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迟疑了几天后,前往约拉那女士家。
诺娜与我同行,不过她马上和苏珊小姐消失到其他房间了,她们一定在热烈讨论梭编蕾丝或针线活的事。
「怎么了,维多利亚?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看起来有心事吗?」
「你是不会说谎的人,我一看就知道了。」
我的内心窜过一阵刺痛。
我这一生因为工作说过无数的谎,现在也瞒着约拉那女士很多事。
「所以是怎么了?」
「我获得了某个人生前写下的东西,内容是他希望别人听见的话。」
「是吗?然后呢?」
「我要读的话是读得懂,可是又很害怕去读,所以很犹豫。明明很犹豫,又对那本作品的内容在意得不得了。」
「维多利亚,你在意的话就读吧,读过之后若是心里很难受,就过来我这里,我们一起分担你的痛苦。」
「约拉那女士……」
「我们是朋友吧?既然是朋友,不是应该同甘共苦吗?」
约拉那女士寻求同意的笑容鼓舞了我,我打道回府。
但回家时没有人出来迎接。
诺娜和我在约拉那女士家就分开了,她说要去伊丽莎白家。
杰佛瑞在第二骑士团。
我家只有几个佣人,所以偶尔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不过往常没人在家时,瓦莎都会事前告知我||不对,本来就不可能连厨师或打扫的年轻侍女都不在家。
我走进自己房间,照平常的习惯看向地上的爽身粉。看到爽身粉中有男性的足迹,我深呼吸并挺直腰杆。
没有男佣会进入我的个人房间,爽身粉是杰佛瑞出门后撒的。
我将手放进口袋,伸入口袋底部开着的洞,握住缠在腿上的刀子。
进来这里的是谁?
「你终于回来啦?这么晚回来,我都等不及了。」
一回过头,就看到威尔•柴克瑞站在门边。
「唉呀,真是稀客。」
「我是来道谢的,因为我才不想做什么强制劳动。」
「柴克瑞先生,你看起来过得不错。你是怎么从收容所逃出来的?」
「喔~我还以为王家的走狗会知道呢。我在收容所纵火,呼朋引伴一起逃了出来。本来觉得就此逃跑也不错,但又觉得伤伤你先生的心也满好的。」
这家伙的武艺不怎么样,我自己就能……
「喔,你不要动喔,你要是对我出手,你的佣人就会没命,因为我有带伙伴来。你对佣人也很亲切吧?」
「你好,亚瑟夫人,我带人来参观这间房子了。」
「鸥丽!」
鸥丽穿着看似偷来的衣服,单手持刀笑着。
她身后还有一个露出猥琐笑容的年轻男子,他抓着瓦莎的手站着,右手也拿着一把小刀。瓦莎嘴中被塞着口布,上半身被绑住。原来如此,是特地来复仇雪恨的啊。
我迅速探了探气息,确定四周没有躲太多人。
柴克瑞嘻皮笑脸地对我说:
「你是王家的走狗吧?王家的走狗至今一再干扰我的事业,若不收拾掉一只,我的心情……嘎!」
柴克瑞还没说完就往前倾,差点倒下。我的刀子已经深深刺进了他的大腿。
我掷刀的同时跑过去,朝他的心窝挥出一拳。柴克瑞的身体更往前倾倒的时候,我用全身重量,往后脑勺使出肘击。
暂且不理一声不吭就倒下的柴克瑞,我跳到鸥丽前面,以右手手刀全力劈向她的手臂,打落刀子,接着挥出左拳打上她的腹部。她后仰倒地,失去了意识。
她身后的男子惊魂未定,我一脚踢上他的胯下,看准他在地上翻滚的时候用膝盖攻击腹部,让他也昏过去。
我旋即用腰带和绳子把柴克瑞、鸥丽与年轻男子绑起来,也帮胆怯的瓦莎解开绳子。
「夫人,非常对不起,我想跑走却被抓住了。」
「没关系,我想请你帮个忙,你去里德那里,告诉他有强盗入侵,去找第二骑士团过来。」
「是、是是是。」
瓦莎双脚颤抖,扶着墙壁跑走。
我看着她离去之后,急忙找起厨师和负责打扫的年轻侍女。走出房门来到楼梯,就碰见跑上楼来的厨师。厨师的制服破损,上头沾着大量的血迹。
「夫人,你没事啊!」
「我没事,你没受伤吧?」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大多是强盗的血。他们闯进我的厨房攻击我。」
「然后呢?你打倒他们了吗?」
「我先是被殴倒在地,但是很快就清醒了,之后我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扑上去打倒对方,幸好没被杀害。」
接着我和厨师一起到处寻找负责扫地的侍女,终于找到了。柴克瑞或许是打算卖掉年轻的她,她毫发无伤地被绑起来,倒在洗衣处。
我回到房间,来回搧了柴克瑞几个巴掌,让他醒来。
「快起来。」
「唔、唔唔唔。」
柴克瑞一脸痛苦地清醒过来。
「这下就不是强制劳动那么简单了,你若安分守己,明明可以活下去啊。你可能以为自己很资深,但你该知道自己是个无法评估对手能力的外行人。如你所见,我不是普通人,但我也不是王家的走狗,只是个流浪狗,可惜了。」
之后我等着第二骑士团抵达,不管柴克瑞和鸥丽想说什么都充耳不闻。鸥丽说了五花八门的借口,但我实在没心情理会她。
太遗憾了,无论是对诺娜还是鸥丽自己来说,真的太遗憾了。
不久后,第二骑士团抵达,并将他们带走。跟着骑士团赶回家的杰佛瑞对鸥丽投以冰冷的眼神。
「杰佛,我希望你能在一旁看着他们接受讯问。」
「好,我会安排,你不用担心。」
有杰佛瑞参与其中的话,我的事不至于会泄漏出去才对。
我现在正在和瓦莎说话。
「我希望你不要把你看到的事说出去,也忘了我是怎么打倒他们的。只要你在这个家,我就会给你很好的待遇。要保密喔,我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被人说闲话。」
「是、是的,夫人,谢谢你救了我,我这辈子都绝对不会将这件事泄漏出去的。」
我看着瓦莎的眼睛,内心有点疑惑。
还以为她会对我有所畏惧,我却在她眼中看到了类似崇拜与尊敬的情感。
我原本打算如果她有什么误会就澄清一下,不过被误会总比我多嘴,让事情传去别人家好,所以我还是放弃辩解了。
后来我在家中巡视,确认过没有其他侵入者。我告诉厨师,我趁对方不注意的时候解决了他们,虽然这个说词十分牵强,不过等有时间,我再慢慢想怎么自圆其说。
「妈妈,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诺娜。」
诺娜傍晚回到家。
「今天有可疑人士入侵家里,我抓起来交给骑士团了。」
「入侵我们家?喔~竟然选了我们家,运气真差。」
诺娜不怎么惊讶,只是苦笑。
我打算之后再找机会告诉她鸥丽的事。还以为她会问「是谁闯进来了?」,结果她眼睛发亮地问我「你是用什么招式打倒他们的?」。
「我掷刀刺进对方的大腿,接着出拳打上腹部,对后脑勺使出肘击。」
「喔~像这样吗?」
诺娜作势丢出刀子,同时冲上去从下方对对方的腹部挥出一拳,并做出肘击的动作。
「对,就像这样,真亏你知道呢。」
「还好啦。原来如此~是这样、这样、这样再这样啊。嗯?奇怪?刚才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为什么呢?」
「你说呢?」
我说着,笑了出来。「这样、这样再这样」是我第一次示范战斗方式给诺娜看时讲的话。
杰佛瑞晚上时回到家。
「幸好我隶属于第二骑士团,成功安排由我负责讯问这两个人。事情都已经打点好了,不会让多余的消息传出去的,你放心。迈克也有赶过来,后面就交给他了。」
「迈克先生帮了很多忙呢。」
「安娜……」
「嗯?」
「幸好你没事。」
「杰佛,没问题啦,他们的身手没什么好害怕的。」
「这次是这样没错,但是下次未必。」
他抱住我,头放在我的肩上长叹一口气。
「是我选择相信鸥丽,才会导致这个结果,对不起。」
「不,你以后还是可以自由选择,之后的事就交给我来处理。」
「造成你的麻烦了。」
「没问题的,重点是我们聘个身手矫健的男丁吧,这样你不在的时候也能预防发生这种事。」
「……是啊,是该聘个男丁。」
「你可能会觉得有点委屈,但希望你谅解。」
「杰佛,我对这种事不会有怨言的。」
如果我在森林里没有帮助鸥丽,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但是当时,我无法对她见死不救,也无法把她赶回史巴陆兹王国,当时的我认为那是最好的选择。
一切都是我的判断,我会反省,但不会后悔。
当天晚上,我翻开埃尔默•阿奇博德的新作《漫长旅程的尾声》,看出了暗藏于其中的密码。
*
『夫妻的感情走到最后,是在与妻子的疾病奋战。』
一开头就是这句话,我心想:(喔喔,果然。)
我原本以为,即使他以密文的形式写了出来,也会是不希望让世人看到的内容。新作中暗藏着满满的密码,埃尔默将自己的心境以密文的形式写进小说中,然后藏在森林小屋里。
这一篇密文中,深刻地写出了埃尔默晚年的情感。
『妻子渐渐失去新的记忆,今天还很恐慌地说没看见儿子。儿子都四十二岁了,早就结婚、离开家了,妻子却四处寻找年少的儿子。她的记忆明天会退化到什么程度?我很害怕入睡。』
尽管如此,卡萝莱娜的记忆也有正常的时候,埃尔默期待着『或许会保持这样』,但『期待总是一再落空』。
埃尔默渐渐接受了现实。
有一次,他不再想独自烦恼,去向拓荒团教会的司祭告解。
『司祭大人,我妻子的记忆正一点一滴地消失,她慢慢地回到了过去。』
埃尔默倾诉完烦恼后,司祭温柔地安慰他:
『你的妻子正在重返出生的时刻吧,不必悲伤,神爱洁净的灵魂。』
经过四年的照顾,埃尔默的妻子,年近七十的卡萝莱娜公主的灵魂变回了十几岁的少女,她常常哭着央求埃尔默。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想回王城,拜托让我回去。』
『公主殿下,我们明天就回王城,我一定会带你回去。』
埃尔默哄了妻子好几个小时才让她入睡。
他抱着睡着的老妻哭泣。
『卡萝莱娜已经没有我们夫妻相爱的记忆了。』
(埃尔默有多孤独难受啊!)我读着读着,不停擦去泪水。
『我们搭马车前往王都,我抱着再也走不动的妻子,站在看得见王城的地方。』
卡萝莱娜远远看着王城:
『谢谢,我得奖赏你,我们快去王城吧。』
她以公主的口吻说话,误以为埃尔默是佣人。
『公主殿下,明天穿上漂亮的礼服参加舞会吧。』
『好,要帮我准备王冠喔,这样别国王子才会注意到我。』
『好的,公主殿下如此花容月貌,所有贵公子都会拜倒在你的裙下。』
『但愿如此,谢谢你。』
卡萝莱娜看着埃尔默微笑,闭上眼沉睡。她的呼吸在睡梦中渐渐变弱,最终胸口不再起伏。
『我抱着消瘦的妻子,瘫坐在原地许久,最后我想让妻子看着王城,直到她心满意足。』
『妻子开始说想回王城的时候,我就卖掉家中的金矿石,买了看得见王城的那片土地,在那里挖了妻子的坟墓并将她下葬。失去王冠的我,变成了一个平凡的老头子。』
埃尔默•阿奇博德从组织中叛逃,与心爱的妻子共度一生。
经历漫长的幸福人生,最后在妻子身边安息。
看着他的人生,我很难不联想到自己,因而感到锥心之痛。
过了一段时间,等哭肿的眼睛比较舒缓后,我准备外出。
「里德,我要去约拉那女士家后面的那栋屋子。」
「后面那栋屋子吗?是,夫人。」
那栋屋子与约拉那女士家以背相对。
之前住在这里的是来监视我动静的迈尔斯先生,这次出来应门的男性外表也像军人,他说自己是查斯特,看起来年纪大概五十多岁。
「初次见面,亚瑟夫人,今天是想要『联络』吗?」
「对,我找迈克先生,能够马上联络到他吗?」
「我这就出发,要请他来这里吗?」
「不,请他明天早上八点到这张字条上写的地方。」
我将字条交给查斯特先生。上面写着两人的坟墓位置,是我解密后得知的。
*
「久等了,亚瑟夫人。」
「抱歉,让你抽空过来。」
「这里就是卡萝莱娜公主的坟墓吗?」
「对。」
我们在一座很高的山丘上,穿过道路尽头的树林,就会抵达这个可以俯瞰王都的地方。
山丘的最高处,立着四方形的白色石头。
「这是那座火山口的石头吧。」
「对,仔细看,能看到上面刻着他们的姓名,刻字的大概是埃尔默本人。」
「埃尔默连自己的石碑都准备好了吗?」
「在失去卡萝莱娜公主之后,他的余生心心念念的似乎只有与公主同眠这件事。」
迈克先生在两座墓碑前默祷。
「其实我们也在猜那部新作品里有些机关,试图破解过,但是不知道金钥是什么。所以解密的金钥是什么?」
「是『我的王冠』。」
「啊啊……原来如此。」
「对埃尔默来说,卡萝莱娜公主才是耀眼夺目的王冠吧。」
迈克先生看向白色的墓碑。
「我还以为畅销作《失落的王冠》的王冠,是指金矿石。」
「放在壶器中的密文很少着墨于妻子卡萝莱娜,我心想,他都为她奉献了一生,心情不至于那么洒脱吧。」
我走近埃尔默的墓碑,轻轻用指尖描摹着上面的名字。
「无论从书籍还是密文中,都看得出他对妻子的爱,却很少描写到她。我就想他大概有什么不想写的事,所以得鼓起勇气才敢读新作品。」
「不过你真是厉害,我的伙伴知道的话,肯定会很意外。」
「就当作解密后找到墓碑的是迈克先生吧,我也会这样告诉巴纳德老爷的。」
迈克先生虽然一直说「我怎么有脸居功」,但最后还是向我道谢离开了。
我和在远处等待的里德会合,前往巴纳德老爷的宅邸。我没有事先联络就来访,巴纳德老爷正在客厅读书。
「怎么了,维多利亚?今天不是来担任助手的日子喔。」
「巴纳德老爷,我是来告诉你关于埃尔默的消息的。」
「嗯?埃尔默吗?」
我泡了一壶茶,将路途中买的烘焙点心放上盘子,然后入座。
「巴纳德老爷,埃尔默的新作品中也藏有密文。」
「什么!内容是什么?」
我告诉他自己解密后,关于埃尔默的晚年生活。
我认为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巴纳德老爷的回应却出乎我的意料。
「真是幸福的男人啊。」
他说完,按着眼角陷入沉默。
「巴纳德老爷?」
「啊啊,抱歉。这是鹣鲽情深的爱情故事啊,维多利亚。你还年轻,或许不懂,这个故事记录的是一个幸运的男子邂逅了他深爱的女子。」
「是吗?」
「我可以理解,卡萝莱娜早一步离世肯定让他很寂寞,但是能疼爱妻子到妻子人生的最后一刻,他想必也是幸福的。」
「是这样吗?」
「能遇到好伴侣,那个人的人生就等同于圆满了。」
(可是她把两人之间的回忆都忘了啊。)我心想,但是我什么都没说。
「对你来说,死亡也许是天人永隔,是绝望,但对我们老人而言,死亡是最后的安息之地。一想到踏上那里就能见到妻子,我就觉得临终并不可怕。埃尔默的余生,一定也是把与妻子的重逢当作希望的明灯。」
埃尔默的密文在我眼里是绝望的纪录,现在突然感觉很温暖,我松了一口气。
「就是这样啊,丧妻的埃尔默纵使孤寂,但并不悲情才对。他不想让别人和孩子看到软弱的自己,但是和渐渐遗忘自己的妻子共度两人生活又很痛苦,他想写下、倾诉这样的心境,才有了最后的密文。他大概是无法停下笔的那种人,就像我也无法停止研究历史的谜题一样。」
巴纳德老爷看向挂在墙上的夫人肖像画,展露微笑。
「夫妻无法同生共死,不过那段等待的时间并不长。总有一天能再见到心爱的人,埃尔默的余生一定抱持着这种想法啊。」
巴纳德老爷露出爽朗的笑容,并对我一鞠躬。
「谢谢你,维多利亚。多亏有你,我才能得知卡萝莱娜公主的一生,还能去她的墓地打招呼,跟她说『初次见面,我是至今研究你超过三十年的历史学家』。」
我的解密绝活派上用场了。
(留下他,独自踏上旅程的夫人一定很舍不得。)看到巴纳德老爷犹如少年兴奋雀跃的样子,我如此心想。比起自己的死亡,夫人大概更担心被留下来的巴纳德老爷吧。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不经意夺眶而出,让巴纳德老爷惊慌失措。
我若是变成卡萝莱娜那种状态,杰佛瑞肯定也会像埃尔默一样,爱我到最后一刻。
(可是杰佛瑞很怕孤单,如果我先走了,他一定会非常寂寞,所以我想要长命百岁,让杰佛瑞直到最后一秒都是幸福的丈夫。)
我找到了重要的目标。
只要有这个目标,即便年纪增长,即便最后只有自己被留下,我也无所畏惧。
「我好像懂了,埃尔默,你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迈克先生说他用第三骑士团的情报网调查了埃尔默的后代,因此来报告这次的调查结果。
「即便动用第三骑士团的力量,也找不到埃尔默•阿奇博德子孙的去向。七十年前出版他小说的,也不是他的小孩,是一个受到委托,在埃尔默死后帮忙处理拓荒团房屋的人。」
几天后,迈克先生遗憾地来报告。
「用身分证去查,也查不出埃尔默儿子的下落,不知道他离开拓荒地后去了哪里。不是所有领地的管理者都会核对迁入者的身分证并留下纪录,很多时候都是迁入时查验身分证就结束了。严待迁出者,宽对迁入者是常事。」
「不过站在王家的角度,要是找到王族和其他国家的谍报员生下的后代也会很为难吧,所以这样或许正好。」
迈克先生神色复杂地点点头。
「同时王家也不打算公开卡萝莱娜公主的消息,他们会将那两座墓碑所在的山丘地纳为私有地,进行管理。」
「这样啊,只要卡萝莱娜公主和埃尔默的墓碑有人保护就够了。」
「是啊,我也这样觉得。」
晚上,我和杰佛瑞独处的时候,关于那笔钜款的用途,他提出一个建议。
「安娜,我对奖金的用途有一个提议,我们要不要买一间牧羊场?买土地、养羊纺纱怎么样?你之前说过想要过这种日子吧?虽然绕了很大一圈,但总算可以实现你的愿望了。」
「牧羊场!我的梦想要成真了啊。」
我想像站在牧羊场中央的自己,一时之间既茫然又陶醉。
「从我离开哈格尔、改名为维多利亚的那天起,我以为自己直到晚年都无法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赴沈前,我纵然对你说『我想过着养羊的生活』,内心依然认为这是无法实现的梦想。」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喔。」
「你还记着就让我很惊讶了,杰佛,我好像在作梦,谢谢你。还有,其实我也有一个提议。」
我的提议是整修修道院。
「这笔钜款是抛下过去的我,因为同样抛下过去的埃尔默才得到的吧?既然如此,我希望把奖金用在此刻必须抛下过去生存下去的女性身上,我觉得这样使用金币最有意义。」
杰佛瑞笑着同意。我知道他对金钱毫无执着,但是听到这个需要一大笔花费的提议,他仍马上赞同说「既然这是你的心愿,就这么办」。
隔天起,他开始东奔西走,帮忙安排修道院的修缮计画。
「亚瑟先生,很感谢你这么用心,我们修好了漏水问题、修补了墙壁,床铺也换了更好的。还买了大量的木柴准备度过寒冬,也搭建了存放木柴的小屋,这样大家放心迎来冬天了。」
「这是我妻子的提议。」
「不,是我先生大力赞同的。」
院长像是看着什么炫目的东西,眯起眼微笑。
「我从两位这样感情要好的贤伉俪身上,能感觉到神明的庇佑。」
「谢谢称赞。」
我们异口同声地道谢,同时苦笑了一下。
「对了,我有个提议。如果我创设制作软膏的工坊,住在修道院的姊妹愿意来工作吗?当然了,我会支付相对应的薪资。」
「天啊。」
院长听到我的开价,目瞪口呆。
「这薪水比她们现在去的任何地方都高非常多。」
「是吗?以后肯定还会有很多女性需要住处,修道院的姊妹如果能自立更生、出去租屋,其他有需要的女性就能入住了,我觉得来工坊工作是协助她们接连自力更生的好方法。」
院长双手交握,做了简单的默祷。
「谢谢你,亚瑟夫人。」
「我还有一个提议,我先生在城墙外买了一大片土地给我,目前还只是一片荒地,我想从挖井、播种牧草开始,以后当作牧羊场来经营。我们计画在那里养羊、剔毛、染色,也会创立纺织工坊。不过这个提议是从养牧草开始,是比较长远的规画。」
「夫人要纺纱吗?」
「对,我有一点相关经验。」
杰佛瑞接着继续说。
「这是我妻子的梦想,其实我们早该过上这样的生活,但因为一些缘故,曾离这个梦想远了一点,如今总算能帮她实现了。」
「希望有人对于这种工作有兴趣,毕竟牧场的工作是需要体力。」
「一定有的,也有不少姊妹非常排斥接触人群,希望『生活中可以不必见到其他人』,因为会来这里的姊妹大多都曾经受到先生或家人残忍的对待啊。」
我想也是。
这些姊妹会抛下一切躲进修道院,想获得片刻的宁静,想必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去。
接下来我们开始讨论实务,由杰佛来主导。傍晚回家时,瓦莎笑着告诉我「克拉克少爷来访了」。
年轻的孤男寡女待在二楼诺娜的房间里,因此房门大开,这应该是瓦莎的主意。
「克拉克少爷,欢迎光临!」
「打扰了。」
「妈妈,艾许和伯里也很亲近克拉克少爷了。」
「是吗?太好了呢,一定是因为猫咪也感觉到诺娜很信任他了。」
诺娜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抱着猫的克拉克少爷则突然脸红。
我先离开房间。我现在还不晓得介于小孩与大人之间的克拉克少爷,是怎么看待诺娜的。
「我会频繁进去看看的。」
听到瓦莎这么说,我心想(有需要操这个心吗?),结果……
克拉克少爷离开前来找我。
「老师,我下次可以约诺娜去看歌剧吗?」
「好啊,当然可以,克拉克少爷,诺娜就麻烦你了。」
我目送克拉克少爷离开后,准备和诺娜一起用茶,此时她好像想起了什么般开口说:
「以前在克拉克少爷家学兰德尔语的时候啊。」
「嗯。」
「他曾问过我:『你长大之后愿意当我的新娘吗?』」
「……」
「妈妈?妈妈!你的茶都倒到桌上了耶。」
「啊啊!真是的,诺娜,去拿东西来擦。」
我本来想把茶倒进杯子里,结果刚刚我看着诺娜,把茶倒到空无一物的地方了。
桌上有一滩茶水。
「诺娜,你之前对这件事只字未……」
「嗯,因为那时候克拉克少爷说:『在我做好万全准备之前,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喔。』」
「但是,这终身大事你却瞒着我这么多年。」
「对不起,因为去沈国之后,我一直在想:『他是认真的吗?』而且……」
诺娜皱起可爱的眉头,面有难色。
「回到艾许伯里后第一次碰面时,他完全没提起这件事,所以我就想:『啊啊,那果然是小孩子之间的约定,他已经忘掉了。』立下约定的时候他才十二岁啊,和现在的我同年,不就是小孩吗?」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个约定。说到底,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当时不太懂结婚是什么,就回答『好啊』。不过我不知道他现在还记不记得当时的约定。」
「你不知道吗?他什么都没说?」
「嗯,什么都没说,所以我想我也把这件事忘掉好了。纵使他还记得那个约定,有必要现在就决定婚事吗?我不这么认为。」
总之当事人不在场,没有更多判断依据,我决定等晚上杰佛瑞回家后再提一次。
诺娜说「那是以前的约定了,没关系啦」,但我惶惶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诺娜可爱到让我不想放手,但又不可能将她留在身边一辈子,不小心愈想愈远。
(不不不,冷静点,我得先跟杰佛瑞商量这件事。克拉克少爷和杰佛瑞是亲戚,不能让这件事掀起什么波澜。)我斥责自己,并绷紧神经。
杰佛瑞一回来,我马上向他报告诺娜和克拉克少爷的约定。他听了之后,歪歪头苦笑。
「不是啊,安娜,那是小孩子的约定吧?」
「是没错,但我们单方面认定没有这回事不会有问题吗?贵族世界的习惯是什么?婚约是父母决定的,但如果是地位较高的男子提亲,呃……」
「冷静点,安娜。」
我频频点头,不断深呼吸。
「你放心,我很冷静。」
「那就好。」
看到杰佛瑞忍笑的样子,我有一点恼火。
「小孩之间的约定不算是婚约,即便提出婚约的是地位较高的男子也一样,所以诺娜和克拉克的婚约不成立,到这边可以吗?」
「可以。」
「克拉克如果是真心的,首先安德森家要来我们家提亲,我们同意之后要提出申请,此时婚约才算正式成立。」
「……所以现在对于这个婚约完全?一点都?不用担心?」
「对啊,不过我们好像该听听诺娜的想法。」
诺娜似乎正在阅读从伊丽莎白家借来的玳鲁•杜尔葛系列小说,她抱着书来到杰佛瑞房间。
「要讲什么?如果是克拉克少爷的事,我想当作没发生过。」
「为什么?」
「因为他是独生子吧?他又不能入赘我们家,我嫁出去就不能保护妈妈了。」
「诺娜……」
「爸爸和妈妈都要记住喔,我要保护妈妈,所以不会出嫁的,出嫁就无法保护妈妈了。」
我的眼睛和嘴巴都在强忍,所以表情应该很狰狞,但要是不用力强忍,我怕泪水就要溃堤了。
「诺娜,听我说。」
「我知道,我知道妈妈最珍惜我,只要我能得到幸福,你就别无所求,但是我还是想保护妈妈。从妈妈开始教我各式各样的防身术时,我就决定了,但其实我本来不打算说出来的。」
「诺娜……」
「我这样做不是为了报恩之类的,不是因为你收养了我。我想保护妈妈,就是这么单纯。我跟克拉克少爷处得很好,也很喜欢这个朋友,但是我想取消那个约定。只是我最近常常和他出双入对的,所以觉得还是该告诉妈妈一声,如果对方来提亲的话,请帮我回绝。」
诺娜说着「我的玳鲁•杜尔葛正看到精彩之处」,然后走出房间。
诺娜砰地一声关上客厅门的瞬间,我双手捂住脸,叹了口气。(我得保护诺娜,保护诺娜和杰佛瑞就是我的职责。)我之前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啊。
她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要保护我的?所以她才那么积极地学习沈国武术吗?想到这里,我就……
「小孩子瞬间就长大了呢。」
「是啊……」
「诺娜和你一模一样。」
「……是吗?」
「嗯,真心想保护人的部分和你一模一样。」
她不需要这么做啊,她可以忘记我,去谈恋爱、结婚生子、养儿育女,过她自己的人生就好了啊。
杰佛瑞将茫然的我轻轻拥入怀中。
「安娜,我第一次看到你那么仓皇失措的样子。」
这样说起来,确实没错。我深呼吸回想了一下,我以前曾经如此慌张过吗?完全想不起来了。
「是啊,以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鞭策自己说『没时间慌张,慌张也没用,有空惊慌不如动动脑筋』。」
「没关系的,你不必再那么努力,有我和诺娜在。只要有你陪伴,我和诺娜就很幸福了。」
「杰佛……」
我一直认为,我的人生价值与意义就是为了保护别人挺身而战。
现在反而是杰佛和诺娜想保护我,他们对我别无所求,只要我的陪伴。
「杰佛,我好幸福。」
杰佛瑞的脸色变得很温柔。
诺娜提起婚事之后,过了一段时间。
克拉克少爷和安德森家都没有什么消息,我们决定暂时静观其变。
毕竟对方又没有来提亲,我们总不能说出「有什么后续吗?」、「诺娜说想回绝」之类的话。
说到底,克拉克少爷可能忘了五年前的婚约。
此刻,我和诺娜正搭着马车朝城墙外前进。我们聘雇的两名护卫在家留守。
「夫人和大小姐外出时,我们怎么能不同行。」
他们虽然提出异议,但是我和诺娜都在的时候不需要护卫,反倒想请他们保护佣人、房子与金币。
我们买下的土地是一片荒地,从城墙搭乘马车的车程约两个小时,比邻的只有农家的耕地。环顾牧场附近,看到的是一整片小麦田和蔬菜园,供给至王都的食材就是在这一带栽培的。
牧场中正在搭建给羊群居住的羊舍,纺纱厂兼住所也还在建盖。远远可以看到一群人在搭围栏,避免羊群闯进附近的耕地。
马匹在牧场中央拉着耕耘机,缓缓前进,跟在后面的人像在播牧草的种子。
挖井工匠注意到我时对我鞠躬,我和诺娜一靠近,他就脱下帽子敬礼。
「能挖到井水吗?」
「会挖到的,一定会,因为艾许伯里的地下水很丰沛啊。」
「希望会挖到美味又冰凉的井水~」
「那就让大小姐第一个来试喝吧。」
「好,我很期待!」
荒地的风相当宜人。
「这么得天独厚的环境,让人又喜又怕啊,诺娜。」
「这里的一切步调都好慢喔,真想干脆住下来,妈妈。」
「是啊,我也是。」
我曾以为自己只能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结婚更是想都不要想。蓦然回神,我的怀里已满是宝藏。
「非社交季时来这里住好像也不错。」
「好耶!又可以跟小羊玩了。」
「我想尝试纺纱和染色。」
我们聊完之后,往南区前进。
我要去探访那间旧书租书店,萨赫洛先生好像把原本的老板找回来了。
「嗯,就交给我吧,我很会找人。」
他这么说,而且真的一转眼就找到了。
「柴克瑞旧书店」的招牌换成了「山卓旧书坊」,窗外的遮光布帘已经拆除,窗内挂着白色的透光窗帘。
我们进门时响起铃铃的门铃声,柜台里有一个感觉很文静的老人在看书。
店内乍看之下与柴克瑞旧书店并无不同,我直走向那个上锁的玻璃门书柜,里面有一本我没看过书名的书。
「冒昧请问,你是亚瑟子爵夫人吗?」
「对,我就是。」
男子对我深深一鞠躬。
「很感谢你帮我讨回这间店,当时我的房产、事业两头空,还心灰意冷地以为自己只能孤伶伶地曝尸荒野了。多亏夫人,我才能又找回以前的生活。」
「不会,不敢当,我只是通报了第二骑士团而已。」
「不,我听萨赫洛先生说过来龙去脉了,真的很谢谢你。」
此时,诺娜拿了两本玳鲁•杜尔葛的书过来。
「妈妈,可以买这两本吗?」
「好啊。」
「大小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让我把玳鲁•杜尔葛全套赠送给两位。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请不要见怪。」
接着我和老板来来回回地讲了好几次「这可不行」和「不,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最后我们还是收下了全套书籍。
玳鲁•杜尔葛系列相当热门,我们把全套二十三集带回家。
「妈妈,好棒喔!超级赚的!」
「诺娜,不要讲赚不赚的,很低级。」
「这样啊,原来打跑坏蛋就可以得到这些东西啊。」
「诺娜!」
「我知道,开个玩笑嘛。」
那一天,诺娜一直在看书,表情就像舔奶油的猫咪一样陶醉,但晚上克拉克少爷来访后,我们家的气氛瞬间改变。
我还来不及制止,诺娜就对他说:
「对了,以前的那个约定可以作废吧?结婚的那个。」
她这么说,克拉克少爷愣在原地。
「看到从沈国回来的你,我就感觉你会这样说了,嗯,是预料之中。好,我知道了,那个约定就作废吧。」
克拉克少爷这么说完,喝下我泡的茶,也吃了厨师烤的点心后。
「老师,我今晚先告辞了。诺娜,之前约好要去看歌剧,不要忘了喔。」
对于求婚被拒一事他似乎毫不在意,就这样离开了。
「他好洒脱喔。」
「对吧?我就说了,那是小孩子懵懵懂懂、临时起意做出的约定啦。」
「我还那么手足无措,真是太可笑了。克拉克少爷是我最爱的可爱学生,但是我实在无法想像你们结婚的样子。啊,不过你自己决定就好,不用管我喔。」
「是是是。」
晚上,杰佛瑞从第二骑士团回家后,我提起这件事。
「啊~该怎么说呢?他一定还没死心。他只是认为现在争这个,诺娜会固执己见,所以先退一步吧。」
他苦笑。
「……什么意思?」
「我妈妈的哥哥是巴纳德舅舅;哥哥艾德华在档案管理部滴水不漏地管理着所有资料,还是制度维安管理部的部长。这个部门要耐住性子,监督所有人是否都有遵守繁琐的规定。而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你。克拉克也是费雪家爱瓦的小孩,而费雪家的人不会轻言放弃。」
「呃……嗯,反正我现在放下心中的大石头了,只要诺娜能自由自在地度过人生就好。」
没错,克拉克少爷是有为青年,突然听到婚约两个字,我是很惊慌没错,但若是诺娜改变心意,这也是一桩大好喜事啊。
「总会有办法的。」
「嗯,轮不到我们操心。爵位是我意外的收获,我既不恋栈,也不打算强迫诺娜继承子爵家。话说回来,牧场怎么样了?」
「我们去看过了!我老了之后,想在那里以纺纱度日。」
「真好,而我会是牧羊人,我们可以在那里白头偕老。」
我踮起脚尖,轻轻抚摸杰佛瑞的头发。
「不管你是老了还是把我忘了,我都会让你是个幸福的丈夫,直到最后一刻。」
「那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我的目标。」
我用尽全力紧紧抱住杰佛瑞高大的身体,然后在他耳边呢喃:
「杰佛瑞•亚瑟,你是我耀眼夺目的王冠。」
我不清楚我们能长相厮守到何年何月,但是我对他的爱直到最后一刻都坚定不渝。
(插图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