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宣告午夜十二点来临的钟声响起。
木格纸门缝隙间射进的月光,照亮了一名痛苦地打滚的老人。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叫声中混着一种像是搅拌声般的黏腻闷响,令人听了就不舒服。尽管昏暗的光线下视线不清,但棉被都染成了红褐色。无可忍受的痛苦让老人撕抓自己的喉咙,伸长的手朝空中挥舞求救。呼吸粗重得像在扯风箱,口水从瘫软松弛的嘴里流出。
或许是有家人听见呼喊声,这时传来了一阵在走廊奔跑的脚步声。脚步声在木格纸门前停下,有人朝着房里喊话: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老爸,你怎么了?」
是一对中年男女担忧的询问声。他们停在门前想问出房里的情形,但老人痛苦地呻吟挣扎,没有余力回话。
「老爸,我们要进去了。」
男子粗暴地拉开纸门,朝房里一看,男女同时皱起了眉头。他们最先注意到的,是房里浓烈的异臭。
「这臭味是怎么回事?老爸你吐了吗?你到底怎么了?」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棉被上老人受苦的身影。
「爸爸,你还好吗?……咿!」
女性正要扶起痛苦打滚着的老人,却尖叫一声往后跳开。她似乎吓得腿都软了,瘫坐在榻榻米上,只能用手的力量尽量远离老人。
「我要开灯了。」
男子似乎觉得屋内光线太暗无法看清情况,于是伸手去开墙上的开关。老旧的日先灯嫌麻烦似地闪烁着光线照亮室内,这一瞬间,两人异口同声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眼前的这个人物真的是自己的家人吗?
眼前一个有如融解蜡像似的物体在挣扎打滚。剥落的血肉把四周染成一片深红,散发出难闻异臭,而指尖露出的白色物体竟是骨头。
「融解、融解了,我的身体全都要融解掉了!」
老人散发出腐败的臭气,喊叫出掺着血的哀嚎。
1
「老师到底要到几时才肯工作?」
沙耶穿着一身西装式制服打扮,提着书包走进事务所,看到凑半躺半坐地看着赛马报纸,于是夹杂着叹气声问出这句话。
「喂,跑来我家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凑也不将视线从赛马报中抬起,脚仍然放在桌上,一副嫌麻烦的模样这么回答。他这种口气,搭配上迈遢的黑色上衣与佣懒的态度,给人一种看不起人的感觉。
「你为什么要我工作?」
「老师已经整整一个月不工作了。这样下去会连收入都没有的。」
凑得意地举起赛马报对她说:
「靠这个就有收入了。」
「这不是收入,是支出。」
凑刻意装出很虚假的惊讶表情。
「这太惊人了,我之前都没发现。」
而当他看到沙耶的模样,脸上虚假的惊讶立刻变成真正的惊讶。
「你穿成这样是干嘛?」
「咦、啊……我今天有图书委员的工作要忙,所以制服还没换掉就过来了。」
沙耶有些腼腆,左右摆动着身体,接着又以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凑。
「你是要到隔壁再隔壁的角色扮演酒吧打工吗?我也不是不明白你担心我没收入,不过这方法还是留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再用吧!」
沙耶叹了一口气,像说梦话似地重复说着:
「总之请老师认真工作。」
「你那么想工作,就回御荫神道的阿姨身边去啊,你想要她怎么操你都行。最好还顺便到总本山去,帮忙照顾那个任性的小鬼。」
「任性的小鬼是说我?」
趴在沙发上看漫画的勇气坐起上身。
「说到还只是个小鬼却在总本山挂名的天才少年,不就只有你一个吗?」
「是没关系啦,这漫画的下一集在哪?」
勇气甩着手上的漫画,环顾散乱的房间。
「就堆在这附近吧。找不到的话就到隔壁房间,再找不到就去买。」
「这间事务所还是该打扫一下啦。啊,沙耶姊姊,你穿制服很好看。跟以前不一样的装扮感觉好新鲜。」
「谢谢你,勇气。只有勇气肯这么说。」
勇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这种标准答案似的态度真是一点也不可爱。」
「我也没必要让你觉得我可爱。你说漫画放在哪?」
勇气在堆得半天高的书、文件、传单与纸箱堆里翻找,不到一分钟就耸耸肩膀表示投降。看到这种惨状,沙耶叹了今天不知道第几口的气。
「记得十天前我才刚大扫除过。」
「你想听我讲熵定律(注13)之类老掉牙的答案吗?只要活动量一多,自然就会弄乱,这有什么办法?」
「老师明明就只坐在那边看赛马报吧?」
勇气也不理会他们两人的口角,搬开成堆的书,偶尔再抓起底下露出的书本快速翻阅。沙耶本来也只不经意地看着他,忽然间却脸色大变,抢过勇气手上的书。
「为、为什么这间事务所里还有这种色情书刊!我上次明明就偷偷丢掉了!」
沙耶把刊登女性裸照的杂志拿到凑眼前指责他。
「果然是你丢的?那,你丢掉之前也偷偷看过了吗?」
「我没有!」
「那你仔细看过了吗?」
「我没有偷偷看,也没有仔细看!」
「算我不对,我应该顾虑到你会讨厌这类书刊。毕竟这些书利无可避免会唤起你对自己身材的自卑感啊。」
「我是说这些书对勇气的身心发展不好。他还只有十岁啊。」
但勇气自己却完全不当回事。
「这种东西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长大的地方可是专门对付异怪的总本山,也就是所谓的密宗啊。像是魔罗观音(注14)啦、男女交合的佛像啦,更夸张的玩意我都看多了,这书根本还差得远呢!」
「魔、魔、魔……观音?」
注13:熵(entropy)使用于热力学、化学当中,为一种状态函数。许多学者也将熵用来做为乱度的度量。
注14:魔罗观音是阳具崇拜的信仰之一,「魔罗」即指阳具。
凑对大为动摇的沙耶回答说:
「你漏了罗字。」
「你想叫我说什么呀?」
结果是勇气帮沙耶脱身。
「沙耶姊姊为什么想叫这家伙工作?」
「勇气,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不可以把长辈称为家伙。」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这个说法可有点不怀好意啊。」
沙耶不理凑说些什么,将话题拉回正轨。
「是因为我很佩服老师上次的手法。老师使用的方法是御荫神道不会教的,总本山也不会。我想学习更多能够对抗异怪的方法,所以想见识见识老师工作的情形。」
「所以才要我工作?你这想法还真是自私自利。」
「当然我最担心的还是老师的生活。从我来到这里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有人上门讨债的次数就多达十三次了。」
凑把脸藏到赛马报后方,彷佛想表示他对这话题没兴趣。
「想学我的方法很简单,丢掉御荫神道就对了。把你崇拜的法术、符咒、结界这些老掉牙的历史遗物全都丢掉。只要把这些无聊的东西全都丢进垃圾桶,赤手空拳去面对异怪就行了。事关生死,自然会从没几两重的脑袋里绞尽脑汁。这就是我的手法。」
「御荫神道是没用的历史遗物?」
沙耶的声调里蕴含着少见的怒气。
「你不高兴了?我还自认说得很谦虚呢。」
「哪里谦虚了?我怎么听都只觉得你看不起御荫神道。」
「我是说脑袋没几两重那句,很谦虚呢?」
「老师,我是认真在问你,也请你认真回答。」
「我知道了,对不起,那我就认真回答吧。虽然你自己不拿来夸口,但每个人都肯定你是御荫神道之宝。你的才能从小就受到肯定,却不恃才傲物,也不怠怱努力,的确是没得挑剔。看起来是这样,可是啊,认真绝对不是美德,这样下去……你这巫女可当不久。」
出乎沙耶意料之外的坦然赞美,以及突然以认真语气说出的耸动内容,让沙耶不由得全身僵硬,连勇气也听得探出上半身。
「我……巫女当不久?这是为什么?」
「大众期待的巫女是惹人怜爱的清纯少女。你要小心,年纪这么轻就处处透出劳心的迹象,可是会老得很快的。」
勇气探出上半身听到这里,整个人翻转过来,用刚刚看的漫画拍着膝盖大笑。
「啊哈哈哈哈,说得好。大姊姊的表情真的一直都太正经、太严肃了啦!」
勇气好不容易笑完,却还一副侧腹部发疼的模样。
「我说大姊姊啊,你干嘛这么执着?上次只是碰巧的啦。我跟你说,这家伙根本就只是个无能的凡人。只是他挑漫画的品味不错,所以我还挺喜欢这里的。」
「老师做出过很多成绩,也解决过棘手的异怪事件,这些都是事实吧?」
「那些还不都是别人说的?又不是你亲眼见过。每次都像光的怪物那次一样,不靠法力也不靠灵力解决?不可能,只是在吹牛罢了。」
「从某些角度来看,这小子说得对。盲目相信别人给的评价可不好。」
「我明白了。说穿了就是老师不打算认真跟我们一起做事是吧?」
「你不干了吗?辞呈就不用特地写了,从明天以后不要再来就行了。我也只是再回去过那种孤独又寂寞的日子罢了。」
「老师的口气听起来怎么高兴得不得了?」
「我很悲伤啊。只是我一想到少了你们两个以后寂寞的日子会是什么情形,却发现那些日子是玫瑰色的。」
沙耶只觉得全身无力,但还是强行打起精神,把一叠文件放到凑眼前。凑看到这叠堆得几乎和电话簿一样厚的文件,露出厌烦的表情。
「厕所卫生纸应该是下礼拜才要兑换吧?」(注15)
沙耶的手粗暴地拍在文件上。
「这不是资源回收,是委证工作的文件。都是因为老师一直不看,才会堆到这么多。」
「是吗?我都没发现。麻烦你写在封面上,这样我才容易看出来。」
凑又要回去看赛马报,这次换勇气阻止了他。
「大姊姊的提议我跟了!大姊姊一定是要让这家伙工作,揭穿他的真面目吧?」
「勇气,就跟你说不可以用家伙这种字眼了。」
「为什么?什么法术都不会用的家伙,根本就只是平凡人啊。」
凑也不理沙耶与勇气的争执,懒洋洋地伸手去拿这叠文件。
「等一下,要是让诈欺师自己挑,他肯定会挑对自已有利的委托。」
勇气拦住凑的手,不让他去拿。
「挑自己擅长的领域来接案是很正确的。总本山和御荫也都是这样挑选各自擅长的工作。」
「应该说是互相把不想做的工作推给对方吧。」
注15:日本的纸类资源回收可兑换厕所用卫生纸。
凑看到他们两人又开始争执,无可奈何似地提议说:
「好吧,那我们就这么做。沙耶,你从这里面挑出三个案子,我再从这三个里面挑一个。你要尽量挑离这里近一点的。」
「我明白了。」
沙耶拿起文件一一细读。要是让凑用他那马虎的方法决定,根本不知道会挑什么案子。但如果可以的话,沙耶希望能仔细见识并学习凑的手腕,为此最好不要选一些太寻常的异怪事件。
「我决定了。请老师从这三个案子里面挑。」
十分钟后,沙耶颇有自信地将三份档案放到桌上。凑看着排在眼前的档案,得意地笑着说:
「我看看。就挑这个吧。」
凑伸手去拿的,并非沙耶所选的三份档案中的任何一份,而是她不选的大堆档案当中之一。
「为什么不是我选的工作?而且老师连看都不看这三个案子,这是在捉弄我吗?是故意找我麻烦吗?」
「不是,我有正当理由。」
凑耸耸肩膀,彷佛在喊冤。
「理由?」
「对,你在挑档案的时候,就只对这份文件露出厌恶的表情,眉头皱得特别深。」
「这不就是在找我麻烦吗?」
「根本不是好不好?我是好心要帮你克服你不拿手的领域。」
沙耶似乎还想抱怨,但凑不理她,开始翻阅档案。
「到底是什么理由让你讨厌呢?」
当凑开始翻阅档案,勇气似乎也有了兴趣,从他身后探头去看,却又立刻皱起眉头.
「嗯嗯,这种的我也讨厌啊,谁看了都会皱眉头好不好?」
但凑眼中有的却是好奇。
「每天晚上身体都会融解而逐渐致死的诅咒?这不是挺有意思的吗?」
两人皱起眉头,凑却正好相反,开心地拿起档案给他们看。
2
三人各自怀抱不同的想法,仰望着这间深山里突然出现的豪宅。这栋老旧的日式住宅散发出历史的气息,雄伟的大门后方有着绵延不绝的黑色屋瓦。
「这就是鬼头家?这大宅还真是典型到了极点啊。」
凑悠哉地说出感想,身后的沙耶与勇气却脸色铁青。
「老师觉得这栋屋子很正常吗?」
沙耶以沙哑的嗓音这么问。
「怎么可能?大得离谱又特地盖在这种深山里的房子,哪里会正常?这就叫做爱作怪。」
勇气摇了摇头。
「迟钝的凡人真让人羡慕。你看看我的手,我从刚刚就一直起鸡皮疙瘩。这里让我呼吸困难,而且又恶心。」
「不就是你最引以为傲的法力造成的吗?我说你们也太脆弱啦,矿坑里的金丝雀(注16)还没进去就死了,那还有什么用?」
「我们会用飞的跑掉,你就在地上用爬的慢慢受苦吧。」
「鬼头家是咒术界登峰造极的家族,这里可是他们的宗家啊。」
沙耶趁这缺乏建设性的争论开始前,先修正了话题的方向。
「对,相信里面一定有监牢,关着被诅咒的老爷子,跟身材火辣的座敷童子打得火热。」
看到凑说得像是十分羡慕,就让他们越想越怀疑,连这么强的妖气都感受不到的人,真的会是优秀的退魔师吗?
「那我们就上门拜访吧。」
凑在历史悠久的沉重木门上一推,门就轻易地打开。还正在寻找着门铃的沙耶赶紧想阻止他,但凑却完全不在意地直接走了进去。
「老师?老师知道鬼头严斋是多么厉害的人吗?」
「不清楚。」
「老师都没调查过?接了委托却不事先调查?」
诅咒并不稀奇。
从钉稻草人到许许乡多其他的咒法,都早以化为一般常识普及到社会大众之间。明治十四年(1881年)所制订的刑法典《新律纲领》之中,甚至还有着取缔诅咒的记载。从这点就足以看出诅咒离人们的生活有多近,人们又是多么相信、多么害怕诅咒。
「你真没礼貌。他儿子的老婆照片看起来可漂亮了,但老爷子我就不清楚了。要知道这老爷子被人诅咒,身体都融解了耶,要是对这样的老爷子有兴趣,根本就是变态吧。」
「他可是被誉为鬼头咒术之祖鬼头元德再世的人物呢。鬼头家最顶尖的咒术师,也就等于是全日本最顶尖了。我倒觉得这样的人物会被诅咒到濒临死亡,应该还挺能引起老师兴趣的啊?」
注16:金丝雀对沼气十分敏威,只要矿坑内稍有一丝丝沼气,就会焦躁不安、啼叫、甚至死亡,矿工们便可依此及早撤出矿坑保全性命。
「我看是被人反诅咒了吧。」
沙耶听了勇气的猜测,却只摇了摇头。
「不会的。鬼头家是负责解咒的家族。他们的工作是咒医,虽然对咒术很清楚,但不会去诅咒别人,所以才会跟御荫神道和总本山都有联系。」
凑与勇气面面相。
「所以我才受不了没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你以为有着顶尖咒术的家族,只解一些小小的诅咒就会心满意足?」
「我倒觉得大姊姊这种不怀疑别人的个性是一种美德。她在御荫长大却还能这么纯真,一定是因为那位阿姨细心呵护的关系,让我越想越羡慕。」
勇气以老成的口气兜着圈子赞同凑。
「你们是说鬼头家也做诅咒人的工作?」
凑与勇气都不否认,只对看一眼,耸耸肩膀。
姑且不说凑,连年纪比自己小的勇气都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让沙耶大为动摇,但她还是振作起来继续说下去:
「就算是这样,结论还是一样。我根本想不到有谁可以对鬼头严斋下诅咒或反诅咒。」
「就说这种事情根本没辄,毕竟连最强的家族都举手投降了。」
离屋子越近,沙耶就越是不安,勇气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相反的凑却越来越有精神。
「所以才好啊。解开日本最顶尖的咒术师都解不开的诅咒,那不是棒透了吗?而且还有一件事很有意思。」
凑以得意的语气指了指屋子。
「最顶尖的咒术师被人诅咒了。他们不借让这种丑闻外扬也要委托外人来解决,这事肯定另有隐情。」
从玄关前面的迎客松下走过,这次倒是找到了门铃。沙耶本想叮咛凑,要他别失礼,凑却抢先伸手触碰门铃。
「不管怎么说,做这行都很容易招人怨恨。不管是诅咒人还是反诅咒,都不是什么好事。换作是我,根本不想生在以这种事为业的家庭里。」
凑边按着门铃讲出这几句话,玄关的门几乎在同时便打开了。
「门开得还真快,简直像是早就有人在监视我们了。」
沙耶想到刚刚那几句话可能已经被对方听到,不禁冒出冷汗,凑却丝毫不以为意。
一名年纪约三十五、六岁,身穿和服的女子,拉开华美的拉门露出脸来。一对细长的凤眼加深了她光艳照人的容貌,散发出一种年轻女性所没有的媚态。
「咻~真没想到会有这种剧情,我本来还以为出来迎接的会是皱巴巴的中年女佣呢。光是能看到这张脸,这一趟就没白跑啦。」
看到凑吹着口哨,和服女子皱起眉头。
「啊,幸会。」
沙耶正经地低头打招呼,勇气则在她身后轻轻挥手。
「请问各位是?」
或许是两名年少者的反应让她放松了戒心,女性的态度转趋和缓,露出社交用的客套笑容。
「我们是接到委托,由总本山派来的人。请问这里是否就是鬼头严斋先生的居所呢?」
沙耶一如往常,很有礼貌地应对着。
「……从总本山来的?」
女性看着眼前失礼的男子、高中女生与小孩,露出讶异的表情。沙耶觉得她会有这样的疑问也是理所当然,正要开口解开误会之时——
「你是谁?」
她正准备稳扎稳打地树立起自己的信用,但有个男的却轻而易举地从旁毁了这一切。
「我是这一家的人,叫鬼头华子。」
华子面露不悦,但仍然有问必答。
「你就是现任家督的太太?你长得很漂亮,不过你的脸不像妻子,比较像情妇。我听说这个家的老爷子发霉了,所以就来参观,可以让我进去看看吗?」
拉门被粗暴地拉上,风压吹得三人的头发往旁飘起。
「果然不应该带小鬼头来啊!」
凑说得脸不红气不喘,让沙耶对他投以冰冷的视线。
「一点儿也不错。」
沙耶并从另一个角度表示赞同。
「我看这是大叔的计谋吧?他觉得这个案子解决不了,所以想激怒对方,让对方取消委托。有够小家子气的。」
勇气轻蔑地嗤之以鼻,但表情却少了往常的神采,精神显然很差。沙耶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握住他的手让他放心,但少年的背影却表明拒绝,彷佛在说这种行为是在侮辱他。
凑在一旁执拗地按着铃,又粗暴地敲门。
「喂喂~这样好吗?再这样下去鬼头严三会死啊。」
「是严斋,鬼头严斋。」
沙耶从旁订正。
「我知道,我就是说那个名字,不要小看我的记忆力。喂喂,你们的鬼头仁斋会死啊。反正也只是早几年死,就算是发霉到死也不是什么问题罗?不过老爷子可未必会留下遗嘱,把财产分给看护他的媳妇啊。前凸后翘的太太,你都不会在意自己有没有分到一份吗?」
拉门突然打开,让凑伸出的手扑了个空,只能漫无目的地在空中晃荡。
「外子说要见各位。」
华子待在再度拉开的拉门后,以不悦的语气传话。
「看来果然是威胁分不到财产这招起了作用啊。」
凑在华子的带领下走进屋里,嘴上还轻声咕哝这句话,让沙耶瞪了他一眼。
「老师没教养、不正经、不庄重、太胡闹了。」
「就是说啊。可是他们却请我进去,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凑得意的笑容让沙耶注意到事情的不自然之处。
姑且不论名声好坏,不靠法术的异端九条凑名头响亮,对方不可能没听过。也许遇到前任家督性命垂危之际,无论来的人多么无礼,还是会想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
「也许是觉得老师会有办法解决……之类的?」
「我很想说就是这样,但我跟你根本就还没报上名字,不是吗?」
「……啊。」
「对方连我们的名字都没问过就请我们进去。无论有什么理由,这个咒术魔窟的门就是开了。我们走。」
「我真的很不想进这个家啊……」
最后才走进屋于玄关的勇气回首一看,拉门便发出沉重声响关了起来。
3
勇气一进入屋内就连连后退。
「哇……」
他把恐惧藏在阴沉的表情下,强行将试图退后的双脚按在原地,但额头还是滴下冷汗。
「勇气?」
沙耶也察觉到屋内的邪恶气息比屋外更浓厚,因而全身僵硬。
唯有凑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边走还边胡闹地说些华子的后颈很性感之类的话。
「哎呀,这孩子看得见呀?」
鬼头华子露出堪称妖艳两字的笑容,看了勇气一眼。而她用舌头轻舔唇边的模样,更令人联想到蛇。
「真想让她舔舔看。」
扣除掉一个例外,剩下的两个人都对华子投以警戒的视线。
「请不要用这么凶的眼神看我嘛。鬼头家是驾驭咒术长达数百年的望族,家族里的人要是平平凡凡,反而不正常吧?」
华子说着继续无声无息地走在老旧的走廊。凑老实不客气地在廊上踩出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清楚。
整条走廊就像隔着视野狭小的镜头窥视般,给人一种比实际长度更长的印象。屋外的光线从面向庭院的大窗户照进来,屋里却四处都显得昏暗。
天气明明很晴朗,午后的阳光却十分浑浊,将灰泥色的墙染上更深的一层灰。
「我带客人来了。」
华子来到房门前,隔着纸门对室内说话。
「进来。」
房间里传来一道很有威严的说话声。华子拉开纸门,退开一步,要他们三人入内。
说话的是一名壮年男性,穿着绣有家徽的和服外褂。即使独自坐在宽广的客厅里,散发出来的存在感却让客厅显得毫不空旷。
他眯起眼睛,看着华子带来的三人。他并不是在瞪人,视线当中也不包含任何情绪,就只是笔直望向他们。然而这个人继承了权威延续数百年之久的家族名号,即使是面无表情的眼神,仍然有着充分的压迫感。
「还真是不折不扣的『THE家督』演出,终于进入横沟正史(注17)的世界啦。」
两人显得退缩,凑却满不在乎地础他们中间穿出,就这么走进客厅,隔着矮桌在家督的正面盘腿坐下。
「你们两个要演稻草人演到什么时候?过来这边跟他大眼瞪小眼要好玩更多倍啊。」
凑说完拍拍自己两旁的坐垫。两人客客气气地到凑身边坐下,男子就先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我是鬼头幽山。」
「哼~」
听对方报上姓名,凑却不跟着报出名字,懒洋洋地拄着脸盯着幽山看。沙耶看到凑摆出这种很显然在打量对方有几两重的视线与彻底瞧不起人的态度,只好开口打圆场。
「幸会,我叫山神沙耶,谨为我们先前无礼的举动致歉。我再次表明来意。我们是接到鬼头家的委托,由总本山派来的。」
注17:横沟正史(よこみぞ まさし)为日本小说家、推理作家。以一系列金田一耕助为主角的小说闻名。
「总本山派来无礼的小伙子、穿学生制服的女人,跟这么小的小孩?」
幽山以习于蔑视人的眼神看着他们三人。
「内人说你们来是为了家父的事,但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你们靠得住啊。」
「听说你第一次做咒术的工作是十二岁。」
凑尽管面临幽山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仍然保持一派轻松。
「你完美地把对方的诅咒送回去。施术者死于反诅咒,而你则摇身一变成了名人。」
「那又怎么样?」
「术者的才能跟年龄没有什么关联,这你应该最清楚。」
凑说着用下巴指了指身旁的勇气。
「放心吧,即使这小子刷新了你的最年少纪录,我们也不会大肆宣扬的。」
幽山沉默地望了勇气一眼。但他并非瞪视勇气,比较接近凑那种打量他有几两重的眼神。
「我就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吧。」
「我叫勇气,赤羽勇气。」
勇气努力想虚张声势,不在气势上输人。幽山接着望向凑,默默示意他报上名字。
「九条凑。」
凑一报上姓名,幽山那面无表情的脸孔微微一动。
「这个名字我听过。零能者九条凑,听说是个用接近诈欺的手法解决异怪的诈欺师。」
「我也听说过你的第一件案子,其实是父亲严斋帮你做的。很多人背地里都说十二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会用法术,一定是鬼头家想出名才搞出来的把戏。」
「你的意思是说凰评差就证明能力杰出?」
「我才想问呢。我确实能力杰出,也不否认你说的传闻。我这个人老实又率直,心灵太纯真,不懂得多疑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凑身旁的沙耶顿时放松下来。凑桀骛不驯的态度固然让她受不了,但看到他即使面临威压感这么强的人物仍能一如往常,却也让她觉得很安心。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所以风评很差,但他真的解决了多起异怪事件。」
「你又没亲眼看到我做的每一件工作。」
「老师,我们继续谈正题吧。」
沙耶不想让状况继续恶化,自然而然加快了说话的速度。
「看在鬼头先生眼里,也许会觉得我们这些年轻人不成材,但我们绝不是世人所说的那种诈欺破邪师。」
「你干嘛这么卑微?花钱的就是大爷?今天是他们求我们帮忙解决啊。」
看到凑这种态度,幽山仍然无动于衷。
「我想事情出了差错。」
「您说差错?」
「对。我并未对总本山提出委托,而且家父受到诅咒的事根本从未泄漏出去,你们为何会对家父受到诅咒的情形这么清楚?」
幽山严肃地开口之后,说出来的话实在大出沙耶他们的意料之外。
「请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沙耶一头雾水,但仍然开口询问。
「我不必回答。」
幽山突然站起,身上散发的气息改变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转变为攻击性的气息,一种叫做敌意的气息。
「知道家父受诅咒的只有我们家的人,以及施加诅咒的人。也就是说,你们就是诅咒家父的罪魁祸首。呀喝~这就是你想说的话?」
幽山指着他们三人正要开口,凑就以开玩笑的口吻抢先说出口。幽山无话可说,一张嘴开了又阖,阖了又开。
「我想他应该不会喊呀喝。」
勇气代替他回答。
「那呀呼比较好吗?」
「不要胡闹!」
幽山大喝一声,指着凑厉声斥责。
「九条凑,我听说你解决异怪事件的手法跟我们不一样。你不用法术,也不依靠法力。而且不只是法术,你还看不起潜心修行的人,轻视灵力的作用,说根本用不着这些术者。」
幽山的压迫感成了一阵狂扫肆虐的暴风。
「你的手法说穿了就是这样。先设法捏造异怪事件,然后佯装不知情加以解决。这样一来你就不用依靠法术也能解决事件,得到名声与酬金。你不是什么天才,就只是个诈欺师。」
尽管幽山严词指责,凑却只当马耳东风,仍然盘坐不动,抬头看着栏间(注18),喃喃地品评说这雕刻真是华美啊之类的。
「你对家父做了什么?你不是用咒术,而是用了你独门的卑鄙手法吗?我要你一五一十全部招认。」
注18:栏间为木造建筑中门框与天花板之间的构造。
幽山伸手到怀里拿出一个物体,突然掷向沙耶。
「咦?」
沙耶一时反应不过来,视野却被凑的手臂遮住。凑在幽山投掷的同时就动了起来,右手早已伸到沙耶眼前。
「老师!」
等沙耶喊出这一声,凑的手上已经附着了一个小小的物体。
仔细一看,黏在凑手上的是一只螨。它晃动着饱满得几乎快要胀破的肚子,正打算咬碎皮肤往里头钻。
「不要动!」
沙耶赶紧想伸手去抓,幽山却以沉重的声调制止。
「乱碰会让它肚子胀破,里面的毒就会杀了你。」
正当这句话让沙耶犹豫之际,捧着一肚子毒液的螨已经完全钻进凑右手的皮肤下。皮肤多了个小小的瘤状隆起,往肩膀的方向前进。
但凑自己却只皱着眉头,喃喃说道:
「这就是鬼头家的蛊毒?还真让人不舒服。」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用的手法可真残忍。」
勇气也露出愤怒的表情。其间螨仍然继续在皮肤下移动,抵达上臂。
「解开你对家父所施的诅咒,还有说出你们的目的。」
但凑的回答却十分冷静。
「所谓蛊毒就是把毒蛇或毒虫装进一个容器,让它们互相残杀,然后拿最后存活下来、毒性最强的一种来加以运用的巫术?」
「既然知道,就省得我多费唇舌。赶快回答我,不然等这蛊一路爬进心脏,你就必死无疑。」
「记得鬼头家用来做蛊毒的生物有蝮、蜈蚣、蜂、蝎、蟖蛛、青蛙?只是我没想到最后活下来的会是螨。」
「你怎么会知道?」
听幽山这么问,凑只回以坏心眼的笑容。他就这么起身,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小刀。
「不可以!」
看到他拿着小刀指向螨,勇气以认真的表情阻止。
「你弄死这螨,只要沾到一滴蛊毒的毒液,大叔你就会当场毙命啊!」
「真的吗?」
凑嘴角一歪,毫不犹豫地用小刀插向被螨顶得鼓起的皮肤上。
「老师!」
等沙耶抓住凑的手,小刀刀尖已经插进皮肤,伤口流出红色的血与毒艳的紫色液体。
「啊啊!」
沙耶仍抓着凑的手,发出绝望的惊呼声。由咒杀的名门所制作出来的毒液,眼看就要一口气侵蚀凑的身体。
「如果卸下整条手臂,也许还来得及。」
勇气紧张得说话都破了声。沙耶赶紧取出小刀,将刀刃按上凑的肩膀与手臂连接处。凑苦笑着抓住她的手加以制止。
「喂喂,别把我弄成残废。」
「总比死要好。」
「我才不会死。」
凑哼着歌回望幽山。他这种模样让幽山大感震惊。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会死?」
「你的意思是说,我早就该痛苦挣扎到死了?」
「人类不可能耐得住蛊毒。」
「是吗?那你也太没知识了。蛊毒这种东西制作过程固然惊悚,但也只是把已知的毒性加强而已。日本自古以来能取得的有毒生物种类有限,也就是说毒的种类有一定的模式可循。既然如此,也就多得是方法可以因应。」
凑从怀里拿出一根针筒丢到桌上。
「我事先打了对所有已知毒性都有效的解毒剂,这样几乎就能应付所有的毒了。」
「……好厉害。」
沙耶十分感动,勇气却从旁冷言冷语:
「大姊姊,这种时候不应该感动吧。他可没给我们解毒剂呀。」
「我只弄得到一剂。」
凑尴尬地耸耸肩,像是要躲开他们两人视线似地,转身面封幽山。
「别一脸呆样杵在那儿,坐下吧。这屋子可是用你代代祖先咒杀别人赚来的钱盖的,不用客气。」
看到凑在坐垫上一副跩样,幽山似乎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他。
「我们回去吧。」
这时沙耶却忽然站起,以隐含怒气的声音如此说道。
「为什么?好不容易才开始变得有趣了啊。」
凑的表情就像听人断定乌鸦是白的一般讶异。看到他这种表情,沙耶的表情也变得像是听人断定雪是黑的一样地不认同。
「老师问我为什么?我们大家刚刚全都差点被他杀了呀。就算怀疑我们,也不构成他可以突然对我们施放蛊毒的理由。连威胁都不是,他就只是个杀人凶手。应该离开的理由多得是,但对这样一个家族,我们却没有半点理由应该留下来或拯救他们。」
「我要解决连咒术专家都解不开的诅咒,你不觉得光想就让人兴奋吗?亏你还说想跟我学习,原来你就只有这么点觉悟?」
沙耶哑口无言。她早知道凑这种破天荒的个性,但姑且不论异怪,她万万没想到凑就连差点被人杀害也还能笑着说有趣。
「沙耶姊姊,没用的。就算我们回去,这个大叔也会留下来。」
「喔?勇气还比较搞得清楚状况。果然这种时候女人就是不行,还是男人理解得比较快,省得我解释。」
凑以一副深得他心的模样点点头,沙耶也只好不情愿地坐下。她极度想带着勇气回去,但凑多半拉也拉不走,而勇气也不可能丢下凑跟她回去。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啦。你也看到了,我们全场一致决定接受这委托。嗯?你还站着啊?」
幽山盯着态度明显缺乏礼仪的凑,模样不像在生气,而是在观察。
「你二话不说就想杀了我们,所以至少该老实回答我一些问题吧。你说没有提出委托,这是真的吗?」
幽山犹豫了片刻,随即坐下来深深点头。
「对,我没有提出委托。」
「老爷子受人诅咒,性命垂危,这也是真的?」
「……是真的。」
「我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鬼头家是咒杀的专家,这样的专家却委托外人来帮忙。而且如果是为了现任家督鬼头幽山也还罢了,受诅咒的却是已经退隐、时日不多的老爷子,就算他死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照理说你们应该私下处理,自己找出施咒者,不是吗?」
幽山还是不说话,凑把他的沉默当成肯定。
「提出委托的人,就是期待接下这愚蠢委托的人呆呆现身,受到嚷着说根本没提出委托的愚蠢家督怀疑。这样对方就可以哼着歌,更专心投入诅咒了。」
「所以你要说我是个被施咒者玩弄在手掌心的笨蛋了?」
「知道就好。」
「不,我还没有相信你。」
「那还用说。要是你这时候说愿意相信我,我还要怀疑你是不是疯了咧!」
凑的态度始终吃定对方,幽山紧闭的嘴角忽然放松。
「你这人真怪。」
「比起躲在这种深山里整天诅咒别人的家伙,我根本就平凡又无聊啊。」
凑每次一开口,沙耶都提心吊胆,勇气则一副看不下去的模样。
「好,我就答应让你们调查家父所中的诅咒。可是你们别忘了,只要你们的行动有任何可疑之处,鬼头家的诅咒就会要了你们的性命。」
幽山说话的口气虽然平静,但隐含的杀意却让沙耶与勇气都打了个冷颤。唯独凑仍然一如往常,以悠哉的语气回答:
「这我可不能保证啊。毕竟我每次都好端端地就被人当成可疑人物,我自己都很纳闷到底是为什么呢?」
4
三人获准进入受到诅咒的严斋所住的房间。
沙耶与勇气跟着华子走,凑晚了一步走出客厅。
当他们两人的背影转过走廊的转角而看不见之后,凑整个人往旁一倒,靠在墙上,一滴滴汗水落到地上溅开。他光靠在墙上仍无法撑住身体,伸手去撑一张放在走廊上的小桌子,却连桌子一起推倒,桌上的壶因此而打破了,发出响亮的碎裂声。
「你逞强逞完啦?」
幽山从后面看着他。
「这壶很贵吗?不过你刚刚还想杀我,就拿这壶扯平吧。」
「你的命还真便宜。」
幽山苦笑着伸出手,但凑拒绝他,靠着墙站起。
「原来如此,就算帮你带来的女人跟小孩注射解毒剂,他们的身体也承受不了负担,甚至有可能送命。」
「那又怎么样?我可不是为了保护这些小鬼才这么做。只是因为有可能被你怀疑,才选了最能有效逼你交涉的方法。」
凑说得很不高兴,但幽山却笑得老神在在。
「你讨厌别人把你当成好人?」
「我是讨厌被人误会。被人擅自把幻想加诸在身上,又擅自对我失望,那多不划算。别说废话了,快点带我去看那个快发霉的老爷子。就算不是夏天,可不见得发霉速度就会慢下来啊。」
「哇啊啊啊啊啊啊!」
勇气的惨叫声就是这时传来的。
「哼。」
幽山嗤之以鼻,一旁的凑尽管脚步踉呛,仍然飞奔而去。凑弯过先前他们两人弯过的转角,在走廊尽头又弯过一个转角。他看到了勇气与沙耶两人的背影,他们茫然地站在原地。
「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
沙耶只伸手指了指眼前的走廊,勇气则在她身旁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如果你们真的是从总本山来的,会怕也很正常。」
华子以不在乎的表情这么说。
凑走到两人身前,望向前方的走廊。这是一条没有窗户、光线相当昏暗的走廊。一条途中没有纸门或其他任何门窗,像个方筒似的走廊。底端的纸门多半就是通往严斋所待的房间。
通道的墙上与天花板上,用写有文字的符咒贴得密密麻麻,从符咒的缝隙间露出的部分与地板,也都密密麻麻地写着文字。
上面有着汉字跟许多奇怪的符号,也许是外国的文字。凑看不懂这些文字是什么意思。
「这是什么?」
「多半是斋戒法的一种。是一种关在房间里铺设结界,保护自己免于受到邪恶侵犯的方法。可是这……」
如果沙耶说得没错,眼前这异常的走廊应该是用来辟邪的。然而即使看在凑眼里,也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走廊有着一股又黑又深沉的压迫感。
这个贴着无数层符咒的昏暗空间,让人产生一种有东西在蠢蠢欲动的错觉。不,也许莫实不是错觉。
「这是以毒攻毒。」
华子似乎觉得好笑而从喉头发出笑声,模样完全融入了这扭曲的空间。看到她这样,连凑也闭口不说那些称赞她性感之类的话了。
「情形很可怕吗?不,想也知道很可怕啊。」
「是,连我都能明白感觉出来。我从来没看过有哪个地方有着这么多人的负面情绪,何况还是在有人住的家里,弄得这么……」
沙耶十分害怕,一旁的勇气则脸色苍白。
「弄出这种结界的人根本是疯了。这结界是用过去被这个家咒杀的人们留下的灵魂做的。竟然反过来利用这种强烈无比的怨恨……」
沙耶像是要护着勇气似地站到他身前。
「勇气看得比我还清楚,他看得见这些人的样子,也听得见他们说话。」
「在我看来倒只是个胆小的小鬼啊。」
这时背后传来一阵嘻笑声。
「呵呵呵呵呵,没出息。」
「啊哈哈哈哈,好逊喔。」
是小孩子的声音。转身一看,就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年纪只有四、五岁。两人手牵着手,天真地相视而笑。
「他们说可怕耶。」
「原来会怕呀。」
「竟然说这种东西可怕。」
「好奇怪喔。」
「可是会被诅咒喔。」
「是会被诅咒啊。」
「爷爷就被诅咒了。」
「会被诅咒到死。」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地方,他们以可爱的表情嘻笑的模样肯定是一幅令人莞尔的光景。但两名孩子在这种空气浑浊的地方拿死亡这种事来说笑,就只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春雷、春兰,你们两个对客人太没礼貌了。」
华子柔声告诫他们。
「知道了。」
「知道了。」
两名幼儿很有精神地答完话,就这么用跑的离开了。
「这是怎样?是你的小孩吗?」
「您、您的孩子真可爱。」
沙耶听凑问得失礼,赶紧用礼貌点的说法重说一次。
「喂,那么让人不舒服的小孩会可爱?就算是客套话也太假啦。」
沙耶十分尴尬,但华子并不在意。
「男的叫春雷,女的叫春兰,他们正好五岁,是双胞胎。」
「嗯?还有其他亲人吗?」
「不,没有了。」
凑看着两个小孩跑过去的走廊前方,似乎在思索些什么,但随即将视线拉回这条据说有着邪气的走廊。
「那我们走吧。」
凑举步就要前进,而沙耶赶紧阻止。
「请等一下,不做任何准备就过去会很危险的。」
「还不都是吓唬人?」
华子加深了笑意,问说:
「您觉得只是吓唬人?这可是鬼头家数百年传承下来的结界呢。」
但凑只笑了笑。
「听到了吗?被人驯养几百年的邪气,根本就跟家犬没两样,对那嗤之以鼻就对了。而且连严斋的诅咒都驱逐不了,这种结界有什么好怕的?」
「就算这结界真如老师所说只是家犬,也是患了狂犬病的家犬,还是很危险。啊……」
凑抓住勇气的衣领将他提起,顺势扛到肩上。
「好啦小鬼,我们走。」
「不、不要这样,放我下来!」
凑不理会勇气的挣扎,以强而有力的步伐在走廊上冲锋陷阵。他行走的模样威风凛凛,沙耶与华子都看傻了眼。
「就是因为你们怕了,这些东西才会靠过来,就跟小学男生爱对喜欢的女生恶作剧的心理一模一样。」
凑扛着闹个不停的勇气往前走,沙耶往前踏了一步想跟上,背脊却突然窜过一股恶寒,冰冷得几乎连身体最深处都要冻僵。沙耶觉得只要稍有松懈就会软倒,正要唱出辟邪的祷词。
这时,凑停下脚步,打乱了沙耶结的印。
「笑吧。」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要讲压箱底的冷笑话了,给我笑。那户人家正在讲电话。我家的猫咪睡着了。隔壁邻居的围墙被吹飞了。哎呀~真是毫不褪色的好笑啊。」(注19)
凑的举动看似荒唐,其实却合情合理。开朗的笑是辟邪的手段之一。像地藏菩萨的真言:「唵·诃诃诃·微娑么曳·莎诃」当中的「诃诃诃」就是「呵呵呵」的笑声,开朗的情绪正是最简单的反诅咒法之一。
沙耶想转而结法印咏唱祷词,看似万全的准备,其实却也证明了心中有着强烈恐惧,所以凑才会阻止她。
注19:此处皆为日本的双关语冷笑话。「那户人家正在讲电话」是取「电话」(でんわ)和「正在讲」(でんわ)的谐音。「我家的猫眯睡着了」是取「猫咪」(ねこ」)和「睡着了」(ねこんだ)的谐音。而「隔壁邻居的围墙被吹飞了」(塀[へい]がふつとんだ)为凑的误用,应是「棉被被吹飞了」(布団[ふとん]がふつとんだ)和「邻居建了围墙。喔~好厉害」(隣の家に塀ができた。へ~かつこー)。
「怎么样,这种古典笑话对你们这些年轻人来说很新鲜吧?啊哈哈哈哈。」
凑豪迈地笑了笑。
「被吹飞的是棉被吧。呆子~」
笑话实在太无聊,让勇气也有气无力地笑了。
「隔壁邻居的围墙要接『喔~好厉害』,是吧。」
沙耶也笑了。
「你们真的才十几岁吗?也未免太清楚这些老笑话了吧。」
「因为我们身边都是些像你这样的老人家啊!」
三人的玩笑似乎让昏暗的走廊明亮了些。
5
凑等人来到房内一看,躺在那儿的一名老人全身就像融开的一团蜡块,只勉强维持住人类的形状,他还活着反而让人觉得神奇。
三人一走进房里就同时按住口鼻闷声低呼。
「还真臭,臭得我鼻子都要歪了,就算是老人的味道也太臭了。」
血肉腐败的臭气刺激着鼻腔。凑捏着鼻子挥手想漏开臭气,但臭气自然不会就这样消失,让他只能叹了口气,放弃无谓的抵抗。
「这是家父。这诅咒已经持续两个礼拜了。」
幽山从后方跟来,苦涩地说出这句话,接着就对凑投以挑衅的眼神。这眼神彷佛说着「你看得出这诅咒的真相吗?」而凑则毫不在乎地四两拨千斤:
「你们就这样放着他两个礼拜不管?」
「我们尽力了。我们用尽了家族传承下来的所有手段,试图解除诅咒,查出诅咒的真相,但家父的病情却每况愈下,对诅咒的真相我们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凑用手掩嘴,看了好一会儿。
「是麻疯病吗?可是现在日本极少有患病纪录。而且他这样子看来是从体内往外融解,跟麻疯病不一样。」
凑自言自语般说出的话,让沙耶与勇气面面相觑,幽山则以气愤的声调反驳:
「这是诅咒,不是生病。」
「就是啊。」
「这应该是诅咒吧。」
沙耶与勇气也赞同幽山的说法,但即使遭到三人否定,凑仍然继续思考。
「我又不是断言他是生病,只是觉得不应该劈头就认定这是诅咒。对了,我出个谜题让你们猜吧,只要答对了,你们今天就不用工作,可以直接回去。」
凑的言行与「正经」两字远远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让幽山的表情越来越僵硬,但凑并不予理会,继续说道:
「密室里有一男一女。男的头上流着血已经死了,女的手上拿着枪。女人曾经倒贴男人很多钱,最后却被抛弃。好了,这男的是怎么死的?」
停顿长达数秒。沙耶与勇气都不明白该怎么反应才好,凑催促他们说:
「怎么啦?这么简单的谜题都猜不出来?」
沙耶无可奈何,只好回答:
「就算猜对了,工作我还是会做,是女性开枪射他对吧?这样算是猜谜吗?」
「不对啦,是男的自杀,女人只是捡起了男人死前拿在手上的枪。」
「啊,原来如此,这样也比较像猜谜。」
勇气合乎情理的回答,让沙耶佩服地点了点头。但从凑奸笑的模样看来,这似乎并不是正确答案。
「你们两个都答错了,真遗憾,今天你们得工作。」
「就说我们根本没打算放弃工作了。」
「那正确答案是什么?」
勇气对自己的答案很有把握,表现出不满。
「答案是男人跌倒的时候脑袋撞到地板死了。连这种事都猜不出来?」
「猜谜也要有脉络可寻啊!你根本只是随便想些跟我们的答案不一样的说法吧?那拿枪的女人是干嘛用的?」
「除了枪以外,回答什么死因都算正确答案。有个跟男人有仇的女人手上有枪,不表示她就会开枪。同样的,就算这里是诅咒之馆,也不表示任何不清楚原因的症状都是诅咒所造成。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回事。这个故事就是在告诫你们这种还没仔细检查就断定答案的态度,这谜题出得很棒吧?」
不只是幽山,连沙耶与勇气也开始对凑轻浮的态度表现出不悦,就在这时——
「哼、哈、哈。」
他们听见了几声泄了气一般无力的笑声。此时,凑、沙耶、勇气与幽山都没有笑,所以只剩下一个人。四人的视线自然而然集中到躺着的老人身上。
「幽山,你带来的这小子真有意思。」
已经融成一团的脸孔上有张嘴在动。这张嘴每次一动,都有浑浊的黑血从皮肤上的裂痕中流出,散播更多的臭气。
「老爸,原来你醒着?」
幽山赶紧跑向严斋枕边。他一张脸像是融化的蜡像,但眼睑一开,就露出一对有着锐利目光的眼睛。这种彷佛把活人的眼球移植到蜡像上的惊悚模样,让沙耶不由得别开脸。
而凑则走到幽山对面的枕边,像待在自己家似地轻松坐下,接着就跟老人寒喧了起来。
「嗨,老爷子,我来叨扰了。」
「你是什么人?」
老人嘴角漏出掺有血丝又起泡的唾液,慢慢转动颈子面向凑。只是这么一个动作,就让皮肤摩擦剥落。看到这种脆弱又令人不舒服的模样,凑毫不客气地大皱眉头。
「我是来治好你的。」
「我花了半世纪以上的岁月研究咒术,本以为已经没有什么是我看不出来的……可是我看不出你是什么人。甚至连你是总本山还是御荫,又或是根本不属于这两派的术者都看不出来。你是谁?使什么咒术?」
「哈哈哈,你当然看不出来了,我根本不是什么术者,没有半点灵异方面的能力,是平凡到了极点的正常人。好啦,老爷子,让我看看你这能上『万国惊奇秀』(注20)的身体吧,不要的话就直说。」
老人尚未回答,凑就抓起棉被粗暴地一掀,一阵强得几乎连眼睛都要刺痛起来的浓烈臭气弥漫丁整个室内。血肉的腐臭中混着粪尿的臭气,老人身上穿的浴衣(注21)沾染上了血肉,已经完全变色。
「不可以动家父的身体,会弄烂的。」
凑对站在房间入口的两人招招手。
「怎么啦?你们站在那种B级座位,又没有带看歌剧用的望远镜,根本看不清楚吧?观众席最前排的座位空着呢,赶快过来。」
「好、好的。」
沙耶用手帕按住口鼻,在棉被旁蹲下。
「好啦,帮老爷子脱掉浴衣。」
注21:万国惊奇秀(万围びつくリシヨ—)是日本的一个综艺节目。节目名称取自1970年于日本举行的世界博览会。节目内容介绍令人啧啧称奇、一般人无法做到的奇特才艺等。
注22:浴衣是一种轻便的和服,主要为夏季时穿着。
「我来脱?」
「没错。你是女人,至少应该知道男人的衣服怎么脱吧?要是不知道,就从今天开始学。喂,那边那个小鬼,你的工作就是一脸呆样站在那儿吗?过来这边做些搞不清楚方向的白痴猜测,才是你该做的事。知道了就捏住鼻子赶快过来吧。」
勇气不情愿地走过来,在沙耶身旁坐下。
沙耶战战兢兢地伸手去脱浴衣。
「失礼了。……请问,可以吗?」
「没什么可不可以的。你应该是御荫的巫女吧,没想到到了这把年纪,还能让年轻女子帮我脱衣服。」
沙耶不明白该怎么反应才好,在困惑下露出无力的笑容,随即开始动手解开老人的衣带。每次动到严斋的身体,都会听到黏腻的湿润闷响,让人打从生理上产生厌恶感,但沙耶仍然小心地护着老人的身体解开衣带。
「技术挺不错的嘛,你去当看护或护理人员应该很适合。我看你根本选错职业了吧?可是为什么现在叫小护士会被抗议啊?这岂不是害我少了住院时的梦想吗?」
「那我们就把巫女这个词也废除吧。」
「不要再夺走我的梦想了。」
「真没想到,老师竟然对我抱有梦想。」
「所谓对巫女的梦想,指的是巫女服领口的衣服被丰满胸部挤得微微敞开的状态,那是个跟你无缘的世界。」
「大叔,你实在很吵。」
勇气在一旁帮忙沙耶,一副真的嫌吵的模样撂下这句话。
「这会是什么诅咒呢?只要仔细查查,应该查得出好几种会让身体腐坏的诅咒。」
「可是,这会是调伏法吗?还是反诅咒?」
看到沙耶与勇气面面相觑的模样,老人笑着说:
「白费工夫。」
「请问为什么是白费工夫?」
沙耶问归问,老人却笑而不答。
凑一直从旁看着,不高兴地说了声:
「这应该不是诅咒。」
说着说着他手不经意地往前一伸,手指深深陷入严斋的腹部,让老人发出痛苦的哀嚎。
「终于不再笑得那么讨人厌啦?」
凑在众人的震惊环视之下,陷进皮肤的手指继续画图钻动,每次都让严斋的哀嚎声升高,老迈的身体痛得打滚。
「你、你在做什么!」
沙耶挥开他的手,而从疼痛中得到解脱的老人无力地倒下。
「还不就是痛了点而已?我只是有事情想弄清楚。」
凑说着用棉被擦去手上沾到的血肉。
「那就是老爷子笑他们白费工夫的理由。你应该有事瞒着我吧?」
最后这句话是对幽山说的。突然被凑指名回答,幽山苦涩地点了点头:
「对,我忘了说。可是你怎么知道?」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听到幽山的回答,沙耶想叫凑说明。
「他肚子里有硬块。」
说着凑指了指先前他用手指按下严斋肚子上的部位。
「一摸就摸到位置的确巧了点,总之这里有个很大的硬块。你们摸摸自己的肚子,应该摸不到这种硬块。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诅咒的根源?」
勇气对自己的答案似乎很没自信。倘若是诅咒的根源,就无法解释刚才凑与幽山的问答了。
「不对,大概是癌。我不是医师,所以不能断定,但既然肿瘤长到那么大,应该已经转移到全身了。也就是说,即使解开诅咒,老爷子也无法痊愈。不是吗?」
「没错。他的身体顶多只能再撑几个月。」
「是医师说的吗?」
「对,两个月前医师做出了这样的诊断。」
回答他的是幽山。
「有谁知道这件事?」
「我们请三名医师来诊断过,而且也并未对外保密。只要对我们家族稍加调查,应该马上就查得出来。」
凑露出不能接受的表情,看了严斋的身体一眼。
「施加诅咒的人当然也应该调查过你们家族了。不经过周全的准备,根本无法对咒杀的专家下手。对方当然也该知道癌症的事,但这个咒术师明知放着不管,老爷子也活不了多久,却还特地咒杀他。」
「我看只是这人太恨他,恨到光看他死还不够吧?会觉得不能容他安稳病死也是理所当然的啊。看看这个家的怨念就知道了。」
勇气似乎受到凑的影响,在这家人面前说话的口气也越来越不客气。
「小鬼说的话也有些道理。老爷子所中的诅咒,就只是让身体慢慢融解吗?」
「不是这样。每到深夜他就会突然开始痛苦不已,诅咒的症状也会恶化。他会痛苦整整一个小时以上,到了早上才会平息下来。」
沙耶想像着那般情景,表情登时变得沉重。
「这老爷子还可以活几天?你是专家,应该很清楚吧?」
「顶多再一个礼拜左右,最多活不过十天。连内脏都快要融解了。」
「是慢慢生效的诅咒?那太好了。」
「你说这样太好了?」
幽山先前对凑的种种失礼言行都不予追究,但听到这句话实在忍无可忍。
「是啊,太好了。那不就表示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欣赏今晚的诅咒表演吗?」
6
「好啦,要解决这次的诅咒,该怎么做才好?」
三人一来到分配给他们的客房,凑立刻开始问话。
「无聊。」
撂下这句话的是勇气。
「在你这年纪就要对自己的人生悲观也未免太早啦。」
凑一脸没兴趣的表情躺到坐垫上。
「谁跟你说我在讲我自己了!我是指这件委托。既然这个家的老爷爷生了病,活不了多久,救他也没有意义。而且这个案子根本不是正式的委托,我们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勇气一口气无处发泄,拿坐垫扔向凑。
「会弄成现在这样,都是因为你做事太马虎。明明是从总本山接的委托,你为什么不事先跟孝元先生说要接?」
「系知道一栋屋子里可能有杀人犯,过去之前还会先跟他们报备说等一下有警察要去吗?想也知道对方会跑掉好不好?」
「哼~?所以你要说包括解毒剂那件事在内,所有事情从一开始都是照你的盘算在进行?要是时机差了那么一瞬间,沙耶姊姊就会死掉耶,你知道吗?」
凑轻轻接过扔来的坐垫,当作枕头垫着。
「怎么啦?你突然怕起来啦?遇到异怪的时候你明明还那么勇往直前。」
「就跟你说这两者从根本上就不一样。异怪不是人,就算异怪再诡异,我也不会觉得怪。可是诅咒和凶杀案一样,凶手一定是人,跟异怪靠吃人来填饱肚子不一样。」
「不管是提供个人谘询,还是为坏事做尽却在临死前说要出家的人给予帮助,应该都是和尚的工作吧?不过没关系啦,不喜欢就尽管回去。我要留下来,相信应该可以拿到一大笔钱,这样就可以还债,还有资金可以赌赛马。」
「像大叔这么迟钝的凡人,解决之后也只会被灭口啦。」
沙耶端正地跪坐着听他们说话,发现他们的争论似乎不会结束,于是以低调的语气表达自己的意见:
「癌症跟诅咒之间也许并不是没有关联。」
「这话怎么说?」
「有没有可能是诅咒造成癌症呢?不是说因为他得了癌症所以诅咒他也没有意义,而是因为被诅咒了才会得癌症。」
对这个看似合理的推测提出异议的是勇气。
「不是啦!这诅咒不是那种类型的。虽然的确也是直接影响到身体,但病变跟诅咒的变异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就是啊沙耶,你这说法就好像拿车祸撞成肉泥的尸体,跟跳楼自杀弄成肉泥的尸体来比较,然后就说这两者死因相同。重要的不是结果,是过程。」
尽管沙耶不喜欢这个比喻,对结论倒很认同,再加上他们两人争论也已经结束,沙耶也不想继续坚持自己的意见。
「我说大叔,看你跩得很,可是你真的有看出什么端倪吗?还是你想躺在这里摆摆盘子,只让我们动脑筋,等解决以后再抢去当自己的功劳?」
凑躺在坐垫上打呵欠的态度,让勇气越想越光火。
「我们非做不可的事,不是去救那种自作自受、恶贯满盈的坏人,而是想办法让这个家的怨灵成佛。」
「哦~要让怨灵成佛?看来你小归小,但终究是个和尚啊。」
凑的语气显然是在拿他说笑。
「够了。」
勇气说完便站了起来,伸手去拉纸门。
「你要去哪?」
「我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受你指挥。你爱在这边午睡还是干嘛都随你高兴!」
话一说完,他就粗暴地拉上纸门出去了。
「老师,我也赞成勇气的意见。我认为净化受困的灵魂,远比解除这个家的诅咒更有意义,也应当更优先。」
沙耶终于忍不住对凑提出抗议。
「依你们的理论,就像是在说如果恶贯满盈的死刑犯患了末期癌症的话,见死不救也无所谓。这可真过分啊。」
「老师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可是……」
沙耶说到这里,放弃说服凑。
自己与勇气再怎么说也是神职人员,从小就被灌输要驱逐魔物与邪恶,消灾解厄,打倒异怪,解救死不瞑目的灵魂。
他们感觉得到,也看得见灵魂与邪念这类不属于阳间的事物。
但凑没有这样的能力。世人揶揄他是零能者,这种说法在这一个部分上是对的。
既然看不见也感觉不到,那么会觉得应该去救眼前性命垂危的人而不是拯救可悲的灵魂,反而很自然。
那么这就不是他们跟凑哪一边有错的问题,争论下去只会白费唇舌。
在接受这个想法的同时,一股像是对凑感到失望的情绪在沙耶心中晕开。一察觉到这样的情绪,就让她莫名地感受到一丝落寞。
「老师真的打算在这里睡午觉吗?」
「不,我早就决定该做些什么事了。」
凑慢慢起身,把带来的包包扛到肩上。
「老师明明可以在勇气生气以前就开始做的。」
看到沙耶叹了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口的气,凑则以一副饶富深意的语气说:
「他有他该做的事。」
说着露出了往常那看不起人的微笑。
7
看到凑做的第一件事,沙耶与幽山都露出讶异的表情。
凑在严斋睡觉的房问打开包包,拿出各式各样的器材开始装设。
沙耶也并未听凑说起他带了什么来,又要做些什么,所以在一旁看得兴致盎然。
「这些是什么?」
幽山也不能只让凑这伙人待在严斋的房间,所以陪同在场。
「是摄影机。躲在这种深山里太久,就会连这种随处可见的文明利器都很少见?这是可以拍摄Full High Vision影片的好东西,你知道Full High Vision是什么吗?可不是说让一个叫做Vision的家伙变得又Full又High啊。」
「这些我知道。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在家父的房间装设这些东西。」
「当然是为了拍摄今晚的表演啦。我要拍下来仔细检视。」
「我无意挑剔你的手法,可是这种事情还是自己亲眼见证最有效。我过去也解决过多达数百起诅咒,但从来不曾依靠这样的玩意儿。」
「我很想说你的想法太落伍,不过我完全赞成你的说法。感受到现场气氛的人,眼睛可以看到摄影机捕捉不到的东西。」
那为什么需要装设摄影机呢?两人都觉得凑的行动令人费解。
「但人难免会有疏忽。我就是要拍下这些疏怱掉的部分。为了仔细观察老爷子诅咒发作的情形,我要把不想漏看的部分拍下来。」
这就是凑的手法吗?沙耶这时觉得有点期望落空,但这时的她,并未注意到自己已经被凑给骗了。
8
「那家伙果然烂透了。只要拿得到钱,又觉得事情有趣,就什么事都能做?他绝对只是个诈欺师。」
他解决上次的事件肯定只是碰巧。勇气一股闷气无处宣泄,握紧拳头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幽山基本上允许他们在屋子里自由活动。他们明明有嫌疑,被怀疑可能是施加诅咒的元凶,却得到这样的待遇。从某个角度来看,倒也可以解释成对方藐视他,认为他一个小孩子反正也做不出什么大不了的事。
勇气巡视屋里的走廊,查看各个房间,将檐廊与屋檐都仔细检查,逐步在脑中完成整栋屋子的平面图。只是这么点工程,就让勇气累得满头大汗。
「这里到底是怎样……」
每个地方都有状似诅咒的邪恶气息。不只是走廊尽头、房间角落或天花板之类空气不流通的地方,连原本用来采光的檐廊与装饰华美的壁宠也不例外,到处都有着怨念。
之前凑说很豪华的栏间虽然确实是精雕细琢,但上面雕的却不是花鸟,而是令人看了就不舒服的昆虫与蛇。
再仔细看看那些空气不流通的地方,更是到处都可以看到扭曲的人脸,还听得见咒骂的声音。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这些人脸确实在说话。也不知道是在喊救命、说要杀了他,还是要他快逃。
「是被咒杀的人们留下的遗恨啊。」
竟然拿恨他们的人所发出的怨念来设结界,怎么想都觉得这家人疯了。即使听不见怨灵说话,怨恨的思念也会传进心里。要在这种地方生活,也未免太可怕了。
问题还不只这些。当初进门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屋里重要的房间全都朝向鬼门的方向,其余房间也都设计成可以透过走廊遇见来自鬼门的事物。
「哈哈哈,这冷笑话还挺好笑的。」
「下次轮到老师了。」
从传来笑声的走廊方向一看,凑与沙耶正好从严斋的房间走出来。
「是怎样啦,我一离开就开始行动。是喔,这样喔,原来我碍着你们就对了。」
沙耶不安地走在凑身后强颜欢笑,白嫩的手却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似地抓着凑的衣角不放。一看到这幅光景,勇气心中的不满更加高涨,让他咬紧了嘴唇。
「嘻嘻嘻嘻嘻嘻,你在做什么呢?」
「啊哈哈哈哈哈,你在看什么呀?」
突然有人从身后对他说话,让他心脏怦然一跳。
勇气转身一看,刚才见到的那对双胞胎正以好奇的眼光看着他。他们的眼睛睁得很大,就像是在观察手脚被拔掉的昆虫挣扎似的,有种天真无邪的可怕。
「干嘛啦?不要吓我好不好。」
他松了一口气。
「谁叫那个大哥哥每次经过,都讲些很无聊的话还笑得很高兴。」
「这样很好玩,所以我们就来看。」
这对一男一女的双胞胎尽管长相不一样,表情却如出一辙,让人觉得他们果然是双胞胎。
勇气忽然发现一件令他好奇的事。
「你们走得过那条走廊?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只是那条走廊,这条走廊也是。」
双胞胎对看一眼,嘻嘻直笑。
「救命啊,救命啊。」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
「我恨你,我恨你。」
双胞胎接连说出许多可怕的话。
「难不成……你们也看得见那些东西?」
「有好多好多的脸。」
「大家都在喊救命。」
他们嘻嘻直笑。他们看得见被诅咒致死而怀恨在心的灵魂,却还笑得这么天真,这种光景让勇气觉得一股冰凉的感觉从背脊上窜过。
如果他们生来就看得见,也许不会对怨灵产生恐惧的情绪,但双胞胎的反应仍然逾越常理。
勇气也是从小就看得见一般人看不见的事物,从这点来看,可说他的境遇与这对双胞胎相同。但勇气能自然地看见这些事物,对散发邪恶气息的事物仍会产生厌恶。至少他并未扭曲到面对不断散发负面情绪的怨念,还能这样嘻笑。勇气心想,这应该归功于细心呵护他长大的祖母。
觉得他们也许跟自己很相像的念头,一瞬间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正因为有着同样的境遇,勇气才更能这样断定。
突然间,他想到也许能从这对双胞胎身上问出些什么。既然这两个小孩这么不平凡,可以看见怨念,也许他们曾经感受到一些蛛丝马迹。
「你们两个,我有事想问你们,可以吗?」
「你想问什么事?」
「什么事?」
「关于你们的爷爷被人诅咒这件事,你们知道些什么吗?」
双胞胎互望了一眼,嘻嘻地笑着。
「爷爷哭了。」
「哭着对我们道歉。」
「道歉的时候摸我们的头。」
「黏答答的手好恶心喔。」
「就是说啊。」
听双胞胎说出这么残酷的话却还有说有笑,勇气还是觉得他们令人发毛。
9
她一直觉得有人在看她。要是勇气在场,也许就能更明白地告诉她是怎么回事,但沙耶无法看得这么清楚。至于一如往常大步走在前面的凑,则似乎完全没有感觉。
「喔喔,就是这里。」
凑敲敲纸门边缘当作敲门,门接着被拉开了,门后出现了一位身穿中衣(注22)、年约三十五、六岁的美女。稍浓的妆与香水味刺激鼻腔。
注22:中衣(襦袢),为穿着和服时,会在内衣与外衣间穿着的衬衣。
「哎呀?」
华子一看到凑就嫣然一笑。
「我有话想问你,所以过来一趟,我是不是来错时候了?」
单薄的中衣遮掩不住乳房的形状。说穿了跟只穿内衣裤见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不要紧的,请进来吧。」
华子一边绑着头发,一边走到房间深处,就这么身形一斜,坐到坐垫上。
「呀!」
沙耶从凑的胁下窥视着房内,立刻发出惊呼声。
「沙耶,你会不会突然想起有急事要办就先离开?」
「绝对不会。」
华子发现沙耶在场,于是对她也招了招手。她的一举一动从身体到指尖都散发着女人香,连同性的沙耶都看得红了脸。
「外子吩咐过只要是为了治好公公,要我什么忙都要帮。」
「是吗?那就好办了。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请说。」
「你为什么跟鬼头幽山结婚?凭你这样的美女,那个逊逊的大叔实在配不上。」
「这件事跟调查诅咒有关?」
「关系可大了。最有可能的动机就是为了财产。这个家族在做见不得人的工作,钱多到可以淹死人。」
华子也不生气,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因为我爱外子』这个答案不能让你满意?」
「是不满意。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把自己的人生托付在这种幻想上的人。」
华子用鼻音笑了笑,换翘起另一条腿,让中衣下伸出的双腿直露到大腿处。从某个角度来看,倒也有点像是在色诱。
「我啊,本来是保仓家的人。这个姓氏你们可曾听过?」
她说话的口气变得干脆多了。凑沉吟一声,摸摸下巴,兴味盎然地回视华子。
「记得大约在八年前消失的一个咒术家族,就是这个姓氏。」
「对,就是这个保仓家。他们为什么会消失呢?」
「谣言说是被生意上的对手,也就是被这个家给毁了。」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
沙耶先前一直保持静观,此时忍不住插嘴。
「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华子夫人可是嫁进了这个家呀。」
华子只以冰冷的眼神看着沙耶,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的想法真的很幼稚。你知道小孩子不是幸福之鸟提来的吗?」
沙耶看着华子想听她否认,但华子只是坏心眼地看着沙耶。
「没错,唯独我一个人活下来。不是因为同情我,而是因为他们在打垮生意上的对手时,还想顺便得到能生下优秀子孙的女人。」
「哈哈哈哈哈,所以你这个美女不是倾国倾城,只是倾家了?」
沙耶既无法了解凑为什么听到这件事笑得出来,也无法了解华子是出于什么样的思考才会如此冰冷地谈起这件事。
如果是在战国时代,遇到抄家灭族,丈夫与父亲被杀的情形下,媳妇或许真的会再度被当成工具利用。沙耶自己就置身于御荫神道这个深受传统与惯例束缚的组织,在很多方面都与现代的价值观水火不容。
但到要嫁到杀了自己父母手足的家族,甚至还与对方生下子女,沙耶对此情景则是连想像都不愿意。
「你们知道鬼头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的吗?他们不断屠杀,整整杀了四百年,死者的灵魂到现在还困在这个家里得不到解脱。尤其公公严斋更是被誉为开山祖师再世的人物,不只是我的家族,真不知道他们到底杀了多少人。」
沙耶不舒服地环顾室内,随即立刻告诫自己不可以去意识那些柬西。
「在我看来倒只是个老得发霉的家啊。」
「我反而很佩服你竟然什么都没感觉到。」
看凑说得满不在乎,华子傻眼之余却也觉得佩服。她不改脸上富有深意的笑容,起身走向房间角落。
「你没发现吗?我的家人也是鬼头家杀的。有我的父亲、母亲、祖父母,还有年纪还小又可爱的弟弟。」
华子说着将手伸向房间角落空无一物的空间,彷佛那里有人在。
「还有我哥哥,他原本是最有本事能继承保仓家的人。」
她的笑容里含有疯狂,爱怜地抚摸着比自己视线还高的地方。看到她这般姿态,沙耶不禁打了个冷颤。因为她觉得害怕的同时,却也觉得这样的华子很美。
「严斋那种老头子,那样的死法还太便宜他了……」
华子表情彷佛结了霜,以低沉的声音这么说。落向脚边的视线里有着闇黑而深沉的憎恶。
「看样子你们不是什么相爱的夫妻啊。」
凑的这句话让沙耶回过神来。之前她看着华子的模样看得出神,彷佛灵魂都被牵走了。
「是啊。可是这样的夫妻也没什么稀奇吧?」
华子微微一笑,疯狂从脸上消失,改以带了面具似的表情看着凑与沙耶。
「而且如果要怀疑出轨,也应该怀疑外子。」
「是喔?如果换做是我,至少会整整迷上你三个月。」
「我跟外子结婚已经七年了。」
「那就算他出轨也没办法。你有什么根据说他出轨?」
「是香水。他突然开始擦起古龙水,之前他明明从来没擦过。」
「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一个礼拜前吧。」
「那不是在老爷子中了诅咒以后吗?」
「是啊,也说不定他外遇的对象,就是施诅咒的咒术师。」
「反正这些也不重要。」华子说完这句话后,目光落向房间的角落,彷佛在对死去的家人所待的空间微笑着。
10
——救命啊。救命啊。
不成声的声音在呼救。
勇气呆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央,望向四周。到处都传来负面的思念。跟双胞胎谈过以后,让他更加在意,心中产生了恐惧。
——就是因为在这种地方生活,才会连小孩子都不正常。
他全身汗水冒个不停,寒气侵蚀着身体。
——救命啊。救命啊。
一直听见这不成声的声音。勇气一直不予理会,不去听,但他再也忍不住了。
勇气望向走廊角落,看见一个状似幼儿的人影。这个才刚学会走路的幼儿被周围的怨念围住,频频呼救。也不知道这幼儿在这里喊了几年,不,说不定已经几百年了。
理智要自己别理会,不然会有危险。但勇气实在再也忍不下去了。
「我马上就救你。」
他仔细查探四周,确定没有这个家族的人在场。
接着手结法印,咏唱真书。
「南无 三满多 无驮南……」
幼儿的身体开始发出淡淡的光芒。一道阳光射下,眼看通往天上的道路就要开启。幼儿笨拙地踏出脚步,但四周的怨念立刻缠上幼儿,阻碍幼儿行走。
幼儿连连呼救,不成声的声音回荡在勇气的脑海中。他额头冒汗,继续咏唱真言。然而无论阳光怎么指出道路,始终有源源不绝的怨念缠上来干扰。这些错综交杂的遗恨灵魂,已经可以说是一个共同体。真不知道困在这整个家里的灵魂到底有多少。
——糟糕,再这样下去……
自信的丧失造成了一瞬间的破绽。许多灵魂这次改缠上勇气,伸手去抓他。
「糟了!」
无数只手拉扯着勇气的衣服。有男人的手,也有女人的手;有老人的手,也有年轻人的手。
其中小小的手,是先前哭喊的幼儿伸出来的。
「呜!」
这就是保护鬼头家的结界吗?一旦想对这个家的人出手,就会受到无数怨念攻击。想对这家人下咒,就会受到多达几十倍、几百倍的怨灵攻击,即使是想救他们也不例外。
「呜、呜!」
勇气不断抗拒。再这样下去,自己也会沦为保护这个家的怨灵之一。
但身体已经从手脚末端开始转为冰冷,渐渐失去知觉。
「救、救命啊……」
一阵清凉的风从挣扎的勇气眼前吹过。抓住他的手战栗退缩,消失在墙上。
「勇气!」
拿着梓弓的沙耶跑过来,让勇气猜出从眼前掠过的那阵风其实是沙耶放的箭。
「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沙耶的手在他身上到处抚摸,仔细检查。
「嗯,我没事。谢、谢……」
自己出丑的丑态被她看见了,还被她救了。这样的念头妨碍了勇气,让他说不出该说的话。
「喂喂,被人救了就该道谢吧。」
凑慢慢走来,一副拿他没辄似的模样摊开双手。勇气越想越觉得他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可恨,咬紧牙关瞪了凑一眼。看到勇气这样,沙耶赶紧打圆场说:
「是老师主动提说勇气也许有危险的喔。」
「我是这么说的吗?记得我是说那个小鬼说不定会自作聪明,白白陷入危机,所以你最好先准备一下。结果你果然自作聪明,陷入危机,我很有慧眼吧?」
缓颊的话变成火上加油,让勇气心中某种东西应声崩断。
「你看不见那些受苦的灵魂,才会说这种话!就连你旁边的墙壁、脚下,还有天花板,都有一大堆人在受苦。甚至有比我还小,就只是婴儿的小孩……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所以我才……我才……」
话说到一半,情绪急遽萎缩,让他越说越小声。虽然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但勇气就是觉得好不甘心,好没出息,嗓音不由得发抖,眼泪更让视野一片模糊。
沙耶轻轻抱住勇气的肩膀,看了凑一眼。
「我也不能接受。」
「喂喂,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变成这种关系啦?」
沙耶不理会凑的胡闹,投以尖锐的眼神。
「我是指解救鬼头严斋这件事。真正非救不可的,应该是困在这个家里成了牺牲品的灵魂才对吧?」
「你以为我救人是在做慈善事业?你说的灵魂会付我钱吗?而且起初就是你要我工作赚钱还债的。」
沙耶失望地摇摇头。
「我本来以为你是个更善良的人。」
「所以我才讨厌这样。我讨厌别人擅自把理想强加在我身上,又擅自对我失望。我一直都只是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而已。」
沙耶看着凑,过了一会儿后才死了心似地别开脸。
「明天我会跟勇气两个人下山。就请你尽管留在这里,任由好奇心驱使,把这个事件加油添醋搞得热闹非凡吧。」
「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凑冷漠的口气,让沙耶抓着勇气肩膀的手用力得泛白。
11
「Ladies and Gentlemen,非常感谢各位参加今晚的诅咒折磨秀。令天的来宾就是这几位。」
凑用拿来充当手杖的伞朝房间正中央一指,就看到无力闪烁的日光灯照亮了躺在被窝里的鬼头严斋。
室内笼罩着沉默好一阵子。不只是在场见证的幽山与华子,连勇气与沙耶也都白眼看着凑。
「老师,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沙耶的语气中充满责难。凑要她看完今晚诅咒的情形再走,于是才来到这里,但她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我只是想说这个房间太阴森,才想让场面上的气氛明亮一点啊。」
凑丝毫不显得愧疚,反而摆出觉得冤枉的表情。这让沙耶垂头丧气。
严斋躺在被窝里动也不动,要不是胸口微微起伏,甚至会让人误以为他已经死了。
「你平常都是这个样子吗?」
幽山与妻子华子以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凑。
现在不在这房间里的,就只有那对双胞胎姊弟。两人年纪还小,已经上床就寝。
「就快到十二点啦。」
柱钟彷佛在等凑说出这句话,发出了宣告十二点来临的钟声。钟慢慢地、规律地刻下十二次钟声。每当钟声响。充斥在室内的紧张感就更加高涨。
第二声钟响。严斋在房间正中央静静地睡着。
第三声钟响。幽山双手环胸,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第四声钟响,华子不安地依偎在丈夫身旁;第五声钟响,沙耶吞了吞口水,握住勇气的手。
第六声钟响。勇气绷紧神经,不想错过任何异状。
第七声钟响。凑面无表情,又或者是觉得无聊,茫然看着室内。
第八声、第九声、第十声、第十一声。钟声在紧张感中一声声响起。
第十二声钟响完毕,沉默笼罩住室内。钟声余音未消,每个人都不发一语。
这种状态持续了十分钟以上。
「什么事都没发生呢。」
沙耶受不了这种紧张感,小声喘了口气。
「也许是我们来了,所以咒术师也怕了?」
勇气也以稍微阅朗了些的表情这么回答。
就在这个时候,严斋的身体弹跳弓起。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因痛苦而伸展开来的手脚喷出血沫,让腐臭充斥了整个房间。皮肤表层就像遇热的蜡一样融化开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因痛苦而张开的上下唇之间拖着丝线,融解的皮肤滴落在被窝中,形成了滩滩污渍。
这太过惊人的光景让沙耶与勇气看得哑口无言。面对这凄惨的模样,他们既无法上前,也无法撇开视线,只能茫然呆站原地。
连已经看过好几次同样光景的华子也说不出话来,幽山也表情僵硬。
「开始啦。」
唯独凑发出冷静的评语,冷静得几乎让人觉得他冷血。
「勇气,你看得出这诅咒是从哪来的吗?」
「我不知道啦。这个家里充满了诅咒,根本看不出跟哪个诅咒有关。」
「这小孩子不懂也不能怪他,就连我都看不出诅咒的源头。」
幽山冒着汗,看着严斋的情形。
严斋受苦的情形继续维持了一个小时左右。他痛得喊叫、打滚、血肉四溅,几乎要让人纳闷他这把老骨头怎么撑得住。这实实在在可说是来自地狱般的苦楚。
即使诅咒结束,众人仍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凑停下摄影机,开始收拾器材。
「但愿你有拍到什么线索啊。」
幽山的口气有些讽刺。
「从家父开始受苦以来,我每天晚上都在一旁看着。我做咒医的工作做了几十年,却丝毫看不出这诅咒是怎么回事。我完全看不出家父是在何时、在哪里,又是如何遭人诅咒。」
这几乎可说是幽山在向凑挑战,彷佛在问他说难道凭他就办得到?
「在何时、在哪里,又是如何遭人诅咒?你是不是忘了最重要的事?」
凑的回答出乎幽山意料之外,让他微微睁大眼睛。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
凑没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是他故意不予理会,而是因为注意到有脚步声接近这个房间。轻快的脚步声与年幼的笑声,同时,这个家里目前只有两个人不在场,就是那对双胞胎。
神情讶异的华子正想拉开纸门,一名幼儿却抢先拉开纸门现身。
「妈妈,嫣妈,你听我说,听我说。」
天真无邪的声音回荡在凄惨的现场。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笑容与兴奋的声音反而让众人觉得有几分寒意。
「是双胞胎里面的哪一个?记得你的名字叫春菊。你说话重复两次,是在帮不在场的另一半说的吗?」
「他是春雷,是男生。」
勇气订正凑的话。
「春雷,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春兰没跟你一起吗?」
「春兰她呀,春兰她呀,好糟糕,真的好糟糕。可是好好玩,因为她跟爷爷一样。」
听到这句话,华子登时脸色铁青,但春雷脸上仍然挂着形成鲜明对比的笑容。
「春兰她融掉了。就跟爷爷一样融掉了。」
12
「到底为什么会弄成这样……」
华子哭肿了脸,看着躺在被窝里的春兰。要伸手去摸她时还不至于需要犹豫,因为春兰的症状比严斋轻得多了,尽管身体表面微微融解,但并未严重到出血。
「姊姊,你痛吗?痛吗?融解是什么感觉?我也好想融解,好想融解喔。」
春雷在一旁嘻嘻直笑。姊姊显然在受苦,春雷却一直在笑。
「春雷!你安静点!」
连华子也受不了,对他吼了几句。
「春兰会死吗?死了会怎么样?会是什么感觉?」
「不要紧的。春兰不会死。」
但皮肤开始融解的事实不会改变,而且要是这个症状继续恶化,就会在女生身上留下疤痕,而且要是拖太久,当然也会危及性命。
幽山先说出这句话,接着做出判断:
「顶多半个月啊。」
华子抬起头来凝视丈夫的脸。她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地逼问幽山:
「骗人,你是骗人的吧?你是在开玩笑吧?」
华子抓着幽山不放,声泪俱下地逼问他。
「不要这么简单就说自己的小孩会死!她跟爸爸不一样啊!这孩子明明根本就没生病!」
「不要乱了方寸。你这样怎么当鬼头家的人?」
「我才要问你,你这样怎么为人父母?」
华子只投以憎恨的眼神,其中掺杂着近似杀意,不,是掺杂着不折不扣的杀意,幽山则只是默默承受她的视线。
「呼啊啊啊啊啊啊,」
紧迫的气氛下,唯猾凑发出状况外的呵欠声。
「我得奉陪这出廉价的戏到什么时候?你们吵架就能解决小孩受的诅咒吗?」
鬼头家的家督与妻子同时瞪向凑。
「喔哟,如果你们要说这是鬼头家崭新的反诅咒法,那我的确不该插嘴。可是如果不是这样,你们现在非做不可的事应该不是夫妻吵架吧?」
华子朝凑走上几步,开始指责凑:
「都是你们害的。从你们来了以后,春兰才开始不正常。」
「你倒是把状况判断得挺妥当的嘛。在这个状况下,我们的确最可疑。」
「老师……」
沙耶的担心落了空。凑将错就错的态度似乎让华子产生疑问,反而恢复了冷静。
「现在我不能让你们离开这里了。如果你们真的是来调查这诅咒,那就请查个水落石出。」
幽山以不容分说的语气这么宣告。
「两个小鬼离开应该也无所谓吧?反正他们什么都办不到。」
「不行,不可以。」
「你怀疑没用的人要干嘛?」
「我不能答应。如果你们还是要离开这屋子,我也会用上该用的手段。」
幽山以严厉的语气拒绝凑的讨价还价。
「呼,你们听到了吧?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就再多享受一下停留在这个家的假期吧。」
凑事不关己似地耸耸肩膀表示无奈。
13
「你干嘛那样挑衅他?」
勇气最先吼了出来。
「都是因为你讲那种话,才会平白被怀疑。」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看到笨蛋不说他是笨蛋就不痛快。」
「笨蛋是你好不好!」
沙耶只好开口调解。
「勇气,你现在生气也没用。越笨的人越喜欢说别人笨,你收敛一点。」
「我总觉得你讲这话是在讽刺我啊。」
「老师也请自重,你都是成年人了。」
由于得到沙耶支持,勇气的怒气也暂时消退。
「原来诅咒这种事情真的存在啊。」
但等两人不再争执,却换沙耶露出沮丧的模样。多半是看到连那么小的小孩都受到诅咒侵袭,在她心里造成沉重的负担。
「你都是御荫的人了,还说这种话?都看过异怪了,就别觉得诅咒有多稀奇。」
「我不是觉得稀奇。只是因为诅咒是人的恶意结晶……」
沙耶说得含糊其辞。对希望相信人性的沙耶来说,多半很难肯定有所谓的恶意结晶存在。
「别这么嫌弃。我就教你个乖。你知道搞祭拜的跟咒术师,在中国叫做巫官或巫师吗?就是日语说的巫女。也就是说,诅咒的根源之一和你们巫女一样。」
沙耶的表情变得更加嫌恶,紧紧闭上嘴。
「用不着一脸跩样在那边秀这种小知识。你看出了什么吗?」
「我接下来才要开始看。要看吗?」
凑拿出来给他们看的,是架设在严斋房间里的摄影机。
「凭这种玩意哪看得出什么线索?」
「到底看不看得出来,我们仔细看看摄影机拍到的影片就知道。」
凑把摄影机接上电视,以熟练的动作按下播放钮。
「说得也是。也许拍到了一些我们没发现、但是很重要的诅咒线索。」
沙耶抱着一丝希望这么说,但凑摇摇头反驳。
「应该不会。有咒术专家跟两个前程似锦的新秀看着,更重要的是我也在看,会有遗漏才让人吃惊。」
「那你为什么要拍下来?」
勇气丢出的疑问很有道理。他脸上不高兴的表情并未消失,但凑这种令人难以理解的行动似乎还是令他相当好奇。
「摄影机又不是只拍到老爷子。」
凑按下播放钮,画面上显示出严斋房间内的情形。画面边缘显示出拍摄的日期时间,框内则拍到躺着的严斋,凑等人与鬼头家的人则不时在画面上进进出山。
「喔,拍得很清楚啊。」
「老师是什么时候对摄影机比出胜利手势的?」
刚开始画面上几乎没有比较大的变化。但等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严斋开始发作,场面立刻变得忙乱。
『勇气,你看得出这诅咒是从哪来的吗?』
『我不知道啦。这个家里充满了诅咒,根本看不出跟哪个诅咒有关。』
凑跟勇气的声音也录得很清晰。
与三人记忆相符的事情就在画面内发生。沙耶无法将目光从受苦的严斋身上移开,勇气则一副不怎么有兴趣的模样冷眼旁观。
影片放了一小时左右之后结束。沙耶瞪大了双眼看完整段影片,遗憾地垂头丧气。
「对不起,我没能发现任何线索。」
「我想也是。」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开始就对沙耶不抱期望,让她更加沮丧。
「我看出来了。」
「你从刚刚的影片里看出线索了?」
「不是,我是看出这家伙想干嘛了。」
勇气说着看了凑一眼。
「大叔他啊,不是在拍严斋那老头,是拍他的家人。我没说错吧?」
沙耶问说这是怎么回事,得到的回答是:
「外人要施诅咒会很辛苦,但如果是同属鬼头家的人,应该就有办法下诅咒吧?所以他才会去拍家人的模样,想找出他们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举动。不过还真遗憾啊,就我看到的部分,每个人都没有做出什么可疑的举动。」
勇气说话的时候,凑一直看着萤幕,从态度上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在听。但等勇气说完,凑却在他额头上一戳。
「六十分。要是你只想出这么点东西就以为自己很行,那你一辈子都只会是自称天才。」
「我才没有自称!」
勇气倔强地反驳。
「我都没发现。」
「别这么在意。知道自己笨的笨蛋,总比自以为聪明的笨蛋要好。」
沙耶与勇气都只能一脸尴尬。
「那我要发表正确答案了。这台是表面工夫摄影机。」
说着朝摄影机一指。
「然后这台是真心话摄影机。」
说完凑从背包里拿出另一台摄影机,那是他们两人都完全不曾看过的。
「这哪来的?」
凑默默将线材接上电视,按下播放钮。电视画面同样显示出严斋的寝室,但角度却不一样,拍到了整个房间,可以看到严斋与室内每一个人的举动。
「你到底装在哪?我根本没看到。」
「想也知道不会装在马上就被人发现的地方吧?这可是要拍真心话的摄影机啊。」
凑露出坏心眼的笑容解释。
「老师是什么时候装的?至少在你跟我一起进去的时候还没装。」
「是在一开始装完摄影机,离开房间以后。」
「老师自己一个人经过那条走廊去到他房间?可是我没听到笑声……」
沙耶说到这里,发现不对。
「难道说不用笑也过得去?要我们笑是骗人的?」
「不是骗你们的,但不必出声,只要用愉快的心情过去就好。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以为我经过走廊时一定会大笑,那我就更好办事。而且勇气正好擅自行动,也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
勇气抱怨说竟然拿他当诱饵,但凑完全不理他。
「当他们站在拍到严斋的表面工夫摄影机前,都会小心避免露出马脚,但离开这个范围就会松懈。这两部摄影机就是要拍出表面工夫跟真心话。顺便告诉你们,这部还是夜视摄影机。」
「难道老师一开始的胡闹,也是……」
沙耶想起了凑先前说什么Ladies and Gentlemen的胡闹话。
「我想试试看在黑暗中能不能看见他们的真心话,所以我需要关灯的理由。如果他们觉得受不了我、看不起我,那就更完美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要那样胡闹,我也觉得很心痛啊。」
「这句话绝对是骗人的。」
「喂,不要一秒钟就毁了我的表面工夫。废话少说,专心看影片。仔细看看他们以为没被摄影机拍到时松懈下来的样子。」
接下来几分钟,三人就在沉默中看着影片。
「这个。」
勇气按下停止钮,指着一个人物。影片播放到严斋开始痛苦五分钟左右的时候。
「果然没错,我一开始就觉得她有问题了。」
勇气指着的人是华子。她从摄影机的画面退开后立刻泄了气似地叹了一口气。
「可是……」
沙耶想起白天跟华子说话时的情形,觉得无法理解。她根本不掩饰对这个家的憎恨。
「说不通啊。」
凑似乎也想起了白天的情形,露出思索的表情。
「啊,这样啊,我比你先找出可疑的人,你就不高兴了。」
勇气露出觉得没趣的表情。
但凑不理他,一直看着静止的电视画面。
「勇气,不是这样的。」
沙耶说出白天与华子见面时的情形,勇气就露出更加觉得没趣的表情。
「那她不就更可疑了吗?她有明确的理由要诅咒这个家的人。」
但凑完全不理会他的主张。
「你忘了最重要的事。华子她……」
凑的话说到一半,勇气就站了起来。
「是我找到的线索,由我来查清楚,我来解决。看我怎么证明你耍诈。」
勇气说完就走出房间,粗暴地拉上纸门。
「这情势发展还挺有趣的嘛。」
沙耶正要去追勇气,背后却传来凑的这句话。
「老师不想离开这屋子吗?」
「你打算丢下这些可怜的灵魂?」
凑显然在拿沙耶的困惑取乐。
「真的没有办法吗?」
沙耶本来就很在意这件事,直接对凑问了出来。
「要怎么解决?就是因为没人能对他们出手,鬼头家才能坐稳最强咒术家族的宝座啊。」
「可是他们被人诅咒了。」
「没错,这就是这次的诅咒事件里最可疑的地方。只是还有一件事也一样可疑。凭幽山这种功力的咒术师,自己的孩子遭到诅咒,再怎么说都应该会发现。他为什么没发现?」
沙耶找不出凑这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是幽山本人施的诅咒呢?这就不是有没有发现的问题了吧。」
这句话出乎沙耶意料之外,让她睁大眼睛,露出不能信服的表情。
「诅咒自己的女儿?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自己的女儿呢?」
「这话怎么说?」
「我是说,不管怎么想都不觉得那个夫人会乖乖生下幽山的小孩,就算是跟情夫生的也不稀奇。然后幽山发现这件事,就对女儿下了诅咒。」
沙耶对这种不合伦常的说法觉得很不舒服,脸色变得难看。
「可是这不构成连自己的父亲严斋都要诅咒的理由。」
「原来外遇对象竟然是老爷子!看他那副德行,那方面肯定很行。」
「华子夫人不是不想留下鬼头家的血统吗?这样就本末倒置了。」
「嗯,就是这里奇怪。那她为什么生下了小孩?你不觉得很多事情都兜不拢吗?看似说得通,仔细一想却有问题。有个齿轮错了位。」
「齿轮……是吗?」
「没错,所以你要跑一趟。」
「去哪里?」
「找华子啊。把这些都跟她谈谈,看她的反应怎么样。好啦,再发呆就会追不上勇气啦。」
14
沙耶跟着勇气并肩行走,勇气仍然不停发着牢骚。
「那家伙没把握只靠自己解开诅咒,才故意让我们回不去。一定是这样。」
「我倒觉得老师的肚量不会小到这种程度。」
这说法也有点像是在说他的肚量还是有点小。
「我看他只是想偷懒吧?」
「沙耶姊姊你看起来像个好人,可是有时候说话还挺毒的耶。」
「咦?怎么会?」
「你刚刚那样说,不就等于暗地里承认那家伙为人很糟糕?」
「可是我想他是有实力的。」
「你看,你都不否认。」
沙耶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而且有没有实力这点也很可疑啊。」
沙耶无话可答之际,他们已经来到要前往的房间。是双胞胎的房间。从纸门外朝里头打招呼,就听到华子疲惫的回答。
「失礼了。」
拉开纸门一看,华子面容憔悴至极,陪在睡着的春兰身边。
「春兰的情形怎么样了?」
憔悴的脸孔抬了起来,茫然地看着沙耶。她的脸上没有先前逼问凑与幽山时那种疯狂的神色,就只是空洞无神。
沙耶等人犹豫地进入房间,她也不加以制止。
「她的脸色比刚才好些了。」
沙耶仔细观察春兰的脸色,这才松了一口气。皮肤的损伤也不如沙耶意料中严重,但即使症状远比严斋要轻,凭幼儿的体力,怎么想都不觉得经得起诅咒摧残多少次。
「我有事想请教阿姨,不知道方不方便?」
勇气称她为阿姨,让沙耶想到理彩子这位阿姨对这个称呼会有什么反应,吓得全身一僵。但华子却自然地微微一笑,回答说:
「我没关系,你想问什么?」
沙耶心想原来独身女性跟母亲对这个诃的反应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内心大感佩服。
「是阿姨下诅咒……」
「勇气!」
沙耶强行打断勇气的问题。勇气多半是想直接问她是不是下手的元凶。也许他不是做事不经大脑,而是想突如其来提出问题,藉此造成对方动摇。但他并未顾虑到华子面容憔悴的情形。
——不是她。
沙耶半出于直觉而有了这样的确信。她怎么想都不觉得鬼头华子会下这种连自己的小孩都牵连进去的诅咒。
「是阿姨下诅咒时出了差错,把小孩子也牵连进来吗?」
「是那个男的叫你们来问我?」
华子收起慈母的表情,换上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种隐含了可怕事物的表情。
「不是,是我想到的。还是说其实不是出了差错,是故意下了比较轻的诅咒?毕竟大家都觉得没有母亲会狠心对自己的小孩下诅咒。」
「是吗?你这个年纪竟然就想得到这点,真了不起。」
「这么说来,果然是……」
「可是你要记得,小鬼头的聪明叫做小聪明。小孩终究只是小孩。」
「可是摄影机拍到阿姨你一点都不在乎的模样呀。」
「我甚至想在公公眼前笑他呢。」
华子冷酷的笑容让他们两人毛骨悚然。
「他活该。鬼头家的人最好全都死光光。是啊,小弟弟你说得没错,如果可以,我想亲手诅咒他们。」
这是诅咒的言语,里头灌注了浓度极高的憎恨。
「可是我不会对自己的孩子下诅咒。如果我要杀他们,大可在怀孕的时候就杀。」
在怀孕的时候杀了孩子,这句话血淋淋的程度让沙耶毛骨悚然。从她的口气听来,尽管并未付诸实行,但多半曾经想过。
「我是自愿生下这两个孩子。我绝对不会做出在这个家动用咒术的愚昧举动。」
华子转过身去,沙耶与勇气都再也找不到什么话来跟她说。
15
沙耶与勇气一走出房间,正好撞见凑踩着毫不客气的脚步声从走廊过来。
「你们在这种地方摸什么鱼啊?我要查一件很重要的事,跟我来。」
勇气还来不及抱怨,凑已经从他身边快步走过。
「你要去哪?」
「去找他。」
「他是谁?」
沙耶朝着这个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走得光明正大的青年背影发问。
勇气跟在最后面,不让自己掉队。
「竟然能这么没神经地走在这里,真不知道他神经到底是有多粗?」
凑也不把勇气的牢骚放在心上,一看到幽山就朝他挥手。
「啊,有了有了,我有点事想问你。」
他怎么能像跟老朋友打招呼一样,那么轻松地找幽山攀谈?沙耶心想凑这种粗神经,说不定就是他最了不起的才能,不由得对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佩服起来。
「你想问什么?」
「老爷子被诅咒弄得很痛苦的时候,你脸上僵硬的表情让我觉得有问题,所以我就来找你问清楚理由。」
「看到我父亲那么惨的样子,表情不僵才奇怪。」
「就是说啊。我也说不奇怪,可是我的女助手说她觉得不对劲,硬是不听我的劝。」
「咦?」
幽山朝完全无辜的沙耶瞪了一眼。当他视线移开的瞬间,凑的手指陷进幽山的侧腹部。幽山短哼一声,当场跪了下去。
「老师,你做什么!」
沙耶赶紧制止,但为时已晚。
沙耶看到衣服上被凑戳到的部位渗出黑色污渍,当场脸色铁青。
「……事情严重了。」
幽山额头冒汗,瞪了凑一眼。
「你这家伙。」
但凑丝毫不在意,嗅了嗅手指上的气味。
「果然没错。」
勇气见状也吼说:
「什么叫做果然没错!你弄伤他干嘛?」
「弄伤?谁弄伤他了?我只是把他本来就有的伤给翻出来而已。」
「就算是这样,老师的行动也有问题。就算是本来就有的伤……是什么伤?」
凑不回答,将戳了幽山的手指移向沙耶的鼻子,沙耶立刻皱起眉头捣住鼻子。接着再让勇气闻,他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这臭味……」
「难道说……」
凑看到两人惊讶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对还蹲在地上十分难受的幽山发问:
「你当时之所以表情僵硬,并不是因为老爷子在受苦。而是因为你,也在同一时间、同一个时刻,受到会让身体腐败的诅咒折磨。」
幽山口中并未吐出否认的话,就只是尴尬地撇开视线。
「所以尽管你似乎没表现在脸上,但衣服里却已经残缺得厉害啦?你擦古龙水应该就是为了掩饰腐臭吧。」
16
「这样一来,老爷子、家督跟孙女,祖孙三代都被下诅咒,真是可喜可贺的天伦之乐啊。」
一回到客厅,凑就生龙活虎地畅谈起来。
「一点都不可喜可贺。老师为什么说话总是这么不庄重?」
沙耶皱起眉头,但凑也不在意。
「老爷子的诅咒是从两个礼拜前开始,家督是八天前,孙女是昨晚。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诅咒几乎是以同样的间隔时段发动。还有更巧的,症状最重的是老爷子,接着是家督,最轻的则是孙女。」
凑彷佛把自己当成了讲台上的老师。
「好了,山神沙耶同学,如果你要诅咒这三个人,会照什么样的顺序、使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诅咒?」
「我才不会诅咒别人。」
「只是比喻,你多少通融一下。」
沙耶露出无奈的表情,想了一会儿后回答:
「我会先挑小孩。我会挑马上就会死亡的诅咒,不让他害怕或痛苦。」
「我有时候实在觉得你很可怕耶!」
「为、为什么!」
「当然是首先就要确实杀了小孩这一点啊。」
凑无视于哑口无言的沙耶,接着改问勇气:
「好了,下一个。赤羽勇气同学,是你的话会怎么杀?」
「为什么连我都要回答?」
勇气不高兴地玩着壁龛的花。花是今天早上沙耶自己摘来的,只有这里散发出清新的空气。
「我是想请教总本山天才少年的意见。赶快给我说。」
勇气没办法,只好转身回答。他想到要帮凑就不高兴,但正好趁这个机会挥开阴沉的心情。
「换做是我,一定会同时诅咒三个人。诅咒一被发现就没搞头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不只是敌人,也不能让自己人发现。要是分出先后顺序,等于是特地提供机会让对方发现而造成诅咒失败。」
「没错。诅咒时还分出顺序并不明智。如果只是想把鬼头家的人杀得干干净净,就应该同时下咒。如果想慢慢折磨严斋到死,来发泄累积长年的怨恨,最有效的方法应该是先诅咒孙女,再来是儿子,最后才诅咒严斋,但这次的顺序却相反。我总觉得事情说不通。这当中像是有意志介入,又像没有。就是让我有这种不自然的感觉。」
勇气听凑这么说完,似乎也觉得不对劲,面色凝重地开始思索。反倒是沙耶说出不同的意见。
「不管怎么说,竟然会对人下诅咒,真是太可怕了。」
「会吗?这根本是家常便饭吧?每个人都在做。每到新年不管哪一间神社,都可以看到写了诅咒的绘马(注23)排得满满的。」
「如果这种神社真的到处都是,那就伤脑筋了。」
凑搔着下巴说:
「看来你没听懂啊。」
「我没听懂什么?」
「我想想……」
沙耶看到凑侧脸上的思索表情中掺进了坏心眼的神色,恍然察觉到他是在想些坏心眼的事。
「举例来说,祈求恋情开花结果,就是最典型的一种诅咒。」
「祈求跟心上人结为连理,哪里是诅咒了?」
沙耶反驳表示完全不能信服。
「要是对方没有这个意思,会变成怎样?要是天神一时兴起实现了这个愿望,对方就得跟自己完全没有兴趣的对象交往。」
这道理沙耶懂,但她不能接受。
「其他常见的愿望里,就有祈求考试上榜这一项对吧?自己上榜,也就表示另有别人落榜。祈求必胜跟生意兴隆也是一样,都是要把竞争对手踢下去。」
注23:绘马是放置于神社用的祈福木牌。过去相传祭祀时要奉上让神明骑乘的「神马」,但由于马匹价格不菲,所以人们改将马绘于扁额或木板上,之后渐渐演变成现在的形式。
这些道理沙耶也懂,但果然还是不能接受。
「不管是直接或间接,愿望这种东西都是在祈求其他人不幸。不管是愿望还是诅咒,实现了就算是功德圆满,本质都是一样的。」
「无病无灾呢?」
勇气吐槽了。
「那不就会让医师失业吗?而且往往都是一些让人不希望他们活着的人最长命。不过也是啦,我也没有坏心到会把这种事也说成诅咒。」
「老师已经够坏心了。」
沙耶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句话,但凑装作没听见。
幽山来到凑他们的房间时,话题正好中断。幽山散发出来的气息中蕴含了可怕的感觉,让沙耶与勇气自然而然不再说话。
「怎么啦?看你一脸紧张样,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是打算对太太招认你外遇吗?」
幽山无视于凑的捉弄,一一望向他们三人的脸。等到他终于开口,已经是他现身后将近一分钟的事。
「今晚我要进行反诅咒。我要你们也在场,免得你们玩花样。」
幽山交代完,也不等他们回答就离开房间。
「他说要反诅咒?做得到吗?」
勇气指着幽山离开的纸门,对凑与沙耶这么发问。
17
幽山选来进行反诅咒仪式的场地,是屋子中央一间平凡无奇的房间。
「好啦,就让我们见识见识他反诅咒的本领吧。」
凑兴味盎然地看着仪式场地的每一个角落。房间正中央用注连绳围出一块方形的空间,正中央设有座位。
窒内除了凑等三人外,只有华子在场。不只双胞胎与严斋,就连该在场的幽山都不见人影。
「他到底要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
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凑打了大大的呵欠,就看到幽山身穿仪式用的装扮,拉开纸门进来。
「这……」
沙耶看到他的装扮,不由得哑口无言,表情中有的是困惑,也或许是一种接近屈辱的神色。
「这可有意思。」
凑好奇地看着幽山的模样。
幽山身上的装扮很像神道教的正装。对沙耶而言无异是在侮辱她的信仰。
「你冷静点,小心皱纹变多。」
沙耶被凑在背上轻轻一拍,才总算静静吐出一口气。这时幽山走到房间中央,从注连绳下钻过,在正中央坐下。
「现在开始进行反诅咒仪式。对我下诅咒的咒术师,将会受反射回去的诅咒所苦,后悔不应该跟鬼头家作对。」
说完幽山静静地开始咏唱。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
「呜啊……」
勇气突然开始难受地呻吟。
「你怎么了?」
沙耶注意到勇气情形不对劲,一问之下,勇气就将死人般惨绿的脸转过来面向她说:
「现在……有好多怨念聚集在这里。有好几千,说不定有好几万。」
勇气说完就抱住自己的身体开始发抖。
「勇气!」
沙耶被他不寻常的模样吓到,但随即又发现另有异状。
「什……么……」
整个房间里都有东西在动。从墙壁、天花板到地板,都有东西蠢蠢欲动。意识到这点,原本看到的模糊景象就逐渐变得清晰。
是人脸、人头、人手、人身。
无数的身体部位填满一个又一个的房间,每张脸都痛苦得扭曲,手脚也在痛苦挣扎扭动。
这些怨灵在叫喊。尽管听不见它们的声音,仍然让她想捣住耳朵。即使听不见,也知道它们在喊什么。它们在用诅咒的话语,喊出被杀的怨恨、悲伤与疠苦。
「难道,这就是鬼头家所用的结界诅咒?」
脚上传来一阵黏稠湿滑的感觉。一种怎么想都像是用人类身体胡乱绑成一整束的东西,像蛇似地缠上沙耶的脚踝。
「……咿、咿!」
一种像是蛞蝓在身上爬的惊悚触感,从脚踝一路上到小腿肚、大腿,连伸出去想拍掉的手也被缠住。这些东西发出叫声,想吞没沙耶。凡是它们碰到的地方,都渐渐失去力气。
不知道勇气是否也中了同一招,才会蹲下去不动。
「老、老师……」
她朝独自若无其事坐在身旁的凑伸出手。
「怎么啦?」
凑以一如往常的语气、一如往常的声调回答。
「这些灵魂……把我们……」
沙耶光说这句话就费尽了力气。如今怨灵已经爬遍她全身,从她身上夺走生气。沙耶失去力量,就这么倒向一旁。身体使不上力,还像感冒了似地发烫。
「喂喂。」
「老师……你快逃……」
凑抱起沙耶的身体,明明看到她在自己怀里瘫软无力,却露出恶作剧的笑容,把脸靠向她。
「啊……」
他的脸近在眼前,近得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凑的嘴唇继续接近,沙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不……」
凑的嘴唇就这么从旁绕过,接着抓准沙耶松了一口气,并因期望落空而松懈的瞬间,在她脖子上舔了一下。颈子上窜过一股清楚鲜明的湿润感觉,令她根本顾不得怨灵的存在。
「呀啊啊啊!」
沙耶大吃一惊,从凑身上跳开。
「老师,你、你做什么……!」
凑从方寸大乱的沙耶身旁走过,接着坐到勇气身前。
「你冷得像是冬天困在山上一样啊。好好好。」
凑整个人压上去抱住蜷曲身子蹲倒在地的勇气,接着往他耳边吹了一口气。
「哇啊!你干嘛啦,恶心死了!」
勇气挣扎着从凑的身体下爬出来,按住耳朵躲到沙耶背后,看来他非常讨厌凑刚才的举动。
「我是看你很冷,才好心想用体温帮你保温,莫非你是希望由沙耶来帮你?不过啊,背上贴着的东西那么没料,只会越贴越冷啊。」
沙耶觉得凑似乎在对自己说很失礼的话,但注意到先前缠住自己的怨灵都已经不见,于是连连活动自己的手脚。勇气也是一样,对已经正常的身体十分惊讶。
「诅咒的矛头不是指向我们。只是因为它们经过的时候跟你们对眼互望,才会跑来找碴。好啦,不吵了,静静听大叔表演反诅咒仪式吧。你们也不想被说小孩子太吵不准入场吧?」
「你才是最幼稚的小孩。」
沙耶与勇气再次坐下,观看仪式。勇气或许是情绪愤慨,怨灵都不再去缠他;沙耶也或许是因为受到脖子被舔的震撼,根本没心思去在意怨灵。两人都不再受怨灵纠缠。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华子静静地看着幽山祈祷,沙耶紧张得额头冒汗,凑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就在这时,有些东西从幽山身上剥落,冉冉上升。
「成功了吗!」
沙耶吓了一跳,起身起了一半。
从幽山身上冒出来的事物,遭周围的怨灵缠住、淹没、吞食。
「朝鲤鱼池里洒饲料,大概就会变成这样吧。」
凑的感想里并未包含丝毫震惊,冷静得令人纳闷到底要做什么事才能让他吃惊。
但进行到一半,幽山开始出现异状。他在祈祷,身体却往旁一倒,用手撑在地上。在他头上啃食云雾的怨灵开始进入幽山的身体。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
幽山口中发出野兽似的嚎叫,吐出大团血块。榻榻米被染成红色,幽山的上半身就落在这片红色之上。他痛苦挣扎伸出的手上,前端的血肉融解滴下。
「不会吧,失败了吗?」
「怎么可能,竟然……」
沙耶与勇气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凑则与他们形成鲜明的对比。
「原来如此啊。」
他只兴味盎然地眯起眼睛。
18
「我本来以为仪式成功了。」
「嗯,我也没想到做出那么厉害的反诅咒,竟然还会失败。」
把幽山抬进寝室后,凑听着他们两人的谈话好一会儿,这时对他们提出疑问。
「真的是失败吗?」
「成功的话诅咒就会送回去。这怎么看都是失败。」
「就是啊。看到那种情形还觉得成功,根本就是有毛病。」
两人异口同声反驳,但凑不但不改变看法,还加上新的看法。
「你们别忘了有唯一一种状况是会变成那样的,那就是原本诅咒就是幽山对自己所下的情形。如果是这样,就算送回诅咒,还是会回到幽山身上。」
「你白痴啊?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
「老师,这个意见我实在不能苟同。」
也不知道凑是不是接受了他们的说法,他改变了话题的方向。
「我说勇气,你之所以被誉为天才少年,不就是因为能判断出对异怪最适切的处理法吗?那你应该看得出什么手段才能适切解决老爷子的诅咒吧?」
勇气似乎对话题被扯开一事觉得不满,沉默了一会儿,但凑不停催问,他只好回答:
「那种事我不知道。这里有很多种诅咒跟怨念在翻来覆去,太多东西混在一起,搞不清楚哪个是哪个,也不知道该对抗哪一种才对。」
「我想也是。到头来小鬼终究只是小鬼啊。」
凑笑着用力在勇气头上摸来摸去。勇气显得很懊恼,但就算回嘴也改变不了事实,于是强忍下这口气。
「那我们就请这一大批碍事的小角色消失吧。」
「咦?」
由于凑的下一句话实在太出勇气意料之外,让他只发得出这种跟不上状况的回应。
「要它们消失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管是通往老爷子房间的那条煞气很重的走廊、屋子里每个角落都少不了的诡异气息,还有笼罩整栋屋子的阴气,都清个一干二净,就像用马桶冲掉一样。等到看不见多余的东西,你应该也会比较容易看出这融解身体的诅咒真相吧?」
「你白痴啊?你倒是说说要怎么去除这里的诅咒。贸然动手可是会被不得了的诅咒反咬啊,你忘了我之前差点就被怨念拖走吗?」
「就是啊,老师。就算想要解开诅咒来净化灵魂,这些诅咒也彼此变缠着,这么错综复杂,根本就没办法解开。」
「不对,你们错了。只要确实照正确的步骤进行,就有办法解放这里的所有诅咒。」
凑从书架上拿出几本书,重重放到矮桌上。
「假设这些书就是受诅咒的灵魂。」
说着凑把一本书摆到其他地方。
「这是第一个受到诅咒的灵魂,算来应该有几百年了。」
接着又堆了一本上去。
「然后这是第二个牺牲者。」
接二连三堆上的书本成了一座高塔。
「然后这是最新鲜的牺牲者灵魂。」
把最后一本放到书塔顶端后,凑就满意地看着这座书塔。
「这就是这个家里诅咒的本质。」
沙耶与勇气露出不明白的表情。
「这又怎么了?」
「我现在就告诉你们,你们的失败是怎么回事。」
凑随手从堆起的书塔中间一抓,试图抽出这些书。这么一来就让书塔大幅度晃动,感觉随时都会倒下。
「啊!」
勇气惊讶得站起,露出有所领悟的表情。
「你也太晚发现啦。我提议的方法就是这样。」
凑从堆起的书塔顶端,一本一本照顺序拿走。
「累积了几百年的诅咒也许很沉重,但新的诅咒却往往不如想像中那么沉重吧?」
「的确……照这个方法,的确有可能解开所有诅咒。」
勇气喃喃自语。对凑提出的崭新方法所产生的兴趣,压过了对凑的心结。
「可是办不到的啦。你知不知道这个家里贴了多少张符咒?一个灵魂就有一张,整整有几万张啊。要找出最新的一张根本是天方夜谭。」
勇气想了一会儿,得出的是这样的结论。
「去问华子夫人如何?只要我们说有可能解放她家人的灵魂,也许她会肯帮忙。」
「幽山应该也知道华子恨鬼头家,我怎么想都不觉得他会把这种事告诉华子。」
「如果能知道最上面的符咒,只要第一张就够了。只要知道这一张,之后就可以找出串连的顺序来解放那些灵魂了……」
凑笑着望向懊恼的勇气。
「我查得出最新的一张。」
凑得意地拿出几样东西。是笔型手电筒与一枝笔。他哼着歌在书上涂鸦。
「老师……」
沙耶正要告诫他,却说到一半就停住。凑明明用笔在书上写了些东西,但书上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是墨水用完了吗?」
「不是。」
凑用手电筒朝书本一照,就看到留白的白色部分浮现出文字。不知道为什么,他在上面写的是日行一善。
「这是会对紫外线起反应的特殊墨水。」
「这我明白了,但是这跟查得出最新的符咒有什么关系?」
「猜谜时间来罗。我昨天用这枝笔在一个地方乱写了一些东西,你们猜猜是哪里?」
沙耶与勇气对看一眼。
「难不成是在符咒上?」
「没错,我在一叠疑似备用的符咒上写了编号。只要用手电筒一照,就可以查出哪一张符咒是最新的。你们以为幽山昨天为什么要找我们去看反诅咒仪式?该不会以为他是欢迎我们,才让我们看那么重要的仪式吧?」
「所以他是在进行不想被我们看到的工作了?而他也不希望被我们知道他当时在做这些不想被别人看到的工作。」
「可是幽山为什么要用新的符咒?那些符咒不是用来捕捉灵魂的吗?」
「大概是觉得诅咒是魂魄吧?他起了贪念,想反过来使役这些魂魄。」
「……他用了符咒。」
凑拿出两支手电筒,交给他们两人。
「好啦,快乐的抄家时间,更正,是寻宝时间到了。你们就用这手电筒照亮家里的每一张符咒,找出最新的一张来吧。」
说完凑躺了下去。
「老师要做什么?」
沙耶接过手电筒,问出这句话。
「手电筒只有两支。很遗憾的,我得在这里待命。哎呀呀,我真的很遗憾。」
勇气把手电筒开关按得格格作响,伤脑筋地说:
「大叔,这支手电筒坏了,不会亮。」
凑老神在在地说:
「不用担心,我当然没忘了准备好备用的。」
说着从背包里又拿出一支同样的手电筒。
「明明就有,你也给我乖乖工作!」
勇气点亮之前他说点不亮的手电筒,朝凑扔了过去。
手电筒一一照亮每一张符咒。
「这里也没有。」
勇气一脸下能信服的表情,照凑的吩咐做事。但他之所以肯安分地做下去,是因为凑所说的方法让他能够信服。
「这边的符咒也不是。」
沙耶正经地一张张照亮符咒检查。她的眼神之所以那么拚命,是因为觉得也许有办法拯救这许多灵魂。
「这么麻烦的办法到底是谁想出来的啊?」
凑一副不想做的模样,拿着手电筒马虎地一路照过去。
「你好意思讲这种话?」
勇气说得厌烦,但并不停手。
「你认真点找啦。像你找得这么马虎,不管找多久也找不到啦。」
「怎么?你有把握比我先找到?」
「是有。至少我不觉得会输给你这种找法。」
凑嗤之以鼻,出口挑衅:
「那我们就来比赛吧。」
「正合我意。我不可能会输。」
「要赌点心吃的豆沙馒头吗?」
「好!」
无论是凑幼稚的态度,还是勇气动辄钻牛角尖的态度,都让沙耶只能摇头。她心想至少自己要正经寻找,逐一检查每一张符咒。
「那边那个拿手电筒在玩的大小姐,有空的话就帮我们喊一声开始。」
反驳也只是浪费时间,于是沙耶决定照做。她心想既然要比赛,相信他们两个也会加快脚步,认真寻找。
「唉……那就开始。」
「我找到了!豆沙馒头是我的了!」
就在沙耶丝毫不重视地喊出开始的同时,凑也喊出这句话。
「咦?」
「啥?」
凑用手电筒照亮的符咒上,浮现出用特殊墨水随手写下的数字1。
「你、你出老千。」
勇气说不出话来。
「原来老师早就找到了呀。」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凑装傻装得很露骨。
「好啦,轮到赤羽勇气同学出场啦。你要闹别扭闹到什么时候啊?这可是只有你才做得到的工作。」
凑难得以正经的表情这么说,勇气也就打起精神,站在第一张符咒前。
「我知道。就是要从这里找出诅咒累积的顺序对吧?」
他顺着第一张符咒,寻找怨灵之间的联系。
光想到怨灵多达数万,就觉得天昏地暗,但脑中浮现的却是先前他无力拯救的哭泣幼儿。相信这次应该可以让他成佛,不,是一定要让他成佛。
一想到这里,勇气就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或痛苦。
19
沙耶慢慢做了几次深呼吸。
用手指以梳理般的动作顺齐头发,既是她的习惯,同时也是对头发灌注灵力的作业。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沙耶的一头黑发总是乌黑亮丽。
「你从哪挖出这种衣服的?」
凑在一旁打着大大的呵欠,以眼角含泪的松弛表情,盯着身穿巫女装束的沙耶看。
「这是执行神圣工作时要穿的正装。一穿上这套衣服,身心都会绷紧。」
「人类这种生物松弛一点才比较刚好啊。」
沙耶以眼角余光看着又边说话边打呵欠的凑,叹了一口气。
「老师太松弛了。」
「是你太紧绷,所以我这样刚好。你差不多准备好了吗?」
沙耶正专心让心情平静下来,一时答不出话。凑也不再开她玩笑或催促,只静静站在原地。沙耶心想他这个人的想法真的大大超出常理。不久前还觉得自己也许太高估他而萌生的失望,也在同时慢慢转变为希望。
「我们开始吧。」
隔了几十秒后,沙耶做出了回答。
这次的委托是要解除诅咒,但随着诅咒的全貌慢慢揭晓,沙耶心中的想法也慢慢转变成希望设法解救这些受困的灵魂。相信勇气也是一样,但她对凑则有一半早已死心,因为她心想凑既然看不到灵魂受苦的模样,也就不能指望他会有同样的心意。
但凑构思的这个手段,却顺了沙耶与勇气的意思。他在符咒上做记号是前一天的事,这也就表示早从那个时候开始,凑的脑中就已经料到现在的事态发展。
沙耶盯着凑的脸看。
他的表情吊儿郎当,令人无从捉摸,很难从中看出他的真心。
「怎么啦?我脸上有东西吗?」
「不,什么都没有。我要弹响梓弓,这是为了让这些灵魂做好接受净化的心理准备。」
凑默默点头。
沙耶的手半卷半搭地扣上弓弦,顺势往后一拉一放。弓弦发出振动,奏出一种人耳听不见,只有灵魂听得见的音色,让整栋屋子掀起一股小小的骚动声浪。
笼罩着整栋屋子的不净气息变得更浓厚了。它们在抗拒梓弓的音色。
「我要开始了。」
沙耶右手往垂到身前的一束头发上一梳,手指之间就多了一枝用头发编成的箭。
她以庄严肃穆的心情拉弓。这箭是为了替这些持续了几百年的诅咒打上休止符而发的。
「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好的。」
沙耶嘴上这么回答,但仍不由得紧张。她一共要射一百二十四箭,来解放受困的灵魂。要射完数万张符咒是不可能的,但换个角度来看,既然符咒多达数万张,就一定有一些地方是枢纽,只要精确地击碎这些要地就行了。
这条路线几乎全是勇气一个人查出来的。找出最新一张符咒的人是凑,但之后找出所有顺序、判断应往何处射箭来当楔子,则都是勇气完成的。
沙耶率直地觉得佩服,心想真亏他小小的身体能做到这么了不起的事。勇气面对怨念一整晚之久,到早上就累得一头倒到床上昏睡。
——我一定会完成净化。
沙耶在决心中放出箭。梓弓接连射出净化之箭,从新到旧,将诅咒一一解放。
「一。」
沙耶射出下一箭。
「二。」
每一箭射出,都有许多灵魂从咒缚中挣脱。
20
幽山躺在棉被里动弹不得,瞪着天花板。明明感觉得出反诅咒成功了,但不知不觉间身体却受到诅咒侵蚀而痛苦不堪。
「到底是什么地方、什么事做错了?」
他自问自答,但就是找不答案,甚至连自己到底是何时受到诅咒都不明白。这是多么失败、多么难堪?
「怎么了?」
屋子里的情形不正常。受困的灵魂在骚动,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形。
「一百一十七。」
房外传来少女坚毅的喊声,几乎就在同时更传来一阵破风声,受困的灵魂得到解放。
「难不成……」
他们想践踏鬼头家持续了四百年以上的历史?
「一百一十八。」
声音越来越接近,纸门应声拉开——门后出现的是脸上微微冒汗举着弓的少女沙耶。
「失礼了。」
她轻轻一鞠躬,执起梓弓,从头发中创造出箭。
「住手!」
箭从急忙起身的幽山身旁射过,插在他背后的墙上。箭风拂过之处,充斥在室内的怨灵纷纷得到解放。
幽山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这个从他呱呱落地以来就一直存在的咒术结界,理应不容任何人侵犯,现在却轻而易举地遭到破解。
「一百一十九。」
沙耶平淡地数着射出的箭数,再度朝室内弯弓搭箭。
「不要射。」
幽山正要念咒,箭已经射了出来。保护这个房间的怨灵接连得到解放而消散。
「一百二十。」
沙耶冷静地数着数字。
「你这丫头!」
幽山取出做为媒介的狗形纸张,念诵咒语。黑影罩上狗形纸张后不断膨胀,从中出现数只以黑影为形体的巨型狗。这是一种叫做犬神的咒法,是透过活埋狗来制作的。有着黑色形体的狗影,想必一口就能撕开这小丫头的咽喉。
但沙耶喊声中射出的箭却接连射穿犬神的眉心,让黑影当场消散,只剩下撕破的狗形纸张。
「谢谢您的协助。」
沙耶说完这句诂,就转身背向幽山。这种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待遇,让幽山觉得极为屈辱,强拖着腐败的身体朝沙耶背后跟去。身体轻盈得出乎意料之外,看来要逮到这个嚣张的小丫头会比想像中简单。
「好了,到此为止。」
幽山伸去抓沙耶肩膀的手,被一只从旁伸来的手抓住,手指在他手腕上深深陷进皮肤。
「你腐败得可真厉害,不要紧吗?」
这个以轻浮口气和他说话的人是凑。
「你,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幽山咬紧牙关强忍疼痛,满脸怒容瞪着凑,融解的脸孔所形成的表情十分凄厉。
「别一脸凶样瞪我嘛,这是在清除你们的诅咒。」
「别开玩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嗯?家督先生看起来倒是比我想像中更有精神啊。」
凑胡闹的脸上掺进了少许正经的表情。
「果然如此啊?我就知道。」
凑自言自语地说了些令人莫名其妙的话,很干脆地放开了幽山的手。
幽山恨不得立刻就杀了他,然而——
「一百二十二。」
走廊前方传来沙耶的喊声,这才是真正紧急的事。
「呜!」
幽山拖着疼痛的身体向沙耶背后追去。在前方等着他的,是整栋屋子的中心,也就是通往严斋房间的那条诅咒最为浓密的走廊。
沙耶伸手轻梳头发—幽山心想还来得及。沙耶将头发中出现的箭搭上弓,拉紧弓弦;幽山边跑边念咒。沙耶举弓瞄准,要让箭的轨道贯穿笼罩着诅咒的走廊正中央;幽山的手即将碰上沙耶的肩膀。
忽然间脚下一绊,让幽山当场摔倒。走廊的结构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这种地方应该没有任何东西会绊倒人。
他朝脚下一看。
看到的是自己腐朽的脚趾。
幽山还来不及发呆,箭已经从沙耶手中射了出去。
沙耶射出的箭一路撕开浓密的诅咒,让多达数十条、数百条发出怨恨喊声的灵魂接连消失,走廊上褪色似的昏暗气氛逐渐散去。
箭继续往前飞,插在正前方严斋房间的纸门上。
「啊,啊啊……」
幽山看到这条通道变成一条寻常的老旧走廊,也只能发出哀嚎。得到解放的灵魂纷纷消散,没过多久就完全消失。
被箭射中的纸门顺势往房内倒下,可以看到严斋躺在房间正中央,一对瞪大的眼睛彷佛随时都会从严重融解的脸上滚落。
「一百二十四。」
最后一枝箭射向天花板。箭穿过天花板朝天空射去,无数灵魂追着这枝箭一路上升,拖出像烟火般的光轨在空中洒开。
「大姊姊,你成功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勇气称赞沙耶。
「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是否就真的能够看出鬼头家所中的诅咒是怎么回事呢?尽管心中有着一抹不安,但沙耶完成这个重责大任,仍然松了一口气。
21
所有人都聚集在严斋躺着的房间。
既然严斋没办法移到其他地方,要让所有人都在场,也就只能选这里了。
「完蛋了。鬼头家完蛋了……」
幽山垂头丧气,喃喃说个不停。
他身旁的华子从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彷佛看到丈夫的模样让她高兴得不得了。
裹着毛毯被华子抱着的是春兰。她本来受诅咒所苦,现在却露出活力充沛的表情。
她旁边的双胞胎弟弟春雷也露出同样的表情。
「差不多该结束了说。」
「该结束了说。」
「可是是什么要结束?」
「会是什么要结束呢?」
「应该是因为大家都不见了吧?」
「不知道大家跑哪儿去了?」
双胞胎一如往常地你一言我一语。
待在房间中央的是严斋。凑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坐起上半身的模样。
勇气隔着严斋躺的棉被,坐在鬼头家的人正对面。他休息过后,现在表情已经有精神多了。
坐在他身旁的沙耶则正好相反,微微显出疲态。发射一百二十四枝灌注灵力的箭,破除了整栋屋子里的邪气,固然令她十分疲劳,但她仍然露出笑容,因为她正感受着完成任务的充实感。她成功地净化了受困的灵魂。
「每射一箭都要拔头发,将来不会秃头吗?」
说完这句话就打起呵欠的是凑。
「才不会。」
沙耶说着却还是不由得手按头顶,多半是因为她其实还是有些担心。
「每个人都聚到这儿来,到底是怎么啦?为什么解除了屋子里的诅咒?」
严斋以严肃的表情看着凑这伙人。
凑一站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
「这次的诅咒事件,有一件事让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老师是指根本不会有人诅咒得了鬼头家这种诅咒界的权威吧?」
沙耶说出心中的答案,但凑却摇摇头。
「不对,不是这样。只要把范围扩大到海外,相信总会找得到一两个有本事诅咒鬼头家的人。问题不在这里。」
凑交互看着严斋与幽山。
「不对劲的是堂堂鬼头家家督,为什么会没有发现遭到诅咒。」
低着头的家督——幽山,抬起头来看着凑。
「的确……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人下咒的。」
「没错吧?要不被你发现,只有一个办法,也只有一个人办得到。」
凑的视线一一扫过每个人的脸,踏步在房间里绕了一圈。
「我可完全上了你的当啦,老爷子。」
他停步的位置,是在不能动弹的严斋枕边。一对腐败的老眼默默看着凑。
「鬼头严斋,就是你干的吧?」
严斋默默笑了笑,融解的血肉从嘴角滴落。
「别笑死人了!」
严斋之子幽山大喊一声。他满脸通红指着凑,鬼叫似地指责他:
「你胡说八道,老爸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就是啊,老师,冉怎么说这也……」
但凑只默默看着幽山。他的眼神不像回瞪,比较接近怜悯。
「这样啊?原来你也早就在怀疑啦?」
听到凑这么说,本想继续吼的幽山忽然静止不动。
「太可笑了。老爸一直躺着起不来啊,你说他要怎么对家人下诅咒?」
「凭严斋大师的本事,就算躺着起不来,要下一两个诅咒也难不倒他吧?」
「不对,问题不只这一个。有人对我下诅咒,我一定会发现,我有这个信心。老爸他没对我们下咒。」
幽山的态度充满了自信与确定。又或许就是因为他有着这样的想法,幽山对父亲的疑心才会变迟钝吧。
但凑无情地摧毁他这个想法。
「不对,有唯一一个方法不会让你发现。」
「不会有。」
「有,是只有严斋才办得到的方法。」
凑充满自信的表情,让幽山忍着没说出下一句话。
「你从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人下咒。」
或许是凑的这句话太出他意料之外,让幽山说不出下一句话。
「你说我是在受诅咒的状态下出生的?」
等他终于发出声音,这句话已经说得像先前垂头丧气时一样有气无力。
「没错,所以你的身体一直受到诅咒,却以为这样是正常的。说到身体,你现在可有精神得多啦,之前你反诅咒失败的时候,脸色还差得像是隔天就会死掉呢。诅咒为什么会减轻?」
「这……」
「如果你不想说,就由我来帮你回答吧,是因为我们解除了鬼头家的力量之一,也就是这屋子所设的诅咒结界。鬼头家的力量被削弱,也就减轻了对你们施加的诅咒。你们看,昨天还起不来的老爷子,现在也至少可以坐起来了。」
幽山想反驳,一时却无话可说。华子一直看着他,幽山别过脸,避开她的视线。
「你身上从一开始就有诅咒。这诅咒设定成会像病毒似地潜伏在你身上,等满足某个条件就会发动。没错吧,老爷子?」
最后这句话是对严斋说的。
「哼,哈哈哈哈。」
老人口中发出的笑声掺杂着融解的血肉,令人听了很不舒服。
「小子,真亏你看得出来啊。我从十二岁就一直诅咒自己,在儿子出生之前的这二十年,没有一天间断。我一再诅咒,要鬼头家的血脉断绝、消失。」
「整整二十年……?」
「没错。我的血里有着诅咒,会杀死有鬼头家血统的人。你身上流的有一半是我诅咒过的血,孙女是四分之一。诅咒的力量虽然被削弱了,但应该还是够要了你们的命。无论你是多么优秀的咒术师,也解不开我花了二十年所下的诅咒。」
幽山的表情会转为苍白,正述说着严斋所言不虚,他当初反诅咒失败就是一大明证。
「这诅咒下在我的血中,下在鬼头家的血里,没有人破得了。鬼头家的血脉就到此为止,这个受诅咒的家族就要从此消失。」
抱着春兰的华子小声惊呼,幽山呆呆站着不动。
老人嘴角流着血,不停地发出听不出是笑声还是哭声的声音。
22
「设在鬼头家整栋房子的诅咒已经解开了。」
「只是家督很生气。」
「是谁下的诅咒也查出来了。」
「只是人都快死了。」
「诅咒是怎么下的也查出来了。」
「也就是所谓受诅咒的血统了。」
「可是我们却不明白解除诅咒的方法。」
凑等三人齐众在客房,露出沮丧的表情。
「……抱歉。」
勇气难得以消沉的表情坦率地道歉。
「我当初说只要这个家的诅咒结界消失,就能明白看出诅咒的真相跟解决方法,可是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勇气,即使没能看出诅咒的真相,我们不也成功地削弱了诅咒的力量吗?」
「反正都是会死,这样反而拉长了他们三个受苦的时间…….平常我真的看得出来。像『嫉』那时候就是,虽然不完整,但我就是灵光闪现,想出了一种对应法。我就是感觉得到。我、我一直都看得出来……」
「别那么自责。我觉得待在这样的家里,感觉会失灵也是无可奈何。」
沙耶安慰的言语,反而更让勇气的表情转为沉痛。沙耶再也想不到什么话可以对勇气说,只觉得不管说什么话,都会伤少年的心。
「是因为感觉失灵吗?」
也不知道沉默维持了多久,躺在棉被上把脚高高翘起、晃来晃去的凑,纳闷地说出这句话。
「你是想说我就只有这点本事?」
现在的勇气少了平常那种随时要找架吵似的气势,只放低声调说出这句话。
「老师,勇气只是状况不太好……」
「我就是在问他说,是不是真的状况不好。」
凑从棉被上猛然起身,站到沮丧的勇气身前。
「你怎么想?你看不出答案,是因为状况不好吗?」
勇气不跟他对看,一直看着榻榻米。
「我告诉你你有什么缺点,那就是沉迷在自己的才能里,都不去思考。」
勇气想反驳,但只张开了嘴,到头来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又低下头去。
「老师,你何必说得这么伤人?勇气也很努力呀。」
凑刻意摆出拿他们没辄似的态度,指着沙耶说:
「顺便告诉你,这就是你的缺点。你只想着怎么好声好气安慰人,都不去想更重要的事。你以为只要好声好气,事情就会解决吗?」
「这,可是……」
沙耶欲言又止,凑已经一把抓住勇气的头,强把他低垂的头往上抬。
「你应该看得出来。你这能力是孝元挂保证的,可是你却看不出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在这一步就停止思考,悲观地认为自己不行?」
凑伸手到包包里,拿出一件由好几个金属环串成的物体,朝勇气扔了过去。
「这是什么?智慧之环(注24)?」
「没错。我敢断定你解不开这个智慧之环。」
「才不会,这种小事还难不倒我。」
「你绝对办不到,因为这个智慧之环在制造上出了问题,是解不开的缺陷品。可是如果我不告诉你这件事,你就会挑战个没完没了,到头来还会说是自己太没用才解不开。这就是你现在的情形。」
「老师,你该不会是说……」
沙耶察觉到凑想说什么。露出绝望的表情。
「没错,之所以看不出来,不是因为勇气无能,是根本没有解决方法。」
23
「……没有方法。」
鬼头家家督幽山说出来的结论与凑不谋而合。
先前那充满威严与压迫感的模样已经连一点影子都不剩,无力地躺在棉被上的模样毫无生气,彷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注24:智慧之环为一种益智玩具,由数个环扣在一起,玩法是要将其解开或重新扣上。
他的改变让沙耶与勇气看得瞪大眼睛,但凑只觉得无聊似地表达感想,说还不就是这样。
「诅咒已经融入鬼头家的血,已经是身体的一部分。要解除诅咒,就等于要破坏身体。」
幽山的目光仍然望向空中,以沙哑的嗓音这么说。
「你知道诅咒的缺点是什么吗?那就是如果对方的力量更强大,就会透过反诅咒的方式,把诅咒送回术者身上。老爸被誉为开山祖师再世,但仍然没有人能保证他的诅咒不会被送回去。」
幽山吞吞吐吐地说着这些话。他的模样有气无力,只有一对眼睛慢慢萌生出力道。
「但老爸对鬼头家的血所下的诅咒是完美的。没有人可以解开融入血里的诅咒,就算想反诅咒,也回不到施术者身上,只会回到自己身上。」
「怎么会这样?真的绝对不可能办到吗?」
沙耶继续追问,勇气则不发一语。他之所以什么都没想到,是因为没有手段。凑的这句话深深打进他心里,让少年产生了一种几乎已经半死心的情绪。
沙耶发现他这么想,但并不想怪他。勇气曾靠这种才能解决过许多异怪,是个被誉为天才的少年。沙耶之所以尚未死心,只不过是因为她的感觉还不像勇气那么真切。
「哼哼,哈哈哈哈哈哈,这是多么矛盾。我就要死在最顶尖的诅咒下,这是何等屈辱,又是何等光荣。现在我明白了,既然我现在明白这诅咒的真相,也就能够理解运作的方式,这就是最完美的诅咒,是解不开也送不回的完美诅咒!」
幽山笑得像是疯了。也不知道那是面对无可逃避的死亡而产生的疯狂,还是亲身承受理想的狂喜。无论答案是哪一种,他肯定都疯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小孩受到诅咒,你还笑得出来?你不担心小孩吗?」
对于沙耶独自拚了命般的发问,幽山也只是笑了笑。
「因为担心也没用,反正都是要死。你们也看到了吧?这两个孩子不正常,他们生来就有着鬼头家的疯狂。鬼头家将会被自己的完美诅咒给终结。」
幽山的高笑声始终不停,这嘲笑一切的笑声听来十分刺耳,而且越笑越大声。
「并不完美啊。」
凑的这句话让幽山的笑声停了下来。
这句话让幽山忽然地全身静止不动,慢慢转过头看了凑一眼。他看到的是凑嘴角上扬发笑的表情。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并不完美,这有什么问题吗?」
凑正面接下幽山的杀意,仍然笑得若无其事。
「解开这个家的结界似乎让你得意忘形,不过这个对血下的诅咒可不一样,不像房子的诅咒有破绽可以对付。」
幽山的口气比起一开始显得更为平静,反而让人更加感受到他隐忍不发的怒气。
「所以你要说的是,鬼头家早就知道房子的结界有破绽,才会藏起新符咒,但老爷子下的诅咒没有破绽,所以没有方法可以解开诅咒?绝对解不开的诅咒?那不是很有意思吗?我就解开给你看。」
凑的话里没有半点犹豫动摇,但看到他这样,幽山只从喉头发出笑声。
「那你尽管试试看。乱试一通会有什么下场,你应该很清楚吧?」
幽山将右手伸到他们三人眼前。融解的皮肤下露出状似肌肉的组织,更里面的白色物体应该就是骨头。
「症状恶化了。」
沙耶铁青着脸说话。
「你又做了反诅咒?」
「对,我当然做了,结果就是这样。即使知道诅咒怎么运作,而且诅咒的力量也被削弱,我还是解不开这诅咒。每次送回诅咒,身体都更加受到侵蚀。你有这个觉悟吗?有为失败付出代价的觉悟吗?」
说完幽山似乎累了,就这么躺了下来,模样令人联想到已经腐朽的尸体。
凑迅速离开房间,沙耶与勇气小跑步跟上。
「老师,你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开诅咒了?」
沙耶跟到他身旁,一边调整呼吸一边看着凑的脸。这张总是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的侧脸转过来面对沙耶。
「完全没有,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一开口就很干脆地这么回答。
「啥?」
勇气替发呆的沙耶发问,但语气比较接近痛骂。
「大叔你刚刚明明对家督说解得开!你那自信满满的态度是怎样?」
「啊,你说那个啊?我只是听他大笑听得想吐,想叫他闭嘴,所以才跟他胡说八道。结果他却秀出那么恶心的手给我看,害我现在真有点闷。」
凑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胡说八道?」
「还『啊,你说那个啊?』咧。」
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沙耶与勇气也只能同时表达受不了他。
「这、这么说来,真的没有方法可以解开诅咒了吗?」
「我没说没有,只是没想到。」
「还不是一样!」
「别说傻话了。没想到跟没有之间可是有着天壤之别。一边是说解开诅咒的可能性是零,另一边则是说不定有可能解开。」
「这两边听起来都没有多少分别。」
沙耶太过泄气,无力地摇摇晃晃靠到墙上。
「就拿这个智慧之环来说吧。」
凑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是先前拿给勇气看的智慧之环。
「喔,不就是缺陷品吗?这又怎么了?」
勇气以狐疑的眼光看着凑扔过来的智慧之环,脸上明显露出再也不想被他唬得团团转的提防神色。
「对你们来说,这诅咒就像这玩意。」
「就是啊。大叔你不就说过这个智慧之环是解不开的?」
「其实有方法可以解开。」
「那你就让我见识见识是什么方法啊。」
凑接过勇气扔回来的智慧之环,哼着歌开始动手。
「哼,呼!……咦?」
「你看,你解不开吧?」
勇气嘲笑凑解不开的模样。
「骗你的~」
凑说着并将拿着智慧之环的双手往外一分,双手各拿着分开的部分。
「咦,为什么?为什么解开了?」
沙耶任由勇气在一旁震惊,从凑手中接过智慧之环开始拨弄。短短几十秒后,智慧之环又重新串在一起。
「连我也接成功了,这挺简单的。」
沙耶说完嘻嘻一笑。看到她的笑容,勇气露出恍然的表情,同时心中涌起一股猛烈的后悔。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缺陷品!从一开始就解得开了对吧!」
「随便想一下也知道。我干嘛要特地随身带着解不开的智慧之环?你从一开始就上当啦。」
勇气满心想反唇相讥,但他完全上了当,所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现在不管说什么,都只是死不认输。
「大姊姊早就发现了?看你解起来好像很简单。」
他顶多只能勉强扯开话题。
「没有。我只是看到老师弄得很简单,就想说我可能也会。」
听她回答得单纯明快,凑佩服地连连点头。
「听到没有?做人还是要老实才好。」
「老师倒是经常要我多怀疑别人呢。」
凑不理会沙耶的抗议,很跩地开始训话。
「你们还没试过就放弃,这么缺乏毅力,真的让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我说这智慧之环解不开,你们就认定解不开。诅咒界的第一把交椅说没办法,未必表示他说得就对。真要说起来,你们这些有异能的家伙都认定一定要靠异能才能对抗异能,说不定这才是最严重的刻板印象。」
「惭愧。」
沙耶老实地道歉,勇气则不一样,继续对凑投以反抗的视线。
「诅咒跟智慧之环不一样啦,难道你要说你有办法像解智慧之环一样解开这诅咒?」
「方法不是没有,我就想到了一个。追根究柢来说,你们觉得为什么诅咒会到现在才发动?」
两人尚未回答,凑就说出了答案:
「我想导火线多半就是癌症。严斋的死期将近,触发了诅咒。真是一场充满自私自利、横跨半个世纪的举家殉死啊。说来还真有点浪漫?」
「这种只顾自己的浪漫一点用也没有。」
沙耶已经觉得满心疲惫。这个家的一切都是那么地不正常,要是在这里待太久,即使诅咒已经变得薄弱,多半还是会被污染,连自己都会变得不正常。
「如果导火线是老爷子的死,那么只要能避免老爷子死掉,说不定就有可能阻止诅咒进行。可是癌症跟诅咒的症状都已经恶化到这个地步,这招就行不通了。这老爷子会死,会挂,会归天,全剧终。」
「果然就没有方法嘛。」
即使如此,凑提出的方法的确是勇气想都没想过的。
也就是说,只要发现的时期够早,就有可能避过这诅咒。
「我问问理彩姊姊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可以解决。」
沙耶似乎觉得不能再这样默默乾等下去,试图摸索现在有什么能做的事。她用行动电话讲了五分钟左右,但还是面有难色地挂了电话。
「我找理彩姊姊商量御荫神道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决,但姊姊说没有任何方法。她说以这种从出生就受到诅咒的情形来说,诅咒已经变成身体的一部分,很难切割开来。」
凑毫不感动地说了句我想也是。
「全都行不通啊。」
但勇气说话的声调中却带着几分期待。
「无法把鬼头家的血跟诅咒分离,这个事实是改变不了的。我们就直接放弃这个环节吧。」
但凑却很干脆地这么说,让沙耶与勇气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老师要放弃解决吗?虽然我也觉得这很困难。」
「怎么可能?我只是说要换个方向去想。这可是御荫跟总本山都解决不了的事,我哪里会有理由放弃?」
与常人的想法应该正好相反,但凑像个少年般眼神闪闪发亮的模样,却让他们莫名地觉得似乎相当可靠。
「血、鬼头、诅咒、血脉……」
接下来一个小时左右,凑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房间里踱步。当他停下脚步,嘴边已经有着笑容。
「应该值得一试啊。」
24
即使凑等人要离开屋子,幽山也不再阻拦。他整个人失魂落魄:心不在焉。
转搭几班电车下了山,看到最后抵达的建筑物,默默跟来的两人都觉得一头雾水。
「这里不是医院吗?」
「这里是启友综合医院吧?是负责治疗异怪事件受害者的医院之一。」
沙耶回答了勇气的疑问。
「难道你以为靠医学可以治好诅咒?」
「所以我才来啊。」
凑很干脆地承认。说完也不管哑口无言的两人,马上走向医院。
「这里是处理异怪事件的医院,所以有特殊的治疗方式是吗?」
沙耶跟上凑,提出问题想找出值得信服的理由。
「不是,找一般医院也行,只是这里比较好说话,所以我才选这里。」
「那不然是怎样?要在这里进行正常的治疗?你以为只要搞个皮肤移植之类的手术就能治好诅咒吗?」
勇气的表情本来还一直怀抱期待,现在却迅速转为失望。
「不是皮肤移植,但就是治得好。问题是要排队,运气好的话应该就有办法搞定吧。」
「排队?」
凑的话充满了谜,让他们两人完全无法理解。
「不是移植皮肤,那么是要移植腐败的内脏吗?我说大叔,既然你真的觉得在医院治得好,就把话说清楚啊、就跟你说用现代医学不管怎么治疗都没用的啦。」
沙耶也对完全不想解释的凑继续追问:
「老师,这可是诅咒耶,而且还是鬼头严斋从出生就一直施加的诅咒,所以才会连年纪还那么小的春兰都受害。」
「就是啊,幽山跟她都是生来就注定要死于诅咒。诅咒刻在他们的血里,等于是在DNA里写着要他们去死啊。」
凑似乎觉得勇气的话深得他心,弹响手指,粗暴地搔着他的头。
「如果这诅咒是你下的,大概连我也治不好吧。」
勇气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听得连连眨眼。
「幸亏老爷子的思想这么老气,所以才有机可乘。这诅咒是治得好的。诅咒的力量减弱也是一大侥幸,因为这样就争取到治疗所需的时间。单以这诅咒来说,在医院就有手段可以治疗。」
凑这么断定,之后就朝医院里走去。
25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从那个叫九条凑的年轻人不再出现后,不知道睡了几次,痛苦了几次。如今对日子与时间的感觉都变得薄弱,每天都只是看着天花板。
身体已经残破不堪,随时死掉都不奇怪。尽管诅咒造成的痛苦减轻了几分,却不足以让他活命,顶多只能再多活几天吧。
每到早晨跟夜晚,华子都会端饭菜来。这实在让人费解。做母亲的竟然会来照顾诅咒她小孩的人,怎么说都太离谱了。
「为什么?」
问了华子也不说话,她只是紧咬嘴唇,低头准备喂饭。
幽山与春兰完全不再出现,偶尔只听得见春雷在笑。
「死了吗?他们比我还要先死了吗?」
幽山早就因为尝试反诅咒而导致诅咒恶化。严斋本以为春兰的诅咒比较轻,但对小孩子的身体来说,也许负担还是太大了。
他只对一件事有疑问,那就是春雷身上的诅咒为什么没有发动。
他不抱期望地对华子一问,没想到却得到了回答。
「春雷的爸爸是另一个人。就算是双胞胎,爸爸也可能不是同一个人。这是那个叫九条凑的人告诉我的,只是他说这种情形很稀奇,全球只有几个案例。也就是说,春雷的爸爸,不是你儿子幽山。」
他又问那春雷的爸爸是谁,但华子只浅浅一笑,并不回答。这就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华子说话。
如今严斋能做的事,就只剩下吃饭、受诅咒所苦,以及睡觉。吃饭时要动到疼痛的身体,同样令他十分难受,所以如今只剩睡觉时可以安歇。
所以严斋睡了。这一睡就做了梦。
他梦见自己还年轻的时候。当时他为生在以咒杀人为业的家族所苦,学的尽是咒杀的手段。他只想一死百了,觉得这种受诅咒的家族还不如干脆灭了算了。
他梦见儿子幽山出生的时候。他娶的是双亲擅自替他决定的妻子,妻子也并非自愿嫁进鬼头家。即便如此,幽山出生时她还是露出了笑容。他这辈子就只看过妻子露出这么一次笑容。
他还梦见孙子春雷与孙女春兰出生的时候。生下他们的女子来自一个擅使咒术的家族,容貌极美。严斋只为了要这女子传宗接代,就灭了她的家族,让自己的儿子娶她为妻。女子抱着婴儿时露出了与他的妻子同样的笑容,但这笑容却有些走样。
他决心为这受诅咒的血统打上休止符,是在他第一次杀人的那一夜。
自己为什么出生,为什么诅咒人,又为什么活下去?
心中浮现的尽是否定自己的疑念,让严斋十分痛苦。
如今自己的意识,是飘荡在第一次杀人的那一夜,还是充满悔恨的人生最后一夜?
「嗨。」
梦中插进一个男子嗓音,睁开眼睛一看,九条凑的身影出现在枕边。
「你还活着啊?看来华子夫人倒是有好好照顾你。为的就是今天这一天。」
凑心满意足地点头。
「你有什么事?」
「有几个人想让你见一见。好啦,进来吧。」
在凑的呼喊下走进房内的是幽山与春兰。如果他们只是进来,严斋多半只会觉得原来他们还活着。
但他却发出接近惨叫的惊呼声。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好了?我的诅咒呢!」
两人的皮肤还留有少许融解的痕迹,但几乎已经与常人无异。
「只要是鬼头家的人,只要身上流着我的血,就绝对躲不过这诅咒。」
「是啊。只要身上流着你的血,诅咒就解不开。只要身上流着你的血。」
「那他们两个的诅咒就不可能解开。」
融解的血肉从严斋指着他们两人的手上滴落。或许是腐败已经深及肌肉,关节要弯不弯的,显得十分别扭。
「不不不,很遗憾的,他们身上没有流着你的血。基因是从你身上遗传来的没错,但他们身上流的不是你的血。」
严斋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莫名其妙。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要说我的妻子出轨,幽山不是我儿子?那他为什么会中诅咒?幽山是我的儿子,春兰是我的孙女!」
「这我不否认,但他们身上流的不是你的血。啊!他们身上流的不是鬼头家受诅咒的血,这样说会不会比较好懂?老爷子,你知道白血病跟再生障碍性贫血这几种病吗?简单来说就是血液生的病,说来也是一种下在血里的诅咒。」
严斋表情一僵。
「血液生的病、诅咒……」
「没错。然后这类的病其实有方法可以治疗,那就是骨髓移植。骨髓这种东西是在脊椎骨里,负责造血用的。如果移植别人的骨髓会怎么样?造出来的血液就会跟骨髓捐赠者的血一样。也就是说,全身上下只有血液换成别人的。」
严斋慢慢望向幽山与春兰。
「只看血液监定的结果,多半很难证明他们继承了老爷子你的血统吧。哎呀呀,找捐赠者这一关可辛苦了,毕竟据说合适的机率只有几万分之一啊。老爷子,太好了,这样一来就只剩你身上还流着鬼头家的血啦。只要你死了,你的愿望就会实现,鬼头家的血再也不会留在这世上。」
严斋已经几乎没有在听凑说话。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他拖着几乎已经完全不能动的身体,面向幽山与春兰。幽山只以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喔喔……喔……」
严斋已经连爬都爬不动,当场静止不动。
鬼头严斋的生涯就此宣告终结。
26
这栋屋子曾经位居咒术界之顶,但这份气势已经荡然无存,腐朽得像是几十年无人看管。
屋子正中央一间昏暗的房间里,有一名男子担心受怕着。他过去身为家督的威严完全荡然无存:心浮气躁地拖着脚在房间里踱步。
「会被杀掉。会被杀掉。我们都会被杀掉。」
「老公,你不用担心,追兵不会追到这里来。」
即使妻子这么说,男子仍然担心受怕不已。
「你懂什么?我们失去了这屋子的保护啊。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方法,可以保护我们不受敌人诅咒了啊。」
男子情绪太过激动,忍不住打了女子一巴掌。女子被打得脚步踉跄,但仍然不改脸上温和的笑容。
「原谅我,原谅我。我只剩你了。」
男子转为狼狈,对女子一再苦苦哀求。
「不要担心,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我们先离开这个家吧,趁敌人还没来,我们赶快走。」
「嗯、嗯……嗯。」
女子等男子镇定下来,才温柔地对他说:
「老公,你差不多该开始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了。我们不能让鬼头家的血统断绝。」
「嗯、嗯,对啊,不能让血统断绝。」
男子失心似地连连点头。女子抚摸着他的脸颊,更温柔地对他轻声细语:
「我觉得春雷比较适合继承鬼头家喔。毕竟他是男生,而且还没有输给爷爷的诅咒,一直都很健康。」
「可是……」
女子说的话完全正确,但他心中却莫名涌起一抹不安,朝待在房间角落的双胞胎看了一眼。
「爸爸,放心交给我们吧。」
「爸爸,放心交给我们吧。」
他只看到与往常无异的笑容,并未注意到双胞胎注视的方向不一样。春兰看着幽山,春雷却看着空无一物的虚空。
「来,就选春雷当你的继承人吧,把你知道的所有鬼头家的咒术都传授给他。」
「好、好吧。」
男子不敢违逆温和话语中那坚定的声调,只能点头答应。
「我就把我的一切都传授给春雷,不能让鬼头家的血统断绝。」
女子温柔地将男子拥进怀里。
「是啊,鬼头家的血统将会永永远远延续下去。」
女子在男子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一种近似黑暗的笑容。她的眼睛看着空无一物的虚空,以不成声的声音喃喃说道:
「我们的血统会延续下去。哥哥,你说是吧?」
终章
事隔几周后,沙耶再次站在鬼头家门前。第一次来的时候,她被这里的气势震慑住,但现在只觉得是一栋又大又旧的房子。
屋子里没有住人的迹象。传闻说严斋死去之后,鬼头家的所有人都从屋子里消失,差不多就是在说他们已经失去以前那种力量的传闻开始传开的那阵子。沙耶无从得知他们是跑掉了,还是被杀了。
「喂~大姊姊,快点过来。」
勇气在玄关挥着手,凑则在他身旁露出一脸等得不耐烦的表情。沙耶只好穿过大门,朝他们走去。
「完全只剩个空壳了啊,忘了拿委托费可真是一大败笔。」
「你真的很白痴。」
走到两人附近,就听到他们的争吵。勇气总是爱找凑的麻烦,而凑也幼稚地回嘴。
「好,我们进去吧。」
拉开坏掉的拉门,就看到家中的情形。以前来到这里时觉得冷,是因为里头弥漫着怨念的气息,现在则是因为冷清。
「哇……」
「好惨……」
屋子里被人翻得乱七八糟。这个家变成空屋应该还不到半个月,里头却像龙卷风过境似的,各式各样的东西散了一地,找不到一扇完好的纸门或木格纸门。
「多半是跟他们有仇的家伙来这里搞破坏泄愤吧。」
凑用脚挪开玄关地上折断弃置的雨伞。
「老师,你还穿着鞋子。」
「那你要脱了鞋子进去吗?」
沙耶听凑这么一问,看看散满了杂物的地板,到头来还是穿着鞋子踩进去。勇气早就已经进入屋内,在里头东看看西看看。
「对了,我们今天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呢?」
之前由于集结了大量诅咒而让她犹豫着不敢穿过的走廊,已经沦为一条损坏建材散落一地而脏乱不堪的走道。沙耶谨慎地走着,小心避免踩到不该踩的东西。
「我是想来解开最后一个谜题。」
「最后一个谜题?什么谜题?」
勇气露出有点厌烦的表情。那表情述说着事情已经解决,他不想再跟鬼头家扯上任何关系。
「委托人是谁?」
凑这个问题让他们两人楞了好一会儿。
「委托人不就是鬼头幽山吗?……啊!」
「你想起来啦?我指的就是让我们去到鬼头家的那份委托。」
「提出这委托的不就是主嫌鬼头严斋吗?他想叫我们替他背黑锅。」
「就是啊,说穿了鬼头严斋就是委托人。」
勇气说到这里却停住不说。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快要死的人要别人背黑锅有什么意义?」
「话是这么说没错,那老师觉得是谁?我想老师应该已经有底了吧?」
「你们提出的名字没有错,当初的委托人是鬼头严斋。」
凑拉开最里面的纸门,严斋当时睡的棉被还留在房间正中央。
棉被上还留着人形的污渍。或许就是因为这里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才会只有严斋的房间没有太多被翻动的痕迹,棉被更是没有人动过。
他们三人就看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棉被好一会儿,至今他们仍能鲜明地想起严斋躺在那儿的情景。
勇气摇摇头表示他不能信服这个说法。
「你刚刚不是才否定说鬼头严斋没有理由要人背黑锅吗?」
「这点没有错,错的是找找们来的动机。」
听到动机两字,两人又一头雾水。
「找我们来的动机?如果不是要我们背黑锅,那他找我们来是为了什么?」
「就是说啊。就是因为他找了我们来,诅咒才会被解开。」
「这就对了。这正是委托人——鬼头严斋的目的。严斋其实想救他的家人。」
「不可能啦!他下了那么残忍的诅咒。」
第一个表示反对的就是勇气。
「我也赞成勇气的意见。」
当初凑猜到严斋就是下咒的凶手时,严斋脸上的那种笑容,沙耶至今仍然无法从内心深处挥开。沙耶可以理解他会盼望鬼头家灭亡,但不能原谅他让家人如此受苦。她怎么想都只觉得是以最糟糕的方式强迫全家殉死。
「严斋死在震惊中。可是他脸上虽然有着惊愕,却感觉不出诅咒被解开的遗憾。」
听两人提出异议,凑仍平淡地说下去。
「严斋下诅咒的时候,他的小孩跟孙子都还没出生。在那之前,家人对那个老人来说都只是令他忌讳的对象。我不知道这个被迫照鬼头家方式活下去的老人,心情是什么时候有了转变。或许是在儿子或是孙子出生的时候吧。」
「这……是真的吗?」
听沙耶战战兢兢地这么问起,凑只露出苦笑。
「不,我只是想不通老爷子死掉的时候脸上为什么是那样的表情。不过这都只是我的想像,现在也没办法跟他本人问清楚了。」
沙耶低着头,却无法否定凑的说法。她夹在不想承认的感情与这番话令她不能不信服的说服力之间,不由得陷入思索。
「你老是这样把心里的烦恼表现在脸上,小心会老得快啊。」
「什么!」
沙耶按住被凑戳到的眉心,退开两三步。
「这件事你没告诉鬼头家的人?」
勇气听到一半,就不再像沙耶那样否定凑的推测。他脑中浮现的是双胞胎在走廊上的对话。这对双胞胎说严斋摸着他们的头,哭着向他们道歉,搞不好那是忏悔的眼泪。
「这些话跟鬼头家活下来的那些人讲了又有什么用?终究只是想像的产物。」
凑打开包包,拿出一束花。
「老爷子死得孤独,没有人会吊唁他,至少我总该送饱最后一程。」
说着凑随手将花束扔向棉被。棉被上就只有一束花,反而更增添了寂寥。
「啊,我都忘了重要的东西。」
凑又从包包里拿出一升瓶(注25),打开盖子,豪迈地一倒。
日本酒的清香满溢在室内,让人觉得最后所剩的怨念彷佛也就此一扫而空。
鬼头家的屋子这次真正成了只是遭人闯过空门的废墟。
注25:日本的1升瓶为容量1.8公升的日本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