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遥的黑色短发上夹杂著蓝色的挑染,所以如果她在打工的地方,可以轻易地一眼就认出来。她跟木村KAERA(注7)一样经常在换发型,我很喜欢她这种特异的作风。
「小遥〜你听我说嘛,喂,小遥、小遥〜」
即使我正在对她说话,她仍头也不抬地盯著手机,只有宛如黑咖啡的苦涩滋味所形成的眉间皱纹望著我。我是个矮冬瓜,一头褐发,讲话又没大没小的,小遥该不会讨厌我吧?这么一想不禁有点受到打击。但这么说是骗人的,其实我已经习惯了。
「小遥、小遥、小遥、小遥〜」
我一面摆荡双腿,一面用果汁罐的底部「咚、咚、咚」地敲桌子。工读生休息室里本来就只有我和小遥,这么一闹之后,简直像是只有我一个人一样。
「吵死了,我要在字典里『厚话(聒噪)』的解释底下写上『佐久间翔多』。」
小遥像是想把厌恶的心情也一并关掉似地阖上手机,狠狠瞪著我。我已经习惯了,所以并不害怕。这么说也是骗人的,其实我还是有一点点害怕啦。
「字典里没有『厚话』这两个字啦!小〜遥~~~」
「可不可以请你不要把我的名字拖那么长?」
你真是有够不稳重的耶。小遥完全没打算要继续原本的话题,先是数落我的缺点,然后又说「我今天忘了带钱包,你去买点喝的给我」,想敲我的竹杠。我偷偷地「靠〜」了一声,便去买了她常喝的无
糖罐装咖啡。小遥说「谢啦」,把手指搭在拉环上。我看著属于女生的纤细手指,脑海中闪现小椿无名指的影像。
「我跟你说,那个小椿,那个好可爱、好可爱的小椿。」
「我说你,还真的老是跟在女生屁股后面啊。」
「才没有呢!我只跟在小椿的屁股后面!」
我从椅子上起身,以表达自己坚决的立场;但小遥只是像在弹鼻屎似地说「恶心死了」。
打工的休息时间里,我通常都待在这个只有自动贩卖机的房间。我会先去厕所照镜子,随手拨一拨头发,然后走向这间纯白的休息室。休息室里放了几本杂志和零食,一个人的时候,我大多会翻阅杂志,自言自语地说「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呢〜」,像是这样消磨休息时间;但是,当休息时间和小遥重叠时,则会完全不同。完完全全地不同。一百八十度地不同。「你今天又想打听小椿的什么事?」
小遥彷佛驱赶苍蝇那样挥挥手、示意我坐下来之后,把头发拨到耳朵后面。小遥形状姣好的耳垂上,一副垂式的珠宝耳环正在摇摇晃晃。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宝石,但总之,十字架的耳环很适合酷酷的小遥。小遥跟我同年,但她没有上大学,似乎是在念舞蹈的专科学校。小遥说她跳的就是所谓的街舞,但我其实听不太懂。据说她会在涩谷的夜店活动中跳舞。不管我问她什么,最后总是听不太懂她的回答,只是,拥有这种姿色的小遥跳起舞来,绝对很酷。可是,是在哪条街啊?国道吗?
注7:1984-,日本女歌手,时尚模特儿。
「你想问我想问小椿的什么事喔?我可以问吗?真的可以问吗?」小遥愈来愈不耐烦,让我有点开心起来。
「你不必这样一直重复我说过的话。」
「小椿,曾经跟什么样的男生交往过啊?」
我盯著小遥的眼睛,认真地问。小遥露出万圣节南瓜般的笑容,说:
「比起现在的男友,你更在意她以前的男朋友?」
坏心眼!老巫婆!我在心中这么大叫著,然后小声嘟囔:「因为,小椿自己就常炫耀现在男友的事了。」你好可怜喔〜小遥嘴上这么说.但却笑得很开心。被她取笑「你好可怜」的我真是可怜啊。
「从高中时期开始,小椿对男人的品味就真〜的很怪。或者应该说是,她没什么看男人的眼光。」「真的假的?那些都是怎样的人啊?」
「像你这样的男人。」
我气得鼓起腮帮子。小遥指著我的脸,咧嘴一笑。这个超级虐待狂、简直像魔女一样的小遥,居然跟彷佛刚做好的棉花糖,样的小椿,在高中时期是很要好的同班同学,真是令人无法相信。女生真是难懂。不过,我听到小遥和小椿念同一所高中时,马上就决定要任她使唤了,虽然在那之前,我明明就因为害怕她那头蓝色的挑染而不敢跟她讲话。我就是这种男人。相较于女人心,男人心就是这么犯贱。
我勉强考上现在念的大学后,在校园偶然发现了小椿的身影,在我眼中看起来,阳光似乎全聚集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望著小椿身边围绕著的一堆爱慕者,我原本还感慨万千地想著:人生真不公平;于是后来我在同一个班级看见小椿时,不禁觉得阳光这次终于聚集在自己身上了。我在心中吶喊:蠢得跟猪一样的我之所以能在答案纸上引发了奇迹、进入这所大学就读,也一定是因为这位女神的指引!
「例如说,就像那个觊觎她的肉体而追求她、很有女人缘的学长吧。」
我将小遥的冷言冷语赶出脑海,想起小椿那偶像般的外貌与出众的身材。她的身高比一般人高,亮褐色的秀发蓬松卷翘,双眼皮的眼阵宛如刚出生的小猫般水灵明亮,身材苗条但胸部却意外地大,迷你裙底下的修长双腿则令人想伸出咸猪手……不对、不对,我将不知不觉间冒出来的欲望塞到内心深处。「我记得好像曾有个万人迷的足球社学长,对她展开了死缠烂打的追求攻势……」
「对、对、对,就是那种感觉。像那个大她两届的足球社学长、和大她一届的篮球社学长,接近她的都是那种家伙。」
「感觉都是引人注目的型男。」
「感觉只是光靠著长相才活到今天。」
小遥斜眼看了我一眼。
「翔多,毕竟你也是男人,虽然成天把小椿挂在嘴上,但却仍会跟其他女人上床,对吧?」
毕竟你是混吃等死的大学生嘛。小遥将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又说「我真的没办法接受那种男人」,朝我的胯下咂嘴。我将她的言行擅自解释为「虽然小遥这么说但八成也很爱嘿咻,毕竟她在国道上跳舞」,然后想起昨天聚餐时遇到的女子大学大一生。她若无其事地一会儿将手掌放在我鼓胀的胸肌之间,一会儿又放在我腿毛浓密的大腿上。幸好我已经跟她交换了联络方式,等一下传邮件给她好了。
「……瞧你一脸色眯眯的样子。」「因为男人能够透视女人的衣服。」
「你冻死算了(注8)!」
「这句吐槽好!」我拍手叫好。但小遥无精打采地说「我的休息时间结束了」,便拿著空罐站了起来。我碎碎念道「小遥不在,好无聊哦〜」,精确地说,其实是「拥有许多关于小椿的资讯的小遥不在,好无聊哦〜」。
小遥一脸「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什么哦」的表情,对我说:
「所以,加油啦。小椿她啊,喜欢以前的外国电影,如果你打扮成时髦的演员,就能跟她交往了嘛。还要留胸毛。」
她对我嘻嘻窃笑。总是这样,最后小遥总会从背后推我一把。所以望著她从休息室离去的背影,我总是没来由地想低头向她致谢。小遥将手机交给主任保管后,便回去工作了。真酷。除了小遥之外,我不认识那么适合蓝色挑染的女生。
我跟念女子大学的女生互相传著邮件,休息时间便在一转眼间结束了,于是将手机交给主任保管、回到工作岗位。从开始做电话客服的打H,到现在已经四个月了,至今还是会紧张。但因为之前的打工都持续不了三个月,所以对我来说,这份打工已经算是待得很久的了。每次乾脆地换打工时我总会想,以后出社会工作时,自己会怎么样呢?无论是居酒屋还是便利商店,店长好像都很讨厌我。我想,大概是被店长发现我一点都不想「对店里有所贡献」吧;但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想有什么贡献。最后我对工作厌烦、辞掉打工时,总会心想我是不是个没用的人?我虽然把这件事当作笑话那样地跟身边的人说,但其实觉得很痛苦。
我不认为自己能独立生活,还没考到汽车驾照,也不像小遥一样,拥有舞蹈这种与众不同的天赋。我三天两头换打工,没有女友,虽然有女生愿意跟我上床,但我觉得,从前自己想像中的十九岁应该不是这样。高中时到班上的实习老师,应该是比现在的我大两岁吧?别傻了,我哪配得上人家啊。我啊,青椒一定要切成细丝的才吃,还会把茶碗蒸里头的香菇挑掉。不过这些可能跟那个没什么关系啦。
这种时候想起的朋友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比平常还要更加成熟。像是从汽车副驾驶座看到的阿纯的侧脸、爱看大江健三郎的书的结实子长长的睫毛、以读者模特儿(注9)的身分登上杂志的小椿的笑容。至少,大家都比我成熟得多。
注8:透视和冻死在日文中发音相同。
注9:登上时尚杂志的时尚模特儿当中,一般读者以女大学生或粉领族的身分登上杂志的模特儿。
被指出了几个失误之后,我结束打工,朝车站走去。做电话客服的打工时,手机会被收走,所以打工结束后检视新邮件是一个小乐趣。可是,念女子大学的女生没有回覆讯息。我们知道彼此都住在家里,或许她是突然懒得理我了吧。除了电子报和以前加入的社团所传来的群组邮件之外,只有阿纯传来的「抱歉,我会迟刀」,八成是相当赶时间时打的邮件。我像颗泄了气的气球。这家伙打错字也就算了,还传错人,真是可怜……可怜到被我觉得可怜……
小遥走在前面,我大喊:「小遥〜」小遥一个转身、回过头来,挑染成蓝色的头发飘动著;她用比我更大声的音量说:「别大声叫啦!」
打工结束后的新宿街头,陌生的路人看起来更加陌生了。
明天是星期一。第二节才有课。
……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呢?
☆
星期一第二节课的老师果然没有管得很严。我稍微迟到了一点,坐到位子上时,老师只是轻轻朝我飘来一个眼神,完全没有打乱她正在朗读诗的节奏。
根据大学的资讯手册,星期一第二节课「现代诗的世界」在「容易取得学分的课程排行榜」中排名第四,因此我选修了这堂课。也就是说,我对这堂课并没有兴趣,完全只是因为轻松才选修的。在这堂课上,年龄宛如千层派般一层层叠得很漂亮的女老师会花上大量的时间朗读诗,好让所有学生鉴赏。我老是不断地起鸡母皮,在九十分钟的上课期间里,好几次都有想要大叫著在教室里跑来跑去的冲动。我想要搅乱那群浸淫在诗的氛围中的女学生的意识。
我环顾教室一圈,寻找那颗卷毛头。卷得像是被贵妇溺爱著的爱犬的毛,令人想胡乱拨弄、我很喜欢的那颗卷毛头。我坐到他正后方的位子。
我完全没有那种能在教室里抬头挺胸发表自己乐团歌词的胆量,也一点都不想在下课后,像在递交情书那样地请老师过目自己写的诗。我反倒想著「你们搞屁啊?」,然后眯起了眼睛。你们以为自己有那种天分吗?以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吗?我以像小遥一样十分坏心的眼神,望著这间教室。
有著贵妇爱犬般的卷毛头的这家伙,彷佛在炫耀什么似地将一本名为《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的书放在桌上。放在那里的感觉简直就像故意想让别人看见嘛。让我看看作者是谁?艾米班德(注10)?谁啊!
我跟平常一样翻著《YOUNG JUMP》,九十分钟就这么过去了。下课后,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
注10:AimeeBender,1969-,美国知名短篇小说家,成名作即是《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The Girl in the Flammable skirt)。
注11:集英社发行的青年漫画杂志。
快步跑向教授,我用眼角望著她。她小小的双手小心地抱著一本笔记本,那里头一定写满了那种少女怀春的句子。我的妈呀,丢脸死了。真搞不懂那种人都在想什么。
「假如裙子会燃烧的话,内裤不就被人看光光了?」
我从后面用力拨乱那颗卷毛头。
「这本书是什么?A书?」
「……翔多,你今天又迟到了吧?」
你真的很混耶。卷毛头说著,回过头来。裙带菜般波浪起伏的黑发间出现了一副彩虹镜框,每次看到都觉得实在不适合他。
「我说礼生啊,你是视力不好吗?」
「如果没有这副眼镜,我就拍不出好影片。」
「嗯,礼生大大今天也在说火星话〜」
不管我怎么开玩笑,礼生都一点也不在意,好像我说的话是在放屁一样。礼生和小遥看事情的角度完全不一样,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看不起我。看不起就看不起,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跟礼生是在刚—那门「现代诗的世界」的课里认识的,在那之前完全没有说过话。这门课第一次上课时,我偶然(不幸地?)坐在礼生的旁边,于是就这么认识了。他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要不要在我的电影中演出?」
「咦?不、不要!」
当时我正用手机浏览色情网站,慌忙遮起萤幕这么回答。那是我第一次仔细看礼生的脸:虫子一旦爬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蓬乱卷毛头,以及彩虹颜色的镜框,都令我张口结舌。礼生好像丝毫不在意我的反应,继续滔滔地不绝地说著学生电影有多棒。喔〜这是多么美好的相遇啊!
「如果没有这副眼镜,我就拍不出好影片。」
刚刚礼生才认真地说了这句话。所以,我也只好硬著头皮开玩笑。
这所大学,尤其是这个校区里,有许多「那种」人。一脸「我跟别人不一样、拥有自己的世界」的昂首阔步的人。以为自己能成为somebody的人。不过,在这些人当中,礼生又显得格外特别,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才好,总之,就是很特别。首先,初次见面、一起吃午餐时,他没完没了地讲著学生电影和「终极追杀令」(注12)这部电影有多棒,结果害我第三节课迟到。礼生在对「终极追杀令」高谈阔论耶……对眼前这幕滑稽的景象,我不禁在心里感到可笑,然后精打细算地在GEO(注13)租了DVD。
我知道少女时期的娜塔莉波曼(注14)很可爱,但是我心中的感想仅止于此。那部片确实很感人,但也只不过就是很感人而已。
注12:原文Leon:The Professional
注13:总公司位于爱知县名古屋的连锁影音出租店。
注14:NataliePortman,1981-,童星起步的以色列裔美国女演员。
「要不要吃午餐?」
我抬起下颚指著自助式餐一I。之后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但每个星期一都会跟这家伙一起吃午餐。我想告诉从前想著「艺术家不知道都吃些什么东西呀?」的自己说:吃茄子啊。跟一般人一样,吃炸茄子之类的食物。
「我要去图书馆还书,翔多,替我占位子。」
礼生拿著《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那本A书,快步朝圆书馆走去。为什么不把眼镜底下的头发拨出来?这样很难看清楚眼前的东西吧?话说回来,为什么他的镜框颜色是彩虹的?他有一大堆让我想调侃的地方,但我总是来不及调侃他。
礼生加入了好几个电影社团,总之就是不断地看电影跟拍电影。我之前听他说过他的电影剧本情节,但是感觉毫无情节上的起承转合、徒有一股忧伤的气息,而我对这种电影实在没办法。当然,我没有说出口,但在受到礼生邀请、不小心去了那部作品的放映会时,完全无法忍受弥漫在整个室内的那股难以形容的气氛。
所谓的放映室,只是用黑色窗帘将一间教室围起来的地方,偶尔会有人进出,忽明忽暗地,令人无法专注。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很没坐相地伸长了双腿。一言以蔽之,那是一部像梅雨般的电影。整部片持续著一种无法言喻、阴郁而不舒服的感觉:啊,刚才结束了吗?梅雨季要过去了吗?啊,这是下一部作品?那刚刚那幕就这样结束了?剧情到底是怎么演变、然后结束的?最后为什么要枪机呢?总之,当我看得一头雾水,想对身旁的人说话时,对方的侧脸却充满了恍惚的神情,于是我悄悄地走出了那间教室。我在出口处拿到许多传单,在回家的路上全扔了。
明明有这么多人,但却几乎都是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大学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空间。在拥挤的自助式餐厅里,我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拿「那种」人没辙。觉得自己能够成为somebody的人,下课后拿自己写的诗去给老师看的人,能在课堂上发表不知道在写什么的自创歌词的人,拍摄内容肤浅的抽象电影的人。还有一面点头,一面读、听或看著什么的人。
都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我边想边解除了手机的萤幕锁。自从前女友擅自偷看我的手机之后,我就一定会上锁。没有人传邮件来。反正最后也是不得不进入一般企业上班,从事即使请了假、也总有人能代理职务的工作;偶尔妥善地使用年假,就这么工作四十几年。午餐大概也是用一个铜板解决吧。我也会这样吧。舍弃掉所谓的自尊后,竟会变得如此轻松。
但又是为什么呢?每当想著这种事,就会像吃到什么很辣的东西似地,舌头上一阵刺痛。
「我已经买好了。」
礼生端著放了炸茄子的托盘回来。「又是这个啊!」我丢下这句话,就赶紧去抢食物了。
一回到位子上,礼生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吃完好料的,再去房间也OK。」
他马上说起了莫名其妙的话。
「你在讲什么?」我边拉椅子边问。随口问问。
「吃完好料的,再去房间也OK。」
「……我要开动了。」
「你倒过来念念看。」
我一面咀嚼著三百九十九圆的大碗炸鸡沙拉盖饭,一面在脑海中将他刚才说的话全部重新排列。炸鸡和美乃滋十分美味,我配著大量的白饭扒进口中;吞咽到肚子里之前,我发现刚刚他说的那句话,倒过来念也完全一样。吃完好料的,再去房间也OK(注15)。
「对吧?」
礼生大大唷,你究竟在对什么对啊?不过,的确还满酷的。我很少觉得礼生的话很酷,但就某种层面上来说,戴著彩虹镜框确实也满酷的。
「最近看的电影里出现回文这种东西,然后我就迷上了。啊,这种从头念或倒著念都一样的句子,叫做回文。」
「……啊,回文啊。我水准太烂了所以没有发现。」
虽然跟小遥的角度不同,但礼生一定也很看不起我吧。我这么心想,然后配著饮水机的麦茶,将炸鸡吞下肚子。不过呢,看不起我就看不起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起看不起别人而活,被人看不起地活著,应该比较轻松。应该啦。
「雅子妃和啄木鸟和雅子妃(注16)。」我说。
「报纸和蕃茄和报纸(注17)。」礼生说。
「房间和白衬衫和我(注18)。」礼生语塞了。
我赢了。礼生一脸「见鬼了」的表情,开始吃起炸茄子。他总是带著看起来很重的器材。今天是摄影机和铝梯。
「礼生,你有女友吗?」虽然突然被人问起这种事,礼生也没什么反应。好像无关痛痒似地。「没有。因为我觉得只有透过摄影机看到的女性才迷人。」
「也就是说,你想成为A片导演?」
「……翔多,你之前说的面包店的可爱店员呢?」
「哎呀,那只是说说而已。小椿那种可爱到不行的女生,才是我的真命天女。」
注15:原文为「いいもの食い、部屋へ行くのもいい」,发音为i i mo no ku i he ya he i ku no mo i i。
注16:原文为「雅子様とキツツキと雅子様」,发音为ma sa co sa ma to ki tsu tsu ki to ma sa co sa ma。
注17:原文为「新闻纸とトマトと新闻纸」,发音为shi n bu n shi to to ma to to shi n bu n shi。
注18:原文为「部屋とYシヤツと私」,发音为he ya to wa i sha tsu to wa ta shi。这句从头念和倒著念不一样。另外,这也是日本女歌手平松爱理的第八张单曲,是首描写一九九〇年代日本女性心理的流行音乐。
「是喔〜」
礼生语调低沉地应著。他真的是满不在乎耶。换个话题好了。
「你下次要拍哪种电影啊?」
我用筷子指了指器材。「与其说是电影,倒不说是向『终极追杀令』致敬的作品」,礼生眉飞色舞地说,同时啜飮著味噌汤。看来又要开始长篇大论了。我舔了舔沾在嘴唇上的美乃滋和油脂。
「我还是忘不了看完『终极追杀令』时的感动。那部电影中的娜塔莉波曼是永恒的。其实那是第一部萝莉控电影喔。当时的娜塔莉波曼,身上有著一股尚未完成的魅力。我追寻著那种女性,决定等现在负责担任副导演的作品拍完之后,就要开始呕心沥血地拍摄日版的『终极追杀令』。我要让演员和工作人员彻底追随我的脚步。我T定了决心,要亲手打造『小魔女』中的玛蒂达(注19)。」
哇〜嗯嗯嗯。是喔。哦〜哇呜……我敷衍地随声附和,但礼生好像没有发现。
礼生讲爽了之后,从位子上起身。他忙碌地扛起器材和随身物品,一堆破铜烂铁像是在大合唱似地咯嗒作响,吵得要命。
「喂〜礼生〜」
我以像是在对小遥说话的语调说道。
「第一次见面那一天,你为什么问我要不要演电影啊?」
彩虹镜框的镜片底下、宛如生物一样波浪起伏的头发缝隙间,礼生的双眼注视著我。
「……因为你最像大学生。」
礼生的瞳孔接近绿色。语气的温度很低。
掰啦。他边说边迈开步伐。我将身体靠在椅背上,目送礼生拨开人群离去的背影。总觉得他刚才对我说了超没礼貌的话。不,或许那是很普通的话也说不定?我实在搞不懂。
说要亲手打造玛蒂达、背著器材的礼生,背影看起来就像是背负著全天下的自由。他的背影散发出大量甜美的气味,彷佛在说:我今后有大把、大把的时间,能够呈现任何事物。不过,其实也是最不自由的。他应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因为,就要二十岁了。
我和礼生(注20)。倒过来念也一样。刚才脑海中浮现这句回文,但我没有说出口。我就算整个人倒立,也无法变成礼生。
☆
注19:「小魔女」电影原文为Matilda,由玛拉·威尔森(MaraWilson;1987—,六岁出道的美国演员,长相甜美)饰演。
注20:原文为「オレと礼生」,发音为o re to re o。
叮咚。到处响著这个熟悉的声音。
「喂,翔多,你已经脸红了。」
阿纯一面将毛豆拋入口,一面指著我说。结实子愉快地笑道「真的耶,你的酒量永远都这么差」,小椿也笑得像太阳花一样灿烂。我之所以脸红,可不只是因为喝了啤酒的关系!我看著小椿身上那件领口开得很低的衣服,这么想著。为什么佐佐木希(注21)会在这种地方?不不不,她是小椿!为什么今天也这么可爱啊〜啊〜啊。我将湿毛巾抵在脸上。几乎都乾了的湿毛巾,并没有令我发烫的脸冷却多少。
「我可以再点一杯啤酒吗?」
听到结实子像玻璃艺品一样晶莹剔透的嗓音,小椿也举手说「我也要、我也要」。除了我之外,他们三人都很会喝;此外,这种总之先点杯啤酒的举动也不是我的作风。其实我想点卡鲁哇牛奶(注22)或草莓鲜果粒莎瓦,但因为是在小椿面前,于是便忍住没点。
今天晚上我们四人来喝吧!晚上七点,到车站前的我家来讨论班级旅游的事!
收到丘岛纯传来的邮件时,我想起之前收到「抱歉,我会迟刀」的时候,以为他传错人了。不过,这次没错,确实是在约我们喝酒。我还以为他又传错了呢。
无论约得再怎么突然,我们四人总会聚在一起喝酒。找地方和联络的人大多都是阿纯,我每次都会想要高举双手、大喊「跟这家伙当朋友真好〜」。
我跟阿纯彼此都知道他喜欢结实子、而我喜欢小椿之后,我们之间的情谊变得更加坚定。结实子和小椿在班上是一对很显眼的好姊妹,而我和阿纯则是班上的活动干事。我们在教室里公布事情时,就算有人故意在旁边开我们的玩笑,气氛也不会变得很僵。
从家里出发前,我只用发蜡整理了一下右边的褐色短发,然后传给小遥一封像是在骗人、但其实是真的的邮件,内容是「我等一下要跟小椿♥去喝酒〜!」。只要想像小遥不爽的表情,我就像是心脏被人搔痒那样,开心了起来。
三人份的啤酒送上桌。我的第一杯中杯生啤酒还剩下一半多。
我坐在阿纯的对面、小椿的隔壁、结实子的斜对面。我们四人就像是热腾腾的白饭、纳豆、味噌汤和烤鱼凑在一起一样,变得天下无敌。
「那个啊,班级旅游就快到了。」
阿纯舔了舔沾到鸡肉丸酱汁的手。「目的地是河口湖吗?」「河口湖有什么?」「河口小鸡鸡?」「如果不传邮件给联络人群组中的所有人,会不会有人忘记?」我低级到破表的冷笑话,被众人的发言给淹没了。
「如果真的要烤肉,就得事先决定采买的事。听说烤肉用具可以在小木屋租,但食材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注21:1988-日本女演员、歌手、时尚模特儿。
注22:Kahlua and Milk,咖啡利口酒「Kahlua」加牛奶的一款调酒。
每次这种事都是我在决定,真是麻烦死了。阿纯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表情好像有点开心。「阿纯,多亏有你,上一次班级旅游也很愉快。」结实子说。她总是会在正确的时间点,附上正确的意见。第一次认识她时,阿纯口中便碎碎念著「结实子长得好像那个谁啊」。麻生久美子(注23)!从我嘴里迸出了一个绝妙的答案。
「大家一起烤肉,一定很愉快!阿纯,就靠你啰〜」
河口湖的景色一定很美。小椿笑著说。她的声音像是裹上了口红的粉红色,一阵阵刺激著男人心中思春期的部分。
「哎呀,采买还是要大家分工负责……对了,小椿,你之前没来上课,又去拍摄了吗?」阿纯加点了起司春卷。
「噢……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因为我看到你的照片又登上新的杂志〜」读者模特儿也真辛苦啊。阿纯说著,把蘸了大量蕃茄酱的薯条衔在嘴里。
「小椿在大学里也是名人嘛。」结实子马t喝乾了啤酒。在场的众人当中,酒量最好的确实是结实子。每次阿纯试图追上她喝酒的速度,却总是喝到路走不稳。
「读者模特儿耶,真厉害〜」我一面说一面想起了小遥说过的话。她从高中时期就接受模特儿的试镜,登上了杂志,所以身边的人自然是对她百般奉承。当然本人也是真的很可爱啦。
「一点也不厉害。我只是玩票性质的而已。」哎唷,一般玩票性质的人根本不会想要成为读者模特儿啦……
「发型师会不会擅自改变模特儿的发型啊?你不讨厌那样吗?」阿纯说。起司春卷送来了。
「噢……有时候发型师会叫我改变发型,但坦白说,我都假装没听见。我讨厌那样。啊,可是……」
小椿舔了舔沾到毛豆盐水的手指,我的目光瞬间被她的嘴唇吸引。
「啊,不过,假如是喜欢的人那么说,我马上就会照对方说的那样去改变发型喔。」
开玩笑的啦。小椿笑著说,摇曳著有如香甜蜂蜜般的褐色亮泽秀发。原来是在放闪唷!结实子说,又将酒一饮而尽。这家伙喝第几杯了?
「放闪?如果你指的是之前那个专科学生的话,我们已经分手了喔。而且已经分手好一阵子了。」「咦!什么时候的事!」
结实子制止了差点就「咯嗒」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我。我也不知道耶。阿纯说。为什么分手啊?我大声问,结实子似乎稍微瞪了我一眼。是他们分手的时候有点不愉快吗?不过,那跟我无关。我只想
注23:1978-日本女演员。
好好确认小椿和男友分手了这个事实。
「咦,你们为什么交往不下去了呀?」我故意不看结实子的脸,这么开口问道。
「我们有点不合吧。对交往的价值观有点出入。他会跟女生两人单独去吃饭。嗯,讲难听一点,他有点轻浮。不过,他很有个性,很帅气倒也是真的。」
我可不是还有点依依不舍喔。小椿说著,将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我看著她,回想起礼生说过「因为你最像大学生」的那句话,然后想像自己将彩虹镜框用力地踩烂。反正我没有什么个性。因为是大学生、所以就很像大学生,这到底有什么不对?
阿纯很体贴,所以至今总是会避免话题转到小椿的男友身上。不过,小椿经常主动提起那个经由朋友介绍而认识、就读专科学校的男友。每当她提起,我就会轻轻捏著大腿来掩盖心痛。
阿纯看了我一眼,霎时咧嘴一笑。你真是个好人啊。我这么想著,也对他咧嘴一笑。结实子似乎看到了我们两人的举动,但我不以为意。阿纯十分开心地跟结实子聊天,笑起来时两颊柔软鼓起的肌肉像是水煮蛋一般。我觉得他望著结实子说话的侧脸,比他开车时帅多了,但我并不会告诉他这件事。
「你是不是好久没有过没男友的生日了?」别说了。听到结实子这句话,小椿不太高兴地说。「小椿生日要到了吗?」「翔多,你不知道吗?」去年不是办了派对吗?结实子说。我凝视著正在加点啤酒的结实子。我功课做得真是太不够了。「今年有拍摄的工作,所以不用替我办了,工作人员会替我庆祝。」小椿说。我马上假装去厕所,偷偷告诉店员「小椿最近生日」,然后请他们准备免费的蛋糕。
后来我们哇啦哇啦地聊著想在河口湖做的事,然后玩起了大喜利(注24):题目像是烤肉、钓鱼、彻夜喝酒、到处泡汤、全员逃走中、彻夜玩叠叠乐、期末报告等等。尽兴地散会之后,我跟阿纯先送两个女生到车站,然后两人便在车站周边信步而行。我想最后采买烤肉的食材、预定租借的烤肉用具等等的工作,大概还是会落到阿纯头上吧。我早已错过了最后一班电车,所以打算到阿纯的公寓过夜,然后打「世界足球竞赛」到天亮。像这样走著走著,晚风飕飕地带走醉意,令我感觉刚才的欢笑时光似乎正逐渐飘向过去、消失不见。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为了让心情high起来而去喝酒的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了能和第一次见面的人毫无拘束地聊天,酒变成了重要的媒介呢?我想起光是众人凑在一起,就热闹万分的国、高中时期。在过了末班车时间的街头,喝到在回转道上呕吐的人,应该也有过那种时期吧。不管吃再多油炸食物,身上也不会长赘肉,只要一颗篮球就能玩到天黑,主要的交通工具是脚踏车,看到朋友买来的A书就大惊小怪,窝在朋友家里猛看在家人面前绝对不会看的《草莓100%》(注25)。
就要二十岁了啊。
「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呢〜」
注24:原本是相声、歌舞伎中的最后一个节目,「喜利」意指观众欢喜,表演者得利。近年来,出现在电视节目中的「大喜利」,大多是来宾针对主持人的出题,搞笑回答的各种文字游戏。
注25:河下水希画的校园恋爱漫画。
我朝著夜空尽情地伸展身体。
「聚餐很有趣啊。」
阿纯说。有趣指的不是那种事啦。啊,算了。我没有说出心里想的事,只说:要加油喔,河口湖。
「你、你才要加油咧!」
「废〜话!我第一次知道小椿跟男友分手了的事!」
这一定是神明在叫我展开攻势!我大叫。阿纯边说「没有那种神明啦!」边往我的背拍了一下。「啪」地一声,令人痛到发麻的声音响彻夜里的街头,这份痛苦又令我觉得阿纯是个好人。
即使最后一班电车没了,大学城还是持续活动著,充满了人与电力。不过,这份活力并不是来自小时候让我们内心沸腾的事物,而是来自另一种引擎。
「小椿〜」
「闭嘴啦!」
「结实子〜」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们朝著天空大声吶喊.但是并没有想像中爽快。夜空中散布著不知是星星或飞机的小光点,刮起饱含著明日气息的风。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周遭的环境只是有了一点改变,譬如像是身上穿的衣服变成了西装,不过就是这样逐渐改变而已。
「小椿现在没男友〜」
「嗯!最后她看到生日蛋糕很开心啊!你什么时候去吩咐店员的?」
我「嘿嘿」地窃笑,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降低前男友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吧!(注26)」
「啊?」阿纯停止了动作。
「你倒著念看看,啊,促音的部分就睁,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留下歪著头感到困惑的阿纯,朝他的公寓大步走去。去便利商店买点什么吧。就买刚刚在小椿面前,不好意思在居酒屋点来吃的甜点好了。酒就免了。我已经喝不下了。
我想就这样纵身一跃,给那片夜空一拳。那么一来,说不定世界会「轰隆」地摇晃,发生什么有趣的事。
打开手机,现在才收到小遥的回讯,内容是「喔,是喔。我等一下要练舞」。这么晚了还要练舞啊?小遥大人真是了不起。我一面想著要去便利商店买什么,一面快转著时间所剩不多的今天。
在河口湖,会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注26:原文为「とし彼氏、劣化しよう!」,发音为yo Shi ka re shi re k ka shi yo,如果少了促音「つ」,则从头念和倒著念都一样。促音「つ」,在日文为停一拍的感觉。
☆
好久没在休息室看到蓝色的挑染了,我用力地从后面抓了一把。
「去死啦!」
「喂……如果不是我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只有你会对我做这种事。小遥说完,头也不回地「啪」一声阖上了杂志。无论如何,小遥已经准备好要跟我说话了。
「笨蛋,小遥是河马!(注27)」
「你在讲什么?」
「你倒著念看看!」
沉默半晌后,小遥冷著脸低声说「你惹毛了老娘两次」,我于是「哇哈哈哈哈」地挺起胸膛示威。吼〜无聊。小遥说著,一面「咕嘟咕嘟」地喝罐装咖啡,一面阖上手机。假如她这时拿出香菸的话就更搭了,但这其实不是她的作风。小遥说过「舞者是以体力决胜负的」,所以既不抽菸也不太喝酒。
「喂〜喂〜小遥。」我不断地拍打桌子,想要破坏被小遥弄僵的气氛。
「干嘛啦!」
「我觉得啊,比起愉快的时刻,引颈期盼的时候还更觉得幸福,你说对不对?」
「……噢,嗯,确实是那样没错……」
「我要跟班上那群人去河口湖。小、椿、也、要、去!」
话说到一半被我打断了的小遥,以雷阵雨般的架势叹了一口大气,然后像在哄小孩那样开口说:「你想说的就是这个,对吗?」接著,她马上露出平常那种坏心的表情。
「你看到她没化妆的样子,可别吓一跳唷。」她深深看了我一眼。
「咦?她没化妆的样子跟平常差那么多吗?」
「就是因为一点也没变,所以才吓人啊。」
会让人想跟她说「你根本不用化妆」喔。小遥说著,露出了至今没有看过的表情。看到她那种表情,我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只好傻里傻气地应道「是喔」。
自从那次聚餐之后,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期待班级旅游。每当收到阿纯寄来、写著集合时间和行程等细节的群组邮件时,我的嘴角就不禁上扬。总觉得这种大家一起编织各种美梦的时候最开心了。我的眼底浮现小椿说起前男友时,有点黯然的神情。也想起了阿纯用力拍我背部时的疼痛感。
「……对了。」
小遥「啪」一声,咬断了衔在嘴里的Pocky。
注27:原文为「马鹿、ハルはカバ!」,发音为ba ka ha ru wa ka ba。
「翔多,你读的大学是不是很流行拍学生电影啊?」
我没想到小遥会问起这种事,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是满流行的啊。我是不太懂啦,不过朋友当中也有人在拍。」我一面说出「朋友」这两个字,一面想著:礼生算是我朋友吗?
「我哥啊,读美术大学三年级,他说他参加T你们大学的电影拍摄。」
小遥先舔光Pocky上的巧克力,然后咀嚼著饼乾棒的部分。光看嘴巴的动作,就知道她吃的顺序。「咦?你说的那部电影……」
我稍微倾过身,问道。
「副导演是不是戴著彩虹镜框?」
「我怎么会知道那种事?」
我心想,说得也是。
「不过,听说有个人顶著一头爆炸头卷发。」小遥抿嘴笑道。我觉得像是头被人猛地巴了一下。Bingo!
我并不讨厌礼生。虽然觉得他是个怪咖,但偶尔也会说些有趣的话;虽然他脑子里老是想些莫名其妙的事,但不知为何,我会跟他.起吃午餐。他会看名为《穿著可燃裙子的女孩》的A书,那一头卷发也简直像是一大团湿气的集合体,但这些事我全都不讨厌,于是我并不想看见小遥坏心的抿嘴笑容。
我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正因如此,我希望她别说出口。
「总之,似乎是一部莫名其妙的电影。」总觉得心臓被人用力地抓了一把。
「我哥说,那电影超无聊的。」
你们大学的学生明明就脑筋很好〜嗯,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想得太多、脑筋秀逗了吧?小遥说著,又拿起一根Pocky,问我:「要不要吃?」我摇了摇头,想起礼生从学生餐厅离去的背影。他肩上扛著看似沉重的器材,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从位子上起身的背影。
「但我哥很高兴,因为第一次有校外的人邀他参与电影拍摄。」
Pocky和礼生的梦想,在小遥口中不断融化。
「但我觉得,又不能靠那个维生。」
小遥长长的睫毛,在宛如山丘般鼓起的脸颊上投下了阴影。她将我心里的想法化为简单的字眼,说了出来。正因为太过简单、毫无修饰,所以让人听不下去。
「又不能靠那个维生。」
小遥又重复了一遍。她用一口美丽而洁白的牙齿,彷佛在将那些字眼咬碎似地低声说著。在彷佛直达心脏的音乐中跳舞的小遥,与,要亲手打造玛蒂达的礼生。在分不清谁是谁的深夜夜店中、沐浴在聚光灯下的小遥,与,只能透过摄影机的镜头才能看见女性的美的礼生。
他们是一样的吗?
认为自己拥有什么的人,与认为自己一无所有的人,哪种人能活得比较好呢?哪种人会少吃点苦呢?我不懂在诗的课堂上、表现得如鱼得水的人在想些什么,也不懂礼生拍摄的电影。但这都是我自己亲眼看过之后的直接感受。
我没有看过小遥的舞蹈。
「明明没有亲眼看过却说那种话,这样不好吧。」
「咦?」小遥瞪著我。
「如果实际看了那部电影,说不定你会觉得非常有趣喔?我觉得,有些事还是要亲眼看过才会知道吧。」
为什么我要挺礼生呢?我边说边感到难为情,语调提升了一个八度。
「再给我一根Pocky!」
我才一伸手,小遥就故意用巧克力的部分在我的手掌上摩擦。接触到我的体温的巧克力,猛然融化。「你够了喔!」这句硬挤出来的话也显得十分无力。
小遥不看我的眼睛。
「翔多你,想在河口湖加油吗?」
我衔著Pocky的尾端,点头如捣蒜。毕竟小椿都和男友分手了。我怎能不多加点油呢?
「是喔。」
小遥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忽然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说不定休息时间已经结束了。小遥的蓝色挑染,已经长出了黒色的发根。
「我觉得,你和小椿不适合。」
小遥背对著我,如此说道。沐浴在夜店的聚光灯下时,这个身影会散发出什么样的光芒呢?原本像是对著河口湖大声唱歌似地、上升到顶点的心情,此时为了不让温度下降,我拚命唱著最高的高音。
像在暗示我接下来会是独自一人似的,门「碰」地阖上。我嘟囔著「小遥好冷淡〜」。小遥和礼生的背影,在脑海中稍微重叠在了一起。我用力摇了摇头,让影像错开。
☆
奇特的小椿(注28)。这种回文在我的脑海中闪灿。水平线般的齐眉浏海,让我看得目不转睛。小椿将头发染成了「神隐少女」中小黑炭的颜色。
注28:原文为「奇抜な椿」,发音为ki ba tsu na tsu ba ki。
「发型也变太多了吧!」
我以响彻巴士的音量,望著她的浏海大叫。「好黑唷!」我再度大声嚷嚷著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实,然后又喊著:「还是齐浏海!不过好可爱喔!」小椿原本像刚出炉面包般、蓬松又有光泽的褐色秀发,现在变成了宛如深夜般的直发。长度没变,所以变化的冲击力格外强大。之前隐藏在褐色头发底下的明眸皓眼,如今不再被浏海遮掩;漂亮地向上卷翘的睫毛,看起来简直像武器一样尖锐。
「嘿嘿,好看吗?」
很好看啊。我只好这么说著,同时假装没有察觉到心中忽然浮现的负面情绪。结实子一面用手梳著小椿的头发,一面赞叹地说:染得真好耶。女生可以没什么理由就互相抚摸头发,真羡慕啊。
要去河口湖的当天,我格外早起,打电话给阿纯。他不可能会接吧,我原本这么想的;结果响到第二声的时候他接了起来,让我吓了一跳。阿纯果然也提早醒了。
街道在晨曦的照射之下闪闪发光,我将小遥说的「我觉得,你和小椿不适合」那句话,像是在踢小石子似地踢向昨天。唬烂、唬烂、听你在唬烂。不断高涨的心情,就这样又渐渐攀升了好几个八度。我跟阿纯一面吃著麦当劳的早餐,^面像白痴一样聊著在河口湖可能会发生什么事的话题,结果跟平常吃麦当劳的早餐时一样,今天的结论也是:「猪肉松饼堡(注29)是什么鬼啊!」
我们跟快到出发时间才出现的结实子和小椿会合,四人冲向巴士的最后一排。从右而左依序是我、阿纯、结实子、小椿。我跟小椿的距离最远。
一搭上巴士,小遥马上就传邮件来。我有不好的预感,因此没有点开来看。
河口湖比想像中更遥远,我们在巴士上度过了比想像更长的时间。行驶在陌生的土地上,被阳光照耀的巴士里,彷佛凝聚了这个世界t所有的和平。我将头靠在把一只耳机塞进左耳、说著「我超爱这首歌」的阿纯肩上。右耳塞著耳机的结实子听到阿纯那么说,呛道:如果你那么喜欢这首歌,自己下载不就得了。
小椿的一头黑发织入光线,宛如有生命般的散发出光泽。
她看著窗外,光线在她的侧脸上形成了光影;窗外的世界,和小椿,连接在了一起。
我凝视著小椿有如工笔画般纤细的下颚线条,想起那次聚餐的事。
——啊,不过,假如是喜欢的人那么说,我马上就会照对方说的那样去改变发型喔。
早知道那天就多喝一点。跟喜欢蓬松的褐色头发、读专科学校的前男友分手之后,这次是喜欢黑色直发的新男友吗?要是那天喝得更多、醉到不记得这句话就好了。从阿纯耳机里流泻而出的声音,像小虫子般钻进我的耳里。
小椿又交了新男友吧。心中铺满了好几层防护垫。我从口袋掏出手机,深呼吸几次之后,打开小遥传来的邮件。
注29:MacGriddle;添加枫糖的松饼,内夹猪肉汉堡排。
你们已经到河口湖了吧?抱歉,之前在休息时间的最后说了那种话。小椿说她是喜欢上了别人,所以才跟男友分手。我是为了让你死心,才说了那种话。就酱。
——我觉得,你和小椿不适合。
小遥背对著我,如此说道。其实,她是个很贴心的人。下次买Pocky给她好了。我一面想著,一面凝视著小椿的侧脸。那头黑发是为谁而染的呢?小椿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视线,以纤细的手指不断卷著发尾。
在夜幕低垂的城市中,美得超乎想像的河口湖隐隐约约地出现。众人纷纷惊呼「这景色超美!」、「真是小看了山梨县!」。当然,我叫得比谁都大声。
只不过是景色单纯倒映在湖面罢了,感觉上,映在其中的光线是朦朦胧矓地晕染开来。真的很美。但却彷佛有格林童话中的坏心老太婆躲在里头似的,隐隐弥漫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
原本在一旁睡得迷迷糊糊的阿纯,被我们忽然发出的欢呼声给吵醒了。「哦〜好壮观!」他一个人重复著大概一分钟前众人发自内心的感动。他的眼神似乎并不单单只是看著河口湖,而是看著即将展开的、满心期待的旅程。你的感情八成会进展得很顺利喔。我想著,但没有说出□。我才不要跟他说呢。
巴士爬上小山丘,一抵达秘密基地似的小木屋,一群男生便高喊著「有二楼耶!」,然后兴奋地在整间小木屋里跑来跑去,想先放行李的女生们都露出退避三舍的表情。我的心情像是「龙猫」中的小米那样,到处打开房间的门;阿纯则勇闯女生的寝室,被正在补妆的小椿K了一顿。「小椿,你照镜子的时候,表情太认真了。」「要你管!」
男生high完后也到了晚餐时间,于是便拖拖拉拉地依照草草排定的时间表,开始烤肉。为了去借烤肉用具组,我和阿纯迈步前往小木屋的管理中心。
「阿纯,对不起!」
突然间,同学尾崎扛著自己的行李,冲过我们身边。「我要马上冋去!」我和阿纯同时「咦!」地惊呼。
「我有急事非回去不可,真的很抱歉!」尾崎健壮的肩膀不断起伏著,冲下了坡道。「……他一个人回得去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有些傻眼地如此低喃著。「……到了车站,总有办法回去吧。」听到阿纯这么说,我只能点了点头。
尾崎到底怎么了呢?我跟阿纯一面说,一面到了管理中心,借了一套烤肉用具组。幸好是两个人来,如果是一个人的话根本抬不回去。
「……小椿的新发型,也很好看呢。」
因为铁板很重,所以回程的速度变得很慢。我知道阿纯想说什么。
「是啊。眉清目秀的女生,浏海还是剪短一点比较好看,对吧?」
「嗯。」
「小椿现在喜欢的那个家伙,还满懂的嘛。」
阿纯轻轻戳了一下我的头。「我已经拜托采买组买一大堆酒了。」光是这句话,就让我很感动了。「啊,不是啤酒喔,是甜的酒。」这家伙果然是个好人。
「感觉你跟结实?打得火热,有够碍眼。」
「早知道我就滥用干事的权限,再多订一间小木屋。」
你少得意忘形了!我说完,巴了一下他的头。开玩笑的啦。阿纯说,然后愉快地笑了起来。他笑得两颊鼓鼓地,笑得十分幸福。
比起东京的夜晚,山梨县的夜更加宁静而黑暗。从位于地势较高的小木屋这里,能远远望见市区朦胧摇晃的灯火。
慢慢加深的夜里,众人的期待愈升愈高、变得像充饱/气的气球。把处理食材的工作交给女生后,我们男生各自都换上了汗衫和短裤,开始准备烤肉用具。在众人七嘴八舌、手忙脚乱的过程中,大家发现结实子是户外型的女生。她一瞬间就搞定生火,木炭开始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在火光映照下,她的笑容显得英气逼人。「好强喔〜」听到阿纯发出真心的赞叹,结实子则毫不谦虚地呛道「哪有,是你太弱了」,于是众人异口同声地发出「呀〜」的惊叹声,装出吓得皮皮剉的模样。
明明才不过五月而已,今天却已经热得像夏天。我们的热情和热气化为汗水,在亢奋泛红的皮肤表面一颗颗窜出。
我们将买了一大堆的野菜和肉,摆放在发烫的铁板上。「来做烤饭团吧!」「我想吃锅巴!」女生们叽叽喳喳地开始煮饭,阿纯则怒斥著早早就开始喝啤酒的男生们:「还不准喝!」吵死了,轻浮男干事。我随口这么调侃他,然后明知道自己不怎么能喝,却仍将金色的啤酒灌入喉咙。阿纯替我买的甜酒早就已经不晓得在哪里了。
碳酸泡泡在喉咙炸开。啤酒好苦。我果然还是小屁孩。
「男生那边的肉太多了!那不是烤肉,是蔬菜炒肉吧!」
「蔬菜炒肉有妈妈的味道,很受欢迎耶。」
「欢迎你个头啦〜这边快完蛋了!你把盘子里的肉全部放上去了喔?」
「啊,有烟火耶!」
「要现在放吗?」
劈劈啪啪。好烫好烫!这个可以吃了喔!呼〜呼。啤酒不够!铁板滋滋作响。在这些声音中,我们流得满身大汗。铁板摇摇晃晃升起的热气,同学们的喧哗,肉块中滴出了美味的油脂,从鼻孔飘了进来、最后抵达肚子的香味;空气中飞舞著许许多多难以用言语清楚表达的、年轻而健康的事物。忍不住呼出声的「好好吃」、「烫死了」、「烦欸你」,有如盛夏的苏打汽水一样,在心中哔哔啵啵地发出气泡破裂的声响。
吸收了许多年轻的心情之后,五月的夜益发深沉。
阿纯汗湿的脸颊闪闪发光,火光从下方照亮了他的脸。虽然冰得沁凉的罐装啤酒渐渐变温了,还是照喝不误;火焰映出大家脖子上的筋;每个人都开怀地笑著,沾了许多油脂的嘴唇闪著油亮的光泽.,好久没露出来的膝盖上,沾到了烤肉的蘸酱。尾崎要是没回去就好了。我衔著渗入肉和酱汁的甜味的免洗筷,这么想著。
现在,说不定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瞬间。
我是真的这么想。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感动到有点想哭。大学二年级的大家吃得脸都油油的;结实子high过头,不小心踩到自己的长裙,长裙有点破了;眼前所有的人都笑著,大吃大喝,天南地北地聊,笑著、笑著、笑著。小椿映入了眼帘。我觉得自己的心正不听使唤地奔向她。太快乐的时候总是莫名地想哭。我希望此刻这份无法用双手怀抱的幸福能快点过去,成为往日的回忆。
即使那头黑色的秀发属于别人,现在的我也一定是幸福的。
「你喝得真拚命啊。」
小椿在我右手边用手掌掮风,替发烫的脸降温。红色的火焰映照在她的黑发上,十分好看。但好像跟在巴士上的时候有点不一样?我这么想著,然后留意到她纤细的脖子上戴著项圈式的颈炼。
「你本来就有戴颈炼吗?」
我指著她的脖子问道。
「刚才才戴的。我原本想说,如果发型评价不佳的话就不戴了,没想到还满受到好评的。」
我有点太得意了。小椿说著,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剪齐的直浏海、宛如钢琴黑键的黑发,以及项圈式的颈炼。没有戴H戒指的无名指,看起来比平常更纤细。「要不要吃?」小椿问我,递过来的肉烤得跟木炭一样。「这哪能吃啊!」我笑骂道。
「歹势啦!」小椿笑得比平常更开心。她的声音有如迷人的橘色火焰,从T恤领口露出来的锁骨则有如美丽的新月。
「你不要勉强自己喝啤酒啦。」
小椿说著,递给我另一罐酒。我看到红色标签上写著「莓果」两个字,确实是我喜欢喝的那种酒。我向她道谢,接过那罐酒之后,小椿站7起来。
「只有你发现我戴了颈炼呢。」
谢谢。小椿说完,朝其他女生所在的方向走去。我看著她的背影,将食指搭在拉环上。
我其实比较喜欢蓬松的褐色头发,也希望她别戴著颈炼、遮住纤细的脖子。她新男友的喜好好像跟我完全不一样啊,所以我跟她是不可能的。我对自己这么说。
「累鼠偶也〜换你去烤肉!」
阿纯在我左手边一屁股猛地坐下来,不断用T恤的下襬振风。他汗涔涔的胸肌比我的还厚实。我一口气喝掉大半罐没什么莓果味的莎瓦。
「大家都太任性了!我烤肉烤得都快累死了!」虽然阿纯嘴上抱怨个不停,但脸上却笑得很开心。他卷到肩膀的袖子底下露出了结实的手臂肌肉,比我的手臂看起来更man。
「喂喂〜我问你。」阿纯把沾了油脂的夹子弄得「咔嚓咔嚓」响。
「我的啤酒呢?还有结实子呢〜」
你只想问后面那一句吧?我弯身附在他耳际悄声说。烦欸你。他回呛我,但却羞红了脸。在火光下淌著汗的光滑双颊,露出少年般腼腆的神色。
「真拿你没办法〜」我一面寻找从烤肉那边消失了的结实子,一面走回小木屋拿啤酒。小木屋似乎一直开著冷气,冷得要命,我抱著露在吊嘎仔外头的手臂。这么起身一走,我才发现自己似乎满醉的。
「啊!」
我看见里头结实子的背影。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我恶作剧心起,「嘻嘻嘻」地窃笑,猛然打开冰箱门、大叫:
「结实子!阿纯在找你!」
「吓……吓死人了啦。」结实子回过头来。她穿著短裤,好像在讲电话的样子。她马上收起手机,道了声谢便一手拿著啤酒,走出了小木屋。她应该是因为刚才踩破了裙子,所以回来换衣服的吧。我突然感觉脑袋里一阵天旋地转,于是整个人往沙发一躺,挤出肚子里所有的空气、大叫:
「阿纯,加油啊~~~~!」
然后,我就像是沉入海里似地睡著了。
回程的巴士上,我听说阿纯和结实子开始交往了。「你果然都不记得了耶。」他们小俩口笑著说。我在巴士上一直对他们大声嚷嚷: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在一起的?你们在小木屋进展到几垒了?「烤完肉之后,大家一起去放烟火,阿纯就在那时跟我公开告白了。不过,翔多你那个时候正在小木屋里睡觉。」
「就算把我踹醒,也要叫我一起去放烟火啊!」
我们有去叫你喔,是你自己爬不起来的。阿纯拍手大笑。
「烟火放到一半的时候,我跟结实子去叫你起来,你嘴里还一直说:『我马上就起来了啦。』」「对啊。我们那时还跟你说『我们开始交往了』,你用超大的音量喊著:『你们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结实子的侧脸对著阿纯。
「喂,刚才那是在模仿我吗?我才没有戽斗咧!」
好像好像喔。小椿开玩笑地说著,我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现在我已经能做出这种举动。阿纯和结实子两人一脸「我们开始交往了」的表情,正是那个表情,让我前夜残存的醉意完全烟消云散。
恭喜啊,小椿说。她一面用没有戴戒指的手掌拍著手,一面说出「其实,结实子从好久之前就喜欢阿纯了」这种对阿纯来说,根本是原子弹爆炸等级的话。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打从一开始就一定会变成这样了。「阿纯的感情进展顺利」这种事,一定是从好久之前就已经决定好了。
黑色的颈炼很适合小椿纤细修长的脖子,我已经想不起她原本的发型了。到了星期一之后,在河口湖度过两天的这段回忆,就会在无法碰触的远方,发出宛如小石子坠落的哀伤声音。等到成为成熟的大人之后,再次听到那个声音时,大概会回想起那份幸福到全身肌肉都隐隐抽痛的心情吧。我这么想著。
☆
礼生罕见地跷了第二节的课,午休的时候才现身。他背在肩上的器材看起来还是很重,许久不见,那颗乱七八糟的卷毛头依然相当引人注目。那颗头是不是变得比之前更大了一点啊?
「重死了!」
礼生一面低声说著,一面露出满足的表情。我想,他担任副导演的作品一定是拍摄结束了,而现在正开始要拍自己想拍的、类似「终极追杀令」的作品吧。我稍稍想起了小遥的背影。于是将白饭扒入口中,好将她的背影忘记。
「刚才,民宅变成了甜点咖啡店(注30)。」
礼生一面将放著几个小钵的托盘放在桌上,一面小声地碎碎念。什么?我问。然后停下嘴巴咀嚼的动作,把整句话倒过来一个字、一个字念。
「……好厉害,不过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前一阵子还是民宅的地方,最近开了甜点咖啡店。在下北泽(注31)那一带,感觉像什么秘密场所似的。日式糕点是公认的好吃。」
礼生说著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话,吃起了炸茄子。不去星巴克或罗多伦(Douor)而是特地跑去那种店,正是礼生的作风。他今天也戴著彩虹镜框,透过镜片看著他心目中的现实世界。
「礼生,之前你说你担任副导演的那部电影,是跟美术大学的人合作的吗?」牛肉酱起司汉堡排还很烫,我边吹著气边随口问起。
注30:原文为「さつき。民家が甘味吃茶」,发音为sa k ki mi n ka ga kan mi ki k sa。
注31:位于东京都世田谷区,有许多特色小店,酝酿出独特的气氛,深受年轻人喜爱。
「噢〜因为想更讲究色彩的visual effects,或者应该说是画面的艺术性,所以请美术大学的人帮忙。问这个干嘛?」
有朋友提起。我说著,喝了一口麦茶。礼生不说「视觉效果」,而是说「visual effects」。我噗哧笑了出来,清透的麦茶水面摇晃。
越过礼生的肩膀所看见的自助式餐厅门口,看起来宛如夏天的入口。在还是无名小卒的大学生来来往往的地方,季节也以一样的速度更迭。我和礼生还无法成为大人物,但却想成为somebody,所以才把「视觉效果」说成「visual effects」。
「今天是在拍新的电影吗?」
我这么一问,礼生露出至今从未看过的可爱表情,眯起了眼睛。
「因为女主角星期六和星期日没空,所以发生了一点意外,不过今天开始会再继续拍摄。我要用这部电影赌一赌。目标是在学生电影大赛中得奖。」
眯起眼睛、像在守护真正重要的事物似地说话的礼生。看著这样的他,我无法吐槽他「你说是女主角,不过只是业余演员吧?」这种轻浮的话。此刻,礼生大概是活在他透过摄影机镜头所看见的世界里吧。我想著。
越过礼生的肩膀,我看见一个穿过初夏阳光、朝这里走来的人影。一刀剪齐的黑色短发,短得无法盖住脖子;强而有力的眼眸,彷佛可以撕裂这世上的谎言;脖子上戴著黑色颈炼。
是玛蒂达。我想著。那是出现在「终极追杀令」中的女主角——玛蒂达。
眼前的小椿,以我从未看过的爱恋目光,凝视著礼生的背影。
——啊,不过,假如是喜欢的人那么说,我马上就会照对方说的那样去改变发型喔。
小椿的嗓音总是带著宛如头顶上天空的澄净,流进我的耳膜。就这样永远、永远停留在脑海中,彷佛惬意的海浪般不断轻轻摇晃。
难怪周末女主角没空了。因为,我们一起在河口湖烤肉。
「咦,翔多和导演是朋友呀?」
小椿似乎有点害羞,轻轻抚摸许久不曾裸露在外的脖子,同时把手搭在礼生的肩上。礼生回过头,看了手表一眼,问:「已经到拍摄时间了?」我想起去河口湖之前的那次聚餐,还留著一头蓬松褐色头发的小椿,说她去「拍摄」。当时的「拍摄」并不是指身为读者模特儿的拍摄工作,而是置身礼生透过镜头所看见的世界中,又哭又笑。
剪短的黑发,很衬小椿漂亮的脸蛋。她尽量不戴饰品,只以天生的丽质闪烁著耀眼的光芒。
我喜欢有个性的人;我觉得只有透过摄影机看到的女性才迷人;小椿对男人的品味真的很怪。脑海中不断冒出大家说过的话,然后又消失。当这些劈劈啪啪的声音终于停止之后,我才终于能像平常一样笑出来。
「拍摄加油喔。」
我朝著正往夏天入口走去的两人挥手,同时这么说著。
大概是因为第三节课的时间快到了,学生们发出兵兵乓乓的声音,开始从位子上起身。我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发出「啊~~~~~~」的一声,然后把头向后一仰。世界于是颠倒了过来。有几个人朝我这边转过头来,噗哧笑了,但我一点也不在意。
像这样向后仰著头,所有人看起来都是颠倒的。但即使把「小椿喜欢我」(注32)倒过来念,也不成句子。小椿对男人的品味很怪啊〜小遥说得没错啊〜小椿竟然喜欢礼生啊〜那副彩虹镜框啊〜阿纯我失恋了啊〜阿纯去喝酒吧今天〜
我边碎碎念著,边颠倒望著餐厅。颠倒著看无名小卒渐渐长大成为大人的地方。大家享受著自由的同时,也试图找到想做的事。但即使倒过来看世界,我还是无法成为礼生。小椿爱上了礼生。生礼了上爱椿小。不行不行。小椿为了礼生剪掉了长发。发长了掉剪生礼了为椿小。不行不行。她不要我。我失恋了。我在脑海中,用红色油漆在小椿的脸上打上叉叉。
小椿×。×椿小(注33)。
啊!
注32:原文为「つばきはれおのことがすき」,发音为tsu ba ki wa re o no co to ga su ki。
注33:原文为「椿X」,发音为tsu ba ki ba ts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