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勇气公仔
录入:↑我媳妇是只大狸子
序章
透过相机的观景窗,找不出任何奇怪的东西。看得到的差不多只有微弱的路灯灯光、被微微照亮的道路,以及月光下照出的山丘轮廓。
「前辈,那真的会出现吗?」
厚井小织把眼睛从观景窗后方移开,看向身旁的中年男性。
「会。」
他明明在戒烟,却依依不舍地摇着叼在嘴上的香烟,并以强而有力的口气断定。
「目击情报很多,远离人烟又常出车祸的路上更是最棒的地点。哪里有值得怀疑的因素?」
小织感觉到了比若干再多一些的不安。这个前辈只凭这么一点根据就相信,这种思路令她难以置信。
——我是不是找错地方就职了?
小织内心满是后悔。
她在求职荒中找过几间公司,最后总算找到一家小小的出版社愿意录用她。为此,她只能说服自己,光是能把摄影的兴趣发挥在工作上,就该觉得幸运了。
「先不说会不会出现,但要不要紧啊?『轮替七鬼』应该是相当可怕的异怪吧?」
「就像字面上写的,是七个鬼。听说他们见人就杀,然后把杀死的这个人收编进来,而相对的,他们当中有一个鬼可以成佛,所以总数会一直维持七个鬼。一旦被他们发现就完蛋了。听传闻说,已经有三个人没命。」
「这、这样不要紧吗?」
「只要不被发现就没事。一旦发现,赶快把照片拍一拍就跑掉。就这么办吧。」
这位前辈说得仿佛自以为订出缜密的计划,但内容几乎只是决定了遇到事情再说而已。
「别管这些了,拿好你的相机,要是错过按快门的好机会,可就没资格当记者,摄影师这行也做不下去啦。」
小织心不甘情不愿地紧盯观景窗。
高感光底片的感光度越高,颗粒也就越粗,但就灵异照片而言,颗粒粗反而有好处,因为看起来会像是旧照片,很有气氛。
「咿!」
小织在观景窗中看见刚才并不存在的人影,忍不住小声惊呼。
「前、前辈……」
小织一边按快门,一边看向前辈。她看到了一张紧张得僵硬的脸孔。
「……传闻果然是真的啊。」
一个摇晃的人影,正从一百公尺左右的地方沿着道路走来,就走在微微偏出路灯照亮范围的地方。
——小弟弟呀乖宝宝,乖乖睡呀。
小织的牙关格格作响。一旦被发现就会被杀,这个认知在脑中乱窜,让她几乎陷入思考停滞的状态,但只有按快门的手指始终不停。
——小弟弟的保母,去哪里了呀。
但她忽然注意到事情不对劲。
「前辈,前辈……」
「安静!要是被发现怎么办?」
但前辈制止的手和嗓音都在发抖。
——翻过那座山,去到了村里。
歌声仍在持续,人影越来越近。随着人影接近,小织注意到一件事。
「可是,前辈,如果是轮替七鬼,人数就不够啊。对方只有一个人。」
「啥?」
前辈发出搞不清楚状况的声音,站了起来,想看清楚人影。
人影摇摇晃晃地走近,来到路灯下。路灯照出的模样,以鬼而言显得十分清晰,脚下也没少了影子。
「晚安。」
对方甚至还和他们打招呼。
「异怪对我们说话了耶。」
还挥了挥手。
「她还挥着手。」
「啧,原来只是人啊?在这种时间晃来晃去,根本是找麻烦。」
前辈不高兴地放下包包,咒骂出这种自私的话,完全忘记自己刚刚还在发抖。
「会是当地人吗?」
「谁知道?总之这样很碍事,真希望这人赶快离开。」
但天不从人愿,人影越走越近。那是一名年纪约二字头后半的女性,她背着的襁褓里似乎有婴儿,这也可以解释刚才为什么会听见摇篮曲。
「晚安,你在带小孩呀?好辛苦呢。」
由于前辈一脸不高兴的表情,小织只好尽可能笑咪咪地打招呼。
「是啊,小孩一直睡不着。」
也许是摇篮曲并未白唱,她背着的婴儿安安静静,一动也不动。
「两位是?」
女子的面容显露出因持家而产生的憔悴,但这种憔悴的神情,反而酝酿出一种妖媚的气质。她轻轻拨起浏海的举止中透出的女人味,让小织隐约觉得自己实在办不到。
「我们是来采访一下。哈哈哈,照顾小孩可真辛苦啊。」
前辈看出对方是个美貌的有夫之妇,口气转为柔和的程度非常露骨。
「采访?难不成是……」
女子举起双手,十根手指荡来荡去,不管看在谁的眼里,都会觉得她是在学鬼。
「你知道这件事?」
「偶尔会看到有人来采访,是不是还挺有名的?」
女子的态度爽朗,让小织的态度跟着放轻松,问出的问题也变得比较接近真心话。
「请问真的会出现吗?」
「会啊。」
女子很干脆地肯定。她回答得那么光明正大,让人觉得和灵异现象无缘。
「会在哪里出现?在哪里?」
前辈把脸凑过去追问。
女子好不容易才刚哄得小孩睡着,前辈这种态度会不会太自私?
「前辈,你不要这样……」
小织语带责备,结果前辈露出煞有深意的表情回过头来。会不会是前辈误会,以为自己喜欢他,认为刚刚自己那番责备的话语与表情是出自嫉妒吧?
这比鬼故事还可怕,不,是令人毛骨悚然。
「想见到很容易,只要这样就行。」
女子说着解开背上的襁褓,挪到身前。包住婴儿的布从她手上轻轻飘落。
「啊啊!」
前辈与小织不及细想,伸手就要去接。前辈的手赶上了,但即使看在小织眼里,仍然看得出襁褓很轻。
「你到底要做什……」
前辈抬起头,因恐惧而瞪大眼睛。女子面带笑容,高高举起的手上握着一个物体。
无论是小织或前辈,都花了好一会儿,才看出这个朦胧反射路灯光线的物体是一把柴刀。
「咿!」
前辈注意到柴刀,还来不及逃开,柴刀就劈了下来。这一刀深深砍进前辈的大腿。
「嘎啊啊啊啊啊啊!」
前辈因剧痛与恐惧而大叫。
——睡吧睡吧,摇啊摇。
摇篮曲与他的哀号重合。女子一边唱歌,一边随手拔出深深陷进肉里的柴刀,大量鲜血像喷泉似地涌出。
——小弟弟呀乖宝宝,睡吧睡吧。
小织面对这样的情景,只能茫然站在原地。她因过度恐惧,身体像被钉住似地一动也不动,既没有办法跑向疼痛难耐的前辈身边,也无法阻止那名女子。
这种被固定住的状态,在拿着柴刀的女子看了小织一眼后才解开。小织反射性地转身想逃走,但脚下一绊,当场跌倒。身体就是不肯乖乖听话。
——小弟弟的保母,去哪里了呀。
女子一边哼着摇篮曲,一边慢慢走近。
「啊、啊……」
小织连站都站不起来,只能用爬的往后退,但没过多久就被步行的女子追上。
沾满血的柴刀举起,反射出路灯的灯光。这时,路灯忽然闪烁起来。不只是小织等人身边的路灯,她眼中所见的道路前方,所有路灯都无力地闪烁着。
「……来了。」
女子念念有诃的嗓音染上喜悦。
「可以见到他了,我又能见到那孩子。」
女子摊开双手,仰望天空,身体随即被黑暗吞没。
闪烁的路灯灯光全部消失。
月光微微照出女子的轮廓。
「前……」
当小织为了弄清楚前辈的安危而将视线移过去,心脏差点吓得停住。前辈就待在与先前一样的位置,但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有着七个人影。
「轮替七鬼……」
就好像时间停住了似的,连恐惧的感情都冻僵。小织都忘了眨眼,看着像木桩一样站着不动的七个人影,以及离她更近的前辈。
他们的模样实实在在就像一群鬼怪,即使距离还远,仍然一眼就看得出他们不是这世上的人。七个影子都不断摇曳。
七个人影当中,有个影子小了一号。虽然只看轮廓无法确定,但看起来像是才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孩。
「啊啊,啊啊,我可爱的孩子在这里。」
女子唱出摇篮曲,声音中透出深沉的悲伤,以及喜悦。
七个人影渐渐靠近前辈。
「救、救我……啊。」
前辈连站都站不起来,他的大腿还在流血,因剧痛而变形的脸更显得随时都可能昏过去。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对不属于人世间的事物所产生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赶开了剧痛,只见前辈在地上用爬的前进。他尽管痛得呻吟,脸孔也因剧痛而扭曲,但仍然继续爬。
但他快不过七个人影——轮替七鬼的脚步,人影渐渐接近。前辈频频回头,每次都因为双方的距离拉近而怕得发抖。
「救命,谁来救救……」
求救亦是枉然,轮替七鬼冷酷地接近。前辈的手伸向小织,但小织既无法拉起他的手,也无法去救他。
七个人影转眼间就围了过来,然后,围成的圈子里头传出令人想捂住耳朵的惨叫声。那是临死前的哀号。当人影围成的圈子散开,露出里头一动也不动的前辈。
轮替七鬼当中的一个,身影带着欢喜的表情慢慢淡去、消失;同时,本来应该死去的前辈站了起来。他用折断的脚强行站起来,眼神空洞,皮肤苍白,没有活人该有的模样。
——轮替七鬼会把杀死的人收编进去,让原本七鬼中的一个成佛。
小织想起轮替七鬼的性质。
现在前辈就在她眼前被杀,成为轮替七鬼之一。轮替七鬼将前辈排到队伍的最后头,接着朝小织走过来。
「不要、不要……」
小织已经失去逃走的力气,只能以深含恐惧的眼睛,眼睁睁地看着七个人影接近。
「呵呵,呵呵呵,还差一个,只要再一个,那孩子就可以得到解脱了。」
女子笑得像发疯一样。
1
「这可真是苦了你。」
荒田孝元听完小织所说的话,露出同情的表情连连点头。
「但能保住性命就已经是万幸。」
小织无力地微微一笑,啜饮一口眼前的红茶,仿佛想借此让心情镇定下来。刚才她就像发疯似地在这杯红茶里加了一颗又一颗方糖,现在却皱起眉头,又加了几颗方糖。
「从那天起,我的心情就一直静不下来,不吃些甜的东西没办法镇定。虽然我也自觉到这样很糟糕。」
小织吐出舌头说笑着,但看在孝元眼里,只觉得那是在强颜欢笑。
「这也怪不得你。毕竟你亲眼看到同僚被杀,自己也差点遭到杀害。」
小织对走过的服务生点了蛋糕,喝一口红茶润了润口腔,然后才以有些疲惫的表情说道:
「老实说,对于前辈死掉这件事我不怎么难过,毕竟我本来就不太喜欢他,顶多只会想说:『啊啊,以后见不到他了吗?』在前辈的葬礼上,他母亲还以为我是他女朋友,再不然就是前辈跟她乱讲了些有的没的,总之,连在葬礼上我都觉得有点烦,只想赶快上个香就回家……我是不是很无情?」
「不会的。既然不熟,我认为这样的反应也很正常。」
「你是个和尚,不是吗?就算是参加陌生人的葬礼,你也会难过吗?还是说你只把这当成工作看待,其实没想太多?」
小织似乎对孝元的话不太满意,换了个方式问出同一个问题。
「毕竟我是在这些人死后才见到他们,老实说,我对这些人没有太多想法。但看着遗族和周遭人们悲伤的模样,确实会觉得心中有种情绪上涌。」
小织的嘴唇微微一歪,看不太出她对现在这个回答满意与否。
「有时候电视上不是会播一些因为悲惨的意外或惨案而死了小孩的葬礼吗?有一次我就看到一个路过的老太婆,明明不关她的事,却哭着跑来说请让她上香。我看到的时候只觉得想翻白眼,要知道她根本没见过死掉的人耶。她是为谁而哭?我只觉得她是对会掉眼泪的自己感到陶醉。」
小织骂得委婉,但表情中甚至透出了些许怒气,但这些怒气很快就消失。当她吃了一口服务生端来的蛋糕,心情似乎就镇定下来,脸上只剩幸福的笑容。
「好好吃!我一直想吃吃看这家咖啡馆的起司蛋糕。」
她连声喊着好吃,孝元看准时机对她问说: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小织嘴里还含着蛋糕,点了点头。
「我只是要问清楚,那个女性说下一个牺牲者就是你,是吧?」
「是。她说七天后会来接我,还说接下来她儿子就可以解脱。我想大概是那位女性的儿子也被抓去当轮替七鬼。那么,你愿意接下委托吗?」
「我明白了。我们接受你的委托。」
小织低下头,说声:「万事拜托了。」
「轮替七鬼啊……」
在四国与中国地方(注1)经常出现亲眼目击的体验谈,说看到这种异怪。
孝元独自留在咖啡馆,双手抱胸思索。
「……这下子,该找谁帮忙呢?」
想来应该也不是夏天留下的纪念品,但每到白昼开始缩短的时节,异怪的目击情报就会变多,总本山的僧人多半会被派到各地查访。
「要对付轮替七鬼,就得长期抗战啊。」
要打倒神出鬼没、难以遇到的轮替七鬼,确实有其困难之处。
「而且,这种事件凑一定会嫌无聊。」
困难归困难,但不属于凑偏好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异怪。只要拥有法力,要用自身法力让轮替七鬼成佛也是办得到的。虽不是轻而易举,却也不是强敌。
孝元拿出笔记型电脑,评估各僧侣的行程是否可以调整,苦思良久。
和尚在一间有点时髦的咖啡馆使用笔记型电脑,可说是相当罕见的光景,因此引来众人的瞩目,但孝元并未放在心上,埋头做着自己的工作。
「对了,明明还有一个人有空啊。」
孝元忽然抬起头来,露出苦笑。
「我都忘了,我自己来就好。」
孝元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合上笔记型电脑,走去柜台结帐。
「请给我收据,名称就写总本山。」
服务生狐疑地问说:「内容摘要写餐饮费可以吗?」
孝元面带笑容从服务生手上接过收据与找的钱,离开咖啡馆。
2
这天回家时,他莫名有股不祥的预感。
一回到家门前,就发现预感得到证实,室内的灯亮着。但孝元做事向来一板一眼,从来不曾忘记关灯。
「呼……」
孝元早知道这不是遭小偷或可疑人物入侵,想必是有个更麻烦的人物来访,现在正吃喝得杯盘狼借,躺在地板上看电视。
这个人也不去上考上的大学,这半年来都过着不像样的生活,经常参加违法赌博聚会来赚钱,赚到钱又去赌马把钱输光。
孝元叹了口气,踩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自己的住处。他的脚步会停下,是因为从有灯光的方位传来令人不安的人声。孝元茫然张着嘴,凝视着自己房间的灯光好一会儿。
不堪入耳的女性呻吟声,正以大音量传来。女子喊出淫秽的台词,发出令人想捂住耳朵的娇喘声。
孝元加快脚步走向房间,急着想打开上锁的门,插了钥匙好几次却插不进去,好不容易才冲进自己房间里。
「嗨,这么晚才回来?」
孝元所料分毫不差,凑就在那儿吃东西吃得杯盘狼借,穿着破旧的皮外套与皱巴巴的牛仔裤,躺在地上看电视。要说有什么地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只差在电视上播的是成人影片,而且凑把窗户全打开,还开着大音量在看影片。
「你、你、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哪有怎么回事?就是在开影片欣赏会啊。我本来想等你回来再一起看,但是等不及就先看了,不好意思啊。」
说着,凑擅自从冰箱里拿出孝元做好放在里头的菜。
「该道歉的不是这件事吧。我觉得你的行为逾越了做人的基本原则。」
凑不可思议地看着孝元好一会儿,然后……
「啊啊,的确很失败。我本来想说这片的女星长得很像理彩子,没想到完全是封面诈欺,修图也该有个限度啊。这样根本没办法拿来闹她,我租之前应该多想想才对。」
他露出懊恼的表情,把成人影片的包装盒丢给孝元。
「的确有点像……不对!不,你故意要闹理彩子小姐这个目的也很糟糕,但更重要的是,你现在正在闹另一个人吧!马上关掉。」
孝元头痛地望向四周。
「录放影机的遥控器在哪?」
「我找不到遥控器,所以没办法关掉片子啊。」
「那就拿电视的遥控器来……」
「我刚才拿去泡在脸盆里,弄坏了。」
孝元时而想用手遮住电视的喇叭,时而寻找遥控器,最后总算想到切断电源这个斧底抽薪的办法,粗暴地把电视和录放影机的插头从插座上拔掉。
「喂喂,你怎么这么粗鲁?要是弄坏怎么办?」
「你可曾想过,你把那种淫荡的叫声放得左邻右舍都听得到,我的立场会怎样?」
「我是为你好才这么做。和尚常被人当作是同志,这样一来误会不就解开了吗?从明天起,你在这一带欲求不满的主妇之间会抢手得不得了,你反而应该感谢我才对。」
「才不是这样!」
孝元难得拉开嗓门大吼。
「怎么?原来你果然是同志?你该不会都用奇怪的眼光看我吧?」
「我是用另一种眼光在看你。我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能跟你继续当朋友。」
「人都一样,对自己最不了解。」
「我不是在跟你谈这种事!」
孝元大声吼完,注意到这道吼声也会被邻居听到,赶紧跑向窗户想关窗。
「竟然不惜受冻也要把窗户开得这么大,你就这么想闹我?」
「不过是个小玩笑嘛。小心脚下,别受伤了。」
窗户下面散落着玻璃碎片,抬头一看,玻璃窗上靠近锁的部分破了。
「你又打破窗户撬开锁进来?」
「门打不开,我只能从窗户入侵啦,所以我才会让窗户开着。这也无可奈何,我可不是故意的。说老实话,我还小小弄伤了手指,请你对我道歉。」
「我的心伤得才重!话说回来,既然你老是跑来我房间,我不是都说了要给你钥匙吗?」
孝元一边打扫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窗碎片,一边叹着气说出这句话,眼看就要达到心如死水的境地。
「身上带着男人房间的钥匙,这是同志才会做的事情吧?如果你坚持要我把你这里的钥匙带在身上,就找个漂亮的女人一起住吧,到时候我会大发慈悲地带上你家的钥匙。啊啊,若是这样,你倒是不用回来没关系。」
「这样根本就变成不是我的房间了吧。」
「我会开心,女人也会开心,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算了……」
孝元大致整理完后,克难地拿报纸来修补破掉的窗户,这才总算可以喘口气。
「哟,辛苦啦。」
这段期间,凑一直躺着看杂志,连孝元也不禁以怨慰的眼神看着他。
「那你今天是来这里做什么?总不会说,特地跑来只是为了那样骚扰我吧?」
孝元隔着茶几,坐在躺着的凑对面。
「怎么可能?我没那么闲。」
孝元对这句话大有疑问,但特意不追问。坦白说,他不想再多做没建设性的事,懒了。
「我掌握到你和女人幽会的情报,所以来查证事情的真假。」
「是吗?所以你是为了查证情报的真假,才打破玻璃窗入侵我的房间、乱翻我的冰箱、开那么大的声音看淫秽的片子?」
「是啊,你挺聪明的嘛。」
孝元的手掌重重拍在桌上。
「开什么玩笑?就算我脾气再好,该生气的时候还是会生气!」
「那么,你是跟谁幽会?」
「那不是幽会。不对,我是——」
「听说对方是个不幸的美女。你终于对丧家的寡妇下手啦?」
「不,那是工作上的委托人。我说凑啊,首先我要说的是……」
「你好像在扯开话题?像这样硬要隐瞒反而可疑喔。」
「不是这样。她的遭遇很惨,还需要精神上的照护。」
「精神上的照护?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像是在搞心理谘商的事?」
「倒不如说这才是我的本行吧,治好人们遇到异怪而受创的心灵。你不记得吗?我在大学不就修了心理学的课?」
凑露出略微思索的表情,然后像是想通了似地点点头说:
「这么说来,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我本来还以为认真去听那种浪费时间的课,也是苦行的一环,原来不是这样啊?」
「我是真心想治好人们的心灵。」
「嗯?」
「你不能正经点听我说话吗?说到大学,你最近都没好好去上课,坚刚先生很担心你。而且,你和理彩子小姐也没好好谈过吧?她还没放下那件事对她造成的伤痛,也很挂心你。现在应该不是租这种片子对我做这种无聊骚扰的时候吧?要知道你们两人的交情比我还久啊。」
「不但不是和女人幽会,还开始训话?啧,无聊,那我要回去了。」
「辜负你的期待,真是过意不去啊。」
凑起身要回去,孝元心不甘情不愿地等着要目送他离开,但又立刻回过神来。
「不对,凑,我的事还没说完。」
孝元挡在凑身前,将坚决不肯就这么放他离开的决心表现在脸上。
「我的事情办完了,回去也没关系吧?啊,你放心,片子借你,只是那已经逾期三天了。」
「我不是说这个。这次就连我都快理智断线了。」
「尽管断没关系,想也知道你的怒气没什么大不了。」
「是吗?那就请你把我过去借你的钱,连本带利全部还清。」
「我要是有钱,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地方翻你那寒酸的冰箱?」
孝元露出在他脸上难得一见的贼笑表情。
「不对,我知道。我知道你昨天赌马应该赢了钱,也知道你现在还没有花光的迹象,应该有一点钱可以还我才对。」
「喂,你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看你的心情就猜得到八成。」
「就算我有钱,也没有钱可以还你。」
「这是什么道理?好啊,我知道了,我不会要你还钱,你被赶出公寓时要打破我家窗户进来也行,但是我有个条件。」
凑啐了一声,露出露骨的厌烦表情。
「喂,该不会是……」
「这次的委托你要帮忙。我想救那位受到轮替七鬼攻击的女性。」
「这件事听起来就很无聊。」
孝元立刻拿出资料塞给凑。
「也不是只有坏消息。就如你所问,委托人是个美女。还有,只要你肯帮我做完这个工作,以后你吃我冰箱里的东西我也不生气。」
凑看了看资料中的委托人长相。
「虽然是个美女,但不对我的胃口。不过,你做的菜比理彩子做的好吃一百倍。」
说着,凑死心似地叹一口气。
3
厚井小织觉得不解。
原本以为委托对象是个温柔稳重的男性,但在下一次碰面的咖啡馆现身的,却是个性格很恶劣的男人。
「呼啊啊啊。」
他一脸嫌麻烦的表情,迈遢地打着呵欠。尽管觉得如果这人的服装仪容和态度正经一点,也许可以变成一位有其魅力的男性,但现在就只是个迈遢的可疑人物。
这是种诈骗的手法吗?又或者是仙人跳?以为被美女钓上,没想到一去才发现等着自己的是个彪形大汉这类的诈骗?
「啊啊,你在想什么我差不多都猜得到。你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碰上诈骗了,不是吗?也对,你猜得还算准。现在还来得及,出口在那边。」
这位自称是诈欺师的男人,竟然在劝她不可以被骗,不如赶快回去,说完还指了指咖啡馆的门。她无法理解这种新的诈骗手法。
「你真是好心。还是说,这是用来赢得信任的演出?不良少年去救小狗,会比好人去救显得更像是好人,你用的就是抓准人这种心理,好取得对方信任的全新诈骗手法吧?可是,如果照着这个定律,我应该要觉得你是个好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是好人,倒是感觉像个小瘪三。」
「你讲话真冗长。」
「你是用最少字数让人不愉快的天才吗?这技能真令人羡慕。不,我的真心话是一点也不羡慕,只是在讽刺你。」
凑丝毫没有在听的样子,仍然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看资料。
「『厚井小织』小姐是吧?也就是『滚烫的冰』。你爸妈真是取了个有意思的名字,实在好笑。有这样的爸妈不是很好吗?」
闻言,小织叹气之余,又想到自己从不曾过过这种能当面嘲笑得这么痛快的人,反而忍不住觉得佩服。
「也还好,我想他们没想这么多。因为他们好像是去公所报户口的时候,听公所的人指出这一点才注意到。这名字的由来,是因为我在小折町出生,就只是换了个汉字而已。」(注2)
或许是因为这样,小织忍不住说出以前从不曾告诉过别人的事。
「搞什么,这理由还真是不怎么样。」
「说得也是,我听到这个理由时也只能苦笑。总之,虽然公所的承办人指出这一点,父母还是因为要另外想一个名字太麻烦这样的理由,就决定帮我取『厚井小织』这个名字。这样不知道你满意了吗?要是满意了,可不可以请你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在两人之间险恶的气氛越来越严重之际,一个喘着大气的人物出现在咖啡馆。孝元四处张望,一找到凑和小织,便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跑过来。
「凑,你为什么骗我说换地方碰面?」
孝元马马虎虎地和小织打过招呼后,首先发出责难。这不像是他会有的行为,也就显示出他有多么慌张。
「要去见美女,两个大男人一起去才奇怪吧?」
难不成这个男人的目的是搭讪自己?小织思索了一下,立刻得出结论:怎么可能?对方的举止怎么看都是想赶她走吧。小织遇过很多像凑这种态度的人,具体来说,就是公司里那些想在工作上打混摸鱼的同僚。
「这个人是怎样?」
小织不高兴地问,孝元打圆场地回答:
「他给你的第一印象可能不好,但他很优秀。」
原来孝元早知道这人的第一印象会很差?也就是说,他熟知这个人——九条凑的个性。明明知道,却还相信这个人的话而跑去别的地方,这恐怕已经超出人太好,更超出滥好人的地步,单纯只是笨而已吧?
小织看看凑,又看看孝元,内心暗自叹气。她满心希望来的是一个把这两个人加起来除以二的人物。
「那么,你们谈到哪里?」
孝元战战兢兢地探问。
「差不多自我介绍完毕。」
「凑,你已经知道这个案子的概要了吧?你怎么看?」
凑仍然不改翘脚的姿势,翻了几页资料,然而……
「你说你看见轮替七鬼?会不会只是错觉啊?」
他问出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公司的前辈牺牲了。」
「我看杀人的是你,只是你说谎把责任推给异怪吧?」
「如果是这样,我会说出像样点的谎话。」
「这很难说吧?女人很笨,难保不会停止思考,讲出没营养的话来。」
「你这是在藐视女性?我的公司里也有你这种人,虽然多半是些没出息的中年大叔。」
「你放心吧,男人要比笨也不会输给女人。这是一种笨蛋看不起笨蛋,互相比拼谁能把程度降得更低的跷跷板游戏。」
「你这些言论到底有什么意义?请你不要太过分。」
小织忍耐不住,正要和凑杠上,孝元赶紧拦在两人中间制止。
「凑,你差不多一点。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意思是说,如果只是被嘲笑两句就回去,那表示她不是认真的。」
「你这是在考验我?你的架子可真大呢。」
凑不但提不起劲,和委托人也处不来。
「唉。」
孝元还剩下的选择,也只有叹气了。
4
女子十分懊恼。
她在一个家俱很少、光线昏暗的房间正中央,双膝跪地,驼着背,双手抱头,张开的嘴中泄出悔恨的呜咽。这种听起来也像是野兽低沉吼声的呜咽,有如细水长流般不间断。
「原谅我,原谅我……」
女子状似痛苦,仿佛想将肺腑中的毒素全都吐出来。但即使她一吐再吐,沉淀在脏腑深处的毒素始终源源不绝,女子的呜咽也始终不结束。
不知道维持了几个小时,说不定长达好几天。
女子将弯曲的身体伸直,僵硬的肌肉痉挛得几乎要发出声响。
小百合脸颊憔悴,松弛的皮肤紧贴在眼球叫刖,双眼发出醒目的饥渴光芒。
颤抖的手在外套内侧的口袋摸了摸,找到装着护身符的小袋子。她从中抽出一张旧照片。照片上是皮肤还很有弹性的小百合,以及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
干涩的嘴唇就像裂开似地张开,流泻出干枯的言语。
「再过不久,再过不久我便会去救你。到时候你就不用再当什么轮替七鬼了。」
小百合以干燥的指尖,一次又一次抚摸照片上的小孩,露出空洞的笑容。
她将照片放回袋子里,珍而重之地收进口袋中。
「只要再一个,只要再一个人,这孩子就能成佛,就会回到我身边。我又可以见到他了。」
言语的意思前后不通。一旦幽灵成佛,就不会回来,自然不可能见到面,但她似乎已经失去这种正常的判断力。
「下一个牺牲者,就是那时候那个女人……」
她嘻嘻一笑。
悔恨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想救自己小孩的感情占据她的心。
「再过三天,三天后那个女人就会死掉,补进轮替七鬼里,那孩子便会得救。」
5
「对方说过下次是七天后。」
小织历经一番挣扎才挤出微弱的嗓音。先前她表现得很坚强,但一想起异怪,就口干舌燥、手脚发抖。
「七天后啊。你确定吗?」
孝元看多了这类症状,尽可能不改变说话的声调,以镇定的态度发问。
「啊啊,原来轮替七鬼的下一个目标是你?」
但孝元身旁有个人彻底糟蹋他这种用心。
「一二三,你受到攻击是在四天前?当时的七天后,也就是从今天算起的三天后。换句话说,到时候你又会受到轮替七鬼攻击。」
小织只以尖锐的眼神看去,并不和凑交谈。
「其实要找出不被异怪杀死的方法,明明很简单吧。」
「真、真的吗!」
但她那种态度轻易因为凑的一句话而改变,小织忍不住像要抓住救命浮木似地探出上半身。
「对,简单到了极点。你只要在三天内出车祸或是自杀,不就不会被异怪杀了吗?不然病死也可以。」
探出上半身的小织,脸色当场一变。
「烂透了,你真的烂透了。是我太笨,才会有那么一瞬间指望你。」
「太好啦,恭喜你终于能面对以往不了解的自己。」
小织愤怒到极点,反而以不带情绪的冰冷表情站起。
「我要回去了。」
「我会找人护卫你,请交给我们处理。」
小织微微点头示意,然后便走出咖啡馆。
6
凑粗暴地飘着租来的车,让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孝元脸颊频频痉挛,还用双手握住安全带。
「应、应该可以开得安全一点吧?」
「难得借来这么贵的车,怎么可以不好好享受一下八汽缸引擎的动力?」
凑不但不放松油门,反而踩得更用力,在山路的弯道上一再甩尾过弯,使得轮胎都发出哀号。孝元一次又一次被离心力甩得东倒西歪,只能把身体往座位上挤,祈求不要发生车祸。
路上有几次和按着喇叭的对向来车擦身而过,每次都让他吓得魂飞天外。
「再飘个二十分钟,应该就会到达轮替七鬼出现的地方。」
凑愉快地打着方向盘。相对的,一想到这样的时间还要持续二十分钟,孝元觉得这比任何修行都更难熬。
「我、我还活着……」
好不容易抵达目的地,孝元摇摇晃晃地下车后,当场膝盖一软。
「你和理彩子小姐都一样,为什么开车要开那么快?你都不打算遵守交通规则吗?」
孝元难得以尖锐的口气出声责备,但说话有气无力,没有魄力。
「我不是有乖乖遵守时速六十公里的限制吗?真是个优良驾驶。」
「你骗人!那怎么可能只有六十公里?应该会更快吧。」
凑看了车上的仪表板一眼,装模作样地一拳打在自己手掌上。
「哎呀,原来速度表的显示切换成英里了,也就是说,六十英里差不多等于一百公里吧?毕竟这是进口车嘛,难免会有这种小小的差错。」
「我可不想因为小小的差错赔上性命。回程我来开,知道吗?」
听孝元说得不容抗辩,凑吐出舌头、手掌朝上耸肩,摆出外国人常摆的姿态。
「是这里没错吗?」
凑停下脚步的地方,是一条平凡无奇的道路正中央。
「应该吧,看来是这里没错。」
孝元的视线在照片与四周来来去去,仔细比对。
「虽然白天和晚上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但依照厚井小姐的照片来看,应该是这一带没错。」
「要是那个女人肯带路,我们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如果有小织带路,肯定会轻松得多,但她拒绝来到现场。
「凑,你蛮横的态度我以前也看多了,但这次会不会太过分了点?」
「我就是不爽。」
「就算对委托不满,也不必摆出那种态度吧。」
「我是不爽那个女人。」
「为什么?」
孝元暂时收回抗议,想问清楚凑的真意。
「虽说她不太喜欢那个公司的前辈,但好歹跟着他一起行动了一年,应该也有从他身上学到一些东西。可是,她一点难过的样子都没有。」
「会不会只是因为她现在害怕异怪,没有心去想别的事?」
「但她对我廉价的挑衅却轻易上钩,而且怎么钓怎么上钩。也就是说,她心里有着因为受到侮辱而生的愤怒和对于异怪的恐惧。」
凑在路旁蹲下,查看四周的情形。
「毕竟你这个人就是举双手赞成『性善说』,女人流个眼泪你马上就上当。不,大概连眼泪也不用流吧。总之,这个委托人的心里缺了些东西。」
「难道你要说这和这次的委托有关系?」
「不能说没有吧?要是没办法预测委托人的行动,也就没办法保护她不受轮替七鬼攻击。」
「就算你的意见正确,也还有更……」
「真要追根究柢——」
凑以强而有力的语气,打断孝元还要继续说下去的抱怨。
「你为什么来找我?轮替七鬼这种异怪,只要找些和尚念念你们灵验的经文,就能解决掉吧?既然那女人被盯上,事情可就好办。找几个浑身檀香味又会念经的和尚去盯梢不就好了?哪里有我出场的余地?」
「是因为你太懒惰……」
「不对,不是这样。是你的嗅觉告诉你说,只找几个和尚还不够。起初我以为你是认为轮替七鬼的那个帮凶太危险,但如果是这样,你应该会更直接地告诉我。让你觉得危险的是那个女人,不是吗?」
「说『危险』未免太过火。不过,我的确想听听你的意见。」
孝元像是在摸索自己心中的感情,遣词用字很慎重。
「我的确觉得,她在人的感情这方面有所欠缺……说不定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有些耿耿于怀。你说得没错,虽然我不明白她的情绪和行动,但是感受到了某种不能忽略的东西。」
但孝元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摇了摇头。
「毕竟你很擅长衡量别人的标准嘛。我想你多半是在厚井小织身上,感觉到某种令你想不通的扭曲吧。然后你就想说,这样的厚井小织你要救,身为异怪帮凶的那个女人你也要救。救得了的你全都要救。」
「怎么可能?我没有这么傲慢。」
「不对,你就是那么傲慢。你一直都怀抱着不自量力的心愿。」
接下来,凑开始列出孝元的种种缺点。孝元被说得不高兴起来,不再理会凑,独自进行现场搜证工作。凑捉弄他捉弄得腻了,只是发着呆眺望景色。
现场搜索的工作开始三十分钟后,孝元再也忍不住,说道:
「凑,你正经点做事啦。」
「对付轮替七鬼这种寒酸的异怪,是要我怎么提得起劲?」
「不会的,轮替七鬼是很危险的异怪。」
「啊啊,是喔?」
但凑仍像是觉得无聊,孝元便像开导小孩似地对他说:
「你知道每年有多少人成了轮替七鬼的牺牲者吗?」
「谁知道呢?还不就是介于零到六十五亿人之间?」
「如果人数不在这个范围内,我反而要吓一跳。根据估计,轮替七鬼的牺牲者每年达到一千人以上。」
凑微微露出吃惊的模样,盯着孝元的脸。
「真的吗?」
「光是已知的人数就有这么多,还有报告说牺牲者也许超过两千人。失踪或离奇死亡的人数当中,有好几成多半和轮替七鬼有关。」
「若是这样也太多了吧?」
「因为数目不一样。轮替七鬼有非常多组,这次多半也是许许多多轮替七鬼当中的一组。你的看法也许没错,这种异怪或许很平凡,但是牺牲者就是很多。虽然以异怪来说算是比较弱小,但不容易发现,也不容易阻止灾情,还可能会衍生出二次灾害。这次的案例就完全符合这种情形。也有不少人是因为亲朋好友成了轮替七鬼,为了快点让他们成佛而做出胡来的举动。」
「说穿了,这不正是法力跟和尚出场的时候吗?你们应该用这些东西打倒轮替七鬼,用遗族能够接受的方式供养死者,这是你们的本分吧?轮不到我出场。」
「哎呀,这可真不像你。你还没注意到吗?」
孝元以挑衅的口气,对一脸毫无干劲的凑说道。
「我可不打算理会你这种无聊的挑衅。」
「这次出现帮助轮替七鬼的人。我本来还以为凭你的聪明才智,立刻会看出哪里不对劲。」
「轮替七鬼神出鬼没,却莫名地出现帮助他们的人,这个人是怎么知道轮替七鬼出现的地点呢?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什么嘛,原来你早就注意到啦?你说得没错,如果有手段可以得知轮替七鬼的出现地点,应该能大幅减少受害者的人数。我认为比起我们总本山,你更适合调查这种事。」
孝元高兴地点头,凑却以一副要人饶了他似的口气反驳:
「不是有些最容易碰到鬼怪的著名地点吗?像这里也是一样。就是因为有这类传闻,轮替七鬼才会出现。」
「全日本的确有几个这样的地方,但几乎没有人在这些地方遇过轮替七鬼。就算真的是他们会出现的著名地点,轮替七鬼出现的间隔应该是很漫长。」
凑的眼神显得越来越没有干劲。
「听起来就很麻烦啊。」
他爱困的眼睛,只是茫然看着山间的景色。
「果然零能者就如传闻所说,只是个软脚虾啊。」
浑厚的嗓音几乎响彻山间。这个嗓音并非特别大声,却让人觉得有分量。说话的人听来带着恍然大悟与震惊。这名男子有着与嗓音同样极具分量的身体,但与一身托钵僧的打扮不搭调到了极点。
「罗汉师兄,久等了。」
孝元朝这名巨汉笑咪咪地行礼,被他称为「罗汉」的男子也依样画葫芦地鞠躬回礼。
「荒田师兄,我们很久没见了。」
罗汉很有礼貌地鞠躬,但他这个人摆起低姿态就是彻彻底底不适合。
「你一个人来吗?我听说有两个人。」
孝元看看四周,罗汉身后便走出一个样貌秀气,年纪应该还可以称之为少年的人。
少年浮躁不安的目光在地面、孝元与罗汉之间来来去去。
「啊啊,是你啊?你是功刀对吧?好久不见,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记……得。」
功刀总算以细得几乎只要一阵微风就会吹走似的嗓音回答。
「你喔,就不能好好问声好吗?别让我丢脸。」
罗汉蒲团大的手掌拍在功刀背上,让人怀疑功刀的身体是不是一瞬间离了地。罗汉的力气就是这么大,功刀的身体也就是这么轻。
「……你好。」
功刀打完招呼后,罗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凑。
「不过,这可真是令人敬谢不敏啊。没想到荒田师兄这么了不起的僧侣,竟然会和这种可疑人物来往。」
他一边说话一边豪迈地哈哈大笑,所以话语听来,倒不像这几句话的内容那么讽刺。
「……不过是个零能者。」
反倒是躲在罗汉背后小声说话的功刀,反而明显话中带刺。
「不会的,他在工作上非常优秀。虽然凑有很多问题也是事实,但他确实是个在清除异怪方面不可或缺的人物。」
「唔,既然你这么抬举他,我们也无所谓。」
「……我有所谓啦。」
功刀小声说了这句话,但被凑一瞪,立刻躲去罗汉背后。
7
「这两位是罗汉与功刀,他们负责护卫你,直到我们打倒轮替七鬼为止。」
小织来回看了看他们两人,显得十分不安。一个是巨汉,一个是秀气的少年。凑则在他们旁边,更不掩饰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待在这里的不满。
「麻、麻烦你们。」
小织不习惯受僧侣包围,几乎被这种阵仗震慑住,但还是勉强鞠躬行礼。
「你尽管放心吧,我们处理轮替七鬼已经很熟练了。」
小织和罗汉一握手,她的手就像婴儿的手一样完全被包裹住。仔细一看,会发现高大身躯上的这张脸显得很和善。
小织微微放下心来,接着,有一只比她还瘦削、纤细的手,莫名从罗汉背后伸出来。
「……功刀。」
这个只露出半边身体的人,是显得还很靠不住的少年。
「麻、麻烦你了。」
功刀迟迟不放开握住的手,于是小织试图以不至于失礼的力道抽手,但他还是不放,小织只好强行抽离手。
「……好可爱。」
凑以拿他没辙的眼神,看着罗汉身后腼腆的功刀。
「……真希望你跟我交往。」
「你啊,厚脸皮也该有个限度。」
「……只结婚也行。」
「等一下,为什么结婚会排在交往之后?」
「……嘻嘻,你不知道吗?结婚是人生的坟场,所以等级比交往还低。」
但愿这个少年不像凑那样,是个只靠一张嘴而派不上用场的人。小织正满心这么期盼时,孝元开始说明今后的计划。
「之前我也说过,从今天起的这几天,直到打倒缠上你的轮替七鬼为止,我们都会护卫你。」
「麻烦各位了。」
「如果可以,我们希望你可以在一个能纳入我们保护范围的地方待上几天。你可以和公司请假吗?」
事关性命,小织自然不可能拒绝孝元的提议。
开车两个半小时,在一条从深山的国道岔出来的田间小路上开了一会儿之后,他们便看到这间寺院。
这间寺院只有正殿和钟楼,以及稍远处一栋状似供人居住用的朴素建筑物,是个颇为冷清的地方。
「这间寺院废弃多久啦?」
凑在正殿前大大伸了个懒腰,像是要伸展坐车坐太久而僵硬的身体。凑说得没错,寺院里没有人迹,庭院也略显荒芜。
「凑,请你不要讲这种失礼的话。这里是罗汉师兄担任住持的寺院。」
孝元走过来牵制凑的发言。
「虽然乍看之下是废弃的寺院,但这证明他的任务繁重,为了讨伐异怪而在各地奔波。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你并不否认这里破烂吧?」
「只是没有维护得很彻底而已。」
「讲重点不就是破烂吗?」
小织一副拿他们没辙的模样,从隔了一段距离的地方看着他们两人之间的互动。这两人看似完全相反,却很合得来,让她满心觉得不可思议。
这时,一个影子笼罩住小织,让她吓一跳,回头看去,看到一个高大的身躯遮住阳光。
「你的行李就这些吗?」
小织用双手才勉强搬下车的行李,他轻而易举就扛到盾上,另外还拿了两件大行李。
「啊,是的,谢谢你。」
「虽然就像他说的,这里看起来很破烂,不过你别放在心上,当作自己家吧。」
罗汉全不在意凑所说的话,露出满脸笑容。
由于有力气大的罗汉在,行李转眼间就搬完,细部的整理则由孝元与小织两人俐落地处理完毕。功刀也缠着小织在帮忙,但他几乎只会碍事。
然而整理完行李后,这里要让五个成年人居住,还是需要打扫一番,于是各人分头去忙。
凑一直躺在正殿的正中央,这时,拖把的抹布碰上他的头。
「你很碍事。」
凑一睁开眼睛,一脸不高兴地拿着拖把的小织映入眼帘。
「我可不是垃圾。」
「你想听我说出,你比垃圾还不如吗?」
「我又不怕脏,不要为了你们的自我满足牺牲我的安眠。」
小织已经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跨过凑继续拖地。
等打扫完毕,太阳也已经西斜,将天空染成一片红。他们的忙碌没有白费,正殿变得干干净净,如果只住几天,应该能够过得很舒适。
「只要待在这里,就算有异怪追杀过来,应该也应付得来。」
孝元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大致准备完后,做出这样的结论。
正面的佛像会保护人不受异怪所害吗?不安始终未从小织的心中消失。
「而且都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轮替七鬼的帮凶应该不会追来吧。」
「是、是的。」
「问题终究还是出在轮替七鬼,距离一周届满还有三天啊。」
「请问为什么会是七天后呢?」
小织渐渐镇定下来,对孝元提出疑问,但孝元没有答案可以给她。
「这个嘛……会是为什么呢?」
「那还不简单,你这个当和尚的为什么不知道?」
这句令人意外的话插了进来——是凑。
「为什么是和尚就该知道?」
孝兀知道,要是每次凑露出夸耀的笑容都要在意,他根本无法奉陪。
「那我要出题了。太郎同学今天成了轮替七鬼之一。他要成佛,必须等轮替七鬼当中先进来的其他人照顺序成佛完毕。每七天才有一次机会成佛,请问太郎同学要等几天才能成佛?」
凑的口气仿佛在念教材上的题目,让孝元觉得傻眼,但还是回答:
「每七天有一个人成佛,太郎同学是第七人,所以他要能成佛,不就是要等七七四十九天之后……」
孝元的嗓音到这里中断了,下一瞬间变换成惊呼声。
「难道你是说,这是在呼应七七四十九天的习俗?」
「没错。他们真是一群虔诚的佛教徒啊。虽然有人说日本人都是无神论者,但实际情形是宗教早在生活中扎根。他们对佛教所说的成佛所需日数——七七四十九天,确实乖乖在遵守。」
「喔?」
罗汉也佩服地摸着下巴的胡须。
「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有听零能者说佛法的一天啊。哈哈哈哈,这可被摆了一道。」
「……才不是呢。」功刀说。
孝元也握起拳头,连连点头。
「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还真有点感动,信仰竟然在人们的心中扎根得这么深。也就是说,这就是轮替七鬼之所以是七个的理由吗?」
「不对,你错了,顺序相反。因为是七个人,周期才会是七天。如果有所谓的轮替六鬼,应该会把四十九天除以六,以约八点一七天的周期攻击人;若是换成轮替八鬼,也可以用一样的计算方式,得出六点一二五天的周期。」
「这数字还真不上不下。」
罗汉面露难色,使得他的脸变得像是地狱的阎罗王。在他身后同样面露难色的功刀,则只像是个糊涂虫。
「小数点以下的部分终究是误差。轮替七鬼虽然是每隔七天出现,但也不是说只会在固定时段出现吧?」
「我觉得你对轮替七鬼与七七四十九天两者关系的推敲很有意思,真有你的。」
「……那又怎么样?就算知道间隔七天的理由,对于打倒轮替七鬼也派不上任何用场。而且,连这个说法到底有没有说中都很难说吧。」
功刀对零能者始终抱持否定的态度。
「这番推敲是很有意思,但对现实中的讨伐任务一点屁用也没有啊。」
「……连屁都不如呢。」
「我觉得不会。这种推敲说不定会成为解决这次事件的契机。」
「不,应该不会吧。」
孝元帮忙打圆场,但立刻对此做出否定的竟是凑本人。
「一旦轮替七鬼照计划出现,和尚便念一念催眠的经文,让他们成佛,事情就这么搞定了。这个事件就是这样。」
凑说完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躺了下来。
「我就高枕无忧地看好戏吧。」
他转眼间便开始打呼。
凑尽管不起劲,却能轻易想到刚才那番推敲。他的才华让孝元深深觉得可惜,不禁叹了长长一口气。
8
两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这段期间,孝元、罗汉与功刀都担任小织的护卫,每到异怪出没的时段就负责盯梢。孝元盼望什么事都别发生,但他早已从经验法则,知道事情多半不会这么简单。
异怪看似没有秩序,不受人世的定律束缚,但只要细心分析异怪的行动,会发现当中仍有某种定律与意义。从人们怨念中诞生的异怪更是如此。
总之,两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他们迎来了当时所说七天后的第三天早晨。明明已是秋天,这天的阳光却很强。
小织拉开拉门,觉得阳光刺眼似地眯起眼睛,没想到凑却跑来找她说话。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请你不要问些怪问题。」
小织露骨地提防他。
「你讨厌的同僚,他母亲误认你是儿子的女友,是不是让你很不愉快?」
由于这个问题完全出乎小织的意料之外,她瞪大眼睛看着凑好一会儿。等她张嘴说话,已是十几秒之后。
「我不懂你的意思。」
「怎么会?我只是问你会不会不开心而已。」
「想也知道会觉得是在找我麻烦吧?而且是要怎样才会觉得,像我这样年轻的女性,会和他们中年的儿子交往?真是有够让人不愉快。」
「一点也不错。但这世上多得是挑男人的品味很差的女人。如果女人的品味都很好,人类才不会繁衍到数量这么多。」
「请你不用担心,我挑男人的品味不算太差。至少我看得出如果要交往,我不会挑你,会挑荒田先生。」
凑正想反驳,但注意到小织并未看着他。她的视线落到脚下,手握得紧紧的。
「他妈妈有够厚脸皮的。也是啦,这大概表示她就是这么疼儿子吧。即使是那种不起眼的中年男子,还是她很疼爱的儿子。她都难过得流眼泪了。」
小织小声地念念有词,不是在对任何人说话。
「你说什么?」
她含糊的说话声,连一半都未传进凑的耳里。看来小织已经连自己在对谁说话都搞不清楚,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毕竟对母亲来说,小孩比什么都重要。小孩只不过是晚上发出点声音就挨骂,还被打手背说筷子这样拿不行;一个人玩着人偶,则被骂说是不是故意在气她而挨打……一个母亲才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是啊,没错,不可能会做这种事。因为小孩就是要疼爱、就是要宝贝……」
小织始终低着头,像在说梦话似地说个不停。
「喂,你还好吗?」
凑的手放到小织肩上,她这才回过神来。
「啊,嗯、嗯,我没事,没事的,只是有点累了。」
小织说要休息一下,从凑身旁走开。她在檐廊上晒得到阳光的地方坐下,一直盯着天空。
她前脚刚走,孝元后脚就来到凑身边。原来他一直在等他们两人说完话的时机。
「你们在聊什么?」
「你说过轮替七鬼最可怕的地方,是还有可能引发二次灾害吧?」
凑的回答有些偏离孝元问的问题。但既然凑提起轮替七鬼的事,孝元也不想打断,决定顺着话题谈下去。
「是啊,就如同我之前所说的,二次灾害很严重也是轮替七鬼的特征之一。有不少人会为了让亲朋好友成佛,做出胡来的举动。这次攻击厚井小姐的人,应该就属于这种案例吧。」
孝元说到这里似乎想通了,有点装模作样地一拳打在手掌上。
「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担心厚井小织小姐会为了死去的前辈,做出胡来的举动吧?」
「看来是不用担心这件事,她由衷讨厌死掉的人。」
但凑望向坐在远方看着景色的厚井,疑惑的神情始终未从他的眼神中消失。
「但是你好像耿耿于怀。」
「她看起来不像个会为别人做些什么的女人。」
孝元对面有难色的凑问说:
「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要是我或理彩子成了轮替七鬼之一呢?」
「不是会自己成佛吗?只不过是四十九天而已,你们就忍耐点等一下吧。」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遮掩,总该烦恼一下吧。」
「我为什么要为你们辛苦?自己的屁股自己擦。」
「如果你成了轮替七鬼,我会马上让你成佛。」
「你的好心有时候实在很可怕。」
凑以看着可怕事物的眼神,看了笑咪咪的孝元一眼。
「轮替七鬼还真是一种麻烦的异怪。」
这次换成凑一边玩着浏海,一边把视线垂落到脚下。
「真的很麻烦,这种异怪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加上数目又多,处理起来更加棘手。人类花了几百年,到现在还找不到有效的解决方法。」
「攻击厚井小织还有她同僚的那个女人呢?你们不是要从她口中问出,找到轮替七鬼出没地点的方法吗?」
「也许就和你之前说的方法一样,她是去著名的地点盯梢,然后碰巧遭遇到的。不,我想这种情形的可能性反而比较高。」
孝元把以前凑拿来回绝工作的借口,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这结论真没意思。」
「会吗?这是你说的结论喔。」
凑露出苦涩的表情,然而……
「好吧,我就上你这艘贼船。」
最后,凑只说了声自己会想想看,当场坐下来。他不改脸上严肃的表情,再也没说话。
孝元为了避免打扰凑思考,正要放轻脚步走开。
「只是,结果可不会和你的期待一样。」
凑说出了这句令人不放心的话。
「凑?」
但就算问他,埋头思索的凑仍未回答。
到了黄昏,天空已经染红,凑仍然坐在原地思索。起初还觉得狐疑的小织与罗汉等人,也在孝元的劝解下,并不找他说话。
白天时甚至令人感觉炎热的天气,到傍晚就迅速转凉。
「转眼间就变冷呢。」
小织想关上拉门,但门很不好拉,让她陷入苦战。这时……
「这需要一点诀窍。」
罗汉用粗得像圆木一样的手臂,强行关上拉门。其实,他完全是靠蛮力,丝毫没有所谓诀窍介入的余地。
拉门被这股力道拉上时,有个东西从屋梁掉下来。
小织捡起来一看,立刻发出尖叫,往旁抛开。
「……什么嘛,不就是蝉壳吗?」
功刀捡起来一看,颇感没趣地说出这句话。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小织嫌恶心似地抬头看向天花板。
「啊啊,应该是今年夏天的蝉留在上面的吧。这一带到了夏天,蝉鸣声会很吵,到处都在『知了知了』地叫,吵得人连想睡个午觉都不行。外面墙上常常黏着蝉蜕下来的壳。记得我国小时收集了一百个左右的蝉壳拿去学校,结果班上那些女生吓得花容失色。」
闻言的小织,以肯定与当时班上那些女学生同样的目光看着罗汉。
功刀似乎觉得在这个季节看到很稀奇,盯着蝉壳仔细打量,却有一只手从旁抢走蝉壳。那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起身的凑。
「等一下,还我啦。」
凑以五指握住伸手想抢的功刀其脸孔,用手臂的长度隔开让他构不着,同时看着眼前的蝉壳念念有词。
「蝉蜕下来的壳……蝉?」
「有什么不对吗?」
罗汉觉得凑的行动很奇妙,跟着凑过来看向蝉壳,但那和他小时候看到的蝉壳,并没有任何不一样。
「啊啊,请大家现在别去吵他。」
继白天以来,这是孝元第二次护着凑。
「你是怎么回事?虽然我一直觉得你很奇怪,原来你真的罹患什么会做出突发性奇特举动的病啊?」
小织对凑毫不留情。
「不,看他的表情,应该是忘记检查家门有没有锁好或总开关有没有关上,因而在烦恼该不该回家一趟。」
罗汉的推测实在太平民,和他的外表极不搭调,反而显得很奇妙。
「蝉、蝉……」
凑始终在喃喃自语。
「他会不会是被蝉附身啦?」
等小织真的担心起来,仰望天花板的凑,嘴角已经有了笑容。
「原来啊,所以才会是七个人?轮替七鬼的『七』这个人数是有意义的。」
凑这句自言自语和蝉之间有什么样的关连,自然没有人明白。在这个时候,除了孝元以外的三个人,都认定凑只是个脑袋有问题的人。
「你们听过质数蝉吗?」
「质数蝉?」
凑的问题对孝元等人而言太过突然,让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没错,有分为幼虫期是十三年的十三年蝉和十七年蝉。这种蝉有个让人相当棘手的特征,就是每十三年或十七年才会一次大量冒出,叫得非常吵闹。正是因为十三和十七这样的数字,才被称为质数蝉。」
孝元等人默默听凑说话,但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讲解质数蝉是怎么回事。
「质数蝉这种蝉为了度过冰河期,延长了待在地底的幼虫期。那么我要出题了。你们觉得,为什么会是十三和十七这两个数字呢?应该也可以有十四年蝉或十六年蝉吧?不,实际上真的有过,也已经发现有十四年蝉与十五、十六年蝉的化石了。但存活至今的是十三和十七年蝉,你们觉得这是为什么?」
「这根本不重要吧?」
这么回答的是罗汉。
「……弱小的先死。」
这是功刀的说法。
「这是很重要的事情吗?」
这个语气带有若干不安的是孝元。
「因为……是质数?」
凑指着随口回答的小织,发出答对的音效声。
「答对了。十三年蝉与十七年蝉,就是因为它们的幼虫期是质数,才能存活下来。为什么是质数就可以存活下来呢?这要详细说明起来会很啰唆,我简单讲一下。和其他数字相比,质数的公倍数比较少。也就是说,当质数蝉结束幼虫期爬出地面变成成虫时,比较不会遇到其他年数的蝉。举例来说,如果有十年蝉和十五年蝉这两种蝉,它们的最小公倍数是三十,也就是说,每三十年两者便会碰到一次。十年蝉是每三波成虫就会有一波碰到对方,十五年蝉则是每两波就会有一波。但十三和十七因为是质数,每一个公倍数之间的间隔会拉得很长。举例来说,十三年蝉和十年蝉遭遇的周期是一百三十年,对上十五年蝉则是一百九十五年。和其他年数的蝉相比,遇到另一群蝉的机率大幅降低。它们的生态不会受到威胁,不会发生生存竞争,所以才活了下来。质数蝉就是这么一种从质数的特性产生的偶然产物。」
虽然多少是因为凑这段说明省略了很多环节,但众人全都歪头纳闷。他们怎么听都不觉得凑这番话和异怪有关。
「接下来要进入正题了。轮替七鬼的七,是不是质数呢?啊啊,如果有笨蛋不知道什么是质数,我顺便告诉你们,所谓质数,就是只能用一与自身整除的数字。」
「再怎么样我也不会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七是质数。」
「没错,所以轮替七鬼存活了下来。这是由四十九天成佛这个系统所创造出来的产物,和质数蝉的道理一样,是数字与自然的产物。」
凑说到一个段落,看了孝元一眼。
「追根究柢来说,轮替七鬼为什么是七个?」
「关于轮替七鬼有很多种说法。虽然这种异怪在四国和九州地区最多,但据说几乎都是七个人一起出意外或遇到灾害而亡故所变成的。」
「不,我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为什么限定七个人?死三个人或六个人的状况就不行吗?应该也可以有轮替五鬼或轮替六鬼之类的吧?」
「不是七个人,就不会叫做轮替七鬼啦。」
罗汉的声调中掺有烦躁。
凑这个疑问,让孝元「唔」了一声点点头,陷入思索。凑质疑的部分令人意想不到,他的这种思考,为长年置身于异怪这种非常识领域的孝元带来新的刺激。
「也对,从我的角度,只能回答这就是轮替七鬼的定义。纵使真有什么理由,凭我的知识也找不出答案。」
「我先前也说过,既然有轮替七鬼,那么就算出现轮替三鬼、六鬼或十鬼都不奇怪。质数蝉以前也有过十四年蝉和十五年蝉这样的远亲。轮替七鬼是死灵的集合体,人数却限定七个人,这说不通。」
强风从外面灌进来。太阳西下,风变得更冰冷。
「也就是说,除了七鬼以外的轮替鬼都遭到淘汰了。就和质数蝉的情况一样。其他鬼都在生存竞争中输了。」
凑一边轻轻拨开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边说出这句话。但这对总本山的人来说难以接受。
「生存竞争?异怪哪里会有生存竞争?那些东西根本来无影、去无踪啊。」
「……你要说这是弱肉强食的世界?那最底层的就是人类吧。」
「这个……我有点听不太懂……」
罗汉、功刀与小织,三个人说出三种不同的话,但都有着不解与狐疑这两个共通点。
「说起来,生物有着光周期性,也就是依据太阳而行动。那么,你们觉得轮替七鬼的行动周期是用什么来决定的?」
「你真爱突然丢出难题呢。」
「不会,这个问题没那么难。只要想想轮替七鬼的目的,答案很简单。」
「不就是为了成佛吗?」
罗汉似乎连听都嫌麻烦,以相当自暴自弃的语气回答。
「没错,轮替七鬼的行动周期起因于成佛这件事。来喔来喔,我又要出题了,你们觉得跟成佛有关的时间是什么?」
「就是人成佛所需的天数,也就是四十九天吧。」
「没错,轮替七鬼要在四十九天之内成佛,只要每七天杀一个人就行。反复七次这样的行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能让轮替七鬼轮完一轮。」
凑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但现场反而酝酿出一股冷场的气氛。
「这是亡魂成佛所需的时间。要是灵魂超过了四十九天还留在阳间游荡,再也不会得救。也就是说,对阳间留有强烈遗恨而死的灵魂,往往会死不瞑目。轮替七鬼这种东西啊,就是从『非得在四十九天内成佛不可』这个小家子气的规则当中,自然产生的运作原理。说穿了,这是天神所创规则的漏洞。」
「……人数不同的轮替鬼怎么不提了?」
没想到在这群显得兴趣缺缺的听众之中,听得兴味盎然的竟是功刀。想来是因为他比较年轻,凑崭新的观点对他而言很有刺激性。
「这是一种救济体系,但起初应该也有五鬼或六鬼的组合。我想当初甚至可能有轮替五鬼、轮替三鬼、轮替十鬼之类的组合。但这些组合遭到自然淘汰,就和质数蝉的道理一样。其他人数的轮替鬼,都在生存竞争中输掉而消失了。轮替七鬼能存活下来,就机率而言是极为理所当然的结果。」
「……就机率而雷?」
「那么,我要出题了。你们觉得要在这种生存竞争中获胜,最确实的方法是什么?」
「谁知道呢。是要够强吗?」
「不对。回想一下刚才讲的蝉,答案是不要遇到竞争对手。我再问一个问题,各种人数的轮替鬼,要在四十九天内成佛,就必须定期补充灵魂。如果假设补充的期间是照人数去除,那么,你们觉得遭遇竞争对手机率最低的是轮替几鬼?」
「……是、是七鬼吗?」
「没错。照这个脉络说下来,如果现在才说答案是轮替五鬼,那真的是莫名其妙。例如说,若是轮替五鬼,就是每九点八天行动一次,亦即大约每十天活动一次;若是轮替三鬼,是约十六点三天行动一次;轮替十鬼,则是大约每五天活动一次。你们不觉得,这种出现频率跟某种东西很像吗?」
说到这里,所有人才想通先前凑为什么要提起质数蝉。
「没错,和质数蝉一样。就像研究质数蝉一样,把人数和活动期间拿来比对,便会发现很有趣的事。每七天活动一次的轮替七鬼,撞上其他人数轮替鬼的机会比较少,存活下来的机率也就必然会提高。这只是我的推测,但轮替七鬼这样的异怪,应该已经出现几百年,搞不好长达一千年以上。这世上不存在新发生的轮替鬼,而其他人数的轮替鬼都遭到淘汰,所以才会没有人目击到七鬼以外的轮替鬼。这就是轮替七鬼之所以是七个鬼的理由。」
「……可是,轮替鬼真的曾经多到会发生生存竞争吗?」
提出疑问的是功刀。令人意外的是,对凑的话听得最热衷的是他。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我想这种被称为轮替鬼的异怪要成佛,并不是抓谁来顶替都可以。想来被盯上的人,应该要符合某种条件。毕竟这些鬼会为了寻求顶替的灵魂,足足游荡了四十九天。想来多半非得要是会对阳间充满眷恋的灵魂不可,而且最后已经没有意识、衰老而死的应该不行。也就是说,轮替鬼的行动范围会因为目标人选而受到限制。我认为就是在这个环节上,轮替鬼之间会互相竞争而相遇。」
「……是喔,真有意思。」
功刀似乎觉得信服,深深点头。
但罗汉似乎怀有完全不一样的感想。
「那又怎么样?也对,轮替七鬼之所以是七鬼的理由,的确相当耐人寻味。说不定你的说法猜中了。可是,那又怎么样?知道是七个鬼的理由,她就不会被轮替七鬼盯上吗?就能打倒轮替七鬼吗?应该不是吧?你说的这些很有意思,但根本派不上用场。道理只是道理,不是对策。」
凑并未反驳。不但不反驳,甚至令人怀疑他有没有在听。他的视线再度往空中游移,显然在潜心思索。
孝元什么都不说。
他从经验上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刚才凑所说的道理,一定是一种路标,指向凑想追求的结局。
但孝元心中有着唯一一项不安。因为他觉得凑追求的事物,和他们接下来要进行的护卫与讨伐任务,有着若干的偏差。
——凑在想什么呢?
凑再度沉入自己的思绪中,总令人觉得他会搞出天大的麻烦事,让孝元没办法放心。
9
一共有七个人影。
这些人影的年龄与性别各不相同,看似没有任何足以称为共通点的特征。但他们身上有着唯一一个重大的共通点,那就是每个人都蒙着一层黑影,露出怨恨的表情。不,他们恨的就是这个世界。
七个人影穿梭在夜晚的城市。他们行走的路上没有其他人影。就连平常人来人往的地方,也仿佛看准会有轮替七鬼通过似的,人潮正好在这时候消失,出现短暂的无人状态。
这些人影不时停下脚步,眺望四周。
他们感觉不像在找东西,严格说来比较像是在提防。充满怨恨的眼神瞪向四面八方,仿佛在说所有的一切都是敌人。
也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轮替七鬼再度开始移动。
他们连脚步声都没有,静悄悄地穿过夜晚的城市。他们早已清楚要去的方位。这个方位上有一间长年无人的寺院,那里有他们要找的人。
10
来到寺院后的第三天夜晚,令人觉得格外漫长。
「他们真会跑来这么鸟不生蛋的地方吗?」
凑躺在地上,荡着翘起的脚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小织看到他这副模样,为了按捺住想质问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的心情,深呼吸了几次。
「请不要把凑放在心上。」
「他为什么待在这里?」
小织看着凑的视线,像是在看待可疑人物。
「因为遇到紧要关头时,他会很靠得住。」
「紧要关头?」
「是啊。一旦发生预料之外的事,他的智慧很能派上用场。」
「你觉得你所说的紧要关头会发生吗?」
「不会有事的,请你放心。」
「也就是说,要是没有碰上紧要关头,他只是个碍事的人吧。」
这句话是事实,所以孝元无从否定。但凡事都没有绝对,发生非常事态的可能性并不是零,仙也不必告诉委托人这件事,让她无谓地过度害怕,这样反而有可能变成引发非常事态的导火线。
正殿的门打开,功刀走了进来。
「外面的情形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异状?」
「……一切正常。」
功刀的模样和平常一样,说话像是小声在嘀咕。
「罗汉怎么了?」
「……他说气氛让他不舒服,要多巡视一会儿。一定是因为有零能者的臭味。」
功刀对凑笑了笑,但换回的只有没精打彩的呵欠,让他觉得有些没趣。
「这感觉的确令人不舒服,该说空气有点沉重吗?我有种会出事的预感。」
凑的目光仍然看着天花板问道:
「没看到其他可疑的东西吗?」
「……可疑的东西?……有。」
功刀说着,指向凑,但凑不理他,继续问说:
「敌人不是只有异怪吧?那边那位大小姐说不定还被轮替七鬼的帮凶盯上了。」
「所以我才受不了零能者。」
这句显然看扁凑的发言,是发自才刚回到正殿的罗汉。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这是平常根本不会有人来的寺院啊。而且我也查看过,确定没有人跟踪过来。」
「至少今天实在是希望可以专心应付异怪就好。」
孝元的声调一如往常般平静。
「那你要怎么解释,这女人第一次受到攻击时的情形?」
凑继续问出疑问。
「那是个知名的灵异景点,帮凶只是把责任推给幽灵而已,然后异怪碰巧在那时出现。事情就只是这样。」
罗汉立刻充满自信地回答。
「碰巧是吧?」
「要是你对『碰巧』这个解释不满意,那我换个解释。帮凶一直在那里守株待兔,等待牺牲者还有异怪出现。不管怎么说,帮凶没有方法可以知道这里,会出现的只有异怪。」
闻言,凑觉得无聊而歪向一旁的嘴唇,这时换成坏心眼的笑容。孝元一直感受到一种不祥的预感,但现在他又产生另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赶紧想出言阻止,但为时已晚。
「要知道这里的方法可多了。我想想,举例来说,最简单的就是我们当中有内奸的情形,例如我。说不定我早已用邮件把地方告诉帮凶了。」
罗汉吃了一惊,对凑怒目而视。看来他觉得这并非不可能。
「又或者是委托人欺骗我们的情形。如果她和帮凶是一伙的,情报早就已泄漏出去。」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小织喊冤似地大声反驳。先前她都以带着几分冷漠的眼神看着凑等人谈话。
「认为万无一失的过度自信,可是会制造出意想不到的漏洞。」
「唔,这话也许没错。哈哈哈哈,真没想到会让零能者上了一课,我罗汉的道行还不够啊。」
本以为罗汉会反驳,没想到他却豪迈地一笑置之。
「……我的道行很够,而且我知道附近没有异怪。」
只有功刀不改脸上嘲讽的笑容。
「轮替七鬼一接近,你就会知道吗?」
听小织问起,功刀以一脸浮夸的模样解释:
「只要有异怪接近,这根锡杖的游环就会响。」
说着,杖头的几个铁环当啷作响。
「会这样响起来啊,好方便呢。非常谢谢你告诉……」
但功刀并未听进小织所说的话,他震惊得瞪大眼睛,凝视着游环。
「孝元师叔!」
孝元自然不用说,连罗汉也露出严峻的表情听着锡杖的声响。
「咦?请问,刚刚那该不会是……」
小织察觉到气氛有异,因恐惧而发抖。
「异怪就在附近。」
几乎在孝元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正殿的门以几乎要遭破坏的气势猛然打开,但既没有人碰到门,也不是强风造成的。
「看来不是自动门故障啊。」
凑起身以悠哉的口气说出这句话。
「寺院里怎么可能会装自动门?」
孝元正经地回答。
「这年头的和尚岂止开宾士,甚至还会开吉普车,就算正殿的门是自动门,我也不会吃惊。」
对于在这种状况下还有心情说笑的举动,是解释为从容不迫,还是认为太过轻率,就决定了一个人对凑的评价。两名僧侣显然属于后者,小织则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她惊惧的眼神钉在打开的门上不动。
门外有着夜晚的黑暗,但不应该暗得什么都看不见。然而现在眼中所见的,却是笼罩着一层黏稠黑暗的室外景色。
有东西从黑暗中浮现,一种人形的物体伫立在那里。只见人影从一个变成两个,再变成三个,变得越来越多。
「来啦。」
三名僧侣以孝元为中心,上前护住小织。
「呜、啊……」
小织亲眼目睹鬼怪出现,吓得只能低声惊呼。
视野角落有着一副佣懒姿势、手插在口袋里的凑,他的身影映入小织的眼帘。由于他的模样实在太一如往常,反而让小织的意识得以勉强留在现实当中。
「尽管交给他们吧。」
小织看着凑用下巴所指的孝元、罗汉与功刀,拼命忍受恐惧。
人影仍然持续增加,终于增加到七个。
「……前辈。」
这一年来,只要是平常的工作日,小织几乎每天都会看到那张脸,但她从不曾看过现在这张露出怨恨表情的脸。令人目不忍睹的丑陋与骇人的样貌,引发生理上的嫌恶与恐惧,让小织觉得好像有一团空气卡在喉头。
但她甚至无法移开视线,因为把恐惧的对象移出视野之外,又会唤起另一种恐惧,她只能强忍惊骇地看着这张脸。
「咿!」
过一会儿,本来伫立不动的人影忽然动了。他们像是用滑的溜进正殿当中。这些人影的步伐与移动距离都不一致,仿佛在无重力空间漫步,令人看不出重力或重量的存在。
「来了。」
孝元一出声,七个人影仿佛是在配合三名僧侣围出的圈子,开始沿着墙壁绕行。所有人都被他们围住。
「哼!」
罗汉忽然插进绕行的轮替七鬼之间,将锡杖的杖头用力往地上一砸,发出令人不禁想捂住耳朵的声响。
这声响似乎对异怪也同样有效,只见人影的动作一瞬间变慢。由于受到罗汉的阻碍,七鬼一瞬间挤在一起。孝元与功刀看准这一瞬间,有所动作。
不知不觉间,形势已经逆转,孝元、罗汉与功刀围住了轮替七鬼。三人鸣响锡杖,单手结印,念诵经文。
七个人影想尽可能地远离僧侣而往中间挤,痛苦地挣扎。
有人把身体弯成く字形,有人抱住头,有人在地上打滚。
「这样……就能解决掉他们吗?」
只能在一旁发抖看着这一切的小织,说出怀抱希望的话。
「就快了,不要松懈。」
孝元激励着罗汉与功刀。只见轮替七鬼缩起身体,身影渐渐淡去。并不只是从视觉上消失,而是连待在这里的迹象都渐渐消失。
未知的感觉让小织心生恐惧。所谓「打倒异怪」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轮替七鬼将会消失。眼看这件事将要成真,却有一个诵经的声音忽然中断——是功刀诵经的声音。
孝元与罗汉的视线从轮替七鬼身上移开,转到功刀身上。他们起先看到的,是功刀的身体慢慢倾斜而倒下的情景。从头部侧面喷出的鲜血,划出一道弧形轨迹。
——睡吧睡吧,摇啊摇。
耳中听见的是摇篮曲。
倒地的功刀身前,站着一个人影。
「难道是……」
万万不能发生的事,却在眼前发生了。一名手持柴刀、身穿白衣的女性,就站在那里。孝元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看过她的长相,但瞬间便猜到她是谁。
「功刀!」
罗汉情急之下大声呼喊,但功刀一动也不动。话说回来,以挨了柴刀一刀而言,他的出血量算是很少,多半是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巧妙地闪避,才得以避免受到致命伤。
——小弟弟呀乖宝宝,乖乖睡呀。
女子不看倒地的功刀,也不看一脸茫然的凑、孝元等人与小织。她一边哼着摇篮曲一边注视的对象,只有一个人。
轮替七鬼当中最小的影子更加用力地挣扎。
——小弟弟的保母,去哪里了呀。
母亲为了让受苦、受怕的孩子放心,以充满慈爱的嗓音持续唱着摇篮曲。
「啊、啊……」
小织口中发出不成声的话语,只能在原地发抖。
「这女人就是帮凶?」
尽管早已预料到帮凶会出现,但凑似乎没料到这名挥着柴刀的女子会在这个时机出现,他的话声中掺杂着几分震惊的情绪。
——翻过那座山,去到了村里。
「她是怎么来的?」
孝元并非忘记帮凶的存在。不但并未忘记,还高度关注她可能造成的危险,仔细做好了不让帮凶介入的准备。
他不但派人护卫小织,还彻底调查过她身边是否有可疑人物,以及是否遭人安装窃听器之类的监控设备。
要透过跟踪小织而来到这里是不可能的,神出鬼没的轮替七鬼也应该没有办法可以追踪。照理说,帮凶没有任何道理会来到这里。
但无论想几次这样的念头,眼前的事实都不会改变。不应该出现的女子,如今确实在眼前露出浅笑。
——村里给你什么玩具?
「既然这女人没办法追踪厚井小织,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凑来到震惊的孝元身旁,看着缩在地上的七个人影。
「她是跟着轮替七鬼来的。」
「怎么可能!」
孝元脱口而出的是否定的话语。
「轮替七鬼是神出鬼没的异怪,如果这么简单便能追踪,我才不会选择这么危险的手段,更能制敌机先。」
「但她就是追来了。应该是有什么机关吧?像是那个护身符。」
凑指向女子紧紧握在手中的护身符。
「祈祷小孩不要走丢的护身符。她之所以能见到轮替七鬼,说不定是靠着神佛的保佑啊。」
若是母亲对孩子的思念太过强烈,也许真有这个可能。孝元无法否定这个可能性。又或者,说不定女子自身就拥有很强的法力或灵力。即使只是神社或寺庙卖的护身符,一旦与坚定的思念结合,有时会变成灵力强大的护符。
但如果对于找出轮替七鬼出现场所的方法,得出的是这样的结论,那么,凑这几天到底是想证实轮替七鬼的什么?这个疑问在孝元脑海中闪过,但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于是他挥开了这些念头。
女子以非比寻常的力气挥动柴刀。即便如此,如果只是应付一名暴徒,总本山的僧侣自然不可能会输。他们为了锻链法力,不只进行精神锻链,也随时在进行严苛的肉体锻链。
——波浪鼓呀小横笛。
当摇篮曲唱完一节,女子的动作突然变得缓慢。她呆立在原地的身影,看似比幽灵还要稀薄。
「荒田师兄,现在可不是闲磕牙的时候啊。」
罗汉以急迫的嗓音呼喊。现在孝元他们等于抱着一颗巨大的炸弹。因为先前以三人的法力压住的异怪,正渐渐站起来。
「凑,拜托你。我们现在空不出手,不,连嘴都要空不出来了。」
孝元赶紧结法印,再度诵经。七个渐渐坐起上身的人影,再次慢慢趴到地上。
「不要……」
神情空洞的女子脸上,首次有了表情。
「不要对那孩子这么过分!」
女子大声呼喊。从她苗条的身体,难以想像竟然喊得出这种宛如伴随着质量的巨大音量,连建筑物都跟着震动。
「啊啊啊啊啊啊啊!」
性质和轻声唱着摇篮曲时截然不同的喊声,让听的人内心战栗。
女子挥舞柴刀,呼喊着跑向孝元。和先前那略显缓慢的动作完全不一样,虽然她的动作乱七八糟,却以野兽般的敏捷逼近孝元。
孝元不理她,仍旧专心诵经。他丝毫不把女子的行动放在心上,不,是没有心思去想。
眼看胡乱挥动的柴刀就要砍在冒着汗诵经的孝元头上之际,柴刀却像被弹开似地往后一挪。女子跟着往后踉跄几步,总算重新站稳。
她看着自己握住柴刀的手。手指已经骨折,弯向相反的方向。接着,女子看见拦在孝元身前的凑。
凑慢慢放下高高举起的脚,动作没有丝毫晃动,脚稳稳放回地上。
「这要算你欠我一次。」
凑开玩笑地这么说,孝元却没有余力回答。
「谢谢你救了我这种没用的和尚,下次你想买多少张赛马券我都帮你出钱,还会去有一大堆漂亮小姐的店里,开一瓶香槟王请你。」
孝元不回答,于是凑捏着嗓子擅自捏造他的回答。孝元一边诵经,一边露出微微的苦笑。
只见女子将弯往反方向的手指硬拗回去,但骨折并非这样就能痊愈,她的手指肿得有原来的两倍以上粗。
「看起来挺痛的啊。」
虽然凑这么说,但女子丝毫未显露出疼痛的模样。她的眼睛根本没看向凑,而是望向他背后的轮替七鬼其中之一——一个幼童的人影。
「你等着,妈妈马上去救你。妈妈会救你,一定会救你,就是要救你。妈妈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马上去救你。」
凑假装从容不迫的脸庞不禁抽动。这名女子对于孩子深厚的母爱,经扭曲再扭曲,变得像沥青一样黏稠。
「到底哪一边才是异怪啊?」
女子的言行举止太令人震撼,导致当时并没有人注意到。
轮替七鬼出现时,吓得只能发出尖叫声的小织,这时却以一种令人打从心底发凉的冰冷眼神看着这对母子。
——啊啊啊啊啊!
不成声的哀号响起,是异怪痛苦挣扎的喊声。听到这种令人想捂住耳朵的刺耳声响……
「你难受吗?是不是很难受?」
女子却似乎心生与其他人不同的情绪。她充满慈爱的安抚,在这种状况下再反常不过。
——睡吧睡吧,摇啊摇。
轻柔的歌声充满安抚之意,是一首纯粹的摇篮曲。如果闭上眼睛,相信脑海中会浮现出来的情景,就是母亲在育婴房里轻轻抱着小孩摇动的模样。但现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只见功刀流血倒地,孝元与罗汉全身冒汗地勉强压制住异怪,小织则以反常的眼神,望向穿着一身白衣疯狂地唱着摇篮曲的女子。
——小弟弟呀乖宝宝,睡吧睡吧。
轮替七鬼与女子的歌声呼应,抵抗再度转为剧烈。其中有个小小的影子,说什么也要回到母亲身边,在地上奋力爬行。他指甲掐进地面往前爬,尽管速度很慢,却着实在慢慢前进。
「凑,不可以让她唱歌!再这样下去会让异怪跑走!」
孝元与罗汉都一脸拼了老命的模样,运用法力压制异怪。
「真让人不舒服。」
凑嘴上这么说,但仍动作飘忽地接近。
女子一边唱歌,一边轻轻转动脖子看了凑一眼。对手是个非常平凡的女性,虽说她手上拿着凶器,但不是力气占优势又学过武术的凑需要害怕的对手。但凑的脚步非常慎重,一寸一寸往前逼近。凑慎重得有点太过头,慢慢逼近女子。
——小弟弟的保母,去哪里了呀。
女子敌视凑的视线与口中温柔的歌声一点也不搭调,怎么想都不觉得是发自同一个人。
凑一口气踏前一步,女子胡乱地挥着柴刀砍来。凑抓住她的手,以柔道过肩摔的技巧,毫不留情地将她摔到地上。
「唔!」
相信她肺里的空气全都吐了出来,不可能马上就动得了,但凑想也不想便从女子身边跳开,紧接着,柴刀从上一瞬间他还待着的空间横扫而过。但凑跳开的动作仍然慢了一步,柴刀擦过他的太阳穴,割破皮肤、洒出鲜血。
凑丝毫不退缩,把后仰的身体拉回前倾的姿势,握住女子拿柴刀的手,将她的身体翻过来,同时将她按在地上。
从女子手上掉落的柴刀滚到一旁。
「别太让我费事啊。」
血从凑的太阳穴滴落到女子脸上,但她根本不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甚至令人怀疑她是否有注意到。女子眼中唯一看得见的,只有她那已经沦为异怪的小孩。
「只要再一个,只要再一个人,那孩子就能得救!就能成佛呀!」
她丝毫没听凑说话。
若说女子的疯狂是因母爱而起,那么,现在正殿内静静响起的说话声,则是一种负面情绪的结晶。
「竟然为了小孩做到这个地步,开什么玩笑!」
小织喊出这句话的同时,挥起一个物体。
凑无暇他顾,只来得及打滚退开。
小织拿在手上的,是先前那名女子脱手掉落的柴刀。
女子弹跳起身后往前奔跑,小织与她错身之际,柴刀一闪而过。
「啊!」
女子踉跄地停下脚步,按住自己的颈子。一瞬间之后,女子的颈子上窜出一道红色的裂痕,红色的鲜血像喷泉似地涌出。
小织冰冷地对这张茫然的脸孔撂话: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只要你死掉,成为轮替七鬼,你的小孩就能成佛。」
女子的嘴动了,但说不出话。沾到血的脸转为笑容。
——啊啊,原来有这个办法呀。
不过,每个人都看得出她在说什么。女子一脸幸福的表情跪倒在地。
血泊在她倒下的上半身下方扩散,女子笑着在沾满血的地板爬行,谁也无法阻止她。
她的指尖碰到轮替七鬼的影子。轮替七鬼的黑影从女子的指尖开始侵蚀,几乎在同时,黑影从小小的身体上慢慢抽离,露出底下人类的模样。
「啊啊……啊啊……」
看到孩子的模样,让母亲发出欢喜的呼声。
黑影从指尖继续扩散,爬上手腕、手肘、肩膀。
即使孝元与罗汉拼命诵经,仍旧阻止不了。
黑影从幼童身上完全消失,现出一个怎么看都让人无法相信在前一刻还是异怪的孩童身影。
「过来,你过来!」
母亲伸出手,但幼童的眼睛并未看向下方的母亲,而是看着头上的光芒。
「这里,妈妈在这里呀!」
即使母亲拼命呼喊,孩子的视线始终不曾垂落。小小的身体缓缓升上天空,身影渐渐消失。
「你还记得这个护身符吧?这是妈妈挂在你书包上的护身符。所以妈妈才能像这样一次又一次见到你这么多次,才能一次又一次来见你。」
即使举起从怀中拿出的护身符,小孩仍然头也不回,视线始终望向天空。
「不要丢下妈妈,求求你,回来啊!」
过一会儿,她呼喊的嘴也被黑影吞没,声音随即消失。她用听不见的声音继续呼喊,眼睛瞪大,拼命哀求升天的小孩。但她的双手已变黑,随后连眼睛也被黑影蒙住,再也无法看见笼罩在光芒中的小孩。
小孩身上的黑影消失,维持着平静的表情,身影慢慢淡去,终于完全消失无踪。
只见护身符从曾是母亲的轮替七鬼之一手中落下。除了为悲伤而战栗、难过之外,她再也不能做什么。
捡起护身符的不是女子,而是小织。
「鬼子母神的护身符?竟然找这种吃别人小孩,还自以为是神又自以为是母亲的恶心伪善者寻求庇佑,还真是适合你。」
她一脚踢开女子痛苦之余仍伸向护身符的手。
「你的宝贝小孩可以成佛,这样不是很好吗?」
小织冰冷的眼神俯瞰女子,她的嘲笑当中有着掩饰不住的仇恨,语尾更频频颤动。
「天啊……」
谁能预料会发生这种事呢?小织抛下柴刀,拔腿往外逃出去。
凑看着小织跑远的方向。
「凑,她的事晚点再说,你先去看看功刀的情形。」
孝元大喝。
「嗯,他只是昏过去,没有生命危险。」
「知道了。我们也只要再一阵子,便能处理掉轮替七鬼。」
孝元与罗汉的法力让轮替七鬼十分痛苦,随时都有可能会消失,其中也包括前不久还是人类的那名女子。
终于,轮替七鬼之中有一个鬼消失了。
「他成佛了吗?」
「不是。」
孝元露出苦闷的表情摇头。
「沦为异怪的灵魂,不会只因为听了我们诵经就成佛。这是消灭。」
虽然孝元明白,但也不能因此松手,仍硬起心肠继续诵经。
这段期间,凑盯着轮替七鬼观察,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再过一下子就结束了,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
孝元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凑说出这样的话,也许是一再发生的不测事态之中,有某些迹象让他心生提防。
但为什么这句话会是对凑说的呢?这听起来岂不是在牵制凑的行动吗?
「原来啊,原来如此。」
相较于孝元连对自己的言行都搞不清楚,凑则是恍然大悟地喃喃自语。
轮替七鬼中的第二个鬼消失了,还剩下五个。正当孝元心想,如此一来只靠自己和罗汉两人也勉强处理得了时,凑的手放到他的肩上。
「凑,现在……」
「不要来碍事」这几个字他没能说完,不知不觉间,世界颠倒过来。当他注意到自己是被凑放倒时,背部已经重重撞在地上。
「唔!」
罗汉低哼一声。失去孝元的法力后,现在只剩罗汉一个人在压制轮替七鬼。原本两人合力才勉强压制住的异怪要得到自由,根本花不了多少时间。
只见剩下的五个影子一起起身,几乎就在同时,罗汉的身体往后弹开。
「不行!」
孝元鞭策着疼痛的身体,试图以法力再度压制异怪,但少了两个鬼的轮替七鬼,已经从正面的门跑出去。他们转眼间融入夜色之中,异怪的气息也完全消失。
凑只是注视着轮替七鬼消失的黑夜。
令人费解的事情一再发生,其中就属凑的行动最令人费解。
「凑,看你做的好事……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大概吧。」
一个石头般的拳头,重重打在凑平静回答的侧脸上。
「开什么玩笑!」
罗汉举着岩石般的拳头大吼。
「因为荒田师兄这么看重你,我才会对你这般无礼的人仍是以礼相待,你却、你却……」
爆发的情绪实在太庞大,让罗汉连这几句话都没办法好好说完。
「这组轮替七鬼的下一个目标一定是她,就是厚井小织。虽然她做的事也许天理难容,但你有权力审判她吗?要知道那些跑掉的异怪,以后又会每一周都杀一个人啊!」
「……不是每一周,已经变成每十天杀一个人。」
凑一边擦掉从破皮的嘴唇流出来的血,一边回应这个莫名其妙的答案。听起来总觉得这句话不是这个状况下该说的。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这时醒来的功刀,问出这句突兀的话。他一直昏过去,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毕竟连孝元与罗汉都无法理解,他会搞不懂也是理所当然。
「你头上的伤还好吗?」
「……嗯,现在情形是怎样?」
「哪有什么怎样?荒田师兄,说来过意不去,但我们没办法再和你们一起行动。我们要用自己的方法去追轮替七鬼。」
孝元露出苦涩的表情。凑刚才做出的事,即使是孝元也袒护不了。
「放走一组轮替七鬼,每年便会产生五十人以上的牺牲者。这些人等于是被你杀的!」
罗汉临走之际,对凑撂下这句话。
「不对,应该已经减少到四十人以下。因为鬼少了两个,成了轮替五鬼。」
「那又怎么样?难道你以为讲这种歪理,便能减轻你犯下的罪过?」
「罪过?我什么错都没犯,反而想夸奖自己干得好呢。」
罗汉再度握起拳头,然而……
「算了,跟你多说两句都觉得自己可笑。」
说完,他就走出正殿。
「功刀,我们走。」
功刀抱着还在痛的头,依依不舍地一再回头,但还是跟着罗汉走出寺院。
11
宽广的店内充满一种俗艳得令人不能用「辉煌」两字来形容的灯光。店里以大音量播放着工业摇滚风格的音乐,纷乱的喧嚣填满整个空间。
中央的舞台上,有几名女性只穿内衣裤跳着煽情的舞蹈,坐在舞台周围座位上的男性顾客看得目不转睛,对台上舞者投以分不出是声援还是起哄的低俗喊叫声。
只有一个人例外。
一名坐在最前排最好位子的男子,粗暴地把脚放在桌上,一边拿着酒瓶直接往嘴里灌酒,一边以觉得没趣的表情看着台上的舞蹈。
舞者翘起屁股做出挑衅的动作,但男子几乎全无反应,模样甚至令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在看表演。虽然男子露出一脸嫌麻烦的表情,但倒是还会记得把折得细细长长的纸钞,塞进舞者的内衣裤里。
不知道是不是看他偶尔打呵欠的模样不顺眼,舞者做出更加挑衅的动作与表情,但男子的呵欠并未停止。不过,他又始终不曾忘记、偶尔像是才刚想起似的,把小费塞给舞者。
也不知道经过多久的时间,当男子喝光第二瓶酒时,不知不觉间,一名与这家店的气氛一点也不搭调的人物——一名做僧侣打扮的男子,已经站到他身旁。
「凑。」
孝元听似拿凑没辙的语气中透出些许放心,在他身边坐下。
「我找你好久了,一开始还以为你在那种有小姐坐台的酒店。」
「那可真是辛苦你啦。」
凑对孝元连看都不看一眼,却又不像其他客人一样对台上舞者看得起劲,只是拿起酒瓶往嘴里倒酒。
「你就不能看得开心点吗?」
「这女人不对我的胃口。」
「会吗?我倒是觉得这位女性符合你常说的『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而且舞也跳得挺不错的,不是吗?」
孝元笑咪咪的表情一如往常。
「看你一脸道貌岸然,该看的地方倒是都有在看啊,这个色鬼和尚。可是你的眼光实在不怎么样,那是靠填充矽胶和抽脂打造出来的身材。就像吃生鱼片,也是天然的比养殖的好吃。」
「你这样看就看得出来?」
「形状不一样,摇晃起来也不一样。最重要的是,她半年前在另一家店工作的时候,胸部比现在要小。」
说完,凑豪迈地灌了几口酒。
孝元一脸拿他没辙的表情,拿起已经空了的酒瓶。
「你又在喝很贵的酒。」
「香槟王小口小口地喝有什么意思?」
「你这样乱喝一通,看起来似乎也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凑只是冷哼一声,把小费塞进舞者的内衣里。
「你赶快回去啦,我有些事情要一个人想一想。」
「我可不觉得这是个适合想事情的环境。」
「我待在这种地方比较自在。」
凑叫来服务生又点了酒,孝元已经放弃制止他。孝元乖乖坐着不动,但似乎待得很不自在,频频更改面对的方向。
「我总觉得待起来不自在。」
「你就在这里打坐,摸索无我的境界吧。」
「要是办得到,大概就是真正悟道了。」
孝元无力地笑着,凑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对他说:
「我来告诉你,笨蛋张大着嘴和无我的境界差别在哪里吧。差别在于有没有摆出打坐的姿势。只是容器不一样,里面装的东西都一样。脑袋空空根本没有高等或低等的分别。」
「无我和脑袋空空不一样,是要去除执著心,舍弃恶心与邪心。」
「去掉执著心和邪心,不就什么都不剩吗?也就是脑袋空空。而且这样一来,明明会剩下想把脑袋弄空的执著心。」
「就是连执著心也要舍弃的意思。也许你会觉得矛盾,但就是这么一回事。只是我虽然讲这种话,自己却还离这样的境界很遥远。」
「也就是说,你的脑袋比笨蛋还差是吧?」
「哈哈哈,也许呢。」
「真要追根究柢,光是听我把笨蛋和无我的境界相提并论便出言反驳,这代表你根本还不行嘛。你执著在无我的价值上。」
孝元闻言微微睁大眼睛,佩服地点点头说:
「唔,你有时候讲话很有道理呢,的确是这样没错。」
「我讲话随时都很有道理,」
「也许你意外地接近无我的境界啊。」
「喂,不准说我是笨蛋,我一步也不想接近那种鬼境界。我要一直当个清纯又正确的俗人。」
「我想你离清纯应该很遥远吧。」
孝元环顾着可以看到多名半裸女性的店内,露出苦笑。
两人默默喝着酒好一会儿。孝元一直在等待机会开口,这时静静地说:
「三天前,厚井小织小姐的遗体被人发现了。」
凑默默把酒送到嘴边。
「检查的结果出来了,十之八九是轮替七鬼下的手。她死亡的日期,正好在那天的十天后。正如你所说,异怪的人数改变以后,出现的时机跟着改变了。」
「是吗?」
凑的回答很简短。
「你要说的只有这句话?」
「我早就知道她仇视亲子之间的爱情,有足够的材料判断出这点。像是爸妈乱取的名字,和她仇视那对母子的视线。我应该要能预料到,她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那是我该反省的事。这次轮替七鬼的案子,让我深深了解到,不是只有爱的枷锁会让人疯狂。可是你现在应该有别的话该说,而不是讨论这些吧?」
「不然要说什么?要说节哀顺变吗?还是去上个香?」
「要不是那个时候你!」
孝元拉大嗓门吼了一句,但立刻又恢复镇定,以一如往常的语气说下去。
「要不是那个时候你放走轮替七鬼,她就不用死了。」
「顶多只会以杀人罪嫌被关进牢里是吧。」
「那才是正当的裁罚。」
凑仍然不说话。
「那个时候,你为什么放走轮替七鬼?」
孝元想听到能令他信服的解释。唯有这点他无法退让,同时却觉得,怎么可能会有能够令他信服的解释。
「你还记得质数蝉吗?」
凑答非所问。起先孝元以为凑是在扯开话题,但看来并非如此。
「就是你之前提过的那种,十几年才会大量出现一次的蝉吧?」
「是十三年和十七年这两个质数,毕竟都叫做『质数蝉』嘛。之前我也说过,轮替七鬼之所以是七鬼,就是出于和质数蝉类似的道理,因而是『七』这种质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想想。大概是说,轮替七鬼是一种会彼此竞争的异怪吧?」
「可惜,差了一点。意思是说,轮替七鬼有着稳定的生态系。」
「生、生态系?」
孝元这些年来,早已从凑口中听过各种针对异怪的奇特解释,但现在这个字眼仍然显得格外奇异。
「如果想把质数蝉全部消灭,该怎么做才好?」
「全部消灭?」
听到这句更加异想天开的话,让孝元眼睛瞪得几乎要翻白眼。他想让自己镇定一些,拿起桌上的饮料喝了一口,才发现是酒精浓数很高的烈酒,当场呛到。
「只要破坏质数蝉的生态系就行了。轮替七鬼也是一样,只要毁掉他们花费几百年打造出来的生态系即可。轮替七鬼的出现频率,是四十九天除以人数。也就是说,只要减少人数来改变他们的出现周期,这种花费几百年才形成的稳定生态系便会失去平衡。轮替鬼之间会变得更容易遭遇彼此,因而展开生存竞争。」
「生、生存竞争……」
孝元瞪大眼睛。这个字眼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但用在异怪的世界里,只让人觉得不对劲。
「以后找到轮替七鬼时,只要减少其中几鬼就好。这么一来,原本这些周期彼此错开的轮替七鬼,应该会和其他轮替七鬼相碰、竞争,最终减少他们的数字。如果一切顺利,应该会产生更多组少掉几个鬼的轮替三鬼或轮替四鬼。这样一来,生态系会更加失去平衡,轮替鬼遇到彼此的情形会到处发生。虽然这是在打如意算盘,但缺了几个人的轮替鬼应该会成等比级数不断增加。」
凑一口又一口把酒精浓度很高的烈酒往喉咙里灌,孝元总算渐渐明白他这么做的理由。
「用钓鱼的术语来讲就是『同类相钓』(注3),是一种利用香鱼会争夺地盘的习性而想出来的策略。这种异怪每年会造成约五十人牺牲。假设要把一百组轮替七鬼全部消灭,需要花上五十年,期间的牺牲者人数便会达到十二万五千人。这种异怪的确非同小可,如果只看牺牲者人数,完完全全是顶级的异怪。但如果用我的方法,估计要把一百组轮替七鬼全部消灭,只需要花三到五年,这么一来,便能把牺牲者的人数压低到原本的十分之一以下。」
凑还要再喝酒,但孝元抓住他的手。
「我现在总算知道你那时做出那种行动的意义了。你是为了几年后的成果,才故意放走当时人数已经减少的轮替七鬼吧?为了救几万人的性命,而对几十人见死不救。」
「根本不用放上天平衡量轻重,想也知道该选哪一边吧?」
但实际上应该没这么容易取舍,眼前的空酒瓶数量述说着这一点。
「我们认识的人也牺牲了。」
「难道你要说,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牺牲就没关系?根本没有什么神奇的办法可以把轮替七鬼造成的灾害降到零,至少我不知道。」
如果凑的手段成功,未来将有数以万计的人得救。但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非得坐视眼前的数十人牺牲不可。
——比平常要多啊。
孝元直到这时候,才真正理解凑身边酒瓶数量的背后含意。
「可是,只减少一组轮替七鬼的人数,应该是行不通的吧?」
那么,自己该下达的指示只有一个。孝元想到这么一来能够拯救的性命,以及将会牺牲的性命,心情变得有些阴郁。
「我会指示众僧侣,要他们以后遇到轮替七鬼时,都只要减少人数,不要完全消灭掉。」
「我的假设可未必正确啊。」
孝元默默把酒倒满自己的酒杯。
「的确是会让人想喝酒呢。不知道得等几年才看得出结果?」
「你要有觉悟,三年跑不掉。」
孝元难得以粗暴的动作,一口气喝光杯子里的酒。
终章
「老师,请你乖乖工作。」
勇气一边心想,好久没听到沙耶的声音回荡在事务所内,一边翻阅漫画。
「老师的确在『件』的事件里受了伤。我认为那一战真的很艰辛,是光荣负伤,也很了不起。可是,刚才老师却和来探望的雪菜小姐玩起不堪入目的游戏。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伤患跟人玩扭扭乐。那不是身受重伤的人有办法玩的游戏吧?」
也不知道凑有没有在听沙耶唠叨,视线始终未从赛马报上移开。
「而且,那根本不是可以在小孩子面前玩的游戏。这会害勇气学坏。」
「勇气可是在这方面的知识远比你丰富的早熟小鬼耶。」
「不用担心我啦。我对大叔做的事情没有兴趣,都在看漫画。」
看到勇气说完后,说到做到地继续看漫画,沙耶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
「我觉得这样好像也不太好……」
「也对,这样会害勇气学坏,所以你就带这个早熟的小鬼出去,看是要去游乐园还是漫画咖啡店都好。」
「啊,我想去漫画咖啡店!这套漫画很好看,可是缺了几集。沙耶大姐姐,带我去嘛,附近不就有一家吗?」
「看吧看吧,你就帮这孤苦无依的少年实现他天真无邪的愿望吧。这小子没有其他监护人可以依靠啊。」
「老师,不是什么话都可以这样讲得口没遮拦!」
沙耶真心发怒拍桌,但身为当事人的勇气脸上,却露出充满期待的笑容。
「没关系啦,沙耶大姐姐,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别说这些了,我们去漫画咖啡店嘛!高中生只能待到晚上十点,我们赶快走吧!我一定要在今天之内看完这整套漫画!」
「我、我说啊,勇气,这个……这里是来学习工作的地方……」
「这样想的只有你一个。」
凑笑了笑,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本写真杂志看了起来。
「老师又要这样偷懒不工作,在这里吃饱睡、睡饱吃吗?」
沙耶露出气得嘟起嘴的表情,从凑手上没收写真杂志。
「老师又在看这种东西!请你不要太过分了,我可是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性!这是不折不扣的性骚扰行为!」
拿起时,不小心翻开的一页映入她眼帘……
「……好大。」
沙耶以散发出哀愁的声调,小声地喃喃自语。
「你别这么悲观,这世上还是有极少数人有着认为没胸部才好的冷门癖好。虽然我的喜好当然是很主流的。」
「就算小,我也不在意喔。」
勇气抓住机会表现自己,但沙耶朝他望去的视线却十分悲伤。
「我被国小生同情了……」
「所谓的『同情我,就给我胸部』是吧?哈哈哈哈。」
「这句话的来源是什么?我根本没听过。」
「我也是……」
凑独自大笑,但现场的气氛冷到极点,他只好假意清了清嗓子,拿出赛马报。
看到凑这模样,沙耶双手擦腰,以斥责小孩似的语气试图开导:
「老师听过这么一回事吗?异怪之中,造成最多牺牲者的轮替七鬼,近年来已经渐渐减少。听说是从三年前开始实施的一种方法发挥了效用,现在牺牲者的人数,已经降到原本的四分之一以下。」
凑维持从赛马报上抬起头的姿势不动,看着空中好一会儿。然而……
「是吗?」
他只简短回答这么一声。
「老师不觉得很厉害吗?不觉得很了不起吗?这可是足以在异怪扫荡史上留名的壮举。请老师多少向这个人看齐。老师只要肯拿出真本事,相信一定也能名留青史。」
「我可没兴趣。」
凑说完,又将视线拉回赛马报上。
「对了,孝元先生有话要我转达给大叔。」
勇气说归说,却没有抬起头。
「他说要履行三年前的承诺。虽然不能去有漂亮小姐的店,也不能给你赛马券,但会请你喝香槟王。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他白痴啊?两个大男人喝香槟王干嘛?果然他当和尚不是当假的,根本就爱那一味吧。驳回啦,驳回!」
说着,凑把报纸盖到脸上,摆出要睡觉的姿态。
两个小孩觉得从报纸底下传出开心的笑声,看了凑一眼,却只听见他发出静静的打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