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究竟是第几次的逆转现象呢——
女王用笔直伸出的右手将幻想的沙漏颠倒过来。伴随着像要改写世界真理的轰隆巨响,周围的景色描绘出一百八十度的残像。
梅莉达和爱丽丝、莎拉夏与缪尔之所以不用打哆嗦,是因为她们被囚禁在从天花板吊下来的鸟笼里。虽然不会受重力影响,但也无法逃出去。这次门扉被牢牢地焊接起来,无论是刀刃或火焰都不管用。
脱离现实的城堡旋转缓缓收敛下来,不偏不倚地滑到女王眼前的是机械机关的大釜。正下方的炉灶果然还是没有火,只有不会腐朽的木材和煤炭让仿佛灵界的青色光辉袅袅升起。
场所是金伦加颠倒城的最上层塔。众多墓碑与柯尔多隆之间——
在炼金术工房因恶作剧被责怪的梅莉达等四千金,被英灵骑士的剑封住退路,顺势被带到最上层。她们自己走入牢笼被关起来。
牢笼一封住天使,立刻以锁炼被吊起来,固定在半空中。吞了爱丽丝与莎拉夏「心脏」的金库遭到没收,目前在女王的脚边。要说能带进来的东西,就只有口袋里的魔法手拿镜,但呼救的声音也会直接传入女王的耳中吧。
目前女王感兴趣的并非宝物,而是「大餐」。
倘若魔法大釜是汤锅,宛如影子般伫立着的英灵骑士是服务生的话,等待女王烹饪的可怜猎物,就是被囚禁在鸟笼里的梅莉达等人。
「告诉你们我这么年轻的秘诀吧。」
女王像在弹奏似的抚摸鸟笼的栏杆,这么述说着。仿佛在说在鸟笼内侧颤抖的少女的恐惧,会成为至高无上的调味料一样。
「关于延长寿命的法术,我也被迫吃了不少苦头。毕竟在女儿复活的时候,可不能只有我一个人年迈体衰呀。虽然像失败品布拉德那样舍弃肉体也是一种方法……但那实在是下下策。身为女儿也不希望有个其实是死人的母亲吧?」
倒不如说看起来像是她本人对自己的肉体年龄很固执。
或者她是感到害怕——害怕只有自己的时间逐渐被消耗。
想要疏远从一切都疯狂走调的过往日子远离的状况——
「但是,就某一点来说,布拉德的选择也算是正确的。为了获得不老,必须放弃『当个人类』呀。那家伙因为沦落为亡灵,达成了这一点。但是太愚昧了!变成只是个寒酸魂魄的存在,能有什么作为?我才不会贬低自己……而是要成为『超越人类的存在』!我升华了自己给他看!噫嘻嘻!」
「……」
互相抱紧彼此的少女无法理解。
女王也并非在寻求自己这三百年生命的理解者。
「我放弃当个人类,成为『人类的捕食者』!这也是炼金术的极致!透过吃年轻人的肉,来维持自己的青春美丽……!尽管一开始出现了排斥反应,但现在——我甚至能考虑到喜好。果然还是年幼且美丽的少女果肉最好。」
梅莉达等人的肌肤起了鸡皮疙瘩。毫无血色的手掌从栏杆的缝隙间伸入,少女忍不住发出微弱的哀号。四人一边互相安慰彼此的恐惧,同时朝反方向后退。
无论食材逃到盘子的哪边,女王都只是一手拿着叉子,伸舌舔了舔嘴唇。
「你们总算能够理解我为何要招待你们参加这场晚餐了吧?」
「你是恶魔!」
梅莉达与生俱来的斗争心火焰,让她忍不住顶撞女王。
「不惜做那种事也要一直活下来,把其他孩子当活祭品,让人复活……你打算怎么面对你女儿?你能用那双手抱紧她吗?」
这番话语之矛似乎稍微刺入了女王的胸口。她像个人类似的抿紧嘴唇。
「……只要伊莎贝尔复活,我也没必要继续无谓地延长寿命。我会放弃吃人,恢复成人类。」
「你不可能办到的。你已经连饼干有多甜都想不起来了吧?」
「住口!」
瞬间,感觉女王的美白崩溃,露出了三百岁的本性。
女王背向鸟笼。倘若不逃避所有对自己不利的事情,这几百年来,她根本无法保持正常吧。
「……为什么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对我表示理解!无论是朋友、仆人、父亲、母亲都是……!啊,亲爱的达米安……只要你能一直待在我身旁,无论会被谁否定,我明明都不会迷失道路的……!」
听到她像是硬挤出声音的最后的低喃,莎拉夏猛然转过脸去。
「……你复活的那位叫达米安的人物,年纪看起来跟现在的你差不多……感觉不像是寿终正寝。他该不会是……!」
女王迂回地肯定就连要说出口都有所顾忌的那个问题。
「都怪他不肯点头答应『一起让人生重来』!」
「太过分了!」
梅莉达终于激昂起来。她抓住栏杆,对于试图严厉斥责自己的那声音,女王更是背对着她,离得更远。
「你杀了自己的恋人吧?为了不让他老去……为了『让他不当人类』!」
「伊莎贝尔需要父亲。让女儿复活之时,表示达米安也能够复活……这有什么问题!够了,给我闭嘴!少在那跟我顶嘴!」
女王宛如野兽一般露出獠牙,封住少女的反驳。金发天使想起自己被囚禁的身分,倒抽一口气并往后退。
「盘子上的小鸟……要对我这个死之女王说教,还早一百年呢!我决定了,首先就从你开始吃起吧。你就尽管让鲜血滚烫地沸腾起来,噫嘻嘻……!」
「……」
黑水晶妖精忙乱地搀扶脸色不禁变得苍白的梅莉达。
「要杀梅莉达的话,请连我一起弄成嫩煎吧,曾祖母大人?」
「……你是谁啊?」
「我是缪尔·拉·摩尔——是您遥远的血亲喔。」
女王将五指冰冷地缠绕在一根栏杆上,注视缪尔的眼眸锐利地眯细单眼。
「你是拉·摩尔……?别撒谎了!」
「……咦?」
这么反应的是梅莉达、莎拉夏、爱丽丝三人。
至于本人则只是一如往常地浮现出成熟且感觉有些虚幻的笑容。
从彼方传来的声音忽然吹散这难以理解地沉淀下来的空气。
「哦~哦~好像正热闹呢。看来她们也让你感到挺棘手的啊,蕾西。」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来者,英灵骑士同时抬起来的剑发出「叮」的声响。
被几十个刀尖用杀意对准,仍悠哉登场的是男装美人。假如入口有带路者,八成会对她粗野地拉垮的衣服蹙起眉头吧。
她带来的土产也令人无法接受。她单手抱着疑似昏迷过去的红发少女。看到少女被随意扔向地板上的身影,爱丽丝首先发出哀号。
「萝赛老师!」
「…………」
趴倒在地的她毫无反应。乍看之下并无外伤,难道是昏过去了吗?
对于知道三百年前事情的唯一同志,女王投注的视线还是相当冷淡。
「布拉德……你还在这座城堡里啊。那家伙是你收拾掉的吗?」
「嗯?怎么可能!我哪有办法正面与她交锋。我只是让她大意,趁虚而入罢了。」
「我想也是。那卑鄙的做法很像你这个失败品的作风。」
女王背向了他。英灵骑士接着上前缩小包围网,并将剑对准布拉德。
「这里没有给你坐的椅子。就连一块面包屑也不会给你。」
「你弄丢了伊莎贝尔的心脏对吧。」
听到比箭头更锐利地返回的声音,女王立刻挥了挥食指。
在食指上闪耀的莱茵的戒指魔力,让英灵骑士不情不愿地放下剑。
死之女王打从心底感到恼火似的转过头来。
「……你知道那孩子的『心脏』目前在哪里吗!」
「对,我知道。对于拿回来的方法也有个底。」
布拉德不客气地推开英灵骑士的肩膀,走近女王身边。
他看也不看鸟笼的少女一眼。那轻薄的表情果然还是看不见丝毫诚意。
「你试着命令魔法镜子看看啊。其中一边可能还留在船上,不过——」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梅莉达猛然按住口袋的动作。布拉德扬起嘴角。
「另外一边现在应该也是『那家伙』拿着。跟伊莎贝尔的心脏一起……就是你那个可恨的宿敌。」
女王翻动奢华的礼服,前往墙边的彩绘玻璃。那是个巨大庄严的作品。她抬头仰望描绘着白色城堡与蔷薇,还有野兽的窗户,仿佛歌唱一般琅琅下令。
「镜子呀,镜子……映照出自己吧!告诉我夺走你碎片的人是谁!」
彩绘玻璃散发鲜明强烈的白光。梅莉达等人不禁捂住脸几秒,仿佛融化一般掉落色彩的玻璃,流畅地描绘着大理石图案,重建起来。
再次目睹时,上面映照出暗色军服身影。虽然他动也不动地伫立在原地,但他略微摆出战斗态势的背影传达出警戒心。
「「「「库法老师!」」」」
天使的合唱不巧地并未传递到镜子世界里。他所站的地方是哪里呢?因为飘散着雾,视野相当模糊,无止尽地攀爬在脚边的黑与白蔷薇酝酿出不祥的气氛。
「你知道那家伙在警戒什么吗?就是你的老公——我妹婿的气息。」
女王狠狠地瞪着他看,但并没有打断双胞胎哥哥的证词。
「再过不久达米安就会到达『冥界之园』,跟那家伙展开战斗吧。你只要用莱茵的戒指下令就行了,叫他『活抓带回金伦加城』。」
「活抓?那家伙罪该万死!只要带回伊莎贝尔的心脏就行了。」
「喂喂,这么感情用事不好喔?仔细看看周围吧。」
布拉德将注意力从彩绘玻璃上拉回来,张开双手比着。
只有亡灵跋扈的柯尔多隆之间,被仿佛冥府般的冰冷黑暗给封闭住。
「因为你不经思考地让城堡反转的关系——看吧!炉子的火焰又消失了。你是为了什么试图去爱抓到的姑娘们?为何要让我混入那些家伙当中?」
「……」
「因为需要放入柯尔多隆之炉的唯一结晶——『贤者之石』对吧。」
虽然应该不是在回答面面相觑的众千金的疑问,但他重新说道:
「『贤者之石』……也就是公爵家之人的心脏。但是,你事先确保好的两个贤者之石——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的心脏,好像已经用完了吧。」
大概没想到会被「失败品」说中计划的漏洞吧,女王的美貌扭曲起来。布拉德愈来愈愉快似的用库夏娜的容貌笑得更深。
「就算拿回伊莎贝尔的心脏,也无法启动关键的柯尔多隆。你打算怎么办?」
「哼,贤者之石还有啊。就是我让死之野兽拿出来的姑娘们的『心脏』!」
女王俯视随意放置的宝箱。但布拉德喊了暂停。
「喂喂,那是让伊莎贝尔复活后的事情啊。你要把安杰尔和席克萨尔的女儿当成『容器』对吧?在那之前就用掉心脏的话,她们会断气的。那样没问题吗?」
「咕……你别故弄玄虚了!」
「所以我就说啊。这时就要让那家伙再次登场。」
他冷酷的眼神向上瞄了瞄彩绘玻璃。拿着黑刀刀鞘紧张不已的美青年影像,在他看来是否就像等待着悲剧的电影呢?
「把那家伙再次带到这里来,让他从那边的『金色』与『黑色』姑娘身上拿出心脏吧。如果那是贤者之石就行了……这么一来就能弄清楚了吧。那两人是否真的是公爵家的血统。」
「……!」
梅莉达表情紧绷地紧抓住友人,缪尔抱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即便那是最合适的解答,女王似乎也有无法轻易接受的纠葛。她用力咬紧鲜红的嘴唇,背对哥哥重新面向彩绘玻璃。
「我原本不想对你下命令的……——我所创造的人造人啊!」
女王高举食指,黄金戒指散发出让人心痛的光辉。
「死之女王将成为你的双眼。去狩猎野兽,献给女王吧!」
女王所说的人造人身影还没有映照在镜子上。但她的命令明显地成了某个扳机。因为在彩绘玻璃上放大特写的库法,瞬间压低身体,摆出了拔刀姿势。镜子的视角缓缓拉远,变成从斜上方俯视的样子。在薄雾当中,视野清晰可见的几十公尺宽度,直接成了决斗的舞台。
布拉德从女王身旁返回原位,宛如观众一般坐了下来。英灵骑士沉默的视线也被战斗的气息给吸引过去。鸟笼的天使像在求助般的祈祷自然不用说……柯尔多隆之间的入口附近,看似慵懒地伸展脚的布拉德附近,只有倒落在地板上的红发美少女身影。
「好啦,不晓得那家伙会怎么样呢?」
对于这没有特别对象的低喃……
「他一定会赢。」
理所当然似的声音这么回答。
† † †
库法还不到十五岁时就开始置身于拼个你死我活的环境中,但纵然是这样的他,唯有现在也不得不仿佛初次上阵一般指尖僵硬。此刻更应该感谢自己是知觉优异的武士位阶吧。他在周围的薄雾边缘布下警戒网,就宛如安全底线一般。
「这非比寻常的气息……究竟是……?」
正因为身经百战的熟练,才会有与公爵家众当家完全相同的战栗缠绕在脊背上。不得不说这是前所未有的压迫感。甚至难以判断对方是人类或蓝坎斯洛普。唯一知道的一点是,那仿佛徘徊在沙漠的不死者般的渴望——
敌人追求着鲜血与刀刃。
一旦现身就会开战!
自己准备好随时都能拔刀的身影,在遥远头顶上的颠倒城被映照出来一事,完全在库法的想像范围外。抑或四名天使仿佛在求助般的祈祷,学生深信师傅会胜利的信赖,在无意识的领域支持着库法的战意也说不定。
没多久后,恶意渗入薄雾。
那光景就仿佛深不见底的激情从大釜当中溢出,将周围染成黑色一般。库法无法判别那究竟是实际的视野,抑或非比寻常的斗气让人看见的幻影。唯有一点,带着那黑暗现身的人影是——
「濒死的野兽」。这是库法对他的第一印象。气派的订制衣服被砍破得惨不忍睹,染上红到变成混浊黑色的血迹。全身的状态甚至让身为刺客的库法觉得他还活着很不可思议。伤口没有流血,取而代之的是有红色烟雾咻咻地蒸发着。那该不会就是……血吗?
若是如此,将薄雾染色的色彩或许也并非错觉。
另一个让人心生恐惧的事实,是那个人并没有脸。
正确来说是有。虽然有,但令人无法直视。身为人类的理性完全被剔除,只有丑陋的野兽本性让脸部皱纹扭曲起来。从氛围可以得知对方为男性……但那副模样已经该形容成「雄性野兽」比较贴切。
他骨折的左手拎着半毁的大剑。肥大化的右手滴着血的爪子本身就是武器。从獠牙缝隙间漏出的「呼咻噜」、「呼咻噜噜……」这种声响,是这家伙的「声音」吗?
「一旦拔刀就必须交战到杀掉为止,你仍不打算撤退?」
「咕咻噜噜噜咕……!我要杀啊啊啊啊啊……!」
「无法交谈……真伤脑筋,老是遇到这样的人呢。」
库法以平常心拔出了刀。与此同时,野兽的影子摇晃并消失了。
——超高速战斗。
在目视到敌人身影前,库法横扫左边。紧接着八连击。所有连击轨道都与敌人的刀刃咬合,在火花与金属声响炸开时朝后方后空翻。
不,是被推出来。
无论是光或声响,甚至就连要认识影像,对库法来说都太慢了。脑神经甚至抛下挥舞刀的身体感觉,迸出火花奔驰在一瞬间的前方——否则会来不及。
战场上已经没有骑士的身影或野兽的影子,只剩飞舞散落的黑与白花瓣慢了几秒在点缀他们的足迹。剑戟交锋、火花、金属声响——各自杂乱无章地劈开薄雾,使其炸裂,他们甚至无从得知隔着镜子观看这场无形激战的观战者倒抽一口气。
所以没有任何人能注意到——被压着打的是库法。
一阵格外尖锐的攻击声响起,被吹飞到后方的军服身影一边翻了个筋斗,同时在地面踩煞车。换言之,是速度被克制住了。在柯尔多隆之间观战的少女,也久违地看见库法的身影。
但是否有人注意到在他脸颊上发亮的冷汗呢?
「若论速度还能一较高下。但是……!」
尽管秉持自尊这么低喃,还是不由得冷静地分析彼此的战力。
库法的斩击与敌人的强力有着压倒性的差距。为了挡住对方的攻击,库法不得不总动员全身的力量。在库法以脚跟站稳的空档,敌人快一瞬间地一蹬地面。于是无论如何都会变成库法慢一步追随而上的形势。
这些累积的结果就是刚才的猛击。勉强挡住的刀身仍因余韵的振动而颤抖着,尽管库法用强烈的握力压抑住,但就连指尖都残留着麻痹感。
要是一直持续这样的交锋,被击溃的会是自己。能够对抗那般臂力的大概只有修练到极限的魔骑士,或是圣骑士的能力值吧?
与库法对立的野兽用单手撑着地面,看起来像在估算突击的节奏。
「凭你啊啊啊啊啊……」
「什么?」
「很快啊啊啊啊啊……杀啊啊啊啊啊……!」
「……不懂你在说什么。」
库法一边以反手的架势准备防御,同时直觉地听到野兽的本能。
——就凭你无法杀掉我。
就算速度能追上,但力量和硬度都远不及——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因此库法只能在别人看不出来的程度下紧咬嘴唇。对方自带像怪物一般强到不像话的能力值,就算库法的全力攻击直接命中,也不会成为致命一击吧。
——事情发展至此,是否该解除「对方是人类」这种思考【Limiter】?
库法用单手遮住一边眼睛,呼唤自己的半身,但他还是打消了这念头。
——不,既然对方已经受了那么严重的伤,照这样下去也还有胜算……——
就在库法开始组织迈向终局的计划时,不确定要素化为陨石从上空降落。对峙的野兽应该也在同时察觉到了。才心想遥远的上空微微地闪亮起来,便有一口气加快速度的某个东西突破雾空前来。
「——喝!」
伴随着裂帛般的气势穿破地面的那名人物,在拔出矛的同时俐落地追击正要跳向后方闪避的野兽。击溃飞翔能力破绽的二连击。伴随激烈的金属声响驱赶敌人的龙骑士,用不让人喘息的后空翻后退到库法身旁。
「——席克萨尔公!」
「让你久等了,库法小弟。」
塞尔裘·席克萨尔用简直像是库法在求助般的说法,爽朗地露出微笑。假如有观众在旁观看这个战场,此刻一定会发出惊叹的叫声吧。可以想像到莎拉夏眼眶含泪的模样。
不过库法有件事必须先向看似得意的王爵确认。
「席……席克萨尔公……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从布拉德那边听说了你的危机。那家伙把这个不可思议的石头交给我……」
「那个诈欺师……!又增加了牺牲者!」
王爵惊讶地眨了眨眼,但他无暇回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野兽的肌肉更加肥大化,弯曲的背后宛如羽翼一般扩展开来。虽然对方终于变得愈来愈像个怪物了,但库法绝对不能在这边吸血鬼化。
虽然王爵也冒出来并肩战斗,但库法无法抱持觉悟将自己的生命线交给他。
「……席克萨尔公。仔细想想,我们的争执还没结束呢。」
「关于那件事啊,库法小弟。我稍微想了一下。」
在两人交谈的途中,敌人的身影消失不见。尽管对敌人能力值又更加提升一事感到惊愕,但随后地面便在两处炸开。野兽的豪腕仿佛要将之撕裂一般横扫库法与塞尔裘的余香。
两名美青年一边流畅地煞车,同时让花瓣盛大地飞舞起来。仿佛想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和解,塞尔裘全神贯注在防御与回避还有对话上。
「总觉得我们之间好像有什么差错。」
「差错?」
「总觉得我好像误会你了。然后你也对我有什么误解吧?——把你现在很在意的事情说出来听听吧。」
在对话告一段落时,两人一蹬地面。敌人的大剑慢一拍贯穿以超速离开的两人中间。剑尖把泥土宛如海绵一般挖起,让它仿佛奶油一般炸裂。
库法把展开反击一事往后延,大声呐喊。假如敌人还残留着理性,这光景会让他不得不暴怒吧。夹着自己的两名青年,正因跟自己无关的事情起内讧。
「……您知道最近在圣王区流传着与梅莉达小姐相关的无凭无据的谣言吗?」
「果然是那件事吗。我当然清楚喔?」
「她的位阶的确是『武士』,但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大概只有我们骑士公爵家的人……还有我忽然想起来,有个自恋到让人看不下去,叫『革新派』的集团在打探安杰尔家周边的消息呢。」
尽管塞尔裘的太阳穴抽动了一下,但激动的感情全都转向脚力。他夸张地避开划破天空的可怕二连击,并锐利地跳跃起来,争取回答的时间。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库法小弟认为革新派是企图贬低梅莉达小妹的罪魁祸首,为此才一直警戒着周围吧?」
「您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当然有——『他』并不是散播谣言的主谋。」
意外地被趁虚而入的库法,在千钧一发之际察觉逼近眼前的死线。他宛如弹簧机关一般往后倒落,在避开敌人横扫的同时往上踢。会扑空在他的预料之内,他用紧接着的后滚翻一口气拉开距离。
心脏会激烈跳动的大部分原因,反倒是塞尔裘的话。
「这话是什么意思?王爵大人对散播谣言的人心里有数吗?」
「有喔。至少可以确定不是率领革新派的『他』。无论是我或『他』,都对梅莉达小妹的位阶被到处宣扬一事感到非常困扰——你仔细想想吧。我刚才为何要试探你跟梅莉达小妹的关系?因为我怀疑犯人是你啊。我在想你该不会是为了任务,甚至不惜牺牲她吧。」
「……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直截了当地说吧——散播谣言的是白夜骑兵团。没有其他可能了吧。」
类似打雷的冲击窜过库法的中枢。他的反应似乎正巧是王爵在寻求的答案。
「……也就是在你的管辖外。难怪会产生矛盾啊。」
「是白夜……?不过,叫我去查明情报出处的任务,也是那个团长的……这不合逻辑啊!这才是自相矛盾!」
「我只能提示到这边。之后就你们自己私下处理吧。」
「……!」
库法露出让看的人都感到担心的模样,咬紧牙关,将手贴在刀柄前端,同时迈出步伐。塞尔裘从高空的飞翔降落到他身旁。
「对于把背后交给我一事,没有忧虑了吗?」
「……我要杀掉那家伙泄愤。请助我一臂之力,王爵。」
「那倒是无所谓……但那个搞不好比我们当中的任何人都强喔。」
你办得到吗?对于在言外之意这么询问的王爵,库法毫无破绽地斜眼回看。
「我才必须强迫王爵大人做好觉悟——请给我尽全力挥出一刀的时间。这样就能做个了结。」
「哎呀,你这话才是前所未闻呢……居然要我当诱饵啊。」
轰!火焰从两名青年全身喷射出来。野兽早已经丢下武器,匍匐在地并握紧地面。他仿佛在回应一般将喉咙后仰,发出响彻周围的嘶吼。
光是那阵风压与音量,就散发出让人不禁踉跄好几步的压力。
「……库法小弟,机会只有一次。我没办法好几次承受那家伙的攻击。」
「我会祈祷您不至于变成两败俱伤。」
如果说菲尔古斯是世界最硬,亚美蒂雅拥有至高无比的攻击力——
此刻并列在这里的,无疑是以人界最快为傲的两人。仿佛想说小试身手已经结束,他们解放原本嵌在四肢上的枷锁,让所有玛那遍布全身。肌肉仿佛要裂开似的嘎吱作响,宛如阳焰一般袅袅升起的斗气让周围的空间扭曲。
然后两人缓缓地动了起来——
才心想他们不知会发挥多快的初速,两人却只是以流畅的脚步一步又一步地拉近距离而已。拎着的刀与矛感觉不到干劲。只不过从杂草到花瓣,都像是害怕碰触到一般,远离他们的攻击范围。
野兽停止了低吼。他微微颤抖的喉咙说不定是在倒抽一口气。但他基于自己的骄傲与破灭愿望,也是一步都没有退让。
双方阵营的攻击范围夹着几公尺,缓慢地接近。直到前一刻都风平浪静——
之后便是恶梦般的狂暴风雨肆虐。
塞尔裘的眼眸染上杀意,矛尖往上跳起。才以为野兽的身影跳开消失,紧接着便从上空袭击过来。宛如瞬间移动。
「……吁!」
伴随着要裂开般的呼气展开迎击的是库法。他挑开第一击后,右膝便重心不稳,脚边凹陷。在宛如网状般的斩击后,挥出最后一记的同时,从背后被摔向地面。那骇人的重压甚至必须将下半身的玛那用来防御。
这些都在预料之内。塞尔裘的矛将敌人残留在空中的影子打向上方。库法用全身的弹力跳了起来,瞪着上空的敌人。
随后,野兽的身影从空中摇晃并消失。双眼慢了些飘出一抹光。
「他踢了空气墙……!」
「看来他似乎连龙骑士的技能都到手了呢。」
库法与塞尔裘立刻背靠背——此刻必须暂时忍耐。
化为神速之影在空中四处飞翔的敌人,来去自如地袭击两人。完全是四面八方,变幻自如的多重同时攻击。打回去的敌人立刻一蹬空中,在地面跳起,逃到攻击范围外的同时连残像也不留地消失无踪,才这么心想却又出现在背后,气势猛烈地高举豪腕。就仿佛有几十只敌人发动波状攻击一般,连一瞬间也不能松懈的防御战。青年背靠着背互相掩护死角。
这就是两人舍弃初速的理由。即使速度同等,但体力差距如此大的话,可能会像刚才一样慢慢被逼入绝境。既然如此,就放弃以速度来较量,只管全神贯注在还击的瞬间爆发力上——这就是两人的计划。
从旁人眼里看来,感觉也像是憨直地在争取时间,不过——
「如果要跟库法小弟告白一个龙骑士的缺点……」
悠哉到让人觉得还有余力真是不可思议的声音传入耳里。塞尔裘巧妙地转动矛来挡掉八连击,库法在他的背后一边将体重压上,同时使出浑身力量前踢。贯穿敌人尚未现身前的空间后,脚跟慢一步冲撞上野兽的脸颊。宛如神一般的预测。
硬要踢破的话,这边的脚可能会先被折断,因此库法用另一边脚跟踢落的同时后空翻。王爵的矛在敌人毫无防备的仅仅零点几秒横扫过去。两人以重叠的背后为轴交换站立位置,挥舞刀与矛来毫无破绽地弥补死角。
「——就是『燃油效率很差』。那个飞翔能力会消耗非常大量的玛那喔。不过,毕竟是没有羽翼还想模仿鸟类,所以也能说是相符的代价……但就连我也为了如何在战斗中调整步调而大吃苦头呢。」
「真是意外。我一直以为您位于空中的期间应该是处于绝对优势。」
「没你想的简单喔!刚学会没多久的龙骑士光是『一跳』,就疲惫不堪喽。你听说过以前莎拉夏与梅莉达小妹单挑时的事情吗?以结果来说,莎拉夏强硬的攻击成了胜负的分界点,但那孩子会忍不住急着做个了结的原因就在于此。那时的莎拉夏已经快耗光玛那了。」
塞尔裘伴随着锐利的前踏,以九连贯穿攻击俐落地一扫前方的空间。仿佛被人用锁炼绑在一起似的,库法活用防御的反作用力,再度将背后靠近。
「跟要是有那个意思,能够『通宵』不断战斗的圣骑士正好相反……是吗?」
「就一点突破的爆发力来说是最强——一般是这么歌颂我们,但背后也有这样的内情就是了。对这点非常有自觉的席克萨尔家之人,绝对不会犯下这种过错。」
「终究是借来的东西,这就是他的极限……!」
豪腕攻击将一只手贴在刀身并压低重心的库法。
沉重的打击声响,让全身嘎吱作响的重压——但由于立刻踏出来的脚,被弹回去的反倒是残暴的野兽。丧失理性的颜面浮现惊愕的气息。
眼看着玛那压力逐渐衰退的敌人一击,在这时终于低于青年的臂力。不顾前后地连续使用飞翔能力,让他庞大的玛那终于开始见底。两人就是焦急地在等这一瞬间。
不过,以本能察觉这点的敌人也立刻后退,试图转为防守。因此库法与塞尔裘要取胜的机会,只存在于这次的攻防战中。飘浮在空中的野兽试图一蹬地面的刹那,塞尔裘以裂帛般的气势上前。库法从半步后追随上去。
「——喝!」
往上捞起的一击。敌人的脚尖从地面滑落。但对方像在跳舞似的一边旋转一边将惯性聚集在拳头上。试图发动第二击的塞尔裘,像遭到反击似的被捉住胸膛,脚边浮起。敌人的爪子深深刺入,被划破的内脏发出哀号。
「嘎啊……!」
库法像接手似的踏向前。野兽的脚至今还在几公分高的空中,运动能量都灌注到针对塞尔裘的反击上了。敌人完全毫无防备的剩余几秒,库法将所有苍蓝火焰都集中在黑刀上,发出闪光。一道斩线激烈地命中敌人正中央。
躯干上有深深挖开的十字伤,刀尖沿着那轨道正确无比地划过。将野兽的神经随意割开,原本遗忘的鲜血飞舞四溅。使劲挥落的刀身迸出散落到半空中的多余火焰。
野兽发出无声的尖叫。巧合的是由于库法的全力突刺,在体内产生惯性的流动。当脚尖总算接地的刹那,密度惊人的影子横扫军服青年。库法被豪腕揍飞,同时被他用爪子撕裂,挥洒着布块与鲜血倒地翻滚。
「……嘎……嘎呼!」
——在旁人看来,是眨眼间的攻防。
尽管从身体前面流着鲜血,但野兽依然健在,斗志至今仍未消灭。华丽的公爵衣裳染上鲜血的塞尔裘,手掌撑地才勉强能抬起上半身的库法,各自急促的呼吸空虚地在冥界之园回荡着。
隔着镜子的视线从遥远上空观望着他们这样的身影。
† † †
「……哦呵呵呵!可恶的死之影,别吓人了!」
一看到结果,蕾西·拉·摩尔立刻将原本屏住的气息一口气吐了出来。卸除理性头箍的人造人【达米安】的残暴模样不用说,与他较量到一半的青年的潜能也值得惊叹。
创造人类的神与制造出人造人的死之女王——这就好像证明了哪方更具备优势。女王将不知不觉间看彩绘玻璃看到入迷的视线移向旁边。
「老……老师……!」
「……哥哥。」
因悲伤而垂头丧气的四名天使,尽管如此,似乎还是相信心上人会获胜。对于手掌握紧到都发白的少女,女王满脸得意地挥鞭。
「看见了吗?他们即使舍身攻击,也只能勉强在达米安身上留下一道割伤。我看看,要不要更用力地折磨他呢?你就尽管从特等座观赏恋人的亡骸吧。」
「老师还没有输!」
金色小鸟泪眼汪汪地鸣叫着。暗色青年在镜子对面爬起身也是事实。不过仇敌遍体鳞伤的模样,只是让死之女王愉悦地扭曲起嘴唇。
「那家伙还能做什么?他只能等着被达米安玩弄至死……」
——是我。
感觉照理说不可能听见的低沉声音,这么撼动了女王的耳朵。镜子对面的青年动了动嘴唇。女王的读唇术将他口中发出来的意思具体化。
那家伙刚才的确这么说了。
——是我赢了。
青年居然俐落地试图将使劲挥下的刀刃收回刀鞘。简直像是在说已经砍完猎物,工作结束了一样——就连鸟笼的少女也惊讶地瞠大泪眼。
然后,美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刀尖接触到刀鞘口的瞬间。
人造人被砍了。
从右边腰部到左边腋下,斩线瞬间窜过,达米安踉跄了几步。甚至有种他的惊愕超越空间撼动玻璃的感觉。紧接着肩膀被袈裟斩,向前倾倒时又被垂直向上砍。甚至不被允许倒地。
「什……什么?」
就连女王也无法立刻理解,不得不向前倾紧盯着看。
并非用矛的年轻龙骑士。暗色的死之影此刻也只是宛如缓慢的舞蹈表演一般,将刀收起来而已。那么究竟是谁切割着绝对不死的人造人,甚至不给他闪躲的空档或反击的余力,单方面地施加无形的斩击呢?
——无形。
花了三百年建构的脑细胞,在女王的脑海中亮起直觉。
「我懂了……是内脏!」
同样身陷混乱深渊的少女,从鸟笼猛然转头看向女王。
「可恶的死之野兽……最后那一招并非攻击,而是为了把自己的玛那!送入达米安体内吗!无形攻击的真面目是那家伙分离的刀刃【玛那】!让这件事变成可能的是武士位阶的能力!从身体内侧切割……无法防御的斩击!」
——「奥义杀刀术」。
在刀身剩余几公分时,青年的嘴唇更是动了起来。
在刀镡与刀鞘口高声重叠的同时,撼动空间的声音甚至传入少女的耳中。
——「破界之精髓」!
格外庞大且鲜明强烈的一击横扫人造人的灵魂。以此为分界点,库法送入他身体的玛那终于烟消雾散,总算中断的斩击风暴让野兽摇晃着身体。
鲜血从全身迸出,达米安前倾倒下。凝聚了三人份肌肉的身体,散布沉重的冲击声响,让花瓣飞舞起来。就仿佛在点缀凋零之际。
同样在黑与白的花园瘫软坐倒的塞尔裘,让没劲的对话在两人之间往返。
——库法小弟,那招可不能对人类使用喔?
——我明白要看时间与场合。
在这时差点发出欢呼声的是被囚禁的少女,仿佛要掩盖那欢呼声似的爆发出愤怒的则是女王。她一边尖叫,一边用拳头敲碎彩绘玻璃。
她让影像四散,一边沐浴在化为五颜六色的碎片倾盆而降的彩绘玻璃雨中,一边肩膀起伏。
「可恶……可恶——!我的达米安居然被那样子的年轻小鬼给……!」
「嘿嘿……终于迈入终幕啦,蕾西!」
紧接着一番宣言像是获胜而洋洋得意似的降落到背后。
是个活力十足的美女声音。不知不觉间甚至避开英灵骑士的耳目,悄悄靠近到柯尔多隆旁边的布拉德,伸出的手掌紧握着什么。猛然转过头的女王,看到在远处的指尖里闪亮的红色,眼珠混浊起来。
「那该不会是——伊莎贝尔的心脏?」
「好啦,复活吧,柯尔多隆!」
布拉德没有丝毫犹豫,用力一握。他用另一边手掌按住库夏娜的胸口,不知为何紧紧蹙起眉头,生命颗粒从他的指尖掉落。
降落到炉子里的闪亮沙粒,接着以猛烈的火焰玩弄机械机关的大釜。仿佛从漫长的冬天醒过来一般,宛如野兽般的嘶鸣贯穿挑空的塔。
「我有事要找你庞大的炼成式【记忆】……现在正是你应该面对背叛的时候!」
布拉德拿出来的素材只有一个,是装在瓶子里的毒药。不过女王的行动显示出那东西隐藏着惊人的效力。她向前猛冲,礼服仿佛被暴风吞没一般,与此同时,库夏娜的指尖撬开瓶盖,将里面的东西挥洒出来。
「『忘却之药』……!将不祥的莱茵的炼成式归无吧。用黄昏火焰让建构起来的一切都崩坏!从灰烬里捞起来的黄金是属于你的!」
仿佛美女的歌声是扳机一般,大釜显示出激烈的反应。它让热水宛如岩浆一般炸开,盛大地喷起的蒸气拥有龙的模样,袭击女王。
那具备着火焰的性质。女王立刻保护脸,那便缠上女王的右手掌。火焰吞没女王戴在食指上的戒指,仿佛那是顶级的美食一般。黄金戒指就这样套在手指上,在没有实体的火焰内侧逐渐融化——
女王发出绝望的哀号。即使不顾一切地甩动手,火焰龙也没有消失。被融化的戒指在蛇的胃里蒸发,化为黄金色幻想的烟雾,最后伴随着龙的四散被挥洒到空中。女王拼命地搜集不可能抓住的梦想。
「啊……啊……啊啊…………!」
直到变成末端的一颗为止,与此同时,所有闪光都融化到半空中。
沉默寡言地巩固在女王周围的英灵骑士身影,轮廓急速地瓦解了。让他们保留人类外型的楔子脱落,成为自由灵魂的他们逐渐从地面获得解放。他们化为发光的烟在半空中解开,在即将失去生前的表情之前,他们安详地阖上了眼皮。
† † †
与此同时,光明也造访了在飞行船前面单枪匹马的菲尔古斯。在他已经挥舞长剑几十、几百次,挥砍无为烟雾的手也累积了不少琐碎疲劳的时候。他甚至无暇擦拭跳到自己脸颊上的血,但仍以冷酷的战斗本能在收紧剑时,那件事发生了。
才心想填满周围的英灵骑士突然速度慢了下来,只见他们甚至放下握住武器的手,各自将下颚往上抬起。就宛如从上天接受启示一般,领悟到已经完成自己使命的他们,从末梢让那暂时的身体瓦解。
烟消雾散只有几秒,英灵的余韵被提尔纳弗尔瀑布玩弄,眨眼间便被吹散。事情发展至此,原本填满桥的军队全归于无的色彩,让菲尔古斯领悟到了。他将至今仍未中断的紧张感添在长剑上,目不转睛地瞪着彼方。
「战局产生变化了吗……!」
是攻入颠倒城的战士,或是他的部下达成了这件事。
† † †
在金伦加城的最上层,柯尔多隆之间。英灵骑士一口气消失后没多久——
「总算轮我上场。」
瞬间跳起来的是萝赛蒂。毫发无伤的她在前翻的同时收紧右手,投掷圆月轮。一抹闪光不偏不倚地砍断从天花板吊下来的锁炼。鸟笼毫无前兆地掉落,冲撞了一段短暂的距离。天使发出微弱的哀号。
刺耳的金属声响穿过鸟笼,那阵冲击让牢笼的门也脱落了。连忙逃离出来的梅莉达等四人,在藏身之前先以宝箱为目标。她们拖着封住爱丽丝与莎拉夏「心脏」的神奇金库离开,撤退,后退——躲到阴影处。
这时她们才探头窥视情况,但女王丝毫没有要追过来的意思。
除了少女紧张的呼吸以外,周围十分安静——状况在眨眼间就产生剧烈变化。那么强烈地压迫着周围的英灵骑士一个不剩地烟消雾散,操纵库夏娜身体的布拉德以坚定的眼神面对着女王。果然不可能败北的萝赛蒂,以万全的备战态势架起圆月轮。
黄金从指尖失去的女王,茫然自失地仰望着上方。布拉德依然按着胸口,急促地喘息一阵子后,呼唤妹妹。
「……无论是泥偶魔像或英灵骑士,还是人造人!你的部下已经一个也不剩了!」
就宛如真正的库夏娜一般,布拉德以锐利的眼光向前踏出一步。
「莱茵的戒指失去了……伊莎贝尔的心脏也已经没了!放弃吧,蕾西!」
那听起来也有些像是愿望。美女的呐喊弹回到头顶上拥挤的众多墓碑,甚至奔驰到塔深处的各个角落,然后离去。
甚至连残响都没有掠过他最想传递到的女性心里。
「就算失去又怎么样……」
蕾西发出仿佛熬干了绝望一般的深邃阴沉声音并抬起头,让窥探着情况的众千金颤抖起来。她因愤怒让刚才快消失的热情燃烧起来,粗暴地翻找着怀里。
她伸出的右手握着非人的紫色结晶——是「心脏」。
「你以为这样就占上风了……?我还有哈库诺瓦!」
她用尖锐的爪子抓着心脏,于是传来让整座城堡摇晃的大尖叫。低频的振动与掉落的小石头,让人在脑海中想像到大海龙的痛苦。女王毫不在乎一切,将「心脏」收起来。
「就算失去心脏……就算没有什么心脏!我也会把伊莎贝尔的灵魂呼唤回来给你看!就算要把整个弗兰德尔的生命都当成活祭品献上也一样!」
「你果然不会罢休吗……!」
布拉德像是早有觉悟一般摆出战斗态势,萝赛蒂也更加强了警戒。连武器都没有的梅莉达等四人有介入的余地吗?对于明显缺乏人手的反叛军,暴政的女王浮现出嘲弄的笑容。最糟糕的障碍就是她本身——
高举革命旗帜的救世主,慢了些地踏进大厅。
「看来是赶上晚餐了啊……」
「母亲大人!」
缪尔发出掺杂着惊讶的欢呼声。看到色彩丰富地探头的四千金身影,亚美蒂雅女公爵看来像是稍微松了口气。不过,她似乎也理解到目前的状况无法预测。源头就是在中央瞪着全方位的奢华礼服身影。
亚美蒂雅拿着连人造人都是从正面挥砍的大剑,以缓慢的步法前进。
「果然祖先的烂摊子还是得由妾身来雪耻……『一代侯爵』。」
「是……是的!」
「感觉会是一场有点费力的苦战,来帮忙吧。」
萝赛蒂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回应,她移动到与女公爵相对的位置上。仿佛想说一切都是小事似的,死之女王任凭她们行动。
「你打算杀了我吗……?不过是个区区几十岁的小丫头!」
「你活得太久了。」
女公爵回以简短的话语刀刃,面不改色。
对于在旁观看这场战斗的梅莉达等人而言,这跟透过彩绘玻璃目睹的神速剑舞正好是相反的极端。与靠速度和下工夫来发挥威力的青年相反,魔骑士的本领在于专注一击,正面破碎——每一刀都伴随着高声的雷鸣烙印在视野中。
先发制人的是亚美蒂雅,女王则是认为微不足道似的应战。猛然高举后挥落的大断击,被一步也没退后地抬起的手掌挡住了。令人惊讶的是女王是空手。缠绕在她身上的冻气气息,梅莉达也有印象。
「咒力……!看来你完全走偏了啊,祖先大人!」
「我只是吃掉了而已。吸收力量……!这正是魔骑士的真髓吧?」
女王抓了抓厚重的大剑。于是亚美蒂雅从大剑被削落的玛那,滑过女王肩膀传播到右手,收束到她握紧的拳头上。
在迸出仿佛喷火般压力的同时,女王抬起反手拳。原本打算从背后袭击她的萝赛蒂,被看也不看这边的攻击线打向上方,弹了回去。
「呀呜……!」
女王用夸大的动作拉回使劲挥出的反手拳。她甚至能从最下段以勾拳在心窝挖洞吧。但女王刻意打向大剑刀身,伴随着打鼓般的重低音将敌人揍飞到后方。女公爵勉强踉跄了几步站稳。
仿佛会在世界末日敲响的钟声,穿过挑空的天花板。
「你爱着你女儿吗……?」
死之女王左手寄宿着青色冻气【咒力】,右手寄宿着红色火焰【玛那】,冷酷地在半空中滑行。甚至不会看向这边的视线,指示着从毫无意义的阴影处在旁观看战局的众千金。
女王的嘴唇丑陋地吊起。
「就让你女儿取出你的心脏,当成柯尔多隆的粮食吧。」
「妾身可不能退让……!」
女公爵伴随着决心重新握住剑柄,猛然一蹬地板。她使出最擅长的将大剑高举到头顶上,然后宛如弓箭般挥落的突刺。被甩开的气势加上大剑本身重量的回砍。女王轻而易举地不断挡掉每一击都会加强威力的那攻势。光是指尖的嬉戏就能从菲尔古斯手上弹掉剑的那股压力。缠绕着灵气的手掌甚至没受到任何一点皮肉之伤。
一看情势不利,萝赛蒂也勉强跑来支援。但难以说是有效。尽管她从舞巫女位阶最能发挥优势的中距离接连射出圆月轮,但一直背对着她的女王仿佛在说不值得警戒一般。实际上以高速旋转的圆刃尽管横扫过礼服的背后——但不知是怎样的机关,只有衣服的边角飞舞起来,女王丝毫不放在心上。
「可恶……!」
意气用事的萝赛蒂在接住拉回来的圆月轮同时飞奔而出。她从手掌注入加倍的玛那,用散发出宛如爆炸般压力的刀刃,直接横扫。左右共三闪。在流畅的第四闪命中前,女王的右手抬了起来。
「很碍事喔。」
光靠像在威吓一般挥动的指尖,两个圆月轮就被弹飞了。萝赛蒂本身也大幅度往后仰,暴露出致命的破绽,但女王根本看也不看她。
绯红色的头部更是气得涨红了脸。萝赛蒂甚至不等拉回武器的几秒,便只身飞扑上去。站稳之后使劲踢出,兼具舍身冲撞的肘击。从还在训练中的女学生来看,也是无谋到极点的那个突击——却产生出乎意料的结果。
才心想肘击令人惊讶地深陷女王的侧腹,接着便听见「啪叽」的破灭般骨折声。只有梅莉达注意到萝赛蒂在那个瞬间,从左眼飘出了一条苍蓝火焰。
「嘎……!」
连死之女王也无法忽视,她不顾形象地使劲挥落左右的拳头。描绘出螺旋的龙卷让女公爵被弹到后方。然后是萝赛蒂。
萝赛蒂本身是对自己的战果感到最惊叹的人。
「咦?奇怪……?我刚才好像有一瞬间冒出很惊人的力量……?」
「怎么,你自己没注意到吗?」
聪明的女公爵似乎要更清楚地认识到状况。她毫不松懈地一边架着大剑,一边解说:
「我不晓得你进行了怎样的锻炼方式,但现在的你潜在能力超乎寻常。搞不好还高于妾身和菲尔古斯呢——刚才的思念压力几乎是非人的领域喽。」
「咦……什么~~!我心里完全没底啊!」
「……虽然看来完全无法控制啊。」
只有库法能够说明,那是因为在乡哥尔塔的激战,导致萝赛蒂身为眷属的力量变得容易挣脱枷锁吧——不,还有另一个人。死之女王本能地显露出警戒。比起被折断的骨头,对立者的威胁更胜一筹。
「怎么可能……为何其他人会跟『那家伙』缠绕相同的死之影?不可能……!」
「呵呵……看来祖先大人似乎不喜欢你的力量啊。」
首次涌现的优越感让亚美蒂雅鼓起胸膛,摆出向前踏的姿势。她也不忘指示位于对角线上的萝赛蒂。因为她体认到那可以成为对宿敌的牵制。
「就算无法自在地发挥刚才的力量也无妨。女王已经无法小看你了!刚才是运气好……毕竟就算从背后被砍掉头也不奇怪啊!」
「咕……!」
女王懊恼地咬紧牙关,但还是不得不抬起左右手警戒前后方。将圆月轮拉回双手手掌的萝赛蒂,以锐利的眼神判断突击的时机。亚美蒂雅抱持着反倒该由这边帮忙支援的打算,配合萝赛蒂的呼吸。
「还差一招……」
是否有人注意到这悄悄低喃的声音呢?
最先动起来的是女王。她双手指尖像是痉挛似的跳起,才有宛如强风的压力吹来,接着便是炎流与冰柱窜过地面。萝赛蒂闪过冰矛,亚美蒂雅钻过火舌。一看到左右两边的敌人开始闪避,女王便一蹬半空中。她高举的爪子尖端对准红发美少女——她计划要按照威胁的顺序各个击破。
萝赛蒂用工匠的技术将像在玩花绳般伸出的手掌搅拌起来。一边滑行一边填满前方的两把圆月轮,留下幻影般的轨迹,分裂成好几个。即席的玛那防护墙——女王闪耀着红莲光芒的双拳宛如玻璃一般粉碎。
在这几秒间,亚美蒂雅追赶上女王的背后。
「这次换疏忽这边的对应喽!」
女公爵收紧手臂,在女王转过来的同时抬起单手。女王打从心底感到烦躁似的眼神,随后又因再三的惊叹而动摇。
亚美蒂雅在用右手收紧大剑的同时,一边让宽幅的刀身混入,一边将左手绕到腰上。先被高举起来的是左手。从手中放出来的「凶器」描绘着圆弧,填满女王的视野。
混浊的动态视力捕捉到的东西,是颜色深邃的玻璃瓶。从细小的瓶口挥洒出来的是琥珀色液体——呛人的酒气让女王的五感瞬间变得迟钝。
「这可是我珍藏已久的一瓶,仔细品尝吧!」
女公爵横扫的指尖散发出玛那火焰。那点燃飞溅在半空中的酒,以让人惊醒般的气势回溯。火焰蛇描绘出突然的螺旋,突袭女王的颜面。
反射性地将上半身向后,是她仅存的身为人类的本能。女王不禁咂嘴,「一代侯爵」的脚从背后踹飞女王的腰。毫无防备地往后仰的女王勉强将视线下移,看见了后代子孙突破火焰突击过来的英姿。
「——哦哦!」
伴随着裂帛般的气势,踏向零距离。沉重的震动穿过四方,从双手手掌被推出去的刀尖甚至穿破目标的背。大剑一边撕裂奢华的礼服,一边宛如墓碑似的向前刺——亚美蒂雅仔细地扭转厚重的刀刃。
伤口确实深达左胸的要害。亚美蒂雅蕴含着赎罪之意,颤抖着贴在祖先怀里的嘴唇。当成供品献上的高级酒也算是一点饯别礼。
「梦该结束了,女王。在英灵之座沉睡吧……」
「——你认为会结束吗?」
「什么!」
宛如虎钳的指尖捏碎女公爵深深刺入的手腕。亚美蒂雅的手一放开大剑握柄,女王便将她宛如纸屑一般丢弃。亚美蒂雅仿佛炮弹一般吹飞,眨眼间冲撞上墙壁,四肢骨头嘎吱作响,「嘎呼……!」地喘着气。
死之女王接着搅拌手指,于是急速成长的荆棘从墙壁冒出,将女公爵捆绑起来。亚美蒂雅还无暇从让人头昏眼花的冲击中重新站起来,便被钉在十字架上。
「母亲大人……!」
缪尔不禁捂住嘴角,萝赛蒂立刻一蹬地板。女王宛如亡灵一般滑动,躲开从死角袭击过来的「一代侯爵」。她流畅地抓住后颈,顺从冲动丢了出去。远远吹飞的美少女也摔向墙壁,被等候已久的荆棘嘴巴缠住四肢。
「萝赛老师!」
对于发出哀号的学生,萝赛蒂也只能用激烈咳嗽回应。以不自由的姿势被绑起来的亚美蒂雅也是,无论灌注多少玛那压力,都无法挣脱束缚。女王从容不迫地拉出还刺在胸口上的大剑。
被扔到地板上的刀刃,铛啷铛啷地发出无为的声响。这光景让所有人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我应该确实击溃她的心脏了!为何她还活着?」
「为何还活着……?你居然对跨越三百年时光的我说这种话?」
女王擦拭附着在嘴唇上的血。就仿佛用餐后拿餐巾纸擦嘴一般。
「你以为我是谁?你以为我堂堂一个女王!会对自己的『死』没有准备任何对策吗!噫嘻嘻嘻嘻嘻……!」
女公爵倒抽一口气,四千金则是完全无法理解。萝赛蒂至今仍处于剧痛与昏迷当中,唯一挺身而出的是库夏娜——不,应该说是女王的亲属布拉德。
「蕾西,你该不会……!」
「你注意到了吗?」
「你就连自己的心脏!也拿出来了吗!你藏到哪里去了……?」
女王摆出有些像格斗术的架势。向前伸出的左右手刀上,分别缠绕着青色与红色灵气。与她相对的已经只剩她瞧不起的「失败品」一人。
「是这世上最令人放心的地方。」
战局一口气偏向不利的局面,梅莉达等公爵家千金也不能只甘于观战的立场。话虽如此,横冲直撞地跳出去也没有意义。退到阴影处的梅莉达等人,首先怀疑起拉到旁边来的宝箱。黄金之锁紧紧地关闭着盖子。
「在这里面?」
爱丽丝举出当然的可能性,但金库原本的主人布拉德并不知情。而且心脏同样被囚禁的莎拉夏可以明白,自己的心脏被隔离在陌生场所这种状况,实在难以说是「最令人放心」。
「如果是我们,会藏在哪里?」
缪尔提供新的视点,这个观点让梅莉达获得了灵感。
与「他」的对话就宛如不会褪色的底片一般,宝贝地收藏在少女的宝箱里。其中一卷底片鲜明地卷起,让几个月前的光景在脑海中复苏。只有彼此体温是明确的洞窟当中,仿佛冰之国王子的低沉声音——
『小姐,能请你保管我的生命吗?』
『老师。我的生命无论何时都与你同在。』
自身清澈的声音击中脊背,梅莉达反射性地摸索派对礼服的口袋。她拿出镜子,朝位于镜子对面的心上人呐喊内心的想法。
「老师,摧毁人造人的心脏!死之女王的『生命』就在那里!」
† † †
对于主人突然传入耳里的声音,库法片刻也没有怀疑过。就在他正要迈出步伐,决定在探听之前先实践看看后没多久,猛烈肆虐的暴风阻挡他的去路。
地面盛大地摇晃,飞舞起来的花瓣遮盖住视野。在对面降临的是蛋白石鳞片闪亮发光的海龙。就连王爵也不禁表情严肃起来。
「哈库诺瓦!」
它像在威吓似的踏出前脚,发出宛如爆炸声的咆哮。趁库法与塞尔裘忍不住护着脸的空档,大海龙俐落的爪子将滚落在地面上的亡骸拉近自己。在花园留下拖行的血迹。宛如牢笼一般被囚禁的人造人身体——
「那家伙接收到女王的命令吗……咕!」
狂暴的羽翼拍打大地,打断塞尔裘的话尾。极细的钢丝立刻缠上那宛如暴风一般浮起的后脚。库法自觉到正要挑战无谋的拔河,他一边维持着左边袖口的钢丝,同时用右手翻找怀里。
他一边拿出来并抛出去的,是诈欺师【布拉德】塞给他的黑色石材。光靠一人份无法让男性飘浮起来的那个,若是加倍的力量会怎样呢?那东西俐落地纳入塞尔裘手中。
「席克萨尔公,哈库诺瓦由我来想办法。您先回到城堡,帮忙拖延女王!」
「你一个人单挑哈库诺瓦?太乱来了!」
「上方正缺乏战力。莎拉夏小姐她们很危险,请赶快!」
「……!」
塞尔裘有刹那间露出犹豫的神情,但他判断现在也没有余力去议论这些,一蹬地面。龙骑士特有的飞翔力甩开重力,接着放在怀里的两颗黑石开始让上升速度加倍。
他的身影眨眼间便被吸入上空的颠倒城,与其同化,确信从那边也无法得知地底的情况后,库法重新走向大海龙。
对于束缚住后脚的渺小钢线,哈库诺瓦毫不在乎地试图甩开,但无法如愿。那巨体更奋力地想往上飞时,虎钳一把将它拉了回来。
「放下你手上的行李。」
从下方响起的阴沉宣告,让大海龙的本能振奋起来。让发色变化成白色,散发出无法相比的压力的恶魔身影就在那里。
一步也不退让的海龙朝这边发出咆哮,吸血鬼化的库法从怀里拿出镜子,对着镜子只告知一句话,便收回原本的地方。
「请给我一点时间。」
库法绞尽所有肌力将钢丝往下拉,于是一口气失去平衡的巨体被摔向地面。库法立刻飞奔而出,将加上速度的拳头殴向大海龙的肚子。那一拳仿佛要敲碎鳞片一般深陷进去,在发出苦闷嘶吼的同时,大海龙的四肢痉挛起来。
军服下摆翻动起来,走向从爪子缝隙间掉落出来的亡骸。库法用侧翻之后的后空翻飞舞到半空中,威力加倍的脚跟即将踢落之前,一条尾巴从旁侧击。
被几十倍的体格吹飞的库法在花园弹跳,气势丝毫没有衰退地冲撞上悬崖。大海沟的瀑布掀起了短暂的波纹。
流畅地重新保住人造人的哈库诺瓦,并没有逃到半空中。立刻宛如弓箭跳回来的暗色影子,留下分裂般的残像,同时在花园内四处奔驰。朝侧头部突袭。伴随着巨头被踹飞,响起类似钟声的打击声响,但立刻展开的羽翼将敌人打向上空——一步也不退让。
「之前是蜘蛛,接着是蜥蜴吗?」
库法使劲挥下四肢,让军服随风摇曳并踩了煞车,他在空中咧嘴一笑。
眼底下是在地上爬行的龙,这边则是端坐于天上的野兽。在完全相反的立场交错的视线。
「我来调教你。」
库法一蹬空气墙壁,大海龙踩碎花园——
† † †
除了壮烈的冲撞声之外,心上人的声音突然中断,将手拿镜放回原位的梅莉达只能这么呼喊。她从阴影处探出头,用有些畏缩的声音开口说道:
「请……请给我一点时间~~!」
与女王相对的美女眉头蹙到不能再紧,有些自暴自弃似的右手叉腰。
「你说时间?」
弯刀伴随着粗鲁的动作被拔出鞘。
「麻烦动作快点啊!」
从自在地滑行于半空中的女王眼里来看,那身影想必十分滑稽吧。龙骑士女杰的外表只是借来的东西,女王幻视到重叠在内侧,过往的双胞胎哥哥的身影。
「你打算跟我战斗吗?身为『失败品』的你?哈哈哈哈!你曾经打中我一刀过吗?我来指导你练习吧——站好!」
手臂被夸张的动作横扫甩开,女王的指尖掠过弯刀。腕力败给大闹的刀刃,向前倾倒时被来回的手背痛打。右边脸颊感受到一阵惨痛的冲击。
「这样就畏缩啦,怎么,布拉德!剑是要这样拿的,架势要这样摆!」
女王让布拉德难看地被吊起手,用拳头挖着他空出来的心窝。类似鞭子的瞬间剧痛让上半身瘫软,女王的手掌来回打着只能呕吐的两颊。
「回三百年前重新练过吧!」
格外强烈的一记攻击,让上半身要扭歪似的反转。布拉德露出库夏娜看到镜子大概会昏倒的辛酸表情,叫苦连天。
「……还真是严厉啊!」
话虽如此,但在他勉强撑住几秒后,宛如彗星般的影子飞来了。从变成粉末的彩绘玻璃遗迹伴随着风飞舞进来的龙骑士,顺势跳向女王。他一边以俐落的矛法牵制女王,一边拉着布拉德的手到攻击距离外,暂时回避。
塞尔裘·席克萨尔表现出少见的愤怒神情。
「喂,别伤到库夏娜的身体!」
「那你要好好保护我喔,达令!」
垂直的手刀劈开像跳舞一样将身体推开的男女。女王除了「心脏」还健在这点以外,那模样可以说是遍体鳞伤。也没有关怀被库法、亚美蒂雅、萝赛蒂接连重创的伤势。
仿佛就连感觉疼痛的心,也丢弃在时光的彼方了——
「只差一点了……都走到这里了,我怎能放弃……!」
「……蕾西。」
肉体的极限让她的喉咙「呼……」地发出喘息。布拉德静静地呼唤她的名字。
「你的梦想已经腐败了。」
「……!」
女王的愤怒在身体深处爆发。对于以肥大化的影子飞扑过来的双胞胎妹妹,布拉德闪也不闪。被抓住后颈到推倒为止,只消一瞬间。
虚伪的白皙再度扭曲。仿佛野兽般的尖叫,看起来也有些像在哭泣。
「你懂什么!根本没有听到那孩子最后声音的你——」
「咕……放开我,蠢货!」
女王瞬间表露出许久没有感受过的感情。她被攻其不备。
被推倒的美女表情因苦闷而扭曲。但尽管如此,还是以绝不屈服的眼神瞪着女王看。倘若是轻薄的兄长,绝对不会表现出这种骄傲。
听惯的讨厌声音在女王背后说出答案。
『哎呀,所谓的亡灵,在这种时候很方便呢。』
布拉德用令人火大的悠哉态度大言不惭地说道,并非用借来的容貌,而是以生前的模样躺在半空中。灵体的手指把玩着跟他不相配的黄金钥匙。
女王反射性地用空着的那只手翻找怀里。翻找被撕裂得七零八落的空虚礼服。
「你这家伙,把金库的钥匙……还给我!」
『这可是我的钥匙喔?要怎么处置是我的自由。』
布拉德瞬间高举起来,然后丢了出去。闪亮的颗粒描绘出抛物线。
『接住啊,小姑娘!』
大暴投的钥匙穿过梅莉达的手和缪尔伸出来的手指,勉强被莎拉夏接住。焦急的指尖将钥匙扭入锁头,接着卡锵一声,发出让人等到不耐烦的音色。
盖子一跳开,梅莉达与缪尔立刻各将一只手伸入无限的黑暗当中。
「爱丽的心脏!」、「莎拉的心脏!」
宛如受到引力带领一般,被吸上来的感触收纳在手掌里。同时拔出来的两只手上,有会看错成宝石般的鲜红。
梅莉达与缪尔立刻转身要前往另外两人身旁,但莎拉夏在她们面前伸手阻挡。
「等……等一下!女王曾经说过,要处置心脏,必须是『深爱的人』才行……!」
缪尔与梅莉达互相对望,然后立刻恢复成满面笑容。
「我爱着莎拉喔?」
「我也爱你喔,爱丽!」
这次换莎拉夏与爱丽丝互相对望,并回以同样的光辉。
「「我们也是!」」
两人握着「心脏」的手插入各自的挚友体内。心上人得知的话,大概会自责吧——但就算隔着衣服也完全没有问题的样子,而且被吸入礼服胸口的手掌获得一种清澈水面的感触,流畅地被拉回来。
爱丽丝与莎拉夏感觉到的只有心脏回归到应在之处的瞬间,让四肢亢奋起来的高昂心跳。她们松开五指自然摆动,然后一口气握住。
圣骑士与龙骑士的玛那在时间停滞的塔卷起新鲜的风。两个生命的脉动复活了。布拉德紧接着出声说道:
『把柯尔多隆抢回来!这么一来,蕾西的阴谋也没戏唱了!』
立刻动起来的不是众千金,也并非塞尔裘,而是女王。她从指尖弹出压力,消灭炉子的火焰,并将手来回横扫,吹飞众千金。光是风压就被摔向墙壁的梅莉达等人,尽管使出所有玛那对抗,仍倒落在地板上。
塔再次被封闭在冥界的黑暗里,布拉德不禁咂嘴。
『蕾西那家伙,又把炉停止了……!』
「不会再让你乱动了!」
女王伸出手臂,无形的手掌肥大化成好几倍,将布拉德吞没。他被压在墙壁上,三百年的怨念将他勒紧到极限。
『咕嘎嘎……!』就连这仿佛青蛙的哀号,都触怒了傲慢女王的神经。
「不过是个灵魂残渣……竟然胆敢妨碍我!」
只要以绝对妖力为傲的女王健在,骑士的小小反攻就不可能有任何成果。反叛军的战力在此全线瓦解。亚美蒂雅与萝赛蒂被钉在十字架上,小丑布拉德也一样。灵魂被过度使用的库夏娜早已经昏迷过去,还正常地保有战意的只剩塞尔裘一人。梅莉达、爱丽丝、缪尔与莎拉夏因为层次相差太多的压力,只能使出所有玛那勉强站稳而已。
——在上空飞舞的渺小颗粒,几乎没有被任何人注意到。被吹飞时脱离莎拉夏的手边,发出叩咚的声响,滚落到大厅外围的那东西的价值,只让亚美蒂雅猛然抬起头。
「怎么可能……为何那东西现在会在这里……!」
少女面向像是找到一丝光明的颤抖声音。女公爵大声说道:
「去拿那打火石!里面有贤者之石……妾身母亲的『心脏』!」
即使会引起女王注意,也忍不住要告知她们。大厅里所有人的眼神都变了,转向角落的一点。看向平凡无奇的平坦罐子。
仿佛对被束缚的全身感到懊悔似的,女公爵拼命挣扎。
「姑娘们,将大釜点火吧!如果是继承三大公爵家血统的你们,一定办得到!」
「……!」
四千金面面相觑,抿紧嘴唇,高举反叛旗帜的是梅莉达。
「大家把血添加到柯尔多隆里!我去拿『贤者之石』过来!」
她话一说完,立刻转身行动。其他三人也反射性地朝反方向飞奔而出。死之女王刹那间犹豫着该阻挡哪边,然后将视线移到孤立的黄金身上。
「柯尔多隆是我的东西!」
女王让已经宛如亡灵一般腐朽破烂的礼服随风摇曳,猛追在后。挡路的障碍只有龙骑士青年一人而已。以风一般的速度插到女王面前的他,将矛尖不偏不倚地瞄准空虚的左胸。就算要踹飞小石头,女王也不得不先停下脚步。
「分清楚该撤退的时候吧,女王。身为弗兰德尔之王,不能在此退让。」
宛如雷电般的手掌抓住塞尔裘的领口。没有一丝犹豫地将他拉近。
「你是王?不过是个被诅咒的人,还真敢说呢……!」
「……!」
「你才应该让众人知道你丑陋的本性。对人们的变貌感到绝望,让灵魂毁灭吧!」
塞尔裘就宛如玩具一般被摔向地板。蕴含着惊人憎恨的指尖将地板深深挖了个洞,让塞尔裘用后脑勺敲碎石头的同时,女王使劲一挥。美青年被女王以至今不曾有过的杂乱态度丢弃,无暇采取护身倒法便冲撞上墙壁。掀起壮烈的沙尘。
「哥哥……!」
莎拉夏仿佛在暴风雨中迷失灯塔一般,捂住嘴边。被荆棘刺入肌肤的女公爵也不禁咂嘴。至此,能够将军女王的棋子全部用光了。
那么是我方会先被将军吗?答案是否定的——
无慈悲的眼神从容不迫地转向缓慢往前冲的黄金步兵【Pawn】。对于逼近到距离打火石罐子只剩几公尺的那个背影,女王只用一招就追赶上去。她只是随意一挥手,就将敌人的辛苦化为乌有。
从女王指尖射出的冰风在梅莉达的去路肆虐。总算伸出去的手被空虚地甩开,像是瞄准好似的被捞起的罐子,又变得更远。
简直就像永远碰触不到的海市蜃楼——
「呼……呼……我也知道你的事情喔……!」
驱使女王行动的深不见底的怨念,似乎也逐渐靠近极限的深渊。她激动地起伏着肩膀,飘浮在双手指尖的冻气与火焰愈来愈微弱,然后熄灭。尽管如此,礼服身影仍在半空中像爬行似的滑动,仿佛在说要撕破低等阶级的喉咙,只要有这双爪子就足够了。
梅莉达就那样被风压推开,好不容易才抬起上半身。究竟有谁能够责备看到从遥远高处降落的影子,表情便僵住的少女?友人从各自的嘴唇发出哀号。「莉塔……」、「梅莉达!」、「梅莉达同学!」
企图摘除希望之苗的女王没有一丝怜悯。
「我也讨厌那个圣骑士小鬼……他不打算珍惜活着的女儿。」
「……」
「但我也明白他的理由。你——虽然自称骑士公爵家,却接受了那个野兽的血吧。你冒渎了安杰尔之名!是个不祥之子啊……噫嘻嘻!」
女王是想在用餐之前,洒一些香料在兔子身上吗?女王的声音化为绝望的颗粒,降落在尚且年幼的少女身上。尽管高贵的红宝石边角渗出泪水,女王也毫不留情。
「可怜的姑娘……没有任何人希望你活着。没发现到死之影把自己的那个重叠在你身上——你要到母亲的身边去吗?还是本女王来抱紧你呢?在幻想之中阖上眼皮吧……我会咬碎你白皙的喉咙,让你陷入长眠。」
「——我——」
反叛的意志透过因泪光而湿润的眼神与颤抖的声音,确实地刺进女王的胸口。
「我对自己秉持安杰尔之名诞生一事,还有身为老师的学生一事,都感到骄傲!」
女王像是很清楚她会这么回答,白皙的容貌垮了下来。调味以失败告终。
「……所以我才讨厌你。与死之影一同前行,尽管身为忌子,却在内心抱持着安杰尔的骄傲,绝对不会染上绝望的那眼神,最是让我感到烦躁!你甚至连摆上女王的餐桌都不够格!」
——在这边断气吧!
以行动表示的那番宣告,传入了每个人耳中吧。女王高举手臂,用比凶器更锐利的爪子袭击梅莉达。无法动弹的大人与无力反抗的少女的哀号交错。对于急速逼近眼前的死亡,梅莉达只能紧紧阖上眼皮——
但原本预测的结局却脱离了轨道。
一个毫无前兆的剪影阻挡在猛冲的女王面前。并非在场的任何人。并非想像中的救世主——岂止如此,甚至不是一个活人。张开双手只是庇护着梅莉达的那身影,就连性别和年龄都无法确定,只是个光之结晶体。
究竟是谁的愿望化为形体的存在呢——
仿佛一吹就会散掉的那幻影,严肃地阻挡了女王这点也是事实。
「住手……住手……!我敌不过那个啊……从那里让开……!」
仿佛沉淀的眼眸被灼烧一般,女王保护着脸往后退,只有亚美蒂雅理解了女王的纠葛。女王无法用蛮力推开那个亡灵。因为那亡灵挺身包庇梅莉达的理由,正是让女王忍耐了三百年考验的原动力。要是否定这点,就等于是从根本颠覆女王本身的人生。
三百年这个无可挽回的重量,在这时替女王套上了枷锁。
「母……亲……——」
梅莉达正想伸出手,但在伸手前猛然紧紧握住。她反射性地站起身,走向仅仅一颗的希望——滚落在大厅角落的打火石。
尽管知道被人拿起那个就等于破灭,女王仍无法动弹。激烈的纠葛侵蚀她的内心,老朽的肉体冒出龟裂。女王甚至让一直维持的美貌宛如沙粒一般剥落,猛抓自己的肌肤。她用爪子剔除迷惘与困惑。
「够了……让开,让开……让开啊——!」
最终女王选择割舍自己的骄傲。被野兽般的手甩开的光块,比烟雾更轻易地让剪影瓦解,在半空中散开。
就连灼烧眼皮的色彩也像幻影一般消失,流着血泪的女王猛然一蹬半空中。是梅莉达会先捡起希望,还是女王会先撕裂她的背影呢?就在大厅里的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瞬间时——
砰——沉重且悠然的跳动窜过女王的四肢。
仿佛一直转动的齿轮裂开一般,女王就那样伸着手停止了时间。
寻求话语而张开的嘴唇,领悟到一切而颤抖了。
「……啊……——」
† † †
充斥黑与白花朵,非人世会有的庭园。因激战的痕迹被挖开散落的岩石与泥土,还有大海龙趴倒在当中的清澈巨体。
在只有洒了一点血迹的中央,躺着人造人的亡骸,白发吸血鬼将一只手刺在他躯干中央,甚至穿破到背后的手掌里握着红色结晶——
「暗杀完毕。」
库法毫不留情地将它捏碎。
† † †
「心脏」在冥界炸裂的同时,女王仿佛断线似的倒落。随后捡起罐子的是梅莉达。在柯尔多隆口待命的三人,简短地互相使了个眼色后,将一只手伸出。具备价值的水滴从鲜明的一道伤口掉落下来。
「这代价可是很高的喔,老师。」
缪尔若无其事地这么说道,她一只手掌里握着在众千金的肌肤上刻下朱红色的黑漆匕首——
安杰尔、席克萨尔、拉·摩尔。各自的骄傲融入热水混合在一起,为了完成至高的命令等待顺风。梅莉达将罐子扔出去,盖子在途中脱落了。她瞄准挥洒在前方的细小颗粒,一甩收紧的无刀。
「『幻刀一闪……风牙』!」
从手掌燃烧扩展的刀刃,将闪亮的粒子一颗不剩地吞入,一口气巨大化。刀刃横扫贯穿机械机关的大釜,让冰冻的炉回想起太阳的热度。截至目前为止最热烈的欢呼声从炉灶喷射出来,煮沸燃烧地祝福大釜。
忍不住逃离柯尔多隆边缘的妖精,转过头看并确信了。
用前所未有的咆哮回应命令的机械机关,像在证明这点似的发光闪耀。
从历史幕后照耀着弗兰德尔的影子太阳,回到这片大地了——
「万岁……!」
少女的嘴唇感动不已似的这么低喃,随后一阵细微的摇晃包围柯尔多隆之间。从挑空的天花板——也就是从这座颠倒城「位于最上层的最下层楼」,有某种气息蜂拥而至。粗野却高贵地回荡在墙壁石头上的那个是水声。
亚美蒂雅理解了状况,另一种紧迫让她绷紧妙龄的美貌。
「糟了,各位!海水会涌进这座城堡!」
「什么!」
「我曾说过吧,柯尔多隆的太阳热能会带给海流影响!正因如此,这座城堡平常会充满某种程度的海水。因为女王熄灭炉火而被疏远的大海沟瀑布,如今随时会包围这座城堡——」
女公爵说到这边,像是缅怀过去似的将视线放远。
「啊,被水之窗帘守护的颠倒城,是多么的美丽……反转的这座城堡构造也是水路,伫立在小溪当中的墓碑是多么的风雅……」
「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亚美蒂雅大人!」
萝赛蒂靠蛮力扯掉荆棘拘束。女王的妖术也早已经逐渐被洗掉。她在奔跑的同时从地板上拿起大剑,用被誉为「一代侯爵」的高超剑法砍断亚美蒂雅身上的荆棘。女公爵将她返还的大剑收入刀鞘,呼唤位于广场的所有人。
「说得没错,要是我们没回去,就赔了夫人又折兵——各位,赶紧撤退到飞行船上吧!孩子们别迷失彼此的身影。塞尔裘,你的未婚妻就交给你照顾喽!」
女公爵话一说完,便在前头指引逃生路。萝赛蒂跟在她后面,塞尔裘像是不用别人说也明白似的抱起堂姐妹。他柔和地拍了拍至今仍在昏睡的女性脸颊。
「库夏娜……库夏娜!你能自己爬起来吗?」
「唔……」
一边呻吟一边睁开眼皮的她,看见位于超近距离的美青年嘴唇甜美地露出微笑。
「嗨,亲爱的你。睡醒的感觉如何?」
急速地让意识鲜明起来的库夏娜所做的事情,总之是先甩眼前的脸颊一巴掌。塞尔裘让上半身反转,他的表情碰巧就跟刚才布拉德的辛酸模样如出一辙。还附带立刻被推开胸膛。
「感觉糟透了!」
「……哎呀,真过分呢!」
对未婚夫弃之不顾的男装背影,以及用有些没出息的脚步追赶她的塞尔裘。最后是被留在大厅的众千金,她们面面相觑之后,也仿照各自的亲人。缪尔回应母亲的呼唤声,莎拉夏则是为了安抚会反抗哥哥的堂姐妹飞奔而出。
然后梅莉达、爱丽丝也跟在最后面,正当她们打算离开塔前时。
——银色头发像是有所牵挂似的停下脚步。
她转头看向大厅,照理说待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震动此刻也微微地摇晃着视野,涌进城堡的一部分海水化为细长的瀑布,在地板沟槽制造出水流。
不会有任何人回顾的大厅中心,躺着已经被遗忘的亡骸。
「…………」
引领爱丽丝的究竟是怎样的念头呢?一度阖上眼皮的她,没有丝毫犹豫地飞奔而出——不,是折返回头。察觉到这件事的只有梅莉达一人,发出声音的也是她。
「爱丽?」
就宛如是一对羽翼,梅莉达有一瞬间对抗着顺风。
爱丽丝回到面目全非的奢华礼服身影身旁。仔细一想,她赠送的众多礼服就那样被抛弃在寝室里。要是有穿给她看就好了——事到如今的后悔揪紧十四岁少女的胸口。
现在能够回报她的,就只有让她碰触手掌而已——
天使坚强的指尖包住被抛在地板上,毫无血色的手。
就在那个瞬间,即将断气的生命抽动了一下,让眼皮颤抖起来。
「伊莎贝尔…………?你在……那里吗……?」
爱丽丝不用言语,而是在握着她的手指上注入热度来回应。
那似乎比什么都舒适。蕾西的嘴唇露出微笑。仿佛经历三百年时光后,总算到达应该回去的场所一样。
「这样可不行呢……竟然……这么晚才来……」
梅莉达单膝跪在另一边。她将手重叠在堂姐妹的手上。
女王这时在愈来愈模糊的意识当中看见了什么呢?在旁人眼中,可以看见天使姐妹在引导精疲力尽的旅人。
然后在爱丽丝眼中,母亲的遗容看起来像是感到无比安心。
「啊……欢迎回来……伊莎贝尔…………——————」
最后女王吐了一口微弱长长的气息——
缓缓地替三百年这段漫长无比的旅途划上休止符。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无法离开她身边,这时先走一步的人们当中,有一个人回到两人身边了。是比任何人都更没负担的亡灵,比任何人都更接近蕾西的布拉德。
『喂,你们在干么啊!不快点的话,会被丢下——』
然后一目睹到残留在眼前的光景,他便说不出话来。
看到两人一直抚慰着亡骸的手,布拉德用空虚的脚踩踏地板。他也像是很长一段时间忘了停下脚步一般,伴随着大口叹息坐了下来。
他眯细的单眼述说着那两人太耀眼而无法靠近。
『……你们感情好到简直像真正的姐妹呢。』
「咦?」
『明明是同一天诞生的兄妹,我们却直到最后都无法互相理解。』
哥哥的视线投注在妹妹安详的睡脸上。布拉德将只有在小时候看过的她的模样重叠上去,阖上了眼皮。像是在缅怀已经连回想都很困难的时光彼方。
『……但你们就算在水平线的彼方,也会依偎在彼此身旁吧。』
他低声吐露没能获得的宝物碎片。
『——我真羡慕你们。』
就在这时,有一道影子横跨从彩绘玻璃照射进来的亮光。
被碎裂的窗户之一引领着,传来一个高声降落的脚步声。翻动的军服下摆与微弱吹起的冻气残香。猛然转过头去的少女,目睹到自己本身的灯火。
「「库法老师!」」
两人结束小孩的职务,脸颊染上少女的朱红。仔细一想,最后一次好好碰面是在飞行船。有谁能够阻止两人跳起身来,从左右两边抱住青年呢?即使抱住两名天使的肩膀一人独占,唯有现在也不会遭到天谴吧。
布拉德瞬间嘲讽似的扭曲了嘴唇。
『哟,帅哥!……怎么,你能靠自己回来的嘛。』
库法没有以玩笑话还击。躺在激战的痕迹上,精疲力尽的亡骸身影让他谨言慎行。曾经那般凶猛的怨念如今面目全非。
既然如此,自己怎能贬低少女哀悼死亡的眼泪呢?
「你完成遗憾了吗?」
他这么问,于是布拉德用清爽的表情回应这问题。
『是啊,这么一来,蕾西愚蠢的野心也结束了……真是活该啊。』
他轻轻哼笑后,翻找了怀里。他拿出某个东西,放到蕾西胸口。
那是还微弱呼吸着的红色结晶。在母亲的手中安详地闪烁。
『这么一来,总算……能够大家一起安眠了。』
「咦?那该不会是……!」
不禁显露出惊讶神情的,是亲眼目睹力量回到柯尔多隆之炉瞬间的梅莉达与爱丽丝。甚至欺骗了女王的诈欺师干脆地揭露机关。
『对,是伊莎贝尔的心脏。那时用掉的心脏是我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
『喂喂,死人怎么可能随心所欲地逗留在现世啊。这家伙是我唯一的手段……以自己的心脏为媒介,将灵魂绑在这世上。』
「用掉了那个,就表示……」
亡灵毫不在乎地肯定库法没有全部说出来的话。
『蕾西说的话真的是一针见血。现在的我是「残渣」。很快就会消失了。』
「这样真的好吗?」
『毕竟我是失败品嘛。只能用这种方法等待这家伙。』
他从头到尾都想亲口贬低自己的名誉。
既然如此——库法捞起确实在水底闪耀的那个。
「……你的容貌跟据说是双胞胎的死之女王,年龄几乎没什么差吧。换言之,这表示在她启程到夜界的同时期,你也沦落为亡灵了……你不惜舍弃自己的人生,三百年来一直在等待她吗?」
『我是个没用的废物啊。』
微弱地孕育着感情的那声音,恐怕也包含对自己的无奈吧。
他从沿着地板爬行的荆棘中,缓缓摘了一朵红色蔷薇。在城堡内培育的这些蔷薇,似乎是他的作品。『是不是太多了点啊?』有些苦笑的嘴唇这么低喃。
『因为伊莎贝尔她……说什么「想要蔷薇当土产」。我一直在找最棒的蔷薇,结果也没赶上那家伙临终的时候……我真的是无药可救。』
「…………」
『这样的我根本没办法挽留启程到夜界的蕾西。我被允许的只有等待那家伙……但是,那也总算结束了。』
布拉德像是要作梦一般,阖上了眼皮。
『三百年真是漫长…………』
像要渗入内心的低喃,以库法等人无法想像的重量掀起波纹。
充分品尝余韵之后,亡灵男子缓缓地告知。他本身就那样瘫坐在地板上,似乎已经连行动都很困难。时钟指针停止的瞬间正逐渐靠近。
『帮忙把我的金库拿来。』
青年环顾周围,只见盖子打开的宝箱被放置在一旁。靠青年的肌力轻易地将宝箱搬运过来后,布拉德将宝箱拉近到手边。
他拿出一份卷起来的羊皮纸并交给青年。
『收下吧。』
「这是?」
『是我花了三百年记录的……弗兰德尔近海的海图。』
库法立刻摊开羊皮纸,然后惊讶得瞠大了眼。
弗兰德尔的海岸线不用说,包括外海的潮流、海底的深度——就连专家也无从轻易得知的情报前方,记录着至今不曾目睹过的大陆形状。
「这就是『夜界』……!」
他握着羊皮纸的手指不禁用力起来。长寿的羊皮纸被刻下皱纹。
对内行人而言,这是无与伦比的「宝物」。倘若交到蓝坎斯洛普手上,大概会成为弗兰德尔灭亡的契机,反过来托付给合适的骑兵团的话,就能成为进出夜界——也就是历史上一次也没能达成过的人类反击的起点。
『要是太引人注目,就连哈库都有可能被击沉。我能掌握的就只有记录在上面的领域而已……』
「即便这样,也是充分的战果了!这实在太棒了……!」
青年甚至忘了演技,感动地颤抖的身影,让年长许多的亡灵露出微笑。
『你能中意真是太好了。我也是守护弗兰德尔的骑士喔?唯独这份骄傲……我想一定不能忘记。』
他似乎渐渐地连发声都变得困难。他在最后询问应该问的话语。
『怎么样?我虽然是个失败品,倒也派上用场了吧?』
「布拉德……」
『我可以自豪吧。』
库法等人不能轻易地回答这问题。
他一路走来的三百年岁月,会给他答案吧。
『……好啦。你们走吧。会赶不上出航喔。』
就如他所说,从天花板飞舞散落的瀑布气势愈来愈猛烈。仿佛生命之水流入血管一般,颠倒城加速地剧烈摇晃起来。
生者能逗留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库法等人这次真的转身,朝连接现世的渡轮前进。手牵手的梅莉达与爱丽丝钻过门扉,青年在最后转过头来。
「永别了,幽灵船长。」
亡灵男子看似满足地呵呵笑了。
年轻人的脚步声逐渐远离。被留在大厅的三人是抛下时间,以不会改变的模样停滞的灵魂。但说不定总算能被大海沟的瀑布洗涤,回到应有的场所——有什么舍不得出航的理由吗?
布拉德伸出左手,握住幻想的舵。他用右手的两根指头向轻快的风敬礼。
在阖上的眼皮底下,可以看见最碧蓝的海洋光辉——
『继续……前进……幽灵……船长…………嘿嘿……听起来真棒。』
† † †
永动机高声嘶鸣。等到不耐烦的骑师回到舰桥,一口气解放一直在加热的热量——天空的鲸鱼总算回想起在空中游泳的自由。从独木桥前端滑行起飞的飞行船,顺着从大海沟吹来的顺风,一口气增加高度。
「所有人都没有遗憾了吧?」
菲尔古斯一个个地确认聚集在甲板上的人们的脸。被一直在船上担心不已的佣人迎接后,还无暇冷静下来,便离开了金伦加城。一行人被舒适的疲劳与无力感包围的表情,也是在所难免的吧。
「光荣负伤者多数……哎呀,真是一趟不得了的旅程啊!」
亚美蒂雅感叹似的耸了耸肩,以她为首,全身而退的人反倒是少数。掌舵的塞尔裘也只是先施予急救措施,一直被亡灵附身的库夏娜大概是精神上的疲劳到达极限了吧,目前在房间休息。萝赛蒂也因经历长时间激战而遍体鳞伤……库法在若无其事的面具底下,也渗出疲惫的神色。
唯一还有精神跑来跑去的,顶多就梅莉达等四千金吧。
「你们看!那座颠倒城……」
「躲到瀑布对面……被藏起来了……!」
妖精在栏杆旁雀跃不已的声音,让库法和众当家也靠近船边,与其面对面。能够逃离可说是千钧一发。壮烈的轰隆声响阻碍视野,无止尽的水流窗帘正准备将忘了上下的颠倒城披上面纱。
亚美蒂雅抚摸女儿的肩膀。就宛如在称赞骑士的初次上阵一般。
「那当然了。金伦加城是灵魂的摇篮……帷幕会从床铺顶篷落下对吧?只是女王挖掘出来的坟墓正要恢复原状罢了。」
「这么一来,大家又能安静地沉睡了吗?母亲大人。」
天真无邪的女儿仰望着母亲,女公爵回以深深的慈爱。
「现在一定在称赞我们吧。」
那么,自己又如何呢?听到她们对话的梅莉达感到非常不安。话虽如此,但与父亲的距离又太遥远,无法询问这种事,感觉最亲近的是心上人的体温。
「布拉德先生和死之女王……还有她女儿的灵魂,是否能毫不迷惘地启程呢?」
「请放心吧,小姐。提尔纳弗尔瀑布会引导他们的。就算水流多少有些粗暴……但不要紧的。毕竟有跨越海洋三百年的船长在一起嘛。」
太好了——尽管梅莉达稍微感到安心,但胸口的薄雾仍无法完全消除。
因为最想听见的女性声音,并没有传递到自己这边——
下次造访这个地方时,自己会有怎样的成长?库法还会一样待在自己身旁吗?还有将梅莉达的命运日渐导向大浪,围绕着血统与名号的咒缚,是否能有个了结呢——……
梅莉达想至少找个目标,瞬间有道光芒反射在她的眼眸上。
在慢慢增强气势的纱幕另一头。色彩已经几乎模糊的颠倒城露台上,感觉可以看见人影——一定是看错了,只是梅莉达擅自将记忆中的身影重叠在偶然位于那里的背景颜色上。
尽管如此,那名女性依然浮现出在梅莉达的记忆中不曾见过的表情。
照理说不可能传递到的话语,不知为何跨越距离之墙,撼动耳朵。
都是我害你吃了这么多苦——
对不起喔——…………
梅莉达反射性地挺身向前。像是不会输给让世界冒出龟裂的大海沟瀑布一样,娇小的身体拼命挤出所有声音。
「母亲大人!我绝对会成为每个人都认同的安杰尔家之子!不会让人说母亲大人任何一句坏话!所以——」
色彩瓦解。短暂的梦被从顶篷垂下的帷幕遮盖住。
「请看着吧!」
壮烈的瀑布巨响在耳边复苏。上下颠倒过来的圆锥状剪影,已经只能看出轮廓。细部的构造就更不用说了。只是在一座塔的遥远露台上伫立的人影——究竟是真是假,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
「小姐,怎么了吗?」
在周围人眼里,看起来像是梅莉达突然呐喊决心吧。心上人将手放在梅莉达肩上,梅莉达也将自己的手重叠在上面。视线至今仍像是在追逐梦境后续一般。
「……我总觉得刚才好像看到母亲大人在那边。」
库法扣住梅莉达的手指。那确切的感触让梅莉达面对现实。
「所以我说了。要她『别担心我』。」
「下次请务必让我也打声招呼。」
梅莉达猛然抬头仰望他,那精悍的侧脸让梅莉达不禁染红脸颊,同时望向下方。
「……该怎么介绍才好呢?」
在像要隐藏似的低喃后,她意识到有个粗糙结实的手掌搭到另一边肩膀上。
插入对话的是出乎意料的人物。菲尔古斯简直就像在寻找错误的孩子一般,让视线在圆锥状的剪影上来回往返。
「在哪里?」
「啊……呃……已经看不见了……说不定是我看错了。」
「是吗……」
菲尔古斯有些沮丧似的这么低喃后,用看来也像是缩小了的背影回到船内。目瞪口呆地目送他离开后——梅莉达与库法互相对望,明知道这样不行,还是呵呵地悄悄交换了笑容。
「有机会再来探访梅莉诺亚大人吧?」
库法用一如往常的诱人美貌,给予梅莉达的内心热度。
「好,明年夏天再来!」
梅莉达纯真的笑容滋润着库法的心灵。
这时,瀑布的一部分盛大地裂开。从里面一边高声嘶鸣一边冲出来的哈库诺瓦,闪耀着蛋白石鳞片,同时飞舞起来。前所未有的活力是它找回「心脏」的证明——简直就像在较量一般,它掠过鲸鱼身旁,抛在脑后。
水滴从它拍动的羽翼降落到气球上。
就宛如祝福之雨一般,溅起的水滴演奏出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