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agon Magazine 2017年9月短篇)
——打个比方。
有一间放学后的教室呈现在眼前。墙边的灯的光亮被调至最暗,长桌的大部分都隐没在昏暗当中。只听“扑”地一声,被点亮的一盏孤灯将房间一角微微照亮,映出了坐在跟前的少女的美貌。
根据那特征鲜明的秀发的光泽,就称她为《黑水晶的妖精》吧。
妖精在手边打开了一本厚厚的书。尽管同班同学们的身影早已从教室中消失,她却对此毫不在意。总是同样身穿堇色的校服,她却好似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与白天完全不同、仿佛异界的寂静氛围守望着妖精的读书。
她“啪嗒”一下缓缓合上书页,将书抱在单薄的胸前。
伴随着有些妖艳的叹息,她悄声说道。
「……已经把所有的台词都记下来了呢。」
假如这里还留有同学的话,会对她的态度作何感想呢?
有的人会这么想罢。
「她喜欢那本书,喜欢到了把台词都记下来的程度了呢。」
还有的人或许会这么想。
「她肯定是戏剧社的社员啦。」
或许,也会有人产生完全不沾边的感想。
「捧着书惆怅的她,多么美的一幅画面呀!」
实际上,即便妖精单单只是感到无聊,但真正的心情除了她本人外便无从捉摸。
「这是为什么呢……最近不管读怎样的书,都会觉得无法满足。」
她嘴上落寞地呢喃着,如同钢琴家一般将手指伸向胸口。
在单薄的胸膛深处,过往的记忆让心脏“砰砰”地跳动着。
「自从那个时候,在两人独处的瞭望塔上被推倒以来——」
许是心理作用,她的嘴唇显得妖艳娇媚,宛若故事中的妙龄少女一般。
亦或是像扮成如此的妖精一样。就连自己动摇的心,她都会如同在潮头嬉戏、在林间舞蹈一般,变幻出魔性的色彩——
「都是《他》害的呀。」
这便是名为缪尔·拉·摩尔的少女。
† † †
古色古香的门扉开启,隔了许久的来访者探头窥视着教室。她樱花色的秀发随着东张西望而左右摇晃,翡翠色的眼眸在灯光映照下闪闪发亮。
「缪酱,你躲在这种地方呀……」
「啊啦莎拉酱,有什么事吗?」
仿佛在说发现了自己最重要的《心仪对象》一般,缪尔嫣然一笑。看到把合上的书放在膝头的挚友,莎拉夏毫不客气地凑到她身边,大幅度探出身子。
「毕业的姐姐们要离校了哦?不去送行没问题么?」
「跟私下里照顾过我的人们已经打完招呼了。不用担心哟。」
面对丝毫不打算起身的友人,莎拉夏着急起来。
「听说接下来要包下街上的咖啡厅,办一场送别会呢。咱们要不要也去?」
缪尔毫无意义地打开连台词都记得滚瓜烂熟的书。
「我就不用了,在身边待得太久的话就会变得舍不得分开了。莎拉酱你一个人去快活快活吧。」
「真是的,就知道你要这么说!」
“扑通”一声,莎拉夏在平时的指定座位、也就是缪尔的邻座坐了下来。圣德特莉休女学园的校服裙轻轻扬起,然后端庄地盖在膝头。
在透过敞开的窗户可以闻见春天芬芳的今天,她们就读的学园举行了三年级的毕业典礼。虽说跟住宿生活的学姐们应该还有见面的机会,但毕业生过了今天后,就再也不会穿上熟悉的校服。大家都要奔赴各自的前程了。在注重女性自立的圣德特莉休,志愿入伍骑兵团Guild的人急剧增多。
当然也有例外。而莎拉夏向着身旁,揭晓了其中最为特殊的一例。
「听说了吗,缪酱?涅裘总室长她,在毕业的同时订婚了。」
处于代表班长含义的室长之上的顶点,也就是代表全校学生的涅裘·托尔门塔。虽然已经该叫《前》了,但缪尔眉都没皱一下地回应道。
「知道呀。这之前的茶会上学姐们都在传呢。」
「真是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班上的大家都吓到了呀……」
「室长本人一直在等坦白的时机哦。就连学姐们都在克制自己,我总不能喋喋不休地到处宣扬呀。」
扑哧一下,她如同眺望着遥远的舞台一般,露出造作的微笑。
「想必闹得相当沸沸扬扬吧。毕竟涅裘室长受学园中的妹妹们仰慕的程度,可是不输给琪拉姐姐的呀。」
莎拉夏朝邻座探出身子。好友的视线无所事事地落在书上。
「呐,缪酱。缪酱为什么在班上的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要离得远远的呢?」
「我不喜欢一大群人扎堆结伴。感觉呼吸都会困难呢。」
「偶尔也和大家一起,聊聊天不好吗?」
「我并没有人缘差到这个地步吧?」
「也不好就是了呢!」
缪尔在椅子上屈膝,将书抱在怀里。裙子向上掀了起来。
「一个人待着才合我的性子。老是黏在一起不像小孩子一样嘛。」
「明明老是拉着我到处耍来耍去……」
「莎拉酱是特别的。」
她轻轻抿嘴一笑,只这样便封住了好友的抱怨。
妖精像指挥棒Takt一样挥舞着食指,发出歌唱般动听的声音。
「而且,就算看起来这样,我也是好好在揣测和班上的大家的距离哦?比方说——」
指挥棒摇动的尖端倏地指向了窗边的课桌。对着没有坐人的两个空位,缪尔描绘起假想的人物轮廓。
「休息时间,坐在那里的两人正谈笑风生。慢慢地其中一边看着窗户,口中说道『风吹得好舒服呢』。——这句发言包含了怎样的意思呢?或许是将谈至兴头的舒爽感用别的语言表现出来。又或者是想告诉对方『窗户开着』这件事。再不然,也有可能单纯是聊得尴尬……这么一想,两个人就算待在一起也未必是多么亲密的关系,也可以这么想象呢。」
「真是的,缪酱你呀!」
看到好友挑起眉毛,妖精滑稽地耸了耸肩膀。
「对不起。稍微有点坏心眼了吗?」
「又像这样逞强。明明缪酱也只是怕生而已。」
这是因为是发小才做得出的反击(Counter Attack)。“呣”妖精罕见地抿紧了嘴唇。不服输这一点两人彼此彼此。
「那好呀,我就让你看看我是不是逞强。——莎拉酱,随便跟我讲一句台词。戏剧的名言也好,报纸上的新闻也罢。这样我就能推导出莎拉酱想都没想到的背景来!」
「诶诶?就算突然这么说,随便什么的……」
莎拉夏理所当然地感到为难——忽然。
只见她如同发条用尽一般停下了动作,接着突然流利地述说起一连串台词。她的视线朝向窗户的方向,看起来就像是复述被告知的话语的人偶一样。
「《啊啊,心情好郁闷。走了七百六十三码真是辛苦。更别提还穿着雨鞋的话》……」
「————」
缪尔一愣,回望了好友几秒钟。
接着她立刻在桌子上铺开羊皮纸,将爱用的羽毛笔浸入墨水。
「心情,好郁闷……七百……六十三码……————」
凭着她略显左高右低特征的笔记,三行台词Sentence被记录下来。莎拉夏从旁边脸贴着脸看了过来。纤细的羽毛尖摩挲着短短的第一行。
「首先可以知道,这句台词的发言者——相当地忧郁呢。」
「也是呢。」
身为出题人的莎拉夏也不禁苦笑。缪尔用手背掩着嘴说道。
「即便如此也不得不走去……认为他有什么事要办是很自然的呢。」
「什么样的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
缪尔灵巧地移动拈着的笔尖,继续指向第二行的开头。
「但要去哪里我可能能弄明白。『七百六十三』是个相当精确的数字哦。一般的话要么会说『约七百』,要么会说『将近八百』不是么?所以我觉得这与其说是表示不得不走的《距离》,不如说是表示该去的地点不是吗。」
「那是要去哪里呢?」
「至少肯定不是在学园里面呢。」
缪尔飒爽地从座位上起身,在教室两头来来回回。她首先从黑板边上借来尺子,接着从书架上抽出了阿库亚利姆斯天镜区的地图。
回到好友等待的座位边上,她将尺子的剑插在如盾一般铺开的地图上。
「圣德特莉休女学园的占地面积大约是三百平方米——呃,最长的距离也就四百码左右呢。所以说,这位《忧郁君》的目的地是在本岛的某处。」
【Knaxord:300㎡的面积太过狭小,与前文描述的设施众多明显不符,非常不合理,属于作者的穿帮】
缪尔她们居住的阿库亚利姆斯天镜区,大半都处在碧水环绕中。人们生活的基础是打进水底的桩子和由桩子支撑的台基,也就是大大小小的《岛屿》。
数量过百的人工岛屿经由桥梁和水道连结在一起,创造出在芙兰道尔当中独一无二的神秘景色。缪尔提到的《本岛》,正是人口和设施最为密集的天镜区的中心地带。顺便一提,圣德特莉休女学园的所有岛是远离中央、孤零零地坐落于东南方向的《独立小岛》。
在本岛这边的话,活动尺子的空间就很充分了。对着自在地转着木制的剑的缪尔,樱花色的友人满脸认真地蹙起了眉头。
「可是缪酱,到底是从哪里开始七百六十三码呢?」
「——这才是大问题呢。」
停下了用地图和尺子玩耍,妖精再次看向三行文字Sentence。
她用羽毛尖从开头到结尾一次次摩挲,不久后抛出了明确的路标。
「为什么要用《码》标单位呢?」
在芙兰道尔一般使用的是米(Metre)单位。用哩(Mile)和码(Yard)表示距离,硬要说的话已经陈旧过时、以沿用以往的用法居多。
面对自己提出的疑问,缪尔用自己的话语将其拆解。
「虽然是假说,但或许是在用《距离Yard》和《庭院Yard》的双关呢。」
「庭院?说到阿库亚利姆斯天镜区的庭院……卡尔洛·卡帕斯的秘密庭园?」
这是天镜区最有名的园林(Garden)。顺便一提,尽管冠以《秘密》这个夸张的名头,但自四十年前面向公众开放以来,便成了美术馆、图书馆、私立学校等多彩的景点云集的观光名胜。
想到同样可能性的缪尔赶紧把尺子的两端贴了上来,却没能找到恰好相距七百三十六码的显眼设施。
事已至此,只能用进一步的假说进行覆盖。
「假如这句台词的发言者是圣德特莉休女学园的学生——你觉得对我们来说的《庭院》是哪里?」
「诶?呃,也就是说……」
「也就是这里哦。」
“咚咚”,缪尔的食指戳着地图的一角示意道。这个动作既是在示意印着《圣德特莉休》字样的独立小岛,也是在示意她们占据的这张桌子、作为生活据点的学园本身。
莎拉夏一下子回过神来,探出身子和好友贴得更紧。
「距离这座学园——我们的《庭院》七百三十六码的话……」
「不,不对哦莎拉酱。这位《忧郁君》是从学园出发,打算前往必须要步行七百三十六码、坐落在本岛某处的目的地。咱们学园的学生要出门去本岛的时候,首先该怎么做?」
「对了!首先要坐船——」
「前往最近的阿卡迪米亚(Academia)码头对吧。既然是从那里开始走……」
缪尔赶紧挪动尺子的一头,将零Zero刻度线对准跟独立小岛距离最短的码头的标志。
随即,她便仿佛被自己惊到了似地大声称快。
「Bingo!在正好七百六十三码的位置有着韦尔奇(Welch)大桥呀。这里就是《忧郁君》的目的地了!」
那是一座大理石建成的庄严的拱桥,既是对于天镜区的居民而言碰头的标准地点,也是平常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观光地点。
在仿佛得了满分一样挺起胸膛的好友面前,莎拉夏仍然保持着慎重。她自己也弯下身来察看地图,确认着各处的位置关系。
相较十三岁显得稍为丰满的胸脯,摇晃着随着上半身一同抬了起来。
「但是呀,缪酱。我觉得你忘了一个重要的事。」
「啊啦,是什么呢,莎拉酱?」
莎拉夏轻轻伸出手指,指向通往韦尔奇大桥的路途——在地图上被分割得规规矩矩的人工岛,和如同网眼般贯穿其间的无数水道。
「七百六十三码可是连一千米都不到哦?既然连走这点距离都嫌麻烦的话,不就更应该用小船Gondola或者水上巴士Vaporetto了吗?」
缪尔将手肘支在桌上,再次用手背掩住嘴。
「……确实如你所说呢。」
在阿库亚利姆斯天镜区,汽车和马车自不用说,就连自行车都是禁止通行的。代替它们执行功能的是船只,就连日常购物都是能在船上完成的程度。
遇到需要出远门去本岛的情况,只要在阿卡迪米亚码头随便招呼一位贡多拉船夫Gondoliere、支付船费就完事了。根本感觉不到有必要刻意选择徒步走到忧郁的地步。
「这样一来可能性只有一个。——不是不坐船,而是坐不了船呀。」
「什么意思?」
「你看,莎拉酱。这段文字可还有第三行哦。」
缪尔特意重新蘸了墨水,在相应位置划了下划线以示强调。
「《更别提还穿着雨鞋的话》……我们什么时候才需要穿雨鞋?」
想都不用想,被灯罩覆盖的街区Campbell根本不会下雨。但唯独在这个阿库亚利姆斯天镜区,居民日常使用雨靴的机会常常到来。
莎拉夏很快便反应过来,“砰”地一下可爱地合起手掌。
「对了,水闸!」
「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呢。」
在天镜区,为了人工产生水流,会以一定的周期开关各处的水闸。这样水道的水位便会上升,导致无法通过拱桥下方的时间带到来。调整做得很粗糙的话,甚至有可能连石砌地面都被水淹没。
在水位发生上升的区域,船舶的交通会大幅受限。在原本就错综复杂的水之迷宫当中,哪怕是老道的船夫、载着客人长时间迷路的景象也并不稀奇。
《忧郁君》就是要避免这一点,即便嫌麻烦也不得不走着去。缪尔再次将阿库亚利姆斯天镜区的地图拉到跟前。
「从阿卡迪米亚码头到韦尔奇大桥的路上,因为调整水闸而不能坐船的……是傍晚五点半到六点半期间!也就是说,这第三行是在表示时间呀。」
她慌忙把资料上下换位置,高举起自己写了三行字的羊皮纸。
「《啊啊,心情好郁闷。走了七百六十三码真是辛苦。更别提还穿着雨鞋的话》……总结一下,这台词就成了表示《傍晚五点半之六点半期间,我会前往韦尔奇大桥》这个意思的文字哦。」
「好厉害,缪酱!」
好友两眼闪闪发光地投来尊敬的目光,但黑水晶的妖精并没有特别拿来夸耀。
「我也是吓了一跳呀,没想到居然能得出这么漂亮的推论。——我说莎拉酱,这段台词,真的是你刚才随便想出来的?」
莎拉夏则是冷静下来后退了一步,视线朝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不是。其实呢,是稍微有点在意所以记下来了……」
「这是写在哪里的?」
「大厅的告示牌。写在给毕业的姐姐们的集体寄语里面。」
也就是要离开学园的学姐们留下三年间的回忆、以及对在校生的激励辞的地方。反过来说,也有可能是学妹写给毕业生的临别赠言。即便是对人际交往并不怎么热心的缪尔,也不禁对此蹙起眉头。
「写在集体寄语里面?」
「很奇怪对吧?因为班上的大家也在谈论这个话题,所以我就记了一下。
「…………」
缪尔把手指贴在嘴唇上,沉思了半晌。
随后她整理好羊皮纸和羽毛笔,起身离席。看着她将地图和尺子放回原处的背影,莎拉夏慢了一拍也站起身来。
「啊,要回去么?」
缪尔随性地回过身,对她露出妖艳的微笑。
「稍微绕一下道吧?」
† † †
绕过了就绕一下道而言过于绕远的距离,两人来到了礼拜堂的大厅。在入口处悬挂的大告示牌上,毕业生们最后的话语被缤纷的色彩记录了下来。
拎着学生书包的缪尔和莎拉夏注视着其右下角。在高度恰好与视线齐平的这片空间——露出了一块不自然的空白,其上仅剩用黑板擦擦掉白粉笔留下的痕迹。
「就是写在这里来着……好像被擦掉了呢。」
莎拉夏漫不经心地说着,缪尔则默默地伸出手掌。
妖精的指尖,附着在了已经无法读取的某人的心意上。一次次摩擦着染成一片白的位置,少女的声音随着飘洒的粉末一同零落。
「……为什么要擦掉呢。」
「诶?」
「因为这要么是毕业的姐姐大人留下的文字、要么是来自在校生的赠言吧?又没有些什么毁谤中伤的内容,根本用不着擦掉不是嘛。」
「的确……」
莎拉夏正要拿起一根粉色粉笔,又放回了容器里。
「书写的空间不够了——也不是这么回事呢。」
那样的话,擦完之后应该会留下别的文字。向着自己找到答案的友人,缪尔噌地竖起纤细的食指,提示了新的切入点。
「这不可能是作讲师的老师们或者修女干的。能擦掉写在这里的《忧郁君》的台词的只有两个人哦。一个是写了它的本人——」
「另一个是?」
“噌”,第二根手指竖了起来。
「信息的收信人。」
莎拉夏一下子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妖精的美貌面容。
「就是说刚才的《在五点半到六点半期间前往韦尔奇大桥》,是碰头暗号的意思?」
「恐怕是呢。擦掉信息应该是对方给出的《解读暗号并确认了》的回信吧。按这种做法,能够传达的果然只有一对一……。之所以连寄信人的暗示都没有,估计是因为两人的关系亲密到看笔迹就能认出来吧。」
缪尔再一次伸出手掌。原本就很白皙的手指,这次没有再去触碰。
「特意将碰面地点指定在学园外,应该是为了谈些不能让作讲师的老师们或者咱们这些其他学生听到的事情呢。——是决斗吗?在毕业前进行最后的较量……之类的。在学园里面的话会很麻烦呢。」
开玩笑说出的最后的台词,莎拉夏没有冷静地接受。她看似佩服一般,嘴巴不断一张一合,却又用力摇了摇头。
「可是缪酱,这样就更奇怪了呀!要碰面的双方,至少有一方是毕业的姐姐大人吧?」
「恐怕是收信人一方呢。毕竟她们毫无疑问,全员都看过这块告示板了。」
如同公主一般的樱花色秀发仍在左右摇摆。
「学姐们可是明天起就不在学校了呀?如果有重要到要特地带到学园外面去谈的事的话,会用这么转弯抹角的方法吗?
既然关系亲密到能认出笔迹,不就更应该直接去邀请了嘛。」
「…………」
缪尔险些要同意,但至今为止积累起来的推理不允许她这么做。
她回溯记忆的迷宫,在脑海中展开了羊皮纸,一点一滴回想起那段文字。
「也有可能某种原因令她不得不这么做……但是想起来,莎拉酱。《忧郁君》可是在忧郁当中呀!」
伴随着强调的语尾,她睁开了闭上的眼睛。锐利的目光射向好友的眼瞳。
「虽然不得不前往目的地,但同时也为之忧愁……那三行台词,清清楚楚地表明了寄信人的心情呀。想要传达给对方的心情,和不希望对方注意到的心情交织在一起——是不是让她只得采取这样的方法呢。」
「但是,对方却注意到了……」
莎拉夏将视线移回眼前被擦掉、无法阅读的粉笔的残余上。
缪尔也看向同一处,幻想着书写的人和擦掉的人的模样。
「……如果不打算回应碰面的话,就没必要擦掉信息。不管《忧郁君》是怎样的心境,对方都会在韦尔奇大桥等她呀。」
抬头看了一眼立在礼拜堂中央的座钟,莎拉夏以不带感情地声音说道。
「马上,就到五点半了呢。」
另一边,缪尔夸张地甩了甩包,大胆地担在肩上。她以这副被讲师或修女看到的话免不了挨训斥的模样,无所畏惧地扬起嘴角。
「呐,莎拉酱。」
「怎—么,缪酱?」
「——要不要去喝一杯热巧克力?」
提供这东西的店,自然是不在学园用地之内。
† † †
韦尔奇大桥坐落在呈S形贯穿阿库亚利姆斯天镜区的大运河中心。这里是将分隔本岛东西的交通据点,石砌道路上行人络绎不绝。
描摹出一重重拱券的白色大理石是其看点。柱廊的内侧商店鳞次栉比,传统的金工艺品的光泽仿佛要将路过的行人邀至歌剧Opera的世界。
【Knaxord:此处景色描写参照了现实中的威尼斯大运河和里亚尔托桥】
在眺望大运河的栏杆旁也有许多碰头的人影。在其当中,有着时髦地倾着热巧克力的平底杯(Tumbler)的两名女学生的身影。仿佛为了守护这幅宛若妖精与公主的合影,周围的人们自然地拉开了距离。
「没有呢……」
「没有呀。」
若是文雅地谈笑的话便是一幅美如画的景象,但此刻两人仅仅是无聊地捧着平底杯不知如何是好。鲜奶油早已经溶掉,在浓情巧克力的漩涡中形成斑驳的花纹。
缪尔和莎拉夏装作只是偶然的样子一路走到了韦尔奇大桥,却至今未发现理应同样在这里碰头的《忧郁君》和其对象的身影。因为她们是卡着暗号的时间点在这里占的座,所以不可能是没遇上人而错过了。
不如说由于穿着屈指可数的大小姐学校圣德特莉休的校服,感觉视线反倒都集中到了自己两人这边来。莎拉夏缩起了肩膀。
「人也这么多,会不会看丢了呢?」
另一边,缪尔则不断向往来的人潮投以锐利的视线。
「还是说,我的想法出错了……?」
“不可能呀”,她不出声地自语道。
随后六点的钟声响起,光线变暗到可以看清街上的灯火。归家的人们身影十分显眼,不断从两人面前快步通过。
又过了无所事事的十分钟,缪尔咕咚一下将杯底剩下的最后的巧克力一饮而尽。
「我已经厌了。回去吧?」
「啊!——真是的,缪酱你呀。」
话音刚落,妖精便从倚着的栏杆上直起身离开了。莎拉夏也习惯地咕哝着「真是一如既往啊」,将最后一滴倒进喉咙。
两人将杯子还回,然后从东侧楼梯朝桥外走去。
正要踏上回圣德特莉休的归途时,桥基的码头边一抹深蓝色的色彩吸引了少女们的视线。哪是个身材修长、穿着同所学园校服的身影。
尽管如此,却是孤身一人。而且还正要招呼贡多拉船夫。因此两人没有特别留意,打算直接从她背后走过。
对话声传来。
「不好意思,请问您知道去拉菲尼剧院怎么走吗?」
【Knaxord:该剧院名参照了现实中威尼斯的凤凰大剧院(La Fenice)】
「昂?那我用我的贡多拉载你去好了。坐上来吧。」
「啊,不……这样的话就不是《走七百六十三码》了。」
「「——嗯!!」
缪尔和莎拉夏表现出了戏剧性的反应。她们没有理会扭过头纳闷「什么玩意儿?」的船夫,直接奔向他正对面的女学生的背影。
用力过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强行让她转过身来是否算是失礼呢。
因为一脸惊讶地转过来的她,直到昨天为止都还在担任自己这些圣德特莉休学生的代表。
「「涅裘总室长!?」」
† † †
「——是吗。也被你们两个注意到了呢。」
要倾听莫名有些失落的她的声音,韦尔奇大桥太过热闹了。圣德特莉休的妙龄少女们拐进岔路,一边暗中观察过往行人一边交谈着。
再过不久就要升上二年级的莎拉夏,非常拘谨地朝着迎来毕业的涅裘探出身子。
「写在集体寄语上的碰头邀约的对象,原来是涅裘室长呀。」
「关于寄信人您有头绪吗?」
缪尔迅速切入正题。
回答她的涅裘室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缺乏底气。在集会上凛然挺直腰杆的威严此刻无影无踪。或许是因为解除了职务,使她找回了与年龄相符的神情罢。
或者也可以说,单纯只是心里堵得慌罢。
「欸欸,是跟我很亲密的后辈的孩子。明明都临近毕业了,还说她最近完全不愿意跟我见面,想不到居然会用这种方式叫我出来……」
“但是”,说着,她望向碰面的人不断顺利凑成对的韦尔奇大桥。
细长清秀的眼睛有些寂寥地眯了起来,宛如即将被风扯掉的针叶树的叶片一般。
「……或许是被放鸽子了呢。」
「涅裘室长……」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莎拉夏一时语塞。
另一边,缪尔却无法就此释怀。
「室长,您带着阿库亚利姆斯天镜区的地图吗?」
「诶?欸欸,姑且带着……」
「请借我一下!」
缪尔从学姐手中一把抢过地图,在道旁的桶上摊开。
她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盖,恨不得咬碎似地瞪着纸面。
「都费心思搞了这么多名堂,怎么可能会爽约不来呀!肯定有……肯定有什么是我们看漏了的!」
涅裘室长也正是如此认为,所以拖到时间极限了才打算挪地方。另外两人的眼中也重新燃起火焰,仔细察看起地图。
然而不论重测了多少次距离,位于离学园的码头七百六十三码位置的都只有韦尔奇大桥。涅裘室长视为第二候选的拉菲尼剧场距离稍短,就算不用走也可以乘贡多拉直达。
缪尔用手捂住一只眼睛,强行让思考遁入黑暗之中。
「走了七百六十三码真是辛苦……更别提还穿着雨鞋的话……走了七百六十三码真是辛苦……更别提还穿着雨鞋的话……」
「不对哦,缪酱。第一行的《啊啊,心情好郁闷》漏掉了哦。」
「欸欸,我知道呀。但是——」
正当她要反驳的一瞬间。
好友的声音宛如天启一般,令思考的出口闪现。
「对了……!《忧郁君》心情很郁闷呀!」
「mi、缪酱?」
「我还想着有什么挂怀的,就是这个呀!要表明碰头的时间地点,根本不需要《心情好郁闷》这句表达。从即便如此还要补上这句话来看,理应是包含了某种含义才对呀!」
莎拉夏看向地图寻求答案。然而黑水晶的妖精的思考,就如同水道的构造般错综复杂。
「什么意思呀,缪酱?」
「好好想想看。一个会把《心情好郁闷》说出口的女孩子,会打算直接走最短路线前往忧郁的目的地吗?」
两人蓦然醒悟。先一步用力抬起脸来的是涅裘室长。
「是要绕道去哪里……?」
「我觉得表示的恐怕就是这个含义呢。」
「但是,只凭这点就要确定的话……」
莎拉夏慎重地想要她暂停一下,但有些兴奋起来的妖精势不可挡。
「还有其他我挂怀的点哦。看看韦尔奇大桥的方向。」
听她这么说,莎拉夏和涅裘室长重新转过脸去。
回家的时间带临近,桥上也因往东西两边渡河的行人而变得熙熙攘攘。即使此刻《忧郁君》——涅裘室长的学妹就算露面,要认出彼此也得相当辛苦罢。
所谓碰头的标准地点,这个位置本身就是最大的违和感。
「《忧郁君》可是有话特意要带到学园外跟涅裘室长说的。不只我们这些学园的学生,她肯定是想着不希望任何人听到才对。……在那么嘈杂的地方,能进行复杂的对话吗?」
「或许是打算回合之后,再换个地方……?」
面对莎拉夏缺乏信心的反驳,缪尔摇了摇头。
「这样的话就没有碰头的意义了。只要一开始指定一个安静的场所就好了呀。——于是,《忧郁君》便这么做了。」
缪尔从学生书包中取出墨水瓶和羽毛笔。她不给拥有者拒绝的工夫,便在从阿尔卡迪亚码头到韦尔奇大桥的路上画了一条线。
她再次扑在地图上,恨不得扎进去一般瞪着地图。
「从学园到达这里……能够绕道……又能两人独处交谈的场所……有四个!!」
涅裘室长也朝地图探出身子。急切的心情使得她柳眉蹙起。
「……如果把这些地方一个个逛完的话,天可就黑透了呢。」
「不,该去的地方只有一个所以没有问题哦。」
缪尔再次拿起羽毛笔,浸入墨水的笔尖灿然生辉。
「请您回想一下,《忧郁君》可是穿着雨鞋呀。这四个地方当中,隔着浅得能够穿雨鞋蹚过去的水道的是——」
“刷”地一声,地图如同答卷一般被画了个记号。
「斯蒂瓦雷(Stivale)广场!!这里才是真正的碰头地点呀!」
涅裘室长望向韦尔奇大桥的大时钟,又看自己的手表重复确认了一下。
「能赶上吗。离约定的时间已经没多少空档了……」
「——姐姐大人,请乘到这边的船上来!」
从岔路的更深处,传来了呼唤缪尔和涅裘的坚强声音。仔细一看,莎拉夏果断地借来了搁置在那里的贡多拉船,将船桨撑在水道中。
涅裘回忆起了去年秋天,在月光女神选拔战中面对水之试炼的她的英姿。或许该批评她一下的这种优等生的思考,仅仅一瞬间掠过脑海。
「如今的我,已经不是总室长了呢。」
黑水晶的秀发从扑哧一笑的她身边跑过。她解开栓绳,一只脚踏进贡多拉船内,接着回过身伸出手。
犹如邀人前往最后梦境的妖精一般。
「请把手给我,姐姐大人!」
† † †
在阿库亚利姆斯天镜区迷宫似的街区中,有着许多不引人注目的隐藏寓所。比如在死胡同的终点处、摇摇欲坠的墙壁对面、就连本地人都不会走的水道边上——
在不出水的喷泉前面,一名生德特莉休的女学生正缩着身子。提灯的灯光如同萤火一般令人惴惴不安。在未经修缮的广场上,被风送来的种子各自绽放花朵。——六点,二十八分。
她背朝水道的淙淙细流,视线始终落在盘踞的黑暗中。
而在她紧紧攥在手中的怀表的指针,正好指向三十分的瞬间。
「——卡尔拉!!」
毫无前兆地划破空气的这个声音,让少女蓦地抬起头来。
噙在眼中的泪水倏地滴落,在黑暗中溅起星光。
卡尔拉·夏洛——这是个容貌神似匠人喜爱的人偶一般的少女。犹如棉花糖一般的秀发跃动着,回过头来。
看到不知何时驶上广场的入口、不顾形象地从贡多拉上跳下来的高年级学生的身影,卡尔拉像是为了让梦不要醒而捂住了嘴。
她一心以为,对方不可能会绕这么远的路来到这里。
「骗人……居然,注意到了……!!」
缪尔和莎拉夏从贡多拉上,凝视着冲上去用力抱在一起的两人的身影。
卡尔拉的声音离得很远、又混杂着呜咽声,听着完全不得要领,但她一直边哭边传达着什么,然后道了歉。
——对不起——
——对不起让你困扰了,学姐——
而涅裘始终一心一意温柔地抱着她。
——没关系的,卡尔拉——
——谢谢你——
两人之间不容他人介入,缪尔和莎拉夏仅从贡多拉上观望着这幅景象。关于两人的泪水的含义,充其量只能进行推测。
『在学园内不能说的、决不想让讲师或其他学生听见的话』
『想要传达给从今往后无法再见的人的话』
『但是又不敢传达,因而踌躇不决的心情』——
缪尔没有移动视线,悄声低语道。
「涅裘室长她,订婚了来着呢……」
船上的友人没有出声回应。
作为替代,莎拉夏站起身来,将撑在水中的船桨提起。
「……走吧,缪酱?」
「也是呢。」
就这样,贡多拉荡开涟漪,逐渐远离这短暂的梦。
相拥而泣的两人的身影,随即消失在水道的另一侧。
顺水漂流了一段时间后,妖精明朗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
「《啊啊,心情好郁闷。走了七百六十三码真是辛苦。更别提还穿着雨鞋的话》——」
莎拉夏一边将桨平放在手中,一边俯视着黑水晶的秀发。缪尔越过肩膀仰视着好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成了一场不得了的冒险了呢。」
「是呀。」
莎拉夏气势十足地划着桨。船头荡开波浪,快活地溅起水花。
不久,大运河逐渐接近,建筑物高大的屋顶对面灯火不断亮起。此刻人烟尚且遥远……缪尔一边深深地将后背靠在座位上,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呐。开办毕业生送别会的咖啡厅,是不是就在这一带?」
「诶?嗯。」
「——咱们也去参加吧。」
执桨的莎拉夏手上的动作不出所料地乱掉了,好友却头都没回一下。
「这是吹的什么风,缪酱?」
「没什么呀?一点心血来潮罢了。」
「真是的……」
莎拉夏一边习惯地露出苦笑,一边改变了船头的方向。
虽然有着长年以来的交情,但莎拉夏总是被着实与妖精之名相称的她的言行举止耍来耍去。就算再怎么重复理论性的推测,也不可能完全领会缪尔宛如迷途森林一般的思考——
“这么说来”,莎拉夏把在自身思考的森林中迷路的话题捞了出来。
「缪酱,这次春假会有哥哥的王爵加冕仪式对吧?」
「欸欸,总算到了呢。」
「听说会来给巡礼帮忙呢。——梅莉达同学的老师他。」
咣当!回头一看,只见缪尔从座位上滑落发出了声响。
她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好,依然没有把脸转向这边。
「没、没事吧,缪酱?」
「诶、欸欸……比起这个,呃,名字叫什么来着?他」
「记得是,库法·梵皮尔老师。在圣芙里黛丝薇蒂好像大受欢迎哦?」
「哼嗯,是么……库法·梵皮尔……库法、大人……」
——打个比方。
假如在毫无人迹的这条水道上,此刻,被谈及的青年教师探出头来。他将会看到什么呢?面对在座位上扭扭捏捏地摩擦着膝盖、毫无意义地拉扯着裙摆、用手指拨弄黑水晶秀发的少女的模样,他会怀有怎样的感想呢。
她在从好友的角度看不到的位置,放松了染得绯红的脸颊。
「遇到他的话,首先必须要为之前的事还礼才行呢。」
「mi、缪酱?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怎么会呢。只不过想着,梅莉达酱也真是的、看起来那么黏着他,如果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其他的女孩子跟他变得要好起来的话,肯定会“噗咕~”地露出可爱的表情吃起醋来吧……呵呵!」
「真、真是的缪酱!库法老师可是为了工作才来的呀?」
这时她终于转过脸来。好似发现堆成山的糖果的妖精的美貌熠熠生辉。
「啊啦,莎拉酱也要帮我哟?想看到他那正经的脸绷不住的样子吧?」
她说着这种一厢情愿到极点的话,戏谑地掀起眼前的裙子。尽管没有人会看见,莎拉夏依然「呀!」地惊叫,将轻轻扬起的裙裾压住。
意识到对方很少这么嬉闹,她不禁受到了双重的震惊。
面对不知所措的好友的视线,缪尔却毫无余裕理睬。
「啊啊,春假一下子变得让人迫不及待了呢……!该不该购置一条新裙子呢?毕竟之前见面的时候穿的是校服呢。为了表演出激动人心的再会是需要新鲜感的吧?」
「呃,缪酱……?你明白目的么?」
「目的?当然呀!等到春假结束的时候,他就该变得离不开我啦。他会跪在我的面前,亲吻我的指尖,说着『My, fair lady。可以请您保管我的心吗?』来追求我了哦。到时候,我就会朝他背后这么发问。——『你觉得该怎么办,梅莉达酱?』」
“呀啊!”,缪尔抱住自己的身体,兴奋得直发抖。
「会变成怎么样根本想也想不到呀!会是一场无与伦比的表演呢!」
「缪酱,看起来好高兴呢……」
「当然呀!光是想象和他度过的每一天,从现在起——…………」
打个比方——假如此时此处她们的同学擦肩而过的话。
假如她们目睹了妖精桃色的嘴唇娇艳欲滴的、淘气的的笑容的话。
面对纯情少女将双手手心贴在单薄的胸前,感受着热切的心跳的模样——
「就心情激动得不能自已了。」
有的人或许会怀有『真是喜欢恶作剧的性格』这一感想。
还有的人会判断『她这是喜欢那个叫梅莉达的孩子』罢。
然后,还有的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