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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二话「诈」

序章

一名只有七、八岁的少女与一名三十五、六岁左右的女性,在舞台上面对面坐着。

女性穿着普通的胭脂色连身裙,少女则穿着纯白的振袖。绣有纱绫花纹的伦布振袖上,绑着凤凰图章的紫色腰带,与同年纪少女身上常见的七五三儿童节服装大异其趣。

女性以庄严的表情看着少女,少女则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舞台前方约有五百个座位,其中九成都坐满了人。坐在观众席上的人,脖子上都挂着一条眉月型坠子项链。这种项链是把各式各样的天然石像念珠一样串起,正中央的眉月坠子闪烁着淡淡银光。舞台上有大大的字写着「彼岸会」。

「请各位观众肃静,灵魂已经降临了。」

一名身穿西装的男子站在舞台后方,看顾着舞台上相对而坐的两人,以响亮的嗓音如此说道。这名男子戴着眼镜,眉目清秀,给人理智的印象,说话语气也很温和沉稳。然而尽管语气温和,他眼底却蕴含着犀利的目光。

一直闭着双眼的少女忽然睁开了眼睛,同时身体像是遭到雷击似地僵住。

「妈?」

女性忍耐不住紧张而开了口。

少女的身体慢慢放松的同时,迟缓的手往下一垂,头也低垂了下去。但少女立刻又抬起头,直视女性。

「凉子?」

少女外表幼小,传出的却是中年女性的嗓音。尽管声质一如外貌还很稚嫩,语气与声调却都不一样。

「是凉子吧?」

「真的是妈?」

少女称为凉子的女性半信半疑地反问。

「是啊,我好想你。你还记得吗?你七岁的时候曾经偷偷喂小猫。它明明是黑猫,你却帮它取了个名字叫三毛。虽然妈妈没说出来,但其实妈妈都知道的。」

凉子双手捂住嘴,震惊得瞪大眼睛。

「……不会吧。明明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你是为了项链的事情,想向我道歉吧?」

「……咦?咦?」

「就是你国小二年级的时候,戴出去却弄丢的珍珠项链啊。那条项链很贵,当时闹得很大,所以你才一直不敢开口,不是吗?」

凉子本来还有些怀疑,但一听到这几句话,眼泪立刻潸潸落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件事让我一直耿耿于怀。我忘不了那时候妈难过的表情,可是我又不敢说出来。」

凉子的双眼不断流出泪水,少女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没关系的,凉子。女生都喜欢漂亮的东西嘛。无法让你说出口,妈才应该说对不起。」

女性终于放声大哭,扑进娇小的少女怀里。会场上的观众看到这里,四处发出了啜泣声。

「怎么样?镇定些了吗?」

「是、是的。」

听男性这么问,女性红着脸点点头。她脸红一是因自己在这么多人面前放声大哭觉得羞耻,二是近距离看到男性眉清目秀的脸孔而一瞬间看呆了。

「你还好吗?」

这句话是少女问的。她说话的语调不再像先前那么苍老,而是她这年纪的小女生会有的娃娃音。只见少女担心地看着凉子,凉子轻轻握住她的手。

「谢谢你,谢谢你。」

听到凉子由衷道谢,少女柔和地微笑,同时会场上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

「各位观众觉得如何?这就是伦宁小姐的降灵术。如果有人没能和已故之人好好道别、有话想对已经死去的人说,或是想和心爱的人再见一面,只要进了彼岸会,就可以得到实现此种愿望的机会。伦宁小姐的奇迹绝非只属于她一个人,每个人都蕴含了这样的潜力。只要心诚,相信各位也都会得到这样的能力。没错,最重要的就是相信的力量。请各位相信。相信伦宁小姐,也相信您自己的能力。」

观众听得出神,会场上鸦雀无声。这时一名少年说话的声音响彻了整个会场。

「这是骗局!」

少年说着这句话站起身。那是个戴着帽子,身穿运动外套,年纪约在十岁左右的男生——赤羽勇气,纠举似地指着舞台上的男子。

男子不改脸上和善的柔和微笑,用中指把眼镜往上一推,看了勇气一眼。

「已经成佛的人不可能降灵!而且刚刚那段老掉牙的降灵术表演过程中,我完全没感觉到有幽魂存在。这是骗局!」

孝元以监护人的立场坐在勇气身旁,这时深深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勇气,我说过今天只是来观察情形吧?」

他拉了拉勇气外套的袖子,尽可能压低音量跟他说话。

「可是我不能原谅那种把戏。竟然利用骨肉亲情,未免太卑鄙了,我得趁有更多人上当前,证明这是一场骗局!」

「真的是骗局吗?」

「是骗局。」

勇气充满自信地如此断言。这位总本山的天才少年有着强大的法力,对灵魂与异怪的感应能力比谁都敏锐。孝元觉得他的话错不了,现况却不太乐观。

「今天可真是来了位可爱的来宾呢。」

舞台上的男性始终态度平静,笑嘻嘻地对应。

「很多人否定灵魂的存在,但你却说自己是灵能者。那么这位小少爷,你要不要亲身体验看看呢?」

他的笑容背后显然隐含着挑衅。

「好啊,我就试给你看。」

孝元本想阻止,却又打消了主意。尽管顺序乱了,但如果勇气能够找出这场降灵会骗局的线索,也就有头绪可以构思要如何对付彼岸会。

勇气在会场所有观众的瞩目下走上舞台,却仿佛被震慑住似地停住脚步。

坐在那儿的少女年纪应该比他还小,却十分镇定地等着勇气。少女目光略微低垂的表情里,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称的忧郁,让十岁的少年忍不住看得出神。

「你怎么了?请不用客气,在她面前的座位坐下来吧。」

「我会坐,我当然会坐下了。」

勇气仿佛要借此鼓舞自己似地,走到伦宁正面的椅子坐下。这时少女的视线才缓缓拉起,从正面凝视勇气。她瞳孔的颜色深邃得让人产生会被吸进去般的错觉,使勇气又一次慌了手脚。

「要再来一次吗?」

伦宁静静地问了。她的目光仍然正对眼前的勇气,问题却是针对背后的男性而发。

「对。可以请你为了这个小男生再做一次吗?对了,我还没请教你贵姓大名呢。」

「勇气,赤羽勇气。你呢?」

勇气回答中意带挑衅。

「啊啊,我忘了先报上自己的名字。敝姓士道。来,请戴上这个。」

说着他将一条眉月型坠子的项链挂到勇气脖子上。

「你也来亲眼见证伦宁小姐的奇迹吧。」

勇气觉得他在挑衅,回以凶狠的目光,但这名自称士道的男子仍然不改脸上的微笑。

「手伸出来。」

伦宁伸出双手对勇气这么说,勇气把瞪视的目光从士道身上移开,望向眼前的少女。勇气拿下平常戴的帽子,刚伸出手,伦宁就抓住他的手腕。小孩子温暖而柔软的手掌触感,让勇气一瞬间皱起眉头。

——这是什么感觉?

碰到她的手后,勇气才初次发现有种自身能力受到阻碍的感觉,但却看不出是什么事物阻碍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种感觉是眼前这名少女带给他的。

伦宁微微笑了笑,仿佛看穿了勇气的困惑。但勇气并未产生反感。那是一种温和中带有悲伤的笑容。

「你有想见的人吧?」

伦宁对走上舞台的信徒,都会问这个问题。但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却让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可是对不起,有太多的死亡围绕着你,我不知道该挑选谁才好。是该选丢下你、让你孤苦无依的家人?还是过去在你周遭许许多多凄惨死去的人?你一定很难受吧?年纪这么小,就被许多残酷的死亡围绕,又没有家人可以依靠。」

不只参加彼岸会的信徒一头雾水,勇气与孝元也相当震惊。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看得到大家的灵魂在你身边。」

「你骗人。我身边根本什么灵魂都没有,大家都丢下我成佛去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看得见。不用担心,你见得到你的家人。」

「不可能!我也看得见灵魂!看得比谁都清楚!我都看不见了!」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勇气忍不住大声反驳,他眼前的少女则与先前一样,静静闭上双眼。

勇气也不再反驳,只以挑衅的眼神正视眼前的少女。

少女忽然间开口了:

「小勇……对不起喔,外婆死后没能继续陪着你。对不起喔,外婆成佛去了。对不起,外婆放你一个人孤伶伶的。」

是刚迈入老年的女性嗓音。

戴眼镜的男子也露出讶异的表情。为成佛而道歉,可说奇妙到了极点,但唯有勇气变得脸色苍白。

「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外婆不是因为觉得小勇不重要才成佛。我也很希望死后能继续陪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可是啊,小勇看得到灵魂,外婆觉得陪在你身边,反而对你不好,所以才成佛去了。」

勇气完全说不出话来。其他人不可能知道勇气这种纤细而特殊的烦恼。照理来说不可能。

勇气在舞台上脸色苍白。

「天啊……难道这都是真的?」

孝元忍不住站起身。

降灵术结束之后,勇气仍然茫然若失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戴眼镜的男子走到两人前面,朝会场上的众人说:

「我无意说这是奇迹,也无意说是奥秘。因为这样的话一旦说出口,连我自己都会觉得很虚假。地球是圆的,这件事任谁都知道。但从有人在西元前提出这个说法,到麦哲伦环绕世界一圈加以证明,足足花了将近两千年的岁月。刚才各位亲眼见证到的一切,说不定也属于这一类的情形。现在发生在我们眼前的事情,不是什么奇迹或奥秘,而是一种技术。相信后世的学者,一定会为我们解析其中的运作原理。而现在最重要的是,这是一种技术,所以任何人都有办法运用。彼岸会将会协助各位学会这样的技术。唯一需要的,就是想见死者的强烈情绪。但要有这样的情绪相当困难,要拥有纯粹的思念,并不像说起来那么简单。这是物质生活丰足所带来的弊病。我们必须舍弃所有现在拥有的财富,去除心灵的赘肉。如此一来,相信我们都能自由见到死者。」

会场上响起的掌声良久不息。

1

「然后我们的小勇和监护人先生就这么厚着脸皮回来了?」

凑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往后仰得老高,一边小勇小勇地嚷嚷着取笑勇气,一边嗤之以鼻,模样令人生气的程度简直难以形容。然而勇气还是硬忍了下来。他之所以会告诫自己说不可以和这个人一般见识,也是因为内心正在反省今天自己太轻举妄动了。

「惭愧。」

孝元双肩下垂,老实承认自己失策。

看到他这样,凑更加满意地将双脚放到桌上。

「可是,我们不能就这么放着彼岸会不管。」

「为什么?信徒不是很满意吗?这有什么不好?」

「可是那是诈骗。」

勇气用很重的语气反驳,但说不上是义愤填膺,其中隐含了许多觉得自己可能也被骗了的私人情绪。

「哼,这可妙了。那这世上一大堆的神社寺庙呢?要信徒捐献很多钱但是祈福有效的宗教,跟把纸屑或碎布说成护身符,便宜卖但是没效,哪一种比较有罪?我倒是分不出这两者的高下啊。两种都是黑心商人,而且不管是被哪一种骗,都一样是笨蛋。」

孝元听得垂头丧气,但之后又以蕴含期待的视线望向凑。

「你说成这样,这件事我实在不太方便说,其实彼岸会的领导人本来是总本山的人,名字叫做士道骸。直到几年前,他都还隶属总本山。」

凑起初听得愣住,随即捧腹大笑。

「哈哈哈哈,妙极了!你们到底是有没有这么糊涂?」

「也许这不是单纯诈欺,而是利用某种异怪或灵力。凑,可以请你接下这份委托吗?」

「没有灵魂却可以和灵魂交谈的降灵术是吧……」

凑兴味索然地用看到一半的赛马报遮住脸。

「不只是这样,连应该已经成佛的人都降灵了。」

「是啊。据我所知,过去并没有这样的案例。有很多前人试过,但从不曾听过有谁成功。」

「这是怎样?你们这些和尚聚在一起搞了几百年都搞不出来的事情,这家伙办到了,就说他可疑?说不定那个男的和那个小女生才是真正的灵能者,不是吗?所以他才会放弃总本山这种小家子气的组织,走上赚钱这条人生的康庄大道。」

「就说我没感应到灵魂的存在了。跟不存在的东西就是没有办法交谈。那是诈骗。外行人就算了,我们专家可不会上当!」

「哼!还说自己是专家咧。我告诉你,专家正是最容易被诈欺师骗的人种之一。他们不会注意到自己的视野有多狭窄,自以为已经得到验证。超常现象的验证不知道骗倒了多少科学家。这家伙有那种气概,受不了总本山而离开,要针对你们设想得到的验证法来骗过你们,这种小事还难得倒他吗?」

「可是我感觉到了奇怪的气息,是从他们尊称为伦宁小姐的小女生身上感觉到的。」

勇气仍然尝试反驳,但只让凑取笑他们的眼神变得更有力。

「说不定那也只是幌子。搞不好是一些拆穿以后根本就不值一提的小把戏。」

孝元看似垂头丧气,但随即又笑嘻嘻地看着凑说:

「所以才要靠你呀。」

「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不正是最适合大叔的案子吗?对诈欺师就要派诈欺师上场。」

勇气用一贯的那种讽刺又挑衅的语气反驳。

「你们不是已经确定你们的来历泄了底吗?只要去调查情报是从哪里泄漏的,事件就可以解决啦。」

「只是那样的话,我也不会这么拘泥。那个小女生不寻常,她有蹊跷。」

「那就别来依赖我这个零能者。」

凑对他们的诉求一概不理。

「你是怎么啦?感觉不到灵魂的存在,却能和灵魂谈话,甚至跟已经成佛的灵魂都可以交谈,你对这样的降灵术会没有兴趣?别说我,就连勇气都看不穿对方的底细。我还以为九条凑这号人物,一定会想知道未知的异怪真相呢。」

「我才不要。我最讨厌什么新兴宗教还是狂热教团之类的家伙了。跟这些人扯上关系,一点好事都不会有。异怪还好多了。」

他的回答既简洁又明了,也因此更加难以说服。

「什么啦?孝元先生这么低声下气求你,你也不用拒绝得这么不留情面吧?过世的家人被拿去当摇钱树,这种情何以堪的感觉,大叔你都不懂吗?」

「是喔?那父母手足没死的人就无权主张了?你的意思是说血亲死亡就可以增加主张的正当性?这也太好用了。如果社会是这么运作的,那还真该先害死自己的家人再说。」

「你、你开什么玩笑!」

勇气气得站起身,孝元好不容易才勉强安抚住他。

「老师,刚刚那句话太过分了。」

沙耶从茶水间走出来,把茶端到每个人面前放好后,自己也在沙发椅坐下,加入谈话。

「我是怕我们小勇小小年纪就学会陶醉在悲剧性的际遇,长大后可不得了,所以才狠起心肠扮黑脸啊。」

「请老师不要讲这种坏心眼的话,勇气没有那个意思。而且彼岸会的危害正在渐渐扩大,我朋友的亲戚也加入了彼岸会。像麻美也是因为知道我是巫女,来找我商量。老师,我也要拜托你接下这案子。」

「又是你的同班同学?如果你说的这个同学麻美真的长得漂亮,等她到了不会害我触犯儿童及少年性交易防治条例的年龄再来找我,到时候我会设身处地帮她解决问题。而且那些受害者自救会我也看不顺眼。那些家伙连血亲和朋友都救不了,只能建立肤浅的人际关系,却无视自己的这些问题,然后还把错怪到宗教或占卜师头上,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沙耶听得一瞬间表情痉挛。

「麻美长得很漂亮。」

但还是不愿放弃抵抗,提出反驳。

「哼,好笑。有同学受害的,甚至还有闯进去却什么事都做不了,被挑衅一下就大出洋相的笨蛋小和尚。我说你们怎么不干脆加入受害者自救会互舔伤口算了?」

凑始终傻笑个不停,仿佛在强调他根本不想理会他们三人会有什么反应。看到他这样,孝元死了心似地摇摇头。

「看你这样子,我再怎么拜托都没用吧。」

「你很清楚嘛。与其把劳力白费在这,还不如拿去别的地方好好运用。」

正当三人束手无策,觉得无法说服凑时,听到了一阵粗暴的敲门声。凑用赛马报遮住脸,沙耶见状后心里有了底。

「老师,又是讨债的人?亏我还提醒你欠债一定要在除夕夜前还清,你却拖过年了吧?」

「你别讲这种像是江户时代的话好不好?而且现在根本不是上门讨债的时间吧?」

凑大大张开报纸躲在后面,一副硬要说自己不在家的样子。

沙耶本来就打算自己去应付,所以已经起身,走向被人粗暴地连连敲打的门。由她出面应付,对方的态度也会比凑出面时软化。只有孝元慰劳她说的「沙耶,真是苦了你了」这句话,让她心里好过了些。

「我马上来,不用这样敲门。」

沙耶这么说,但敲门声仍然不停。沙耶怀着一抹不安,打开了门。

「啊,高田先生,午安。」

不安的表情转换成笑嘻嘻的招呼。因为出现在门外的,是同一栋大楼的居民,而且是她认识的人。来者是这栋大楼里和凑有着最多交流的对象。老人姓高田,职业是放高利贷,同时也是这栋大楼的屋主。

老人的脸比沙耶低了一截,以孤僻的表情瞪着沙耶。

「那小子在哪?」

他朝屋内看了看,找到躲在赛马报后面的凑,立刻大步走了进来。老人拄着拐杖,脚步却很稳健。

「喂。」

老人用拐杖粗暴地挥开报纸,用杖脚指向凑的鼻子。

「把欠我的钱还来。」

老翁高田的目的非常简洁。

「等一下,我之前去探望你的时候,你明明就说过欠你的钱一笔勾消。」

「我没说过这种话,我只说宽限你半年期限。」

「喂喂喂,当时你明明被医生宣告只能再活三个月吧?拖到现在你早该死掉啦。你的癌症咧?为什么你还活着?」

「因为我跟你不一样,平常有在积阴德。」

「哼,你说你放高利贷是积阴德?什么玩意?癌症治好了现在改得痴呆?别因为七十五岁以上老年人的医药费很便宜,就接连得病像不要钱似的好不好?」

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险恶,沙耶插进来打圆场。

「高田先生,看到您这么健朗真是太好了。您身体不要紧吗?」

「毕竟有句俗话说百病从心生啊,医生根本靠不住。」

「可以请您宽限几天吗?欠的钱我们一定会还。」

但老人态度强硬。

「不行。我非得立刻去除心灵的赘肉不可。」

「心灵的赘肉?高田先生,您刚刚说了心灵的赘肉?」

露出惊讶表情的是孝元。

「冒昧请教,请问您是不是知道一个叫做彼岸会的宗教?」

老翁高田这时才注意到事务所里有个穿僧侣装束的男子。

「嗯,知道是知道。你是谁?」

「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荒田孝元。如您所见,是个僧侣。」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扯到彼岸会?」

这次换凑插话了。

「人们必须去除心灵的赘肉,舍弃一切财富。如此一来,就能自由见到死者。这就是彼岸会的教义。」

「你这和尚真不是白当的。既然你知道,事情就简单了。彼岸会很棒的,他们不但让我见到我家老太婆,连我生的病也都好了。我想再见到老太婆,所以我要你把欠我的钱还来。」

「等一下,你是要我把钱还你,好让你拿去丢进臭水沟?」

「臭水沟?你这遭天谴的家伙别乱说话。我是为了见老太婆。」

第三次插话的是孝元。仔细一看,老人领子里戴着状似念珠的首饰。

「凑,彼岸会最严重的问题就在这里。他们打着要信徒去除心灵赘肉,酝酿纯朴愿望的大义名分,把信徒的财产几乎榨得一干二净。」

「哼!这明明就是最典型的黑心宗教嘛。喂,老头儿,你醒醒吧。」

「我清醒得很!我连末期癌症都治好了,就是最好的证明。奇迹发生了。只要我这双眼睛还亮着,就不会让你赖帐不还!」

「你眼睛早就瞎了吧!真没想到一辈子只相信钱的你,竟然会在人生的最后关头沉迷这种不值钱的新兴宗教。」

凑从高田的领子里抓出首饰,在眼前摇了摇银色的眉月坠子。

「少罗唆,你给我闭嘴,总之把钱还我就对了。我要去除所有心灵的赘肉,就连这栋大楼,我也打算最后要卖掉。」

凑本来把眉月首饰拿到眼前把玩,这时忽然停下了手。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到了春天,这栋大楼我也要卖掉。」

「开什么玩笑!我的住处跟事务所要怎么办?」

「找到新的房东,可要好好付房租啊。」

「以前我不是帮你解决过赌博闹出来的纠纷?当时是住哪里的哪个人答应过我,说这里的房租一笔勾消?」

「只要你把欠的钱还我,我会帮你拜托下一个房东别跟你收保证金跟礼金。」

「喂,老头儿!」

「总之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内,你要把欠我的钱全部还给我,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不然你就给我滚出去。」

老人说完这几句话,最后又瞪了凑一眼,就精神矍铄地踏着大步走出事务所。

勇气、沙耶与孝元等三人看着高田粗暴关上的门,接着又将视线移到粗暴地把赛马报丢到地上的凑身上。

「哦?大叔,说来说去,你还是很依赖高田先生嘛?然后这位高田先生最后依赖的却是彼岸会?真是苦了你呢。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任,就会弄成这样啊。」

勇气毫不掩饰贼笑的表情。

「老师,你要怎么办?要是被赶出这间事务所……」

沙耶流露出由衷担心的表情。

「像凑这种没有固定职业,做的生意又形迹可疑的人,要马上签订好下一份租赁契约,应该很困难吧。」

孝元指出了现实。

「天啊!老师,要是你没了家又没了事务所,不是会很糟糕吗!」

勇气噗哧一声大声地笑了出来。

「啊哈哈!哎呀?大叔确定要去当街友罗?什么嘛?原来处境最艰难的根本就是大叔嘛。大叔,你该觉得庆幸,现在加入受害者自救会还来得及。」

2

凉子紧握住眉月项链,以轻快的脚步踏上归途。

与过世的母亲之间有话未能说明白,这件事一直是她心里沉重的负担,到了今天她才觉得总算去除掉了心里的这根刺。

——还好有去。

她起初对彼岸会半信半疑,现在甚至觉得过去起疑心的自己太可耻了。

或许是因为卸下了心头的重担,凉子这一天的行动十分轻率。她忽然间停下脚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毫无人烟的地方。穿过附近的公园的确是捷径,但这里路灯很少,平常只要过了晚上八点,她都会避免走这条路。

雀跃的心情一口气萎缩,一抹不安闪过心头。竖起的告示牌上写着「小心色狼」这几个字,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强风吹得树叶婆娑,发出耳鸣般的声响。

——得赶快回去才行。

凉子决定快步穿越公园。

但她的脚却没有动。不,是动不了。

不知不觉间,眼前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凉子不知道这个人影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趁着风声靠过来的?还是说从一开始就站在这里了?

凉子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个令她几乎必须仰望的高大身躯,已经近在她身前。

快要坏掉的路灯闪烁着,扰乱了她的视野。眼睛不知道该维持阴暗还是明亮才好,使她怎么样都无法看清眼前这个人影的细节。

看得出来的,就只有这个人穿着破烂的外套,连衣帽下十分阴暗,看不清楚长相。

「请问……」

凉子想跟这个人说话,但一股异臭让她喉咙哽住,她想起了国小时代饲养动物的小屋。

这个人的手异样地长,袖口附近有着状似手肘的关节,手腕与巨大的手掌从袖口垂下。虽然光线太暗而看不清楚,但能辨识出一对几乎及膝的手臂,就像猿猴手臂一样长满了毛。

「……味道。」

这个人说话的声音刺耳又含糊,很难听清楚。

「是俺的——的味道。」

有几个字难以听清楚。

「俺的——在哪儿?你们藏到哪儿去哩?」

庞大的身躯像是用滑的动了起来,不知不觉间,这个人的身体已经来到距离自己鼻子只有几十公分的地方。要看到这个人的脸,就非得把头仰到脖子酸痛的地步不可。

一张脸从远高于自己的地方俯视自己。这个人的脸仍被连衣帽遮住,几乎完全看不见。

帽子里一对瞳孔很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对,这个人不是瞳孔小,而是眼睛太大。瞪大的眼睛轮廓接近正圆形,像是鸟类或鱼类的眼睛。

「——到哪儿去哩?」

凉子反射性地摇头,却又随即停住不摇,因为有一只又长又大的手一把抓住她的脸。脸颊传来尖锐的痛楚。她无法理解这有如刀割般的痛楚是由锐利的指甲所造成。

「人类这种生物很可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身上有——的味道。你藏到哪儿去哩?」

凉子才刚发现对方长长的手指抓住自己的脚,紧接着身体就被一口气提起,让她的世界当场上下颠倒。

每次身体被甩动,五根长长的手指上那刀刃般锐利的指甲,就会掐进她的脚中。

「弄不出来啊。俺看你是藏到肚子里了吧?」

临死的尖叫声回荡在夜晚的公园。

但叫声立刻消失,风声中夹杂着一阵湿黏的声响。

「没有,没在里面,哪儿都找不到。俺的——在哪儿?在哪儿?」

过了一会儿,巨汉发出叹息,充满怨叹的声音回荡在夜色之中。巨影用沾满鲜血的双手遮住脸叹息许久,最后缩起高大的背影离开了。

只剩扯得七零八落的眉月项链,以及凉子的尸体。

3

「请不要进来。」

郊区的公园里,邻近居民围成了人墙。许多警察绷紧神经,避免让围观群众继续破坏现场。

位于现场正中央的理彩子只觉得头痛不已。虽说地处郊外,但住宅区的公园里发生血腥的异怪事件,实是非同小可。

御荫神道与警方之间的来往非常密切,一有离奇案件发生,御荫神道就会派人赶赴现场。

与异怪扯上关系的案件,现场多半惨不忍睹。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理彩子已经司空见惯,但来这种现场终究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事。

「死者似乎是独居女性,她的母亲在半年前过世。」

首先必须查出这位女性是运气不好,还是有什么理由使她遭到异怪攻击.

「还有,尸体损伤虽然严重,但缺损的部位很少。」

「也就是说,目的不是捕食了?」

那么这异怪是属于以杀人为乐的类型吗?如果真是如此,状况就糟糕透顶了。因为享乐和捕食不一样,是没有分寸的。

理彩子注意到洒落在地面的许多小小圆珠,捡起来看了看。这是一颗直径一公分左右的粉红色珠子,正中央穿了洞。以拿来做珠串或项链的珠子而言,用来穿线的洞是大了些。

「……这洞这么大,看来应该是念珠。」

如果这名女性年纪轻轻,信仰就虔诚到会随身佩带念珠,那真是太讽刺了。这年头无绅论者这么多,她所信仰的神佛却没有保护她。

4

——这次的委托不是要斩妖除魔,说穿了还不就是对付诈欺师?用不着你们帮忙。

凑留下这句话,就独自走出了事务所。

但沙耶充满干劲地想担任助手。

称做异怪案件而送进御荫神道与总本山的案件当中,其实有许多都是出于人祸。但要是留在御荫神道里,只站在纯真无垢的天才巫女这样的立场做事,就会一直受到隔离,接触不到人类肮脏的一面。

沙耶痛切体认到自己太不食人间烟火,所以非常起劲,认定像这起事件般的案件就是得跟在凑身边才学习得到。

沙耶会这么起劲,还有另一个理由。

她守在电视机前看个不停的,都是与降灵术有关的电视节目录影或宣传影片,其中也包括了彼岸会的影片。

这些影片都是沙耶跟同班同学——一之濑麻美借来的。

——沙耶,你愿意帮我?谢谢你。这种事情我实在补知该和谁说。我听说沙耶家里和神社有渊源,所以才来问你。有和你商量真是太好了。

一之濑个性开朗外向,即使是个性文静低调而不起眼的沙耶,她也一视同仁,面带笑容和沙耶说话。沙耶在学校经常受她照顾,所以很希望能够帮助她。

沙耶一直反复看着彼岸会影片中,勇气说的那名让他觉得不对劲的少女。然而就连直接碰到这名少女的勇气都只感觉得到些许的气息,仅透过看录影带的方式,沙耶实在不觉得有办法看出什么线索。

「只看这些果然看不出什么来啊……前世、轮回、降灵术、和灵魂对话……」

沙耶仰望着天花板,思索了好一会儿。

「要了解冒牌货,就得先了解真货。」

沙耶本来想到换做是老师会怎么想,但立刻打消这个念头。不可以依赖凑。若不是由自己去思考、去行动,就没有意义。而且之前对上九尾妖狐时,虽然只有她和勇气两个人在,但他们也没有依赖凑就打赢了。

「不要紧,我也办得到。」

沙耶的心情变得积极,忍不住哼起歌走出房间。

这次的委托不像往常那么血腥,也让沙耶的心情轻松了些。尽管她不能原谅这种不但玩弄人心,还诈骗金钱的诈欺行为,但至少不是那种人类某天突然毫无道理就被吃掉的异怪事件,更不是那种会让凑变成杀人凶手的案件。

只要解决这个案子,相信不只是麻美与高田,还会有其他很多人得救。

「如果一直都是接这样的委托就好了。」

沙耶内心变得轻松,把自己关在理彩子的书库,将藏书从头到尾翻个够。尽管沙耶自己没有自觉,但其实阅读、理解并整理资料,正是她拿手的工作。

两小时后,沙耶合上书本,脑中已经拟妥了今后的计划。

——既然要见真货,不如去见当代第一的人物。

沙耶外表文静,行动却很迅速。她做好出门的准备,本想在玄关写下给理彩子的留言,却正好碰见这时回到家的理彩子。

要说是上街,沙耶穿的衣服未免太厚重,让理彩子瞪大了眼睛。

「你穿这么厚,是要去哪?」

「我要去见真货。」

「真货?」

「是,我要帮忙老师办案。可是请你放心,我们不是要对付那种会攻击人的异怪,而且我想也不会去到惨不忍睹的现场。我现在出门,也只是要去见一个人。」

「是吗?那就好。」

理彩子才刚从有人遭到杀害,令人惨不忍睹的现场回来,沙耶的话让她由衷松了一口气。

「倒是理彩姐姐脸色很差,发生什么事了吗?」

虽说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阿姨与外甥女,但现在她们是分属不同组织的人,不能互相谈起与事件有关的详情。

「啊,没什么,我没事,只是有些案子有点棘手,就跟平常一样。凑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老师好久没有这样主动想工作了……那能算是主动吗?这次是要助人呢,理彩姐姐。那我走了!」

沙耶开朗一笑,完全不把身上的重装备当一回事,踩着轻快的脚步出门去了。

她要去的地方在青森,是日本三大灵山之一的恐山。

5

受害者自救会的会场聚集了四十人左右,其中还包括了凑与孝元。

「幸好你拿出干劲来了。」

孝元显得很高兴,凑则以看着外星人似的眼神看着他。

「我只想赶快解决掉讨厌的事情。」

凑仿佛想强调这一切他都嫌麻烦,在椅子上后仰得几乎快要往后翻倒。

「光是你肯来查线索,就已经很够了。」

「我不是来查的。是有事情让我好奇,我才来弄个清楚。」

凑的说法才令人好奇。

「听你们的说法,对方的手法应该很巧妙吧。他们会利用个人隐私资讯,让人在短短几分钟内就轻而易举地信以为真。而且这些资讯还是一些不是随随便便就查得出来的事情。」

「是,就是这样。像勇气的外婆叫他小勇,这件事我就不知道。」

「可是却有人组了受害者自救会。」

「这有什么奇怪吗?」

「如果是本来可以继承到的财产被彼岸会抢走的家属来参加,我当然可以理解。可是听你的说法,这里也有些人就是捐款的当事人吧?既然他们的降灵术那么完美,为什么会有人说自己是受害者?」

「你的意思是说,有些部分不完美?」

「不过来这里的人,几乎都是事后才不甘愿出那么多钱的小气鬼吧。大概就像那些用邮购买东西来大用特用,等退货期限快到才挑毛病退回去的烂人吧。我看这里至少有一半是这样的人,看他们的嘴脸就知道了。」

凑的目光扫过与会群众,对他们嗤之以鼻。他的口气会比平常更差,大概是因为对非得来这里不可的自己生气吧。

之后受害者一一拿起麦克风,诉说起自己如何受害。

「我奶奶把她的土地全都卖掉,捐给了彼岸会。当初我爷爷爱玩女人又爱赌博,让她过了那么多苦日子,好不容易留下的唯一财产就是土地,她却这么简单就放掉这些土地,我实在很难相信。那是好几百万的钱啊。就算说可以见到爷爷,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吧?那些土地不只是奶奶一个人的,我是她孙子,应该也有份。啊啊,当然我爸我妈,还有我弟也都有。」

「我和爸爸的感情一直都很不好。直到他临终前,我都还对他说了很过分的话。也不知道彼岸会是怎么查到的,他们就是知道这件事。起初我满心想得到原谅,所以一直去见爸爸。可是,后来我越来越没办法相信。说话那么体贴的爸爸,根本就不是爸爸。而且我爸爸最讨厌银行,绝对不会把钱存在银行。我最想知道的就是爸爸把现金藏在哪里,可是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肯告诉我!」

「我被骗走了二十万。并不是说我的存款只有二十万,也不是吝啬那二十万。虽然我见到了过世的男友,可是他根本不值得我花上足足二十万去见。因为我的新男友比他好得多了。我最不能原谅的,就是我戴了生日那天他送我的戒指,没想到这戒指却是假货。当初他明明说这戒指值三十万以上。这样加起来我等于是被骗了超过五十万以上。你们不觉得这样很过分吗?」

受害者接连游说自己的情况,让孝元听得光是要维持平静的表情都很费力,凑更是听到一半就打起瞌睡。

「你是怎么受害的?」

坐在凑身旁的中年女性不知道他是跟着孝元来的人,直接把麦克风递给他。

「啊,他是……」

孝元还来不及婉拒,凑已经拿起麦克风。他起身后眉头大皱,嫌麻烦似地搔搔头说:

「我是怎么受害的来着?啊啊对了对了,我的债主要我还钱,你们不觉得这很没天理吗?」

场内一阵沉默。

「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呢?」

有个人战战兢兢地发问。

「借我钱的人进了彼岸会,说他要捐钱,所以要我还他钱。而且他本来已经癌症末期,却完全好了,我好不容易赖掉的债就这么泡汤了。」

一道道像是在看精神病患的视线聚集在凑身上,让孝元轻轻叹了一口气。

「凑,起床了。」

凑说完想说的话,又打起瞌睡。当他被孝元叫醒,四周只剩他们两人。

「喔,啊啊,怎么?结束啦?」

「是休息时间。十分钟后开始下半场。凑,你真的有心认真处理这案子吗?」

「怎么可能会有?」

凑轻而易举地断言,但孝元不厌其烦地开导:

「要是不认真处理,你不就会被赶出那栋大楼吗?」

「为了避免误会,我先跟你说清楚。我认真处理过的事件,一只手就数得完了。」

尽管觉得这种事不该拿来炫耀,但孝元心想,这也表示凑维持着平常心,所以就不再深究。

「那,你看出什么了吗?」

「嗯,我看出受害者自救会里不是有一半的人死要钱,是九成以上都死要钱。说得精确一点,应该是百分之九十五。」

最肤浅的人谈论着人类是一种肤浅的生物。

「参加者正好四十人是吧。我就先谢谢你,没把我算进死要钱的那一边。那,你看出来的该不会只有这一点吧?」

孝元怀着迫切的祈求,问出这个问题。

「我还看出他们为什么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嘴脸,因为他们觉得降灵下来的灵魂不对劲。说话的内容跟口气怎么看都是死者本人,却会觉得不对劲。你觉得是为什么?这没什么,不用想得那么艰涩。他们之所以觉得不对劲,原因就出在这些灵魂跟生前比起来,实在变得太体贴了。可是他们不敢说死者坏话,所以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都不会明白说出来。不,应该不是不想说死者坏话,是不想让自己在众人眼中变成一个说死者坏话的人啊。不过对我来说问题不在这里,这些都不重要。」

孝元一一想起先前受害者们游说的内容。虽然有一半以上都和钱有关,但这么一回想,就觉得大部分话题都隐含着符合凑描述的情节。

「问题是,为什么骗人的一方要营造出这种令人觉得不对劲的形象。不对,说得更深入一点,先不说不对劲的感觉这回事,彼岸会对当事人想见的人一个都没弄错。就算参加降灵会需要事先申请,会对每一个参加者都调查得这么彻底吗?应该只有一骗就是几千万、几亿的情形,才会做得这么周到吧?要是只为了二十万左右的捐款,就对每个人都查得这么仔细,光征信费就会让他们入不敷出了。」

「的确。士道骸从还待在总本山的时候,他的法力就是货真价实的。我想推测他用了某种能力,应该是比较自然的解释。」

「灵魂已经不在,却能叫出灵魂的方法……不,是认识灵魂的方法?」

凑思索的表情渐渐转为笑容,让孝元投以震惊与期待的眼神。

「你该不会都看出来了?」

凑尚未回答,先前不知跑哪去的受害者自救会参加者都纷纷回来了。众人在一阵奇妙的宁静中坐下,每个人都以试探的视线面面相觎。

「能有这么贴切符合乌合之众这句成语的家伙们,也算是挺稀奇的了。」

凑嗤之以鼻的同时,现场群众间掀起了一阵交头接耳的声浪。孝元本以为是凑刚才说的话被众人听见,但实情并非如此。众人震惊得瞪大双眼,望向会场的入口。那里站着一名戴着眼镜的男子。

孝元忍不住站起,撞得椅子往后翻倒。室内鸦雀无声,只留下那道声响回荡在耳边。

「……士道骸。」

孝元茫然若失地喃喃念出这个名字,让一脸困样的凑微微挑起一边眉毛。

「今天我是来解开各位的误会。」

骸慢慢扫视室内,仿佛在等他响亮的男中音于这鸦雀无声的空间里传遍每一个角落。

他宁静而尖锐的眼神所向之处,每个人都害怕似地将身体往后缩。唯一若无其事的,就只有一再打着呵欠的凑。就连孝元都因为震惊过度,瞪大双眼看着骸看呆了。

「相信一定有人觉得纳闷,想不通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换个说法,就是你们认为是敌人的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吧?」

「没错。你这个诈欺师来做什么?」

骸的发言带来了一阵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而打破这阵沉默的,竟然是先前在孝元身旁打着呵欠的人。

「对啊,你来做什么?」

「还我钱!」

在最早的一句骂声触发下,责难的声浪接连涌起。骸一句话也不辩解,默默听着众人谗骂。

设骂的声浪持续了好一会儿。即使知道是在骂诈欺师,但其中也有些设骂的内容实在令人听不下去,让孝元皱起了眉头。

谗骂的内容五花八门,但渐渐统一成「滚回去」这三个字,众人开始齐声连喊这句话。

但这样的气氛终究还是会有短暂的空白,骸抓准了时机,说出他的第二句话:

「今天我来这里,是打算答应各位的退款要求。」

谩骂的声浪转眼间平息。所有人都一脸茫然,凝视着站在正中央的骸。视线中蕴含的意味各不相同,但有一点倒是很一致,那就是这些视线都在期待与怀疑之间摇摆。

「我们与各位之间产生了不幸的误会,非常令人难过而遗憾,我们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情形,所以我们秉持诚意谢罪,决定答应退款。」

骸平静的口气显得诚恳。

「是全额退还吗?」

其中一人举起手,以试探的语气战战兢兢地发问。

「我们希望尽可能满足各位的要求,但全额实在有些困难。即便伦宁小姐拥有天神赐予的力量,还是摆脱不了世俗事务的牵绊。因为彼岸会也需要营运费与人事费。」

「那、那么,大概可以退多少?」

「这个嘛,如果以退会为条件,我们可以退还各位捐款金额的八成。」

骸做出思索的模样,一说出八成金额这句话,室内的气氛当场变得不一样。

「可、可是这样就得退会才行吧?那就不能再请你们施展降灵术了?」

「很遗憾的,事情就是这样。灵界有着许多过世的灵魂,其中也有一些灵魂会挤开本来应该召唤来的灵魂,假装成生者的亲人,就是想和生人说话。很不幸地,各位就是遇到了这样的案例。发生这样的事态,并非伦宁小姐的本意。她的灵能就像所有人的感觉一样,不可能百分之百正确,有时候也会弄错。可是我们让各位产生误会是事实,我们犯了错也是事实。伦宁小姐也表示由衷地觉得过意不去。」

可以退还八成金额。比起去请律师,花上一笔不小的诉讼费用,打官司去讨那未必讨得到的赔偿,这个提议显然来得更吸引人。

「是真的吗?你不会是又想骗我们吧?」

再也没有人出声设骂。众人尽管怀疑,但仍然表露出妥协的态度。

「详细的手续我们会另外派人来处理,请各位日后再与专人谘询。倒是今天这场自救会的与会者,都已经在现场了吗?」

骸露出柔和的笑容,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当他的视线扫到孝元与凑脸上,一瞬间停了下来。但孝元只有短短一瞬间觉得被他观察,视线随即又移到其他人身上。

「是,只有我们。」

这名女性起初还大谈彼岸会如何诈骗,现在则高高兴兴地回答骸的疑问。

「嗯,是吗?毕竟我希望让每个人都听到我的话。」

骸的说法很有道理,几乎没有人起疑,但孝元并未忽略他眼镜下的双眼一瞬间闪过冰冷的神色。虽然不知道这种神色是针对什么事情而发,但骸确实流露出轻微的暴躁,又或者是期望落空的表情。

集会就此结束。

所有人都离开后,孝元懊恼地说:

「这可被摆了一道。照这样看来,我们已经没办法追究诈骗的责任。可是士道骸是怎么知道这里在召开受害者自救会的呢?我本来听说这个集会是瞒着彼岸会举办的。」

「这很简单,是我告诉他的。」

凑揉着惺忪睡眼,若无其事地说出不得了的话。

「咦?」

「就说是我告的密啊。我告诉他说这里有一群家伙在集会,闹说这是诈骗。顺便还告诉他说,他的大客户高田老头也会参加。」

「你为什么这么做?」

「如果对方的目的是钱,高田老头不就是个相当理想的大客户吗?我料到如果对方真是想骗钱,应该就会为了收拾事态而展开行动,也就可以从对方行动的方式中,看到这个组织另一面的很多事情。结果主谋亲自行动,让我看出了很多很有意思的事情。第一,高田老头对他们来说是个难得的大客户,说穿了就是肥羊。第二,他没派其他人来,也就是说这个人并不相信别人,非得自己亲眼确认不可。即使降灵术真是一场骗局,知道方法的也只有极少数人,多半就只有那个细长眼镜男和小鬼头吧。第三,他对情报源头有疑问。看样子这个组织虽然捞了很多钱,组织规模却很小。这就是彼岸会这个组织的实情。说起来差不多都不出我所料,这样的话多得是方法可以解决。」

「真的吗?哎呀,真的是还好有带你来。」

「毕竟只要高田老头退会,剩下的人都跟我无关啊。要让一个人清醒,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咦?凑,你等一下。」

这番话不能听过就算了,孝元慌了手脚。凑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胡闹,但孝元跟他认识多年,知道那是真心话。

「之后的事情你们就自己摆平吧。反正彼岸会撑不了多久,从一开始就感觉不出这个组织有永续经营的意思,是那种看准时候差不多了就会撤收的短命组织,我根本就懒得大费周章去揭穿真相。」

凑说到这里,就用孝元的手机打了一通电话。

「啊啊,是老头儿吗?我啦,是我……开什么玩笑啊!谁在跟你电话诈骗啊!总之就是我啦。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6

「太慢了!」

老翁高田踱响脚步,表达他的不耐烦。

勇气隔着茶几坐在对面,心中暗自叹气,心想自己为什么非得陪这个老人耗在这里不可。

如果对方是个温和的人物,也许勇气还能遥想说原来所谓外公就是像这样子的老年人,但面对眼前这个老人,他实在办不到。

「喂,小鬼,那小子在搞什么?把人叫来这里,却让人等上整整三十分钟,他以为他是谁啊?而且连一杯茶都没有,这里的人都不懂半点待客之道吗?」

老人仿佛以骂人为人生志业,一张嘴骂个不停。

勇气只好起身走进茶水间,准备茶与甜点。平常这些事都是沙耶在做,所以勇气不懂该怎么弄,只随便打开一个袋子,随便倒了些茶叶泡一泡就端出去。

「哼,总算端来啦?」

老翁高田仍然一脸不高兴,啜了一口茶。但他立刻又皱起眉头,往茶壶里面仔细看了看。

「小鬼,你连茶都不知道怎么泡吗?昨天你们那个小姐泡的茶就还算好喝呢。」

「泡茶这种事情我哪会?」

勇气是在暗指国小男生怎么会知道煎茶的泡法,只是——

「煎茶不可以用沸腾的热水泡,适温是七十度,要泡一分钟。如果先用热水温过茶壶和茶杯就更好。还有,要把茶倒给不止一个人时,要分成好几轮倒,每次只倒一点点。如果不这样做,第一个倒的和最后一个倒的,茶的浓度就会不一样。你看,我的茶很淡,你的茶就很浓。」

高田滔滔不绝地说明。

「怎么?被我这种老人念东念西的,你就不高兴了?最近的小孩还真践啊。」

「你对你老婆也是这种态度?动不动就说『喂,老太婆,泡茶来!』这样?这样很糟耶,我看你一定被她嫌弃了吧?」

「才不会。我对她是威严中不失体贴。」

「是喔?那你对我也应该威严中不失体贴啊。」

「啧,你这小鬼真是伶牙俐嘴。」

「常有人这么说。我看应该也常有人说老爷爷你很爱唠叨吧?」

就在两人互相对瞪,撇开脸去的时候,事务所的门开了。

「简直就像一对亲生祖孙啊。你们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要好了?」

站在两人视线所向之处的人是凑。

「喂,你自己找人过来,是想让人等上多久啊?」

「可以的话我想让你等到永远,不过算了。今天我去了一趟受害者自救会。」

「哼,白费功夫。」

「怎么会白费?每个人都含着泪说自己被骗、被洗脑了。知道对象越有钱,诈骗的手法就越巧妙。有钱的老年人,根本就是最佳肥羊。而且你甚至还没有别的家人会罗哩罗唆,你这只肥鸭不但自备葱,连锅子都背上门让人宰了。」(注10)

「你这种人不会懂的。我话先说在前面,我绝对会跟你要到钱。」

本以为接下来会形成没完没了的争论,没想到凑很干脆地退让了。

「知道了。毕竟你有权讨钱,我也有义务还钱。只是在这之前,只要一次就好,你可以去一趟彼岸会弄个清楚吗?我要你去找降灵的老太婆问个清楚。」

「问什么?」

「问一件你不知道,但是她知道的事。可以是保险箱号码,也可以是她藏私房钱的地方。不然问有你们共同回忆的东西也行。」

「我不知道,但老太婆知道的事?」

「而且必须是能够查证真假的事。像保险箱号码不就是个很完美的选择?」

「你加上的条件还真够麻烦。我为什么就非得这么麻烦不可?」

「要是能让周围的人相信,你也比较省事吧?你应该不希望我或其他人一直说你上当或被人诈骗,也不想弄到跑去加入受害者自救会闹上法院这么麻烦吧?最重要的是,这么一来就能确定老太婆的灵魂是真的。好了,赶快想起来。总有些什么塞满了金条、证券、现金的保险箱,再不然就是没人知道的私房财产吧?」

「你开口闭口都是钱,烦死了。」

老翁高田露出怀疑的表情,但仍然双手环胸思考。

「……戒指吧?」

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出这句话。

「戒指?」

「就是订婚戒指。说是订婚戒指,其实我是婚后才买的。我结婚的那年头,正好流行所谓的订婚戒指。我身边的亲友全都有买。可是当时我很穷,没能买给老太婆。结婚第十年,距离现在大概四十年前,生活压力总算没那么大,我才有办法买给她。上头也只有一颗小小的钻石,是Tiffany的订婚戒指。当我把戒指套到她手上,她流下的眼泪,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真没想到老头嘴里会说出Tiffany这个单字,整个就是不搭。」

「两年前老太婆死了,我在整理遗产的时候,就找不到那个戒指。哪里都找不到。她本来就喜欢朴素的生活,没几件遗物。照理说要找出戒指应该不难。」

「也就是说那戒指对老太婆来说,根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回忆。」

「胡说!她每年结婚纪念日都会戴。后来我收入变多,说要买新的戒指给她,她还摇头说有那个戒指就够了。她就是这么宝贝那个戒指。」

与妻子的回忆,让老翁高田不由得眼眶含泪。

「真不知道那戒指跑哪去了。」

这时勇气觉得凑露出了坏心眼的表情,又或者该说是打着鬼主意的表情。

「原来老太婆清心寡欲,跟充满贪婪的你不一样啊。订婚戒指?不错嘛,就这么说定吧。只要你去问老太婆,她就会告诉你戒指在哪吧?」

高田整个人弹起来似地起身,拿起手杖。

「你现在就要去?」

「择日不如撞日。」

勇气张大了嘴看着老翁高田冲出去,凑就对他说:

「你也跟去。现在不就让你有借口再去见士道和伦宁了吗?」

勇气接过凑扔来的帽子,尽管表露出不满,但还是牢牢戴到头上。

「是没关系。大叔你呢?」

「我干过活儿了,所以现在是午睡时间。」

他把腿甩到桌上,拿杂志盖到脸上代替眼罩,转眼间就开始打呼。

7

勇气去追高田,但为时已晚,在彼岸会的总会馆看到他时,老人已经打算回去,正很有礼貌地行礼。

勇气觉得要解释也很麻烦,所以等到高田离开之后,才走到彼岸会的总会馆前。说是总会馆,建筑本身却像是工地的简易组合屋,即使想用朴素二字来解释都说不通。勇气觉得凑说得没错,这是个只以捞钱为目的的短命组织。

「感觉完完全全就是个诈骗组织啊。」

勇气本来躲起来偷看建筑物,但注意到这样反而可疑,正打算正常站着就好时——

「你在做什么?」

这时有人从背后对他说话。勇气慌忙转过身去,看到了一名穿着可爱振袖的年幼少女。

「咦,啊……」

勇气会吃惊,并不是因为有人从背后向他搭话,而是因为他发现站在眼前的这名小女生相当眼熟,

「难不成是伦宁?」

勇气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但眼前的少女无疑就是前几天在舞台上见到的人物,只是少女身上并未散发出当时的那种神秘气息。除了身穿和服以外,看起来就和一般小孩没有什么两样。只见伦宁像个小动物似地,歪着头看着勇气好一会儿。

「你是来见你外婆的吗?」

她问得单刀直入。但这种犀利的问题并非出于大人的狡猾,而是来自稚气的天真。

「不、不是啦。」

「喔~?」

伦宁深邃的眼眸直视勇气。这种像是连人的内心深处都要看透的眼神,让勇气皮肤上产生一种像是静电刺激的麻刺感。这跟和异怪对峙时的感觉很像,但现在的感觉又像笼罩着一层云雾,显得朦朦胧胧,让勇气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她。

勇气犹豫了一会儿,决定简洁地切入正题:

「我想见士道骸先生,有话想跟他说。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伦宁歪着头看着勇气一会儿。

「好啊。」

她答应得很干脆,但随即伸出小手,说出令勇气意想不到的话。

「你先陪我玩。」

现在的她流露出来的,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孩该有的表情神态,与勇气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种成熟的印象不一样。伦宁身上穿着收过肩的童装振袖,每次她一有动作,袖子就跟着摆荡。

勇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央求他的幼儿。比起这种反应,还不如以反抗的态度拒绝带他去见骸还比较好应付。

「不行吗?你不陪我玩?」

看到伦宁拉着自己的衣角,落寞地垂头丧气,勇气实在无法冷淡拒绝。

「好吧,那只能玩一下喔。不过等我们玩完,你会带我去见他吗?」

「嗯。那边有个小小的秋千,跟我来。」

勇气被伦宁拉着走在镇上。穿着和服的伦宁十分醒目,路过的人们都对他们投以善意的眼神。或许路人之中也有彼岸会的人,有些人还双手合十向她朝拜。伦宁丝毫不在意周遭的情形,踩着小跳步朝目的地直线迈进。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公园。这个镇上的小公园里,只有秋千、跷跷板与溜滑梯,当没有小孩嬉戏时,就显得非常寂寥。

「我们来比赛荡秋千,看谁荡得高。」

伦宁不等勇气回答,一坐到秋千上就荡了起来。

「这样就好吗?」

「嗯。以前我看到的时候,大家都是这样玩的。」

伦宁开开心心地一直催他快点,勇气只好坐上旁边的秋千,开始荡了起来。但由于两人体格有着明显差异,勇气的秋千立刻荡得比伦宁要高。

「啊,你好贼。」

伦宁羡慕地看着勇气一会儿,立刻想从还在荡的秋千上站起,因而失去平衡。

「等一下,这样很危险。」

勇气来不及提醒,伦宁就在秋千荡到最高的角度时一脚踩空,身体被抛到空中。

勇气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惊险地接住了她小小的身体。

「呜!」

虽说还只是个小女生,但分量还是不轻,勇气觉得这一撞让他内脏都几乎要吐出来了。

伦宁瞪大眼睛,但立刻手脚乱动,笑了起来。

「好棒喔,好好玩!」

接着若无其事地站起。

「下一个是跷跷板,我们来玩跷跷板。」

她嬉戏着跑向跷跷板。

「这可比我想像中更累啊。」

看到小女孩天真无邪的开心模样,勇气实在说不出别玩了,想到接下来还要陪她玩,就觉得厌烦起来。

但这样的心情立刻就消失了。只要小心照看着,公园里倒也没有比秋千危险的游戏设施,除了会弄脏和服以外,伦宁并没有出任何问题,天真地大玩特玩,让勇气佩服地心想真亏她能在这种小公园里玩得这么开心。

或许是受到伦宁天真的模样感化,勇气起初还心不甘情不愿,后来也渐渐玩得乐在其中。

两人把公园里的游戏设施都玩过一遍,又回到最初玩的秋千,但这次不是比赛,而是一起用同一个秋千玩。伦宁坐着,勇气站着摆荡。伦宁什么都不用做,秋千也会荡得越来越高,让她非常开怀。她的笑声让勇气觉得十分舒畅,嘴角自然而然露出笑容。

视野从地面移到眼前的大楼,再移到被大楼框住的天空。

上一次自己玩得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无数回忆来来去去,让勇气觉得心口纠结。外婆在世时,他还会跟附近的朋友或幼稚园的朋友到公园玩,但现在勇气所过的生活之中,已经找不到半点这样的童趣。

「你怎么了?肚子痛吗?」

不知不觉间秋千停了下来,勇气只顾着仰望天空,让伦宁担心地问起。

「啊唰,对不起,我在发呆。对了,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嗯,要问什么?」

「你是异怪吗?」

「嗯,是啊。」

她承认得这么干脆,让勇气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帮忙士道骸?」

「因为他把我从可怕的地方救出来。人类的世界待起来比较自在。」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勇气愣住。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是异怪?」

伦宁天真地反问完,脸色突然变得苍白。

「难道我的妖气外泄了?」

伦宁露出快哭出来的表情,突然冲出了公园。她说变就变,让勇气起初反应不过来,但随即追了上去。看她那么害怕,事情肯定不寻常。

看得到伦宁跑出公园后背影渐渐远去。彼岸会的事务所就在那个方向。

勇气赶紧追去,没跑多久就追上了,因为伦宁跑到一半就停下了脚步。一名男性站在她身前。

「士道骸……」

勇气以干涩的嗓音,喃喃念出这个人物的名字。

「不可以擅自在外面走动啊。万一伦宁的气味外露出去,那该怎么办才好?」

骸以柔和的声调斥责伦宁。

「对不起。」

伦宁的表情中少了笑容,渐渐转变为勇气第一次见到时那种早熟的神情。

「算了,没关系,你还是个孩子,有时候难免想尽情玩个痛快。至于你呢……」

骸以打量的眼神盯着勇气。他给人的印象很冰冷,但勇气就是觉得和在会场舞台上看到他时感觉到的印象差不了多少。

伦宁想说话,但骸抢先说出来的话夺走了她发言的机会。

「你是赤羽勇气对吧?我记得你。你的事情我调查过了,总本山的天才小弟弟。」

「曾经是总本山修行僧的你,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勇气有很多问题想问,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先问的还是这句话。

「你说的这种事,是指什么事?」

「就是彼岸会啊。用那种骗人的手法从人们身上骗钱,根本就是诈欺。而且这孩子是异怪吧?虽然很微弱,但我确实感觉得到妖气。竟然利用异怪捞钱,实在太差劲了。到底是为什么?」

骸静静地俯视勇气。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你要用问题回答问题?」

「只要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就回答你。」

勇气烦恼了一会儿,最后点头答应。

「那我问了。你对现在的总本山,都不曾感到疑问吗?都不会嫌弃那个组织吗?那里传承的技术已经有一百年以上不曾改变。只有权力欲重的人可以呼风唤雨,讨伐异怪也只是争权夺利的手段。别看我这样,以前我也曾被誉为天才少年,就像你一样。但是我放弃了他们,因为我再也受不了不救人救世的总本山。」

勇气本想反驳,但说不出话来。因为骸所说的话,正是勇气从以前到现在都一直深切感受到的情形。

「无论我多么有才能,我还是像骸这个不吉利的名字所示,是在忌讳与嫌恶中出生。你的名字叫勇气是吧?不知道你的双亲,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帮你取了这个名字。是勇气?还是幽鬼?(注11)」

「少罗唆。闭嘴。别提我的家人。」

「哎呀,这可冒犯了。你说得对。对了,你可以去问问看,荒田孝元老家的寺庙为什么被称为艾草寺,每个人都有不可告人的过去。」

「总本山的确有些作风让我看不顺眼,可是这不构成骗人的理由吧?我跟你不一样,不会做这种像是诈欺师做的事,更不会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

骸提出了能够引起勇气注意的话题,但勇气察觉到这是用来扯开话题的戏法,于是强行拉回正题。

「这不是诈欺,是降灵术。你不也体验过了吗?」

「我从没听过没有灵魂在场的降灵术,更别说是已经成佛的人了。」

「就是因为你被总本山这种组织束缚住,视野才会变得狭隘。你就没办法想到,是有人学会了连成佛的灵魂也能呼唤出来的降灵术吗?」

「你骗人,根本就没办法见到已经成佛的人。」

「你这反驳是想都没想就否定,没有意义。这多半就表示你中总本山的毒就是这么深,实在可叹。你连前几天见到的外婆也要否定吗?」

「我叫你闭嘴!不要提起我外婆!」

勇气不由自主地说出情绪化的话。

「那个……」

伦宁欲言又止。当勇气的视线对上她担心的表情,头脑立刻冷静下来,并注意到骸这种话术就是要引人失去冷静,说出不想说的话。

「那你就证明给我看啊。彼岸会里有个老爷爷姓高田,你就去找出他太太的遗物啊。」

「高田先生……今天实在很常听到这位老人家的名字啊。之前听到他会参加集会的消息是假的,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骸露出冷酷的笑容,接受了勇气的挑战。

「我也会一起去,看我怎么看穿你的把戏。」

「没关系,因为根本没有什么骗局可以看穿。你自己已经和伦宁接触了整整两次,还是没有看穿些什么,我想第三次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吧?」

骸充满自信地微笑。伦宁看出再也没办法请勇气陪她玩,显得十分落寞。

8

所幸青森县天气晴朗。

「照这样子看来,应该可以当天来回。」

沙耶面对重重深雪的山岭,毫不退缩地往前走。

恐山是日本三大灵山之一,也是知名的潮来仪式——降灵术举办之处。

寒冬时由于积雪封锁,并不进行降灵仪式,但当季节来临,恐山菩提寺的四周就会盖起一间间小木屋,让许多人为了和死者对话而前来。

但沙耶并非前往恐山菩提寺,而是走向雪山更深处。

走了没多久,就遇见一名年轻的僧人,大概是恐山菩提寺的人吧?僧人露出惊讶的表情凝视沙耶。

「你一个弱女子来到这种深山很危险的。」

僧人出言开导,沙耶回以柔和的微笑。

「我想见静婆婆。就是被誉为当代第一的潮来巫女静婆婆。这个方向是对的吗?」

「是,我才刚去问候过她。可是凭女性的脚力,要过去太危险了。」

僧人说到这里,注意到沙耶并未气喘吁吁。这样的雪路,连已经熟悉这一带地理的僧人都走得气喘吁吁。僧人无可奈何,只好告诉她该往哪里去,以及该注意哪些地方。

「本来现在不许闲杂人等上山,这可是特例。从这里过去要走半天,你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谢谢您。」

沙耶花了两小时左右就抵达了目的地。能只花这么点时间,是拜沙耶经常在山上修行的脚力所赐。换做是常人,多半就会如僧人所说,得花上半天时间。

这间只有一名老巫女居住的木屋,四周日照出乎意料的明亮,空气却很沉重。

「请问静婆婆在家吗?」

没有人应声,但感觉得出里面有人在,于是沙耶又喊了一声。这次里面发出活动的声响,不好开关的拉门被人上下摇动着拉开。

门后出现的是一名瞳孔白浊的老婆婆。据说静婆婆已经超过九十岁,在潮来巫女中极具地位。沙耶听说过潮来巫女多半是色盲或全盲,眼前的她肯定是全盲。

「年轻姑娘来这种雪山上做什么?」

这对视线有些偏斜的眼睛,应该看不见沙耶。会说沙耶年轻,也许是从声质判断的吧?

「我来是想请教您有关降灵术的事。」

「我还以为你是要叫我降灵,没想到只是想问话啊。」

老婆婆让开一条路,意思大概是要沙耶进去吧。沙耶有些迟疑地进了小木屋。

木屋里没有电,也没有灯泡之类的照明。但用来取暖的地炉火焰照亮了整个屋内,没有光线太暗的困扰。

「呜、啊……」

沙耶自然地流露出像是惊恐的声音。

小木屋里的每一面墙上都挂满了念珠,数目不只有几百,而是上千,甚至达到两干之多。这些念珠在墙上挂得密密麻麻,随着火焰的晃动,念珠的影子也呈现出各式各样不同的模样,就好像有生命似的。如果是胆子小的人,可能会误以为是幽灵在动。

「这些就跟护身符差不多,别放在心上。」

老婆婆以怎么看都不像盲人的流畅动作,在地炉前坐下。

「那,你想知道通灵的什么?」

所谓通灵,指的就是降灵术。

「是。其实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沙耶仔细说明了彼岸会相关的事情。

「所以我就想到,要判断对方的降灵术是真货还是假货,就得了解真货。虽然可能会给您添麻烦,我还是来到这里请教您。」

沙耶做出这样的结论后,老婆婆就低下头,肩膀颤动。沙耶本以为她是对假的降灵术生气,但其实不是。

「所以你就来看真货?真货,真货,真货啊?嘻嘻嘻。」

老婆婆在笑。这种笑属于嘲笑。

「潮来只要进入通灵时节,小木屋前面就会大排长龙。这队伍排得可长了,一排下来动不动就要花一两个小时。」

「贵、贵宝地生意真好。」

沙耶下意识地和凑那间不会有人去的冷清事务所相比。

「排队排这么久,也就会有人和旁边的陌生人聊起来。他们说的话,就会传进我们耳里。」

老婆婆说到这里,发出漏风似的笑声。

「请问,潮来的降灵该不会……」

「就是说,也是会有这样的情形。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当潮来,可是想见死去之人一面的人却很多。说穿了,就是所谓的心理谘询。」

沙耶失望透顶。转搭好几班电车,千里迢迢来到青森,走过严峻的雪路来到这里,得到的结果实在太令人失望了。

「非常抱歉占用了您的时间。」

沙耶明知对方看不见,还是行了个礼,接着就要站起身。

「小姑娘,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问我?你不也可以降灵吗?」

老婆婆不可思议地对失望的沙耶如此问道。

「我的情形是降神,召来的不是人的灵魂……」

沙耶说到一半就闭口不语,凝视眼前的老婆婆。

「您为什么知道我能降神呢?」

「我当然知道了,毕竟潮来巫女得要找继承人才行,也就非得找出能接纳别人灵魂的器皿不可。我这双瞎了的眼睛看不见东西,却可以看见别的事物。你这个器皿的形体也包括在内。我才在想你这个器皿的形状还真怪,原来啊原来,竟然是天神专用的?」

老婆婆拍着膝盖开怀大笑,但随即换上正经的表情。

「你说的那个小孩子,看得见灵魂吗?」

「是,他看得见。勇气的感应能力非常强。」

沙耶重新坐好,深深点头。潮来巫女当中也有冒牌货,但眼前这个人无疑是真正的灵媒。

「可是在那个叫什么会来着的降灵时,他却什么都看不见?」

「他是这么说的。」

「这就奇怪了。哪里都看不见灵魂?」

「是,他说看不见召唤来的灵魂。」

潮来巫女从喉头发出笑声。沙耶不明白她在笑什么。

「请问……」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啊。对喔,原来你不懂啊。」

老婆婆以无法视物的眼睛环顾室内。沙耶心想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眼睛所向之处,只有挂在墙上的念珠。

「你应该也看得见吧?你不是有灵力吗?那应该就看得见。」

「看得见?」

「毕竟这里是很强的灵地啊。污水滴在清水里,也许就看得见,但污水里的污水大概就不容易看见了。你仔细看清楚.」

沙耶照老婆婆所说,凝神观看四周。她专心致志,仔细看清楚四周的情形。

「啊……啊啊……」

不久从沙耶口中发出的,是恐惧的呻吟声。光是用双手撑住想逃避而后仰的上身,就已经费尽全力。

老婆婆周围有很多灵魂。不只是一两个,而是密密麻麻地挤着几百个、几千个。这种光景让沙耶想起以前去那间诅咒宅第时的情形,但看到老婆婆在这群灵魂的中心笑得若无其事,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让沙耶心中更加战栗。

「你看见啦?这就是我们潮来巫女的末路。一旦把身体借给别的灵魂,这些灵魂就再也不会离开,会一直嚷着要我把身体借给它们,甚至送给它们。嘻哈哈,每天都不能掉以轻心呢。」

老婆婆笑了一阵,又变回面无表情的模样摇了摇手。

「如果你说的这什么会来着的小女孩是灵媒,多半会和我一样,被很多灵魂缠身。好了,你回去吧。要是待在这里,连你都会被缠上的。毕竟比起像我这样的老太婆,附身到漂亮女孩身上当然要开心多了。」

「离开之前我有事要做。」

沙耶拿起放在脚下的梓弓,手梳过头发,变出以灵力编织而成的发箭。

当沙耶将有净化之力的弓箭对准这些灵魂,老婆婆柔和地制止她说:

「没关系的,我这样就好。这是我必须背负的业,就像是我活过的证明。不要做这种焚琴煮鹤的事。」

老婆婆笑着这么说,让沙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放下弓箭。

9

「也就是说,那不是降灵术。有蹊跷的不只是要召唤出来的灵魂没出现,灵媒师本身也会被无数的灵魂缠身。」

沙耶兴奋地做出结论,说彼岸会的少女身边没有其他灵魂实在相当奇怪。

「不然又是怎么回事?」

「……这我不知道。」

「啥?你大老远跑到青森去,就这么空手回来?」

「不,只是还不知道详细情形,但我想,这一定可以做为线索……这个……」

沙耶起初还十分起劲,但一和凑谈过,说到最后一句话的声音随即变得像蚊子一样细小。

「我是想说在学习老师的手法之余,也要试着自己思考和行动……」

沙耶觉得再讲下去,当初与九尾妖狐对峙时的决心都要消退了。

「那,你的下一步又怎么样?」

「老师说的下一步是指?」

「既然见识过了真正的灵媒,那接下来你应该也见过了真正的诈欺师吧?你都发下豪语说要向我看齐了,总不会连这点都想不到吧?」

沙耶的无言诉说了一切。

「算了,我没指望你这么多。交通费去跟孝元请款,我可不会出。」

沙耶沮丧得几乎令人怜悯,她环视事务所内,发现少了一个人。

「请问,勇气呢?」

「披着总本山天才少年的头衔,跟老头儿一起去彼岸会啦。就算这头衔只是空壳子,拿来挑衅士道骸引他出手,应该挺合适的。」

「引他出手?」

凑不回答这个问题,打开抽屉,拿出一副扑克牌。

「请问老师要做什么?」

「我要给你提示,你闭上嘴。」

「提示是吗?提示、提示……」

沙耶对凑的这句话想不透,像鹦鹉似地反复念诵,接着忽然瞪大了眼睛。

「提示?难道老师已经知道真相了?」

「大致上想像得到。」

凑把扑克牌洗好,以熟练的手法在沙耶面前发好五张牌,用下巴催着沙耶说:

「你从这五张牌里选一张试试看。不用说出来,在心里记着就好。」

「那么——」

沙耶本想用手去指,这才赶忙住手,挑上了其中一张。是红心J。

「那,我现在就只把你选的那张换掉。」

凑把五张牌收到手中洗过,又发了五张牌放到桌上排好。

「有在里面吗?」

「没有……没在里面。老师是怎么做到的?」

「我问了你的守护灵。」

「我不相信有守护灵,不过老师好厉害。每次看电视,我都觉得不可思议,这种戏法到底是怎么看穿对方选了哪一张牌的?」

「你真的很好骗啊,好骗到害我觉得自己很白痴。刚刚我不是只抽换掉一张,剩下四张我也全都换掉了。刚才我发的五张牌都没在这里头。」

说着凑扔出偷藏起来的五张牌。沙耶所选的红心J也包括在内。

沙耶佩服之余,却想不通这和降灵术有什么关联,正歪着头思索时,孝元就上门来了。

「喔喔,孝元,你来得正好。」

凑发了五张牌排在他面前。

「你要变戏法?我被你骗过好几次,这次我可不会上当了。」

孝元充满斗志地看着手上的牌。

但凑什么都不解释,收走五张牌洗过,又发了五张牌。沙耶听过说明,注意到这五张牌已经不是先前那五张。

但孝元只觉得纳闷。

「戏法什么时候才要开始?」

「已经开始,也已经结束了。」

孝元一头雾水。看在他眼里,就觉得凑只不过发了五张牌,收走后又另发了五张牌。

「老师?你又在捉弄人了吗?」

「你也太失礼了,我明明就回答得正经八百。这就是降灵术的真相。做的事情都一样,就看是说戍守护灵、说成戏法,还是什么都不说。如果像刚刚孝元那样,我什么都不说,他就算想被我诈骗也没办法。诈骗这种事情,就是要透过沟通才能成立。只要先别去管降灵术云云,想想彼岸会做了什么就好。」

两人接连说出想到的想法。

「他们说出了只有当事人和死者知道的事情。」

「做出和死者同样的举止。」

「还有像是除了召唤来的灵魂以外,当事人也知道这些事情。就像勇气那时候一样。」

「召唤出来的人物形象,对活下来的人特别顺从,这种情形也算是有吧。」

「呃,也就是说,召唤来的不像是死者本人,比较像是……」

「以当事人对死者的记忆为根据?」

说到这里,孝元注意到了一件事,双手一拍,说道:

「原来如此,是读了对方的记忆,不,应该说是读了对方的心思?」

凑摆出狂傲的态度,摆出「你现在才知道啊?」的表情说:

「没错,那个叫伦宁的小鬼,真面目就是读人心思的异怪『觉』。」

「觉?」

沙耶与孝元同时吃了一惊。

「可是我完全没感觉到这种异怪的妖气。啊,不对,骸待过总本山,多得是方法可以掩饰异怪,也多得是手段可以操纵异怪。所以也有这种可能了?」

「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我才叫老头儿去问只有死者知道的事情。」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即使读了高田先生的记忆,也找不到答案。」

「没错。我跟老头儿问起,结果就问出了订婚戒指这个问题。」

「高田先生不知道戒指在哪里,所以那个觉的小女生也没办法找到。就是这么回事吧?」

「这不是很完美吗?」

「说完美是过头了点。毕竟说不定觉能够挖出连老头儿自己都忘了的记忆,又或者骸会透过征信社之类的人为手段找出戒指。只问问题是不够完美的。」

沙耶不知道这些可能性有多高,但仍然佩服想得这么周到的凑。正因为她不明白凑的本意,才能由衷佩服。

「可是有一点对我有利。高田老头乖乖被我诱导,提出戒指这回事。只要利用这一点,要让觉出错是易如反掌。」

看到凑嘴角上扬,两人只有不好的预感。

「很久以前,这一带跑来了一个闯空门的职业窃盗集团。他们的手法是对去过一次的地方反复去上好几次,毕竟消息会透过横向联系传开啊。而这栋大楼也有所防范,但还是被他们得逞了两次。」

「这跟我们说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话题突然乱跳,让两人觉得纳闷。

「不过啊不过,他们两次行窃,我这一户都没事。一定是我平常做功德,天神都有在看。」

「……一定是窃盗集团都觉得没东西可偷了吧。」

「说不定是进来以后错以为这一户已经偷过呢。」

「像你们这种孤僻的家伙多半会这么想,可是高田婆婆为人相当老实啊。」

「这是怎么回事?」

「她来找我商量,问我说要怎样才不会让她珍爱的东西被偷。然后我就随口回答了她。」

「呃,老师,这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啊,我知道订婚戒指在哪里。」

凑若无其事地说出不得了的话。

10

骸从四面八方端详这个镶着一颗小小钻石的戒指,检查有没有问题。

根据老翁高田提供的情报,要准备好同款的戒指,并不费什么功夫。因为一九七〇年代前半的Tiffany订婚戒指款式相当有限。

现在骸拿在手上的,是一枚怎么看都像是放了几十年的订婚戒指。虽然钻石是真的,却不是高田夫人的那枚订婚戒指。

如果伦宁可以用她读心的能力,从老翁高田的记忆中读出戒指的所在,就不需要这种赝品,但骸觉得可能性很低。还是准备好赝品,到时候再说成找到戒指,要来得稳当多了。

总本山的人,肯定不会想到准备赝品这种手法。只要按部就班,呈现出一定的戏剧性之后发现戒指,他们肯定会相信这是真货。这种狭隘的思考,甚至让骸觉得可悲。

成败关键在于老人的记忆力,但老人现在的信仰这么虔诚,就算与真品之间多少有些误差,相信他也会觉得是自己记错了。

利用伦宁运作的彼岸会,应该还可以捞到更多钱。骸希望能尽量延缓总本山的介入。

「不知道您还满意吗?」

男子说话的声音让骸回过神来。眼前的这名男子姓滨松,是仿造赝品的行家。

「嗯,你做得很好。我会遵守约定,在这周内把钱汇给你。然后,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千万……」

「那当然,我会保密。」

滨松很有分寸,知道久留没有好处,办完事就想立刻回去。但映入眼帘的幼儿实在太可爱,令他忍不住眯起眼睛细看。

「这位小姐真可爱,你叫什么名字呀?」

滨松经手的作品都是赝品,刚刚这句话却是真心诚意。他伸出手,轻轻摸着这个小女孩的头,结果——

「你的事情不是办完了吗?」

骸的声调很冰冷,滨松只好遗憾地将手从小女孩——伦宁身上移开。

滨松以难掩高兴的表情踏上归途。

他从未想过现在大红大紫的彼岸会,会找他做这样的工作。

「看来会是个好金主。」

相信今后对方也会经常找他仿造赝品。即使不再有新的委托,只要拿这次的事情去恐吓,要多少钱都拿得到。

「你是在哪儿,碰到俺的——?」

忽然间传来说话的声音,让滨松停下脚步。这条冷清的小巷子左右都是高楼,前后都看不到人影。

「是大楼里传出来的声音?」

为了缓和恐惧,滨松刻意说出声音。这时有东西滴落到他头上。

「下雨了?」

他抬头看看天空,但发现天上挂着清晰的眉月,是个晴朗无云的夜晚。接着他伸手摸了摸头顶,摸到一些黏腻的东西,令他想到狗的口水。

「哇!这什么玩意?」

滨松再度仰望头上,但这次他看的不是天空,而是大楼的窗户。他心想一定是有人从窗户扔了脏东西下来,但头上并没有任何一扇窗户亮着灯。何况大楼的窗户都是封死的,结构上本来就无法开闭。

「你觉得是有人从屋顶丢了东西下来吧?」

忽然间从正面传来与先前相同的嗓音。滨松赶紧将视线从头上拉回前方,就看到一堵高大的墙壁挡在身前。这是个巨大得让人怎么看都觉得是墙壁的身驱。

「你在想非得快跑不可?你在想只剩后面有路可以跑?」

外套下现出一条长满了毛的粗壮手臂。这条手臂几乎有成年人的躯干那么粗,手臂本身就像一件凶恶的凶器。

「你觉得这条手臂很可怕?」

这个人夸耀地举起手臂,指尖长着柴刀似的指甲。

「给俺说。俺的——在哪?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

当滨松答出这句话,巨大的嘴已经近在眼前。

滨松麻痹的思绪当中,茫然想着——

啊啊,我现在就要死在这里了啊。

11

骸与伦宁已经出现在见面地点。

昨晚勇气带着老翁高田,要求骸证明伦宁叫出的灵魂真的是死者的灵魂,骸很干脆地答应了这个要求。

勇气本以为一牵扯到总本山的人,骸应该会有所抗拒,不由得有种期望落空的感觉。

骸始终面带微笑,眼神中一直含有挑衅。

「昨天我说的东西,您带来了吗?」

高田依照骸的要求,拿出了一条领巾。这条领巾已经用了很久,但旧归旧,损伤却很少。

「相信尊夫人一定非常珍惜地用着这条领巾,感觉得到她深厚的情感。那么,我们就先请高田先生的夫人来一趟吧。」

高田牵起了伦宁的手,以严肃的表情等待降灵。看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只像是爷爷牵起孙女的手。

伦宁看了勇气一眼,但丝毫不显露出前一天那种天真而亲近的模样。她眼神深处隐约透露的一丝苦恼,会是错觉吗?

勇气故意面无表情地回视伦宁。两人的视线只交会了一瞬间,随后伦宁便立刻将视线拉回高田身上。

伦宁做出勇气在会场上看过好几次的降灵步骤,接着她就像被雷劈中似地突然全身僵硬,瞪大眼睛。

「小重?」

连声质都变了。但以老婆婆而言,她说话的语气又未免太有活力。

「巴巴?」

老翁高田战战兢兢地开口询问。

「我是啊,小重。」

「巴巴……」

「小重!」

「巴巴!」

老翁高田完全不理会有外人在场,和她用昵称互相呼喊。

「小重?巴巴?」

老人和平常的落差实在太大,让勇气张大了嘴合也合不拢。

「想也知道小重是我的名字好不好?高田重信。老太婆叫高田巴。」

重信变成小重姑且还算是可以理解,巴变成巴巴就让人难以形容。勇气的小名「小勇」被凑知道,都让他觉得相当难为情,但现在他心想至少比这两个老人要好。要是凑看到年逾七十的老人用撒娇的声音喊着什么巴巴,肯定会当场来个向后转回家,再不然就是爆笑出声,往后也一直拿这件事取笑人。

「巴巴、巴巴,跟你说喔,今天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好啊,只要是小重想知道的事,我什么都说。」

「那个啊,如果你不方便回答也没有关系。我送你的订婚戒指,不知道你放在哪里?该不会弄丢了吧?」

姑且不论降灵术的真假,老翁高田也许还是别再见妻子的灵魂比较好。就不知道老人自己是否注意到,他的尊严每一秒都在快速崩盘。

伦宁——巴摇头晃脑地沉吟了一会儿,然后……

「我忘了耶。」

说着伸出舌头。

「啊啊,巴巴好可爱!」

看到老人忍不住想做出去熊抱幼女的危险举动,连骸也不得不挡在中间,惊险地拦住他。

换个角度来看,也许会觉得这情景是祖父宠溺着孙女。勇气很想这么解释,但看到老人嘴上连连嚷着巴巴,缠着伦宁不放,无论他用多么善意的眼光去解释,都只觉得这人是个变态。

「高田先生,有没有什么物品与尊夫人有着更深的连结呢?与阳间的连结越多,越能唤醒灵魂深处的记忆。」

「这个我也拿来了。」

高田转眼问变回平常的孤僻老人,从口袋里拿出戒指。

「嗯?这是您要找的订婚戒指……啊啊,原来这是结婚戒指啊?」

老翁高田表情严肃地点了点头,但勇气已经无法从他这种模样中感受到往日的威严。

「小重,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戒指在哪里了!」

「巴巴好棒,真有你的!」

真不想待在这里啊。勇气内心暗自叹气。

「小重,你还记得吗?两年前我们家附近有个窃盗集团很猖狂。」

「这么说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啊。前一阵子我租出去的大楼也被窃盗集团偷过,让我好担心喔。要是巴巴你在场,说不定会没命啊。」

「不用担心啦,我都已经死了啊。」

「那我就放心了。」

令人头痛的对话持续着。

「然后啊,当时我就想说,万一戒指被偷走就不好了,所以我去请教了对窃盗集团很熟悉的人,他教了我怎么保管才好。他说窃盗集团在同一个地方大概会待半年左右,就会转移到下一个看上的地区,所以我就决定把我最宝贝的东西,拿去请人保管一年。我最宝贝的东西,当然就是小重送我的订婚戒指罗。」

「巴巴!」

骸早有准备似地拦在两人之间。

「那么,请问东西是交给谁保管?」

高田以嫌骸碍事的眼神瞪了他一眼,但让巴降灵的伦宁回答得很干脆:

「就在隔壁两站郊外,有一间叫做高圆寺的寺庙,我们两个不是常去那里赏花吗?我本来正打算告诉小重,结果就突然死掉了。我就是交给那间寺庙的住持保管,戒指就在那里。」

高田来到高圆寺前,以紧张的神情伫立不动。

「明明只过了两年,却觉得很怀念啊。」

少女轻而易举地从高田身边钻过,走进寺内。老翁目送着她的背影。

「你不进去吗?」

勇气催促之下,他才一脸心不甘情不愿似地走进寺内。最后进入的人是骸。

「请问各位是?」

大堂中一名男子注意到勇气等人,走了出来。是一名短发的中年僧人。

向前踏上一步的是伦宁。

「请问寂然大师在吗?」

和尚对她格外早熟的口气与态度感到些许疑问,但仍然回答:

「寂然——家父他两年前过世了。」

「寂然大师过世了……」

「请问各位找家父有什么事吗?」

「是,我们有东西请大师保管。」

和尚露出奇妙的表情。这名少女怎么看都只有七、八岁,实在不太可能在寂然生前就请求过他保管物品。

「请问您请家父保管的是什么东西?」

「是订婚戒指。我的妻子高田巴说是请这里保管的。」

「唔……」

和尚思索了一会儿。

「我并不知情,不过我们就找找看吧。看来是很宝贝的东西,既然各位寻求此物,我们自当奉还。」

事情迅速进展,高田以咀嚼着紧张与喜悦的表情,怜爱地看着伦宁。

骸内心觉得纳闷。

因为他几乎毫不指望伦宁能从老人身上读出订婚戒指的所在。

照这样看来,也许不必用到先前备妥的假订婚戒指。

骸摸了摸口袋里的小小盒子,却无法为这意想不到的幸运而高兴。

「会不会是这个?」

勇气说完拿给众人看的,是一个经常可以看到用来装珠宝的天鹅绒小盒子。

和尚带众人来到一个像是储藏室的房间,表示如果寺庙里帮人保管物品,肯定是放在这里。

找到戒指的过程实在太容易,让高田不禁有些愣住。而令勇气感到疑惑的是,连骸似乎也在吃惊。

「那我打开来看罗。」

勇气一打开盒子,就看到里面放着一枚戒指。

「啊!」

高田见状立刻惊呼:

「是巴巴的订婚戒指……」

白金指环上有着六根小小的爪子固定住钻石,款式完全符合一款名为The Tiffany Setting的经典款婚戒。

老人珍而重之地拿起这个老旧的戒指。少女看到他这样,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又可以戴上这个戒指,我好高兴。」

勇气仍以无法置信的表情,看着眯起眼睛的少女。但眼前的戒指却不容他否定。

「这样你了解了吗?」

骸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大叔的盘算落空了?

凑肯定是认定对方找不到,才会叫他们来找,但实际上他们花不到半天就找到了。

若从这个事实来看,反而会证明伦宁的降灵术是真的。难道说这是一种连已经成佛的灵魂都能呼唤过来的全新降灵术?

勇气犹豫了。既然扯上异怪,多得是无法解释的现象,但这次的事情就是让他觉得不对劲。他不明白为什么。他朝少女望去,眼中所见到的明明是清晰的影像,知觉却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显得模模糊糊。

这时勇气的手机响了。

「大叔竟然在这种时候打电话来?」

看到画面上显示的名字,勇气只能苦笑。

『找到戒指了吗?』

凑连招呼也不打,第一句话就单刀直入。

「找到啦。大叔你的盘算落空罗。」

电话另一头传来嗤之以鼻的笑声。

「你笑什么?死不认输?」

『有一件事我要问清楚。找到的戒指真的是巴巴的东西吗?你要确实问清楚是不是。』

「是无所谓啦。」

凑的话语之中有一部分让勇气觉得事有蹊跷,但现在最重要的是问清楚真相。

「你看仔细点,这枚戒指真的是老婆婆的戒指吗?」

「错不了,是我的。我永远也忘不了二十九岁那年夏天,小重送给我这枚戒指。当时小重腼腆的模样好可爱啊。」

「你在说什么啊?巴巴更可爱几百倍啊。」

勇气不理会老人的梦话,再问了一次:

「真的确定没错?」

少女充满自信地点点头。

「连姓名缩写都刻得清清楚楚,这戒指就是我和小重的。」

「没错没错,上面刻着S to T(注12)。我买了以后,就在资生堂餐厅交给巴巴。真怀念那个时候的银座啊。」

勇气尽管怀疑这样确认到底有什么意义,但还是打算把刚刚的答案转告凑。然而凑的电话却早已挂断。相信不用转告,他应该也已经听到刚才的谈话内容。

——大叔该不会是跑了吧?烂透了。

「好了,巴巴,你两年没戴了,戴戴看吧。」

「这么小的身体,戴起来一定太大啦。」

伦宁说归说,但还是从戒指盒里拿出戒指。

少女一拿出戒指,表情立刻从笑容转变为害怕。

「呜,啊……」

少女慌张地四处张望,不知道在找什么,不,应该说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巴巴,你到底怎么啦?」

「伦宁,你怎么了?」

看来连骸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做出突兀的举动。

伦宁突然飞也似地跑开,勇气、骸与高田都追了过去。

他们在快要跑出寺庙的时候追上了伦宁。并不是他们追上了幼儿的脚程,而是因为她停下了脚步。伦宁以害怕的眼神,看着挡在门前的人物。

「嗨。」

嘴角上扬的凑就靠在门边。

「怎么啦?自称巴巴的小姐。你的眉头皱成这样,会糟蹋掉好不容易变年轻漂亮的肌肤哟?」

勇气脑海中浮现出好几个疑问。凑为什么现身?伦宁为什么害怕凑?

「喔,这不是戒指吗?好厉害啊。没想到你真的找得到耶。」

凑的口气与动作夸张得很刻意,从头到尾都散发着虚假的态度。

「也许你们所谓史无前例的降灵术是真的啊。那,这真的是高田老头送他太太的戒指?」

「是啊,当然是了。」

伦宁正想回答,但高田早一步抢先回答。伦宁面对这个先前才被勇气问过的问题,表现出来的态度却完全不一样。她的表情像是随时都会哭出来,一再地摇头,再也看不到半点高田巴显灵的样子。

「是吗?那太好啦。老头儿,嗯?哎呀哎呀哎呀?」

凑仍然用很虚假的表情,盯着高田递出的戒指猛打量。

「老头儿,你送合成钻石给你老婆喔?」

「别说傻话了,我当年可是拼死拼活才存够钱买这个戒指。我是在银座的店买的,不可能会是假货。」

凑从口袋里拿出奇异笔,拔掉笔盖。

「老头儿,你知道吗?钻石这种东西的亲油性很强,可以用油性笔在上面写字。」

众人还来不及阻止,凑已经用奇异笔划上钻石。

「你做什么!」

「别这么慌。我刚刚不是说过钻石的亲油性很强吗?钻石可以用奇异笔在上面写字,可是合成钻石就不行。」

凑用手指把在钻石上写下的油墨上一抹,就把笔迹都抹掉了。

「合成钻石就像这样,写不上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也就是说这不是老头儿你要找的订婚戒指。」

高田看了伦宁一眼,但少女只以害怕的表情退后两三步。

「也许当初我买到的戒指就是假货。」

高田改口袒护她。

「这恐怕很难说吧。从光泽看来,这合成钻石是用二氧化锆做的。老头儿你的钻戒应该是一九七〇年代前半买的吧?可是二氧化锆做的合成钻石开始在市面上流通,是一九七〇年代后半的事了。要说你买错,未免太牵强了点。」

「那、那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也只能有一种结论了吧?就是你找到了假的戒指。做这种事会有谁得到好处?哎呀,这么说来,这里就有一个啊。」

凑的目光望向骸。

「假装在找,然后再告诉你说找到了这个合成钻石。这样一来,你就会更相信彼岸会,把你存下来的钱大笔大笔地捐给他们。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说完凑独自放声大笑。

——这是什么情形?

骸用手指摸了摸,确定他准备的假订婚戒指还在口袋里。

伦宁不是从老人几乎已经遗忘的记忆里,奇迹似地找出了订婚戒指的所在吗?

那么为什么会变成合成钻石?纯粹是因为老人说不出口,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合成钻石吗?

「喂,九条,这真的是合成钻石吗?」

「是啊,说来遗憾。」

老人仍不死心,继续追问,凑则一点都不显得遗憾,回答得自信满满。

——九条。

老人喊的九条这个姓氏,让骸感到不对劲。他翻找记忆,搜寻到了一个叫做零能者的字眼。

这个绰号在业界恶名昭彰。有人说他是诈欺师、骗子、有人格障碍、死要钱。但他解决的异怪案子多不胜数。

既然知道对方是手法干练的诈欺师,剩下的事情骸也都能迎刃而解地推测出来。

高田与凑似乎认识,那么凑就有可能事先知道戒指的所在。既然知道,也就有可能事先掉包成冒牌货。

伦宁跑过来拉了拉骸的袖子,连连点头。有着读心能力的少女以无言的方式,表示骸的推测正确。

「我说老头儿,这下你总该懂了吧?你就别再想用讨债来捐钱这种傻念头啦。」

骸伸手遮住嘴,掩饰嘴唇露出的笑意。

九条凑犯了错。他露出了破绽。

「果然,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老人垂头丧气地跪倒,但骸冷静地开了口:

「高田先生,不可以被他骗了。他是诈欺师。」

「喂喂喂,你想把自己做的事情推给别人吗?还是说你想坚称这戒指是真的?」

「这个戒指应该就是假的吧。这是事实。」

「那真的戒指在哪里?」

「逃不过我的法眼。真的戒指就在这里。」

骸走向凑,突然伸手到他外套的口袋里。

当他的手从口袋里抽出,手上握着戒指。

「你一瞬间拿合成钻石掉了包,为的就是声称伦宁找到的戒指是冒牌货。」

一边说着,骸一边装得一副从凑口袋里拿出来似地,亮出他自己准备的订婚戒指。

骸从吃惊的凑手上抢过奇异笔,在刚拿出来的戒指上一划。这次的笔迹附着在钻石上,擦也擦不掉。骸准备的戒指用的是真正的钻石,当然会有这样的结果。

「就像这样,这不是合成钻石,是您在找的订婚戒指。虽然我为了辨别真假而弄脏了它,但晚点我们会洗干净,恢复原状再奉还给您。」

高田愤慨地逼问凑:

「原来如此。你是不想还钱,才搞这种无聊的把戏吧!」

凑确实有着足以令人起疑的动机。

「不是。老头儿,我……」

「罗唆,给我闭嘴!我不想听。我实在受够你了。够了,借你的钱我不要了,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

高田对骸与伦宁为先前的失礼致歉,还道了谢,然后再也不看凑一眼,就这么离开了。

「零能者的名号我也听过,看样子你果然是诈欺师之流的人物。我本来还以为你这个对手会更难缠点,真没想到就只有这点本事,太令我失望了。」

骸露出风凉的眼神与讽刺的微笑,帮凑把因为自己先前伸手到外套里掏摸而弄乱的皱外套整理好。

「……诈欺师是你。这小鬼是觉吧?」

「谁知道呢?就算你说对了,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这孩子是大家的希望之光——伦宁小姐。好了,我就先失陪了。下次可要请你让我玩得开心点,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骸带着伦宁,转过身去。

「你的东西忘了拿。」

凑一脸不高兴的表情,把装了戒指的盒子扔了过去。

「啊!」

每个人都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凑朝士道扔出的盒子扔偏了,打中了伦宁的后脑杓。

伦宁不知是否也很惊讶,她以快哭出来的表情摸了摸自己的后头部,捡起掉落在地的盒子递给骸。

「这并不是我的东西呢。不过既然你不要,我就拿走吧。」

凑目送他们两人的背影走远,直到看不见为止。

「大叔,你刚刚那样再怎么说也太……」

凑对勇气责难的声音毫无反应。他像是在思索,令人觉得不方便跟他说话。

「我说大叔,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偷偷跟踪我?你说她是觉,是真的吗?」

凑果然依旧不理他,只顾着埋头思索。

「总觉得你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你是躲在哪里监视?」

凑仍然不说话,但随手就把手插进勇气的外套口袋,拿出一个小小的黑色物体。

「咦,这什么东西?」

看到这个陌生的物体从自己外套里跑出来,让勇气吓了一跳。

「这该不会是窃听器吧?原来你在偷听我们讲话?」

勇气指责凑太坏心眼,然后又说:

「啊啊,是因为这样就不会被觉发现,又可以掌握状况?毕竟一靠近,心思就会被读出来。」

说着说着勇气自行得出结论,也就不再追究。然而凑听到这几句话后似乎灵光乍现,看了勇气一眼。

「没错,的确是这样。这说不通啊。」

凑在令勇气意想不到的地方,对他说的话起了反应。

「咦?什么东西说不通?」

「我一直待在很远的地方,可是那小鬼一碰到戒指就有了反应。她为什么会注意到我准备的戒指是假货?」

凑的表情从狐疑一转变成轻薄而坏心眼的笑容,并没有花上多少时间。

12

今天会场也是座无虚席。会场上约有五百名左右的会员,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串有彼岸会眉月队一子的念珠,双手合十静待这一刻的到来。老翁高田的身影也在其中。

看到会场上的盛况,骸并不显得满足,只投以冷淡的眼神。

「就像平常那样,你行吧?」

伦宁微微点头。

今天还有电视台的人来采访。只要这次降灵会成功,就可以吸引更多人,也就能指望得到更多收入。骸打算再赚个几亿。

「那么就请第一位上场。」

走上舞台的,是一名神色紧张的青年。

「请问贵姓大名是?」

「我叫齐藤正和。请、请让我见家母。请叫出去年过世的家母。」

青年——齐藤说得有点破嗓,激动地探出上半身。他用力握住念珠握得手发白,令人看了于心不忍。

「我明白了。我们马上就让您见到令堂。」

会场上的气氛变得不一样了。降灵术就要开始,死者会来到人间。期待、不安,以及掩饰不住的恐惧,全都交杂在一起。

——这样就好。

就只是和平常一样表演,和平常一样结束。

当齐藤在眼前坐下,伦宁就开始左右摇动。这种降灵仪式很刻意,然而一旦众人习惯,就会变成简明易懂而且带动效果绝佳的表演。

「呜呜,啊啊……」

伦宁发出呻吟声。会场上的人都知道,这是降灵术成功后的第一个征兆。

「这里……是哪里?」

过了一会儿,少女的口中发出老妇人口吻的话语。齐藤半信半疑地窥视伦宁的脸。

「妈?」

「啊啊、啊啊……宏树,你是宏树?」

但探出上半身的齐藤听了后皱起眉头。

「宏树?你在说什么?我的名字是正和。」

骸咂嘴了一声。这是伦宁的失误。她弄错了该从大量的资讯中读出哪些部分。

「……对,你说得对。自从妈出车祸死了以后,你一定很难过吧。」

齐藤突然站起,发出愤怒的吼声:

「我妈的死因是癌症,才不是什么车祸!而且你说话的口气和我妈完全不一样,她的口气更爱理不理、更粗暴。我本来还以为这里的降灵术是真的才来看看,没想到根本是下三滥的诈骗。」

青年气得肩膀颤动,就这么离开了。电视台的摄影机捕捉到了他的背影。

会场上的气氛一片尴尬。

「喂,这是怎么回事?」

骸这么问道,伦宁却只是摇摇头,表示她也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不像在说谎。既然伦宁并未说谎,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多半是不相信降灵术而跑来搅局的人,也许是被说中觉得不甘心,只好就这么跑掉了吧?电视台都派了人来采访,第一个客人却是这种人,运气还真是够差了。

但骸认为还可以挽回颓势,选了下一个来宾。这次他挑上的是一位看起来正经八百的年轻女性。他之所以挑上这名女性,是因为他认为这名女性应该不会做出说谎跑掉这种事。

伦宁用与先前相同的方式再执行了一次降灵术。

「有香、有香?我是爸爸啊。」

伦宁说出降灵后的第一句话,这名她称之为有香的女性就掩饰不住困惑的表情。

「……家父没死,我想见的是舍弟。」

女性起身对两人行了个礼,就这么离开了会场,她的背影显然失望透顶。

「这是什么情形?一次也就算了,竟然弄错两次,到底怎么回事?」

「我就和平常一样,我就像平常那样在弄啊。」

伦宁露出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表情。

「知道了,你冷静下来好好做。只要照平常那样就好,你也不想回去过以前那种生活吧?」

伦宁紧咬嘴唇,微微点头。看到她这样,骸虽然觉得不安,但现在也不能罢手,于是面带笑容地环视整个会场。

「看样子今天伦宁小姐状况不好,也许是与灵界的连结在忙线中吧。可是已经不要紧了。」

说着骸点了今天的第三名来宾上台。

空旷的会场中,只见骸用手帕按着额头百思不解,伦宁一脸害怕地站在他身边。

「……为什么?」

他是在问,为什么对所有人的降灵术都失败了。之后他们又挑了四个人进行降灵术,但伦宁对每个人都说错了。当初谈好请电视台的人来采访,但现在已经临时决定停止播出。相信这件事马上就会传得人尽皆知。现代的个人资讯传递手段很发达,这种事情传得非常快,完全无法阻止。

「所有的人都走了啊。」

他环顾会场,舞台上散落着导览手册、食物与念珠。是来宾扔到台上的。骸的额头会肿了个包,就是因为被其中一样所击中。

忽然间他注意到会场最后头还坐着一个人。

「今天已经散场了,您请回吧。」

坐着的人物站了起来,但并未离开,反而朝舞台走来。

当骸看到这名人物从昏暗的观众席来到明亮的舞台上,挤出了沙哑的声音说道:

「……九条凑。」

一个露出轻浮笑容的男子就站在台上。

13

「大叔好慢啊。」

沙耶为勇气躺在沙发上看漫画的模样越来越像凑而担心,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两人之间还是有着一点差异,那就是勇气看的是漫画,凑看的则是赛马报或有写真女星的杂志。

「沙耶大姐姐,你好像有点累了?」

「是啊,因为我昨天帮老师的忙弄到很晚。」

「咦?跟大叔?在这里待到深夜?」

「嗯,真的很累。毕竟老师几乎什么都不做。」

勇气固然好奇他们昨天在做什么,但这时又有一件更令他好奇的事情发生了。勇气每隔五分钟就会上一下社群网站,这时突然起身叫了沙耶一声。

「开始了,沙耶大姐姐。」

「咦,真的?」

「上面写了很多。像是说彼岸会果然是诈骗,还有电视节目不播了。哇,好像还发生了接近暴动的情形。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耶。」

「借我看一下。」

从旁靠过来看的沙耶率直地感到高兴。

「好厉害,真的都被老师料中了!老师果然好厉害。勇气你也这么觉得吧?」

然而勇气看到网路上对伦宁的谗骂,表情蒙上了阴影。

「她明明只是被人利用……」

沙耶反省起刚才单纯嬉闹的自己。

「说得也是,毕竟这件事把这么小的孩子都牵连进来了。」

虽说是异怪,但伦宁的外表还是个小孩子,两人都没办法将她当成敌人看待。

「你担心她?」

即使沙耶问起,勇气仍然不说话。沙耶本以为是她惹勇气不高兴了,但其实不然。

勇气并非因沙耶的话语而沉默。他的眼神正经得吓人,目光始终盯蓄外大马骼街方恂卜卜动也不动。像是忘了眨眼而瞪得大大的眼睛,以及流下的好几滴汗水,都游说着少年的紧张。

「勇气,你怎么……」

话只说到一半,沙耶便和勇气方才一样停住了。她反射性转头所望的方向与勇气一致。

「……是异怪?」

沙耶以沙哑的嗓音喃喃念道:

「有异怪正在接近这间事务所。」

这个人在人群之中显得鹤立鸡群。

他的连衣帽压得很低,整张脸都藏在帽子里。但不管怎么掩饰,他高大的身躯都太显眼了。

无论是在大马路上招揽生意的皮条客,还是拉客的特种服务业女性,每个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被吸引到这名缓慢行走的巨汉身上。

凡是他经过的地方,都会闻到一股令人想捏住鼻子的强烈野兽气息。

闹区虽然热闹,巨汉周遭的一小块空间却像是按了静音键似地鸦雀无声。

「是——的气味。」

他说话的声音很含糊,像是嘴里含着东西一般。

「是俺——的气味。」

这名身穿外套的巨汉就像野兽似地动了动鼻子,目光扫过四周。一名皮条客仿佛想夸耀自己的有勇无谋,朝男子走了过去。

「嗨,这位小哥,要不要来我们店里坐坐?我们有很多很棒的小姐喔。」

「不、不要。」

「别这么说嘛,我们店里可是……」

「长头发的女人、菲、菲律宾的女人,还有谎报年纪的女人,这些俺都不要。」

皮条客表情抽搐不是为了别的,正是因为他脑子里浮现出来的话,对方接二连三地说出来。

「等一下,什么小姐谎报年纪?你不要乱讲我们店的坏话。」

皮条客的视野忽然间变得一片漆黑。他还无法理解自己被对方一只手抓住整张脸,整个人就重重摔到电线杆上一撞,昏了过去。

「是这边。俺的——在这儿?」

不久后,他在一栋小小的住商公寓大楼前停下脚步。

「这儿有气味。很重的气味啊。」

他咧嘴一笑。

这个人的身体一瞬间压低,紧接着就踹着大楼与大楼之间的墙壁往上攀升。

「是这儿吗?」

他从窗外往内窥视,看到里面有着一对少年少女。

「沙耶大姐姐,后面!」

几乎就在少年——勇气呼喊的同时,少女——沙耶已经射出弓箭。

「好危险啊。」

这个人轻而易举地用嘴咬住沙耶射出的箭,手一放上窗户,就强行把玻璃窗拆了下来,一手扔开。

沙耶再次梳过头发,将下一枝箭搭到弓上瞄准。

「接下来要瞄准俺的眼睛?你这女人真可怕。哎唷,你还是决定瞄胸口啦?小鬼头藏着东西是吧?是、是一种叫做不动明王金刚索的绳子?你也藏着可怕的家伙啊。」

这个人说的话彻底看穿两人的心思,让他们掩饰不住震惊。

「勇气,这个异怪该不会是……」

「这家伙,是觉。」

觉看到两人目瞪口呆的表情,得意地笑着从窗户入侵到屋内。

14

「难不成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好事?」

不用问也知道,凑不可能是碰巧在场。但骸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难道降灵术失败的来宾都跟凑串通好了?可是这个说法太牵强,接受降灵术的来宾是骸自己挑选的。

除非几乎所有来到会场上的人都和凑勾结,否则就无法制造出那么多次失败。今天的来宾超过五百人,这种做法近乎不可能。

「你怎么做到的?」

「你是要我告诉你戏法的底细?」

「消息传得很快,彼岸会今天就玩完了。而且总本山的僧兵不是在外头了吗?我无路可逃。」

骸手划九字,念出像是咒语的句子。伦宁的身体一瞬间发出光芒,头发与衣服都被风吹动,但随即变回原来的模样。

凑是零能者,不知道伦宁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但仍看出骸做了什么。

「你是解开了让人看不出伦宁是觉的法术吗?」

「死抓着已经拆穿的戏法不放,这种事太难看,我不想做。」

「你是要我夸你够果决吗?」

凑以嘲弄的语气这么说。

「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

凑并不回答,捡起一颗散在地上的念珠,然后丢了出去。这颗念珠划出弧线,打中伦宁的头而落地。伦宁按着额头,显得很纳闷。

「这就是答案。」

骸不懂他这话的意思,皱起了眉头。

「怎么?你还不懂?那我就说个老故事给你听吧。有一天,樵夫在山上遇到了觉。觉对他说,你现在觉得害怕对吧?樵夫被说中心思,于是就想逃跑。觉又说,你现在想跑对吧?你现在想到会被吃掉对吧?你现在想用斧头攻击我对吧?觉接连说中樵夫的心思。但樵夫退后时踩到的树枝弹了出去,打中觉的脸。觉吓了一跳,就这么跑掉了。我懒得讲太多话,所以省略了很多,不过觉最基本的传说之一就是这样。」

发生人心中并未想到的事情,让觉吓到而跑掉。简单来说就是这样的传说。

「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

「没错。」

凑又捡起念珠,伦宁缩起身体提防。看到她这模样,骸灵光一闪。

「你是指念珠打中她?你是有意掷出念珠,伦宁却躲不开。」

「就是这么回事。告诉你吧,在场的这个觉,其实根本没有在读人的心思。」

凑这句话太出乎骸意料之外,让他一瞬间说不出话来,但随即反驳说:

「不对,这说不通。以前伦宁就曾经无数次看穿对手的心情,说中对方的过去。这你要怎么解释?」

「别急。我只是说她没办法直接看穿人的心思。读取的能力是有的,你只是弄错了她是从哪里读出这些事情。」

凑走上舞台,兴味盎然地看着伦宁。

「她是从物品中读取人的思念。用超能力的名词来解释,大概就属于读取残留思念的接触感应能力(Psychometry)吧。她的读心能力就属于这一类的能力。她是从信徒带来的遗物读取死者的记忆,当时她也发现到戒指是假的。也就是说,她是用间接的方式读取思念。」

「所以才对你掷出的物体反应不过来?」

骸似乎想到一些情形符合这个说法,不再反驳。

「觉这种异怪会让人类女性生下孩子,而当觉的血统一代代变淡,能力多半也会跟着变质。她就属于这类亚种的觉。」

「我懂了,就当作是这样吧。但就算有这种情形,她今天为什么会读错这么多次?不管是从物品还是从人身上读取,结果应该都没有两样。以前她也一直做着一样的事,为什么只有这次会失败?你到底是怎么让她失败的?」

「很简单,只要让她摸到残留思念更强的东西就行了。这样就可以让她弄错要读的对象。」

「更强的残留思念?可是哪里有这种东西?」

凑从口袋里拿出他带的念珠。伦宁一瞬间紧张起来,但看到凑不是要扔向她,松了一口气。

骸讶异地看着念珠。今天的来宾几乎全都是新加入的会员,因此念珠是在会场前面发的。但就算是这样,还是有些地方不对劲。

「这念珠还真旧。」

「当然旧了,因为这念珠是我跟恐山的老太婆借来的,是元祖降灵术的货色。光是想到上面留着多少残留思念就让人发毛啊。」

凑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滚动念珠发笑。

「所以你是掉包了念珠?哼哼,哈哈哈哈哈哈!」

骸笑了一阵,自嘲地说道:

「我彻底输了啊。你对这孩子的读心能力,理解得竟然比陪她这么久的我还深?」

会场的门打开,总本山的僧兵现身。

「这种状况下,就算我失踪也不会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大众应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吧。了不起,你们准备得实在太周到了。」

骸的知名度本来还兼有保证他生命安全的作用,但现在他已经没有这个后盾了。

然而本来老神在在的凑看到骸的态度,却显得十分没趣。

「对了,刚才我不是解开了我对伦宁施的法术吗?那是用来让人认不出她是异怪的法术。」

「这又怎么了?」

骸仍然面带平静的微笑说道:

「简单说,那是一种让人弄不清楚存在的法术,也许可以说是一种改版的隐身术。要骗过总本山这些家伙的耳目,固然是我对她施这法术的理由之一,但最重要的理由是为了生命安全。觉的存在非得掩饰好不可,因为……」

背后的入口处发出咿呀作响的压挤声。

「喂,别来碍事。」

谈话受到打扰,让凑不悦地转过身去。

凑对站在入口的僧兵抱怨,但随即注意到僧兵的情形不对劲。

僧兵的脚离了地,像钟摆似地摆动。脸被门口上方的墙壁遮住,整个人就像吊死的尸体,以头为轴心左右摆动。僧兵身后可以看见一个巨大的人影。

有人在门外抓住僧兵的头,又或者是叼在嘴上,将他提了起来。

僧兵的身体横着朝凑直线飞来。凑一步也动不了,僧兵的身体从他身旁飞过,弹跳几次之后猛力撞上舞台的墙壁,这才总算停住。

「……俺找到哩。」

他们听见一道含糊得让人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的嗓音。

「终于让俺找到啦。是俺的女儿,是俺的女儿的气味!」

浑身是毛的高大身躯从门口钻了进来。

「我之所以藏住伦宁的妖气,最重要的理由呢,是因为若不藏好,就会被她爸爸发现啊。」

身形巨大的觉发出撼动空气的咆哮,与骸说话的声音重合。

15

外套再也承受不住觉胀起的肌肉,转眼间就撑得破破烂烂。

异怪明显超过三公尺,模样就像一只全身是毛的巨大猿猴。只见它扫视会场四周,但不管是哪都看不到伦宁的身影。不知不觉间伦宁已经跑掉了。

「在哪儿?俺的女儿在哪儿!」

骸从觉身旁溜过。觉对骸丝毫不放在心上,不,它甚至并未注意到骸。

「隐形术啊?」

「就是这么回事。那恕我就这么失陪了。面对这个凶暴的异怪,没有任何准备也没有特殊能力的零能者撑得了多久,应该挺有看头的。」

骸留下这几句话,就走出了会场。

觉虽然感觉不到骸的存在,但似乎觉得有事情不太对劲,视线转往骸刚走出去的大门。

凑趁机拿出手机,但有个物体从觉手上飞来,打掉了手机。

「你刚刚想求救对吧?那叫做手、手、手机吗?」

觉弹过来的是一颗小石子。

「你块头这么大,手倒挺巧的。」

凑想拉开距离,觉说:

「你、你还有另一支手机啊。放在左、左边口袋?你想跟一个叫孝元的男人联络?还是找理彩子?」

它抢先说出凑的心思。

「没用的,你的心思全都被俺看光哩,你什么也瞒不了俺。把俺的女儿交出来,快点交出来。你身上,俺女儿的气味很重。」

「既然会读心,你应该就知道人不是我藏的吧?」

「人、人、人类动不动就说谎,连心里想的也都是谎话。你把她藏到哪儿去哩?得把你的内脏翻出来找才行吗?」

庞大的身躯靠近凑,强烈的野兽气味刺激凑的鼻腔。

「你想从舞台后面的通道逃走?了不起。你的脑袋里,完全掌握了这栋大房子的构造吗?这叫做探勘场地?你挺狡猾的嘛。」

觉的指尖在地上一划,厚重的地毯轻易裂开,连地毯下的水泥地都被削出痕迹。

「可是没用的。你根本逃不出俺的手掌心。」

觉肩膀颤动,笑得很下流。

「你挺英勇的嘛。竟然想到用这种方法杀俺?好可怕,好可怕。」

觉的目光望向舞台上方挂了许多电灯与舞台布幕的吊挂天花板。

「要是被那个吊挂天花板砸中,就算是俺也不会没事。可是俺不会上这个当,真是遗憾啊。」

凑将视线从舞台边缘的操作盘上移开。本来如果觉继续走过来,他就打算看准时机放下吊挂天花板。

觉的目光望向会场上成排的椅子。凑已经想到也许可以用这些椅子杀死觉的手段。

这个方法就是利用旧椅子的格子状空洞,绊住觉的行动,也就是打算像施展关节技那样缠住它。凑不知道椅子比较坚固,还是觉比较强韧,但这可能性就这么从凑的脑海中创造了出来。

「没用的。俺才不会朝椅子挥拳。」

那就将目标放在这家伙的头吧?

凑插进口袋里的右手握着打火机。他知道如何让打火机瞬间爆炸。他打算牺牲右手,把打火机扔到觉嘴里,在觉的喉头引爆。

「连嘴都不能乱张啊。」

又或者放在舞台角落的打扫用具推车上,有清洁剂可以拿来混合,制造氯毒气。但凑不确定这种毒气对觉是否有效。凑的思绪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觉自己也无法判断是否有效。以前不曾有人类试图对自己喷氯毒气。这些字眼与行动都是它完全未知的,因此它起了戒心。

凑继续思考。他眼睛盯着觉,始终不停止思考。

觉已经在凑脑中看到超过十种杀死自己的手段。一个没有法力也没有灵力的人类,竟会有这么多种手段可以杀死觉?尽管其中包括了一些只是可能性的手段,但种类之多仍相当不寻常。

然而无论凑想到什么,既然全都会被觉看穿,也就不可能成功。

「停。没用的。你会被俺杀掉。」

但凑的思考仍不停止。

利用布幕勒死、让建筑物崩塌来压死、引发火灾让它窒息。新的致死法接二连三创造出来。

「俺不是说过没用的吗?不管你怎么想,都杀不了俺。」

觉的口气变得烦躁。

实际上这每一种手段,成功机率都不高。都是一些十次当中,不,应该说是二十次当中能成功一次就算赚到的计谋。

但觉起了戒心。凑脑中确实有着足以令它戒心大起的记忆,那就是无数次打倒异怪的实绩。

有异怪被放逐到外太空;有异怪被困在奇妙的电子机器里;也有透过医学治疗解决的手法。他的手段多样而且异样,不是觉所能理解的。

因此觉动弹不得。把这种一丁点的可能性揽到自己手上而存活到现在的男人,就站在自己的眼前。

杀死自己的手段接连灌进觉的脑子,觉能采取的行动也接连被涂抹掉。

「停、停下来!」

觉往后退,脚绊到椅子。

「咿!」

觉赶紧往后跳开。拿椅子杀它的手段已经有三种之多,不,是四种?甚至有些手段是组合了多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因素,可说曲折离奇。

觉往天花板一看,看到自己就在照明的正下方。让觉触电而死的方法,眼前这个人也已经想到了好几种。

就在觉惊恐的当下,又有许多杀人手段一波又一波地涌进脑海中。资讯量越来越多。即使看得穿心思,却未能理解内容。感觉就像被迫同时观看好几个画面的快转影片。

——还、还是跑掉吧?

觉正打算转向背后的出口时——

「你要逃跑?女儿也不用找了?」

凑这句话仿佛看穿了觉的心思。觉知道凑的用意,凑说这些是想让觉动摇。但明知如此,觉还是动摇了。凑早已看穿觉已然陷入这样的心理状态。

「你不知道俺女儿在哪儿。俺留在这儿也没意义。」

「我说我不知道的时候你明明就不肯相信,还真是随你高兴怎么讲都行啊。」

凑嗤之以鼻。觉竟被区区一个没有任何能力的人类嗤之以鼻。平常明明都是由它看着心思被看透而不知所措的人,对这些人嗤之以鼻。

但觉还来不及生气,杀它的思绪就像雪崩般地灌进脑中。

「停,停。不要想了。不要想啊啊啊!」

杀死自己的方法填满了脑子。既然不想看到这些心思,别去读心就好了,但觉又不敢这样。想到凑会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形下,想出无数杀自己的方法,就让它更加害怕。

所有的行动,都会衔接到凑构思出来的杀人手段。如今觉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恐惧。

16

当孝元来到会场,彼岸会的降灵术已经结束将近一小时。

派来会场的僧兵都没有联络,让孝元实在等不下去,而正好就在这时接到了勇气的电话。

勇气说一个凶暴的觉在找女儿,他与沙耶合力应战,仍然凶险无比。然而觉却突然离开了。说是闻到女儿的气味,就消失在夜晚的城市之中。

孝元听到这些消息,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凑有危险。

「孝元先生。」

孝元正好在会场门口撞见沙耶与勇气。

从外面看去,会场内不像有任何异状,但微微闻到的血腥味让他们越想越不安。

当初为了活捉骸而驱离闲杂人等的选择,可能换来了反效果。

「大叔!」

「老师,老师!」

勇气与沙耶飞奔过去。

「你们两个,太危险了,不可以先过去。」

孝元赶紧追向他们两人。

前往会场的路上,散落着多具尸体,几乎都是僧兵。

——凑,拜托你千万别出事。

三人怀着祈祷似的心情走进会场,但映入眼帘的光景实在太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令他们不知不觉间停下了脚步。

会场通道上有个巨大身体缩着不动。起初他们无法理解到这个身躯就是可怕的异怪——觉。

觉在发抖,不,是在害怕。他把身体缩成一团,模样十分可笑。

凑则把脚放在觉眼前的座位上坐着,丝毫不把面前的觉放在眼里。

「嗨,你们也来得太晚啦。」

凑每次一开口,觉就全身一颤,身体缩得更紧。当凑站起来,它甚至还吓得尖叫。

这幅光景极为异样。觉会怕成这样固然有蹊跷,凑这么老神在在也同样反常。

「你到底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在沉思。」

凑一副天下本无事的模样耸耸肩。

「为、为什么……为什么俺会输给区区的人类。俺明明能读心,为什么?俺为什么赢不了?」

这就是觉最后的抵抗。它拼命挤出语带恐惧的声音。

凑在觉面前蹲下,从正面看着它。觉害怕的双眼犹豫着,不敢正视凑而撇开目光,但最后还是死了心,回看向凑。

「我就告诉你打赢的方法吧。你只要什么都不想,直接开打就行了。不是明明会读心却还打不赢,就是因为你会读心才会输。」

觉大吼一声,在吼声中举起圆木般粗壮的手臂。相信只要这只手往下一挥,就能轻易将凑的身体打扁,让他就此断气。

凑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回望觉。凑的眼神中没有任何威吓或计谋,就只是回望着觉。

觉因愤怒而竖起的毛迅速回缩,手臂自然放下。觉再度缩起身体,看上去就像对凑五体投地。

终章

骸从会场离开后,利用众多逃脱路线之中的一条顺利脱身。

即使不这么小心翼翼,僧兵也已经被觉解决得差不多,但骸不想多冒一丝风险。

他在哪里都找不到先躲起来的伦宁。伦宁讨厌会吃人的凶暴父亲,在帮她躲避父亲的条件下答应合作。对只在山上生活过的伦宁而言,都市生活应该十分新鲜,合作关系超乎想像的顺利。

但这种关系也在今天结束了。

伦宁是异怪,年龄和外表不相符。说不定她已经活得比骸还久,也说不定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幼小。

担心她毫无意义。

骸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在国外避风头。

靠彼岸会骗到的总金额多达到五亿以上。骸心想要不是凑出现,应该可以捞到两倍以上,但凡事都一样,急流勇退最重要。

骸逃到总本山管不到的国外后,静候款项入帐。逃走时他也早已确保钱的流通路线,之后只要等钱汇进来就行了。

骸从传闻中知道凑活了下来。

尽管很想知道凑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来对付那凶恶的异怪,但有另一件事更让他挂心。因为预定的日期都过了,钱却没送到骸手上。

骸等得不耐烦,调查了钱的流向。一直到途中,钱都按照原订步骤流通。

但五亿的款项忽然间消失了。

凑看着存折看得嘴角上扬,让沙耶与勇气以不舒服的表情看着他。

「哎呀呀,这次的案子收入真是不错。」

两人从未看过凑心情这么好,本想一直躲得远远地不去理他,但最后还是敌不过好奇心。

两人像猫一般战战兢兢地靠近,偷看凑正在看的存折。上面列出了一串很长的数字。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亿,是亿啊!老师,这有五亿圆以上!」

「大叔,你这钱怎么来的!」

「是这次劳动换来的正当报酬。」

「正当?你跟总本山收了这么多钱?」

「不可能。一定是赛马赌赢了。一定是大爆冷门了吧?」

「啊,该不会是彩券之类的吧?」

「是运动彩券?还是国外的乐透?大叔,跟我们说嘛。」

「老师,这样一来就可以把债还完了呢。而且还清以后还会剩下很多。」

「你白痴啊?这些钱是我的。」

「不行啦,凑,这些全都要还给被骗的人才行。」

两人喧闹得太兴奋,没注意到孝元走进来。只见他从后方伸手抢走了存折。

「您说钱要还给被骗的人,这……」

「大叔,该不会……」

两个小孩先前还在嬉闹,态度立刻急转直下,一口气变得十分冷漠。

「喂,等一下,这说不过去吧?我辛辛苦苦查出钱的流向,趁流到国外之前先劫走,这些钱当然应该是我的。」

「我觉得光是用到劫走这个字眼,就已经没有说服力了。」

勇气傻眼,沙耶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钱属于被骗的人。」

「还给这些笨蛋,也只会又被骗走。」

「总比交给一周就会赌到输光的你要好。」

如此严格的孝元实在很少见到。

「就算老师再怎么夸张,应该也不会一周就把五亿给用光吧?」

沙耶看到凑失去五亿的模样实在太过可怜,不由得同情起他,改口帮他说话,然而孝元摇摇头说:

「凑手上的钱一多,想到的就只是每一次可以押注的金额变大。所以不管他钱多钱少,钱留在他手上的时间都不会有多少差别。一周就会用光的。」

孝元说得非常笃定,没有反驳的余地。

「来,这是这次的酬谢金,御荫神道要给你的份也在里面。你又帮我们解决了疑难的案子,谢谢你。」

凑打开从孝元手上拿来的信封,看了看支票上的金额。但这个与五亿相比之下实在太过渺小的数字,只让凑露出不甘愿的表情。

「脸色别这么难看嘛,我觉得这次并不是没有好事。高田先生也了解了状况,愿意等你还钱,不会把你赶出这里。毕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无上的至宝啊。」

孝元如此说道,但凑只露出像是在听外星人说话的表情。

「你的事办完了吧?那就赶快给我回去。」

凑像赶野狗似地挥手赶人,但孝元说还有一件事,并没有就此回去。

「来,进来吧。」

孝元朝门外喊了一声,有个七、八岁大的幼儿战战兢兢地开了门进来。是在彼岸会执行降灵术的伦宁。她不再穿着振袖,而是和普通女孩一样,穿着可爱的粉红连身裙与羊毛外套。

「谢、谢谢你们。还有对不起。」

伦宁朝众人一鞠躬,挂在脖子上的项链也跟着摇动。

「你这项链,该不会是?」

勇气在做为项链坠子的石头上感觉到一股很特别的力量,也就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我爸爸……做了好多坏事,所以被关起来了。」

伦宁的表情很复杂。她很想逃开可怕的父亲,然而看到父亲落魄,心中似乎还是会涌起怜悯与同情。

「要等到封印解除,大概得花上三百年左右吧。」

不知道以杀死六个人的罪而言,这样的责罚是轻是重。

「这孩子以后会怎么样?」

沙耶担心地看着女孩。

「她的处置还没决定。毕竟要说她做了什么,也只是成了诈欺的共犯,而且从际遇来看,更只是遭人利用。我想应该会暂时找人收留她吧。」

但能收留觉的人不好找。孝元并未说出这句话,只以苦笑来表达。

「没关系,就留在我们这里吧。」

凑的这句话实在太出人意料,让沙耶、勇气与孝元都瞪大了眼睛,伦宁也露出惊讶的表情。

「大叔,你是认真的吗?」

「要是被总本山的人带去收养,异怪待起来只会觉得处处不自在。这里又不会那么严肃,不是吗?她可以待在这里,爱怎么过就怎么过。」

「凑,我过去是不是误会了你?」

「老师,你太了不起了!我好感动。」

「大叔,我看你其实喜欢小女孩吧?」

只有勇气摆出一副我绝不上当的态度,另外两人都老实地感动。

「谢、谢谢你。」

伦宁战战兢兢地对凑道谢。但她一走向凑的书桌,碰到他身边的杂志,态度立刻转变。

「……不要。」

伦宁露出害怕的表情,与凑拉开距离。

「我再也不想做那种事了。我不想待在阴暗的地下读扑克牌或麻将!」

伦宁说完就飞也似地跑了出去。

「啧,被她给跑了啊。」

气氛一阵尴尬。

「凑,难道你想把觉的能力利用在违法赌博上?」

「什么叫做被她给跑了!竟然连那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老师太差劲了!」

「大叔,恋童癖都还比较有救耶。」

是我太天真了:我错看老师了;他从一开始不就是这种家伙吗?三人各以不同的方式责怪凑,然后就为了去追伦宁而赶紧跑出事务所。

「碍事的家伙全都消失啦?」

当事人凑说完这句话,就把赛马报放到脸上,躺回沙发上开始打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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