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凑打了不知道第几个呵欠,唔了一声大大伸了个懒腰想赶走睡意。
他每次打呵欠,都有酒味散播到四周,让坐在餐桌对面吃饭的两个小孩停下手。
「大叔你酒臭味好重。」
勇气一边用餐巾在鼻子前面扇风一边抗议,但凑只摇着头连打呵欠。
「我头痛得快裂开了。」
「要不要我去跟他们拿药?」
凑似乎连回答都嫌麻烦,摇摇手驳回这项提议,啜了一口已经不热的咖啡。
无限取用式的餐点让两个小孩非常兴奋,取餐用的盘子上堆得高高的。
「你们一早就这么有精神啊?真亏你们一大早就吃得下这么多。」
沙耶与勇气互相对看一眼,流露出苦笑与叹息。
「老师,我们吃的不是早餐,是午餐。」
「大叔你一直睡到中午啊。」
凑望向窗外。船舱外围有一圈做为通道的甲板,更外面则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冬天罕见的强烈阳光从很高的角度洒下。
「你们为什么不叫我?」
「叫了好几次啦。可是你不但不起来,还踢我。」
「我……那个,老师穿成那样,我不太方便叫老师起床。」
沙耶低下头,说得十分腼腆。
凑忿忿地啐了一声,但或许是想不到其他可以抱怨的理由,之后只默默地喝着咖啡,茫然望向窗外。
「人喝醉酒,真的就会记不住当时的事情吗?不是因为尴尬才故意假装记不住?」
「如果想知道的话你就自己喝个烂醉试试看啊。鲍鱼跟鲔鱼中肚肉很好吃,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不就表示你根本什么都没记住?」
昨晚雇主表示为了答谢他们驱逐船鬼,船上的付费菜单全都任他们免费享用,于是凑就大吃寿司,酒也是从最贵的开始一路点来喝,在酒吧搭讪美女调酒师,在赌场听到筹码不能换回现金就大吵大闹而被赶出来,最后还在雪茄吧抽着雪茄睡着,引发了一场小小的火灾。
勇气与沙耶都未成年,即使想跟在旁边盯着也没办法。到了深夜才看到船员扛着烂醉的凑回来,从他们口中听说了事情经过,只好代替在地板上大声打呼的凑连连低头道歉。
「你不要出太多洋相好不好?」
「竟然不懂完工后的庆功宴上喝的酒有多好喝,小孩子这种生物实在是一点梦想跟希望都没有啊。」
「哪有什么完工不完工,大叔你根本什么都没做吧?」
「我也完全赞同勇气的说法。老师从一开始到最后都只顾着喝酒,而且还吐在我睡衣上,老师该不会连这件事都忘了吧?」
「只有遇到我想脱掉她衣服的女人,我才会装酒醉吐在她衣服上。如果我吐在你身上,那一定是把你当成地板了。毕竟你那么平。」
「这是什么话嘛,差劲透了!先跟你说好,这次的报酬是属于我和沙耶大姐姐的喔。你可要买新的游乐器给我,就是年底刚出的那款。电视也要换成荧幕大一点的。而且事务所里的漫画我全都看完了。」
「我想要新的吸尘器。」
「你们是异形吗?我看你们根本就想侵蚀我的住处,据为己有吧?」
「你那脏兮兮的事务所,就算送给我我也不要。」
「冰箱要不要也买个新的呢?现在的冰箱,下段空间完全都不冰了。」
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聊着聊着间,他们吃完了午餐。
两个小孩吃完饭后,就一边看着早上拿到的《白凤日报》——也就是船上的活动节目表,讨论要去看哪些节目。
悠闲的时光缓缓流动,凑似乎放弃抵抗睡意,双手抱胸坐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打起盹来。
「老师下午要怎么办?我们要去游泳池。」
「大叔你就乖乖在房里睡觉吧。」
「嗯?」
凑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松开双手,结果碰到装了水的杯子。杯子当场一倒,里面装的水和冰块洒在桌上。
「老师,请你振作一点。」
沙耶立刻拿擦手用的小毛巾擦拭桌上。擦着擦着,有船员发现了这起小小的问题,便拿着毛巾过来。
「请问各位有受伤吗?」
凑也不对擦拭桌面的船员和沙耶道歉,目光始终凝视桌上。
「大叔,杯子是你自己弄倒的,你是不是该说些什么啊?」
勇气提出责难,但凑始终注视桌面,一动也不动。
「这位客人,您还好吗?」
即使船员问候,凑仍然沉默不语,只顾着凝视桌上流动的水。他的表情中完全没有先前睡昏头的模样,眯起眼认真注视的眼神,简直像在观察实验用的动物。
「老师?」
沙耶终于发现情形不对劲,战战兢兢地叫了凑一声。但凑没有回答,反而突然站起。
接着他一边快步行走,一边环视四周。他似乎在找东西。
「大叔,你怎么了?」
坐在四周的其他乘客也注意到凑异常的行为,不知不觉间变得鸦雀无声。
凑的目光停在摆设于大厅中央的盆栽,接着就抓起一把铺在盆中做为装饰的玻璃珠。
还来不及问他到底想做什么,凑就把手中的十几颗玻璃珠洒在地板上。他一共洒了三把,几十颗圆滚滚的玻璃珠在地上滚动。
「大叔,你在做什么!」
「老师,你酒还没醒吗?」
两人责怪凑的这种行为太缺乏常识,但凑仍然不理他们。不,他甚至没注意到两人的抗议,就只是持续注视随着船身摇晃而往左右滚来滚去的玻璃珠。本以为玻璃珠撞上右侧的墙壁后会滚向左侧,结果没滚多远又往回撞在右侧墙上。
「珠子滚动的情形不正常。」
凑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念着。
「由于我们已经来到外海,船会比昨天更晃一点。也许您会感到不舒服,但还请多多见谅。此外,这位客人,您做这种事会造成我们的困扰。」
船员表情僵硬,但仍然很有礼貌地应对。他把满身酒味的凑当成了酒品差的醉汉看待。
「就是啊大叔,我们是搭船啊,船当然会左右摇来摇去,玻璃珠也当然会动了。要是你酒还没醒,就回房间去啦。」
「这样的话玻璃珠应该会更平均地散开来才对,可是珠子却全都往右滚。你们仔细看。」
凑伸手制止想捡起散落玻璃珠的船员,然后比对玻璃珠的滚动情形与外面的景色,自言自语地说:
「难道原因不是昨天那一只?船为什么会往右斜……?」
「的确是往右没错啦。」
「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沙耶与勇气至今已看过数次凑正经时的表情,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彼此对看一眼之后分别向凑发问。
「这艘船也许快沉了。」
2
「你说得没错,船身的确有若干倾斜。」
佐治一如往常地顶着一张扑克脸,在舰桥前面挡住凑等人的去路。他的眼神十分严厉,看来并不相信昨晚发生的事。
「可是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船上没有一个地方有异状。要是有什么问题,不用你们指出,我们就会先发现了。」
「没有异状?昨晚闹出进水的事,不就没查出是哪里漏水?说不定现在的情形也是船鬼干的好事。」
佐治对凑的说法嗤之以鼻。
「明明就是你们说已经解决了怪物。昨天那场闹剧你们闹不够,现在还想捏造鬼故事?」
佐治并未实际看到船鬼。虽然勇气与沙耶说解决了船鬼,但现场只剩下坏掉的木箱,而最重要的凑并不在场。佐治怀疑是凑趁两个小孩引开佐治与船员注意时,暗中动了手脚,以便进行下一步的骗局。对于不相信异怪现象的人来说,这样的推断极为合乎情理。
「可是船在倾斜。」
「只有一点点,根本不用在意。竟然因为这样就说船会沉,理论再怎么飞跃也该有个限度。有时候海浪也会造成这样的情形。」
「海浪?哪里有海浪?你倒是说说这风平浪静的海上哪里会有造成倾斜的大浪?」
凑手指的方向上,只见一整片风平浪静的海面。
「那你的根据又是哪里来的?」
「是这个。」
凑拿出的是昨天里中佳乃给他看的手机照片。照片中,昏暗的光线下一只拿着长柄杓的手臂十分醒目。
「你应该知道两个月前的意外吧?这张照片是白浪号上的一名船员在船即将沉没时传给情人的。我刚看到的时候,也以为这是巧合,以为只是单纯因故障之类的原因而沉没的船上,刚好有船鬼出没。可是白浪号发生意外的海域就在这附近,要说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如果这船鬼有办法弄沉巨大的液化天然气运输船,说不定也会有办法弄沉这艘船。」
凑难得这么雄辩,但佐治只以冰冷的语气回应:
「你说这种不入流的灵异照片就是根据?你不要太过分了。你在航海这方面只是个外行人,我们则是专业人士。我们怎么可能相信你刚刚那些不合逻辑的理由呢?船长您说是吧?」
听副船长提到自己,船长赶紧点头。
「嗯、嗯,说得也是。这样的情形并不是没有前例。各位会觉得担心,这种心情我也不是不懂,但还请相信我们。」
船长挤出和善的笑容。
「就是这么回事。可以请你们出去了吗?」
佐治摆出一副他现在没空理会假灵能者的态度,抓住凑的手臂,强行将他带出舰桥。
佐治将凑等人赶出舰桥,确定门上了锁之后,回到舰桥内。里面有着表情阴沉的船长与一群船员。
「左舷的压舱水槽已经满水了。」
所谓压舱水槽,指的就是用来让船身保持平衡的压舱物。大型船只都会有可以装载海水的大型水槽,透过注入或排出海水的方式来保持平衡。
「往右舷倾斜的情形只能修正到这样了。」
船员陆续将情形回报船长,每次收到报告,都让船长平常温和的表情变得更加严峻。
「还会继续倾斜吗?」
「压舱水槽明明都满了,实在不对劲啊。」
「是啊。我们正在查明原……」
佐治回答到一半就皱起眉头,赶紧转过身去。刚才他一不注意就答了话,但先前跟他说话的嗓音却让他觉得陌生。严格说来他确实听过这个嗓音,但并不是舰桥内熟悉的嗓音。
不知不觉间凑已经站在他身旁看着仪表,沙耶与勇气也待在他身后。
「你、你怎么进来的?」
「毕竟你给过我们这个啊。」
凑亮出ID卡。佐治一把抢过ID卡,跟着就折成两半。
「我说你啊,折断自己的ID卡很好玩吗?」
佐治注意到刚折断的ID卡很眼熟。他本以为这是他昨天交给凑等人的ID卡,但上面贴的却是自己的照片。本来应该放在胸前口袋的ID卡,不知不觉间已经不翼而飞。
「你、你、你这家伙……」
「佐治,你冷静点。我们不清楚这种异状发生的原因,听听他们的意见又何妨呢?」
船长安抚佐治,接着面向凑问说:
「你们认为这是船鬼干的好事吗?只会弄出积水的船鬼,有办法制造这样的情形?」
「我还没有断定。是什么地方进水?没有目击报告吗?」
「没有。哪里都没进水,而且也没有人表示目击到船鬼。如果有人目击到船鬼,我不会说谎,一定会跟你们说。」
听船长说完,凑双手抱胸思索了一会儿后,回答说:
「船鬼这种异怪,就只会用长柄杓把水舀到船上。不可能根本没有地方进水,而且要让这么巨大的船一晚就倾斜,应该需要几百只、几千只才够。」
「可是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迹象。我巡视过整艘船,也只微微感觉到有一点点船鬼存在的气息,我想就算有,顶多也只有几只。如果有几百只在船上,再怎么说我也一定会发现。」
勇气对凑提出反驳。
「你们闹内讧啦?如果只有几只,不是连游泳池都填不满吗?」
佐治露出看不起他们的笑容。
「不,多半就是船鬼。」
「你凭什么断定?」
「压舱水槽的异状让我觉得不对劲。我想说不定真有一种方法,可以让只有几只的船鬼有办法造成这艘船倾斜。」
佐治本想反驳,却无法正面否定凑这番充满奇妙自信的话语。
「压舱水槽的情形怎么样了?」
「就跟我们刚才说的一样,左舷压舱水槽已经满水,没办法再增加重量了。」
佐治指向仪表,向凑表示他并未说谎。
「右舷的压舱水槽已经把水排光了吗?」
「已经排过了。要是再继续排水,就可能会失去复原力。」
「这是什么意思?」
船长向听不懂情形的勇气与沙耶解释:
「船身吃水太浅,就会容易翻船,必须吃水到一定深度才行。压舱水槽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设置的,也就是囤积海水来压舱。你们可以从不倒翁来联想。船就和不倒翁一样,就算多少有点倾斜,还是有办法恢复原本的姿势。可是如果放低的重心所占的重量比例低到一定程度,就会轻易倾倒,再也恢复不了。」
现在左舷水槽满水,右舷则注入三分之一左右。这就是现在这艘船维持平衡能力的极限。
「不是仪器故障吗?」
「压舱水槽里设置了多具用水压来测量水量的仪器,不太可能全都一起故障。」
「那,要是倾斜越来越严重……」
沙耶一直默默听着众人说话,这时才首次开口:
「就表示白凤号会沉没?」
3
「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水平线,好漂亮。」
「是啊,幸好我们有来。」
路过的夫妇聊着这样的话题,但看在佳乃眼里,却一点也不觉得美丽。她曾经那么喜欢海洋,现在却只觉得海是轻而易举就能吞噬人命的可怕事物。
如果不是因为这艘船的航线会通过液化天然气运输船沉没的海域,她甚至打算从此再也不接近大海。
佳乃从包包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机器。形状像是手机,事实上是户外用的GPS。
这是她已过世的情人友和半年前送她的生日礼物。
她与友和认识于风帆同好会。佳乃当时正准备考一级小型船驾照,友和教了她许多有关大海的知识。
那时佳乃假装闹别扭,责怪友和竟然挑这么粗犷的东西当成送给女性的生日礼物,友和却大力强调这款机种多么小巧、精密优良又好用。当时他们两人万万没有想到,后来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来使用这台机器。
她去问过了沉船的座标。说得精确一点,是发出求救讯号的座标,因为实际沉船的瞬间并没有任何人在场目击。
再过一会儿,船就会从沉船座标旁通过。
「是这边吗?」
她一再比对GPS与海面,希望能尽量在更靠近友和的地方献花。
「你真的死了吗?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佳乃朝着一望无际的水平线如此问道。
至今尚未打捞到遗体。别说遗体了,连沉船都尚未发现。长达一个月的搜索全都徒劳无功。
留在佳乃手上的,就只有一封发出时刻与沉船时间一致的邮件。邮件没有标题或内文,只附上一张照片,拍到一条令人不舒服的手臂。
佳乃刚认识友和的时候,对他的印象就是个爱海成痴的人。他平时就已经长期在远洋工作,却连假日也会跑去海边,而这一点他始终未变。改变的是佳乃的心意,她变得越来越欣赏友和爱海成痴的模样。
所以他死在海上,也许至少比死于车祸或疾病要好。连朋友和友和的父母亲都这么说,想借此让自己接受。
佳乃或许本来也能这么想。如果最后那封邮件能写上几句像是最后邮件该写的话语,而不是附上那样的照片的话。
若是如此,也许佳乃就能够相信友和虽然运气不好,但能死在他心爱的大海上,也算是一种幸福。
「友和,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意外发生到现在过了两个月,她仍想相信友和还活着,但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用来送别的花是纯白的百合。她拿着这束花站到栏杆前,水蓝色的绑带在风中飞扬,散发出百合的芳香。佳乃打算将这份无法承受的心情随着花束一起抛进海里。
她的身影笼罩在一阵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紧张感之中,看在他人眼里,可能会觉得她想跳海。
佳乃轻轻深呼吸,慢慢放开了拿着花束的手。
「啊!」
当花束的重量从手中消失,佳乃不由得惊呼一声。她赶紧伸手去抓掉落的花束,但已经来不及了。
落下的花束漂荡于海面上,既未被邮轮的螺旋桨卷入,也并未沉入海中,就这么被邮轮抛在后方。
就算献了花,心情也没有任何改变。
不,当手中的花束掉下,这束花再也回不到佳乃手中,更让她深切体认到友和也和这束花一样,真的去了遥不可及的地方,令她更加心痛如绞。
但佳乃硬是压抑住情绪,告诉自己心情已经做出了整理,转身背对大海。紧紧握住GPS的手握得发白。
花束被船抛下,漂浮在海面上。
眼看这束花不是遭波浪吞没,就是会被鱼儿当成食物吃掉。然而,这束花所走向的命运却不属于这两者。
花束四周起了泡沫,使得花束开始不规则摇摆,泡沫变得更加剧烈,看上去有如海面沸腾了一般。花束在泡沫中翻来覆去,最后终于被泡沫吞噬,沉入海中。
泡沫并未平息,反而更加剧烈。
甚至还开始移动。
说得精确一点,泡沫只是某样事物留下的轨迹。有某种东西在海中移动。
顺着泡沫移动的方向看去,那是大型邮轮白凤号的船影。
4
「之前都没下到这么深的地方过耶。」
只准许工作人员进入的区域中有部分重要区块,昨天他们都未能获准进入。
这个地方只在钢架与铆钉涂上油漆,做了最基本的修饰。看上去不像在豪华邮轮之中,比较像是重视实用性的军舰。
奋勇走在前面的是勇气,带着梓弓的沙耶跟在他身后。
再后面的是凑,佐治则跟在最后放亮了招子,认定他们一定是想玩花样。
「我还是觉得是压舱水槽有问题。压舱水槽不就是要用注水或放水的方式来压舱吗?」
姑且不论有没有办法只靠少数船鬼来填满压舱水槽,但对船身倾斜度影响最大,而且有船鬼出现也不奇怪的海水水槽最为可疑,这就是他们得出的阶段性结论。
「既然是往右倾斜,一定是右边装满了水。船鬼就是在那边舀水灌进去。这样不就可以说得通了吗?」
勇气大力主张是仪器故障,意气风发地前往压舱水槽所在的区块。
没过多久,他们来到了一扇装有手动转盘,看起来很坚固的舱门前。
「这里就是右舷的压舱水槽。」
佐治推开三人走到前方,转动转盘。
「等一下。如果只是仪器故障,里面其实装满海水,打开这扇门会有什么后果?」
佐治以明显看不起人的表情表示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如果里面装满海水,就会因为水压太沉重而打不开门啊,小弟弟。所以你不用担心。」
佐治说完便毫不犹豫地转动转盘,打开舱门。
勇气怕有海水灌进来而缩紧身体,沙耶也跟着照做。然而完全没有海水流出的迹象,凑丢下他们两人快步走了进去。
此处就像一个细长的水池,摇动的水面高度,与满水位有着相当大的差距。
「奇怪,没有多少水耶。」
勇气歪着头纳闷。
「仪器都正常,你满意了吗?」
佐治关上舱门,把手动转盘转回原状。
「这样就可以确定你们可笑的妄想是错的了,应该够了吧?」
「可笑的妄想是小鬼的,不是我的。」
凑无视勇气的愤慨,朝佐治走上几步。
「可以让我们看看另一边的压舱水槽吗?」
「左舷的水槽?为了什么?」
「我只是想做个确认。看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应该没关系吧?」
「我宝贵的时间会少掉啊。」
佐治嘴上抱怨,但还是领着他们前往另一边的压舱水槽。
他们按照先上楼再下楼的麻烦步骤前进,几分钟后抵达了另一边的压舱水槽。
「喂,勇气,你的妖怪天线有没有反应?」
「跟刚才一样啦。这层楼隐约有点迹象,只是很微弱。就算有船鬼,我想顶多也只有几只。」
「明明装满水却不会下压,反而往上浮。有没有可能这里面其实根本没有水呢?」
佐治默默地指向舱门旁的仪表。上面有个仪表显示出压舱水槽里装了多少水,指针几乎指到极限。
「你自己看,是满水。」
「真的吗?」
「你刚刚说这个小弟弟笨,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说的话其实跟他一样?」
佐治一副觉得事实胜于雄辩的模样,转动转盘试图打开舱门,但这次舱门动也不动。
「由于水压的关系舱门完全无法打开,也就是说里面是满水状态。」
凑推开佐治去推舱门。他只微微用力试图打开,但立刻就放弃了。
「咦?就这样?」
「我讨厌做苦力。」
「可是我在这一带感觉得到异怪存在的迹象啊。」
「就是啊,老师。船鬼会舀水,所以如果船身倾斜是船鬼造成的,那最可疑的地方不就是这里吗?」
沙耶与勇气觉得应该再试试看,两个人一起去推舱门,但舱门仍然动也不动。
「没用的。这扇门承受着好几吨重的压力,推不开的。」
「知道了啦。可是,你们会不会觉得冷?这里一向都这么冷吗?」
「说得也是,我觉得比待在右舷的时候要冷了些。」
「是你们的错觉。你们也差不多该了解到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吧?」
这时忽然听到一阵异样的声响。是某种东西在敲打铁的声音。
「这是什么声音?是异怪吗?」
凑四处张望,佐治则只投以觉得厌烦的视线。
「是你在敲墙壁吧?可不可以请你别再闹了?」
佐治一副无法继续奉陪的表情,把舱门上的转盘转回去,就转身准备离开。
像是金属在哀嚎的尖锐声响再度回荡于四周,这种穿脑般的声响令人非常不舒服。
「九条先生,请你不要再……」
若凑在说谎,他惊讶的模样未免太逼真了。
声响再度响起,回荡在狭窄的通道内,让勇气与沙耶都抱着头蹲了下去。
「这、这是什么声音?」
「佐治先生,这是有人在进行什么作业的声音吗?」
被问到这问题的佐治,他诧异的表情就是最好的回答。
5
安娜贝尔的工作是打扫客房与铺床。
她在白凤号工作三年,日籍的工作人员和旅客都对她很好,待遇也不差,可说是一处待起来非常舒适的职场。何况能够到世界各地旅行,更是再吸引人不过。
闹船鬼的事情虽然令她觉得毛骨悚然,但听说昨天那个姓九条的男子已经解决。在那之后为九条的丑态收拾善后的这件事确实令她不想多说,但因搭邮轮太兴奋而喝得烂醉的客人并不稀奇,跟船鬼比起来,这种善后工作本来就属于她日常工作的范围之内,而且担任九条助手的女生,更是对自己这种外籍船员一再道歉并处处帮忙,反而让安娜贝尔觉得她好可怜。
今天安娜贝尔负责为佐藤夫妇住的白凤号豪华套房铺床。这对老夫妇让儿子继承公司,自己悠哉地养老。夫妇两人都非常和蔼可亲,不是那种需要绷紧神经应付的客人。
「失礼了。」
白凤号豪华套房将近有五十平方公尺,内部非常宽敞。佐藤夫妇两人相依相偎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尽管她也不是没想到可能会打扰到这对夫妇,但既然是他们请服务人员铺床,她也就不去多想,做好自己的工作。
安娜贝尔前往寝室,换完床单,打扫有两组洗手台的盥洗室,刷洗浴槽与马桶。最后收完垃圾,准备好清洁用品时,她注意到待在客厅的佐藤夫妇有些不对劲。
两人依偎着坐在一起,身体却微微发抖。
「请问两位还好吗?」
「还好,我们没事,只是有点冷。」
「两位会冷吗?」
自从她在白凤号工作以来,在豪华套房内觉得冷的次数少到数得出来。虽然才刚过新年,但船已经南下这么远,气候应该已经和日本的春天没有什么两样。
但听他们这么一说,就觉得确实比平常冷了些。由于她一直活动身体,所以比较不容易感觉到,不过停下来不动之后,就觉得身体的热度迅速流失。
「的确有点冷呢。要不要开空调?」
她正想操作放在墙边的空调遥控器,才发现暖气的风力已经开到最大。
伸手到送风口一试,就发现送进来的竟是冷风,冷得几乎让手指冻僵。
「请等一下,似乎是空调故障了,我马上去查明原因。」
安娜贝尔急忙收拾剩下的玻璃杯,这时,从脚下传来一阵很小、但让人感到不舒服的咿呀声。
船在航行中会不停震动,也会听到风声与海浪声,不可能完全无声。而且一旦遇到台风或雷雨,声响更会非常吓人。安娜贝尔已经有多年在船上生活的经验,早已习惯这些声音。
但她可曾听过这样的声响?
「你也听得见这声音?那就不是我们的错觉了?」
「我已经搭了二十趟以上,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茶几上的玻璃杯也在震动。一边震动,一边迅速往旁滑去,差点从茶几上滑落之际,安娜贝尔才惊险地借住。遇到暴风雨时,船身会大幅摇晃,桌上的东西滑落并不稀奇,但在她的记忆里,这种事情从来不曾发生于像今天这种风平浪静的时候。
「我从刚刚就觉得怪怪的。」
丈夫将空了的玻璃杯横摆地放到一旁,结果玻璃杯开始滚动,差点滚落下茶几。
「这艘船,是不是有点倾斜?」
6
「船长,船上发生了数起问题。」
「报告给我听。」
「是。几乎所有船员都已经发现船身倾斜了。」
「眼下就先跟他们说是波浪造成的。」
「了解。另外还有许多乘客表示很冷。」
「是空调故障吗?」
「不是。空调运作正常。但有些地方却发出寒气,船上的设备都无法处理。」
「我也觉得会冷,原来不是空调故障?」
「是的。另外船的四周还出现了大量的气泡,船员们也在问到底是什么情形。」
「气泡?是在后方吗?」
「不,是出现在船身四周。最主要是来自左舷。」
「左舷?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现在还在调查。」
船长的表情变得十分阴沉,从他平常温和的模样实在难以想像他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去跟轮机室问清楚,还有,立刻和跑到下层的佐治及九条先生他们联络。」
「用不着,我们回来了。」
佐治与凑等三人出现了。
「我们要追加一项异常现象。船上发生令人头痛的怪声。」
凑的报告让船长瞪大眼睛。
「是真的吗?」
「是,我们这边也确认过了,是轮机室和仓库的船员提供的消息。」
做出肯定答覆的不是凑,而是先前向船长报告的船员。
「这次是神秘的怪声啊……」
「船长,也有好消息。压舱水槽没有异状。」
船长面有难色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朝凑等人看了一眼。
「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你们对这多起异常现象有什么看法?」
「没有一个现象符合船鬼的定义啊。船身都倾斜得快要沉了,压舱水槽却没有异状。」
「也就是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了?」
佐治的语气显然看不起他。
「喂喂,亏我说得那么委婉,不要戳破好不好?不过你们要怎么办?乘客应该也都发现异状了吧?」
其实就是这一点最让船长头痛。
「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维持现状,毕竟船身还没倾斜到有翻船的危险。但如果万一突然发生状况,就会应付不来。另一个选择是老实告诉乘客我们处理不了,请乘客开始避难。只是既然目前还不清楚原因,也就可能会造成乘客的恐慌。」
两者都很难说是最佳选择。
船长无法估量现在的状况到底有多危险。他不觉得危险到需要避难,但也觉得随时做好最坏的打算果断地做出决定是他的职责。
凑似乎看出了他的决定,插嘴说道:
「还有另外一个选择喔。」
五分钟后,柔和的女性嗓音透过广播在船上响起。
『各位旅客请注意。现在船内发生了多起原因不明的异状,诸如船身倾斜、空调设备故障,以及出现原因不明的怪声等等。现在将举行假想发生以上状况时的避难演习,请所有乘客立刻穿上救生衣,到第四甲板集合。现在为各位重复。请所有旅客立刻穿上救生衣,到第四甲板集合。旅行契约中,已注明所有旅客都有义务参加避难演习,请各位旅客配合。』
7
佳乃也和其他乘客一样,穿上救生衣到第四甲板集合。
「请问各位旅客是不是都确实穿上救生衣了?如果觉得充气不够饱,就请从这个管子吹气。就像这样。呼——」
有点兴奋过头的船员在教导乘客救生衣的使用法。虽然很多乘客乐在其中,但也有不少人表达不满,觉得演习来得太过突然,说明太不充分。
佳乃并非觉得不满,而是感到不对劲。她知道达到一定日数以上的航程,都有义务进行避难演习,这也是船上节目的一环,但一般而言,都会在事先进行详尽的说明。即使是她住的那种最便宜的客房,白凤号的航程仍然贵得吓人。船上固然有许多搭乘多次的资产家,但也有很多人是为了留下一辈子的回忆而只搭这么一次。短短五天四夜的旅程,把宝贵的半天时间这样用掉,相信之后一定会接到不少客诉。
「这次我们为了更贴近实际的避难情形,特意只做最低限度的事前说明,相信也有旅客感到不满,对此我们深表歉意。但即使演习如此突然,各位旅客仍然愿意像这样迅速集合在此,实在是非常可喜的一件事。」
有男性一边听着船员说明,一边抱怨即使是演习,客房里未免也太冷了。他身旁则有一对情侣开心谈笑,说本来就想体验看看避难演习,觉得相当幸运。
佳乃是独自搭船,没有人可以说话,自然而然从栏杆探出上半身去看海。
她看见的是被船扰乱的海面,以及一束花。
「咦?」
那是佳乃在船尾献给友和的花。水蓝色的丝带、白色的百合花,再加上其他几项特征,都证明她并未认错。
「为什么?」
花束明明已经被抛在后头一个小时以上了。为什么从船尾抛出去,现在还会跟在船后如此近的地方?
由于正在进行避难演习,船暂时停止不动,花束也一起停了下来。
看着看着,海面忽然起泡。花束被泡沫弄得东倒西歪,但始终在船的后方。
身旁的情侣也发现了海面上的异状。
「喂,海面在起泡耶。」
泡沫接连不断涌出,不但越来越剧烈,范围也越来越广。转眼之间,船的整个侧面都笼罩于泡沫之中。
其他乘客也注意到异状,开始陆续有人指向海面,或从栏杆探出上半身议论纷纷,在船的其中一侧形成了大规模的人墙。
「那要不要紧啊?」
「这也是演习吗?」
泡沫甚至淹没部分船身,始终没有平息的迹象。
这时船剧烈摇晃。
四处传出尖叫声,邮轮仿佛成了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舟。但海面始终平静,几乎没有风。
左右摇动数次的状况持续了几分钟,等到摇晃平息,状况已迥然不同。
船倾斜的情形,已经严重到无论由谁来看都十分明显的程度。
8
「船长,事情严重了。」
等摇晃平息下来,一名船员以紧绷的声调开了口。
「严重?比现在的状况更严重吗?」
「声纳有反应。」
白凤号设有声纳。这项装置让他们能对海底的情形有一定程度的掌握,主要目的在于避免撞上礁石等等。
「深度七百公尺处有影子,几乎就在本船的正下方。」
「深度七百公尺?这怎么可能?这一带可是伊豆、小笠原海沟啊。海底应该在几千公尺下方才对。」
七百公尺的深度,完全不会影响到邮轮的航行,但既然声纳捕捉到影子,就不能视若无睹。虽然也有可能是声纳故障,但若真是故障,那也是很大的问题。
这和船身的倾斜会有关连吗?但船长的思绪却被声纳士近乎惨叫的声音打断。
「不是礁石。深度六百五十公尺。这个东西在上升!」
「你说上升?会是鲸鱼,不,难道是潜舰?」
是鲸鱼的话就不成问题。如果鲸鱼现身在可视范围的海面,意想不到的鲸鱼观赏秀也多少能抚平乘客的不安。
「海上自卫队的潜舰预定航路有包括这个海域吗?」
也有可能是外国潜舰的非法入侵。
「不是,海上自卫队没有这种大小的潜舰。不对,不管是哪个国家,都没有这么大的潜舰。全长约有三百公尺。目标物体正在急速上升,这样下去会撞上本船。目标已经上升到深度六百公尺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潜舰或生物。」
这时他们接到了舰桥外船员的联络。
「船长,海面上发生异状。有大量气泡从水面下涌起。」
「气泡?是潜舰排水造成的气泡吗?」
「船长,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进行回避。」
听佐治这么说,船长立刻点点头。
「我知道。引擎启动,立刻离开这个海域。」
「深度四百公尺。船长,再这样下去会撞到的!」
9
如今海面涌起的气泡就如同沸腾的水面般汹涌,部分气泡涌到白凤号的船尾,让乘客感到更加不安。
「喂,要不要紧啊?」
「不会是船底破洞了吧?」
乘客们七嘴八舌地说出心中的不安,声浪却忽然之间平息下来。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起泡的海面下现了身。
海面高高隆起,巨大的影子现身在海面上。影子在乘客与船员的见证下,挟带大量的海水高高耸立。
剧烈的震动声伴随着金属嗡嗡声。船上的人有一半都捂住耳朵蹲下去。
「什么,怎么回事?」
佳乃也忍不住一边尖叫,一边蹲下。视野边缘勉强认知到了出现的物体。
这很类似所谓的潜舰紧急排水现象,也就是潜艇从海中以陡峭的角度上升的情形,但现在出现的却不是潜舰。若是潜舰,也未免太大艘了。
影子持续上升,达到数十公尺的高度之后,转而以和先前几乎完全相反的缓慢速度倒下。不,之所以觉得缓慢,是因为影子太巨大了。事实上,有着巨大质量的物体,现在正以危险的速度重重撞向水面。
一阵几乎把海面一分为二似的冲击,加上量多得不能用水花来形容的水量,制造出一阵极高的波涛。海水仿佛一阵豪雨,洒向位在相当于七层楼高的甲板上的无数乘客。乘客们只能奋力抓住手边的东西,以免被海水冲走。
巨大的影子因为倒下的力道而一度沉入海面,但随即又浮了上来,将它的身影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每个人都看呆了。一个难以置信的事物就这么出现在眼前。
船首的侧面有着以白色的文字标记出的船名。
「……白浪号。」
佳乃以沙哑的嗓音,念出了两个月前沉没的液化天然气运输船船名。
10
白浪号的整个船身都散发出白茫茫的寒气。
红褐色的船身上并列着好几个巨大球体,占据了船上一半的空间。这艘运输船装设了用来运送液化天然气的储气槽,长度超过三百公尺,比白凤号还大。
凑等人从舰桥跑到室外的甲板上,从栏杆探出上半身看着运输船。
储气槽泄出的寒气顺风吹来,夺走甲板上人们的体温。
「……好冷。」
刺骨的寒风使在场每个人都冷得发抖,呼出来的气也变成了白色。如此一来不只是船内,连室外都笼罩在刺骨的寒气之中。
「这是什么情形,这种……」
勇气虽然从小就见识过许多异怪,但眼前的现象完全让他跌破了眼镜。全达三百公尺的巨大液化天然气运输船散发出寒气,即使和勇气参与过的所有异怪事件相比,都显得格外异常。
待在室外甲板上的人,对眼前的光景都难以置信,不知所措,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
就连凑也只能瞪大双眼凝视着眼前的运输船。
「幽灵船……是幽灵船啊!」
一名乘客大声呼喊,双脚一软,瘫坐在地。这个举动成了导火线,盛大的尖叫撕裂了寂静。
船上一瞬间陷入恐慌。人们争先恐后地跑向船内,大批人潮涌向出入口。无数人群在对开式的门前相互推挤,想硬挤进去。这反而成了拖慢行进速度的原因,但现场几乎没有人能够正常地做出这种判断。
「快逃!赶快逃啊!」
沙耶看着人们呓语似地一再呼喊快逃,不禁觉得这阵恐慌远比眼前发生的异状更可怕。
有小孩跟父母走散而哭泣;有老人被人潮挤开,跌倒在地而无法动弹;更有坐轮椅的女性因为船身倾斜而导致轮椅滑动,卡到栏杆才勉强撑住。
没有人有心思顾虑到这些人。即使有,也被人潮淹没,只能眼睁睁离他们越来越远。
「请大家冷静一点!」
沙耶拉住女性的轮椅,一边努力顶住轮椅护住她,一边大声呼喊,但在这么多人的喊叫声之下简直徒劳无功。
门上的玻璃碎裂,甚至还出现了流血受伤的人们。
「这下可没完没了。」
但凑的这句话却说错了。三秒钟之后,哪怕只有短短一瞬间,寂静确实来临了。
因为这时响起了一阵音量远超过船上吼声与喊声的诡异声响。这种令人不舒服的金属哀嚎声,音量大得完全不是先前船内听见的声响所能相比。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每个人都瞬间停下脚步,缩起身体。
现在人们懂了。这种怪声和先前船内小小的声响相同,而这个声响更是绝对不该出现的声响。是一种不知发于何处、绝对不应该让人听见的声响。
但剑拔弩张的寂静也维持不了多久。
恐慌再度展开,这次还多了针对声响而发出的尖叫。恐惧驱策之下,形成了一场比先前更加混乱的暴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所有人几乎都从甲板上离开了。
母亲找到哭泣的小孩而紧紧拥在怀里的光景,让沙耶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心痛。
「再这样下去,会有多达几百人有性命危险。」
沙耶将坐轮椅的女性交给船员后,不安地看了凑一眼,却说不出第二句话。凑严峻的表情本身,就像在述说着状况有多么严重。
沙耶甚至觉得现在随他爱怎么捉弄都好,只希望凑能够露出开她玩笑时会露出的那种轻薄笑容来。
「九条先生。」
「是你啊?演习的名目三两下就变成白费功夫了啊。」
看到佐治不知不觉间来到背后,凑也不转身,就这么和他说话。
「船长有话想跟你说。」
「知道了。」
凑正要走进船内,勇气却以迫切的喊声叫住他。
「大叔,等一下!运输船的情形很奇怪。」
「情形很奇怪?怎么回事?」
凑看了运输船一眼,立刻注意到不对劲。邮轮与运输船之间有数百公尺的距离,但运输船看起来却比刚出现的时候更大。
「运输船该不会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的确是在靠近啊。」
佐治也赞同沙耶的看法。
「它的确在靠近,但看这速度顶多只有五节左右。我不会说这不成问题,但白凤号的最高航行速度是二十三节,应该甩得掉。」
没过多久,邮轮后方的海面就开始受到螺旋桨扰动。
「引擎已经发动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分秒必争,赶快远离那艘船。」
佐治表情才刚放松,随即又转为焦急,是因为他发现不管等了多久,就是拉不开与运输船之间的距离。
「根本没拉远啊。」
「反而更靠近了。」
螺旋桨明明剧烈地扰动水面,距离却始终无法拉远。不单如此,笼罩在白色雾气中的运输船慢慢逼近的模样更是令人毛骨悚然,怎么看都只能用幽灵船来形容。
「为什么?为什么拉不开距离?凭那种速度根本不可能追上我们。」
「不对,是我们的船没在前进。你看。」
凑指向邮轮后方的海面。虽然看得到螺旋浆扰动下造成的波浪,却哪儿都找不到船身划过海面后会留下的两条白色痕迹。
螺旋桨在转,船却丝毫不动。
「这是那艘船造成的?」
「到了这个时候才总算做了像是船鬼会做的事啊。竟然让船没办法前进,这不是和知名传说一样了吗?」
凑露出的表情太过生硬,很难说是笑容。
「这……这就是异怪吗?不管是那艘运输船,还是这个现象。」
「要是不相信,你尽管用你的价值观,讲个合乎逻辑的科学解释出来给我们听听啊。这样对大家都好。」
佐治死心似地摇了摇头。
「不,我明白了。我再也不得不承认,异怪确实存在……」
佐治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运输船。
「你这体验可宝贵了。做事这么气派的异怪,可没那么容易碰到啊。」
11
「全速前进!我们要甩掉那艘运输船。」
船长一声令下,拉高了引擎出力。平时柴油引擎的震动微乎其微,现在脚下传来的震动却是那么强而有力。
客船平时几乎都不会以全速前进,何况是以游览为目的的航程,全速前进更可说是特例。
「与目标的距离没有拉开。不,还在继续接近中。」
「这怎么可能?我们引擎都全开了啊。」
但只要朝窗外的运输船看去,一眼就能看出报告并无虚假。
「船长,我们速度上不去,还不到一节。」
他们盼望着是仪表显示错误,但逐渐接近的运输船却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轮机长,现在是什么情形?螺旋桨在转吗?」
『桨叶正常旋转,可是螺旋桨声不对劲。』
「不对劲?怎么回事?」
『不知道,听起来就像在空转。』
轮机长不得要领的回答,让船长更心急了。
佐治带着凑等人回到了舰桥。
「船长,我把人带来了。看样子速度上不去,这边掌握到原因了吗?」
「不,完全没有头绪。这也是船鬼干的好事吗?」
「想来应该是。在我们遇到的异常现象里,这应该可以说是比较有船鬼作风的了。毕竟传承中就有提到船鬼会让船无法前进。」
佐治半出于自暴自弃,现买现卖地陈述从凑那里听来的意见。
「是吗?可是我们不能降低引擎的出力。」
这时所在楼层比舰桥低的轮机室传来了通讯。
『船长,引擎状况不对劲。』
告知异状的报告再度回响在舰桥内。
「我知道不对劲。这次是什么情形?」
『不,引擎声跟平常……』
就在这时,喇叭与室外同时传来爆炸声。
12
船长面对爆炸至今仍冒着黑烟的引擎,只觉得束手无策。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轮机长用毛巾按住肿起的额头,愧疚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刚才我觉得引擎声不太对劲。也许是燃料里混进了杂质。」
轮机室仍然充满焦臭味。
「只有这具引擎爆炸吗?其他三具呢?」
「都没问题,随时都能发动。」
爆炸的是四具引擎当中的其中一具。只要有两具引擎,就足以推动邮轮。但船长苦思了好一会儿。
「不,不可以。既然不明白原因,就不能发动引擎。」
船长闭目思索了一会儿后,静静地说出结论:
「情非得已,我们就离开这艘船去避难吧。带乘客上救生艇。」
「不行,我反对这个结论。」
凑在舰桥上听完船长的决断后立刻发言。
「九条先生,我肩负着保护乘客性命的使命。我不能再让旅客面临更多危险。」
但凑对船长的说法毫不信服。
「你看看那边。运输船停了,现在有必要急着逃命吗?」
顺着凑指的方向看去,运输船就在离了几百公尺的地方静止不动。然而由于距离比之前近,运输船散发出来的寒气,使邮轮已是无论待在室内室外都得穿厚重衣物的状态。
「我们的引擎也停了。」
「不是还剩下三具吗?应该有办法前进。」
「说不定下次爆炸就会在船底炸出破洞。我们冒不起这个险。」
船长以严厉的表情和凑争论。
勇气与沙耶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只能默默听着双方对话。场面上的气氛不容他们这种完全没有航海相关知识的小孩子插嘴。
结果打圆场的是佐治。
「九条先生,希望你能理解,船长最重要的使命,就是必须把所有人平安送到港口。而且你为什么会反对呢?」
「我们连船鬼是怎么把船弄沉的都不知道。换成是小船,甚至有可能三两下就被弄沉。更别说住便宜客房的旅客用橡皮艇,根本就和浴桶差不多。」
船长苦笑着解释:
「旅客要搭的都是大型救生艇,不会因为客房价钱不一样,就搭上不一样的救生艇。小型的救生艇都是给船员用的。」
「啊啊,你说的是挂在我房间窗外,把景观跟气氛都毁掉的那种救生艇?我好几次希望这些小艇从我眼前消失,最好沉光光,可是自己搭的时候我可不希望它沉。」
白凤号上装设了两种救生艇。一种是左右两侧各挂了四艘,可供一百人搭乘的大型救生艇;另一种则是收在小型容器内,一落到海上就会充气的小型膨胀式救生艇。
「记得对付船鬼的方法,就是准备没有底的长柄杓或水桶是吧?我会请人从大浴场和日式餐点的厨房备妥没有底的水桶或斗。万一船鬼出现在救生艇上,只要把这些东西交给船鬼,然后由空得出手的人把水舀出去,不就没问题了吗?」
「从那艘液化天然气运输船的出现,以及神秘的寒气、引擎的异状和船身的倾斜程度等状况来看,现在待在邮轮上反而比较危险吧?你身为对付异怪的专家,你觉得几只船鬼和我们面临的现状,哪一边比较危急?」
佐治首次根据凑等人提出的异怪对策提出意见,而船长则以真诚的口吻发问。凑正面承接他们两人的期待,开口回答:
「不好意思,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反对得那么坚决!」
佐治开始觉得是自己太笨才会相信他。
「我这个人就是不能忍受放着谜题不去解开。」
「还真是符合大叔的作风。」
「怎么,原来你们在啊?都没听到你们说话,我还以为你们逃跑了呢。有没有什么意见啊?」
「打从去看压舱水槽的时候,我的意见就没变。船鬼顶多也只有十几只,应该不会更多了。我觉得没有底的长柄杓对这里的船幽灵应该有效。我能说的只有这些。」
如果只有他们自己也还罢了,现在事关乘客与船员等八百人的性命,也难怪勇气此时只能慎重以答。
「换到小船上,船鬼出现时应该也比较容易找到吧?因为没有地方可以躲。我的梓弓第一天也成功地解决了船鬼。我想我可以搭在队形正中央的小艇,看到船鬼就射。」
「我们的巴御前(注8)要秀一手八艘飞?(注9)?还真是英勇啊。不过你的梓弓在这种情形下的确很有效。」
凑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开口。船长看出这意味着他妥协了,于是做出决断:
「开始准备避难。我们不知道引擎何时会出什么状况,当务之急是尽量远离那艘船。」
13
三十分钟后,甲板上挤满了把所有能穿的衣物都穿上身的乘客。
他们透过船内广播与船员带领的方式,告知乘客避难的甲板楼层。最先被叫到的,是住在最高楼层豪华套房的乘客们。
「你看吧?就算搭的船一样,上船的顺序也不一样。」
凑看到之前船长晚宴上同桌的佐藤夫妇与三岛夫妇,反而说得十分得意,让勇气只能叹气。
「大叔,现在不是讲这种话的时候了吧。」
脚下的倾斜程度已经达到七度了。虽然不至于翻船,但已经足以让脚力和腰力衰弱的老人难以步行。
要是倾斜继续恶化,连避难都会变得困难。从客观角度来看,船长的判断是对的,但凑或许是对给不出明确回答的自己不满,毫不掩饰不高兴的感觉。
尚未被叫到的乘客似乎也不敢待在室内,来到甲板上靠着栏杆注视海面。
船员则在一旁准备放下装设于船身侧面的救生艇。
船员放下一艘作业用的小型救生艇后先对旅客说明,然后将装在容器中的救生艇抛向海上。
这种救生艇一落水就会立刻膨胀。无论是凑、沙耶还是勇气,在场的每个人都以视线追逐着抛出的救生艇。
救生艇落在海面上,溅起了染上晚霞色彩的水花。异变就是在此时发生。
海的颜色以落到水面的救生艇为中心不断改变,转眼间就越来越浑浊。还不只是浑浊,海面的时间静止了。无论是反复打向白凤号船身又退回的波浪,还是因为救生艇落下的冲击而理应掀起波纹的海面,都像时间停驻似地静止不动。
不知道在场有几个人看出是海面结冰了。
熟悉的那种有波浪起伏的海面就此消失,白色的寒气不断往上冒。
异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海面冻结的情形从救生艇四周往外扩散,一路蔓延到邮轮侧面,包抄似地往旁延伸,绕了一整圈,一路冻结到漂在正面海上的诡异幽灵船——白浪号。
「不、不会吧……」
勇气茫然自言自语。结冰蔓延的现象并不仅限于海面,连白浪号的表面都陆续结起冰霜,不到几分钟,就让它长达三百公尺的巨大身躯都覆盖上一层冰。
甚至连白浪号更过去的远方海面都持续结冰。
当海面冻结的情形终于结束,白凤号与白浪号周围半径数百公尺的海面都已经结冰。
每个人都产生了恐惧,担心下一个结冰的会不会就是白凤号,会不会就是自己。
沉默持续了一分钟以上。打破沉默的是一声尖叫。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声尖叫又引发了恐慌。甲板上的人们开始大声尖叫。
「救命啊!谁来救救我啊!」
「快逃啊!」
每个人都在船上四处逃窜,但与先前不同的是,他们已经不知道该逃往哪儿才好了。
即使想搭救生艇逃走,海面也已经结冰。虽说也许有办法破冰让救生艇前进,但又有谁敢去做这样的挑战呢?说不定一下到海面的瞬间,就会像海水与运输船一样当场结冰。
『各位旅客请冷静下来。各位旅客请冷静下来。』
从喇叭发出的广播声也显得语音颤抖,只会一再重复同一句话。
凑就在人群再度陷入恐慌的甲板上,从栏杆探出上半身,目不转睛地瞪着运输船。
「老师……」
沙耶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呼唤着凑,但他的神情依旧严峻。
「太奇怪了,这绝对有问题啦。」
连勇气都以掺杂恐惧的声调说出这句话,眼睛一直看着结冰的海面。
一阵怪声中,船身再度开始倾斜,角度已经达到十度了。
「就看是先结冰还是先翻船了?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敬谢不敏啊。」
凑一边拿起不知道哪儿滚过来的手杖转啊转的,一边在甲板上讽刺地歪了歪嘴。
14
「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形?」
船长心浮气躁地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勇气觉得他就好像是动物园里的熊一样,但他很识趣,没有说出口。
「不要像动物园里的熊一样走来走去。」
室内却另有一个人很不识趣。
「九桑先生,可是……」
「慌慌张张地踱来踱去,这连三岁小孩也会。是船长就该有船长的样子,乖乖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吧。遇到这种时候更应该这样。」
凑等船长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下后,在白板上写了几行字。
写完船身倾斜、海上的气泡、怪声、寒气、运输船沉没、运输船浮上海面、引擎失去推进力这七个项目,后面还加上一句结尾:「是船鬼干的好事?」
会议室里除了凑以外,还有沙耶与勇气、船长与佐治在场。
「起初我以为异怪是船鬼。可是我从没听说有船鬼能让海面结冰,或是让运输船浮出海面。」
「这艘船停住的情形呢?」
「传承中有提到这是船鬼会造成的现象之一,只是从来没有纪录显示船鬼曾经停下这种大得离谱的船。顺便告诉你们,也没听说过有船鬼试图弄沉这种大得离谱的船。」
「可是现在船就倾斜了。」
今天早上的斜度还轻微得几乎感觉不到,如今却已经倾斜到每个人都看得出来,角度约在十度左右。
「稳定装置之类可以让船恢复原本状态的功能,不是应该会发挥作用吗?」
「装在船底的水翼稳定器,形状就像翅膀一样,如果船不在前进状态,效果就很薄弱。飞机不也是要在前进的状态下,才能靠方向舵转向吗?原理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现在这种停滞不动的状态下最容易翻船了?」
「我们一直在调整压舱水槽,可是完全没有效果。」
听佐治这么说,凑丢开白板笔。
「好,我们就先来换个方向思考。这次的异怪真的是船鬼吗?有没有可能是能力更强的异怪?例如可以让海水结冰,还有控制幽灵船的异怪。」
凑陷入思索,勇气罕见的战战兢兢地举了手。少年的态度缺乏自信,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他,让凑露出讶异的表情问说:
「你在客气什么?感觉真是思心。有话就直接说出来啊。」
「我不太有把握,可是我想答案还是一样。运输船出现以后,异怪的气息还是没变。那艘船是两个月前沉没的耶?那么大一艘幽灵船,异怪的气息却没变多,这不是很奇怪吗?」
「也是啦……」
凑似乎也在苦恼,并没对勇气反唇相讥,就这么不再说话。
连凑都陷入沉默,自然再也没有人开口。咿呀声再度回荡在鸦雀无声的会议室内。
每个人都还来不及细想,便反射性地抓住手边可以抓握的东西。书从桌上滑落,白板笔也滚了下来。
「变得更斜了啊。十三点五度是吧?」
凑看着桌上的仪器边自暴自弃地说着,呼出来的气都是白色的。
船长身上的船内用PHS响了。
「真的吗?」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船长以不解的表情回答佐治的问题:
「有船员报告说一艘救生艇不见了。」
「不是被海浪冲走?」
勇气说到这里,发现这句话说错了。因为他想起海面已经结冰了。
「救生艇已经发现了,可是……」
「在哪里?」
船长说得吞吞吐吐,凑直接了当地问了。
船长默默指向漂在海上的运输船。
15
用双筒望远镜一看,救生艇的确就停在白浪号的船腹旁。
「为什么会跑到那种地方去?」
望远镜从凑传给勇气,最后再传到沙耶手上。她也和船长与佐治一样不明就里。
太阳西沉,天色已经变暗,但醒目的橘色救生艇不可能会看错。
救生艇位于运输船的侧面,正好就在放下的梯子正下方。
海面上的冰几乎都融化了,要让救生艇前进并非不可能。
「我想确认一下,请你们马上用广播呼叫里中佳乃过来。」
「那是谁?」
「那艘运输船上殉职船员的情人。她会开船。你们自己看白浪号的舰桥。」
船长用望远镜看向白浪号的舰桥,发现一个像是花束的物体卡在舰桥上。
「花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那多半是佳乃带来的花束。她应该是想把花束扔进海里,借此跟男朋友告别,这束花却漂到了她死掉的男朋友所搭的幽灵船上。」
「请你不要说扔掉,要说是献花。」
「做的事情明明就一样。不巧的是整个状况都齐备了,足以让她觉得只要去到那船上,也许就见得到死去的情人。」
已经用广播呼叫,但不管等多久,佳乃就是不现身。
「这下可以确定了。里中佳乃搭着救生艇到了运输船上,那我们也走吧。」
凑说得实在太干脆,让船长一时意会不过来。
「你说走,难道是要去……」
他的视线自然而然望向海上的白浪号。
「不然还能去哪里?有美丽又无助的女性等着我啊,我怎么想都只想得到该过去的理由。」
「这两个小朋友你也要带去?」
船长看了勇气与沙耶一眼,忧心忡忡地问。
「不带去就没意义了。毕竟我完全没有灵能力。」
「船长,我也陪他们去。」
佐治踏上一步,请求船长许可。
「我可不能保证你的性命安全啊。」
听到凑这么说,佐治不由得苦笑。在海上听到乘客对自己说这句话,立场整个颠倒了过来,但现在他也只能苦笑着接受。
十分钟后,另一艘救生艇放到海面上,船员在凑与佐治的指示下,把各种器材堆到救生艇上。
沙耶穿戴上跟船员借来的小型高压氧气罐与救生衣,做出试射梓弓的动作看看是否顺手,却听到凑说出一句令她意想不到的话。
「你留在这里。」
「为什么?我也一起去。」
「要感应异怪勇气比较适任,而且这边的船上也得留人才行。再说梓弓从远距离也能射击,在我们遇到紧急状况的时候也比较能支援。」
凑的眼神很认真,于是沙耶也不反驳,点点头说:
「我明白了。」
「这边就拜托你了。」
「勇气,你要小心!」
勇气背着一个小背包,从简易折叠梯下船。跟两名背着重装备的成年人相比,显得整整小了一圈。
勇气听到沙耶叫他,微笑着朝她竖起大拇指。
「有什么事就联络我。」
凑把无线电丢给沙耶,最后一个下了梯子,载着他们三人的救生艇就朝白浪号前进。
16
从小小的救生艇抬头仰望,更加切身体认到液化天然气运输船白浪号有多么巨大。
这艘液化天然气运输船的全长超过三百公尺,四个球形储气槽外露在甲板上,这种无机质的外观,散发出一种客船所没有的威迫感。
表层的漆几乎都已剥落,露出红褐色的钢铁材质,再笼罩上一层鬼魅似的白色雾气,让这艘虽是钢铁打造的船有着道地的幽灵船外观。
勇气以紧张的神情看着运输船,凑却在他身边哼着歌。佐治身着全套干式防寒衣掌舵,看到凑悠哉的模样也只能苦笑。
「你看着那艘船,都不会有感觉吗?老实说,我又怕又紧张,手都在发抖。」
「要是有什么事,这小子一定会第一个注意到,所以不用担心。」
「你不要太指望我。」
勇气还是一样说着丧气话。看来是先前在白凤号上感受到异怪气息,却没能找出船鬼,才会让他说出这种丧气的言论。
「这孩子是真正的灵能者吧?」
「对,如假包换的真货。听说就算找遍全日本,也找不到感应力和法力这么强的天才少年。」
「大叔,你这些话现在听起来只像是讽刺。」
「我相信。」
「是喔?为什么你到现在反而相信了?」
佐治的态度与先前完全相反,让勇气的回答带着讽刺。
「如果不是对自己的能力有自信,不可能敢赤手空拳去到那么可怕的地方。你是个有能力而且勇敢的少年。」
勇气不习惯被人真诚地称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含糊地嘟囔几句,就这么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态度转变快得让人不舒服,是撞到头了吗?」
「刚刚那句话是对勇气说的,我对你的认知并没有全面改观。」
凑露骨地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可是海为什么会结冰?」
佐治也对海面投以恐惧的眼神。虽说有一半以上的冰已经融化,但海面上仍然漂浮着许多大块的冰。
「与其说冰块,还不如说是冰沙啊。」
勇气放人海面的手指头,沿着橡皮艇的行进路线画出一条线。
即使远在几百公尺外,都觉得这艘运输船十分巨大,而一旦来到眼前,更像是一座铁做的山。
「这艘船感觉更冷耶。」
「这艘运输船运的货,是冷却到零下一百六十二度以下的液化天然气,也就是液态的甲烷。也许是储气槽漏了气。」
佐治的意见很合理。
「这样想大概是最妥当的了。早知道我也该像你这样,穿干式防寒衣来。」
佐治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凑。
「喂喂,我话先说在前面,我可不爱那一味。」
佐治只叹了一口气,不陪他胡闹。
「你都不说些场面话吗?例如因为是幽灵船或因为有怪物在才会这么冷之类的?」
「我为什么非得说那种无聊的话不可?难道摄影机拍到奇怪的光或影子,就全都是闹鬼?」
「大叔你根本明知是光影,也要故意说是异怪来骗钱吧?」
「喂,不要在客户面前讲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那种人心里早有既定答案,就算你说那只是光射进来,他们也不会相信。还不如掰些煞有其事的说法,装装样子演给他们看,他们还高兴得多。」
「我会期待我们的案例不是装装样子。不,说来如果是装装样子的诈欺,可能还比较好。」
「就算是大叔,也没本事把这么大的船弄沉或弄停啦。」
「要让船停下来,倒是只要利用状况就办得到啦。」
「你是说内波(Internal Wave)吗?」
不只是凑的回答,佐治看来也知情,这些都让勇气吓了一跳。
「搞什么,原来你知道啊?」
凑看到佐治的反应则显得没趣。
「螺旋桨在海水层与河水层之间转动时,就会产生一种叫做内波的现象,造成推力遽减。这在船员之间是常识。」
「既然这样,船不能动的时候你们怎么还吓成那样?」
「这大海上哪里有河口?也不一定要河口,根本找不到哪个地方有淡水流出。然后接连发生那么多重大的变故,我当然也只能认定这是怪物造成的神秘现象了。」
「怪物啊?」
凑拄着脸,看着还有结冻冰块漂浮的海面。
「怎么?我肯定有怪物存在,你也有话说?」
「毕竟这个大叔完全没有灵能啊,每次都是找些歪理来解决。他就是爱作怪,别理他。」
凑不喜欢把难以理解的现象直接认定为异怪的所作所为。即使真是异怪所为,也要尽可能去理解、分解、剖析,这才是凑的作风。
他们搭乘的救生艇已经接近到运输船旁,运输船的侧面有个地方已经放下了梯子。
没过多久,他们抵达了梯子的侧面。疑似由佳乃开来的救生艇,用绳索绑在船边。
「连梯子都结冰啦。」
凑伸手去摸梯子,结在表面的白色冰屑就像雪花似地飘落。
「真亏她爬得上去啊。」
梯子上有着爬过的痕迹,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佐治在干式防寒衣外背上沉重的氧气钢瓶,凑与勇气则是在背包里装着小型的避难用空气呼吸器。
「要不是有你在,我就可以跟他穿一样的装备了。」
「那你照穿不就好了?」
「船上又没有儿童用的干式防寒衣,而且钢瓶的重量有十公斤以上。先不说在水里,你背着这种东西根本走不动。可是如果只让小孩子没穿什么装备就出发,我就会被当成大坏蛋,受到所有人反对。计划就这么告吹了。」
「你讲这什么话?烂透了。」
「如果这是你的真心话,那我真是错看你了。你为了查明真相,甚至不惜让这么小的孩子身历险境吗?」
凑耸耸肩膀,故意用佐治听得见的音量,在勇气耳边说:
「我说啊,其实你是不是可以用你拿手的法力弄出空气球?」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法力才不是那种万能的工具。」
「你身体比较小,氧气消耗量应该只有成人的三分之一左右。如果用同样的避难用呼吸器,九条先生会比你先窒息。真遇到紧要关头,要我扛你一个人走不是问题。」
「我怎么办?」
「你就干脆溺死如何?」
「没时间了,我们动作要快。走吧。」
佐治也不再多说,默默沿着结冰的梯子爬上去。梯子表层结冻的碎冰纷纷掉落。
「这样应该多少好爬了点吧?好啦,你也赶快上去。要是掉下来,有我接住你。」
凑刻意摆出摊开双手的姿势。
「与其被大叔公主抱,我还不如摔下去受伤。」
勇气撂下这句话,就轻巧地爬着梯子上去了。
17
与石油运输船相比,液化天然气运输船的甲板上平坦的地方比较少。四个巨大的球体盘据在甲板上,可以行进的地方十分有限,因此要循着佳乃的脚步前进是轻而易举。
甲板表面都是湿的,只要走路时稍有松懈就会跌倒。
「里中佳乃小姐不在啊。」
「虽然没看到人,但是留下了走向那边的脚印。」
「看样子她是用跑的,途中摔了几跤。」
勇气眼尖地注意到脚印有些混乱的迹象。
「总之就先跟去吧。」
跟在佐治身后的凑与勇气也加快了脚步。
沿着甲板的通道跑去,就来到了后方的舰桥。墙上的「小心用火」、「安全第一」等标语写得十分醒目。
「看样子她就是从这扇门进去的。」
拉杆式的门把被人往上推起,其中一扇舱门已经打开。剩下的些许落日余晖并不足以照亮船舱内部。
「真亏她开得了这门啊。都没生锈吗?」
凑试着拉开舱门,但舱门动也不动。仔细一看,舱门内侧看得见的结构都有着一层铁锈。看来并不是佳乃打开,而是从一开始就开放着,并在这样的状态下生锈。
「我们进去吧。」
墙上与天花板不停传来水滴落与流动的声响。单以手电筒照得到的范围来看,船内每个地方都笼罩着一层湿润的光泽。
运输船内应该都是由人工物组成,却让人产生一种仿佛走在钟乳石洞当中的感觉。
他们跟着佳乃的足迹弯过几条走廊,从楼梯一层一层往下走。
「有什么感觉吗?」
勇气摇摇头回答凑的问题。明明没有异怪的气息,他却紧张得神经紧绷,是因为船内的气氛实在太异常,有种不同于异怪的恐怖。
寒冷的感觉逐渐变成刺骨的冰冷。每走出一步,都听得到踏响积水的声音中掺杂着某种物体碎裂声。
「这里也结冰了啊?」
用手电筒照亮的地板上,积了一层像是霜的物质。再往通道前方一照,就看到黑暗中浮现出几块冰块。
「从这里开始,我们就戴上氧气面罩吧。不知道里面会不会充满了什么气体。」
佐治用氧气钢瓶装备上的面罩遮住嘴,凑与勇气也将避难用的小型空气呼吸器戴到嘴上,还戴上了护目镜。为防万一,也把一起带来的化学照明灯挂到腰间。
「我们在朝哪里前进?」
「船上一定会有些具水密性的地方不容易进水,像潜舰的司令室就属于这种地方。虽然我也对这艘船不熟,但从经验法则来判断,她应该是想去水密舱室吧?也许她是想到说不定有些地方还没进水,她的情人还活着。」
「这艘船可是两个月前就沉了,要是她情人还活着,那就不是奇迹,根本是恐怖片了。」
「我倒是觉得从我们遇到的境遇来看,再多一、两个恐怖场景也没什么两样啊。」
「这种期望照惯例都会以最坏的情形落空。如果不是浪漫的爱情文艺片,而是恐怖片,那就更不用说了。」
三人越往下走就越不说话。墙上与地板结冰的比例增加,看得见的人工结构也跟着游少。
「空气的沉重感不一样了啊。」
「也许混进了有毒物质,不要摘下面罩。」
每下了一层楼,气温都更加降低,刺骨的寒气让他们不停搓着手掌下楼。
尖叫声就是在这个时候传来的。
三人一听到尖叫的同时就飞奔过去。
「就在附近!」
下了楼梯后,照亮通道前方的手电筒灯光,照出了人的脚。从鞋子的大小可以看出那是佳乃。
佳乃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她还有呼吸。」
凑抱起她,用手按在她嘴上,检查她的呼吸。接着深深吸一口气,拿下氧气面罩戴到佳乃嘴上。凑反复几次这样的动作,佳乃就剧烈咳嗽起来。
「我……这里是……」
佳乃以朦胧的表情,交互看了看凑与佐治好一会儿,接着意识似乎恢复清醒了,整个人弹了起来。
「我、我……」
「见到死去的情人了吗?」
佳乃凝视凑的表情,似乎听懂了他这句话的意思,当场全身僵硬。
「你为什么说话总是这么冒失?」
佳乃默默指向通道前方。
「他在那里吗?」
佳乃不说话,像坏掉的人偶一般,只点了一次头。
凑把背来的预备用避难呼吸器拿给佳乃戴上,叫佐治陪她一起待在这里,接着就带勇气前往佳乃所指的通道前方。
通道走到底有一扇舱门,门后有个小小的房间。
舱门四周的地板十分凌乱。即使考虑到佳乃曾在这里跌倒,也还是太凌乱了。
不难想象佳乃时看到房间内的事物而吓得坐倒,用爬的连连后退,脑子一片混乱,陷入极度亢奋的状态而造成过度换气,在氧气稀薄的地方失去意识。
问题在于她是看到什么而错乱。
两人用手电筒照亮房间。
这个房间似乎不是很大,凑与勇气却无法正确掌握房间内的情形。因为室内的墙壁、天花板与地板,几乎全都铺上了一层厚实结块的盐。
「这什么玩意?」
整间房间非常异样,但如果只是铺上一层盐,并不至于让孤身来到这里的佳乃怕 那样。
凑慎重地踏入屋内。地上堆积的盐层踩下去的感觉类似霜。室内最靠里面的墙边有着一大团岩石般的盐,看来那就是他们要找的关键所在。
有个异物从白色的盐块中伸出。是人的手。手上的皮肤变成褐色,满是皱纹,简直像是木乃伊。这是尸体被盐吸走水分所造成的。
用手电筒的灯光照亮盐块上半部,可以看到一团黑色的东西。他们花了好几秒,才注意到那是头发。
抓起头发往上一拉,就看到一张皱起的脸。这张脸眼球凹陷,如凹洞般的眼睛看着凑,仿佛在羡慕活人一般。
「隔了两个月后重逢,男朋友却变成盐腌木乃伊,要她别昏倒才是强人所难啊。」
一放开头发,半干的尸体再度垂下头。
凑用手电筒毫无遗漏地扫过整间房间。仔细一看,就发现室内有好几个里面装着看似是部分人体的盐块。
「喂,有什么东西吗?」
通道另一头传来佐治的喊声。
「有啊。」
凑正要回去,头顶上的盐一垮,某个东西重重地落下。一个倒吊的盐腌人体上半身就在眼前摇晃。
人体的脸已干枯,浓浊的液体从眼睛与嘴巴流出。
「哇啊啊啊!」
看到尸体突然冒出来,连勇气也吓得发出叫声。
「不要被这种老套鬼屋的招式给吓到。」
凑开玩笑的声调也很生硬。
「到底怎么了?」
佐治听到勇气的叫声后赶紧跑来,看到室内的情形,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到底……?」
「还不就是运输船上的牺牲者吗?他们跑进这里,结果就被盐腌了。」
「你要说这也是船鬼干的好事?」
「现在还不知道。我没听说船鬼喜欢吃盐腌的东西……」
佐治起初并未发现凑的话只说到一半。
落下的尸体右手袖子不自然地摇动。伸手一握,只有握到布料的感觉。
凑先检查倒吊的尸体,随即又开始检查其他尸体。
「只缺了一只手,而且还是右手。」
「这是怎么回事?」
凑默默把其他遗体的特定部分都强拉出来。
「这具也一样。」
从盐块里拉出的尸体,都同样缺了右手。
「果然如此。是灵魂。少了灵魂。死得这么惨,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成佛的。」
勇气从后方看着凑,忽然低声说出这句话。
「你说『果然』是什么意思?」
「这些尸体死得这么凄惨,可是我从刚刚就什么都没感觉到。换做是平常,尸体掉下来之前我就会先感觉到。这些人无法成佛,本来应该都会感觉到憎恨的灵魂或怨念之类的东西。可是他们没有灵魂。明明没成佛,却没有灵魂。」
「没成佛却没有灵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知不觉间,佳乃已经来到一旁。勇气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告诉她真相。
「被船鬼弄沉船而死的人,都没办法成佛,会变成船鬼。」
18
隹乃在一具遗体前茫然若失。
模样变得这么凄惨,还无法成佛,而且还变成船鬼,一再从漆黑的海底夺走人命。想到友和那么热爱大海,这样的下场对他来说实在太悲惨了。
「他就是你的情人?」
佳乃默默点头。
「我想弄清楚一件事,我可以碰他吗?」
佳乃又一次无力地点头。
凑检查的是右手,发现尸体的右手还在,让他吓了一跳,随即发现他缺了左手。
「其他人都是少了右手,他却少了左手。」
「友和是左撇子……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过分……」
「因为惯用手会化为船鬼。」
佳乃不想再听下去,双手捂住耳朵哭泣,连连摇头。
「至少、至少把遗体……」
「没办法。现在我们没有时间从这一大团盐块里挖出遗体。」
凑的话听来冷酷,却是真实情况。
「你最好离开这里。这就是现实。」
凑把精神恍惚的佳乃交给佐治,自己则决定和勇气再调查一会儿。
佐治不愿把他们两人留在这里,但凑表示应该尽快把佳乃带到安全的地方,佐治最后还是赞同了这个意见。
「等我送她回去,就马上回来。」
「嗯,知道了,快走吧。难得我把护花使者的角色让给你啊。」
佐治与佳乃离开后,他们继续在附近调查了一会儿,但并未有什么新发现。
「这些盐块是怎么回事?这些人为什么会被封在盐块里?」
「谁知道?」
「佳乃小姐好可怜。」
「要说可怜,这里的船员每一个都很可怜。」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两人并未有什么新的收获,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考虑到回程的用量,钢瓶里剩余的氧气量也开始令人担心。
「真的只有船鬼吗?像这些盐也是,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让人觉得不可能只有船鬼……咦?刚刚是不是摇了一下?」
在勇气问起之前,凑已经起身绷紧神经。他早已感觉到这次摇晃和先前不一样。
无线电就是在这时响起。
他听见沙耶迫切的喊声。
『老师,勇气,请你们快逃!运输船的情形很不对劲!它正在冒黑烟!』
沙耶这句话仿佛成了导火线,脚下随即一斜。
传来爆炸声的同时,脚下剧烈摇动,只觉一阵天翻地覆。
19
勇气会醒来,是因为觉得脸颊上有东西冰冰的。
「咦,奇怪?」
即使睁开眼睛,视野仍然一片漆黑。勇气一瞬间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但随即注意到四周是完全的漆黑。脸颊右侧很冰冷。就是这阵刺骨的冰冷,将勇气的意识拉回现实。
他唯一搞懂的一件事,就是自己倒在某种冰冷而坚硬的东西上。
当状况慢慢明确,勇气注意到氧气面罩已经松脱,赶紧想重新戴好。但或许是被冲击震坏,戴上之后却没有空气送进来,腰间的化学照明灯也不见了。
听得见水声。不是雨水滴落的那种水声,而是像瀑布一样剧烈的水声。
他摸索四周的情形。冰冷的水在倾斜的地板上流动,寒冷的空气一口气从弄湿的身上夺走大量体温。
这样的状况下,往往只要稍有松懈就会陷入恐慌,勇气深呼吸一口气,试图找回平常心。现在第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就是确保照明。
「呃,咦?我放到哪儿去了?」
勇气伸手去摸事先放在腰包的预备用小型手电筒。但不知道为什么,手指摸到的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即使如此他仍然勉强找到一个形状细长的物体,以生疏的动作打开灯光。
天花板是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高了?这个房间又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狭长了?
当房间的门映入眼帘,这些疑问都获得了解答。不,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只是期望事实并非如此的心情一直蒙蔽着自己。然而门的形状却不容他如此逃避,带着明确的异样感与解答映入勇气的眼帘。
门变成横的,位在很高的位置。门轴朝内侧开启,门板从墙壁垂下。
「……该不会……」
房间翻转了九十度。
运输船往旁翻转,几乎整个打横了过来。
20
沙耶手按住嘴,连尖叫声都发不出来,就只是瞪大双眼注视着眼前的光景。
运输船冒出黑烟,是在凑等人进入船内后十分钟左右。沙耶用无线电呼叫他们,好不容易联络上,就发生了大爆炸。
热风扑面而来,让她忍不住伸手护住脸。从手臂的缝隙间看到的,是渐渐倾斜的运输船。最后船身完全翻向一侧,才总算停住不动。
不,翻向侧面的运输船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渐渐下沉。尽管不知道可以撑多久,但至少可以肯定时间不会太长。
「老师,老师,勇气,哪个人都好,请回答!」
沙耶着急地用无线电呼叫,但听到的却只有杂音。
21
「喂,勇气,你还好吗?」
凑发现手电筒的灯光,来到勇气身边。
「氧气钢瓶坏了。」
「我是弄丢手电筒,氧气瓶也早就空了。现在是运输船爆炸后往侧面翻覆吗?这状况可相当不妙啊。」
脚下的震动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
「看样子船就快沉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不,问题是我们要怎么从这里逃脱啊。」
凑搔着后脑勺伤脑筋的模样,看起来似乎并不觉得事态严重,但勇气也看得出其实凑产生了相当强烈的危机感。
往侧面翻倒的通道有一半以上都崩塌了,连走不走得过去都没把握。另外也有些通道进了水而泡在水里。
「对了。」
勇气拿出的是在这时显得十分突兀的六枚旧钱币。钱币中央的方形孔很有特色。
「这是六文钱。」
「六文钱?」
「就是冥钱。你没听过吗?」
「过三途川的船费?」(注10)
「对。人生最后的钱。这是真正的古钱。」
「你是想说有了这个,死了以后就可以放心地去阴间?」
「你为什么会往这方面想?没有这六文钱就去不了阴间。也就是说这六文钱可以当成连接阴间和阳间的路标。」
勇气将六枚钱币当中的一枚放上右手,用手指把这一文钱往上弹起几次,最后使出浑身力气往前方抛出这一文钱。
一文钱在黑暗中拖出朦胧的轨迹,笔直飞向前方,却又突然变换轨道,最后消失在淹水的通道深处。
「掉进水里了耶。是往下倾斜的那一边。」
「是因为只有那里有路啦。」
「都没有氧气了,还要在逐渐沉没的船里徒手潜泳?我总觉得这三途川都已经架好桥要等我们过啦。」
「我是在丢掉船费,要去的是阳间。虽然这与其说是被六文钱引导,也许还不如说是没钱付船费而被轰出来比较贴切。」
「真的吗?」
「随便你啦,我一个人过去就是了。」
勇气正要往前走,脚踏进水里一步就立刻缩回。
「水相当冰啊,至少别搞得自己心脏麻痹。」
凑已经开始用冷水往自己的手脚泼。
「哼,我也知道。」
勇气也开始往手脚泼水,但船在一阵生锈的金属崩塌声响中又变得更加倾斜。两人对看一眼,也顾不得心脏麻痹的危险,就跳进冰冷的水中。
22
「噗哈!」
凑从水面探出头,拖着疲惫到了极点的身体,从水中爬到通道上。右手还抓着勇气的衣领拖他上来。
「好啦,赶快起来。别让我做出替臭小鬼人工呼吸这种思心的事情。」
勇气被他抛上通道,剧烈地咳了一会儿,从口中吐出了水。
「咳咳咳!……我还以为死定了呢。」
「要不是我有在,你就真的死啦。」
「大叔还不是一样,要不是有我在,你根本不会知道该走哪条路才能离开这里。我们谁也不欠谁。」
「那也要这种自杀未遂的走法真的是对的路才行。」
凑脸上窜过苦涩的神色,用手电筒照亮四周。这里确实是通道,但到处都有崩塌的情形,呈现出一片危险到了极点的迷宫样貌。
勇气拿出一文钱,再度用手指弹起,目光跟向钱币的轨迹。
凑看到钱币消失在错综复杂的通道前方,露出厌烦的表情。
「又要我们往下走?再这样下去,我们等于是一直往进水的下方走。这真的对吗?」
「大叔你要是不信,可以一个人回去啊。」
勇气对此似乎颇有自信,恢复了往常强势的态度。凑看了看他的脸。
「没办法,就往前走吧。」
他只说了这句话,再也不质疑了。
之后勇气又重复了三次同样的举动,最后来到的是船首的部分。现在船首部分几乎每个地方都已经没入海中,他们两人能在所待的区域找到并未泡水的空间,无疑是一种奇迹。
他们在六文钱的引导下来到这里,但从常识来想,在快要沉没的船里不断往下走,实在不可能是往能够逃脱的出口前进。不但如此,如今他们甚至称得上是来到了最难逃脱的地方。
「这是最后一文钱。」
勇气注视着手中的一文钱。也不知道是六文钱的引导错了,还是他们如凑所说,走上了通往阴间的路?又或者是路途虽然正确,移动的脚步却太慢了?
「别煞有其事地装严肃,像你平常那样摆出一脸白痴样就对了。」
「那是你好不好?」
勇气把一文钱往上弹,等钱币落下后接住,准备要做出最后一投。但就在他即将接住落下的钱币之际,却有一只手从旁伸来,抓住了钱币。
「大叔,你干嘛啦!」
「说不定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比你先发现啊。」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
勇气的话只说到一半。因为当他顺着凑的视线望去,就看到了一个物体。
「……船鬼。」
积了海水的地板上伸出一只手。
23
船鬼四周飘散着更强烈的寒气。他们两人着实已成了落汤鸡,只觉得冰冷刺骨。尽管身影被白烟笼罩而有些朦胧,但它那从泡水较浅的地方只伸出了一只手并握住长柄杓的模样,毫无疑问就是船鬼。
勇气立刻双手结印,正要咏唱真言时,凑就粗暴地拉住他的衣领。
「你干嘛……」
勇气还没抱怨完,船鬼长柄杓一挥,将里面的液体泼啊凑与勇气。洒出的液体散出白烟,更加遮蔽了视野。
「不要吸进去。」
凑简短地说完这句话,就按住勇气的口鼻。
勇气本以为船鬼泼的是水,但看到长柄杓冒着白烟,觉得十分不解。
「那大概是液化天然气,也就是冷却到零下一百六十二度的液态甲烷。要是被泼到可就没戏唱了。」
本以为即使船鬼出现在眼前也只会泼水,现在却突然觉得这种异怪非常危险
勇气再度结印,正打算这次一定要用真言超渡,没想到这次船鬼却躲得不见踪影。
「跑掉了。它不想要我们的灵魂吗?」
异怪的气息消失得十分干脆,让勇气说话的口气显得有些期望落空。
「啊,已经可以说话了吗?」
凑慎重地观察四周一会儿,知道甲烷的浓度并未达到会让人缺氧的地步,就微微点了点头。
「可恶,难得有机会打倒船鬼。既然要跑,干脆从一开始就不要出现嘛。」
勇气懊恼得踱步,但注意到凑十分安静,不由得讶异起来。
「大叔,你怎么了?」
「……刚才的船鬼是左手吧。」
24
「这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神秘的船鬼消失之后,对他们两人来说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如何确保退路。
勇气用手指弹起最后一枚钱币,刚觉得一文钱应该会笔直往前飞去,结果它却无力地落在地上,转了几圈之后停住。
「竟然在最后失败,实在够糊涂了。」
「部队,不是失败。就是这里。」
「这里不管哪一扇舱门,打开以后都会灌进海水,让我们当场归天吧?不,别说灌进海水,舱门现在都已经被水压压得打不开了。」
勇气默默看着脚下用手电筒照亮的一文钱。
「不过算啦。」
凑看着勇气的模样说:
「既然你说是这里,那大概就是这里吧。」
凑以死了心似的语气这么说道。但或许凑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只见他也做好了觉悟似地站在原地,不再试图挣扎。
船身传来震动。强烈得让人觉得脚下随时都会崩塌的冲击,让凑与勇气都站不住。
「抓住我!」
凑想也不想就朝勇气伸出手。他抓住勇气的手,相对地也让最后一枝手电筒从凑的手中掉落,闪烁着消失在黑暗中。
视野再度剧烈摇动,平衡感消失无踪,甚至失去了视野。
爆炸声在完全的漆黑中回荡,但两人甚至无法伸手去捂住耳朵。
25
沙耶看到了令她无法置信的光景。说得精确一点,是看到她不想相信的光景。但毫无疑问,眼前所发生的确实是事实。
起初是运输船发生爆炸后往侧面翻覆,船首朝向斜下方渐渐下沉,船身后半部则从海面挺向空中。
光是这样的光景就已经令人难以置信,随后往海面上挺出的船身又受到太大的负荷,超过强度极限后,就发出金属断裂的声响,一口气从中间断成两半。
折断的船身后半部落到海面后,就这么继续猛然下沉。反而是先前没入海中的船头部分往上翻起,屹立在海面上。
这幅光景极具震撼力。但这时支配沙耶心思的却不是震惊,而是一种绝望的感情。
「老师、勇气……」
她怎么想都不觉得船上的两人能够平安。
先前用无线电联络时,就已经知道先回来的救生艇上只载着佐治和佳乃。凑与勇气从爆炸到沉没的那一瞬间为止,都留在运输船内。
「要是我待在那艘船上,多半会一直往高处走。」
船长的话更加深了沙耶的绝望。船长所谓的高处,也就是现在已经折断而沉入海中的船身后半部。怎么想都不觉得待在那里面还能平安无事。
看到沙耶不但说不出话,连表情都僵住,船长才注意到自己的失言。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当时我不应该让他们两个去的。是我判断错误。」
船长以悔恨的眼神看着运输船的残骸,而船头部分的甲板就是在这个时候打开的。
从甲板上开出的洞口出现的,是凑的上半身,接着便看到勇气探出头来。
「老师!勇气!」
大滴的眼泪从沙耶的眼睛溃堤而出。
「他们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他们两人会出现在船首,也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们在船沉没的过程中不断往下方前进。船长的震惊有大部分不是来自他们活着,而是难以理解他们的行动。
但沙耶不管这些,只顾着不断呼喊他们,用力挥手。
26
「你看,就说是对的吧?」
勇气在甲板上发着抖,口气却十分得意。
「是没错,你说对了。」
凑不情愿地承认后,朝眼底的海面看了一眼。看得到佐治驾驶的救生艇正慢慢接近。
「跳下去应该太危险了啊。」
凑往海面看了一会儿,他所抓的栏杆似乎因为长期浸泡海水而变得脆弱,便像枯树枝般就这么应声折断。
凑整个人被抛往空中,落在十几公尺下方的海面上,撞出一道水柱。
「大叔,你在干嘛?」
勇气灵活地顺着栏杆溜下来,口气变得更得意了。
「现在我倒是很羡慕你身轻如燕啊。」
「算你运气不好。」
「是运气好。如果撞到漂流物或这船运的货,可不会只弄得一身湿而已。」
「你们还好吗!」
佐治从救生艇上抛出救生圈,凑一边说着几乎只是死不认输的话,一边爬上救生艇。
「海水咸不咸啊?」
先跳上救生艇的勇气这么一揶揄——
「臭小鬼给我闭嘴。想也知道会咸……」
凑幼稚地反唇相讥,却只说到一半。他看向四周,表情显得十分讶异。
「大叔,你怎么啦?」
「原来如此,所以船上才会有盐啊。」
佐治拿来毛毯帮凑盖上,说幸好他得救了,叫他赶快换掉衣服。勇气则问他怎么了。但凑似乎完全听不见他们说的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