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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虚空神掀乱于世 第五章 人类的未来

墙壁、地板和天花板是清一色的乳白。

天花板上装设的大量电灯,投射出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的光亮。

熟悉的这条漫长走廊的两侧,并排著以强化玻璃墙隔开、数量多到数不清的研究室。不同于日本政府在以往世界大战时打造出来的模样,这座「家畜工厂」已经改建为使用现代化设备的设施。这里是洞谷村之中最为神圣的场所。

是村人们诞生的场所,同时也是我和父亲诞生的场所。

我以颤抖的嗓音向站在身旁的父亲问道:

「……父亲大人……那个是…………?」

在父亲引领下,我来到了走廊旁无数房间的其中一间。

不同于其他房间,这里没有用来孕育相同基因体的培养槽。

取而代之设置于此的是手术台。

屠宰场。这个房间是用来杀死家畜,以摘取其内脏或骨骼的场所。

手术台上呈现著一名家畜被分解过后的样貌。

鲜血和肉片四散的躺床。被一一砍断的四肢和头颅。作业员捧著从家畜体内取出的内脏,将其装进冷冻用密封袋里。

父亲露出温柔的笑容告诉我:

「那个──是『冬希』喔。」

激烈的耳鸣和一阵天旋地转感涌现。站不稳的我踉跄了几步,险些趴倒在地上。

我倚著前方的玻璃墙,拚命忍耐著这股近似于贫血造成的晕眩。

然而,我最终还是呕吐了起来。

父亲所说的话一点都不真实。不,是我不愿承认那就是现实。

所以,亟欲寻求解答的我,淌著泪水抬头询问父亲:

「为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在四天前,神奈川县发生了大规模的生化武器恐怖攻击事件吧?」

父亲蹲下来,以双手紧紧握住我的肩头。

然后像是企图说服我似的开始说明:

「有很多很多的人死了。侥幸保住一命的人,现在也陷入了重病的痛苦状态之中。所以,厚生劳动大臣和一些特别的贵宾,纷纷向我们大量预订了人体移植用的内脏和脑脊液。我们的家畜品质相当良好。所以才会有大量出货的必要。」

父亲所描述的事实,在这个村里并不罕见。

洞谷村将「为人类的和平与繁荣做出贡献」一事视为至高的喜悦。日本政府在世界大战发生时创立了洞谷村。那之后的数十年以来,这个村子都持续进行著多用途相同基因体的研究与生产。一切都由以管理者的身分被制造出来的沙耶白家成员主导。

在某个时代,是为了弥补不足的士兵人数。

在某个时代,是为了填补因战争而失去的国家劳动人口。

到了现代,则是为了进行新型药物的人体实验、性交易,或是生产器官移植用的内脏。

表面上,黑阳宗以宗教团体的形式存续著,但实际上,这个组织一直在进行贩卖人口的行为。为了人类的和平与繁荣,我们持续著生产「非人之人」的历史。

在一般的社会观点中,制造人类的相同基因体是违反道德伦理的行为,所以这也成了无法公诸于世的秘密。但现实就是,除了日本,国外也存在著无数个像洞谷村这样的村子。从很久以前开始,各国便一直在研究、生产人类的相同基因体,只是不曾对外公开罢了。

这个世界,建立于不为人知的可敬存在的牺牲奉献之上。

这是一件值得引以为傲的事情。我自幼便被这么教导长大。

所以,我能明白父亲对我说的这些话。不,我果然一点都不想明白。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冬希『用掉』呢……?」

我很喜欢冬希。

冬希也曾说过,她把我当成亲妹妹一般疼爱。

我最喜欢她了。我不想跟冬希分开。想一直跟她在一起。

父亲应该也很明白这件事才对。

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要把冬希用掉?

「在我们的主力客户里头,有一位病情相当不乐观的女性。她的体质比较特殊,能够适用的心脏相当有限。在我们的家畜之中,拥有符合移植条件的心脏的,就只有冬希了。」

「那个人……是谁……?冬希……愿意把自己的心脏献给对方吗……?」

「冬希什么都不知道喔。我们是让她陷入昏睡之后才屠宰的。因为这样她会比较幸福嘛。」

「那么,冬希她……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被夺走心脏吗!」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啊。原谅爸爸吧,冬希。」

语毕,父亲指著屠宰场旁边的培养室继续说道:

「『那个冬希』已经不在了,所以,我们又开始制造『替代用的冬希』。你就接受这样的安排吧。」

父亲所指的培养槽里头,漂浮著才刚开始进行细胞分裂的卵细胞。

盯著溶液里那个即将成为替代用冬希的微小存在,我深深崩溃了。

发自内心的绝望。这是年幼的我这一刻所尝到的滋味。

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出生?

为了一个八竿子打不著关系的人,冬希被杀死了。甚至还是在不知道自己被杀的情况下被杀。

我希望冬希能够幸福,就像希望自己能够幸福那样。我深爱著冬希。

冬希幸福吗?为了人类而献出自身生命的她,理所当然是幸福的吧。

──哪可能有这种道理啊!

为何我们非得对「为人类牺牲奉献」感到幸福不可?

为何不惜赔上冬希的性命,也要让人类延命?

我不懂。尽是我不懂的事情。这个世界简直疯狂到无法言喻。

某种激烈翻腾的情感开始在我心中萌芽。

「……………………唔呼呼呼呼。」

有什么坏掉了。又有什么萌生了。

为了人类的和平与繁荣鞠躬尽瘁。我们仅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

很好。太有趣了。既然如此,我就彻底来实践这样的理念吧。

围绕著我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然后在上方形成不停打转的漩涡。这个漩涡融蚀了我的理性,粉碎了我的信念,开始否定我至今建立起来的所有价值观。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从父亲的怀里抽走手枪,并将枪口对准父亲的眉心。

「啥!焰,你做什么!」

砰!改变了我的一切的,是这个极其简单的声响。

被我射杀的父亲后脑杓不断喷出脑浆,然后当场死亡。

父亲就这样趴倒在我的脚边。明明是神,却落得如此凄惨狼狈的下场。

目睹我枪杀父亲的作业员,全都错愕地转过身来看著我。

我以充血的双眼环顾在周遭不知所措的家畜,然后这么宣言:

「别因为这点小事就慌了手脚,你们这些蛆虫!从这一刻开始,我就是『生虚神』!」

如果父亲死了,能承袭这个身分的人,就只有体内流著沙耶白家之血的我。

村庄的下一任代表人。黑阳宗的教主。生虚神。

我将原本握著的手枪扔在地上,然后笑出声来。

面对让身心激昂不已的狂喜和愤怒,我集中精神思考著之后的应为之事。

「啊哈哈哈哈哈!今后,我就为人类带来『等同于死亡的』和平与繁荣吧!」

我无法停止大笑,也无法停止落泪。

那个计画开始在我的脑中架构成形,就好像是上天要我执行它一般。

达成这个计画,想必就是我应为的「使命」吧。

我的命运,或许正代表著黑阳宗,或是洞谷村最恳切的愿望。

既然如此,除了执行这个计画以外,我没有别条路可以走。因为我正是生在这样的一个地方。

「给我等著吧。无论是人类,还是这个村子。我会将你们全数推入地狱。」

从父亲头部涌出的鲜血,不知不觉在我的脚下形成一片血海。

我践踏著深爱的人们之死,确实踏出迈向地狱的第一步。

在我的前往之处,有的并非破灭或死亡,而是人类看不见救赎的未来。

◀ Day2 23 : 01 ▶

尽管已是深夜,但机场的候机室仍可看到人影。

等待搭乘最终航班的旅客们坐在沙发上休憩。

旅客之中有一名年幼女童的身影。可以听见她和双亲开心说话的声音。

在远处听著对话声的同时──少女眺望著巨大玻璃墙外头的景色。

在这片玻璃的另一头,是浩瀚到无法丈量的夜空。

准备飞向这片漆黑夜空的飞机,在被灯光打亮的跑道上开始慢慢滑行。或许是因为机体正在移动,机翼上的红灯也跟著闪烁。看起来就像在深海的黑暗中自在游动、有著发光躯体的深海鱼。

对达成一切目的的少女而言,这般寂寥的光景,彷佛更加深她内心的空虚。

「……冬希。」

像是一声叹息般,少女不自觉地道出这个名字。

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妖艳眸子。细致无暇的白皙肌肤。以鲜艳色泽点缀双唇的暗红。尽管生得一张可谓绝世的美貌,她的表情却带著落寞。

这种孤单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就连少女本人也感到不可思议。

自己已经不是神了。那么,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什么?

她不再戴著以往那张狐狸面具,也褪下振袖和服,换上一身红色的连身裙。

一如自身所望,失去一切的她,接下来即将前往大海另一头的不知名国度,开始憧憬已久的全新生活。明明达成了命运给予的课题,却没有一丝成就感。

有的只是……无止尽的孤独。孤独到令她全身发抖的程度。

虽然为时已晚,但她深切感受到除了姊姊以外,自己根本一无所有。

明明是贵为神祇的存在。这是活得何等空虚、何等迷茫的神祇呢。

明明和那么多家畜共同生活至今,现在的自己却是孤身一人。

没有想要等待的人,也没有等待自己的人。这让少女悲痛不已。

「都已经达到目的了,却还露出这种表情,真令人意外。」

「……!」

听到附近传来熟悉的嗓音,少女不禁感到错愕。

声音是从自己对面的沙发传来的。

不知何时,那里坐著一名少年。

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少女十分吃惊。不过……却又不可思议地能够理解。彷佛这是理所当然的发展。她随即露出认真的神情回应那名少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绯上』彼方?」

「能够预见未来的神,竟然会刻意问我这种问题啊,『沙耶白焰』?」

说著,彼方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著的小东西,然后把它放在位于焰和自己之间的桌上。焰带著不解的表情打开手帕,发现包在里头的──是「人类的眼球」。

「……」

对焰来说,这是已经司空见惯的东西。所以她并未表现出特别吃惊的反应。

拥有冷静至极的思考回路的她,下一刻马上就理解了。

「这样呀。是萩原告诉你的吗?」

「只要观察一个人的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是否有著坚毅不摇的决心。倘若是会因皮肉痛而折服的家伙,稍微吓唬他一下,对方马上就会表露在脸上。那家伙并不如你顽强。」

「对手是你的话,任谁都没办法呀。」

焰舍弃了过去一直模仿冬希而来的谦恭说话语气。

显露出本性的她,脸上浮现了看似很享受和彼方的对话时光的微笑。

「真亏你能找到我呢。照理说,应该没有人知道我的长相才对。」

「在村里的时候,有个唯一看到你的真面目的目击者吧?」

「噢,这么一说也是呢。那么,她现在也正透过监视摄影机看著我吗?」

说著,焰朝向设置在大厅附近的一架监视摄影机轻轻挥手。

尽管不知道理世是否正在看著。

「所以,你是来逮捕打算一个人潜逃国外的我吗?你不可能只身前来这里。内阁情报调查局想必已经封锁整座机场,把我团团包围住了吧?」

彼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但焰已经确信了这一点。

「你能用『什么样的罪嫌』来逮捕我呢?」

「……」

「恐怕做不到吧。你们没有我涉入『犯罪行动』的证据。不仅如此,你们甚至无法证明我和生虚神是同一人。是我刻意采用『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的安排。就算在这里被逮捕,我也拥有能够聘请优秀律师的财力。若是没有犯案证据,想在司法审判中赢过我,是不可能的事情哟。」

焰想必也明白自己和彼方的对话可能正被监听著。

尽管明白,她仍大胆地从正面否定内阁情报调查局的调查结果。

所以,彼方也直接了当地否定了焰的说词。

「无法在司法审判中赢过你的话,放弃透过司法审判和你一决胜负即可。无论你聘请了多么优秀的律师,都难保对方『不会变成萩原那样』。」

「……好可怕哟。你也想对我的律师严刑拷打吗?」

「我想说的是,就算没有证据,能将你个人逼入绝境的方法仍多得是。」

「哦?真有趣。你认为进行这种『场外混战』,就能赢过我了吗?」

「即使不跟你本人交战,我也能轻易让你的同伴屈服。」

无论有没有证据,都能让你坠入地狱──

尽管遭到彼方这样的威胁,焰仍然毫不退让。

她发出优雅的轻笑声,然后这么向彼方表示:

「我们就别打无谓的口水战了吧。你是前来将我逼入绝境的,这点没有错吧?既然如此,就继续这个话题呀。我会听你说。」

「将你逼入绝境吗?这还挺困难的吶。」

彼方将上半身靠在沙发椅背上。

然后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

「你所遂行的『真正计画』,并非今天逼迫我们进行的那些小规模恐攻行动。」

「……!」

「关于你所成就的完美犯罪,称其是对全人类『提出探讨议题』的行为,或许比较妥当。依照现代人类社会的司法制度来看,能替你的所作所为定罪的证据完全不存在。就算现在将你本人逮捕,也对解决问题毫无帮助。」

焰原本还以为彼方会拿今天的恐攻行动来责问她。因此──对于彼方能看穿「那个」一事,她惊讶不已。

「……原来如此。」

焰苦笑著回应。

「不愧是被称作天才的存在。虽说是听从别人的建议,不过,选择你这样的人物来参与计画,或许是我『唯一的失败点』呢。」

彼方冷冷地开口:

「早在很久以前,你就拟定了能让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的缜密计画。而你所达成的结果,八成会在接下来的几十年,让人类深陷痛苦之中吧。」

最后,他这么断言:

「──『医疗技术的进化』。这就是你所完成的恐怖攻击计画。」

焰没有出声回答。但彼方看著她的双眼,开始涌现浓密的黑暗。

他接下来的论述,想必会揭开焰这个计画的全貌吧。

怀抱著这样的预感,史上最恶劣的天才和生虚神对峙的最后一幕即将开演。

◀ Day2 23 : 13 ▶

飞机的时刻表开始陆续显示出「停飞」的字样。

为了不让藏身于机场内部的重大罪犯逃掉,内阁情报调查局封锁了整座机场。

不知不觉中,原本在附近的旅客也全都消失了踪影。变得异常安静的大厅里,现在只剩下一男一女。坐在候机室一角的两人,正以冰冷的眼神望著彼此。最后,少年──彼方以严肃的语气开口。

「想要理解你的计画,必须以更开阔的视野来审视这整起事件。」

「开阔的视野?」

「先来复习一下吧。自今年起,日本国内陆续发生两起重大的犯罪案。」

彼方开始回顾过去,然后向焰阐述自己的分析。

「年初的静峰学园人质挟持事件,以及网路公开处刑事件。这两起事件都遗留下无法厘清的谜题,在事件结束后,内阁情报调查局仍持续进行著相关的追查行动。最后,我们发现这两起事件都对『药事法修正案』的反对派相当有利。因为,在这两起事件中威信扫地,或是遭到杀害的天照制药社长以及厚生劳动大臣,都是修正案支持派的主要人物。我们推测,这是『对修正案持反对意见的人物』持续在事件背后穿针引线的结果。」

焰静静倾听著彼方的说词。

「修正案反对势力的主要资金来源之中,存在著名为『黑阳宗』的庞大宗教团体。该团体和先前发生的两起事件,可说亦是关系匪浅。内阁情报调查局认为,黑阳宗可能正是这一连串事件的幕后黑手。根据相关调查,我们发现黑阳宗为了打压修正案支持派的势力,长期在背地里耍一些恶质的手段,或是做出威胁恐吓的行为。无论如何,黑阳宗都打算让明天的修正案审议会祭出否决的结果──所有人都这么『误解』了。」

焰没有否定彼方这番耐人寻味的说法。于是后者直接断言:

「黑阳宗并没有反对药事法修正案。实际上,你们还是『支持派』才对。这才是事情的真相吧?」

被这么询问的焰沉默不语。

尽管对方没有回答,彼方仍继续道出自身的分析。

「在黑阳宗的理念中,药事法是促使人口过度增加的恶质法律。所以,信徒们才会依据这样的宗教理念,在日本全国各自发动抗争游行。黑阳宗会加入反对派势力,一点都不奇怪。而且,为了削弱支持派的力量,黑阳宗还暗中用骯脏的手段对他们展开攻势。然而,在我看来,这样的做法实在太温和了。透过前两起事件,黑阳宗已经成功让天照制药的社长和厚生劳动大臣这两号大人物从舞台上消失。在发动如此大规模的攻势后,为什么支持派和反对派的势力──至今仍是『势均力敌』的状态?」

指出这一点之后,彼方脸上浮现邪恶的微笑。

「有黑阳宗在背后撑腰,还透过蛮横的暴力行为来恫吓对手,却都无法让反对派成长为压倒性的势力。这样的事实总让我觉得不太对劲。今天,遇见领导问题点所在的黑阳宗的你之后,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开始在我心中化为一种能断言的事实。像你这么聪明的人物,只要有心,过去想必有办法扭转修正案的审议结果。但你始终没有这么做。倘若是因为你『刻意』不这么做的话,唯一的答案,就只有那即是你原本的目的。」

「那我原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说来听听嘛。」

「黑阳宗的──不对,你个人的目的,就是『让药事法修正案的审议会延期』。」

「……」

「你个人的目的,其实跟黑阳宗的信徒高唱的理念完全相反。表面上要求信徒基于理念来攻击支持派,但你骨子里却也是个支持派。最关键的问题,在于支持派和反对派的『人数调整』。让审议会延期后,你打算让支持派做出『某种程度的让步』。正是为了这个目的,你才会对支持派施压,并设法在背后动手脚,让审议会不断延期吧。倘若接受你提出来的条件,黑阳宗就会停止阻碍支持派的行动,并让审议会通过药事法修正案。你以这样的谈判内容,不断对支持派议员和经团联展开攻势。这可说是相当政治化的战略吧。于是,对方终于在四个月前答应让步了。」

面对彼方的精辟分析,焰只是静静地听著。

最后,彼方道出了那个东西的名字。

「──万灵丹。」

相较之下,焰只是以有些落寞的眼神凝视著开口的彼方。

后者毫不在意地继续道出自身所明白的事实。

「四个月前,能够在药事法修正案通过后获得使用许可的医药品清单中,突然又多追加了这项药物。它是可能成为『癌症治疗药』的一种划时代药物,根据临床实验结果,万灵丹对九成以上的癌细胞都具有疗效。对此药物进行开发研究的大学教授犬饲浩二,被誉为是最可能获得下一届诺贝尔奖的得奖入围者。同时,他也是从黑阳宗得到庞大的资本协助的人物。」

「……」

「根据鹰眼的调查,起初未将万灵丹列入使用许可的医药品清单中,其实是有原因的。虽然具备『对癌细胞有高度疗效』这种突破性的特质,但万灵丹同时也会带来让端粒异常膨胀的副作用。端粒位于染色体的末端,决定人体细胞进行分裂的次数,也被视为决定人类寿命长短的部位。在端粒因万灵丹的副作用而膨胀后,尚未发现会直接对人体造成负面影响的病例报告。说得正确一点,这种副作用究竟会为人体造成什么样的影响,相关测试至今还不完全。然而,你却还是『企图将万灵丹列入许可医药品』对吧?你想改变社会制度,让这种药物能在市面上流通,然后广泛被利用。」

说著,彼方露出苦笑。

「说得简单点,就是你为了让万灵丹成为药事法修正案中的许可医药品之一,设法让审议会延期,还要求经团联和支持派的议员做出让步。最后,万灵丹顺利被列入许可医药品的清单里头。接下来,只要让审议会通过修正案,你的计画就能成功了。」

「做出这种事,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你并不重视个人利益。为整个社会带来变革,才是你的目标。比起恐怖攻击,说你的所作所为是一场革命,或许会更贴切。」

彼方刻意不道出结论。

焰静静听著他的说明。虽然她的脸上不曾浮现一丝焦虑,但能看出微微蹙眉的反应。

判断自己说中事实之后,彼方继续他的分析。

「万灵丹是在四个月前被加入许可医药品的清单中。这时,你的计画也来到收尾的阶段。对人体的影响尚未验证完毕的万灵丹。发现它被列入清单里之后,或许会有反对派的议员针对其危险性提出否决修正案的意见。万灵丹会变成一颗可能让修正案遭到否决的危险炸弹。你应该也预测到了这一点吧?正因如此,你才刻意安排了能让社会焦点『长期远离这个问题的重大事件』。今天利用叶台高中的学生进行的恐怖攻击,正是为了此一目的吧。」

彼方道破了一切。就好像他能追踪焰的思考回路一般。

「你早就得知内阁情报调查局已经盯上了洞谷村。从你事前就知道我和城堡的存在,并企图加以利用这点来看,今天的恐怖攻击计画应该是从很久以前就缜密拟定出来的。然而,被迫参与你的恐攻计画后,最让我不解的,便是『目的不够明确』以及『计画相当粗略』这两个问题。」

「……」

「做为聪颖如你的人物耗费心思拟定的计画,今天的攻击行动实在是过于草率又莫名其妙。尤其是你对作战的成功与否漠不关心、没有任何坚持的态度,更让我开始质疑。所以,我才试著反向思考──这个计画,该不会是从很久以前就策划好的『没有目的的攻击行动』?」

一直没有回应彼方的焰,此刻露出别有含意的笑容。

这样的微笑,是出自于对彼方的深深佩服。

「你恐怕是在很久以前,就安排了这种『没有目的的攻击行动』。而最早察觉这一点的,便是美国国家安全局。你只是做好了恐怖攻击的准备,想何时执行都不是问题。给了你执行契机的,是药事法支持派的有力成员南场英辅的倒戈。」

不知不觉中,焰的手臂窜起一片鸡皮疙瘩。

在眼前高谈阔论的这个男人,究竟有著多么犀利的思考回路?

「南场英辅发现了万灵丹的缺陷,所以打算转而投奔反对派,主张反对药事法修正案的论点。得知这件事之后,你便绑架、凌虐他的秘书舟汰健吾,想藉此恐吓南场。但他并未因此屈服,还企图以反对派的立场,将万灵丹的缺陷公诸于世。如果是你,想必能轻易杀掉南场。不过,你或许是这么想的吧──南场不会是最后一个表态反对万灵丹的人。反而应该说他是『起头者』才对。」

「……!」

「因此,你做出了另一个决定。为了让社会大众的注意力远离药事法修正案和万灵丹,长年以来持续准备的『用于转移焦点的恐攻行动』,现在正是将其付诸实行的时刻。接著,就发生了今天的一连串事件。我有说错吗?」

至此,彼方沉默了下来。

他不再说话之后,传入耳里的,就只有机场大厅的机械动作声。

或许是再也无法忍耐沉默,焰开始发出低沉的笑声。

「……看样子,你就是想听我自己说出口是吗?」

彼方的无语,很明显是在催促焰做出自白。

他们所有的对话,想必都被内阁情报调查局监听、录音了吧。

焰有优秀的律师撑腰,同时还有由全国各地的信徒捐款累积而成的庞大财产。就算做出稍微不利于己的发言,她也有能在法庭审判中占上风的自信。然而……无关官司的有利于否,她现在只想道出所有的一切。

就算没有遭到定罪,能够像现在这样继续活下去,自己的命运就会满足了吗?

恐怕不会吧。

她想知道答案。自己至今一直无能回答的那个答案。

若是眼前这个名为绯上彼方的男人,或许能明白她不断追求的答案为何吧。

因为,在全人类之中,这个男人就是优秀到会让焰涌现这种想法的存在。

「……长年以来,我一直想知道一件事。或许你就是那个能告诉我答案的人呢。」

焰露出浅浅的微笑表示。

怀抱著些许期待的她,这一刻选择老实投降。

「我耗费五年精心策划出来的这一天,你却只花了一天的时间就破解了。真是敌不过你呢。好呀,我就投降吧。不过,取而代之的,你可要好好听完我的故事才行。」

焰犹豫著该从何说起。

不过,反正时间多的是。这样的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焰于是开口。

「──名为洞谷村的村子,是日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建立的。」

她道出这个事实。

「我也有告诉你妹妹这件事。所以,你们应该调查过宅子的地下室了吧?」

「……嗯。」

「这样的话,无须我说明,你们也已经知道『洞谷村的秘密』了。」

焰微微低头,带著略显阴郁的表情继续往下说:

「那座村子,原本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政府公认的人类基因改造实验处。战争造成的各种损耗,让当时的政府疲惫不堪,并打算以填补不足的军队人数为当下的要务。于是,遗传学家沙耶白太辅被赋予的工作,便是『以人工的方式生产国民』。」

疯狂的故事持续著。

「对于政府指派的工作,沙耶白的研究带来了某种程度的效果。在那之后,洞谷村由沙耶白家代代进行管理。那里的相关研究就这样一直持续到现代。随著时代变迁,洞谷村所必须满足的需求也跟著改变,但『生产人类』仍是这个村子不变的宗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因为人们的道德观念提升,生产复制人变成一种会招致谴责的行为。于是,洞谷村便转化成名为黑阳宗的宗教法人组织。打著宗教法人的名号,就能极力避免外界干涉。而且,无论做出多么诡异的行为,只要端出宗教信仰为理由,就能让社会大众采信、接受。说穿了,洞谷村即是『伪装成宗教组织的复制人集团』。」

听在毫不知情的人耳中,焰的这番话简直荒诞无稽又夸大不实。

然而,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警方已经从洞谷村搜索到各种足以证实这些说法的证据。这件事彼方也知道。所以,面对焰冲击人心的发言,他仍只是默默听著。

「村人们都是被唤作家畜的复制人。将他们制造出来之后,村里会对这些新生家畜施以一连串的思想教育,让他们认为被名为生虚神的村落管理人支配,是至高无上的喜悦。你之前也看到了吧?只要是我的命令,不管必须赴死或杀人,他们都乐意至极。这些家畜是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被制造出来。不过,他们的诞生有一个共通点,就是为了遵守被当成黑阳宗教义的某个理念。」

焰以厌恶至极的语气,道出这个已经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无数次的理念。

「为了人类的和平与繁荣……!」

她用充满怨怼之情的那双凤眼瞅著彼方。

「我们只是为了对你们人类牺牲奉献,而被制造出来。」

「……」

「为了让你们延续生命,我们甚至能欣然赴死。」

「……」

「为什么?为什么有必要做这种事呢?我们难道不能为了自己而活吗?你们会说,为了素不相识的某个人牺牲奉献,是相当可敬的行为。但我不明白。温柔对待其他人、让其他人获得幸福,真的是值得尊敬的事情吗?对于为他人牺牲奉献的痛苦一无所知的你们,就算说出这种冠冕堂皇的言论,也丝毫不会打动我。」

焰的这番话,或许并不是针对彼方,是针对全人类而说的吧。

明白自己也是一介复制人的她,怀抱著这样的自觉继续开口。

「我最重要的姊姊为了你们而献出生命。为了某个不知身在何处、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说过的人物,我的姊姊付出了自己的一切。那时候,我明白了。到头来,出生在洞谷村里的人,永远都逃不过这样的命运。所以,我决定遵从自身的命运安排,让人类──『变得绝对无法死亡』。」

这样算是复仇吗?就连焰自己也不明白。

彼方其实已经理解到焰的言下之意。

在听焰亲口说出来之后,他终于能够这么定论了。

「你的目的,就是『社会的超高龄化』吧。」

「是呀。你说得没错。」

泪水从焰的脸颊上滑落。

明明在哭泣,但她的表情却开朗到彷佛已经发狂。

「你知道吗?因为医疗技术的发展,人类的平均寿命比以前提升了很多。伴随著科学进步,人类变得愈来愈『死不了』了呢。」

这么表示的焰,露出像是发自内心感到愉悦的表情。

「透过人类愈来愈长寿的趋势,相关学者发现了一件事。年纪愈大的人,愈容易罹患癌症。自然死亡的主因,通常都是器官衰竭和癌症。现今无法治愈的这些重大疾病,之后就能治得好了。为此,我将药事法修正案调整到最完美的境界了呢。所以,你们应该高兴才是呀!」

脸上淌著泪水的焰,带著发狂的笑容朝彼方吶喊。

「如果四肢和内脏变得老旧,只要换上新的就行了。就算罹患癌症,也可以彻底治愈!无论是无力活动而长期卧床的老人,或是得插管维生的植物人都一样!之后,我会让你们变得绝对不会死,只会『活到很想死的程度』!每个人都一样,你们只想继续活下去对吧!就算必须因此伤害我们、就算没有理由、就算懵懵懂懂,你们也只想一直、一直、一直活下去!既然这样,想活多久就活多久啊!直到说出『请杀了我』之前,无论多久,我都会让你们继续活下去!」

焰高声咆哮起来。她终于忍不住表露出一直隐忍至今的怒气。

尽管流著眼泪,她看起来仍在拚命逞强,彷佛想要表现出赢家的自豪。

面对这样的焰,彼方一如往常地淡淡进行分析。

「为了长期掩饰万灵丹的问题,你拟定了结构相当错综复杂的恐怖攻击计画。首先,是高调攻击政府机关。接著,透过这些攻击行动,让社会的注意力集中于追缉嫌犯的状况。之后,总有一天,黑阳宗介入恐攻的事实将会曝光。接下来一段期间,社会大众又会七嘴八舌地探讨该组织瓦解的议题。今天的恐怖攻击,想必能持续吸引社会关注长达好几年的时间吧。」

听完彼方的发言,焰这么回应:

「我原本打算趁著媒体们争相报导恐攻事件的时候,让明天的药事法修正案通过审议。现在,整个社会的眼中都只有恐攻事件。那些和黑阳宗挂勾的议员里头消息比较灵通的人,或许已经得知了黑阳宗也有涉入今天的恐攻一事吧。」

「为了不被黑阳宗拖累,八成会有很多反对派势力倒向支持派吧?」

「是的。不过,因为你和内阁情报调查局揭穿了很多事情,所以黑阳宗涉入的事实比我想像得更早曝光。不过,大局已定。在赞助者突然消失之后,反对派阵营马上会跟著垮台。这样一来,互相抗衡的人数、优势与弱势之类的问题,就变得再也没有关系了。」

「关于黑阳宗的教主是否真的将『让自己旗下的宗教团体瓦解』也列入计画之中,我原本还相当怀疑。不过,你似乎很想拋弃那个村子吶。」

「拋弃?不对哟。让洞谷村毁灭,才是我长年以来的愿望。」

修正案审议会就在明天。

照这样下去,药事法修正案很有可能会顺利通过,一如焰的剧本安排。

如此一来,人类是否就会迎向更进一步的高龄化时代?

届时,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模样?想要预测未来的发展,可说是极为困难的事情。

尽管如此,彼方仍道出唯一的事实。

「修正法审议会还没有结束。也就是说──就实质意义而言,你的计画也尚未完成。」

「……」

「修正案会如你所想的通过,或是出乎意料地遭到否决,都还无人能够断言。」

焰沉默下来。因为她不打算否定彼方的说法。

「如果修正案通过,接下来的医疗技术想必会出现飞越性的进步吧。因此而造访的时代,确实可能让人类尝到『死不了』的痛苦折磨。不过,你所期盼的这种未来,只是众多可能性之一。只是无法排除的一种可能罢了。」

「……」

「我无意谴责,也没有要阻止你的计画。所以,我只是像这样,在不打算对你做什么的情况下,来到这里『把你找出来』。但遗憾的是,不同于我,内阁情报调查局似乎打算逮捕你。今天那些空洞的恐攻行动,尽管没有意义,却仍伤害了许多无辜的人。只有这个,毋庸置疑是你犯下的罪过。为自身的业障痛苦吧。」

待彼方说完这句话,身穿黑色西装的内阁情报调查局搜查官们陆续从大厅四处现身。如同焰的预料,搜查官们早已团团包围机场大厅。现在,他们正将手枪的枪口对准焰,缓缓朝她逼近。

然而,不知为何──焰早已失去了抵抗的意愿。

会在这里被彼方发现,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不过,要是真心想逃,焰或许还是能勉强逃出去。

为了避免被逮捕,她早就想好了各种策略,也已经备妥相关安排。

只是,焰发现……在这种苟延残喘的未来,没有任何在等著自己的人。这让她悲痛莫名,再也无法对未来怀抱期望。

她好喜欢姊姊。喜欢得无法自拔。她好想更依赖姊姊。好渴望再见姊姊一面。

她好希望姊姊此刻能站在身旁,出声夸奖已经完成一切使命的自己。

她好想就此和姊姊远走他乡,在不认识的人包围下感情融洽地住在一起。

啊,原来如此。

为何自己会如此执著于村子的理念。为何即使要狠下心舍弃一切,甚至弄脏自己的双手,她也要奋不顾身地踩著一片血海往前。

简直像是一直都没发现到。所以,才会弄错了这一切。

「……可以告诉我一件事吗?」

焰一直很想这么问。一直在寻求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讨厌洞谷村的理念。可是,我们的理念一定没有错。因为,从好久好久以前,很多的我们便深信著这样的理念至今。人类的幸福是我们唯一的愿望,也是我们诞生的理由。我想相信这些都不是白费力气。所以,请你告诉我……」

眺望著搜查官们从远处慢慢靠近这里的身影,焰终于对彼方吐露出这个问题:

「人类现在──幸福吗?」

焰这么朝彼方问道。

彼方沉默了半晌。

在包围周遭的搜查官背后,出现了一名担心地望著彼方的少女。

她或许是在担忧和生虚神两人独处的哥哥吧。

少女带著不安的表情咽了咽口水。

彼方望向那名少女,面无表情地以坚决的语气断言:

「嗯。」

听到这个答案之后,焰低下头,美丽的五官全都皱成一团。

斗大的泪珠接二连三地落在她的脚边。

她以双手紧紧掐著自己的胸口,呻吟著道出这句发自内心的感想。

「………………真好……!」

令人羡慕到心有不甘的程度。

复仇。憎恨。自己想要的其实并不是这些。

从以前开始,就让少女真心渴求、望眼欲穿的东西。

原来,那是眼前这名少年也持有的、某种微不足道的东西。

为什么会深信替姊姊复仇,正是自己活著的意义呢?

为什么事到如今,姊姊的死还是令人如此悲痛呢?

一定很痛苦吧。一定很想放声嘶吼吧。

一名搜查官走到痛哭的少女身旁,为她的双手铐上手铐。

少女被拉著起身,然后带走。

原本贵为生虚神的少女,现在,背影却娇小而弱不禁风到看不出是神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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