爆的自宅,或许下一刻就会出现在这片夜景之中──这点恐怕没人能够料到吧。大众公敌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愉悦,兴奋到近乎血脉贲张。
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因自身的好奇心而被炸死的人。
面对罪孽深重的同类之死,感受到错愕与沉重打击的全国观众的表情。
这次,会死的只有被大众公敌选中的三百五十名观众。但他们的死,会让人们察觉到一些事情。自身的罪过,以及自己或许也已经被盯上的恐惧。
没有受到制裁的恶人们,将会发现自己犯下的罪,并因此受到伤害。这不正是令人期待已久的瞬间吗?
而大众公敌本人,同样也是持续祈祷他人遭遇不幸的罪人之一。
正因如此,他才会选择这样的化名。
自从以这个名字自称之后,他耗费了漫长的时光,才终于抵达这个极乐的瞬间。
…………
……
「……为什么?」
大众公敌不禁轻声发出疑问。
他低头凝视平板电脑的画面,然后露出错愕的表情。
影片点阅率…………几乎完全没有在动。
「怪了……这是怎么搞的……为什么!我不是大肆宣传过了吗!你们应该很想看才对啊!你们不是最希望看到他人不幸的模样吗!」
大众公敌焦躁地对著在画面另一头的观众咆哮。
比照以往的情况,在实况转播开始后,通常不消一分钟,就能够达成破万的点阅率。照理来说,今晚的实况转播,点阅率应该会以更惊人的速度攀升才对。
但现在──点阅率竟然还停在三百。
「怎么了?难道是因为点阅率迟迟没有增加,让你很伤脑筋吗?」
彼方以明显鄙视的态度朝大众公敌问道。
看到他半开玩笑的态度,大众公敌随即察觉到不对劲。
「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真是迟钝的家伙。你还不明白吗?就是这个。」
说著,彼方拾起放在他之前坐的那张长椅上的某个东西。
是手持摄影机。显示正在摄影的红色LED灯亮著,至于镜头,则是从刚才就一直对著大众公敌所在的方向。彼方再次将摄影机的镜头转向大众公敌,然后说道:
「的确,有很多观众都在等待你今晚的实况转播。不过,如果出现了『比你的实况影片更有趣的实况影片』,他们会转而收看后者,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吧?」
「……!」
「很简单。我只是做了『跟你相同的事情』罢了。」
大众公敌终于理解了彼方的手法。
他的全身上下窜起一股令人不快的寒意。
大众公敌以颤抖的嗓音道出彼方的所作所为。
「难道……你把我刚才的自白实况转播出去了吗!」
「你察觉得真慢呢。」
语毕,彼方将摄影机放回长椅上。镜头依旧朝向大众公敌的方向。被这个奇谋妙计重挫的大众公敌全身僵硬,宛如一尊雕像般杵在原地。看到他的反应,彼方再次乘胜追击。
「我知道你会在晚上八点开始实况转播。所以,我早一步开始转播你道出真相的过程。让整个社会讨论得沸沸扬扬的大众公敌的计画。我的影片能让观众看到这个计画露出破绽的瞬间。持续祈祷他人遭遇不幸的观众,岂会放过你陷入不幸的影片?你的影片点阅率大约才三百左右,但我的影片点阅率──已经达到一百万人次了。」
大众公敌全身无力地跪坐在地。
他垂下双肩,瘫软地低下头来。
这样的他看起来极度衰弱,彷佛是一头已经体会到败北滋味的丧家犬。
「蔓延在这个国家四处的大众公敌的抹杀计画──我已经透过网路,将你的企图和真实身分散播到世界各个角落。很遗憾,是你输了。」
听到彼方的宣言,大众公敌仍低垂著头,没有出声回应他。
但最后──他出乎意料地开始轻轻抽动双肩。
「……呵呵……」
大众公敌轻笑出声。
下个瞬间,轻笑声转变为大笑声。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哎呀呀,被将了一军吗?我完全没料到你会透过这种出奇制胜的方式,来阻挠我进行计画呢。我由衷感到佩服。」
说著,大众公敌缓缓从原地起身。
不知为何,那张异样的面容再次恢复冷静。
尽管彼方已经宣布了他的败北,但大众公敌脸上却没有半点败者的神情。
「我要报告一件令你遗憾的事情。」
大众公敌突然开始操作手中的平板电脑。
「就算观众被你抢走,也只是代表影片点阅率这个引爆条件失效罢了。现在,炸弹已经被送往那些观众的住家,而且我依然能够从这里发送引爆讯号。也就是说──我可以透过手动的方式来引爆炸弹。」
「啥……!」
这不知道是彼方身旁的修哉今晚第几次露出错愕的表情。
尽管想出声说些什么,但或许是大众公敌预留的一手让他过于震惊,修哉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另一方面,彼方仍只是对大众公敌投以冷冷的视线。
「这样一来,设定就完成了。」
大众公敌再次将平板电脑的萤幕朝向彼方和修哉。
上头显示著「是否以手动方式传送引爆讯号?」的确认视窗。
只要大众公敌再次按下「YES」,引爆讯号就会立刻传送出去,让目前仍无从判别身分的三百五十名观众丧命。
众多人之死,就取决于这一个按钮。大众公敌高声宣布:
「这次……这次真的结束了!」
他发出有些自暴自弃的咆哮声,然后按下平板电脑的按钮。
下一刻──夜景之中出现因爆炸而产生的巨大火光。
位于附近的炸弹被引爆了。
爆炸的冲击直达这个天望甲板,让整座晴空塔跟著摇晃不已。地板因震动而吱嘎作响,一般入场者纷纷放声尖叫起来。尽管他们企图远离彼方一行人,但因必须等待通往一楼的电梯,所以至今仍有人留在天望甲板里头。
震动平息后,大众公敌为自身的胜利而放声大笑。
回荡在天望甲板里头的,只剩下为了复仇而发狂的男子哀戚的笑声。
在他不知大笑了多久以后──
「……………?」
大众公敌再次发现事有蹊跷。
在手动送出引爆讯号后,炸弹确实爆炸了。
然而,从天望甲板看出去的夜景之中,喷发火柱的地点──只有一处。
而且,不知为何,那还是八成无人的河畔。
大众公敌原本想像的,是这片夜景喷发出三百五十道绚烂火柱的景观。
预料中的景观没有出现的原因,让他想破头都无法理解。
「……没想到事情发展真的都跟你说的一样呢。」
「……!」
修哉的这句低语,让大众公敌的心脏激烈抽动起来。
他刚才说什么?
他说「事情发展都跟你说的一样」?
大众公敌缓缓地、战战兢兢地转头望向那名少年。
站在原地的少年──此时笑出声来。
哼哼。哼哼哼。双肩微微颤抖的他,彷佛在嘲弄欣喜狂笑的大众公敌像个小丑。
看到少年望向自己的眼神,大众公敌第一次打从内心感到不寒而栗。
绽放出苍白光芒,宛如冰块打造而成的一双眸子。泛著比地狱尽头更加深沉的黑暗的眸子。近似非人者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光是这样和他对峙,就让人有种血液都为之冻结的异常压迫感。出现在眼前的,彷佛只是某种有著少年外貌的谜样怪物。
「我也要报告一件令你遗憾的事情。你的炸弹已经全数『回收完毕』了。不过,我很亲切地留下一辆卡车的份量给你。怎么样──你满意这场烟火秀吗?」
「这……这怎么可能!」
这句话让大众公敌大受打击。他感觉自己的视野开始扭曲变形。
陷入恐慌的他,甚至连双脚都有些站不稳。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众公敌有种彷佛误入异次元世界的强烈困惑感。
他必须开口问。要是不问,自己就完全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你们怎么……怎么有办法回收那些炸弹!一共有三百五十颗吶!必须用七辆卡车载运的份量!更何况,你们还不知道那些炸弹到底被运往都内的何处!你们明明只有两个人而已啊!光凭两个人,要如何做到这些事情!」
「谁告诉过你『我们只有两个人』了?」
彼方装模作样地歪过头问道。
「的确,我没有调查机关做为自己的后盾。能够以『我的同伙』这种身分行动的,也只有在这里的冰坂修哉了。然而,就算我没有同伙,但『你依然有很多敌人』,对吧?」
这时,天望甲板的暗处──毫无预警地传来一声枪响。
「!」
飞过来的子弹唐突地打穿大众公敌手中的平板电脑。
遭到破坏的平板电脑从他的手中摔落地面。
随著缓缓的拍手声,一名坐在黑暗之中的男子从长椅上起身。
不知何时便坐在那里的他,从暗处现身于夜景映入室内的光亮中。
对方是个身穿高级西装,相貌看起来十分有魄力的中年男子。
他配戴著看起来相当昂贵的金表,脖子上缠绕著花色鲜艳的丝巾。男子单手握著枪口仍窜出一缕硝烟的手枪,和掌声一同现身。大众公敌认识这名男子。
「你是东刃会老大半藤元介……!」
「我说,你至今好像做了不少把我们看扁的行为嘛,大众公敌先生?」
现身的男子,是管辖血盟团的高层组织,亦即关东两大势力的黑道集团之一的领袖──半藤元介。
看到神情宛如丧家之犬的大众公敌,半藤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彼方没有望向半藤,只是继续向大众公敌说明:
「在你的指示下,血盟团制造了大量的枪炮弹药和炸弹。然而,你们没有能够制造火药的原料。只有这样东西,必须透过以列印机生产以外的方式入手。」
说著,彼方将双手插入自己的口袋。
然后慢慢走近大众公敌。
「足以打造出为数庞大的枪炮弹药的火药──走私这种东西的话,一定马上会被海上保安厅之类的调查机关逮个正著。国外管道不能用的话,就只能仰赖国内了。必须从原本便贮藏著大量火药的地方入手。但这样的场所非常有限。」
天望甲板的暗处开始陆陆续续出现其他身影。
彷佛要将大众公敌团团围住的这些人,手上清一色握著手枪。
他想必马上就会发现这些人都是半藤的部下了吧。彼方于是继续说道:
「而东刃会正是囤积了血盟团迫切需求的火药量的组织。身为领导人的大众公敌拥有雄厚的资金,所以,想要买到所需份量的火药,应该不成问题。然而,东刃会能够允许旗下组织持有如此大量的火药吗?除了这个问题以外,面对购入大量火药的血盟团,他们想必会确认『真正的用途』。倘若东刃会在得知你们的目的之后,仍允诺将火药卖给你们,就等于是表态支持你们的恐怖攻击行动。对东刃会而言,这是一笔完全不划算的交易。我个人认为,他们不可能答应贩卖火药给你们。」
或许是被彼方说中了吧,大众公敌露出愤恨咬牙的表情。
「城堡询问火药的来源时,板仓说他是跟熟人『借用了』一些回来。我想,他的意思应该是『偷来的』才对吧。虽然调查机关判断东刃会在背后支援血盟团的恐怖攻击行动,但实际上,东刃会只是无端被卷入的受害者。」
彼方在距离大众公敌极近的位置停下脚步。两人互瞪著对方,让对话停了下来。
这时,半藤接著开口:
「真的让人笑不出来啊。为了监视血盟团而派过去的板仓,没想到竟然被你用钱钓走,然后背叛了我们。因为他内神通外鬼的行为,我们的火药库几乎被搜刮一空吶。」
半藤从怀里取出菸盒,一边打开一边继续说道:
「这就是俗话说的养老鼠咬布袋吧。损失了大量火药的东刃会,在其他帮派眼中颜面尽失。而且,还有些蠢货以为我们的势力会因此衰败,就打算主动挑衅,开始在我们的地盘里作乱呢。」
看到半藤叼起香菸,一旁的部下连忙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火。
「然后呢,这位小哥登场了。」
看似心情还不错的半藤带著微笑望向彼方。
「简直让我目瞪口呆啊。他竟然提著叛徒板仓的『脑袋』,直接杀到我们帮派据点的正门前,然后闯进来说要跟老大谈判。看到如此猖狂的家伙现身,我真是打从内心感动不已吶。这种有前途的家伙,我岂能将他撵出去呢?」
半藤看起来相当中意彼方的样子。然而,原本面带微笑的他,这时突然收起笑容,转而对大众公敌露出宛如鲨鱼般凶恶的眼神。
「原本只是因为对他感兴趣,所以就听这位小哥说了几句。没想到他提供的消息还真是耐人寻味啊。你跟血盟团的那群小鬼在都内开车到处跑,然后随意滥用从东刃会偷来的东西?之前,我们一直不知道你们把东西藏在哪里,但只要得知你们打算把它们运到哪儿去,就可以守株待兔了吧?」
「怎么可能!你们是知道炸弹运送的目的地,然后在半路埋伏吗!」
回答大众公敌这个诧异不已的提问的人,不是半藤,而是彼方。
「这并不困难。只要从你的观点出发,『像你那样』选择对象就好了。既然炸弹只有三百五十颗,就表示目标最多三百五十人。被你选择做为杀害对象的,只有从诺德取得的『目标名单』里头的人,亦即透过诺德的伺服器来上网的用户。」
彼方毫不留情地继续淡淡说明:
「针对这些名单,我以如下的条件来锁定人选──住在晴空塔的电波传送范围之内的人、至今已经数度收看你的实况转播的人。而每次都会刻意留言的人,被选中的可能性就更高。一如你所做的,我从名单里头选出了恶劣至极的一群混蛋。」
「……!」
「放在血盟团作战据点的那些纸箱,是宅配业者的东西吧。我推测团员们是伪装成宅配业者,将货物配送到那些观众的家中。只要他们是以『运完一家再去下一家』的方式运送炸弹,那么,在极有可能被你选上的观众的家门口等待,团员们迟早会现身。」
「我出动了帮派里的所有人,要他们分头去埋伏,结果就手到擒来啦。被抓到的那些人,我之后会再好~好地教训他们一番。当然,你也一起。」
「就是这么一回事。至于已经送达的炸弹,只要在逮捕团员后逼问他们下落就行了。」
计画被彼方和半藤一一道破之后,这次真的是大众公敌彻底败北了。
明白一切都已经泡汤的他,只能伫立在原地,无力地垂下头来。
垂在身体两侧的双臂,感觉比以往都要来得沉重。
不只是双臂。双脚、头和身体,全都变得沉重无比。
让他有种彷佛全身都被重力强烈扯向地面的错觉。
最后──大众公敌将手中的手枪对准玻璃墙。
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自暴自弃的他,此刻似乎还想再做些什么。
目睹大众公敌的行动,东刃会的部下们急忙同时举枪。
「住手!」
但彼方却开口大声喝阻他们。
部下们个个为此吃了一惊。这时,半藤发出「给这位小哥一点面子吧」的指示。
部下们按照彼方的要求放下枪枝。
随后,大众公敌开始无言地朝玻璃枪开枪。
他不断、不断、不断反覆地扣下扳机。于是玻璃墙开始出现裂痕。
在弹匣被清空的同时,同一处持续遭到射击的强化玻璃,终于应声碎裂。
玻璃碎片向外洒落。强风刮进此刻和外头打通的位置。天望甲板内部瞬间充满流动的风,导览手册等较轻的纸类跟著漫天飞舞起来。大众公敌凝视著强风吹进来的方向,开口朝彼方问道:
「……你为什么要阻止他们杀了我?」
「我没有亲切到会刻意动手杀掉一心求死的人。」
面对没有转头望向自己的大众公敌,彼方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打从开始犯案的时候,你就已经抱持著一死的决心了吧。倘若计画成功,就继续进行杀戮,倘若计画失败,就自行赴死。从一开始,你便等同于自暴自弃的死人。像这样没有退路、也不可能继续遂行计画的情况下,你已经没有活著的理由了。」
「你允许我求死吗……呵呵。在你的面前,我简直是一丝不挂的孩子吶。」
语毕,大众公敌开始缓缓走向玻璃碎裂处。
抵达窗边的时候,他转身面对彼方开口:
「我有时会这么想……让我想要从这个世上抹杀的那些大众公敌,或许并不是以他人的不幸为乐的卑劣存在。他们只是未能发现身边无可取代的事物,然后在无意间践踏了那些事物的『毫无自觉之恶』。」
「……」
「而我自己,一定也是这样的存在之一。」
语毕,大众公敌朝彼方问道:
「请告诉我。」
开口询问的异样面容上带著微笑,以及温热的泪水。
「你们为什么愿意留在这个满是怪物的世界里呢?」
被强风吹抚著浏海和夹克衣领的彼方回答:
「正因为这是个遍布怪物的残酷世界,才会希望自己能留下来,守护在某人身边。」
「……」
「珍惜之人是否还在自己的身旁──我和你的不同之处仅在于此。宛如一张纸那样单薄的差异。我和你差不了多少。都只是充斥在这个世界各处的大众公敌罢了。」
这或许就是彼方的温柔吧。
有著异样外貌的男子似乎很满足这样的答案。
「那么,你绝不能放开珍惜之人的手。从出生到死亡的这段期间,能够让我们珍惜的存在为数不多。无论陷入多么深邃的黑暗之中,请你都要陪伴在那个人身旁,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因为你跟我不同,不是应该对这个世界绝望的人。」
语毕,大众公敌转身背对彼方,然后纵身跃出窗外──头下脚上往地面坠落。
为了断绝自身性命而向下跳的他,将身子交给在耳边呼啸的狂风。
尖锐的风声让他一度以为自己的鼓膜会被震破。
胸口涌现一种肺部受到挤压的恶心感。
他理应是跃入宝石闪闪发光的海底,但逐渐逼近的,却不是光芒,而是和他本人相呼应的、吞噬视野的一整片压倒性的黑暗。
从三百五十公尺高的楼层坠落地面为止的这段期间,许许多多的回忆在男子脑中轮流浮现。
和妻子相遇的日子。
鼓起所有勇气向她求婚的日子。
最心爱的、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儿出生,人生中最美好的那个日子。
以及露出天使般微笑的女儿,唱给他听的那首令人难以忘怀的歌曲。
「……我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哟……」
曾几何时,男子又开始哼唱那首歌。
他的眼泪在狂风中雾散,歌声也被风声无情地掩盖。
就算这样也无所谓。因为,每次哼唱这首歌的时候,男子就能感觉女儿陪在他的身旁。
──花朵盛开的山丘上 在那里休憩的朋友们
──徐风吹抚 阳光洒落
──欢喜之心 幸福满溢
──吾等的欢乐颂响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