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莉达入学后第三年,成为最后一学年开端的春天。在她一路走到今天前,圣弗立戴斯威德女子学院掀起了各式各样的事件──
然而像这天一样令人呼吸困难的光景,还是第一次。原本应该是个祝福之日。新一年级生的入学典礼……梅莉达也有印象,那气氛能让她宛如昨天才发生的事情般回想起过往。
那一天,从彩绘玻璃照射进来的「灯光」闪耀著七色光芒。
现在却只有寂静充斥著大教堂。
约三百人的所有学生,每个人都彷佛忘记希望似的低著头。此刻又一名稚气的少女从依照年级、名册的顺序整齐排列的队伍当中走上前。
穿著全新制服的那名新生,颤抖著娇小的身体。
「下一个。」
像这样用没有丝毫温暖的声音招呼新生上前的女性,给人彷佛黑乌鸦一般的印象。几乎没有任何华丽装饰的黑色礼服,就宛如丧服一般。她手上拿的鞭子也是黑色。
是非得一直瞪著人看才甘愿吗?她出声斥责十三岁的新生。
「动作快。上前来!」
「是……是的……!」
一个一个被拉到还素不相识的所有学生面前,是多么沉重的压力呢?
彷佛就连忍耐这件事的态度也是审查项目一般,黑乌鸦女性的眼睛犀利地亮起。
「脱掉鞋子。」
她用鞭子指著的前方,有一双放在靠垫上的鞋子。
看来十分耀眼──
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那双鞋是用玻璃制成的。只是沐浴在光芒中,就能闪耀出最美丽的颜色。用眼皮按下快门的每一瞬间,都会映照出不同的价值。
倘若穿著那双鞋去舞会,想必能让中意的男性为自己著迷吧。
不过,正因如此,那双鞋的尺寸看起来较像是给大人穿的。至少可以肯定给才刚开始进入青春期的脚掌来穿,后脚跟一定会松脱吧。
然而,玻璃鞋却丝毫不介意那样的矛盾。新生少女依照指示将脚套入一边的鞋子后──梅莉达甚至没有眨眼。但不知不觉间,鞋子没有任何异样感地滑溜地改变大小,包住娇小的脚掌。
新生少女眨了眨眼。就连她本人都无暇感到惊讶吧。
不过,问题在这之后──
如果那双鞋只是单纯地美丽且梦幻,该有多好呢?符合少女脚掌大小的鞋子,看起来像是更加紧密地含住了脚背。
彷佛在说不会让少女逃掉一般。
黑乌鸦女性从后方将手掌放在新生的肩膀上。
女性在新生的耳边低喃:
「来,告诉我吧。你的位阶是什么?」
「……」
「你要谨慎地回答。假如你说错了话──」
她的手指掐住新生纤细的肩膀。
「玻璃鞋会给予你惩罚吧。它会划破你的指甲、压扁你的脚趾、削掉你的脚跟。」
将诅咒吹向新生耳中。
「可能会让你再也无法走路!」
「噫……!」
新生吓得说不出话。在旁看著都感到同情不已。
她像是决堤一般激动地说了起来:
「我……我……我的位阶是武士!我没有撒谎!」
「──很好。」
黑乌鸦女性停顿一会儿后,打了个暗号,于是玻璃鞋轻易地解放了活祭品。新生少女急忙抽出脚,那股气势让她跌向后方。
黑乌鸦女性像是早已失去兴趣似的晃动著鞭子。
「移动到旁边去。『武士组』的队伍在最边边──光芒照不到的地方。好啦,后面还有人在等著──下个学生上前来!」
就这样又一个女学生彷佛被赶上断头台一般走上前。
结束「筛选」的学生在回到队伍前,必须先绕到一个地方。穿著西装裙打扮,并非学院讲师的妇人们在墙边等待著。
她们像在办公似的催促著一个个前来的学生们。
「脱掉自己的鞋子。从今天开始要穿这双指定的鞋子。别拖拖拉拉的!」
那是丝绸鞋。这些鞋子有好好地准备了各种尺寸,以便符合各个学生的脚。女学生在不明所以的状况下伸出赤脚,妇人用熟练的动作让女学生双脚穿上丝绸鞋,用鞋带紧紧地固定住脚踝。
可以看见少女稚气的脸庞因疼痛而扭曲。
那么用力地绑紧的话,肯定会留下痕迹。包括梅莉达在内,几乎所有学生都投以气愤的眼神,但西装打扮的妇人们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将看来难以行走的少女推回队伍里。
「──下一个!」
就在这样的流程中,学生们接连地受到筛选,终于轮到了自己。梅莉达格外响亮地踏著鞋跟,走上前去。
金发在微暗当中摇曳──
黄金色的发梢反弹著光芒,黑乌鸦女性将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
「哦……你就是那个──」
「梅莉达.安杰尔。三年级。武士位阶。」
梅莉达斩钉截铁地断言,于是黑乌鸦女性突然举起了手掌。
「──根本用不著确认呢。传闻中的『无能才女』。」
「……!」
「下一个。」
虽然梅莉达很想暂时瞪著她看,但对方早已经将兴趣转移到下个学生身上了。哼──梅莉达也无视那双玻璃鞋,走向那群西装打扮的妇人身边。
「脱掉鞋子。最近的年轻女孩真是的。」
妇人们似乎特别讨厌靴子,将统一款式的丝绸鞋摆到梅莉达面前。
梅莉达照她们希望的脱掉靴子后,从对方手上抢过了丝绸鞋。
「我可以自己穿。」
她蹲了下来,用鞋带将鞋子依序固定在左右脚踝上。感觉这款式的确很难走路。鞋跟很高。倘若没有穿习惯,就连要笔挺地站起身,都会让人脊背发凉。对一年级生来说应该特别严苛吧,但西装打扮的妇人们看来丝毫不在意。
「真不可爱。」
她们用听得见的声音纠缠不休似的互相说著悄悄话。
「难怪菲尔古斯公对她感到厌烦。」
「……!」
梅莉达紧咬嘴唇,忍了下来。
其实她是想让心上人库法替自己穿鞋的。如果能让他纤细的手指轻啄脚尖,无论是怎样的一天,都能涌现出竭尽全力奔驰跨越的勇气。
但这两年来从不缺席地陪伴在旁的他,此刻却不见身影。
在那个彷佛黑乌鸦的女性出现后,他便被赶出学院了──
「爱丽丝.安杰尔小姐!」
突然有个陌生的尖锐声音响起,让梅莉达猛然抬起头来。
她转过头去,再度大吃一惊。
黑乌鸦女性居然露出了笑容。不过,她的脸早已经因为老是皱眉而僵硬起来了吧。她硬是放松表情而露出的笑容,看起来诡异无比。
爱丽丝用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正准备脱掉皮鞋。
黑乌鸦女性用跟梅莉达那时一样似是而非的理由阻止了爱丽丝。
「你不用脱鞋。根本用不著确认……你是辉煌的圣骑士!」
「…………」
「你是唯一的圣骑士位阶。会成为仅有一人的特别『小组』。来,请站到我身旁来……新生要在今天之内记住她的容貌!」
爱丽丝暂且别过脸去,想前往梅莉达这边。
正确来说,是想到放满丝绸鞋在等候的妇人们身边。然而黑乌鸦女性又再次挽留住她。
「你不用换鞋。要是伤到脚就糟糕了!」
这番话不禁让剩余的所有学生都一齐显露出不满的神情。
带刺的花在教堂四处盛开。
「那么,我们的脚就不用担心了吗?」
「为什么非得像那样遭到威胁才行呢?」
「为什么老是偏袒爱丽丝小姐…………」
黑乌鸦女性「啪啪!」一声地用手掌抽响鞭子。
「安静!居然在集会中闲聊,成何体统呢。」
学生们再次变得鸦雀无声。
梅莉达忍住想陪伴爱丽丝的心情,前往自己应该待的位置。也就是同样具备武士位阶的学生们被聚集起来的「小组」队伍前头。
像这样包括新生在内的三百名学生们,依照位阶被分成八支队伍。
仅有一人的上级位阶,也就是爱丽丝,彷佛街头示众一般被迫孤单地站著。
黑乌鸦女性甚至不是一脸得意貌。她一贯地露出严厉的表情。
「我是弗立戴斯威德理事长,贝菈赫狄雅。」
她简洁地报上名字,瞪著女学生们的队伍。
梅莉达注意到她刻意地忽视武士组。
「请称呼我贝菈小姐吧。从今天开始,由我负责教育各位同学。虽然布拉曼杰学院长的时代校风似乎宽厚到令人傻眼──」
贝菈小姐彷佛不经意似的「啪啪」一声抽响鞭子。
「我会从头重新指导这间松懈怠惰的学院。总之先请各位同学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穿上那双指定的丝绸鞋来生活!」
骚动声蔓延开来,没多久一名三年级生从队伍前头迅速地举起手。
是与梅莉达从一年级时起就在同间教室上课且有些交情,新当选学生会长的尤菲.修特雷泽。她毅然地朝理事长大声主张:
「但是,贝菈赫狄雅。穿著鞋跟这么高的鞋子,没办法进行玛那的修练。」
「用不著修练。」
不只是尤菲,这番话让绝大部分学生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圣弗立戴斯威德女子学院是玛那能力者与见习骑士们的养成学校。但她却说「可以不用修练」,是打什么主意呢?尽管被好几百双怀疑的眼睛盯著看,贝菈赫狄雅理事长仍然没有要反省自己的样子。
她时而用鞭子拍打自己的手掌,继续说道:
「我会重新检视各位同学每天应该接受怎样的教育才适当。首先希望各位同学能确切地理解我们的『纯血思想』。」
「纯血思想?」
问号在一年级生之间交错得特别厉害。
这也难怪,毕竟那是古老时代的想法。勤奋用功的梅莉达抱持著至少让周围的学生们听懂的打算,进行解说。
「所谓的纯血思想,是在传统的贵族家系中流传的想法喔──也就是认为玛那寄宿在血液中,藉由血液被继承下去。玛那根据其性质被区分成十一种位阶。不能让具备相异性质的血液玛那混合起来……剑士与剑士的家系、斗士与斗士的家系缔结婚姻,才能够持续保有『强大且纯粹的血统』──就是这样的想法。」
梅莉达回想起小时候得知这种思想时的感情,觉得不太舒服。
对纯血思想家而言,与平民的婚姻根本是岂有此理。不难想像他们会多么严厉地谴责梅莉达的母亲梅莉诺亚.安杰尔。但梅莉诺亚绝不会让年幼的梅莉达感受到社会那种冰冷的舆论。
此刻也会回想起来的,只有紧抱住自己的那双温暖手臂──
梅莉达摇了摇头,甩开感伤。
她不想让学妹们看到窝囊的表情。她噘起嘴唇继续说道:
「当然,这是没有学术根据的事情喔?但也是一种根深柢固的想法。就像大家原本也不知道一样,照理说纯血思想家的活动已经衰退了好几十年……」
梅莉达也只是从图书馆的书里看过几次而已。她从未想过居然会实际从某人口中亲耳听说这种思想。
直到今日此刻,贝菈赫狄雅理事长来到学院为止──
理事长一边将鞭子从根部摸到前端,一边说道:
「新就任灯火骑兵团团长的修奈泽恩,是纯粹的纯血思想家。」
咻──被挥动的鞭子前端划破空气。
「他对现代贵族的现状与围绕著弗兰德尔的状况感到非常苦恼。上个月发生的塞尔裘.席克萨尔的革命政变令人无法忘怀!」
梅莉达反射性地低下了头。理事长的声音毫不留情。
「自从那次事件之后,骑士公爵家的威信一落千丈,市民活动家们彷佛机不可失似的否定弗兰德尔的贵族体制……甚至还有人嘀咕起骑兵团不要论!」
「啪啪!」蕴含著最强烈感情的鞭子声响彻周围。
三百名女学生已经所有人都郁闷地低下头,听著理事长说的话。
「修奈泽恩团长为了整顿这怠惰至极的风气竭尽全力。作为整顿的一环,他宣言了要改革教育。根据这个──」
理事长拿出了长长的羊皮纸卷轴。
她是否熟知哪里写著什么呢?只见她流利地卷起羊皮纸,找出她想主张的部分。为了让整间教堂里的人都能听见,她高声地继续说道:
「『校长不在的期间,由理事会或后援会的负责人兼任该职』。」
她放下羊皮纸,像在卖弄似的眺望学生们的队伍。
「换言之,也就是我?」
学生们不知何故有种被责备的感觉,把头垂得更低。
贝菈赫狄雅理事长再次卷起羊皮纸,用鞭子前端抽打了两、三次。
「夏洛特.布拉曼杰老师因为令人心痛的事件身受重伤,在上学期辞去了学院长一职。还没有决定后任。因此暂时就由我本人!来兼任圣弗立戴斯威德的负责人。」
从梅莉达这边,也能看见被赶到墙边的讲师群,看似懊恼地扭曲了表情。
其实布拉曼杰……学院长她有好好地指名了继任的候补。但立即出现的那个贝菈赫狄雅理事长,拿出教育令什么的,挑剔每位候补人选并驳回,霸占了学院……
她本人果然还是一点笑容也没有。
岂止如此,看起来甚至不太高兴。
「从今天开始,弗立戴斯威德改为寄宿制。」
她肃穆地劈开至今为止的常识,改编成截然不同的其他东西。
「没有我的许可不准外出。授课不看年级,而是以位阶分班。按照各个小组决定宿舍的房间分配。请你们当心,只要有一个人打破规则,同组的所有人!都会平等地接受惩罚。」
「啪哩!」她弹响青筋隆起的手指打暗号。
于是大教堂的门扉敞开,好几个耀眼的身影接连一拥而上。那彷佛冰块般的脚步声让学生们转过头看,然后目睹到不具备色彩的女武神军队。
那是「玻璃宠物」。
弗立戴斯威德的秘境──一切都用玻璃打造而成的宫殿「葛拉斯蒙德宫」。玻璃宠物是从远古时代就一直生活在那里的玻璃生命体。她们似乎是因为某种契约而与学院保持友好关系,至少梅莉达除了一年中限定的少数期间以外,都不曾目睹过她们的身影。
更遑论像这样到宫殿外面走动,简直是前所未闻。
长年在学院工作的讲师群似乎也是一样。大家都惊愕地将身体探向前。
只有理事长首次一脸满足似的扬起了嘴角。
「女武神队。」
她等教堂里的视线再度回到自己身上后,继续说道:
「她们会监视学院的风纪。会秉持玻璃的意志处分轻视纪律的学生吧。真是可靠的邻居。呵呵!」
「请……请等一下,贝菈赫狄雅小姐。」
老资历的一名讲师实在无法继续忍耐似的提出意见。
「玻璃宠物并非我们的手下。而是朋友。是那样的契约呀!倘若轻视这点,才不晓得会遭到怎样的天谴……至少布拉曼杰学院长十分重视她们的尊严!」
「玻璃是朋友?」
贝菈赫狄雅不屑地笑了笑。在分发丝绸鞋的其他理事会成员,也毫不掩饰地喷笑出来。提出意见的老资历讲师气得火冒三丈。
「假如她们具备尊严,应该会拒绝不想做的事情吧?」
女武神队按照理事长所说的,严肃地包围住学生们的队伍。
甚至没有呼吸。看起来不像精致的玻璃工艺品以外的任何事物。
「现在我才是圣弗立戴斯威德的最高负责人。」
学院长总算露出一脸得意的笑容。
「我拥有按照契约『请求』她们的权利。」
她用严厉的视线狠狠地瞪向讲师群。
「包括你们的人事也是呢?」
「……!」
这让老资历的讲师只能退下。因为她察觉到贝菈赫狄雅理事长的企图。她打算一找到机会就驱逐现职的讲师,招聘会服从自己心意的纯血思想者来代替,从根本改造圣弗立戴斯威德。
倘若自己这些讲师不在了,就没有人能够保护学生。
没有任何一人能够顶嘴。
唯一靠在墙上、一直目不转睛地观察情势的是拉克拉.马迪雅老师。她肯定会最优先被理事长盯上,被质疑为何有个走错棚的小孩担任教职。
从梅莉达附近传来有人小声抽泣的声音。
一名新生女孩彷佛再也忍受不了似的流著泪水。
「我……明明听说弗立戴斯威德是由很棒的魔女大人在治理的温暖家园……」
梅莉达只能轻轻抱住女孩的肩膀。
眼泪停不下来。
「从何时开始变成了这种『监狱』呢……?我已经想回宅邸了……早知道……早知道会这样的话────」
不选圣弗立戴斯威德就好了──
梅莉达用力咬了咬嘴唇。她对女孩内心的痛苦深有同感。
假如今天是自己的入学典礼,梅莉达说不定也会灰心丧志。在梅莉达入学时,有许多可靠的淑女们。神华学姊、克莉丝塔学生会长、米特娜学姊,还有所有学生之母夏洛特.布拉曼杰学院长──但她们一个接一个地从学院启程,如今已经没有任何人留下。
两年来不曾从梅莉达身旁缺席的青年身影,也消失无踪。
「库法老师……」
即使低喃也传递不到他耳中,吐出的气息融化在冰冷的空气里,消失无踪。
贝菈赫狄雅理事长丝毫不介意这郁闷的氛围。
「请你们别误会喔?」
学生们彷佛想抓住渺小希望似的抬起视线。
理事长的话语感觉比玻璃更像没有生命的人造物。
「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著想……我会好好栽培你们,让你们从学院毕业时,成为所有人都必定会为之著迷的蔷薇淑女。」
从远方传来城门关闭的声响。
梅莉达心想,「监狱」这形容还真是一语破的。
† † †
自从那场「革命」后,社会的风向确实改变了──
库法.梵皮尔实际感受到这点,是当他走在街上的时候。周围跟以前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尽管如此还是会察觉到看向自己的视线。
市民们看军服的眼神。
最近那眼神明显变得冷淡起来。走在路上会被路人若无其事地避开。宛如箭一般的敌意屡屡刺向背后。一上街采买,店家便以迅速到不自然的速度挂出「CLOSED」的牌子,这种事连续好几天发生的话,库法也终于不得不承认了。
市民对骑兵团的反感已经恶化到前所未见的地步。
不,与其说是针对军人,更应该说是针对贵族,比较正确吗?
自从学到这点之后,库法除了有必要时,不再穿著军服。
他今天也像与梅莉达四处逃亡的那段日子一样,穿著厚外套。
「日子真不好过啊。」
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在露天咖啡厅的角落很不是滋味地这么说了。
那男人穿著破旧的西装打扮。不太乾净的模样彷佛在说他为了挖八卦新闻四处奔波了一星期。他一边叼著满是咬痕的香菸,一边摊开报纸。
彷佛想说报导的内容非常刺眼一般。
「我还年轻的时候啊,光是为了炫耀军服而在路上行走,男人们就会投以向往的视线,还能独占妇人们的话题。但看看最近变怎样了,要是报上自己是军人,连一杯咖啡都不能好好买!」
库法挥开靠近的烟,从桌上拿起杯子。
「哦,原来你也有『年轻的时候』吗?」
「对啊,你把爸爸当成什么啦。」
「我还以为你是从后巷里长出来的。」
库法将嘴唇凑近杯子边缘,啜饮一口。附带一提,库法是纯粹的红茶派。
年过四十的男人,也就是混入一般人之中的白夜骑兵团团长,露骨地摆出气愤的表情,用报纸遮住脸庞。库法隔著那印刷用纸继续说道:
「这也难怪。再怎么说是『无血主义者』,狂人狼族对弗兰德尔市民造成的精神折磨仍难以估量吧。明明如此,骑兵团却暂时从赛勒斯特泰雷斯凯门区消失无踪,甚至还出现与敌人一伙的部队……」
库法本身一边回顾那令人感叹的记忆,一边摇了摇头。
「就算被人责怪,也没办法抱怨。」
「而且导致那种情况的,还是骑士公爵家的最高层啊。」
库法抽动起一边的眉毛,但对方应该没注意到吧。
上司也隔著报纸对这边投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市民忙碌工作缴纳税金,贵族则成为敌人攻击的目标,相对地被允许过著优雅且奢华的生活──然而,在出事时骑兵团却完全派不上用场……要是他们这么认为了,会怎么做?谁会勤奋地献上供品给无力的神明大人?」
上司翻动报纸,是手臂举累了吗?他放低阅读的位置。
可以看见他不悦的表情。
「对阶级制度有异议的活动家彷佛机不可失似的大声主张起来。说什么『真的可以继续这样依存贵族来领导国家吗?站起来吧,市民!』呢。」
「倘若是到以前为止,只会觉得是『胡说八道』,当成耳边风吧──」
「但逐渐散发出现实感了……这情势非常不妙。」
库法摆出从容的样子,将体重靠到椅背上。
「真是这样吗?」
上司的眼眸凶狠地往上看。库法像在闲聊般继续说道:
「你也发现了吧?这几年也一直在议论这个问题吧。弗兰德尔战力不足──尤其是骑兵团的最高战力,骑士公爵家之一的龙骑士席克萨尔,如今只剩下莎拉夏小姐和库夏娜大人不是吗?」
听说正因如此,塞尔裘才会主动掀起那场革命。席克萨尔家的战士们遭到凶狠的诅咒侵蚀,几乎都已经离开人世。剩下的少数人们虽然努力维持家系,但据说来自周围的沉重压力不曾间断。
塞尔裘为了不让弗兰德尔市民被绝望囚禁,企图改革意识。
就某种意义来说,那目的算是实现了。
以他本身堕落成罪人身分为代价──
「当然,这不是想让并非玛那能力者的人成为敌人攻击的对象。」
库法努力压抑感情,陈述自己的论点。
「不过拥有高度的危机意识,对市民们而言并非坏事吧?」
「那只是你想那么认为而已吧?」
说什么傻话──库法傻眼地摸索著桌上。
他拿起怀表,确认时针的位置。
「──时间差不多了吧?」
「时间到了啊。走吧。」
上司一口气喝光杯里的饮料,将杯子和报纸一同留在桌上。
两人站起身。
感觉街上似乎吹著有些寂寞的风。明明已经春天了……梅莉达此刻正在参加升级典礼吗?那好似花园的学院里能够填满内心的甜美空气感觉遥远且久违。
库法与一身菸味的上司一同前往学教区的闹区方面。
看不见街头艺人多采多姿的身影。听不见活力充沛的招揽顾客声,取而代之的是风声。有传单飞了过来。「思想家汉米尔顿的演讲会,七点起开讲」──
最近活动会场也优先排给市民活动家们使用,据说许多市民蜂拥而至地去听他们演讲。库法也曾一度关注过,但他不小心穿著军服去会场,因此被其他人凶狠地瞪著看,还遭到毫无道理的讽刺。
从何时开始,这城市变成这种样子了呢──
「就是这里。」
上司选的店是占卜馆。外观看来萧条,入口也用黑色布幕藏住,散发出倘若不是常客,绝对不会靠近的氛围。而且通往店里的大门位于走下楼梯后的地下。服务业却毫无欢迎客人之意到这种地步,也是十分罕见。
说来奇怪,但店里感觉是「随处可见的诡异店家」。
可疑的占卜师与可疑的上司谈妥事情后,指引通往店里内部的通道。
通道尽头有一扇门。
上司动了动下颔指示,因此库法走在前头,慎重地握住门把。
他毫不抗拒地转动门把。
门扉慢慢地朝里面敞开──
随后,从室内伸出来的手锁住库法的脖子。
「嗨嗨嗨嗨,我等你好久喽,库法小弟!」
「唔哇……」
毫不客气地对库法勾肩搭背,将他拉进室内的是黑色装束的塞尔裘.席克萨尔公爵──抱歉,他已经丧失公爵资格,所以是「平凡的塞尔裘」才对。
库法的亲切目前已售罄。
「平凡的塞尔裘大人。您回来得还真早呢?」
「哎呀,其实我还不应该回来的,所以才会像这样私下联系喔?不过听到你刻薄的声音,就有种回到家乡的感觉呢。」
「请您活得再健全一点。」
库法本想再说两、三句调侃的话,但他忽然噤口了。
因为他注意到塞尔裘的左边袖子空虚地摇晃著。
作为掀起革命的报应,与公爵之位一同被砍落的左手──那只手再也不会恢复原状了。而且作为实际上的惩罚,他应该被分派了到夜界潜入调查的任务。也不是可以轻松返乡的立场……
是领悟到沉默的含意吗?塞尔裘也停止开玩笑。等上司牢牢地关上门后,三人围著桌子。
塞尔裘率先开口:
「──嗯,原本预定暂时不回来的,但在夜界进行调查时,找到了几样令人在意的物品。因为偶然听说了弗兰德尔最近的情势,我认为应该尽快事先通知你们比较好吧。」
「令人在意的物品是指?」
「首先从小东西开始──就是这个。」
塞尔裘将手掌举在污垢相当醒目的木制桌子上。
他叩咚一声地放到桌上的东西是吊坠盒。年代相当古老。材质……是金属吗?受到视线催促,库法用指尖摘起吊坠盒。
他稍微使力,盒盖便轻易打开了。
说到吊坠盒,一般都是在小小的容器里装入信和护身符等等。照片也很常见。库法定睛凝视椭圆形的容器内侧,很快地倒抽了一口气。
吊坠盒里收纳著一名少女的照片。
少女有著神秘的黑发,彷佛妖精般的氛围。
「缪尔小姐……?」
「果然你也这么认为吗?」
库法无法将视线从吊坠盒的内容物上移开。
这应该称之为黑水晶的发色充满了特色,确实会让人联想到她。将魔骑士位阶代代相传的骑士公爵家,拉.摩尔家的独生女缪尔……她今年应该跟梅莉达一样是十五岁。
尽管吊坠盒已经劣化,里面的照片却是以彩色拍摄下来,保存状态也相当良好。否则只会给人「面貌有些相似」这种程度的印象吧……但照片中跟缪尔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非常年幼。应该还不到十岁吧。
塞尔裘用手指比了比吊坠盒背面。库法翻过来看。
上面用官方语言雕刻著文字。
「婷妲莉亚」──
「是什么意思呢?」
即使库法看向另外两人,但无论塞尔裘或白夜的上司,都只能左右摇头。
不像是字典有收录的词汇……
库法再一次与照片上的少女四目交接后,阖上盖子。
「您说是在夜界发现了这个?」
「对,有个──异常巨大的遗迹残留在那里。我也吓了一跳。」
「为了保险起见,应该通知缪尔小姐比较好吧?」
塞尔裘缓缓摇了摇头。
「问题是我联络不上她。我没办法在弗兰德尔待太久,能拜托你帮忙确认吗?」
「喔……」
「也可能只是相似的陌生人呢──不过,『这边』就没办法辩解了。」
在库法将吊坠盒收入怀里时,塞尔裘拿出另一样物品。
那是一张可以看出是最近才拍摄的照片。他放到桌上。
「这是在跟刚才的遗迹不同的地方发现的。你们看看上面拍的东西。」
库法与白夜的上司从两个方向将身体探向前。
上面拍摄的是感觉相当寒冷的坟场。
这边肯定也是遗迹吧,是昔日人们曾生活过的遗址。已经没有任何人会整理照料,甚至遭到凶暴的蓝坎斯洛普破坏。
照片正中拍摄著腐朽的墓碑。
灵魂的名字是「贞德.库洛姆.库罗巴」──
「贞德.库洛姆……跟莱宝财团的库罗巴社长同名……?」
「就是那个最近常成为话题的人啊。」
白夜的上司目不转睛地注视著照片,看似无趣地发著牢骚。
说到莱宝财团,就是武器、兵器制造工房的一大派阀。库法去年也在钢铁宫博览会与社长本人有一面之缘。财团从以前就提倡「运用科学技术、不依赖玛那的国家防卫」这种理念──没错,在目前对贵族不利的时势下,以平民阶级狂热的支持为后台,急遽地扩大了势力。
据说偏偏在夜界的偏僻地方发现了那个社长的坟墓。
照片看来不像是合成的。
况且根本没人有必要撒谎。
尽管如此,库法还是不得不开口问:
「这照片是真的?」
塞尔裘将剩余的右手贴在胸口上。
「已经连天谴都没什么好怕了吧──我试著挖开坟墓看了。确实有并非蓝坎斯洛普、推测是人类男性的白骨尸体在那里长眠。」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库法将手指贴在下颔。
他试著回想以前感到兴趣而调查过的男人的经历。
「说到库罗巴社长,听说他三年──不,四年前曾遭到蒸气科学实验大规模的失败波及,徘徊在生死边缘。据说他将一半的肉体换装成机械,勉强保住了一命。」
上司也点了点头。
「对,他原本似乎只是个随处可见……家境富裕的研究员而已,但从重伤康复之后,开始那身像小丑一样的打扮,还有那个──」
彷佛想说难以形容一般,他诡异地摆动双手。
「听说他性格变得很古怪。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虽然他本人主张是『受到神的启示』……」
「神吗?」
上司拿起照片,将那张照片也递给库法。
尽管不得不接过来,库法仍不禁露出苦涩的表情。
「……这是要我去确认?难道要我去问『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哎,目前的骑兵团与财团──」
上司暂且噤口,挑选著用词。
「要求废除阶级制度的市民们,与纯血思想再次兴盛起来的灯火骑兵团处于一触即发的敏感关系──莱宝财团站在『民众那边』。倘若以军人身分讲错了话,可能会被当成宣战布告。」
「另一方面,也可能成为他们的『弱点』吗?」
假如在莱宝财团、在库罗巴社长的背景隐藏著什么秘密,那说不定能成为与他们交涉的材料。
至少不该未经思考地开诚布公吗……
库法回想与库罗巴在钢铁宫博览会的交流。虽然言行相当奇妙,但他十分友善。尽管友善,果然还是看不透他内心在想什么。
说到钢铁宫博览会──
在那一天的事件后便消失无踪,至今仍完全掌握不到消息的梅莉达祖父──莫尔德琉卿,此刻究竟在哪里做什么呢……
「正好他就在附近。」
上司的声音突然传入耳里,库法猛然抬起头来。
「……谁在附近?」
「啥?除了库罗巴社长还有谁啊。你想想,很快就要在卡帝纳尔兹学教区盛大地举办『光辉之书神秘学术会』不是吗。」
「是……是啊。」
「听说今年库罗巴社长也会发表他珍藏已久的论文,因此相当受到瞩目呢。」
真没办法──他耸了耸肩。
「刚好目前财团正在举办新技术的发表会。要不要去听听看?」
库法看向塞尔裘,只见他压低高帽遮住眼睛。
库法总算理解了「穿便服碰面」这指令的意义。
「走吧。」
库法将照片收入怀里,同时确认吊坠盒的感触之后,点了点头。
同时感受到胸口有一股诡异的骚动,不知有什么在等候著──
† † †
光辉之书神秘学术会──或者简称光辉之书学会,是在被称为弗兰德尔头脑的卡帝纳尔兹学教区,每年举办一次的都市最大规模的研究发表会。各领域最顶尖的学者和研究员们,会向都市议会的高层们展现研究成果。
要说哪里「神秘」,就是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参加学会,一般人只会得知大略的概要这一点。受到邀请本身就是一种荣誉……光辉之书学会每年都会有著名的知名人士齐聚一堂,炒热报纸的版面。
学会仅限一晚──
只不过据说隔天预定会举办以让参加者深交为目的的舞会。记得今年的会场是马格诺立亚.菲尔学院……是一间历史悠久的大学,好像也有提供讲堂给光辉之书学会本身吧。
跟身为一介军人的自己无缘──或许不是能说这种话的情势了。
库法与白夜的上司、还有戴著高帽的塞尔裘沿著道路前进,然后在视野内看见了自然公园。与平常明媚的光景不同,五颜六色的帐篷栉比鳞次。众多市民聚集了起来。那氛围就宛如马戏团一般。
「似乎是莱宝财团包场了。」
上司看来有些不快似的这么说了。
「最近到处都是『欢迎财团』的气氛。明明没多久之前,他们还躲在枢机工厂和莫尔德琉武具商工会的阴影处,根本没有存在感呢。」
从远方观察市民的模样,让人有种「在大肆赞扬」的印象。
公园里设置著舞台,许多市民一窝蜂地涌到舞台周围。库法等三人也排在那群人的最后面。还以为有当红的歌剧歌手要举办演唱会,结果站在舞台上的是握著麦克风的「小丑」。
是库罗巴社长。
「各位淑────女&绅士!聚集起来的各位观众大家好!」
响起了尖锐的欢呼声。他是明星还什么吗?库法感到傻眼。
记得钢铁宫博览会时,明明没有任何人理会他──
库罗巴社长的步调还是一样独特。
「今天非常感谢各位前来参加我的发表会!在光辉之书学会之前,务必想让各位观赏一项表演!──那么就省略开场白,立刻请各位观赏吧,请看这边!」
铛铛──用手推车被搬运过来的东西,即使不是库法,也让所有人瞠大了眼。
叽……叽……叽!刺耳的哀号响彻周围。
是南瓜头的怪物──蓝坎斯洛普。
是被称为南瓜头、最低阶的种族。它被好几层强韧的固定带绑在钢铁制的拘束台上。疯狂地乱摆著唯一自由的头部。
的确,如果是南瓜头这种程度,也能靠蛮力封住它吧。不过,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导致那些拘束松脱的话?假如现场没有库法等玛那能力者在的话?被解放的怪物肯定会对眼前的人们涌现杀意吧。不晓得在这么多观众之中,会出现几个被害者。
市民们的狂热也不禁冷却下来,从舞台旁退后一步。
但库罗巴社长在南瓜头的正旁边说道:
「我今天想告诉各位的,是『别害怕』这件事。」
拘束台是机械装置。面罩部分被放下来后,南瓜头的头部便被遮盖住,连同哀号一起被封闭到钢铁的内侧。
库罗巴社长继续他变得更容易听清楚的演讲。
「我们这些一般人会在学校学到,遇到蓝坎斯洛普就该逃走,就该躲起来,绝对不能挺身去对抗……不过,那样是正确的吗?假如自己重视的某人,此刻即将遭到蓝坎斯洛普袭击的话?尽管如此,你还是要选择逃避吗?」
「怎么可能那么做啊!」
从观众群的某处传来慷慨激昂的声音。大多男性观众也争先恐后地点头表示同意。
库罗巴的小丑妆一脸满足似的强调了笑容。
「说得没错。我们一般市民并没有像贵族那样的玛那。但确实具备想要守护重要之人的勇气……!」
「勇气……」
「蓝坎斯洛普拥有名为咒力、比钢铁还要坚固的铠甲。」
具备抑扬顿挫的声音,搭配他的容貌,让人感觉不像是演戏。
「不过,即使是具备坚硬外壳的昆虫,我们也能轻易踩扁。同样地,只要能得到打破蓝坎斯洛普铠甲咒力的武器,不具备玛那的我们,也能够守护重要的人。」
他用力地握紧双手的拳头。
「只要拥有力量。」
「力量……!」
库法察觉到观众们的眼睛萌生有些危险的火焰。
库罗巴社长右手拿著麦克风,用左手手指啪一声地打了暗号。
「今天就让各位观赏一下那样的力量吧。」
首先登上舞台的,是个肌肉发达的壮汉。要说他是多么魁梧的壮汉,大概是甚至没有上衣能符合他的尺寸而缠著像蛮族般的装束这点吧。他双手握著握柄,在地板上拖拉著巨大铁锤前进。
然后扛到肩上。
上半身的肌肉更明显地隆起。
他用双手握住长长的握柄,张开双脚站稳脚步。在踏向前的同时扭动上半身,慢一拍动起来的铁锤离开了地板。
轰──空气发出低吼。
巨大的铁块将空气卷入,转了两圈。
然后在转第三圈时大动作地朝后方高高举起──
使劲一摔!
贯穿鼓膜的巨大音量化为冲击波从舞台上扩散开来。观众吓得往后仰,只有库法、塞尔裘与上司这三人眼睛眨也不眨地观察这光景。
铁锤不偏不倚地从正上方敲碎了拘束台。
面罩部分连同接合处迸裂。
长长的握柄折断,壮汉忍不住弄掉了铁锤。
「喔喔!」
反作用力让他的手臂骨折了。他在舞台上痛苦地打滚。
不过,尽管如此,拘束台的中心──
南瓜头依旧毫发无伤。
再度显露出来的颜面愣愣地回看著观众。
「骗人的吧…………」
不知从何处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不过,库罗巴社长仍流利地对变得鸦雀无声的观众说道:
「──就如各位所见,很遗憾地,光凭单纯的打击力、切断力、贯穿力,无论怎么增加强度,都无法有效地对他们造成损伤。因此我们莱宝财团决定改变做法。来来,下一个、下一个!」
壮汉伴随著社长开朗的声音被赶下台,接著换另一个人登上舞台。这次突然换成一个身穿白衣、看来弱不禁风的人登场。他背著跟身高一样大的背包,用双手握著从背包伸出来的管子。
库法的鼻子抽动了一下。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从队伍最后面又退后了两、三步。
舞台前的观众们露出期待的眼神并将身体探向前方,盼望这次能够有好结果。
库罗巴社长甚至没有做任何开场白。
「发射!」
白衣男人扣下扳机,于是黑色液体伴随著异味从管子前端被泼洒出来。
随后起火。
火焰用猛烈的气势包住拘束台,热浪膨胀起来。最前排的观众忍不住跌落到草地上。响起了哀号。尽管如此,火势依旧猛烈。
南瓜头在烈火肆虐的拘束台上疯狂地乱动起来。
尖叫响彻周围。
观众的兴趣战胜了畏惧。
「有效耶……!」
喔喔──彷佛欢呼声的骚动蔓延开来。所有人都将身体向前探到勉强不会被波及到的位置,目不转睛地凝视舞台上的光景。彷佛恶魔般的影子在火焰另一头摇晃著。
虽然没有任何人放在心上──
但只有库法注意到带著幼童的家庭在此时悄悄地离开了会场。南瓜头的哀号无止尽地增强音量,库罗巴社长不服输似的隔著麦克风大声吶喊:
「各位看见了吗?确实存在著可以伤害蓝坎斯洛普的方法!我著眼于用科学来控制自然的能量。那么,我们能够接触到的、最为巨大的自然能量是什么呢?」
啪──他弹响手指,于是火焰放射总算平息下来。
关于拘束台的状况──至少绝对不该让年幼的孩童看见吧,被烧烂的南瓜头身影躺在那里。是已经连哀号都沙哑了吗?但强韧的固定带不允许它倒下,咒力铠甲不允许它死亡。
白衣男人退场,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型装置被搬运过来。
虽然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很陌生,但库法知道类似的设备。有无数个类似的设备建造在他第二个故乡──地底都市乡哥尔塔,也就是为了承受从极光降落的雷,会发射出诱导电波的「避雷塔」。
又有好几个器具被装到动弹不得的南瓜头身上。
宛如天使光环的圆环装置固定在它的头上。
技师进行了某些操作,装置开始发出低吼的时候,库法察觉到了。
──这就是恶魔才会想到的主意吗?
他摀住耳朵,移开视线。塞尔裘也将高帽深深地拉低。
无法去想会发生什么事。
雷鸣伴随惊人的闪光响起,将会场染成一片纯白。超大的音量让人有几秒钟变得什么也听不见。帐篷的布慌乱地摇摆著,公园的树木都因树叶摩擦一齐发出抗议声。野鸟和松鼠们早就逃向远方了。
库罗巴社长只摀住一边耳朵,另一手坚持拿著麦克风,在吶喊著什么。
经过几秒后,声音才总算追赶上来。
「请看!」
因为突然的雷电而摔倒的观众们,也战战兢兢地抬头仰望舞台。
是否有人能立刻掌握到情况呢?
拘束台烧焦成黑炭,被压坏得几乎不留原形。碎裂的固定带垂落下来,惨不忍睹的怪物身影呆站在正中央。
南瓜的头部已经碎成粉末。
就连哀号也发不出来了吧──
库罗巴社长用力地高举拳头。
「战胜了!」
他等视线都聚集到他身上后,高声吶喊:
「并非玛那能力者的我,打倒了蓝坎斯洛普!」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
血气方刚的男人们率先站起身,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热情开始变得无止尽,因此库法又退后一步,与观众们保持距离。市民们已经忘我似的一窝蜂涌向舞台。库罗巴社长一边用动作制止他们,一边流利地朗读剧本,该说他实在厉害吗?
一切都按照他的剧本在进行吧。
「我打算用这个成果向弗兰德尔评议会提出诉求,设立源自平民、由平民实行、为平民而战的新军队。其名为『黑天机兵团』!」
「我支持你──────!」
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响起了欢呼声。想都不用想,八成是雇用了演员暗桩吧。
观众们已经没有鼓掌吹口哨或发出欢呼之外的选择了。库罗巴社长集众人期待的眼神于一身,同时一鞠躬。
「谢谢各位。不过,不过!我们要变得能够随心所欲地操纵这个雷,还需要更进一步的实验。希望在卡帝纳尔兹学教区生活的各位,能够暂且奉陪财团的实验……」
倘若冷静下来,应该也会出现反对意见吧。
但挑在这个时候提出来实在太狡猾了。或者该说真高明吗……总之在掌声仍旧此起彼落时,又有个奇妙的装置被搬运到舞台上。
是机械装置的喇叭吗?感觉也像是个巨大的留声机。
「各位知道『雨』吗?」
也有人真的不知道,所以才教人害怕。如果是像库法一样从事要在弗兰德尔各地奔波的工作还好,但只在玻璃容器守护下的街区坎贝尔生活的上流市民们,仅在书本里面看过「天候」一词也是常见的情况。
库法隐约地察觉到莱宝财团企图进行什么实验了。他总觉得周围非常闷热,超出了人们的狂热程度。
是用喷雾器在提升湿度。空气中充斥大量的水分。
而且冷到感觉不像初春──
不难想像机械装置的喇叭会跑出什么东西。
「启动开关。」
库罗巴社长轻松地推倒装置的操纵杆。
于是有白烟从喇叭内侧以惊人的气势喷射出来──不,这并非烟,而是「云」。云一边吞噬水分无止尽地膨胀,眨眼间便袅袅上升到上空,制造出灰色的天空。
库罗巴社长对目瞪口呆的观众说道:
「这是财团的秘密兵器,人工云生成装置Balloon Seed。」
观众的视线回到他身上。库罗巴社长在语尾蕴含著热情。
「我希望能亲手掌控雷雨。操纵天候正是神的力量!我已经获得学教区的区长认同了。为了让研究成果变得更完整,无论如何都需要『提灯之中』这种限定的环境!」
市民们面面相觑。他们也没有盲从到会立刻鼓掌叫好。
演员暗桩有些焦急似的用粗壮的声音大喊:
「放手去做吧!我们会站在你们财团这边!」
「谢谢!谢谢────各位!」
「不过──」
美声打断了这装模作样的对话。
塞尔裘俐落地举起手。视线集中在他身上。穿著跟以往给人印象完全不同的黑装束,还戴著高帽的话,应该没人会发现身为大罪人的他居然混入了现场吧。
他歪曲端正的嘴角,抿嘴一笑。
「即使获得无比强大的兵器,贵族所支配的弗兰德尔高层当真会接受你们的主张吗?接受你说的黑天机兵团?」
他的双眼在帽子底下犀利地亮起。
「不只是军事,你应该抱持著迟早也想插嘴干涉政治的打算吧?」
观众的视线倒转回去,三次注目著舞台上。
库罗巴社长手持麦克风,让语调冷静下来。
让人明确地感觉到果然小丑是他假扮出来的演技。
「……您想说的话非常合理。不过!我确信评议会一定会承认机兵团的设立。」
「哦?」
「我打算在光辉之书学会发表能够如此肯定的根据。」
库法也猛然抬起脸来。
听他这么一说,在这种公众场合的表演,对他们而言只是余兴节目。真正的目标是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获准参加的学界最颠峰的光辉之书神秘学术会──库罗巴社长预定在学术会上发表的论文,记得是备受瞩目的焦点吧。
不一会儿,在学会要旨集上,只刊登了大略概要的那个──
「关于玛那能力的根源。」
怦咚──库法的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晓得的理由。
库罗巴社长宛如大学教授一般竖起食指。
「我们至今为止连想也没想过。为何贵族会君临弗兰德尔?他们来自何方?所谓的玛那能力是源自什么?」
他调皮地微微歪了歪头。
「所谓的骑士公爵家是?」
市民们似乎突然被勾起了兴趣。库罗巴也已经不是针对塞尔裘,而是朝聚集在那里的所有观众,充满感情地发表演说。
「我得到了某个假说。只要发表这个假说,议会别无选择,一定会承认机兵团的存在吧。我殷切期盼能够大肆宣告这假说的那一天到来!我非常想将研究成果传递给各位市民!」
响起了口哨声。这并非受到煽动而响起的口哨。
而是近来的风气彻底助长了库罗巴社长的势力。
「我们市民的英雄!莱宝财团!」
「让那群贵族见识平民的骄傲吧!」
「叫黑天机兵团是吧!我会率先志愿加入!」
欢呼声加速度地膨胀起来,库罗巴社长也宛如演员一般挥动手掌。
「谢谢各位!谢谢各位支────持!哦──呵呵呵呵呵!」
忽然有人拍了拍库法的肩膀。
是白夜的上司早已经失去兴趣似的折返回头。
他对库罗巴的演讲感受到了什么呢?
「那家伙的思想很危险。」
他这么说。库法一边追赶没有停下脚步的上司,一边蹙起眉头。
「啥?」
「我给你新任务。去封住相关人士的嘴。事先掌握到那家伙打算在光辉之书学会发表什么。根据内容,可能必须请那家伙消失才行。同时也要搜索出莱宝财团的弱点。他们应该有一两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吧。」
「弱点?──如果没有那种东西呢?」
「没有也要硬挤出来。」
库法抓住看也不看这边的上司肩膀,让他转过头来。
「等等。喂,老爹,你知道些什么?」
上司混浊的眼睛回望著这边。
「我什么也不知道。」
「喂……!」
「设定上就是我不知道。」
上司挥开库法的手,再次迈出步伐。
被留下的库法与塞尔裘面面相觑。他也用剩余的手臂耸了耸肩。
库法束手无策,只能仰望著头顶上。
与地上的狂热相反,灰色的云早已经逐渐填满了天空。
† † †
隔著玻璃天花板能看见让人忧郁的阴天。
不愧是有区长协助,莱宝财团的人工云计画似乎很迅速地传播开来。据说可能会下雨。在提灯之中……明明在高层街区甚至不存在带「伞」这种习惯,要是洪水泛滥,他们打算怎么处理?
「有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呢。」
一旁的塞尔裘同样仰望著玻璃天花板。
这里是卡帝纳尔兹学教区的车站月台。
他一只手拎著行李箱……
他要搭今天的列车离开弗兰德尔。实在是非常匆忙。
「您不跟莎拉夏小姐见一面才走吗?」
库法明知故问。
来送行的只有自己一人。身为罪人的塞尔裘果然还是压低帽子盖住眼睛。
他伴随著苦笑缓缓摇了摇头。
「现在去见她的话,可是会挨骂的。被说『请认真点工作』吧。」
「您说得对。」
就连白夜的上司,在事情办完后,也是立刻混入人群中消失了。
列车的发车时刻逐渐逼近……
「……在夜界的任务──」
库法话说到一半便噤口了。
自己到底想问什么呢?那惩罚绝非什么容易的任务。
不会很难受吗?就算这么询问,又能期待什么回答呢?
塞尔裘爽朗地笑了。
「不用担心喔。托你的福。弗兰克斯坦族非常善待我。」
「是吗?」
库法端正姿势,将背挺得更直。
「那么,请照现在这样好好地工作。」
「哎呀,你好像秘书一样呢。我才要拜托你多照顾我的妹妹们──啊,对了!差点忘记『这东西』了。」
塞尔裘用右手放下行李箱,用右手摸索著上衣的怀里。真是匆忙。
他慎重地拿出一样东西。
他递给库法的是一封信。
「……这是什么?」
至少不是塞尔裘写的信吧。
毕竟那封信相当古老。还保留著原形堪称奇迹了。那已经超越泛黄的程度,彷佛枯叶一般即将崩溃。要接过信也得小心翼翼。
信封是敞开的。里面的信纸──感觉也是只要用力一拿,就会碎裂成手指的形状。库法一边甚至顾虑到纸张摩擦的声响,一边缓缓地拿出信纸。
塞尔裘开口说道:
「我没有告诉团长,但其实这个也是我在夜界发现的东西。和那个──装著跟缪尔很像的女孩照片的吊坠盒,被藏在同样的地方。」
「咦,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因为担心。」
塞尔裘只有这么说,用视线催促著库法。
库法看向总算拿出来的信纸。
『给亲爱的库法大人──』
库法大吃一惊。看到库法表情的变化,塞尔裘也点了点头。
「似乎是情书呢。缪尔写给你的。」
而且洋洋洒洒一大篇。信纸上密密麻麻地点缀著对库法的爱慕之情……将同样意义的词汇换个表现方式,接连用在好几个地方。库法的表情变得凝重。塞尔裘也宛如舞台演员一般,摆出夸张的动作。
「我也整个人陷入混乱了呢。可以说比起坟墓,我反倒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才急忙跑回来的。不过,只有吊坠盒的话还好,但要是提出这种东西,你们可能会遭到白夜骑兵团警戒。所以我才希望你能悄悄地查明真相──不过也有可能这一切都只是碰巧而已啦。」
「这封信是真的。」
塞尔裘惊讶得瞠大了眼。库法也在脱口而出后猛然惊觉。
塞尔裘露出试探般的眼神。
「……你看得出来?」
「啊,不。」
库法摇了摇头,放下信纸。
「是我的直觉。」
「直觉吗?」
不知是否该说很会挑时机,汽笛声在月台响起。
塞尔裘再次拿起行李箱,将脚踏上列车的车厢阶梯。
白烟薄薄地飘荡著,爬过库法的脚边。
「假如与白夜的工作有什么让你无法接受的事情──」
塞尔裘从月台与列车稍微被隔开的距离对面这么告知:
「或许你可以试著去质问拉.摩尔公。」
「你是说亚美蒂雅大人?」
「对。去年夏天与他们的祖先蕾西.拉.摩尔发生了一些纠纷对吧。亚美蒂雅伯母大人似乎从她的研究书里面查明了什么真相。但她绝不会向我揭露那些情报……因为她一直在提防我吧。」
列车缓慢地动了起来。塞尔裘放下行李箱,轻快地挥动两根手指。
「期待你的表现。有缘再会吧!」
库法也用同样的动作回应。塞尔裘的身影眨眼间便与列车一同远离了。
汽笛响起。
列车流畅地从月台启程,之后只剩下甚至能包围住库法高挑身材的白烟。彷佛饯别礼一般,从远方的天空传来了笛声。
大家都在隐瞒著什么──
至今为止理应能信任的事物,急遽丧失了真实感。再次变成孤单一人的库法,自觉到自己变得天真。为何?不难想像。因为倘若是平常,这一天的这个时间应该在学院里才对。
梅莉达小姐──
因为理事长的方针,据说今后弗立戴斯威德会变成寄宿制。身为局外人的库法不由分说地被赶了出来。明明在布拉曼杰学院长时期不曾受过这样的待遇……但那个学院长已经离开了学院,这么说也是无济于事。
街上的景色相当阴暗。
因为天空是阴天吗?
到以前为止,根本不曾想过。
孤单一人前进的道路,居然如此寒冷──
库法快步地从车站沿路往回走,总算能看见熟悉的宅邸门扉。
这里对库法而言,已经等于是自家了。能在下雨前回来真是太好了。灰色的天空越来越阴暗。彷佛逐渐被染上漆黑的恶意一般。
穿过前院的植物园后,便能看见宅邸。
像是藏身处似的两层楼建筑。
正适合只给小姐与少数佣人,六人一起生活的场所──
从屋内传来了笑声。
库法也松了一口气,同时打开玄关的大门。
「我回来了。」
『──哇哈哈!我家的儿子真是的,居然在这么令人羡慕的职场工作!』
飒……库法的脸失去血色,彷佛能听见血液猛然流失的声音。
从接待室流出了灯光。
有访客。
是库法很熟悉的男人声音。那是适合长在小巷子里,照理说绝对不该待在这种地方的男人。可以听见女仆长艾咪答话的声音:
『哎呀,别这么说。明明是我们受到库法先生很多帮助呢。』
『我说真的。我家也是有个矮冬瓜的女儿喔?不过她实在很嚣张,不肯面对面好好跟我讲话呢。』
『哎呀,真是可爱。她一定是在害羞呢。』
正当库法呆站在玄关不动时,有人从走廊角落忽然探出头来。
是同为佣人女仆的妮采。
「库法先生,欢迎回来。有客人来访喔?」
「来找我的……吗?」
现在应该庆幸周围微暗。能够不被察觉到自己宛如瀑布一般的冷汗。
麦菈和葛蕾丝等其他女仆们也纷纷露面。加上库法至今一直保密的关系,她们看来对库法的私生活充满兴趣。
但库法没有余裕去感到害臊。
他也无法不承认现实,只能前往接待室。
无视最后一丝希望,年过四十的男人坐在访客用的沙发上。
艾咪拿著托盘,立刻注意到了这边。
「库法先生,你这么晚才回来,让我很担心喔?」
「哟,不肖子!你去哪里闲晃啦?」
男人──库法的直属上司,也就是黑暗组织白夜骑兵团的团长,依然穿著在自然公园分别时那套破旧的西装。就算说他是军人,也没人会相信吧。
更遑论他在随时都能拿出来的位置偷藏著手枪这种事,一般人根本想像不到吧。
库法实在猜不到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回答才好。
他是以怎样的设定待在现场的呢?
上司在沉默不至于漫长到不自然的时候,抿嘴笑了笑。
「喂喂,虽说很久没见了,但你忘了我的长相吗?我是你还在学院念书的时候,担任指导教官的亚格斯提.彭兹啦!是教授喔,教授。」
「原来库法先生还拥有学士学位呢!」
艾咪纯粹地露出崇拜的眼神。尽管库法总算能理解情况,但仍对按照上司的剧本来圆满解决这状况一事感受到无比强烈的厌恶感。
他推著艾咪的背后,将她赶出接待室。
「十分抱歉。我有些复杂的事情要跟他谈,能请你离席吗?」
「咦……咦?那个,库法先生……」
「其他女仆也是,请转告她们暂时别靠近这里。」
在库法不由分说地将艾咪往外推到走廊的时候,艾咪一脸不安地抬头仰望库法。
「……我该不会做了什么伤害到库法先生的事情吧?」
现在的库法连场面话也想不出来,只能咬了咬嘴唇。
艾咪默默地鞠了个躬,沿著阴暗的走廊离开。
等她走到听不见声音的距离后,库法气愤地转过头。
「你这家伙在干嘛啊……!」
「真可怕呢。」
报上亚格斯提.彭兹这个化名的男人,在沙发上点燃香菸。
他将打火机收到怀里,吐出白色烟雾。
「我才想问你,你到哪里去闲晃啦?去送行吗?」
「这……」
「替那个大罪人送行?」
他的话语比断头台更无慈悲地斩断库法的良心。
郁闷的空气充斥周围。连想都不用想,受到责怪的是库法这边。
「你最近异常地天真呢。」
「……没那回事。」
「从革命纠纷那时起,我就一直这么觉得了。要是你打从一开始就冷酷地看清状况,在碰头时就斩杀敌人的话,不可能发生那场混乱。我有说错吗?」
唯独这番话,让库法不禁伴随著些微的焦躁摇头否定。
「不是那么单纯的问题。关键时刻你明明不在现场……」
「是吗?那这次又如何?我命令你去封住相关人士的嘴,但你对库罗巴社长也没有抱持负面的感情吧。假设我命令你『现在立刻去杀掉那家伙』,你能够实行这任务吗?以白夜刺客的身分──」
库法只能沉默不语。
回答「我做给你看」很简单。
但总觉得现在就算这么说,听起来也只像孩子气的回应……
「布拉克.马迪雅还留在圣弗立戴斯威德。」
上司随即又展开追击。
「假如你任务失败,无法阻止莱宝财团时,马迪雅会尝试对『无能才女』施行位阶变异术。」
「什……什么!」
「在贵族体制前所未有地受到动摇的现今,无能才女的存在是个『弱点』,对菲尔古斯.安杰尔巡王爵来说最大的弱点。要是敌人继续增强攻势,这边也只能至少消灭掉会被趁虚而入的破绽。」
库法用动作表示出他认为这简直太愚蠢的心情。
对都市国家弗兰德尔而言空前的危机──狂人狼族的威胁不是已经离去了吗?
为何到了这种时候,人类之间还必须分裂成「敌人与同伴」呢……
「没什么,只要你好好地勤奋工作就行啦。」
像是在拿捏宽严尺度一样,亚格斯提若无其事地说道。
但他的双眼并没有在笑。
「我身为『教授』也对光辉之书学会很感兴趣,所以暂时会在这城市逗留。我偶尔也会来探望你的情况,看你有没有好好地在工作──」
该说傻眼到讲不出话吗?库法甚至失去反驳的力气。
莱宝财团似乎握有什么足以动摇国政的王牌。假如库法没有成功「封住相关人士的嘴」,作为对抗的策略,梅莉达会被施加位阶变异术,改造成圣骑士的位阶。那是相当危险的术法。她的精神会遭到破坏、丧失心灵,最糟的情况下还会丧命……
当然,与她亲近的人们会发出悲叹吧。
白夜甚至打算封杀那些悲伤。「亚格斯提」会专程到宅邸露面的理由想都不用想。当他们将魔掌伸向梅莉达的同时,死神的镰刀也会朝艾咪、麦菈、妮采、葛蕾丝这些她专属的女仆们挥落──
近乎枷锁。
给库法的枷锁。就如同亚格斯提判断的,现在的库法从黑暗世界踏出了半步。虽然要回头还很容易,但库法也无法否认他不想回去的感情。眼前这个丑陋的男人非常明白如何玩弄这种渴望光明的手段。
死神发出嗤笑。
「好好干啊。」
假如库法在岔路上走偏──
到时他当成家人一样深爱的人们就会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