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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一话 苏

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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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男子静静地坐在由水泥墙围成的狭小房间里。

用一句话来形容男子给人的印象,就是出污泥而不染。他眉目清秀,身材纤瘦,没有一分赘肉。看起来顶多只有二十四、五岁,甚至更为年轻。他的皮肤自得像是不曾晒过阳光,全身没有一处伤口或一丝皱纹,只有右手手肘内侧有着一道皮肤起皱的烫伤痕迹。

「姬川惠介,站起来。」

男子——姬川慢慢抬起头来。他视线所向之处,有一扇脏兮兮的门与一个嵌了铁条的小窗子。这里是牢房,几名狱卒从窗外窥视。

这些狱卒理应已经看惯罪犯反抗的视线,但面对这道从黑暗中投来的平静视线,似乎却又让他们一瞬间有所退缩。

「我要开门了,可以吧?」

一名狱卒一边确认般地这么说,一边打开门锁,带着几名部下进来。姬川无声无息地站起。

「站起……啊,很好。带他走。」

姬川动作平静,毫不抗拒。狱卒有点不知所措地来到他两旁,押送他走出牢房。

姬川在几名狱卒的押送下走在通道上。他的姿势笔直得就像一把刀,反倒是四周的狱卒显得有些狼狈。

「我不——」

姬川不时自言自语,但四周的狱卒都装作没听见。他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自言自语,也不是现在才开始的。

众人搭上电梯,前往地底。在这间拘留所里前往地底,代表的意义只有一种——那就是死刑。他绝对无法活着再搭这部电梯。

「我不——」

姬川再度小声地自言自语。

这个人实在高深莫测。

这是从姬川确定判处死刑并移送到这间拘留所以来,就一直负责照顾他的狱卒,心中对姬川唯一的感想。

换个角度来看,姬川是个很好照顾的死刑犯。

一般的死刑犯刚移送过来时,多半都会失去理智。即使起初表现得很平静,但随着死刑的日子慢慢逼近,仍会渐渐失去理智。他们会透过报病号或提出再审要求等各种手段,试图延后死刑的日子。

所以狱卒除了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还必须安抚他们的情绪。有时给予宗教慰借,有时则安排心疗内科(注1:心疗内科是日本特有的精神科,专治因心理因素而引发生理症状的身心性疾病。)予以诊疗。在死刑犯认命之前,或在实际执行死刑之前,这些狱卒无论如何都得小心不要惹他们不高兴。

因为死刑犯同时也是在监狱里最能够耍任性而被原谅的人物。

然而姬川完全没有这样的行径。

他淡然地在牢里度日,很有礼貌,看不出他的情绪起伏,始终平静得令人害怕。顶多只是有时会做出像刚刚那种奇妙的举止。他不报病号,也不要求提出再审,就这么迎来了这一天。

但他镇定的平静态度让人感到不舒服,令人觉得实在太过缺乏人味。直到最后狱卒都消不去心中这种不对劲的感觉。

当电梯来到地底,众人前往一间称为前室的房间,位于死刑执行房的隔壁。姬川在这里被人用头套盖住头部,遮住眼睛,双手反绑在身后。有些死刑犯来到这里后会突然开始抗拒,但姬川依旧平静。

接着,由医师进行注射处置,让死刑犯意识朦胧。几乎所有死刑犯到了这个阶段都会不得不死心,想抗拒也无从抗拒起。

拉开窗帘一看,隔壁是一间四面都是玻璃窗的房间,正中央挂着一条用来勒住颈部的绳子。日本的死刑是采取绞刑。绞刑听来像是折磨人的残酷刑罚,但日本执行绞刑的方式是让死刑犯从好几公尺的高度摔落,造成颈椎骨折而失去意识死亡,据说受到的痛苦很少。

刑务官领着被遮住眼睛的姬川来到房间正中央,绑住他的双脚,再把绳子挂到他脖子上。这时姬川仍然没有抗拒的迹象,却又不像死心,也不像意识朦胧。他就只是静静地站在房间正中央。

周围的拘留所所长、刑务官以及法医,都神情紧张地等着时刻到来。

不一会儿,执行死刑的时刻到了。

三名刑务官同时间各自按下墙上的按钮。之所以要三个人同时,是为了让他们无法得知实际按下执行钮的人是谁。而其中一个按钮将会打开死刑犯脚下的踏台。

姬川的身体落入踏台展开的洞,绳索拉得笔直,他的身体也从众人视线中消失。

这样就处死了一名死刑犯。一阵沉重的沉默气氛来临。这是一段令人甚至不太敢呼气或吸气的时间。

一般来说,此时已经由法医确认人犯是否死亡,然后搬运遗体。

但这天却不一样。

「……哼哼。」

有人在笑。

「是谁在笑?实在太轻率了!」

掌管此处的拘留所所长大声喝斥。

对于执行的一方而言,死刑也会带来令人难以承受的紧张与痛苦。有些刑务官初次参加时,情绪也会以扭曲的形式表露出来。若是这样的情绪转而以笑的方式表达,也是无可厚非。但即便如此,所长仍然必须喝斥,否则会不成体统。

「我再问一次,刚刚是谁在笑?」

几名刑务官面面相觎,没有人承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次的笑声比先前更加明确。这种笑声不是来自受到重大责任压迫而失控的情绪,而是完完全全的嘲笑,是一种亵渎死亡的笑。

「有什么好笑!」

所长吼完才注意到一件奇妙的事。无论刑务官还是检察官,每个人都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觎。

没有人在笑。但笑声却像无中生有,始终不问断。不,只有一个地方他们尚未查看,只有一名人物他们仍未确认。

或许是所有人都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视线自然而然集中到执行室楼下的某间房间。

拘留所所长战战兢兢地走下楼梯。他看到的是一具吊死的尸体,那是刚执行完死刑的死刑犯。所长犹豫了一会儿,下定决心将手伸向套在死刑犯头上的头套。笑声仍然持续着。

拘留所所长用力扯下头套,紧接着笑声立刻响彻室内。

头套下出现的,是因绳索深深陷入而歪向奇异角度的脖子。瞪大的双眼空洞地瞪向空无一物之处,脸孔则因为脖子被勒住而泛红。这是一具刚受完绞刑的尸体。

唯一有异样的地方,就是死刑犯的气管理应已扭往奇妙角度而破裂,却仍发出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是一种疯狂。他在被判处死刑之后,首次表现出有人味的情绪起伏。

「我说过,我不会死。」

已经执行完死刑的死刑犯——姬川惠介,以吊在绳索上的尸体状态,不停发出疯狂的笑声。

1

凑一走进事务所,就看到一道坐在沙发椅上的背影。

「是沙耶吗?你不用上学吗?要是理彩子以为是我叫你跷课,会害我被骂,你给我乖乖去上学。你说我?我才刚做完预测赛马这了不起的工作。今天我可不准你抱怨啊,我的收入可是超过支出了。」

凑把一个塞了各式各样东西的纸袋放到茶几上,八成是用赛马赢来的钱买的吧?当他绕过茶几坐到对面的沙发,便看到坐在他身前的是一名年约四十岁左右、身穿西装的男子。

他的眉目精悍中带有知性,黑框眼镜更是强调了这些特色,身穿线条烫得笔挺的全套西装,黑色的皮鞋擦得发亮,整个人的服装仪容正式得和这一带格格不入。乍看之下倒也像是有地位的商业人士,但锐利的眼神与犀利的气息又违背了这样的印象。这种光是在场就能让四周气氛紧张起来的男子,不可能只是个寻常人物。

但凑却完全不为所动,吹着口哨翻找纸袋。

「这可吓到我了,我看不出是勇气对当小孩绝望所以一口气长大,还是沙耶对胸部绝望所以成了男人。到底哪个才是正确答案?啊,等一下,也可能是理彩子错过适婚年龄,想变成男人从头来过?答案到底是哪个?」

他从纸袋里拿出苹果,连皮咬了一口,同时望向男子。

对于凑胡闹的问题,男子只微微动了动眉毛,默默从怀里拿出一张名片。凑叼着苹果,隔着茶几接下名片,没趣地看了一眼。

「公安调查厅调查第三部……通称火腿(注2:「公」字可拆成ハム两字,即为日文中的「火腿」。)。可是你们单位有第三部吗?第三部特殊解析稀里呼噜?名字长也该有个限度吧?你们是法务省的谍报组织(注3:日本的公安警察国家安全局,性质较接近谍报组织而非警察机关。),通称却叫火腿,实在是毁灭性的难听啊。改成像CIA或FBI这种听起来帅气的缩写才对吧?我推荐你们改叫机密揭露世外桃源(Secret Exposure Xanadu),缩写是SEX。怎么样?一般正常男人在学会用双脚走路之前就先学会这个了。」

凑也不管他咬了一口的苹果滴下汁液沾到名片,看著名片继续说下去:

「米泽秀明。喂喂,连姓名都改啦,那不就根本看不出你原本是勇气还是沙耶了吗?而且你好像连职业都顺便改了,那我也干脆改行看看好了?改当小白脸怎么样?这职业最适合我这种懂得牺牲奉献的男人了。」

「我叫做米泽秀明,是公安调查厅调查第三部的人。恕我失礼,您应该是九条凑先生吧?」

这名自称姓米泽的男子,对凑的言行丝毫不放在心上,又或者是刻意完全无视,以具重量感的音调发问。

「很难说啊,得看你有何贵干。如果情形不对,我也可能是楼下钱庄来讨债的。」

「其实是件异怪的案子……」

「其实我是钱庄的人,我们借了钱给住在这里的烂人,他却一直不还钱。喂~九条凑,赶快还钱!」

凑先连连拍打茶几,接着很故意地环顾室内,侧耳倾听。

「没人回应,看样子他不在。劝你还是别借钱给这种烂人比较好,最好也别委托他。我看你还是回去好了?」

米泽默默伸手到西装外套内袋,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拍到的是凑。

「这个大帅哥是谁啊?很遗憾我不认识他,不过如果我是摄影师,一定会去挖角这个人当模特儿。你是摄影师吗?」

「九桑凑先生,我们认为您是以科学对抗异怪的专家,有一件机密事项想委托您处理。」

米泽说话的嗓音毫不动摇。他若无其事地忽略凑旁若无人的态度,单单只提出自己来这里的用意。

凑扔开啃完的苹果,接着大口吃起巧克力片。

「为什么我的身分会拆穿呢?你说的委托是什么?看样子不是经由总本山或御荫神道啊。」

「我们希望尽可能秘密委托您调查。」

「啊,你等一下。」

凑拿出记事本,摆出一脸为难的表情开始翻阅。

「啊啊,这周要帮被幽灵附身的酒店小姐除灵,下周得去安抚一个因为长出比自己漂亮的人面疮而歇斯底里的女人,下下周是我爷爷的葬礼。还有,嗯嗯,总之有很多事情要忙,接下来一年我的行程都满了。太遗憾了,你另请高明吧。」

「可是……」

凑合上记事本,以坚定的语气断然回答:

「我的行程满了,你死心吧。」

正好就在此时,事务所的门开了,担任凑助手的山神沙耶走了进来。她一如往常地一放学就过来,身上穿着制服,手提着学生书包。

「老师好。请老师差不多该工作了,你已经两周什么事都不做了。」

凑把记事本抛向一旁,瞪着沙耶说:

「你还真是在这种最棒的时机出现,讲出最棒的一句话啊。实在令人佩服。」

「咦,真的吗?」

沙耶并未注意到凑不高兴的表情,把他的话当真,还腼腆得用双手遮脸,接着才注意到坐在沙发椅上的米泽。

「啊,对不起,原来老师有客人?我失礼了。」

米泽散发出来的犀利气息,让沙耶不禁以紧张的神情问候。

「你是山神沙耶小姐吧?我叫米泽秀明。请不要这么拘谨,我很庆幸你出现,不枉我特地挑这时间过来。」

米泽的话让沙耶歪了歪头,同时还注意到凑在瞪着她,但两件事她都想不通为什么。

「不枉你特地挑这时间过来?原来如此啊。」

凑脸上的笑容仍然轻佻,只有四周的温度下降。

「也就是说你做足了准备?也好,我就听听你要说什么。」

凑虽说不用准备,但沙耶仍然进入茶水间准备茶水,接着就在里头雀跃起来。

「好棒,太棒了!有委托人来了!」

委托人看起来是个正派的人物,至少不是那种这附近的特种营业场所或是从地下钱庄逃出来的人。而且光就刚才隐约听到的几句对答看来,委托的单位是法务省。

「老师果然不简单。」

沙耶哼着歌准备咖啡与点心。凑丢着委托人不管,自顾自地啃着苹果与巧克力,让沙耶看不下去。

准备到一半,就听到似乎是勇气进入事务所的声音。凑对勇气也抱怨了几句,但沙耶的耳朵已经能够自动隔绝所有负面话语。

准备好每个人的咖啡与点心回到客厅后,沙耶就看到勇气也不遑多让,完全无视凑和委托人,坐在凑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看漫画。

沙耶内心深深叹息。她产生了一种使命感,认为只剩自己能让这件委托谈妥了。

「请用。」

她很有礼貌地将咖啡端到米泽身前。

「为什么不是茶泡饭?你当他是连京都风俗都不懂的傻瓜?你也太失礼啦。而且都还没把人赶出去就洒盐干嘛?」(注4:传言在京都,主人会以询问久坐不走的客人:「要不要来点茶泡饭?」来暗示客人该走了。而洒盐在日本有去除晦气的意思。)

「这不是盐,是砂糖。」

沙耶端完咖啡后在凑身旁坐下,米泽直接切入了正题:

「我们对您进行了很多调查。」

「连我喜欢的性爱游戏也查过了?」

「如果您希望,我也可以现在就回答。」

米泽端正姿势,以正经的表情回答。他的表情始终不变,让人很难判断这句话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这话题可不适合小孩子听啊。」

凑看了看勇气,更刻意看了看坐在身旁的沙耶,摆出装傻的表情,却把脸朝米泽靠过去悄声问道:

「那请问一下答案是什么?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您这个人真的是跟传闻中一模一样。不,是比传闻更夸张。」

「传闻中一模一样?我可没听过这种玩法,下次麻烦派个美女间谍仔细教我。」

「我们希望您能够理解,我们之所以委托您,是因为肯定您的手法与实力。」

米泽或许是觉得陪凑瞎扯下去会没完没了,强行说下去: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请绝对不要泄漏出去。」

米泽散发出来的紧张感变得更加严肃。沙耶看出米泽并非她先前所想像的人物,担心地抬头看向身旁的凑。

米泽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拍着一名身穿灰色服装的男子。是一名穿着寒酸,但神情坚毅的瘦削男子。沙耶不明白这是什么照片,歪了歪头。

「请问这位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回答这个疑问的人不是米泽,而是凑。

「是囚犯。」

「您洞察力这么好,真是帮了我大忙。他是姬川惠介,是死刑犯。」

沙耶发现危险的气息越来越浓,不由得畏缩起来。相反的,勇气则似乎产生了兴趣,从漫画书上抬起头来,仔细听他们说话。

「他杀了很多人,但还是只判了徒刑,但他服刑时却又在监狱里杀了两个人。若是连其他未审判的罪行都追究下去,他杀害的人数已经达到了两位数,因此被宣判死刑,也执行了。」

「是这个囚犯的亡灵跑出来了吗?」

「是这样就好了。」

米泽露出苦涩的表情摇摇头。

「姬川被处以绞刑却仍然不死。即使颈椎折断、气管破裂,他仍然高声大笑,吓得周遭的人们心惊胆战。另外我们也采用过绞刑以外的非正式死刑,毒杀、枪杀、刺杀、斩杀,甚至是许多不便明说的方法我们都试过,但姬川就是不死。」

「简直就像拉斯普钦啊。」

凑说出了俄罗斯帝国怪僧的名字。这名人物也留下了多次遭受暗杀却不死的传说。

「以现代科学来解释,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不死之身,唯一的可能就是异怪。」

米泽忿忿地说出这句话。

「那个,请问您要委托的内容是……」

沙耶产生某种恐惧,有点犹豫地问了出来。她立刻得到了回答。

「我想请您杀死这名不死的死刑犯。」

2

「老师,我们拒绝吧!」

米泽回去之后,沙耶以不容分说的激动表情逼向凑。

「这是委托杀人,绝对不可以接!」

「又不一定是要我下手,只告诉他们杀的方法不也可以吗?我倒想问问你,杀死死刑犯会有罪吗?」

沙耶表情迫切,凑却显得怡然自得。

「可是杀人就是杀人!我反对!」

「说穿了这死刑犯可是僵尸耶?绝对跟异怪有关。这不是很有意思吗?这么有意思的异怪事件你竟然要放弃,根本是脑子有问题。」

「老师你实在是——!勇气你也说说他。」

但勇气却一起眼睛发亮地说:

「哇,死刑犯吗?如果他真的有不死之身,那就很厉害耶。」

他脸上有着小孩特有的好奇心。沙耶完全无法理解死刑犯与不死之身这些字眼在男生心里激起了什么样的情绪,唯一能理解的,就是自己的意见此时被逼往了不利的方向。

「这里采民主政治,二对一决定要接,就这么说定了。」

凑只在对自己有利的时候搬出民主主义。如果换成是一对二,他多半也只会说反正我这里是独裁政治。

「对了,你觉得这种案子为什么会跑来委托我?」

听凑这么问,沙耶思索了一会儿说:

「我想这是因为他们肯定老师的实力。据我所知,这种异怪史无前例。我认为老师能让国家机密单位跑来委托这样的案子,果然很了不起。」

沙耶仍然不忘尊敬的念头,但勇气却露出有点冷淡的表情。

「你也真是的,不管我讲几次,你就是没办法用怀疑的角度去看事情啊。」

受她称赞的凑也耸耸肩膀,并不掩饰拿她没辄的表情。

「我就告诉你他来这里最重要的理由吧。正常来说,掌握国家权力的人,会跑来这种可疑的个人事务所吗?他会不惜弄脏亮晶晶的皮鞋踏进这种到处都是垃圾的地方,理由只会有一个。」

凑露出浅笑:

「那就是一旦遇到问题,要杀人灭口比较简单。」

说着他用大拇指在自己的脖子上划过一横。

3

至少非得保护好勇气不可。

虽说凑接下有碍儿童身心健全发展的委托已是家常便饭,但这次的委托难保不会让勇气变成杀人的帮凶,何况凑还说甚至有遭杀害的危险。沙耶觉得这一点她绝对不能妥协。

然而,当隔天沙耶怀抱坚定的使命感来到事务所后,才知道自己的决心扑了个空。

「我这次不去了。沙耶大姐姐说的话也很有道理,但我还是觉得应该会很有意思。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次我都去不成了。」

「去不成了?这话怎么说?」

沙耶说到这里,才注意到勇气的穿着打扮和平常不一样。他身着重装,脚下还放着一个看起来很沉重的背包。

「你要出远门?是去远足吗?」

会是学校的活动吗?但就算是远足,他的背包也未免太大了。

「这个臭小鬼老是翘掉修行,结果被孝元骂要他乖乖到总本山的修练场去修行。之后得在死气沉沉的地方整天念经,三餐都吃斋菜。哎呀呀,我好羡慕啊。」

凑笑得开怀的模样实在太幼稚,让沙耶拿他没辄,但知道勇气不用跟这件案子扯上关系,还是让她由衷松了一口气。

「是吗?你要加油。总本山的修练场在哪里啊?」

「在非常偏僻的山上。附近还有名震总本山的和尚坟墓,超死气沉沉的。还说什么墓地很吉利,莫名其妙。」

虽说勇气还是小孩,但这番发言实在不像僧侣说出口的,让沙耶心想也许真的应该让勇气去一趟修练场,好好锻链一下身心。

「勇气,你要努力修行喔,要乖乖听其他人说的话。」

沙耶朝没时间再继续逗留而走出门的勇气挥手道别,心想之后就只剩凑要应付,一张便条纸却突然递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

「是解决这次异怪需要用到的东西。现在助手只剩你一个,所以我会一直使唤你,你要有心理准备。」

但沙耶并未接过便条纸,而是将目光直视凑。

「老师,我说过很多次了,只有这件委托我没办法赞成。」

「你的缺点就是洁癖过度。凡事都要求清高、正确、优美,根本是个以清廉当信仰的廉洁基本教义派。」

沙耶被凑用记事本拍了一下头而缩起肩膀,但她对凑说的话感到讶异。

「追求正确的事有什么不对吗?」

「把正确当成正义的家伙,都不会怀疑自己的正义,就像现在的你一样。在『咒』那件案子里你学到了什么?你当时也反对,说会咒杀别人的人不值得去救。然而跟那个充满诅咒的家族扯上关系,真的是错的吗?」

「那是……」

沙耶说不出话来。鬼头家的案子不但是没有人想做的脏活儿,而且根本称不上是什么像样的委托。但有许多灵魂都因为凑解决了那件案子而得救,而且也确实拯救了几条生命。

「我这是在工作,可不是兴趣或玩乐。有些事情本来就是需要有人去做。你不但太挑剔,而且整件事到底是什么情形都还没看到,就劈头断定是善是恶,这样根本只是停止思考而已。说什么职业无贵贱,自己却只想做尊贵的工作,矛盾也该有个限度。要是不想做,你就回御荫的阿姨身边去吧。」

尽管沙耶怀疑凑是否真的是以这么高尚的精神来接委托,但她也并未把凑当成十恶不赦的坏人,因此无法完全否定这番话。而且听完凑对她想法的指责之后,也确实觉得有值得反省的地方。

沙耶还在犹豫,凑拿便条纸拍了拍她的头。沙耶缩起脖子窥探凑的神色,看了便条纸上写的内容后,露出讶异的神情。

「这是要做什么的?」

「是得要有人去做的崇高而高尚的工作之一。你去把上面写的东西全部买来。」

沙耶瞪大眼睛望向便条纸,上面写着许许多多的物品名称。

「这些全部都要?是这次案子里需要用到的?真的?」

沙耶的表情显得不信服,凑则回答当然需要。

4

隔天,凑来到了收押姬川惠介的拘留所。委托人米泽在那里等着他,看到凑身边的情形后露出讶异的表情。

「你的两个助手呢?」

他说话的口气比前几天开门见山了些,但并不像出于亲昵,威压的成分比较重。

「他们在搞联合抵制,说从人道观点来看,不能接受杀死死刑犯。」

但米泽的反应却与凑的预测不符。

「那太好了。」

凑以冰冷的眼神看着露出阴沉笑容的米泽。

「是喔?米泽兄,你说太好了?我怎么看都觉得你不像那种脑袋螺丝松了,会主张不该让小鬼跟死刑犯扯上关系的人啊。」

「他们是总本山和御荫神道的人,就算是小孩也不该让他们参加。」

「你的意见挺耐人寻味的,这是为什么?」

「他们腐败了。」

米泽平静的语气中,显露着忿忿不平的音色。

「不管是总本山还是御荫神道,都是已经太过古老的组织。内部充满渎职与权力斗争,已经从根部开始腐败。而且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相信他们所用的那些可疑法术,和异怪并无不同,那就像是为了逮到罪犯而雇用罪犯一样。」

米泽似乎注意到自己说得激动,清了清嗓子,恢复了镇定的语气。

「所以我才会委托你。你不依赖可疑的法术,从科学的角度来解决异怪问题,我对你这种理念有着很深的共鸣。」

「你说得好像在赏赐我什么荣誉一样。」

凑不感兴趣地说了这句话,似乎没把米泽的话听进去。米泽对此也显得并不在意,多半是因为他已经调查过凑的为人。

过了一会儿,他们来到了会客室。室内以强化玻璃一分为二,玻璃后面是囚犯,前方则是来会见的会面者位子。

「本来今天是没办法见到姬川的,是我强逼他们配合,这点希望你能够理解。」

米泽用词虽然客气,声调却不容分说。但凑只随意摇摇手,立刻在玻璃前方的座位坐下。

过了几分钟后,狱卒带来了一名男子。这个人双手双脚都被铐住,走起路来显得十分别扭。他看到凑时,只微微地扬起眉毛,表情几乎看不出改变。

「以前没看过你啊。」

姬川在凑对面的座位坐下,平静地回视他。

「你跟我会面的目的是什么?我明天有重要的行程,今天应该不能会客。你是什么人?总不可能是来杀我的吧?」

「你猜错了,我就是来杀你的。」

姬川瞪大眼睛,仔细打量凑的脸。

米泽似乎打算全权交给凑处理,在房间角落双手抱胸,观察两人的互动。

「记得亲人被我杀死的遗族也曾经来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姬川用喉咙发笑,看了凑一眼。

「不过说来还真耸动啊。杀手和死刑犯竟然在会客室里面对面,实在不是开玩笑的。」

「听说你不会死。」

凑问得单刀直入。

「是的,我不会死。过去他们曾经用了各式各样的方法杀我,但我现在仍然活得好好的。」

凑仔细打量露出平静微笑的姬川,忽然问出一个完全无关的话题:

「以囚犯来说,你的头发还真长。有人说死刑犯的待遇很好,是真的吗?」

「喔,你说这个啊?」

姬川撩起披散着的浏海,苦笑说:

「直到第一次死刑当天我都还是光头呢。但现在他们全都很怕我,谁也不肯碰我,真是太寂寞了。」

「那真是太可怜了。不死身明明就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根本不必害怕啊。」

姬川的表情中掺杂了几分惊讶。

「你说话挺耐人寻味的。你说不死身并非不可能?」

「对。虽然稀奇,却不是没发生过。你听过灯塔水母吗?那是一种不到一公分的小水母。这种生物非常不可思议,年纪大了就会变回幼体,就这样反复着返老还童与成长的过程,可以永远活下去。也就是说,至少你和水母一样厉害。」

姬川听得露出惊讶的表情,听完后不但并未生气,反而高兴地鼓掌大笑。

「哈哈哈哈哈!了不起,世界真大。原来我是水母呀?」

姬川笑得人仰马翻,让人觉得有些夸张。

「可是你说的这水母真的不会死吗?被鱼吃了还能活下去吗?上了岸还能活蹦乱跳吗?」

「不行。我想它被鱼吃了就会被消化掉,上了岸就会干掉。」

「我不一样。第一次用来杀我的方法是斩杀。当时我跟黑道扯上关系,被人用刀碎尸万段。可是我没死。接着是枪杀,后来还有毒杀、压死、刺杀、溺死、冻死,我体验了各式各样的死法,但没想到挺无聊的。比起被杀,还是杀人比较开心。」

姬川起初说得开心,但逐渐转为无趣,最后更叹了一口气。

「那,你会带给我什么样的死?」

「这问题我暂时先保留。现在我需要问你三个问题。」

姬川敷衍地点了点头,微微摊开被铐住的双手。

「我倒是觉得刚刚就已经让你问了,不过也没关系,请你尽管问吧。对了,不可以问该怎么杀我唷。」

「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问谜题答案更无聊的吧?而且看样子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这是当天姬川的表情首次变得僵硬。

「我说中啦?那我马上要问第一个问题了。你喜欢性交吗?」

「九条先生,请你不要问无关的问题。」

凑原本要米泽不要干涉,但米泽还是忍不住插了嘴。

「这可大有关系了。如果生物不老不死,就是一种已经迈入完结的生物,也就不需要繁殖了吧?要是没有必要繁殖,或许就不会对生殖行为有兴趣。这样讲不知道你听懂了没有?」

凑的说法让人摸不清他到底有几分认真,让姬川微微露出戒心,但还是回答:

「性交不知是繁殖行为。人还把性交当成种娱乐来享受。但娱乐终究是娱乐,迟早会腻。」

「谢谢你的模范解答。既然是不死者,我本来还希望你能给点不一样的答案呢。下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变成不死身的?」

「我倒是觉得正常人应该会先问这个问题才对。你觉得是怎么变的呢?我吃了人鱼肉这个答案如何?就跟八百比丘尼用了同样的方法。」

八百比丘尼是日本最有名的不死传说之一。传说有一名十几岁的美丽少女,因为吃了人鱼肉而变得不老不死。少女永保青春不老,屡次看着丈夫死去的她,成为尼姑走遍全国,最后觉得世事无常,消失在洞窟之中。

「人鱼肉啊……」

这算是有名的异怪,但御荫神道与总本山都并未证实这种异怪存在,因此并不确定是否真有能让人长生不老的人鱼肉存在。然而凑只搔了搔后脑勺,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你在说谎。如果是吃人鱼肉变得不老不死,只要砍掉头就可以了。答案没有这么无聊吧?而且如果是西洋那种上半身赤裸的美人鱼也还罢了,东洋的人鱼恶心得要死,一点也无法引起别人兴致,我没兴趣。」

「答案正不正确跟你的性癖好无关吧?」

「像僵尸或吸血鬼虽然也是不死身,但这些跟你的情形都不符合。像你这种完美的不死身,连童话里都不曾出现过。看样子其实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得到不死之身的原因吧?」

姬川的沉默代表了肯定。

「那我要问最后一个问题了。你想死吗?」

姬川脸上始终挂着的微笑表情忽然消失。他以像戴了能乐面具(注5:能乐为日本的一种传统舞台歌舞剧,剧中会配戴面具演出。而能乐面具也常用来形容人「面无表情」。)似的表情仔细打量,不,应该说是瞪着凑。

「人生只有一开始会觉得很有意思,等知道死不了以后就会变成地狱。刚知道自己是不死之身时,连痛苦也觉得很有趣,甚至连死亡都会变得有意思。但等到连这些都不再有意思时,一切就完了。」

姬川将被铐住、只有些许自由的左右手微微一分,周围的人还来不及阻止,就以右手的手铐用力打在左手的手背上。

皮开肉绽、骨头折断的声响,令人听了很不舒服。

「连疼痛都不再能带来刺激,连死亡都不再有刺激。这世上到底还能有什么乐趣?」

就在米泽皱起眉头、凑面无表情地观察之下,姬川就这么以皮开肉绽的左手,一次又一次地槌向凑面前的玻璃。折断的骨头穿破皮肤与肌肉,喷出鲜血,将阻隔在他与凑之间的玻璃染成一片鲜红。

「住手!」

等狱卒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扭起姬川的手臂,他的手早已不成原形。

「不死之身就是这么回事。」

姬川被狱卒扭起的左手逐渐恢复原状。骨头慢慢复原,如菌丝般的纤维从伤口左右伸出,将断裂的肌肉逐一串连,接着丝线一拉撑,伤口随即愈合。

狱卒看得心惊胆战,忍不住放开姬川的手。

凑仔细观察整个过程。尽管他脸上仍然挂着一贯的不正经表情,眼神却极为认真,目不转睛地看着伤口复原的情形。

「这样你懂了吗?」

姬川用左手擦了擦玻璃上的血,左手已经恢复原来的模样。

「会面结束,跟你聊也聊腻了。」

姬川强行结束谈话,就要走出会客室,但途中似乎又改变了心意,转过身来,嘴角露出满不在乎的笑容。

「对了,明天有一场有趣的表演,希望你务必要来参观。」

「表演?」

「是我的死刑。虽然已经重复过很多次,我已经腻了,不过对你来说应该会是很刺激的表演。听说这次他们要回归初衷,再次采用绞刑。到时候你可以亲眼见证,看看我的不死之身有多彻底。」

姬川留下神秘的微笑,静静地离开会客室。

5

昏暗的房间里,凑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影片。影片中拍的是姬川接受各式各样的方法处死然后复活的情形。

「比一般的虐杀影片还不刺激,一点都不恐怖。」

凑边吃着泡芙看影片,边说出了这样的感想。

「倒是你为什么找我一起看?」

他身旁的孝元用手帕按住嘴,脸色铁青,发出怨怼的声音。

「总不能叫两个小鬼头看吧?可是如果不叫异怪专家一起看,那又没有意义了。来,你就看仔细点。」

孝元被凑按住头,被迫将视线转到电视画面上,他只好无奈地乖乖看下去。

「不过这影片的刺激性的确太强,不能给勇气或沙耶看啊。当初你叫我编造理由支开勇气的时候,我还搞不懂你的用意,原来如此,这次的委托对小孩子来说负担太大了。」

凑舔着嘴唇沾到的奶油,视线完全没有从画面上移开。

「所幸正好有借口可用,而且这也是善意的谎言,现在勇气已经在总本山的修练场修行了。这修练是总本山一年一度的重要大事,勇气也没任何怀疑就接受了。时期正好重叠到真是万幸。」

「就叫你闭嘴乖乖看了,叫你来可不是为了聊小鬼的事,而是要你分析影片啊。你看,他遭到枪杀时连脑浆都跑出来了,接下来看他怎么复活,不是很有看头吗?」

孝元看是敢看,但不像凑那样还能边吃泡芙边看。

「这是沙耶去一家要排队的什么店买来的泡芙,还算好吃。我全都拿来了,不用客气,尽管吃吧。」

「你就是这样支开沙耶的?你说全都拿来了,那沙耶他们的份呢?不留他们的份,不是很可怜吗?」

「他们最好学会什么叫做先抢先赢,我是好心教会他们这种被宠坏的独生子要去懂得提防别人,更是在帮沙耶避免将来哪一天肚子变得比胸部还大的危险,他们应该感谢我才对。接下来是毒杀啊?嗯,痛苦的模样倒是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啊。」

凑拿姬川的痛苦哀号当背景音乐,伸手去拿第三个泡芙,端起咖啡就往喉咙里灌。

「你实在是……她都特地去买了,我就吃一个吧。等等,记得以前跟你联手的时候,你好像也曾经要我去买一些不知道做什么用的东西……」

「你现在才发现?你有没有这么迟钝啊?理彩子可就从来不曾上当过啊。」

「咦?那我辛辛苦苦去买的东西……」

「异怪怎么可能会吃甜点?全都进了我跟理彩子的胃里啦。理彩子吃那么多却不会发胖,从别的角度来说还真是种威胁啊。她该不会有营养全会跑到胸部去的特殊体质吧?可是不管是胸部大小,还是容易上当的个性,都让人怀疑沙耶和理彩子是不是真的有血缘关系啊。你觉得呢?」

「竟然连理彩子小姐都这样对我……」

「你刚刚不是才说什么这是为了勇气好,算是善意的谎言吗?我们对你也是一样。不要被无聊的过往困住,要活在当下啊。来,就叫你专心看画面。」

「好啦,算了,我就当作没听见吧。」

孝元叹了一口像是把一辈子的开悟都在刚才做完似的气,喝了一口咖啡,开始以正经的表情看影片。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先前那种发青的脸色,换成了一名有能高僧为了对抗异怪而仔细分析的神情。

「之前看过的这些,从死掉到复活大概都只花了短短一、两分钟啊。这些时候他的心跳是停止的吗?还是说只是看起来像死了?」

「根据法医的说法,心跳似乎停止了。喔,这次不就拖很久都没复活吗?」

「……三分钟了。如果他真的是吃了人鱼肉,总本山和御荫神道一定会闹得很大……四分钟过去了。还不只这样,相信所有与异怪有关的人物都会奋起争夺,可不只是闹得很大这么简单……花了五分三十秒才复活吗?虽然花了很多时间,不过受毒杀也会复活啊?」

孝元将影片看完一遍,喘了一口气后,将手伸向桌上的盘子,想拿泡芙来吃。

「等一下,盘子上的泡芙呢?」

「你拖拖拉拉在算时间的时候,我就帮你吃掉了。」

凑舔着手上沾到的奶油,显得心满意足。

「等一下,盘子上应该有四个,我一个都没吃到。难道你一个人独占了整整四个?」

「正确来说是五个,我在路上就先吃了一个。」

「我看你才应该注意肚子会不会变大吧?」

「不好意思,我从来不缺扭腰的运动。」

孝元心想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才好,但最后还是都没说出口。因为情形显而易见,就算说出来,也只会被凑用歪理反驳而已。

「我很庆幸这件案子是直接找上你。要是经过总本山或御荫神道,肯定会闹得很大。毕竟这名叫姬川的死刑犯,说不定是第一个不老不死的成功案例。坦白说,我也不希望你跟这种工作扯上关系。等到解开了谜题,难保你不会被杀人灭口。」

「哼。」

凑以令人听不出是否同意的含糊方式应了一声,继续看着重新播放的影片。

「听说明天又要执行姬川惠介的死刑,你有什么主意吗?」

「我是有些主意。」

「可是你还不明白不死之身的秘密吧?」

「我一点头绪也没有。毕竟至今有出现过不死之身的人吗?」

孝元微微思索,列出他想到的例子:

「吃了人鱼肉的人类、强尸、吸血鬼、狼人……」

「吃了人鱼肉的人只要砍了头就会死;僵尸的话伤口不会痊愈,而且整个人根本就已经腐烂了;就算他是吸血鬼,那也不会在白天活动,而且大蒜他也吃;也没听说他到了满月的晚上就会变成狼。而且,你说的这些都不是不死之身,都是有弱点的不完美存在。」

「……你说得对。」

孝元面有难色地持续看着影片。

「他被人用这么多种方法杀死,但都能完全恢复原来的模样。据我所知,根本没有这么完美的不死之身。这肯定是史无前例的异怪。」

孝元看到凑嘴边露出的笑容,深深叹了一口气。

「也就是说,这是件很对你胃口的案子。」

6

姬川惠介的第八次死刑即将执行。

拘留所所长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名男子待在执行死刑的地方。

「喔?这是怎么弄的?」

男子——凑边说边拉了拉垂下的绳索,一会儿又一下拉开窗帘一下关上,完全出于兴趣地东张西望。

「还真简朴。我本来还以为会弄得更庄严呢。」

上级吩咐完全不可查问此人,并且尽可能不去阻碍他的言行举止,但拘留所所长的忍耐眼看就要达到极限。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请你不要侮辱这里。已经有很多人在这里失去生命。」

「这些生命也不怎么宝贵吧?」

凑丢下哑口无言的拘留所所长不理,继续参观室内,但紧接着又跑到房间正中央的方形框里踩了踩,踏出声响。

「绞刑就是翻开这里的地板来执行的?死刑犯会掉到楼下的房间,使他颈椎骨折,一命归天。我问你,要怎么去楼下的房间?」

拘留所所长指向玻璃墙的另一头。

「执行死刑时,我们不是待在这里,而是待在玻璃窗后的房间。楼下的房间也是从那里过去。好了,赶快离开这里。」

拘留所所长打算警告他,但凑只顾着自己说话。

「你平常都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观察这里?是觉得活该?还是觉得可怜?啊,也可能是看腻了啊。」

「你……」

拘留所所长本来就觉得这人太轻浮,但没想到这么离谱。就在他决定再也不和这人说话时,凑仍然在房间里四处观看。

姬川在死刑执行室隔壁的前室里觉得纳闷。

「记得我应该说过我不信任何宗教。」

只要当事人要求,在处刑前都有权利接受宗教人士开导说法,但姬川不记得自己提过这样的要求。然而眼前却有一名身穿袈裟,仪态平静的僧侣。

「是哪里出了差错吗?」

「不是不是,没有差错。我叫做荒田孝元,如你所见,是个和尚,但我跟来这说法的和尚不太一样。」

看到这名面对死刑犯仍然面带微笑的男子,姬川更加一头雾水。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台面上是来说法,真正的目的是来观察。」

说着孝元直视姬川。

「到底是你自身就是异怪,还是被异怪附身?我至少可以找出异怪存在的迹象。」

孝元直视姬川,但不久却轮到他纳闷了。

「……这是怎么回事?」

姬川不明白孝元为什么纳闷,也只能跟着纳闷。

「你不是异怪。可是……这是怎么回事?」

孝元仿佛觉得眩目而眯起眼睛,脑子里一团乱。

「你……你真的是死刑犯?你杀了人?」

「对。」

姬川答得简短而明确。这个回答似乎让孝元十分震惊,以无法置信的表情凝视姬川。

不久,死刑的时间来临了。

刑务官要用布袋套住姬川的头,但他拒绝了。

「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我又不会死。」

姬川以堂堂正正的态度走向执行室,随行的刑务官赶紧跟上。

死刑的时间一到,姬川便来到执行室。他看了看四周,立刻注意到凑在场。

「你来参观了呀?」

他扭曲的笑容让凑微微皱起眉头。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不用问三个了?」

「为什么叫我来?」

「因为无聊。再这样下去,连死刑都会变得无聊。你是能够为我排遣无聊的刺激物。」

此时米泽突然出现。他在执行室里找到凑的身影,跨着人步走厂过来。

「九条先生,再怎么说你也不该进到这里,请你先忍耐一下待在观刑室。」

米泽说着指向玻璃另一头的房间。包括拘留所所长在内的几名见证人,全都面带怒容地在那等候。

「请你体谅一下我安排你这个外人进来要费多少功夫。」

「既然是国家公仆,为民服务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你再这样为所欲为,我的脑袋都要不保了。」( 注6:日文中「开除」字面写作「首が飞ぶ」(脑袋搬家)。)

「在绞刑犯面前讲脑袋不保,也未免太没神经了吧?」

「没关系的,反正我不会死。」

姬川怀抱着确信与闲情逸致这么回答。他的态度已经不是剽悍或阴森,就只是平淡地说出这句话。但凑的一句话却让他的确信动摇了。

「就是啊,反正不会死。」

「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姬川之所以纳闷,不是因为凑同意他的说法,而是因为觉得两人说的话看似一样,其中却有着根本的差异。

「刚刚他称你为九条先生是吧?你在打什么主意?」

「没什么,只是第一次来到死刑现场,觉得有点兴奋而已。」

姬川百思不得其解地目送凑被米泽强行带走。

「麻烦你乖乖在这里看。」

米泽抓住凑的手臂,让他与其他人有一小段距离地站在观刑室里,但凑在这里仍然稀奇地四处张望。

正面玻璃的另一头就是执行室,姬川一个人站在那里。视线微微往下,就可以看到楼梯,再顺着楼梯便可看到执行室下方的空间。当地板打开,被绳子套住脖子的死刑犯,就会顺势地悬空垂落至下方的空间。

执行死刑的时间到了。

和第一次绞刑时一样,由三名刑务官同时按下开启地板的开关。地板应声开放,姬川的身体无声无息地落下。在场的每个人都衷心祈祷这次死刑能够成功。

但他们的愿望落空了。不是因为姬川有着不死之身,而是发生了一件所有人都完全意料不到的事。

就在姬川的身体从洞口跌落,使得绳索拉直紧绷的时候,绳子忽然绷断了。

这样的情形连姬川自己都觉得极为意外。只见姬川惊讶的脸垂直掉进踏脚处打开的洞中。紧接着几公尺下方的地板发出身体跌落的声响,姬川短暂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这、这……」

绞刑用的绳索断裂,这种不应该发生的丑闻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姬川应该在楼下痛苦呻吟,却又听不见他的声音。

在简直要令人冻僵的寂静之中,只听得见一道声音,那就是凑压低的笑声。

「我不是说过,反正不会死吗?」

凑转动右手的小刀,下楼至姬川跌落的楼下房间。

姬川看到掉在自己身边的绳索断面,有着像是用刀刃切断的明显切割痕迹,表情转为发怒。

「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你生气啦?也不想想是你说对死刑已经腻了,所以我才帮你准备一点惊喜啊。」

「我的脚骨折了。」

「之前你不是得意地砸烂自己的手吗?为什么要生气?不是马上就会接回去吗?」

姬川似乎怒火中烧,起身走向凑,但他走不到几步这情形就结束了。脚步错乱,脸朝着地面一跌的姬川,惊讶得看了自己的脚一眼。

「怎么啦?连自己的脚接好没有都不知道吗?」

凑出言挑衅,姬川静静地深呼吸,让情绪镇定下来。三十秒后,姬川嘴边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微笑。

「失礼,让你见笑了。」

说完后姬川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找回了他那如刀一般的坚毅举止。

7

「你等一下。」

凑正要走进回到地面的电梯,米泽就追了上来。

「刚刚那让你看出什么了吗?还是说你只是在恶作剧?」

「啊,那个啊?那还用问?当然是恶作剧罗。」

米泽脸上难得出现露骨的不快,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用比平常严厉的视线看着凑。

「你应该有收获吧?做出那样的事来,可不是说句在参观死刑就可以了事的。」

即使米泽对凑已经做过一番调查,肯定也亲身体会到要眼睁睁看着凑胡搞一通又不抱怨,实在是难上加难。

「别那么着急,的确发生了几件耐人寻味的事,并不是毫无收获。之后只要再仔细想想就好了。嗨。」

在这里等凑的孝元面有难色地挥手回应。

「怎么啦?看你一脸苦瓜脸。」

「我照你的交代,去见证了姬川惠介的情形。」

孝元来到凑身旁与他并肩行走,说话声音里不含霸气。看到他这个样子,凑也自然压低说话的音量。

「他是异怪吗?是很难缠的异怪?」

「不知道。我不会说什么是第一次碰到这情形,毕竟也有些异怪会巧妙地躲在人类体内。」

米泽不信任总本山,对孝元多半并无好感,但仍然默默从后方跟上。相信他调查凑的过程中,也已经查到孝元在总本山的地位,以及他与凑之间的关系等等。

「那你摆苦瓜脸的理由是什么?」

孝元仍然一脸烦恼的表情,原地停下脚步。

「凑,他真的是死刑犯吗?」

「是啊,杀了多达几十个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死刑犯。怎么啦,该不会连你也像沙耶一样,说什么这种委托不能接吧?」

「果然……不可能……吗?」

孝元的回应并未回答凑的问题,比较像是在说服自己。

「喂,你怎么啦?有话想说就清楚地说明白。」

「要是杀了很多人,这个人的周遭会累积令人气闷的空气,缠满被杀的人所发出的怨恨、悲伤、恐惧等种种强烈的情绪。」

「怎么?他身上的怨念太强大,吓着你啦?那有什么办法,他杀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是几十个啊。」

然而孝元摇摇头否定凑的说法。

「如果是那样,我就不会这么烦恼了。不是那样的,不是你说的那样。他的气场非常干净,清新健全得令人害怕。我从来不曾看过有人散发出那么干净的气息,就连总本山的高僧之中,也没有人像他那样。」

米泽在不远处露出等得不耐烦的表情,但凑不理他,催孝元说下去。

「凑,他会不会是帮人背黑锅?例如想袒护别人,代替别人接受死刑?」

「如果是这样,应该不会那么不认命地起死回生吧?马上死一死就可以全剧终了。而且你光看一个人的眼睛,也该知道那侗人是不是杀过人。他毫无疑问杀过很多人,我敢断定。」

但孝元的表情仍然显得不信服。

「话说回来,也不是说只要没杀过人,就都会散发像高僧那样清静的气吧?」

「高僧?不对,我刚才是习惯性说得保守了点,其实根本不是那么简单。他简直……」

孝元犹豫地欲言又止,最后似乎下定决心,斩钉截铁地说:

「他简直像是悟了道的圣人。」

8

可笑,白痴,而且好累。

这就是勇气的感想。

总本山的修练场位于一处堪称深山幽谷的山岳内地。或许是因为总本山吸收了修验道(注7:修验道是日本古来的山岳信仰受外来的佛教等影响而成立的宗教。修验道的信徒称为修验者或山伏。)的思想,要求旗下僧人在山上进行严格的修行。他们认为与大自然合而为一就是悟道,是提高法力的手段。

但勇气只看到位于修练场入口的结界门,就觉得厌烦无比。这里的确空气清新,也具有一定的灵气,但也就只是这样而已。

要进入修练场的不只有勇气一个人,他身边还有十几名身穿白衣的修行僧,勇气自己也同样一身白衣。

尽管周遭都是成年人,只有自己一个小孩,但这种情形对勇气来说并不稀奇,所以他也并不会觉得孤单寂寞。只是马上就开始怀念起事务所那慵懒的氛围、散乱的地板,以及堆得像小山似的漫画。

朝阳尚未完全升起,朝雾仿佛缠住了门似地久久不散。门后有着一条说不上是道路的小径,还有得像墙壁似的坡道拦在去路上。

接下来要进行的修行,完全可说是在折磨自己的身体。要跑过连羊肠小径都称不上的小道,爬上一旦摔下去难保不会丧命的悬崖,还得游过冰冷刺骨的河川。

——竟然想用这种方式提升法力,落伍也该有个限度。根本莫名其妙。

勇气尽管不说出口,心里却想着干脆早早收工算了。然而勇气心中讨厌认输的一面,却又让他觉得,如果别人以为他是因为修行太辛苦而放弃,就太令人不爽了。

如果是先把该做的事都做完,然后再说是因为修行没有意义才不想修行,相信那些高僧应该也不会再强迫他修行。但如果是修行到一半就放弃,肯定会被人说是受不了严格的修行才排斥,然后明年又会叫他来。

勇气思索着该不该放弃,正觉得难以决定之时,赫然发现自己在沿着山路朝目的地行军的途中和众人走散了。由于他一个小孩子在人群中格格不入,身前身后都没有其他修行僧。就是这样的情形,造成他与众人走散了好一会儿都并未察觉,不小心走进了错的山路。

「怎么办……」

一旦在山上迷路,循着原路回去才是铁则,然而勇气却继续往前走。

理智在敲响警钟,告诉他不该这么做,一个不好可能就会遭遇山难,然而本能却让他选择继续前进。

他就是对这条羊肠小径通往什么地方感到好奇,身体无意识地被拉往这个方向。

「这里是……」

正觉得突然来到开阔的地方,紧接着眼前就看到无数的墓碑。

「原来这种地方也有坟墓啊。」

多达数百座的墓碑有着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墓碑顶上都有着鸡蛋状的石头,散发出和普通墓地相异的气氛。

「是无缝塔(注8:无缝塔主要用于做为僧侣墓碑的石塔,外型特征为鸡蛋状石头堆起成塔,因此也称为「卵塔」。)。这些全都是和尚的墓?」

如果是市镇中的寺庙,无缝塔多半会排列在墓地的角落,大多都是历代住持的坟墓。但现在勇气看到的,却是多达数百座无缝塔绵延不绝的景象。

这些坟墓会位于总本山的圣地,多半就表示这些全都是总本山旗下僧侣的墓。看来无论是对抗异怪而殒命的人、使用法力超过极限而倒下的人、名留总本山历史的人、无名的人,每个人都平等地沉睡在这里吧。

勇气仿佛受到冥冥中的指引般,踏进了墓地。一种与山上的寒冷不一样的寒气,从脚下慢慢缠绕上来。

这里的确是墓地,却和普通的墓地不同。勇气从中感受到了许多与僧侣这个字眼完全相反的气息。

怨恨、眷恋、愤怒、悲伤、叹息。负面情绪缠上他,让他全身汗毛直竖。

这是否表示即使身为僧侣,处在这种难以获得安祥死亡的总本山中,能够平静接受死亡的人也很少?

勇气在冥冥中的指引下,从墓地正中央穿过,朝角落前进。有些墓碑很老旧,也有些才刚设立没几年的全新墓碑。

过了一会儿,勇气在一处位于角落的坟前停下脚步。

「生前的名字叫做……一德吗?」

勇气从坟墓所在的位置与陈设,看出这名僧人死时多半并未留名。

这座坟墓散发的气息,和其他坟墓明显不同,不单纯只是遗憾与怨恨,更有着强烈的后悔念头旋绕不去。勇气直觉猜到引领他来到这里的,应该就是这座坟墓的主人。

墓碑上的卒年写着昭和十九年(注9:昭和十九年为西元一九四四年。),也就是死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最激烈的年代。当时这名僧人还很年轻,只有四十几岁。说不定是死在与总本山的任务无关的场合。

「是眷恋……吗?」

勇气自己说出口,却又觉得不太对。这个说法和他所感受到的气息不太一样。错综复杂的遗念最深处,有一种更不一样的情绪,一种更阴郁、更无可救药的情绪。没错,那是一种非常非常深沉的后悔。

勇气慢慢将手伸向墓碑。他感觉到自己非得更强烈、更深入地接触这位僧人的灵魂不可。

密度浓密的空气形成柔软的墙,想将他的手推回来。这一瞬间,一幅陌生的光景在他脑海中闪现。

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焦土,四处冒起黑烟,住家焦黑崩塌,随处都能看到无数尸体倒于地上。

勇气胸口的悸动加快了。强烈的死亡气味,在他心中唤起了不安与恐惧。

「刚刚的……是什么?」

他再次看了看卒年。昭和十九年,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得如火如茶之际,这也就表示……

「该不会是空袭后的惨状?」

是因为在空袭中死得毫无道理可言而觉得遗憾吗?但这无法解释勇气最初感受到的后悔。

勇气再度伸手去摸墓碑,想感受残留的思念。

他看见了一幅又一幅被空袭毁得面目全非的街景。隐约能听见婴儿的哭声从某处传来,这个婴儿多半是这一路上唯一的生存者。

母子俩待在严重烧毁而即将崩塌的断垣残壁之下。一眼就看得出母亲已经死亡,母亲怀里抱着的婴儿则在哭泣。眼看婴儿就要被大火吞噬,一名僧侣立刻奋不顾身地冲过去,救出了婴儿。

然而到了下一瞬间,僧侣也被倒塌的火柱压住,再也不能动弹。

——我佛慈悲,这个婴儿失去了母亲、故乡与所有亲人,至少……至少请您赐给他无病无灾的一生。

这名僧侣只挪动手臂,高高举起婴儿如此大喊。

僧侣一德的这个愿望许的极为坚定。好不容易找到的生命、成功拯救一条春节生命的喜悦。然而周遭却有着无数悲惨的死亡。喜悦、悲伤与愤怒等种种强烈情绪翻腾交错,直冲上天。这道强烈的情绪洪流,差点连勇气的心都吞了进去。

勇气赶紧断绝气息连结,整个人往后退开。世界当场改观,变回原来的墓地。

「这我懂。这状况我懂,可是……」

奋不顾身地从火海中救出失去母亲的婴儿,一心一意为婴儿的未来祈祷。这样的僧侣,这样的举动,不是很了不起吗?有哪里会令他后悔?是后悔没能母子俩都救到?可是这样会留下这么深沉的后悔吗?

勇气不明白。

刚才一德让他看见的情景,与强烈的后悔情绪并不一致。

在遭到轰炸的市镇徘徊,拯救了一名婴儿。这样的过程即使会留下遗憾,却没有后悔的余地。因为后悔这种情绪,是针对自己的行动而发的。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渐渐变暗。要是继续逗留下去,就得在没有灯光的夜里,行走于危险的山路上。他非得赶快回去不可。

当勇气决定离开时,后悔的真相有如电光石火一般在他脑中闪现。在觉得不可能是这个答案的同时,却又觉得这样一来就全都说得通,完全无法否定,令他感到恐惧。

勇气在脑海中一再摸索这些记忆的涵义,再度站到墓碑前,最后他确定自己的灵光闪现是正确的。

接着,勇气朝立在墓地角落的墓碑,静静地说道:

「一德和尚,你是在后悔不该救这个婴儿吧?」

9

姬川就只是静静地坐着。

夜深人静,整栋拘留所里几乎听不到半点声响。顶多只听得见不时来巡逻的狱卒所发出的脚步声,即使睡得再熟,也不该完全听不见囚犯起居的声响,甚至连一声打呼声都听不见。

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不,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夜晚。

每几年就会有一次这样的夜晚来临。一个所有人都凑巧不发出声音的夜晚,带来一阵由偶然堆积而成的静谧。

姬川静静地坐在牢里,看似任由时间平自流逝,又像是一动也不动地等待下一次死刑来临。

一阵仿佛时间静止的寂静,但这样的寂静并未永久持续下去。

姬川紧闭成一字形的嘴唇,忽然间微微一歪。

「无趣。」

小小的自言自语声中,蕴含了诅咒的声调。

「得逼他们认真点才行。」

姬川睁开眼睛。即使他从坐着的姿势站起,走到门前,仍然几乎不发出半点声响。

他脱掉所有衣物,绑在小窗边缘的铁条上。接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瓶子。

姬川用瓶子里的液体涂满全身。那是油。黑夜之中出现了有着人形的油亮光泽。最后他对铁条也抹上油,再把瓶子放在位于房间角落的床下。

姬川慢慢地、就像把手指伸进热水似地,将指尖伸入铁条之间。接着继续伸到手掌、手腕,直到再也过不去。铁条与铁条之间的缝隙只有五公分宽,顶多只能伸到手腕。

但姬川毫不在意,继续将手臂前伸,发出皮开肉绽、骨头折断的声响。上了油之后多少有些润滑效果,不过要让身体穿过五公分宽的缝隙,仍然必须付出代价。也不知道他的身体究竟承受了多剧烈的痛楚,只见地上有着无数滴混在一起的油水与汗滴。

但当碎裂的身体挤过铁条,转眼间又重生完毕。

姬川的嘴角更加扭曲,转变成笑容的形状。对他来说,连痛楚都成了享受。不死之身将他的感性扭曲得无以复加。

等肩膀穿过铁条,姬川喘了一口气。肩膀与躯干连接处被两条铁条夹住、挤扁。

他只休息了片刻。

人体挤过仅有五公分宽的缝隙,这令人沭目惊心的情景持续上演着。

10

事务所的电话响了。

凑正在沙发椅上打盹,微微睁开眼睛一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电视上已经重播许多次的姬川死刑画面。

「这可不适合拿来当闹钟啊。」

凑也不管电话在响,走进盥洗室,用冷水洗脸来醒醒脑。他一边用毛巾擦脸,一边用另一只手去找遥控器,想关掉影片。

凑的手在途中停住了。他交互看着时钟与影片。

「这是怎么回事?」

他操作遥控器,选择观看姬川第一次死刑的情形。等到画面中的姬川被吊死,听见笑声时看往时钟。

接着再度操作遥控器,这次选的是凑参观时的死刑情形。绳索断裂,姬川的身体掉到楼下的房间。凑跑过去讲了几句话之后,姬川想走向他而跌倒。

凑面色凝重地凝视这些情形。

「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跌倒?不对,他为什么会想走向我?」

凑不断反复对照两段影片与时钟,其间电话一直在响,凑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话筒。

「您拨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查明……」

「九条先生,我是米泽。事情严重了,请你马上来拘留所一趟。」

凑边打呵欠边回答:

「至少让我把台词念完吧。」

凑一来到拘留所,就注意到整栋建筑物都处于骚动之中。围墙四周有着许多警察戒备,还停了好几辆警车。

凑一接近建筑物,就有一名警察警告他不要再靠近。凑不理警察就想进去,警察理所当然地拦在他身前。

「这里禁止进入。」

米泽立刻注意到凑与警察起了口角,赶紧跑过来。

「对不起,不过你来真是帮了我大忙。」

「现在是什么情形?」

电话里没问出详细情形。

米泽不改脸上僵硬的表情,领着凑进入拘留所。一来到有着成排牢房的长廊,就有强烈的异臭扑鼻而来,令人不难联想到发生了什么事。

「是血腥味?」

走廊前方有多名警察出入。

「真是严肃的气氛呢。」

「这是史无前例的案子。」

米泽的侧脸一如往常,情绪反应十分稀薄,但脚步中却显露出些许焦急。他们踏步前往收押囚犯的牢房,死刑犯姬川就收押在其中一间。然而米泽却从姬川的牢房前走过,继续走了好一段距离才停下。

米泽在这间有着许多警察的牢房前,用下巴示意要凑看看里面。凑从警察的肩膀后方往内一看,一个人被一条从天花板垂下的绳子勒住脖子,吊在半空中。

「死刑是几时改成在牢房里执行啦?」

连凑开玩笑的声调都变得比平常僵硬。

「他是狱卒,这里是空的牢房。」

凑皱起眉头,穿过大群警察走进牢房,观察尸体。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凑形迹可疑,但或许是因为米泽在他身边,倒也没有人制止。

「在拘留所内杀人或自杀?不管是哪一种,都挺大胆的啊。」

「是他杀。他被人从后方勒住脖子,之后才被吊上去。」

回答凑的是米泽。

凑走出牢房,往走廊更深处的方向看去,可看见有许多警察在进行现场搜证,有数间牢门没关的牢房,数名警察频频进出。

「牺牲者不只他一个。」

米泽注意到凑的视线,领着凑来到其他警察聚集的牢房前。这间牢房内也有尸体,一把小刀插在胸口。

「这次换成刺杀啦?」

再去到下一间牢房,看到第三名牺牲者。死者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但米泽补充说明,说死者被人强灌了某种剧毒物质。

「也就是毒杀了?照这样看来,下一个应该是枪杀了?」

「真亏你猜得到,你说得没错。」

「猜不到才奇怪。绞杀、刺杀、毒杀、枪杀。照这样下去,就可以堆出八种死法各有不同的大堆尸体山啦。」

米泽这时才注意到凑想说什么。

「跟姬川的死刑方式顺序一样?」

「没错。」

凑一路快步走到姬川的牢房前,途中还从进行现场搜证的警察手中一把抢过喷雾器,随手塞进牛仔裤口袋。米泽先安抚过警察,晚了一步才跟上。

「我也觉得姬川跟这事有关,但找不到他跑出牢房的痕迹。」

米泽多半也是第一个就怀疑姬川,这句话是预想到凑会怎么预测而说,但凑并没有因此放慢脚步。

「要从内部开门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是否有可能是异怪附身在姬川身上呢?」

米泽一句接着一句,但凑完全没听进耳里,来到他要去的牢房前。从门上的小窗往内一看,看到姬川一如往常,平静地端坐不动。

「是你干的吧?」

姬川听凑问起,头也不抬,就只是笑。

「可是,昨晚这扇门并未打开过。」

米泽替姬川说话。凑拿起喷雾器往铁条喷去,被雾状液体喷到的部分随即发出蓝光。

「有光敏灵发光现象(注10:光敏灵(Luminol)是一种发光化学试剂,与氧化剂混合时会发出明显蓝色光。法医学上常用来检验犯罪现场含有的微量血迹,生物学上则使用光敏灵来检测细胞中的铜、铁及氰化物。)。他是强行钻过铁条的缝隙跑出来的。」

「从铁条的缝隙?」

米泽吃了一惊,盯着铁条打量。接着伸出自己的手,确定手腕以上的部分都过不去。

「应该不可能吧,人体钻不过这么狭窄的缝隙.」

「正常人多半不行,但是这家伙不同。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去检查这里的血迹,多半跟他身上的一致。」

「我只是觉得被杀也差不多腻了,所以又开始享受杀人而已。」

姬川很干脆地自白了。

「头要钻过去可是出乎意料地简单呢。你们知道吗?人脑其实意外地柔软,可以自由自在地变形。」

「难、难道你要说你打破了自己的头盖骨钻过来……」

米泽说不出话来。这名男子的精神构造,比他的不死之身更让米泽无法理解。

「昨晚我出去散步,只要看到狱卒和囚犯就杀。人死亡的瞬间果然很棒,所以我才会这么快就对被杀感到厌倦,毕竟再也没有什么事情比不会死亡的杀人更无聊了。我这么热爱死亡,却享受不到自己的死,实在很不幸呀。」

只有这个时候,姬川露出由衷觉得悲伤的表情。但他随即又露出蕴含疯狂的笑容,从喉咙深处不断发出笑声。

「我很庆幸这件事是请你处理。」

凑回去时,米泽对他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到现在根本还想不出要怎么杀他呢。」

「就算这样,我还是感到很庆幸。如果是法师或神官,多半无法立刻想到他竟然是用物理的方式硬钻出来。用科学来对抗异怪,正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讨伐手段。当然,我相信也会有很多情形无法只靠智慧解决,但是请尽管包在我身上。虽然我们没有可疑的法术,却可以动用枪炮。有需要的话,连警方跟自卫队我们也能出动。」

「你想说什么?」

凑听米泽说得激动,以兴味索然的语气反问。

「我想挖角你。我想打造出一个不用靠那些可疑的家伙,也能够讨伐异怪的组织。你不需要在那种肮脏的事务所里郁郁不得志。相信不管是御荫神道还是总本山,都千方百计阻挠你接工作吧?只因为不靠那些可疑的法术,就被嘲笑说是无能,说你是零能者。可是错的是他们。异怪应该是可以用科学解析的。」

「原来如此啊,看来很像呢。」

凑将兴味索然的表情换成笑容,米泽也露出笑容回应。

「没错,我觉得我们很像。你不用马上回答,我敬候佳音。」

米泽也不收起嘴角的笑,轻轻挥了挥手离开。

11

「大叔!」

一打开事务所的门,勇气就丢开手上的漫画站起。

「喂,不要弄乱好不好,不然到时候被沙耶骂的可是你自己啊。」

凑皱起眉头丢开外套,在勇气对面的沙发坐下。紧接着映入他眼帘的,是散乱了满桌的薄薄包装纸。凑以拿标本似的动作小心翼翼地把这些纸张举到与眼睛同高,还刻意嗅了嗅味道。

「难道这些年轮蛋糕你全都吃掉了?我的份呢?」

「蛋糕很好吃喔。有什么办法?我在山上都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吃啊。而且蛋糕点心这类东西本来就是给小孩子吃的嘛。你都老大不小了,不要只因为蛋糕被小孩子吃掉就生气好不好?」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女人跟小孩。以前理彩子也是鬼扯什么甜点是给女生吃的,一个人全部吃光。」

「你没听过什么叫先抢先赢吗?」

凑难得哑口无言。但他立刻为了不让勇气看出来而绷紧表情,皱着眉头开始找起电视跟录放影机的遥控器。

而后凑仍当勇气不存在似地持续翻找个不停,最后终于从地上的大堆杂志间找出遥控器,打开电视。

勇气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吗?不问我不是应该待在总本山的修练场?还有要担心被骂,也不应该是先担心被沙耶大姐姐骂,而是该先担心被孝元先生骂才对吧?」

「我可不是那么爱装成熟的大人,不会问这种问题来让自我意识过剩的小鬼头满意。你说话该看看对象。」

凑嫌麻烦似地一边快转影片一边回答。勇气则是无事可做地望向四周,开口问道:

「大叔,沙耶大姐姐去哪儿了?」

「她去神户采买。有一家店的明石烧(注11:明石烧是以鸡蛋、面粉等材料制成的料理,外形同章鱼烧,一般会沾高汤食用。)很好吃,用邮购买不到。」

「为什么要去买这种东西?」

「我说这是死刑犯回忆中的食物,想用动之以情的方式问出线索,所以需要用到,她就马上相信了。啊啊,真该说幸好我不是个善良的人啊。」

凑嗤之以鼻的同时,将影片从快转调回正常播放。

播放出来的是姬川惠介死刑的情形。死。死。死。即使是勇气,看到接二连三的刑罚所带来的死亡,也说不出话来了。

「小孩子还是到你那修练场去玩吧。这次的委托太限制级,你想参加还太早了。你说得没错,我可不想在之后被孝元罗唆。一旦惹他不高兴,讲到最后他还会做出无理的要求,像是说什么利息不用了,要我把欠他的钱还回去之类的。」

但勇气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画面,咬紧牙关,向凑回嘴说:

「我找到线索了,我想应该错不了。」

勇气从凑手上抢走遥控器,按下暂停钮指向画面。

「这是烫伤的痕迹。他烫伤的痕迹一样。」

这时画面上正好可以看到暂时成为尸体而倒下的姬川手臂内侧,那里有着一道皮肤微皱的烫伤痕迹。

「我想这应该是他变成不死身以前受到的烫伤,所以才会到现在都没治好。这跟我在一德和尚记忆中看到的烫伤痕迹一样。」

凑将视线从电视转移到勇气身上。勇气确定他产生了兴趣,于是采出上半身大力游说:

「这个人是不死之身吧?光看这些影片,就证明他不管受到什么样的伤都会立刻痊愈。可是这烫伤痕迹呢?你觉得为什么只有这里不会痊愈?」

勇气说到这里先顿了顿,仿佛在对凑说「你应该猜得出来吧」。

但凑给出的回答却也没这么让勇气称心如意。

「一德是谁?」

「是我在总本山的墓地里找到的一个无法瞑目的灵魂。这个灵魂一直在苦恼,必须想办法让痛苦的灵魂得到解脱才行。而且这个人和姬川绝对有关系,我想应该可以提供你一点线索喔?」

凑的注意力又继续投注到另一个地方。

「死不瞑目的灵魂?……记得处理『咒』那件案子的时候,你也是为了这件事钻牛角尖啊。你这个根本没有半点信仰,该遭天谴的小鬼头,偏偏就只有这点像个和尚啊。」

勇气一直倔强地瞪着凑和电视画面,只有这时撇开了视线。

「死不瞑目的灵魂啊……」

「是留下遗憾的灵魂,说穿了就是没办法成佛的灵魂。」

「你家人过世的时候,发生什么事了吗?」

勇气肩膀猛然一颤,但始终不说话。然而一股掩饰不了的寂寞神色,浮现在他那年幼而早熟的脸庞上。

「我说中啦?」

「你说呢?」

勇气忿忿丢下这句话,将所有问题都拒于千里之外。

勇气低头看着膝盖上的拳头好一会儿。之后再度抬起头来,这时他的脸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狂妄神色。

「大叔你要是死了,多半会不甘愿地在卖马券的地方游荡吧?你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会彻彻底底让你成佛,一点渣也不剩。」

他说着并捡起掉在桌子角落的一张没中的马券,说声「就像这样」,接着手指在空中一弹,咏唱真言,一瞬间就烧掉了马券。

「不听我说完没关系吗?大叔你已经找出解决的线索了?如果你不需要我的情报,那也没关系。我会看在孝元先生的面子上,回修练场打发掉那些时间。」

凑没趣地看着勇气的头,咂了一下嘴之后,死心地说:

「好吧,你就把这一德和尚的事情全都说来听听。」

凑听完勇气在修练场的遭遇,摆出苦瓜脸看着天花板。

「姬川是被总本山的和尚救出来的?可是就算是偶然,也未免太巧了点吧?刚好就在你去修行的地方找到线索?」

「偶然跟冥冥中的引导是不一样的。我觉得我是被呼唤过去的。」

这句话里有着自豪与几分苦涩。

「你希望我称赞你真不愧是天才儿童?」

「也不会,这对我来说很普通。我会受到强烈的念呼唤,也感应得到微弱的念。我看得到的东西,其他和尚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也是家常便饭,所以我才会被他们排挤。被那些希望觉得自己有本事的人,或是以为只要修练就能让法力变强的人,还有总本山那些地位很高的人等等。大叔你跟他们也是同类吗?」

凑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交互看了看资料与勇气。

先前勇气流露出来的些许寂寞,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带我去啦。既然跟这个和尚有关,只要我见到姬川,应该就可以看出一些事情。」

勇气骄傲的神色让凑露出苦涩的表情,但最后还是小声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可不是去玩的啊。」

说着用资料拍了勇气的头。

12

隔天,米泽一如往常地顶着一张扑克脸来接凑,看到凑身旁的少年,不禁微微歪了歪头。

「台面上不是说他们联合抵制这件委托吗?」

「我说过那种话吗?」

「没想到你会把小孩子也牵连进来。」

「我也没想到你会不发牢骚。你不是很讨厌总本山和御荫吗?」

「你现在的两名助手,赤羽勇气与山神沙耶,我也都调查过了。」

「说得也是啊,不然你就不会挑那么刚好的时机跑来我的事务所。可是我要给你一个忠告,跟踪女高中生是不用讲了,这年头就算跟踪国小男生,也会被公园里的婆婆妈妈报警,你最好小心点。」

「我们不是罪犯。」

「是喔?只要掌握国家权力,连跟踪狂的行为都会变成合法吗?真希望我也能当上公务员,打着搜索住宅的名义去美女家里搜刮内衣裤啊。」

「不是只有你现在的两名助手,水谷理彩子和荒田孝元,他们两人的过去以及和你之间的关系,我也都调查过了。」

「原来如此,难怪我带总本山的和尚来见姬川时,你也没发牢骚,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你们发生了那种事而解散,却还把他们两人的后辈留在身边,我可以认为你的本性其实很善良吗?」

凑的回答晚了一瞬。尽管只是不到一秒钟的短暂时间,却足以让交互看着他们两人的勇气产生疑问。

「是这小子自己跑上门来罢了。他很好用,所以我就用。就只是这样。」

凑抢在勇气开口之前,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们找到线索了。别废话了,赶快带我们进去。」

米泽在前面领路,凑与勇气跟在后面。

「姬川现在被关在惩罚室里。那是个连窗户都没有的房间,所以应该不可能用上次那样的方法逃脱。而且我们还让他穿上拘束服,派了两名狱卒看守。」

「你派人看守他?」

「那还用说?」

凑面露不豫之色,米泽的回答则很简洁。

他们来到的是一个有如把外面的寒冻原封不动地搬进来似的寒冷区域,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白色的。

「你待在这里。」

来到距离房门几公尺外的地方,凑制止了勇气。

勇气之所以乖乖听话,是因为感受到某种极为不对劲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只有这个空间的空气很清新。」

但他这句话被米泽敲打厚重金属门的声响淹没。

勇气站在两人身后,脸上维持着僵硬的表情,一直瞪着牢房的门。说得精确一点,是瞪着门后的事物。

「咦,可是,等等,等一下……」

勇气当然也做了心理准备,但门后感觉到的事物却超出他的预期,让他胆怯地退开几步。

「我是米泽,情形怎么样?」

「……一切正常。」

米泽和门后的狱卒说话。由于隔着一道厚重的门,只听得见嗓音模糊的回答。

「我进去了。」

米泽开了锁,手放上门把,动作却停在这一步。他以严厉的表情瞪向门后。

米泽慢慢回头望向凑与勇气,以视线朝他们示意,两人随即从门边慢慢退开。米泽确定他们离得够远后,用力打开门,自己躲到墙后。

几乎就在同时间,一个物体从门后飞了出来,在地板上弹跳翻滚数次后停住。那是已无法再动弹的狱卒,看不出是生是死。

「你们真的很天真,难道真以为用这种东西就绑得住我?」

米泽自门后朝内窥探,看到姬川由后方架住另一名狱卒,用小刀抵在他脖子上。理应穿在姬川身上的拘束衣则掉在地上。

「不要动!」

米泽从门后冲了出来,举枪指向姬川,但他的举动只换来姬川的大笑。

「你拿这手枪想做什么?谁也杀不了我,明明根本就没办法杀我。」

「那你逃亡的意图是什么?」

「逃亡?你错了,我是要出去杀人。」

紧接着,小刀插进狱卒的脖子直没入刀柄,喷出的血沬遮蔽了惩罚室外三人的视野。姬川以低得吓人的姿势,从血沫下方钻过,一路直逼退缩的米泽。

但小刀的一闪并未划开米泽的血肉。因为凑从旁伸出一脚,踢开了姬川的身体。

「处在这种惨状下,你的反应还真不错,现代人很少像你这样。」

姬川连踢开自己的反作用力都加以利用,在地上打了个滚,顺势来到走廊正中央挡住去路。如今姬川的目标已经转变为凑、勇气与米泽三人。也不知道他的小刀是从狱卒身上抢来,还是藏在不死之身的身体某处,只见姬川转着小刀把玩,打量着凑他们三人。

「该从谁开始杀起才好呢?小孩还是大人?还是三个同时杀?」

他依序看着三人的模样,与厨师品评食材的模样极为酷似。

「我决定了。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拿枪指着我的你。」

姬川说完的同时飞奔而出。米泽连连开枪,可是即使枪弹命中,仍然无法阻止姬川的冲刺。但这杀人魔逼近到米泽身前时,却突然直角转向,来到勇气身前。

「骗你们的。这么久没杀小孩,我还是忍不住呀。」

小刀逼向勇气,但勇气没有逃跑的迹象,目光始终凝视刀尖。他的嘴微微动着,像是在祷告。

小刀就要碰到勇气的脸颊,但瞬间静止不动。并不是姬川点到为止,而是有一条绳子缠上姬川的手臂,制止了他的动作。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绳子莫名地凭空出现,缠住姬川。绳子并非握在凑或米泽手中。姬川一再挥手想拨开绳子,但绳子就像蛇一样,缠住他的手臂紧紧不放。姬川感到不耐烦,想用小刀割断绳子,但却连绳子的表面都无法划伤分毫。

勇气在挣扎的姬川面前以单手结印,咏唱真言:

「南摩三满多缚日罗赧战孥摩诃噜洒孥娑破吒也……」

短短的绳子就像绕上护木的藤蔓,伸向姬川的四肢。

「该死,这绳子是怎样!」

无论姬川怎么挣扎,绳子都并未解开,反而越缠越紧。而且原本不到一公尺的绳子还不断伸长,缠上他全身,几乎要包覆得密不透风。

「这是不动明王的金刚绳,能够追捕恶人到天涯海角,绝对不可能逃脱。」

勇气在咏唱真言的空档如此说道。

但姬川并未停止抵抗,抵扰的情形甚至逐渐变得超乎常轨。

他试图强行扯断绳子。但不动明王的金刚绳自然不可能用人力扯断,也因此毁坏的必然会是其他事物。

绳子渐渐染成鲜红,内侧渗出血水来。

勇气表情僵硬,真言的咏唱也变得断断续续,姬川立刻做出更强硬的动作想扯断绳子。他丝毫没有要保护自己身体的念头,故意让关节脱臼、击碎骨头,想强行爬出绳圈。

「不要怕。」

凑在勇气耳边轻声说了这句话。

勇气回过神来,再度坚定地结好法印。

「刚刚你在入口感觉到了什么?」

「那是……」

「别管那么多,回答我就对了。无论多离谱都没关系。」

「是一种非常神圣的气息,虽然根本不可能。」

「……连你也一样啊。」

他们两人谈话之际,绳子仍然继续将姬川越绑越紧。

没过多久,绳子连他的头顶都覆盖住,让他无法自由出声。

「呜、呜、呜……!」

连闷哼声都逐渐听不见了。

最后,一个全身被绳子裹满,茧一般的物体滚倒在地。但姬川仍然挣扎了一会儿,才终于一动也不动。

米泽用无线电将紧急事态通报拘留所后,立刻有几名警察与狱卒赶来。

其间凑一直在现场踱步,潜心思索。偶尔还被滚倒在地的姬川绊倒,但潜心思索的模样始终不变。

他奇妙的行动,让勇气与米泽都错失与他说话的时机,只能默默看着他。

「神圣的气息、杀人魔、不死之身、一德的懊悔……」

他不时停下脚步,凝视天花板,又重新开始踱步。

「绳索断裂而摔断腿时,这小子为什么想站起来?」

「你是说第二次绞刑的影片那时候?被人这样乱搞,谁都会想揍你一拳吧?」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凑思索了许久,嘴角忽然上扬,换成冰冷的笑容。

踱来踱去的脚步在姬川身前停住。

凑低头看着被缠成茧状的姬川,只低声说了一句话:

「原来如此,这就是不死之身唯一的弱点啊。」

13

当姬川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待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无力地坐在椅子上。昂起脖子一抬头,便看到凑、勇气与米泽的身影。

令姬川意外的是,他的手脚并未受到束缚,是因为他们认为随时都可以用那种绳子困住他?

随着意识逐渐清晰,也就慢慢能听到米泽与凑谈话的声音。

「你说你知道不死之身的秘密了?」

「对,差不多都摸清楚了。」

「大叔,你是说真的?」

「我骗过你吗?」

勇气多半对这个回答很不满,以充满狐疑的眼神看着凑,但最后似乎还是敌不过好奇心,又问了一句:

「那你就告诉我啊。」

「没错,既然你说知道了,就赶快说出来。」

米泽说得很不耐烦,平常冷静沉着的态度在这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这么着急,有话总该等人到齐了再说。」

凑以轻快的脚步走向姬川。

「好啦,最后一个该在场的人也醒啦。」

凑贼笑的表情激怒了姬川的敏感神经。凑明明知道,却还是刻意露出贼笑的表情。这名男子——九条凑,明知姬川自己也抗拒不了想知道不死之身秘密的诱惑。

他是个会对于掌握住整个场面情形而感到愉悦的人。姬川漫长的人生里,见过许多这样的人,这些人几乎都可以分在同一类里,那就是控制欲超出自己本事的人。这些人相当愚蠢,根本不去注意自己脆弱的立足点何时会崩塌,不,是根本没注意到会崩塌。

但九条凑显然不一样。他是在享受把自己置入这种状况的乐趣,喜爱这种不知道何时会爆炸的情况。换个角度来看,就像是享受着在左轮手枪的弹筒里装一发子弹,朝自己太阳穴开枪的俄罗斯轮盘游戏。这个人有着自我毁灭性的思考,尽管有着强烈的自我,却又蕴含着连这种自我都加以否定的矛盾。这就是姬川眼中的九条凑。

「我现在就有办法杀了你。」

姬川的恫吓只让凑更加深脸上的笑意。

「不,你不会杀我。你对自己的不死之身最有兴趣,不可能会杀掉或许真的能揭露这个秘密的我。」

不对。姬川立刻否定凑的话。只要姬川觉得自己的秘密无关紧要,随时都能轻而易举地杀了他。而他——九条凑也知道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明知有这样的可能,却还是对姬川挑衅。

「好了,在揭开姬川的不死之身秘密以前,我们就先听总本山的小和尚为我们说个法吧?」

凑摊开双手,以夸张的动作朝勇气一指。

「要说我在总本山修练场的遭遇是吧?」

勇气不配合凑夸张的动作。

「我在总本山的墓地里看到的……是一个和尚临死前的记忆。」

他以镇定的语气慢慢游说:

「这个人,一德和尚……就是救了你的人。他救了当时还是婴儿的你。我想你和一德和尚,当时都遭遇到空袭了吧。我刚开始看到的风景,是一整片焦土。」

勇气仔细地描述他在修练场看到的一德的记忆。

「……一德和尚救了姬川先生后,许了一个愿望,他希望至少让那名婴儿一生无病无灾。之后一德和尚就去世了,死因是救你的时候所受到的烧伤。现在他沉眠在位于总本山修练场角落的墓地。」

几分钟后,勇气做了这样的总结,呼出一口长气。

「原来这烫伤有着这样的意义啊。」

姬川望向自己手上的伤疤,眯起眼睛细看。

「姬川的出身我明白了,但这无法解释他为什么成为不死身。」

面对米泽的逼问,凑以开玩笑的语气回答:

「别这么着急,那我们就来准备吧。在这之前,我们先来喊声万岁吧。」

米泽露出讶异的表情。无论勇气还是姬川,都是一脸不明白凑在说什么的表情。

「就是高举双手喊万岁的那种万岁啊。这是最重要的。」

米泽投以深深怀疑的眼神,但仍然慢慢举起双手。接着凑的行动非常迅速。

他伸手到米泽外套内侧,转眼间就抢走了手枪,顺势以熟练的动作开了保险,毫不犹豫地将枪口指向姬川,接连扣了三次扳机。

三声枪声回荡在室内,姬川的身体挨了子弹,整个人从椅子上摔落。

勇气看得呆愣,米泽立刻回过神来,想把手枪从凑手中抢回。

「你在打什么主意?」

「就说是有助于揭穿谜底的措施了,你看不出来吗?」

凑一边看着手表的秒针,一边走向姬川。几乎就在姬川扑向凑的同时,凑往旁避开。

凑躲开的同时抓住姬川的手腕,扭住他的手臂,顺势将他按在地上。

「做这种事有什么用?只要让关节脱臼,我随时都能挣脱。」

姬川发出的情绪并不是愤怒或憎恨,有的只是失望。

「已经复活啦?不愧是无病无灾。」

凑从上方按住他之余,还吹了声口哨。

「无病无灾?」

姬川与米泽皱起眉头,勇气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错,这家伙不死之身的秘密就是无病无灾。他受到佛陀的神力保佑。」

姬川需要破坏自己的身体时一向毫不犹豫,即使手被扭到背后,也不表示已经受制于人。但他还是没有动,不,是动弹不得。

「你说无病无灾?」

这句话绑住了姬川。

「对。一德和尚许的愿望上达了天听。」

凑开始游说:

「他祈求婴儿无病无灾的愿望上达了天听。也不知道是大火燎原的代价,还是当时他的祈求实在太强烈,才会上达天听。结果就是你得到了无病无灾的庇佑,无论什么样的伤势或疾病,都会凭空消失。不管你喝酒还是抽烟,都不会对身体有害。对你身体有害的所有事物都不会累积,所以细胞也很健康,让你青春永驻。这就是不死之身的真相,是佛陀的庇佑。」

「佛陀的神力?你说他受佛陀保佑?」

米泽一听完凑的说明,立刻用力拍打桌子。

「怎么可能有这么离谱的事!如果这是真的,那不就表示佛陀只把无病无灾的不死之身赐给他一个人,却对他犯下的多起凶杀视若无睹?只因为他一时兴起就杀死的那些无辜人们,他们的灵魂又该怎么办!为什么他不会遭天谴!」

「这又无关他的人品。无病无灾的庇佑是救了婴儿的和尚所许的愿,这家伙只是这个愿望的标的物。水稻或蔬菜受了丰收的祈祷而成长茁壮,它们难道就是虔诚的信徒?不是吧?事情就是这么回事。」

凑回答的话语十分冷酷无情。

「可是我觉得米泽叔叔说的话是对的。所以一德和尚才会留下强烈的后悔,没有办法成佛。」

「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姬川忽然放声大笑。

「有意思!杀了那么多人的我,原来受到佛陀保佑?真是太棒了。以后我就算继续杀害很多很多的人,还是会受到佛陀的保佑啊!」

姬川高声大笑,凑则淡淡地对他说:

「说得精确一点,应该不是不老。只要尽可能排除危害,减少食物,给予适量的运动,老鼠可以轻易活到平均寿命的两倍。同样的,你总有一天会死,但寿命多半会达到人类的极限。你也许还能活一百年,说不定是一百五十年。毕竟你看起来年轻,实际上却已经七十岁左右了。不过虽然你总有一天一定会死,但那时我们应该都早就已经死了。」

「难道你要我把这种杀人魔关个一百年以上?」

「那也要我这一百年都乖乖被关才行。不管怎么说,你们都见证不到了。」

姬川仍然觉得十分好笑似地笑个不停。

「但你说你知道了姬川不死的秘密,应该也已经知道要怎么做才能结束他这没天理的不死之身吧?」

凑很干脆地从姬川身上站起,走远几步后将手枪抛给米泽。姬川一边投来猛禽盯上猎物似的眼神,一边慢慢站起身。米泽举起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心脏。

「所以,你杀得了受到佛陀庇佑的我?」

「对。下次的死刑你就会死了。会确实、彻底地死掉。我不会让你起死回生。你刚刚就露出了马脚。」

听到这绝对的死刑宣告,姬川无视于举枪警戒他的米泽,视线直射向凑。

「怎么啦?知道说不定会死,就突然害怕起来啦?」

「你这挑衅挺廉价的。」

但凑的眼神中有着确信。和先前不一样,相信这个人一定掌握到了确切的线索。姬川兴味油然而生,嘴角自然露出笑容。

但他的笑容立刻消失。

「哎呀,你怎么啦?」

凑开心地看着姬川的模样。

姬川的笑容会消失,是因为注意到自己右手的异状。异状发生在手的表层,也就是皮肤上。

「这是什么?」

右手的皮肤密密麻麻地起了红色的疹子。姬川不悦地搔了几下,但疹子并没有痊愈的迹象。

「人有了不死之身,就会疏于防备啊。」

凑的手上握着一个针筒,里面是空的。不难想像到他是先前按住姬川时,在他手上打了一针。

这时姬川才理解到凑那乍看之下无意义的枪击是为了什么。

「这是毒?」

姬川的语气中流露出露骨的失望。

「如果是毒,几分钟就会治好了。」

「怎么会是毒呢?你误会可大了。这只是造影剂,是进行电脑断层扫描时要用的医药用品。其实更合适的是蜂毒,但一时之间弄不到,所以我才拿造影剂凑合着用。毕竟造影剂也具有同样的性质。」

「造影剂?蜂毒?性质?」

姬川越听越不明白。蜂毒又能做什么?他说的造影剂又是什么?从米泽惊讶的表情来看,多半是凑擅自做出的行动。

「你到底在开什么玩笑?难道你以为用蜂毒杀得了我?还是说只要把造影剂混进血液里我就会死?」

「怎么可能?如果是这样,全世界的医生都会变成杀人犯,所有的电脑断层扫描机都会变成棺材了。」

凑说话的时候,红色的疹子仍然继续扩散,蔓延到姬川的手肘。

「难道造影剂就是他的弱点?用这个就杀得了他?」

米泽以期待的语气发问,但凑很干脆地摇摇头。

「不用问也知道不可能吧?刚刚那一下只是上主菜之前的准备。」

「真是非常对不起呀。我根本不痛苦,只是皮肤变红了点而已。」

很痒。对姬川来说就只有这种程度的感觉,但凑脸上胸有成竹的表情并未消失。

「我就告诉你吧,造成你皮肤变红的并不是造影剂的药效,也不是毒素。」

姬川看着手上的异状,看着平常早就该治好却迟迟不痊愈的皮肤异状,产生了疑问。

「既然不是毒,为什么会肿成这样?」

「这不是红肿,是薄麻疹。」

「苇麻疹?」

听他这么一说,就觉得症状似乎真的和红肿不太一样。但姬川无论受伤或疾病都会立刻痊愈,对荨麻疹的症状并不清楚。

「这是苇麻疹又怎么样?」

姬川觉得身体不对劲,掀起了衣服。他的腹部与胸口,也都和手臂一样起了荨麻疹的症状。

「我有把握能完全处死你了。」

凑开心地看着姬川的模样,贼贼地笑着。

「也好。」

姬川也笑了。

「把死刑的方法交给你决定,说不定也挺有意思的。但是你让我产生这么大的期望,到时候要是失败,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笑容下流露出来的,是以杀人为乐的恶鬼表情。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14

如果有人间他为什么不逃,答案大概会是腻了。他活腻了、杀腻了、被杀腻了。所有的一切就只是腻了。

所以姬川对凑说有把握杀他的话起了兴趣。如果凑的话属实,对姬川来说将是未知的体验。如果是骗人的,那也只要杀了他就好。

姬川面对死亡的心情就只是这样。不只是别人的死,连自己的死他都看得很轻。由于身为不死之身,生命的分量或对死亡的恐惧这类的概念,都早就已经枯竭。

姬川和先前一样,被带到死刑执行室。无论采用什么方法执行死刑,执行的地点都一样。姬川脑海的角落隐约想着,若不是绞刑,就没有非得在这里执行不可的理由,但他们仍然拘泥这个地点,或许是有什么法律上的问题吧?

执行室里可以看到数名医师,搬来了几样像是医疗器材的机械,还可以看到凑的身影也出现在这些人当中。

「医师?」

看到这些与死刑现场格格不入的人出现,姬川露出讶异的表情。有医师在场并不稀奇,因为需要由法医检查死刑犯是否真的死亡。但凑所带来的医师,显然和负责这类工作的医师不一样,而且搬来医疗器材这点也很奇妙。

「他们有办法可以杀我?」

但凑的回答却和他的期望不符。

「怎么可能?医师的工作是治疗病患和伤患,不是杀人。」

姬川仍然无法理解,正觉得有疑问,凑就拿出一个针筒。

「你的薄麻疹呢?」

「几乎完全消失了。」

「很好。」

「又要下毒?」

「对。跟第三次死刑用的毒一样,当时你死了五分钟左右,是这里进行的死刑中死得最久的一次。」

「你特地叫这些医生来,该不会就是为了替我打针吧?」

姬川心想如果真是这样,干脆现在就杀了他,但凑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嗤之以鼻地笑说:

「你白痴啊?我不是才刚刚说过,医生的工作是治疗伤患和病患吗?而且打针这种小事我也会做。」

「要是你失败,我会杀了你。」

「这句话我之前就听过了。」

说着凑干脆地一针刺进姬川身上,注入毒素。

短短几十秒内,神经毒素就行遍全身,让姬川痛苦地打滚。

「就、就算用这种方法,我也只会照样……复活。」

「用不着。」

姬川扭曲的视野中,凑仍然在笑。接着凑指向身后整排医师,说出一句令人完全摸不着头绪的话。

「那边的几位医师会把你救活。」

15

姬川微微睁开眼睛,看到凑与医师们围在身旁,低头看着他。

「你失败了是吗?」

或许是早已料到,姬川并没有任何感慨,只后悔不该听信凑的话。

「不对,我成功了。」

可是自己还活着。凑说的话怎么听都只像是死不认输。

「你还记得我说过你失败就要杀了你吧?该不会现在才想求饶?」

要杀凑简直是轻而易举。姬川可以立刻起身拿起手边的医疗器具当凶器,再不然他也知道好几种徒手杀人的手段。

姬川起身想将其中一种方法付诸实行。

不,他以为已经起身,然而身体却不听使唤。一阵剧烈的晕眩袭来,身体失去平衡感,让他难看地往后一倒。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是毒素还留在体内吗?

「你到底做了什么?」

「别用这种责问的语气问我好不好?我做的可是极为人道的处置啊。」

「人道?」

「你死前我不就说过要把你救活吗?」

姬川勉强站起。不只是晕眩,心悸也很剧烈,心脏跳得像是随时都会破裂。

「救活我?你在说什么?」

现场准备的医疗器材与医师群,的确证明了凑所言不虚。但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不用别人救,自己就会起死回生。不,明明目的是杀了自己,为什么要特地救活?

「之前你不就因为造影剂而起了荨麻疹吗?那是全身型过敏性反应的一种。最有名的起因就是蜂毒,但食物与药品也可能引起。我们帮你验血时,就已经确定你会起过敏反应。」

「那又怎么样?跟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

「全身型过敏性反应不是伤势或疾病,而是对毒物或药物的免疫过剩反应。是身体维持过度旺盛的健康活动所造成的。也就是说,你这不死之身的能力遇到健康的反应,效用就会变弱。你听得懂吗?」

姬川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还留有些许尚未痊愈的荨麻疹。

「还有一点。我割断死刑用的绳索时,你生气地扑向我,结果你的脚骨折还没痊愈,当场难看地摔倒。当时你为什么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脚骨折了。」

姬川已经不再发问,默默听凑说下去。

「答案很简单,因为你以为已经痊愈了。你从以往的经验知道骨折需要多少时间痊愈,但当时痊愈的速度比你预料中的还要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当时你并不是由于绳索断裂而导致脚骨折,是绳索断裂救了你一命。那个现象被解释成拯救,而不是灾难,所以你的脚才会比较晚治好。」

凑说明的时候,姬川处于连站都站不太稳的状态。但凑所说的「被解释成拯救而非灾难」这句话,却莫名地深深透进心里。

「也就是说,一旦发生你意料之外的情形拯救你脱离死亡,佛陀的庇佑就会出现延迟。杀你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利用延迟拯救制造过剩的健康反应,也就是救活你。」

姬川心想这是多么讽刺。过去无论什么方法都杀不了他。有过那么多次、多得数不清的死亡。但他万万没想到完全相反的急救行为,反而会为他的不死之身带来死亡。

「从毒杀到你靠自己复活,大概有五分钟的时间。这五分钟里,我们尝试进行所有医学治疗方式来救活你。怎么样?非常人道吧?以治疗救活你的行为被佛陀视为拯救,让原本的复活时间更加延迟。佛陀的庇佑就是这么天真,不会注意到这点,还试着让你健康的心脏恢复。你应该觉得心跳很快吧?」

姬川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想摸清楚心脏跳动的速度。不只有心脏发生异状,往手上一看,皮肤上血管暴现、跳动,全身都在发烫。

「迟钝的佛陀大力想救活死去的你,你明明活着,却想让你起死回生。用人类的方法来比喻,佛陀所做的事就像在插管、施打升压剂和强心针一样。你现在的状态,就是追求起死回生过剩的免疫反应。肺部处于过度呼吸状态,心脏被双重的强心针弄得几乎破裂。你感觉如何?」

姬川难受地抓着胸口,嘴上却在笑。那是他第一次露出由衷的、真正感到高兴的笑容。

「啊啊,你说得对,感觉很棒。我感觉得到,这次的死……有着非常……绝望的味道。」

姬川身体痉挛,猛力往后弓起,最后四肢无力地倒在地上,急促的呼吸也停止了。

看到姬川不再动弹,医师之间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声浪。不是因为姬川死了,而是因为姬川的皮肤转眼间迅速萎缩,容貌变得像个十足的老人。

凑帮还微微睁着眼睛的姬川合上双眼,疲惫地呼出一口气。

16

米泽办完各式各样的手续,再度走进执行室后,便对至今仍伫立在室内的凑投以五味杂陈的视线。

「你还待在这啊?没想到你挺多愁善感的。」

「我只是在见证。如果他又复活的话,就得再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凑看了米泽一眼后,露出既像自嘲又像嘲笑的笑容,说出了一句奇妙的话:

「你期望落空啦。」

「你在说什么?」

「你之所以不去委托总本山和御荫神道,还不就是因为知道不死之身的价值吗?古今中外,无数人不惜投下钜资却求之不得。你委托我的真正目的,不是想找出杀他的方法,而是想知道不死之身的秘密。你千方百计想用科学方式分析,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详细的验血资料。不过也没关系啦,毕竟就是靠这些资料,我才找出了突破方式。」

「我说我无法相信他们是真的。」

「你就说出真心话吧。要是能用科学方式分析出来,自然是再好不过,不是吗?这样一来不管要用在军事用途,还是想获得大笔财富,都是随心所欲。」

米泽也不加否认,只说了这句话:

「既然是佛陀的力量,那也无可奈何。」

「算了,没关系,不过报酬你可一毛也不能少啊。不管你的企图是什么,我都依照委托内容解决了。」

凑似乎说完这几句话后心满意足,就要走出房间。

「慢着,我之前提的那件事,你考虑过了吗?」

「之前哪件事?」

「就是挖角你进我们组织那件事。我之前也说过,不靠可疑的法术来对抗异怪,是我心目中对抗异怪最理想的方式之一。这种方法是我们的共通点,你不也同意了吗?」

「不对。我那时同意你说的很像,并不是说你跟我很像,而是在说你和总本山还有御荫那些人很像。」

米泽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多少放粗了嗓子。

「你说我哪里像那些人了?」

「执著自己相信的事物,变得很排他这一点啊。」

「你还不是一样?你这些年来不就是因为不能接受总本山和御荫的做法,才会使用不依赖任何法术的方法去解决吗?」

这句话只换来了凑冰冷的视线回应。

「这是你自以为是的解释。我只是因为自己没有特异能力,能利用的东西我都会拿来利用罢了。管他是科学、是总本山的法力,还是什么可疑的法术,这些我都不在乎。如果留总本山和御荫神道的人在身边会很好用,我就会用。啊啊,米泽兄,这次你也一样,你提供的详细医疗资料帮了我大忙。」

「我和那些人不一样!」

「是啊,你说得对,我就订正一下。总本山和御荫还比你好多了。他们置身在这个世界长达好几个世纪,有着切身的体会。他们不认为拿异怪赚钱,异怪会乖乖听话,更不会傲慢地以为有办法创造出不老不死的奇迹。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哪块料。要是你以为人类想要什么都能称心如意,那就大错特错了。好歹总该从历史上学到一点教训吧?」

说完凑就转身离开,再也不理会米泽的呼喊。

17

「啊!」

待在一德墓前的勇气忽然瞪大眼睛。旋绕在坟墓周围的后悔念力慢慢淡去,一德的灵魂得到了净化。他只想得到一个理由。

「大叔成功了。」

这也许值得高兴,但勇气不明白该怎么面对这个事实。

「修行中不可以擅自离开,至少请你跟我说一声。」

勇气突然听到有人从背后说话,赶紧转过身去。这句话说得严肃,但站在那儿的孝元,脸上却一如往常地带着平静而柔和的笑容。

「一德和尚也真是的,捅出那么大的漏子,自己却悠哉地成佛。虽然我不像大叔那么势利,但也觉得他至少应该留个礼物表示一下心意啊。」

勇气没有回应孝元的训话,朝一德的墓碑宣泄出近似迁怒的情绪。

「你救了一条无法成佛的灵魂,这样不够吗?」

孝元担心地看着他。

「嗯,完全不够,我根本没心情高兴。你想想看,没天理也该有个限度啊。天神还是佛陀都爱怎样就怎样的话,我可奉陪不下去。像被姬川杀害的那些人又该怎么办呢?」

「真难得听到你这么情绪用事啊。不,我不是说你这样不行。你不要误会,我反而认为这样的倾向很好。」

「说得也是。也许真的不太像我的作风……」

勇气试图佯装平静,却没办法好好说下去。

勇气内心一直抱有对神佛的不信任。

勇气天生就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事物,对他来说,幽灵或异怪都是日常的一部分。就像雨有时下有时不下,风有时吹有时不吹,这些事并不会让任何人感到奇怪。异怪对勇气来说也是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对他来说,异怪就像是昆虫。虽然不知道昆虫在想什么,但知道是害虫就驱除,是有趣的昆虫就饲养。蟑螂和锹形虫会有多少差别呢?全都只是依人类自己的喜好与利害关系罢了。所以如果异怪对人类有害就加以驱除,相反的就算异怪吃人,他也不觉得没天理。

但天神或佛陀这样的存在,对于只有十岁的勇气来说就太沉重了,也许就和命运或轮回这样的概念差不多沉重。

他隐约认知到这些概念就和大自然很相似。大自然并不是为了人类而降雨,也不是为了制造人类的困扰而降下豪雨。

但如果有人间他遇到干旱时会不会进行求雨仪式,他会摇头否定。即使求雨仪式上达天听,他也不会感谢,只会觉得既然肯下雨,在干旱之前先下一下不就好了。

但换做是沙耶,多半就会进行求雨仪式,下了雨以后也会感谢天神。

这不只是因为沙耶个性老实。沙耶根源于吸收神道思想的御荫神道,宗教观也和总本山有着微妙的差异。

而且即使沙耶和勇气一样背负起同样的命运,看得见常人所看不到的事物,相信她也一定不会怨恨或怀疑神佛。不,柑信她反而会因为看得见这些事物,更加以不失敬畏与虔诚的态度面对天神。

但勇气不一样。即使有着这样的能力,勇气的遭遇却处处没有天理可言。他还是婴儿时,母亲与祖父就死于车祸,勇气连他们的长相都不记得。五岁时唯一的亲人祖母猝死,和异怪没有任何关联,就只是生病死亡,是祖母天年到了。

「死亡时还有眷恋的灵魂都不会成佛吧?」

「一般来说是这样。」

「我……我妈和我外婆,好像都很干脆地就成佛了。」

「这是好事。勇气你应该懂的。」

孝元仰望灰色的天空,眯起了眼睛。

「说得也是,也许是这样。可是这也就表示,不管是外婆还是妈妈,对于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都没有半点留恋吧?像我妈是突然车祸过世,但能成佛也就表示她对我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情吧……」

「勇气,这你就错了。你这么聪明,应该懂的。」

孝元的嗓音始终很镇定,往往能够安抚勇气的情绪,但只有这次他也无能为力。

「我……就算被人说是天才,就算看得到很多灵魂,可是我从来就没能看到最想见的人,从来就没能听到最想听的人说话。」

勇气咬紧嘴唇。鼻头发酸,眼眶发热。他咬紧牙关想忍住,但还是忍不住。

勇气转身背对孝元,几个黑点落到他脚下。

那是从勇气脸颊滑落的泪水。

孝元轻轻把手放到勇气颤抖的肩上,温柔地对他说:

「你可以尽管哭,我绝对不会告诉凑。」

不久下起了大雨,雨水抹去了勇气的泪痕。

终章

凑一走出拘留所,就看到沙耶撑着伞在外面等他。看到她双手提满纸袋,凑露出了苦笑。

「总觉得你会糗我说蹲苦窑辛苦了啊。」

「老师吩咐的东西我全都买齐了。听说这里的明石烧不是沾高汤,是洒盐来吃,跟老师说的不一样。」

沙耶将露骨的不满蕴含在表情、嗓音与态度之中,将伞塞向凑。

「老师真有一套。」

「什么事情有一套?」

「事情正好就在我采买完的时候解决了。」

沙耶早已注意到凑要她去采买的用意,但仍然采买完所有东西才出现在凑眼前,这或许是因为沙耶想争一口气吧?

「我可不记得曾经跟你报告说我解决了。」

「看到老师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老师解决案子以后会显得心满意足,但同时也会觉得无聊。谜题一旦解开,对老师来说就没有价值了。」

凑什么都没回答,迈出脚步,把伞撑向沙耶头上,抓起一个纸袋,将一块明石烧丢进嘴里。

「都凉了。」

「我搭新干线买来的,当然会凉了。」

「别摆这么凶狠的脸色给我看好不好?你就只有这眼神跟理彩子一模一样。对了,这就表示,说不定你的胸部将来也还会成长?怎么啦?你应该高兴点。」

即使凑开玩笑,沙耶仍然不改僵硬的表情。

「我还是不能接受。不管是这次的任务,还是老师让勇气参与的决定。」

「是他擅自找到线索,擅自来淌这浑水。」

「那也一样。」

「既然不能接受,你大可不必再来找我啊。又不是我拜托你来。」

这句一贯的说词,让沙耶无话可答,只能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在凑身边。从勇气那听到的这次事件概要与解决方法,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老师,你会淋湿的。」

唯一的一把伞偏向沙耶头上,让雨水毫不留情地打湿凑的右肩。

「你买来的松露馒头淋湿的话我还比较伤脑筋呢。」

沙耶一直偷看着凑的测脸。她头也不拾,用低得几乎快听不见的声音说:

「老师,我好害怕。老师很厉害,不但冷静,又知道很多事情,用智慧来解决许多难题。可是,我总觉得就是因为这样,老师才会连神佛都只当成工具看待。我总觉得有一天……有一天这会害了老师……」

她话说得太小声,并未传进以没趣的表情仰望天空的凑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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