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挑高的入口大厅与餐厅里,有着许多乘客的身影。
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厚重的防寒衣物与救生衣。多达数百名的乘客全都按照指示,来到入口大厅与餐厅。
几乎没有人说话,只偶尔听见有人剧烈咳嗽,旅客就像电影院里的客人一样安分,却又散发出电影院中所没有的紧绷气氛。
时刻已经到了夜晚。船身仍然倾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沉没,气温也还是一样低。尽管幽灵船从眼前消失,但看到那艘船爆炸沉没的光景,自然不可能有心情为了幽灵船消失而高兴。
寂静之中传出一阵小提琴的音乐。位于入口大厅角落的吧台沙发椅上,有一名穿着燕尾服的男性在演奏。他在燕尾服外面套上橘色救生衣,手上演奏小提琴,模样十分逗趣,但没有人因此觉得有趣。
这时有一名穿着皱巴巴的衬衫与破烂牛仔裤的男子走了过去,身上还穿着向船员借来的防寒厚外套。换做是平常,穿着这样的服装在船内乱晃,肯定会受到船员警告,但今天这种状况下,谁也不在意他穿的是什么服装。
男子从人们身旁穿过,擅自从酒吧的柜台拿出威士忌酒瓶喝了起来。但他似乎立刻便发现倾斜后的高脚椅不好坐,于是走到在沙发区演奏小提琴的男子身旁坐下,开始喝酒。
「请问要点曲子吗?」
「陈腔滥调的古典音乐跟中规中矩的曲子我都听腻了。都上了豪华邮轮,我却还要自己倒酒来喝。美女调酒师也不见了。麻烦你拉一首会让人High一点的曲子来听听。」
「披头四如何?」
小提琴家试着拉了一段旋律,但观众——凑不满地摇了摇头:
「还是席琳·迪翁好。来首《铁达尼号》的主题曲如何?我们就把气氛给炒热起来吧。」
「这可伤脑筋了,我会被开除的。」
「反正又没有人在听。」
男子犹豫了一会儿,开始演奏凑点的曲子。
「喔喔,挺不错的嘛。你会一直演奏到这艘船沉没为止吗?电影里就是那样演的喔。」
「哈哈哈,我可没打算这么鞠躬尽瘁。真到了紧要关头,我一定马上丢开小提琴逃命。」
「偏偏都是说这种话的家伙会演奏到最后,跟船一起陪葬。」
「请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他们只聊到这里,接下来好一会儿,都只听到小提琴的演奏声。
「看来大家连恐慌的力气都没有啦。」
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疲惫至极而眼神空洞的乘客。
「这也难怪。经过这样的体验,就算能平安回到家,也会觉得日常生活很可怕。我也是因为害怕,才这样拉着小提琴。不是因为我有闲情逸致。」
「说来也算是中邪的一种啊。」
「也许吧。」
凑仍然闭着眼睛,不再说话了。小提琴家心想他多半是在想事情,于是专心演奏。
打断凑思绪的,是一道女子的嗓音。
「他……友和他怎么了?」
凑抬起头来,看到里中佳乃站在面前。
「沉下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到海底了。」
「是吗?」
佳乃简短地应了这么一声,转身就要离开。
「对了,记得你的情人是左手啊……失礼,应该说是左撇子。」
凑的话听不出有几分认真,让佳乃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句话。
「是啊。」
「我看到那只手了。他成了船鬼,我差点被他杀了。」
佳乃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总算开口说:
「是吗?对不起。」
「不需要你来道歉。我只是想到也许该告诉你。」
「那我应该道谢了?应该对你说谢谢你告诉我?只是我实在不太有这种心情。」
「随你高兴就好了。」
凑说完就一副自己的事已经办完的模样,兴味索然地开始喝酒。佳乃来到他身旁坐下,要凑给她一杯他喝的酒。
「你们是怎么差点被杀的?」
「我们差点被他用液化天然气运输船运的东西泼到。」
佳乃轻声一笑。
「这没什么好笑的吧?」
佳乃接过凑递来的玻璃杯,但看来并不想喝。
「听人说自己的情人死了,又变成那么凄惨的尸体,还变成鬼怪差点杀了人,我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也只能笑了吧?」
佳乃低下头,注视着杯子里的酒。
「也只能笑……」
佳乃嘴上这么说,却已经哭了起来。她在哭,却流不出眼泪。
「就属你伤得最重啊。这也没办法啦。」
这时有个人走进入口大厅,凑看到这人后咂嘴了一声。
「九条先生,原来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好久。」
凑故意背对佐治,捂住耳朵。
「请你体谅一下我想静静思考的心情。不然机灵点,看到我在泡妞就别来打扰也行。」
「听这首曲子思考跟泡妞?」
小提琴家被佐治瞪了一眼,但他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继续演奏。
「是我点的曲子。我会写意见表,要你们选他当年度最佳船员。要开除人也应该开除不工作的调酒师。」
佐治似乎顾虑到凑身旁的佳乃,在凑耳边说:
「我有些话要跟你说,可以请你来一下吗?」
凑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拍了拍小提琴家的肩膀。
「麻烦你帮我看着她。可别想追她。」
小提琴家点点头,换成了温和的古典音乐。
前往舰桥的途中,一看到附近不再有乘客,佐治就等不及地开了口:
「我有事要通知你。再过一个半小时,救援的直升机就会抵达。」
「只靠直升机根本不够吧?这艘船载着八百个人以上。救援船还没到吗?」
「救援的船只要再过将近三小时才能抵达。」
「推定还有多久会沉没?」
「两小时到两个半小时。」
「喂喂,你们连减法都不会吗?想也知道时间不够吧?」
「也只能请旅客搭上救生艇了吧。只是看过海面结冰的现象和运输船沉没的景象后,乘客可能会抗拒。」
「搭那种小橡皮艇,根本是任由船鬼宰割,甚至不用等到海面结冰。」
「那你呢?你之前待在这里都在做些什么?你去调查完,搭上回程的救生艇后就一直不说话。一下子又不见踪影,结果竟是跑来喝酒。」
「我是在整理想法。酒、女人和音乐是思考的三个最佳良伴。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知道答案了?这是什么意思?」
凑并没回答佐治的问题,而是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麻烦你叫船长跟两个小鬼到餐厅。可以的话你最好也来。」
佐治对凑突如其来的要求显得十分不解。
「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要揭穿船鬼玩的花样。」
2
被凑叫来这里的人,有船长、佐治,以及勇气与沙耶。被叫来是无所谓,但他们心中都存有一个疑问。
「大叔为什么叫我们到餐厅这种地方来?」
「谁知道呢?」
沙耶与勇气两侧人一起歪着头纳闷。他们聚集的地方是贵宾专用的晚宴室,众人就坐在昨晚坐的桌子旁等凑出现。
沙耶与勇气都想不通的疑问,船长与副船长自然更不可能猜到。
凑从厨房现身,是几分钟后的事了。所有人都立刻停止谈话,以近似责难的视线望向他。
「为什么不是在舰桥,而要跑来这里集合?」
船长替所有人说出心中的疑问。
「因为要搬东西太麻烦了。」
凑的回答很单纯,却也无视于船长问的问题。
「搬?搬什么?」
「你们马上就会知道。那我们就开始吧?。」
凑就像开始上课的教授一般,手放在桌上睥睨其余四人。
沙耶怀抱某种期待,勇气不满凑吊人胃口的态度而显得有点不高兴,佐治与船长则仍然流露着深深的不解与恐惧。凑在这些各自蕴含了不同情绪的目光注视下,自顾自笑得十分开心。
「好了,这次的异怪事件,接连发生了多起太过奇妙的事情。为什么船会倾斜?为什么会发出怪声?为什么会冷?为什么运输船会浮上海面?为什么运输船会沉没?为什么白凤号无法前进?为什么运输船的船员都被裹在盐块里?为什么海水会结冰?为什么引擎会爆炸?为什么海水会冒出气泡?」
也不知道到底说了几次为什么,只见凑把这些为什么都一一写在事先备妥的白板上。
「惊人的是,这些现象都是只由区区几只船鬼所引发的。船鬼的工具就只有一把长柄杓,它们唯一的能力就是舀起液体来弄沉船,却实现了我刚刚说的全部现象。」
沙耶与勇气熟知这种异怪的资料,显得无法信服。船鬼就如刚才凑所说,并没有强大的影响力或特殊能力,是一种能力非常有限的低阶异怪。
「异怪有办法做出这么多事情?」
反而是对异怪不清楚的船长,以蕴含恐惧的声调反问。
「异怪的确超脱人世的常理,却不是万能。异怪没有办法跳脱异怪的定律。好了,接下来我要问问题了,船鬼的定律和定义是什么?」
「用长柄杓舀水,弄沉船。」
勇气答得很快。
「船鬼可以出现在有海水的地方,能够用长柄杓凭空舀出海水。行动原理是弄沉载了人的船。我想这就是船鬼的基本定义。」
沙耶以她一贯的作风,回答得精准而详细。
「我要订正一点。船鬼舀的不一定要是海水,也曾经有船鬼舀过湖泊、河川和沼泽的水。要舀其他液体应该也没问题。」
「这样就能办到刚刚你说的那些事吗?」
两个外行人仍然无法理解。这也难怪,毕竟就连两个行家小孩都完全没有头绪。
「我接下来就是要讲解这些。这些史无前例的船鬼,到底是如何引发多种离奇现象呢?第一,海水为什么会结冰?这一点与其用讲的,还不如实际示范一下来得快。你们等我一下。」
凑轻描淡写留下这句话之后就走进厨房,所有人都慢了一拍才发出惊呼:
「他竟然说要实际示范!」
凑搬来的是个装了水的大水槽,水上浮着两艘模型船,显然是在模拟海、邮轮白凤号与液化天然气运输船白浪号。
「这船好可爱。」
「我是从贩卖部弄来的。两艘模型都是白凤号,的确不太像话,不过店里又没卖运输船的模型。好了,现在我要一口气让这两艘船周围的水结冰。」
凑煞有其事地摆出架势,手掌朝向水槽。
「喝!」
在一声没什么魄力的喊声中拍打水槽。
兴味盎然的眼神、充满疑心的眼神、认真的眼神、姑且一看的眼神。四个人四种眼神,都一起转变为震惊的眼神。
水槽中的水迅速转为浑浊的颜色。结冰的现象从凑拍打的水槽边缘呈涟漪状扩散,转眼间就让整个水槽变成一块冰。漂在水上的两艘船也被困在冰里不能动弹。
「竟、竟然!」
「大叔,原来你有这种力量?」
「老师好厉害!」
「这应该不是你做的吧?」
凑面对众人的震惊与疑惑,就像在舞台上被众光灯照耀着的演员一样,挥动双手要众人冷静下来。
「对我来说这是小事一桩啦。」
沙耶战战兢兢地伸手到水槽中。
「可是这不太像冰,比较像是冰沙呢。」
沙耶一边摸着冰,一边拼命试图回想。
「我总觉得好像在其他地方看过……」
沙耶正在烦恼,安娜贝尔就从厨房现身。
「九条先生,过冷顺利吗?」
「喂,不要拆穿谜底,让我多吊吊他们的胃口。」
安娜贝尔的话唤醒了沙耶的记忆。
「过冷,过冷……对了!我想起来了。这是一种叫做过冷(Supercooling)的现象对吧!对冷却到零度以下但尚未结冰的水施加冲击,就会发生这种瞬间结冰的现象。」
看到沙耶表情一亮,凑咂嘴了一声说:
「对,没错,你答对了。」
有一种物理现象称为过冷。物质即使温度降到冰点以下,也可能不会变成固态。例如说即使把水冷却到零度以下,也可能不会立刻结冰。但只要对这样的水施加冲击,转眼之间就会结冰。
但只看到这个现象,却没有人觉得满意。
「原理我懂了。可是这种零度以下的水到底是哪里来的?」
凑指了指一艘结冰的模型船。
「是白凤号吗?」
「呆子,这艘是运输船。」
说对了会被咂嘴,说错了又被骂呆子,这样的待遇比起猜错这件事本身更让沙耶露出不能接受的表情。
「白浪号是运输液化天然气的船,船上有着能把油气槽冷却到零下一百六十二度以下的设备。就是这种特殊的装备,引发了多起不可思议的现象。」
凑用手指将其中一艘船强行按入水中。
「两个月前,白浪号沉没了。零下一百六十二度以下的液化天然气所蕴含的超低温,已经足够冻结四周的海水。但海水结冰时会往外排出盐分,结冰的只有水的部分,冰的周围则会留下盐分很浓的海水。有人说南极的不冻湖——唐璜湖也是这样形成的。」
听到盐分,勇气想起了船内那个满是盐的房间。
「当船只四周与船内的海水结冰,就会形成大量盐分很浓的海水,在运输船内形成唐璜湖,这就是那个房间会全都是盐的原因。虽然不知道船员的遗体会被冲到那个房间是出于偶然,还是结构上的问题,但总之大量结冰的海水排出的盐分全都集中到了那里,也就形成了那些半干的盐腌尸体。」
「原来那是这么一回事啊。」
佐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解释到这里,凑就用横线划掉白板上「为什么会有盐腌尸体?」的项目。
「接下来的部分才重要。浮上海面的运输船里,有冰融化而成的水在流动,而且扩散范围很广。这一来会造成什么情形?运输船与邮轮周围之间会形成同时有淡水也有海水的双重结构,变得像河川的出海口一样。位于双层结构内的螺旋桨推力会远减,发生一种叫做内波的现象。这就是白凤号没办法前进的理由。」
说着把「为什么白凤号无法前进?」的项目也用横线划掉。
「随着时间经过,本来在零度以下呈稳定状态的冰也慢慢开始流动。这几乎是奇迹,真亏这些水没流到一半就结冰,这也有可能是受到跟海水接触的影响。零度以下的水围绕住船,引发过冷现象的导火线则是救生艇落到海面上的冲击,使海面一口气结冰。我掉进海里的时候,就觉得水一点都不咸实在太奇怪了。这就是为什么海水会结冰的答案。」
凑用横线划掉写在白板上的「为什么海水会结冰?」项目。
「这样就可以解释这艘船上发生的现象当中的一半。这些现象不是异怪引发的,而是诸多巧合累积而成的科学现象。」
凑喝水喘口气。
船长整理脑袋好一会儿后,注意到一件事,对凑问说:
「也就是说,之前发生的事情都跟船鬼没有关连?」
「不对,大有关连。我刚刚说的现象,是透过运输船浮沉所引发的。操作运输船浮沉的就是船鬼。」
白板上的为什么还剩下一半以上。尽管仍然怀疑船鬼是否真有办法做到这么多事,但比起刚聚集到这里的时候,猜疑心已经淡多了。
每个人都开始有了一种想法。
觉得凭这个男人的本事,可能真的有办法解开所有难解的现象之谜。
「那我们就来谈谈最关键的项目吧。为什么白凤号会倾斜?为什么运输船会沉没?换句话说,船鬼是如何只用一把长柄杓就办到这些事?」
再也没有人插嘴,每个人都在等凑说下去。
「答案很简单。就是压舱水槽失常,造成白凤号倾斜,运输船沉没。」
但凑的说明却无法让众人信服。
「大叔,我们今天才去检查过吧?压舱水槽根本就没问题。」
勇气提起白天的事。
「记得右舷的压舱水槽就如同仪表所示,为了维持最低限度的吃水深度而装了三分之一,左舷的压舱水槽是满水?」
沙耶记得相当清楚,让船长与佐治都有些佩服。
「而且大叔还说过,说要用长柄杓灌满压舱水槽,得花上很多年。」
「这句话我要收回。有个神奇的方法,只要区区几只船鬼,就能在一天之内填满压舱水槽。虽然我到最后都没想到,可是只要一想到,之后就简单得很。只要舀起的液体在压舱水槽内膨胀六百倍就行了。」
凑说得十分得意,但听他这么说,每个人都只张大了嘴合不拢。
「我听不懂你这话的意思。」
船长摇摇头。
「你有办法解释船鬼为什么能做出这种便利的事吗?还是你想说异怪是魔术大师?」
佐治露出失望的神情。
「大叔,船鬼的定义里没有这种能力啦,它们就只会舀水而已。」
「我刚刚不是订正过吗?是只能舀起液体。」
每个人的视线都转为猜疑,心想这又有什么差别,但凑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以众人的反应为乐。
「事实胜于雄辩,我们马上就去检查压舱水槽吧。我会证明我的说法是对的。」
3
凑以调查需要为由,提出了两个要求。一是聚集一批健壮的船员,二是每人一副氧气钢瓶。
找来的船员个个体格健壮。不是透过健美练出的那种肌肉形状不自然的体型,而是在劳动中练出的实用体格。
「好,这样就没问题了。」
凑带着所有人,用ID卡前往只准工作人员进入的区域。佐治忍不住检查自己的ID卡还在不在。
勇气与沙耶一边行进于通往压舱水槽舱门的通道上,一边交头接耳。
「大叔他要不要紧啊?」
「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两个小孩子对于所谓船鬼舀的水会膨胀六百倍这种太过方便的说法,都不知道该如何看待。对于凑的直觉与洞察力,沙耶一向尊敬,勇气也不情愿地予以肯定,但要说有会膨胀六百倍的液体,就让他们觉得很像是刊登在周刊背面的那些夸大不实的产品广告。
凑弯过通道转角,佐治就叫住他:
「右舷的压舱水槽不在那边,是另一边。」
「走这边没错,因为我们要去检查左舷的水槽。」
「可是照你的说法,船鬼是在右舷的压舱水槽注入了会膨胀几百倍的液体,让水槽变重,船身才会倾斜吧?」
「不对,不是这样,正好相反。船鬼是让船的左侧变轻,才使船身倾斜。」
「变轻反而使船倾斜?」
佐治与船长都觉得莫名其妙。
凑就这么朝左舷的压舱水槽前进。众人纳闷了一会儿,到头来还是做出只能跟去的结论,赶紧从后方跟上。
下方的楼层没有例外,全都十分冰冷,持续发出先前那种怪异声响。众人呼出的气息都是白的,墙上还结了霜。脚下很容易打滑,每个人在走到舱门之前都至少摔过一跤。
「上次来的时候应该会更容易解决啊。」
凑揉着屁股,忿忿地看着表层结冰又倾斜的地板。
「大家还好吗?」
唯独沙耶并未滑倒,即使失去平衡也立刻恢复姿势,与摔跤无缘。
这群健壮的海上男儿,都以掺杂着懊恼与佩服的复杂眼神看着沙耶。
「哇!」
她甚至还有余力在勇气差点跌倒时伸手扶他。需要靠沙耶帮忙,让勇气觉得很不好意思。他默默地专心行走,心想再也不要摔倒了。
「船长,这样很危险,我来拿吧。」
佐治对船长扛着白板的模样看不下去,提出这个提议。
「不用了,佐治。九条先生叫我拿,相信一定有他的用意。」
勇气与沙耶心想多半根本没有什么用意,但现在也已经说不出口。
说着说着,他们抵达了左舷压舱水槽的舱门前。
再度来到左舷水槽的舱门,就和走廊一样,模样与先前来检查时已经完全变了样。天花板与转盘都结了细细垂下的冰柱,稍有震动就会让冰柱掉落。
要说有什么没变,也就只有舱门旁显示水位的仪表仍然指着满水位。
「好了,你们这些猛男表现的机会来了。打开这扇舱门吧。」
「昨天我也说过,这门被水压压住,开不了的。」
「这边呢?应该也有直接通往压舱水槽的水管吧?」
凑指的是沿着墙壁设置的许多水管,上面还有着小小的阀门转盘开关。
「的确,这些应该打得开,可是一打开就会喷出水的。」
「不用担心水。我担心的反而是……」
凑没多说,轻轻摸了摸水管表面。
「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只不过这点异状,阀门和水管没那么容易坏掉。」
「我提防的是冻伤啊。」
「冻伤?」
佐治问得十分纳闷。
水管的确笼罩在神秘的寒气之中,但他们戴着手套,而且转开阀门时碰到的时间也不久,应该不至于会冻伤。
「不过看来是还好。总之,就请你们打开这阀门吧。」
一名船员上前来,伸手去抓阀门上的转盘,但才刚碰到就赶紧放手。
「怎么了?」
「没有,只是转盘实在太冰了。」
「这种气温下,当然会冰啊。」
佐治说着也去抓转盘。即使隔着手套,传来的寒气仍然让他吓了一跳而放手。他没料到会冰冷成这样,连连又张又收地活动手掌。
「这是怎么回事?」
他对事先提出警告的凑这么问。
「就是要确定这理由才叫你们打开啊。」
但凑只这么回答。
「别被吓倒了。就算有水喷出来,量也不会太多。别忘了戴上氧气面罩。不过根据我的预测,99%不会有水喷出来啦。」
「不会有水喷出来,那为什么要戴氧气面罩?」
「是为了防止缺氧。好啦,你们也别发呆,赶快戴上面罩。」
沙耶与勇气赶紧戴上面罩,仔细看着阀门。
「还有你要小心玛丽莲·梦露。」
「咦?咦?」
沙耶完全听不懂凑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一头雾水。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她失去了问个清楚的机会。
「船长先生,请你叫你健壮的部下按住这白板。」
「知、知道了。」
船身发出哀嚎,那是一种如野兽低吼般的声响,而且比先前听过的任何一次都大声。船员们的视线自然而然集中到舱门上,因为声音显然是从舱门后传来的。
「舱门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里头就只是有着快要把船弄沉的原因而已。所以可以请你们赶快打开阀门吗?」
凑说得轻描淡写,让船员们听得瞪大眼睛。
他们在脑海中描绘出舱门后有着来路不明怪物的景象。不是船鬼这种不起眼的怪物,而是能够弄沉运输船后还让它又浮上海面,让海水结冰,引发多种离奇现象,甚至还企图弄沉白凤号的奇异怪物。但眼前这名男子却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只是在借枝笔一样轻松。
「你们在怕什么?赶快展现你们猛男的本事,打开阀门吧。」
船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战战兢兢地握住转盘。阀门上的转盘不大,顶多只能让三个人一起转。
三人刚开始还转得心惊胆战,但转盘动也不动,让他们开始用力,转得面红耳赤。
三名男子的低吼声回荡在狭窄的通道中。
「听这么一群臭男人吼叫,还不如听那来路不明的怪声啊。」
转盘总算开始转动,但并未喷出船员们担心的大量水流,从管线喷出的是惊人的强风。
「呀!」
「哇!」
沙耶按住裙摆,勇气努力站稳以免被吹倒。
「这!」
佐治也被强风吹得非得放低姿势不可。
转动转盘的船员们也被强风吓了一跳,赶紧关上阀门。阀门一关上,强风立刻平息,迎来一阵寂静与沉默。
「果然啊。」
凑拿下氧气面罩,深呼吸几次。
「只喷那么一下子,看来也不必在意啊。喂,大家可以拿下面罩了。」
「你早就预测到会这样了?阀门不会喷出水,会喷出强风,这些你也早就知道了?」
「对,差不多都知道。」
「那,这舱门后面是有什么不得了的怪物吗?例如某种不是船鬼这种小角色可以相比,有办法弄沉大船的怪物。」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哪可能会有这种东西?要是真有这种怪物,我旁边这两个老早就注意到了。」
凑说着朝两个小孩看了一眼,发现沙耶仍然戒心大起地按住裙子。
「所以我才叫你小心玛丽莲·梦露啊。」
「老师这么说我怎么聼得懂!」
「喂,小鬼,既然你站在后面,应该有看到养眼的镜头吧?」
沙耶赶紧按住后面的裙摆,看了勇气一眼。但勇气根本没去注意沙耶和凑,始终瞪着压舱水槽的舱门。
「勇气?」
「你注意到啦?」
勇气短短呼出一口气,以自信满满的声调说:
「这水槽里有异怪。船鬼就在这里。」
勇气微微放松了紧张的情绪,露出了展现从容态度的笑脸。
「那,现在是什么情形?我们知道这压舱水槽有问题了,可是你还没解释会膨胀到六百倍的水是怎么回事。」
「六百倍,六百倍。我总觉得好像听过这个倍数。」
船长再度把白板挂回脖子上,一个人嘀嘀咕咕,表情忽然一亮。
「你所谓膨胀到六百倍的液体,该不会是指甲烷?」
对这句话起了反应的是佐治。
「甲烷……液化天然气,原来是运输船载的货!」
凑点点头表示肯定。
「没错,就是液化天然气。为了节省载运空间,会把天然气冷却成液体状态来运输。甲烷冷却到零下一百六十二度以下,就会变成液化天然气,也就是白浪号运的货。船鬼就是把液化天然气洒进压舱水槽。液化天然气放在没有保冷构造的压舱水槽里,就会急速汽化。从液体转变为气体,体积差距约有六百倍。这艘船的压舱水槽大概可以装几万吨的水?」
「四万五千吨。」
船长立刻做出回答。
「不需要把四万五千吨全都用液化天然气填满,只要填满其中一边的水槽,而且只要三分之一左右应该就够了。我们假设船鬼以每两秒两百五十毫升的速度,舀出液化天然气。一小时就是四百五十公升,汽化而膨胀到六百倍之后,等于每小时可以舀进两百七十吨,一天就是六千四百八十吨。只要少少几只船鬼,应该花不到一天,就能填满左舷的压舱水槽。膨胀的甲烷会增加水槽的内压,达到一大气压以上,压迫积在底部的海水。然后会怎么样?」
佐治一拍手回答:
「水量计是根据水压来测量水位。水受到强大的气压压迫,水压也会增加,显示压舱水槽已经装满,而我们看到仪表,也会觉得里面装满了水。打开阀门时会吹起强风,就是因为气压太高对吧?」
「答得好。也就是说,这艘船正处于左舷几乎没有海水,只有右舷有海水压舱的状态。比较轻的左舷往上浮,比较重的往下沉。这种状态会招致什么样的下场,白浪号已经让我们看过了。为什么邮轮会倾斜、为什么运输船会沉没,答案就是这样。」
凑在船长拿着的白板上,用横线把「为什么船会倾斜?」与「为什么运输船会沉没?」的项目也用横线划掉。
「船上会变得寒冷,就是受到液化天然气的影响吧?因为船鬼洒出了许多零下一百六十二度的液体。」
沙耶说完,凑便用横线在白板上划掉这个项目。
这时怪声响起,刺耳的声响让众人都捂住耳朵,但已经不像先前那样惊恐。
「会有这怪声,是因为压舱水槽的内压升高。说不定气泡不是从运输船上排出,而是从这艘船的排水口排出的。是甲烷从直接连到压舱水槽的排水口排了出去。」
「为什么会发出怪声?」与「为什么海水会冒出气泡?」的项目也被划掉。
「我也懂了。引擎爆炸一定是外泄的甲烷造成的。」
船长不等凑动手,自己就用横线划掉「引擎为什么会爆炸?」的项目。
「啊,呃……」
众人陆续说出答案,勇气则刚要开口又闭上了嘴。他完全错失了机会。白板上只剩下一个项目——为什么沉没的白浪号会浮上海面?
「这一题就难了。」
佐治与船长面露难色,沙耶也歪着头纳闷。
「呃、呃,例如船鬼在运输船里洒了甲烷……?」
勇气想起先前在幽灵船内看到的光景,想也不想就说出这句话。每个人都默默看着凑。
「就当作你答对吧。」
凑用横线划掉「为什么运输船会浮出海面?」的项目。勇气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帮这小和尚补充说明,应该是在运输船内洒出液化天然气。液化天然气因此在船内汽化,也就是充满甲烷,所以才会变轻而浮出海面。差不多就是这样。」
「然后船鬼还想用白浪号撞我们的船。这异怪实在太可怕了。」
「不对,不是这样。它们可能也想过要撞撞看,但它们真正的目的不在这里。」
凑的话始终超出众人的预料。
「它们有别的目的?」
「就是气泡啊。甲烷从邮轮排水口外泄而产生气泡的情形,是没有办法避免的。一旦冒出气泡,我们也许就会注意到压舱水槽有异状。船鬼想掩饰气泡是从水面下冒出的事实,因此才让运输船浮出海面,让我们觉得气泡是运输船造成的。运输船浮出海面,只是一种用来掩饰气泡的演出,是一次大手笔的障眼法。」
以船鬼的定义来说,实在难以相信它们会做出这么有智慧的行动。
「说不定船鬼只能从有限的距离内凭空舀来液体,所以必须让运输船靠近。」
沙耶补上自己的推测。
「也许吧。光是让运输船浮上海面这件事,船鬼就准备了重重圈套。想弄沉白凤号的船鬼,就是那艘运输船上的船员。即使能做的事情和千年前的船鬼一样,它们却是拥有现代科学与最新科技相关知识的船鬼。」
凑说了这么多话,有点累了似地放松肩膀。
「好了,我的解说就到这里为止。有问题要问吗?」
众人的目光都望向白板。
为什么船会倾斜?为什么会发出怪声?为什么会冷?为什么运输船会浮上海面?为什么运输船会沉没?为什么白凤号无法前进?为什么运输船的船员都被里在盐块里?为什么海水会结冰?为什么引擎会爆炸?为什么海水会冒出气泡?
这许多谜题,每一题都让人觉得非常艰涩而难以理解,但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解决,并未剩下任何一丝不可思议、不清楚的地方。
「了不起,了不起,实在太了不起了!」
船长大声鼓掌,沙耶也感动不已,跟着船长一起鼓掌。
「我现在感动得不得了。船鬼这种异怪确实可怕,可是人类的智慧,不,应该说九条先生你的智慧,凌驾在船鬼这种异怪之上啊。」
「是啊,姑且不论人品,他的专业能力是无庸置疑的。」
佐治语带保留地赞同船长的话。
「原因已经清楚了,那我们该做什么事也就很明确了。只要开启左舷的压舱水槽,让甲烷排出去就可以了。然后再重新灌进海水。」
「可是由于结构的问题,最先排出的会是海水。这应该会导致左舷暂时变得更轻,让往右舷倾斜的情形变得更严重。与其直接排出,我们要不要改成打开这里的阀门?甲烷很轻,应该会因为气压差异和密度而排出船外。」
「可是这样不是可能会造成船内充满甲烷吗?而且就凭这小小阀门的排气量,不知道要花上多少时间。」
船长和佐治讨论得十分热络,但讨论到一半就注意到一件事,转身对凑说:
「谢谢你。今后的对策就请交给我们。」
「如果有建议,还请告诉我们。」
凑耸耸肩膀,以态度表示他没有话要说。
「让船回复的方法,就交给你们这些专家了。倒是另外还有一件事情非解决不可,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仅次于沉船。」
「问题?」
他们试图想起凑说过的几个问题,但这些问题刚刚凑全都解析明白,怎么想都不觉得会是什么大问题。
「从某个角度来看,是伤得最重的部分。」
四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凑转过身去,作势要他们跟来。
他们从工作人员专用区域移动到乘客区域,上了几层楼。
凑在主餐厅停下脚步,这里有着许多乘客。
即使船长与凑等人经过,他们也只微微抬起头,然后立刻又低下头去,每个人的眼神里都没有生机。
「即使他们就这么得救了,仍然无法回到平静的日常生活。他们多半会变得怕海,会害怕夜晚的黑,每次一听到声音就会发抖,时时刻刻摆脱不了恐惧。所有情绪都会变得迟钝,最后只剩对恐惧特别敏感。」
他们的眼神中只有死心与恐惧。一直到昨天为止都不存在于他们常识当中的离奇现象,已经化为一种无从抗拒的恐惧,深深刻印在他们心中。
凑放眼望向大厅,静静地说:
「搭上这艘船的人,全都中了一种叫做异怪恐惧症的邪,不去除这种中邪的状态,事情就不会结束。」
这是人心的问题,是异怪造成的精神创伤。但无论御荫神道或总本山,都没有治疗这种创伤的手段。
「你要怎么做?」
「我来帮他们驱邪。」
由零能者来驱邪,听起来只觉得矛盾得不得了。无论沙耶还是勇气,都完全无从想像要如何进行这样的驱邪。
4
『敬告各位旅客,我们即将在主交谊厅举办大魔术师九条凑的世纪魔术大秀。』
即使船在怪声中越来越倾斜,也不再有人吵闹。凑说这是中了邪,然而,听到这种突兀而奇妙的广播,他们仍然做出困惑不已的反应。
「喔喔喔,大家都很有反应地呆住了。」
凑一身燕尾服加上领结的打扮,在后台待命。
「准备都好了吗?」
沙耶换完衣服,出现在凑眼前重重点头。
「好了,我会努力协助老师帮大家驱邪。」
凑看到沙耶穿着巫女服握紧拳头的模样,以嘲讽的神情深深叹了一口气,卷起白凤号的导览手册就往沙耶头上打。
「你白痴啊?我看你根本就没搞懂我驱邪的主旨吧?穿这种复古又日式还充满宗教味的服装是要做什么?」
沙耶被凑以明快的节奏打得缩起头,眼神就快哭了。
「这样不行吗?」
「不行,完全不行,简直就跟把美乃滋淋上白饭一样不行。」
「我觉得这吃法不错啊。」
啪一声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后台。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听好了,你今天的穿着打扮,最重要的就是视觉效果。你懂不懂啊?也就是说,你该穿的是这种戏服!」
看到凑拿出来的舞台服装,沙耶露出本次事件以来最为僵硬的表情。
5
主交谊厅的座位全都坐满了乘客与船员。
他们全都一样,无法理解为什么在这种状况下,会举办这种莫名其妙的节目。
过了一会儿,告知开幕的铃声响起,交谊厅的灯光在一阵轻快的音乐声中渐渐转暗。光彩夺目的灯光四处扫射,司仪以轻快的声调对观众说道:
『Ladies and Gentlemen,敬请观赏由大魔术师九条凑表演的世纪魔术大秀——「豪华邮轮翻船之谜」!』
戏谵的解说,让交谊厅内原本安静的人群中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声浪。
无数道耀眼的灯光集中在舞台正中央。不知不觉间,舞台上已经站着一名身穿燕尾服的男子。他在倾斜的舞台上耍着手杖,踩着灵活的脚步走上前来。众人看着凑的视线绝对说不上平静。每个人都用视线表示出:胡闹也该有个限度。
凑处在这样的气氛下,却仿佛受到热烈欢呼似地,拿着手杖转了一圈后朝舞台边一指。
「助手,Come on!」
沙耶在后台动弹不得。她无数次自问自己是否真的非得在这样的场面出场不可,无数次得出应该另有其他方法的结论。
「Come on!」
但她根本无法抗拒手杖不耐烦地敲打舞台的声响。
「啊,呃……」
沙耶尽可能用双手遮在身前,战战兢兢地出现在舞台上。她的打扮比起司仪与凑的态度更加胡闹。
她穿着胸前有着深V开叉的紧身衣与网袜,后腰上还有圆滚滚的白色尾巴,头上戴着两只长长的耳朵,脖子上戴着领结,手腕戴着白色的短袖套。也就是所谓兔女郎的装扮。
沙耶在舞台边缘扭扭捏捏的,承受观众的白眼与船内寒冷的空气。事先在戏服内放了暖暖包,可说是唯一一个不幸中的大幸。
「喂,布景呢?」
凑转着手杖,问得很不高兴。
「咦?」
「就是放在后台的布景啊。只有你出现是能干嘛?你就那么想秀你没料的身材吗?」
手杖往沙耶脚下连戳了几次。
沙耶赶紧回到后台,把装了水的大水槽放上推车推到舞台前。舞台装饰成可以调整舞台斜度的设计,用来抵销船身的倾斜,但仍然未能完全抵销,让沙耶推得十分辛苦。
「动作放轻点!」
「好、好的。」
把水槽推到舞台中央后,就将车轮固定在不能转动的状态。
水槽的水上漂着两艘玩具船。
「好了,我们美丽的助手为我们搬来的,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水槽。哎呀,里面漂着两艘船,这不是白凤号和白浪号吗?」
凑夸张地比手划脚。
「竟、竟然说我是美丽的助手……」
一旁的沙耶则抚着脸颊害羞。
「这种表演就是这样,就算是妆化得很浓的大婶也要这么说。」
沙耶被凑一把抓住兔耳朵,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被猎到的兔子。
「首先要表演的是海上结冰魔术!」
手杖转得极为华丽,不断从沙耶鼻子前面掠过,让她一再心惊胆战。
「喝!」
凑在喊声中用手杖往水槽轻轻一敲,紧接着水槽的水就在转眼间冻结成冰。这是凑在晚宴室表演过的手法。
还不只这样。针对各种之前凑对沙耶等人只做口头说明的现象,也都准备了布景,以视觉上来说表现得相当浅显易懂。
舞台上的表演接连将先前发生的离奇现象解释清楚,让观众们原本绝对不算善意的视线慢慢转变为惊奇。
表演内容包括海面结冰的过冷现象、让船无法前进的内波、液化天然气在压舱水槽内汽化膨胀的情形,以及因此造成的仪器失常与船身失去平衡的情形。
「可是老师,液化天然气运输船上载的货物,是怎么跑进压舱水槽的呢?」
沙耶故意双手抱胸,歪着头思索。也不知道她是慢慢习惯了,还是凑过分的待遇让她连羞耻心也麻痹了,只见她的动作多了一种跃动感,扮起兔女郎助手也越来越有模有样。
「运输船上的甲烷跑进压舱水槽的理由很简单。」
只有针对这个环节,凑不再套用先前对船长与佐治所做的说明。
「就是压舱水槽吸进海水的时候,把运输船上外泄的液化天然气也一起吸了进去。」
「啊,原来如此!」
沙耶故意地拍手叫好,如今她已经比凑更加乐在其中。
舞台上的演技十分滑稽,但每个人都听得非常认真。疑似异怪造成的现象,无数怎么想都不像是这世上会发生的事情,全都在舞台上做出科学的解释,将原因指向液化天然气运输船与环境状况。
有人拍了手。起初掌声很小,但慢慢增加,最后发展为震耳欲聋的掌声。
「老师,只差最后一步了。」
沙耶露出欢喜的表情,但凑的表情反而极为正经。
「不对,还没有,接下来才是决胜关键。」
零能者流的驱邪才正要开始。
表演接近尾声,所有说明都已经结束,进入众所期待的结尾,也就是解决方案。
「既然问题是甲烷囤积在左舷,解决方法应该就很简单吧?只要打开压舱水槽,排出甲烷,然后再灌进海水就可以了。这样就解决了!」
船长与佐治考虑过多种从压舱水槽抽出甲烷的方法,最后选择的就是这个方法。
交谊厅里响起了至今最为盛大的一波掌声,甚至有人起立鼓掌,还看得到有些观众一家人手牵着手欢欣雀跃。
「这可未必。」
但凑的这句话,却让这一切都当场萎靡。每个人都不明白为什么。
「老师,这是为什么?再这样下去我们会翻船的。」
「打开左舷的压舱水槽后,最先排出的会是留在左舷水槽的海水,之后才会排出甲烷。」
「这代表什么呢?」
「也就是说,左舷会暂时变得更轻,变得更往右倾斜。」
凑让模型船倾斜,结果轻而易举地就翻了船。观众席传来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也有可能会演变成这样。」
「天啊……」
「只是有这个可能。机率是一半一半,这是孤注一掷的赌注。」
水槽里漂着新准备的几艘模型船,凑用手杖朝其中一艘戳了戳,船当场翻覆。
「海上或许也还漂着液化天然气。大船是不要紧,但换成小小的救生艇,很有可能三两下就沉没。」
他接连弄翻船,每弄沉一艘船,就有人倒抽一口凉气。当所有船都弄翻之后,只听见观众深深叹息。
「老师,这样会不会太过火了?也许在鼓掌的时候就应该把船弄回去了吧?」
沙耶在凑耳边小声这么说。
「只做做样子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
这时怪声响起,同时船又更加倾斜。摇晃与声响都比先前的规模小得多,但人们脸上有着明显的恐惧神色,身体也仍然僵硬。
「啊啊……」
看到他们这样,沙耶听懂了凑的意思。
这有点类似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注11),但有着根本的差异。他们在本能上已经知道这是异怪所为,他们早已发现。即使凑试图用理论掩盖住这种想法,但只要一点小小的迹象,整件事就会露出破绽。而凑的意思就是,要推翻这种恐惧,必须要有更强的体验与更坚定的心意。
凑从舞台往前踏上一步。
「再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翻船、沉船。就算直升机赶到,也只有一小部分人可以得救,而大型的救援船来不及赶到。」
只是做出科学说明,不足以将人们从异怪的束缚中解救出来。
就如我刚才所说,我们还有用救生艇逃脱的手段可以选择。可是现在海上还漂着运输船流出的液化天然气,一旦接触到这些液体,小型的救生艇就会受到损伤。橡皮艇会立刻破洞,比较大型的救生艇也会有危险。」
每种选择都伴随着性命危险。
「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观众席上有人大声呼喊问道。
「我的提议是这样。我们把左舷的压舱水槽排光,重新灌入海水。虽然有危险,但只要成功,大家都可以得救。赞成我意见的人麻烦举个手。」
提出资讯,让人们思考,自己做出决定——这样的决定将会化为再坚定不过的意志,保护他们的心灵免于受到异怪侵害。
这就是凑说的驱邪的真正涵义。
不知道是否会顺利?就连对凑的异怪解决能力怀抱着绝对信赖的沙耶,都觉得有些地方还有疑问。
沙耶的目光扫过交谊厅的每一个角落,但几乎所有人的表情都一样,都认为只听刚刚的说明,实在无法做出这种攸关生死的重大决定。
——失败了吗?
凑呵叱垂头丧气的沙耶:
「你看清楚。」
一对夫妇在交谊厅的角落举起手。是和他们一起参加船长晚宴的佐藤夫妇。
「我相信你。」
妇人笑着这么说。
接着举手的同样是和他们一起参加船长晚宴的三岛夫妇。
「我本来想第一个举手的呢。」
在舞台最后方的安娜贝尔也举起手。
「我们大家要一起回去才对嘛。」
小提琴清澈的音色响起。
「成功以后,我会为大家演奏一首庆祝的曲子。」
其他船员也稀稀落落地举起手。乘客中举手的人也越来越多。
「哇啊啊。」
沙耶发出感叹声。举手的人数呈加速度增加。眼睛还看着右边的观众,左边观众举手的人已经变多;转头去看左边的观众,右边的观众又有更多人举手。
最后,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
6
所有乘客与船员都靠向交谊厅的左侧。有人提出当左侧变轻时,能在左边多加任何一点重量来压舱都是好的。众人立刻赞成这个意见,付诸实行。
他们不明白八百个人的重量——大约数十吨,对五万吨等级的巨大邮轮能有多少影响,但他们仍然付诸行动。
众人都抓住座位或栏杆支撑住身体,准备随时因应船身的倾斜。
「大家准备好了吗?」
凑确定每个人都点了头,于是用船内PHS打了电话给船长。
「开启左舷所有压舱水槽,把里面的东西全都排出去。」
起初什么事都没发生。
每个人都等待着船上发生的变化,此刻却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就在这个时候,整艘船都发出了哀嚎般的声响。和先前不同,一阵刺耳又令人不舒服的怪声连续发出,让每个人都捂起了耳朵。船身几乎就在同时动了,慢慢往右倾斜。
「老、老师!」
沙耶抓着栏杆,手脚用力撑住。
「比预料中更斜啊。」
「是、是这样吗?」
「四十六度。」
「咦?」
「听说倾斜到四十六度以上,船底的海水注入口就会高出海面,再也吸不到海水。」
「现、现在大概多少度了?」
根据沙耶的感觉,现在已经相当倾斜了。
「谁知道呢?就算已经超过四十六度,也吓不倒我。」
「天、天啊!」
沙耶的尖叫也无济于事,船又更加倾斜了。
7
凑在交谊厅讲解的同时,勇气则待在左舷压舱水槽的舱门前。
勇气的目光始终看着压舱水槽。不,少年注视的是舱门后的异怪。他已经微微感受到船鬼的气息。
佐治与佳乃站在少年身后望着他。佐治是来陪同进行任务,但佳乃一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叫来这里。
——我会帮你驱除掉你中的邪。
说完就叫她来这里的是凑。
——毕竟我们承蒙你的情人救了一命啊。
但她来到这里,还是不明白理由,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只能默默看着勇气的背影。
「大叔还没好吗?」
勇气说得心焦。
佐治身上的船内用PHS响了。
「要开始了。抓稳了。」
船慢慢往右倾斜。佳乃死命抓住隔着手套都觉得冰冷的栏杆。角度非常斜,即使有佐治扶着,仍然连站都站得十分吃力。
随着角度越来越倾斜,舱门旁显示压舱水槽内水量的仪表指针也慢慢下降。
倾斜超过四十度,才总算不再继续倾斜。
本以为会就这么翻船,但角度慢慢接近水平。
「成功啦!」
佐治忍不住握拳摆出胜利姿势,佳乃也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只有勇气的表情变得更加严峻。
勇气一打手势,佐治转动舱门上的转盘,慢慢推开了舱门。甲烷排出后气压降低,舱门也恢复正常,只靠佐治一个人也能顺利开启。
仍然飘散寒气与白烟的压舱水槽内,海水水位逐渐升高。随着海水的量增加,船也总算慢慢恢复本来应有的稳定角度。
弥漫在水槽内的白烟缝隙间,可以看到异样的物体浮在水面上。是人的手——也就是船鬼。
「一、二、三……一共六只。正好,这冥钱会领你们去阴间。」
勇气从口袋里取出的,是六枚一文钱。这些钱币接连被他用手指弹得飞射而出。
钱币各自划出不同的轨道,贯穿还在游荡的船鬼并加以净化。
勇气确定压舱水槽内的船鬼已经一只不剩,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样一切就解决了吗?」
「不对,还没有。」
勇气走向佳乃。
「大叔有话要我转达给你。他说:『由你来送它上路』。」
勇气拿出的是一把收在白鞘之中的短刀。(注12)
「这是灵刀。即使是姐姐来用,应该也能让死不瞑目的灵魂成佛。」
佳乃想问勇气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东西交给她,却问不出口。她害怕听到答案。
「还剩下唯一一个船鬼,它一直乖乖待在最里面。」
即使她不问,少年的话就是答案。
「它在幽灵船上救了我们,给了我们很重要的提示。」
这是否表示即便他热爱的大海给了他凄惨的下场,无论他变成什么模样,一颗热爱海洋的心始终不变?
「它应该是在等你喔。」
少年递来的短刀,正好就和花束差不多重。
也不知道佳乃花了多少时间才做出决定。
她拿着短刀,走进压舱水槽。
压舱水槽内已经注入一半以上的海水,但水槽内设有走道,让她一路走去都没被弄湿。
她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就在越来越搞不清楚走了多远时,才刚通过的走道传来了水声。
也许只是天花板的水滴下来。但佳乃却怀抱着近乎确信的预感转过身去。
她看到了船鬼。
拿着长柄杓的左手从走道上小小一滩积水中伸出。船鬼一动也不动。尽管手臂上没有眼睛,佳乃却觉得船鬼在看着她。
「友和?」
即使它有着可怕的异怪模样,佳乃不知为何就是不觉得恐惧。
船鬼一动也不动,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佳乃拿起长柄杓,船鬼很干脆地放开了手。
「你还记得吗?这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虽然我说我才不要这种东西,可是我其实很高兴。比起送我珠宝或请我吃豪华大餐,更让我高兴。」
佳乃拿出GPS,让放开长柄杓的手握住。船鬼珍而重之地握住GPS。
接着这只手静静将GPS放到地上,随即像垂下头似地放下手,简直就像等待介错(注13)的武士。
佳乃以颤抖的手,拔出勇气交给她的短刀。
手静静等候的模样让她不忍心看下去。
佳乃闭上眼睛,短刀往下一挥。
佳乃手中仍然握着挥下的短刀,整个人呆呆站在原地。
当她睁开眼睛,船鬼与长柄杓都消失无踪,连积水都不见了,只剩GPS孤伶伶地留在原地。
「什么嘛?最后现身一下又不会怎样?你这个人就是一点都不浪漫。」
眼泪夺眶而出。不管怎么擦,眼泪就是止不住。
现在她才第一次真切地体认到——
友和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