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呢?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
「是什么呢?」
「就算你问我,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呀。」
坐在我对面,正咔咔咔地喀著药锭……咬碎营养锭的她移开目光,说道。
我们正坐在大学设置的露天遮阳伞底下喝茶。我一面听著她咬碎营养锭的声音,一面问她与爱有关的问题。如果在平时,我一定会觉得问这种问题根本莫名其妙,可是在暖洋洋的春风里,就有种可以糊弄过去的感觉。安宁的日常能够容许大部分的事物,我想所谓的天气真好,就是指这种宽容吧。
坐在我身边的她,就是那个她,因腹痛而结缘的她。两人的学院不同,住处间的距离也很遥远,但也许是因为我们都觉得,在那次基于善意的萍水相逢之后,从此不再有交集很可惜,所以才会藉著念同一所大学的这个奇迹般的共通点,继续有所联系吧。认识她是大一时的事,大二时,她成为不同意义的「她」。不过我们从来没有正式说过「喜欢」,也没有明确地做过「从今天起正式交往」之类的约定就是了。
和她发展感情的过程改日再来回想,重点是现在。
「可是,不问你的话好像就不会有答案啊。」
我硬是拉回被打发掉的话题,她一面倾倒著装著营养锭的药瓶,一面说道:
「你也真是厚脸皮,说得出这么可耻的话耶。」
「我一直都这个样子,不是吗?」
不过有时她也会正经地回答我问题。而我,因为期待听到她的回答,所以总是向她发问。
只要和什么人在一起,就能得到回答。我纯粹因这个事实而感到欢喜。
「差不多该走了。」
见两人的杯子都空了,我提议道。「也好。」她点头同意。
将垃圾收拾完毕后,我们踏上大学正门口的坡路。不是要去上课,而是前往我的房间。离她下一堂课还有不少时间,可是回家又嫌太远,因此改成到我房间打发时间。我的话,由于今天已经没课了,刚好可以配合她。
乘风下坡的脚步轻盈,没有任何停滞感。
「有种顺风扬帆的感觉呢。」
「你今天心情很好嘛。」
也是有这种时候呀,我边笑边走下坡。
我们一起回到我住的公寓。这是她第三次,还是第四次来我房间吧。由于她只有心情好时才会答应来我房间,所以我现在的心情当然也很好。这就是良性循环吧,我心想。
哇哈哈——呼呵呵——由于她不陪我一起耍白痴,结果只有我一个人在自嗨。
来到我房间后,她并不坐下,反而凝视著房间中的某一点。
「唔嗯——……」
她将手指放在下巴,盯著墙边的书柜直瞧。我脸上挂著笑容,心里暗暗焦急,那里是我最不希望她注意到的地方。
「怎么了?有想看的书吗?」
「不是。之前来的时候,我就很在意这个了。」
她指著书柜一角的某样物品说道。呜噫噫——我在心里惨叫著。
「只是辞典啊。GENIUS出的嘛。」
「这区全是英文书,夹著一本德文教材,感觉很奇怪。」
呜!果然不该贪小便宜买德语辞典的。
反正拿到学分后就没用了,想节省教材费的小气行径反而造成了恨事。
「你在这方面明明还满神经质的……」
「啊!」
她将指尖放在辞典的纸盒顶端,朝自己身体方向一勾。虽然她没有勾得很用力,但由于盒子里装的并非辞典那类沉甸甸的厚书,因此轻易地就被她勾落了。纸盒垂直旋转著掉在地板上,收在其中的光碟散落一地。
我的三魂七魄也跟著飞散了。
注视著不论怎么看都不是辞典光碟该有的DVD外壳,她的嘴唇抽搐了起来。
「很GENIUS的内容嘛。」
「……是。」
「这是高中生藏东西的方法吧。」
她苦笑道,但是似乎没有特别厌恶。
「嗯啊……男人都是这样子的嘛,不管到几岁都没有成长。」
虽然她看起来对这种东西的态度似乎相对宽容,不过,在发现「标题」之后,是否还能这么豁达呢?
得在她注意到标题之前把东西收起来才行。
「话说回来,男生一个人住,会有这种东西也是当然的吧。」
「嗯啊,谢谢你这么宽宏大量。」
我快手快脚地收拾著,可是——
「嗯?嗯嗯?嗯嗯嗯嗯?」
她往地上一趴,介入我和光碟之间,在极近距离眈眈注视起DVD壳。还有什么问题吗?我心惊胆颤地想著,她维持趴著的姿势抬起头,自下而上地瞪著我:
「有个部分我很在意,可以发问吗?」
「如果是我回答得出来的事。」
我下意识地直眨眼睛。她指著DVD壳的侧边部分。求求你别这样。
「《妹妹》1。」
「是。」
她又指著另一块DVD壳的侧边。
「《妹妹》2。」
「是……」
她继续指著第三块以下略。
「《妹妹》3。」
「…………………………………………」
我跪坐在地上。
「基于以上共通点,我想问一件事。」
不用听也猜得到她想问什么。她抽搐著脸颊,问道:
「你是不是没有妹妹?」
「呃……」
就算能预料,但亲耳听到时,仍然是很可怕的问题。
我知道能够度过眼前危机的最佳答案。
但是,要骗她说我没有妹妹吗?
开什么玩笑。光是想像,我就觉得快吐了。
那种谎话,我说不出来。
就算那是最佳答案。
「有啊。我有一个妹妹。」
个子小小的,很可爱的妹妹。
她的脸唰地变得面无血色,我赶紧辩解道:
「不过这种东西和现实是两码子事哦!」
只是在依喜好选片子时,刚好和现实重叠了而已。
我可没有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想妹妹的事哦。应该没有。
「骗人的吧?」
「你的嘴一直在发抖耶!」
「因为缺乏养分吧!」
嗯!她拿出才刚收起来的药瓶,把营养锭往嘴里猛塞。
「……要喝水吗?」
「唔瓮呃。」
她口齿不清地拒绝,一口气把卡在喉咙的锭剂吞咽下去。
成功吞下营养锭之后,她转头看著我。
总觉得她眼睛下方好像长出了原本没有的黑眼圈,是我的错觉吗?
「对不起,我的营养锭没了,所以今天要先回去了。」
「欸?」
从没听过这种回去的理由。
「啊啊,伤脑筋……」
她空泛地喃喃自语著,可是脚下动作却相当迅速,三步就来到玄关,双脚往鞋子里一套,直接跑出房门。目送嗑了太多营养锭导致精力过盛的她离开后,我茫然如不倒翁般旋转著身体,最后躺在地上。从这一刻起,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什么不正常的事误以为是正常情况了。
而且,自从那天之后,她就再也不肯来我房间了。
是我的错觉吗?
是的话就好了。
我觉得,好像有人这样拍我的肩膀。
虽然也曾发生过那样的事,但我和她的关系大致上还是不错的。
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感觉起来,我的大学生活几乎被她填满。
自从认识她后,为了引起她的注意,第一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与她熟识之后,为了进一步加深感情,又花了一年的时间。第三年,我旁敲侧击地想完全攻陷她,却以失败收场。没有什么比倏忽即逝这个词更适合形容我的大学生活了。
只要和什么人在一起,时间就会过得特别快。也许我意外的是个害怕寂寞的人吧。
明白这个事实,是在我大四的春天时。
是漫长的春假即将结束,非得正式踏入名为求职活动的急流中不可的时期。
那天早上,门铃响了起来。
是新搬来的邻居过来打招呼吗?我心想。当时正好是新房客频繁住进来的季节。
所以我稀松平常地、毫无警觉心地打开门,接著,被始料未及的突袭惊得手足无措。
就结论而言,那确实是新来的房客。
有问题的地方在于,新房客住进的是「我的房间」。
扛著大大的行李,因春阳而汗水淋漓的身影极为耀眼、炫目。
「哥哥——我回来了。」
毫无预警地。
自己一个人的话,连名古屋都去不了的妹妹,一个人来到我住的公寓房间门口。
事先没有任何通知。所谓的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绝对就是这种情况。
看著妹妹坐在房间里,我有种连地板都旋转起来的错觉,使我焦虑难安。妹妹在这里。坐在我的房间里。
被三、四个行李包围,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快被行李堆埋住似的。
穿著连帽衫的身影,与过去的影像重叠在一起。
「哥哥——你生气了?」
见我沉默不语,妹妹怯怯地缩著颈子问道。生气……不,怎么可能呢。
我只是对突如其来的重逢感到迷惘罢了。
「没有……不过你也该先说一声,让我做好准备,可以笑著开门迎接你啊。」
「咦?妈妈说有通知过你了耶?」
「妈妈?不对啊,她完全没……」
话说到一半,我想到一件事,把后半段的话吞了回去。
「等等……大概五天前好像……」
母亲难得主动打电话给我。她和我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后说「我会送些东西过去」。由于母亲的口吻相当平淡无奇,所以我也没认真把那些话听进去,没想到,呃?送来的是妹妹?我以眼神发出疑问。
是说,用送的,不就等于无视我的个人意志不是吗?
虽然这么说,但就算向母亲抗议,很明显地也只会被她四两拨千斤地打发掉,还不如乾脆面对已经发生的现实。
妹妹,人在这里。三年来从没见过面的妹妹,以及庞大的行李,占据了我的房间。
「这些行李……看起来不像只是来住几天而已?」
「嗯。我要住在这边,从这里上大学。」
「大学?大学生?你吗?」
我眼睛瞪得极大,反射性地立起单膝想仰天大叫。从年纪算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我还是惊讶到无法言语。
「大学,是指那间吗?」
我朝附近的拉面店一指,大学也座落在同样的方位上。「是啊。」妹妹点头。
「和哥哥——同一间学校哦。」
耶——她双手软绵绵地比出V字。看著她那模样,我全身无力地坐回地上。
再一年,我就要毕业了,之后的三年你要怎么办啊?不对,这么说来我曾和母亲讨论过找工作的事。你要在老家这边还是学校那边找工作?我那时的回答是,要在学校这边找。
……是这么回事吗?直到妹妹大学毕业为止,都要让她和我一起住在这里吗?
我看著妹妹,她的手仍然维持著V字,而且还附加了极为灿烂的笑容。看著那模样,我恍然大悟——
妹妹是为了和我一起生活,才会报考这所大学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
我该对离家到外地求学的决定感到后悔吗?
到外地念书后,我找尽理由不回老家,已经快要忘记面对妹妹时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了。而且,虽然我是主动离家的,不过一旦意识到这件事,萌生的感情却与罪恶感极为相似。再加上只要想像起当初离家后,留在家里的妹妹可能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就会变得裹足不前,愈来愈不想回老家,彷佛在害怕妹妹一样……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和妹妹在一起时,相当于我的本质般的东西就会被暴露出来。而我,害怕那种情况。
想逃离原点。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回到原点了吗?
「为什么哥哥——好像很心浮气躁呢?」
「不是啊,因为你……」
我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在看到她那双纤细的赤脚时,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从高中,不对,从国中到现在,外表都没有变过嘛。」
幼稚的五官、微卷的柔软发丝、圆溜溜的大眼、感觉不太可靠的轮廓。
假如穿上国中制服,应该还是能成功骗人吧。就算去参加国中入学典礼应该也没问题,反而是已经上大学的说法比较扯。我以怀疑的眼神看著妹妹,「真过分。」妹妹鼓起脸颊说道。
这表情,牵动了我的乡愁。
「你真的是大学生?没有骗人?」
「等我一下。」
妹妹转身在行李中翻翻找找,「你看——!」她从行李侧边口袋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嗖地伸直双手,将那张纸展示在我面前。是大学的入学通知单。
「哦哦,好怀念啊,我入学时也有拿到这玩意儿。」
妹妹准备得极为周全,连系所也和我相同。
「入学典礼的会场是……和我那时候一样嘛。老爸和老妈会来吗?」
「他们说,叫哥哥——带我去就好。」
「欸?我是监护人?」
妹妹点头。这样真的可以吗?虽然我从以前起就一直做著类似妹妹监护人的事没错,可是现在……现在又是如何呢?又是如何呢?我连续自问了两次。
彷佛连当年的空气也被搬来这里似的,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是说,这样又有什么问题呢?
「哥哥——?」
「没事……」
我移开目光想蒙混过去,可惜已经熟悉到生腻的房间里没有值得注视的事物,不得已,视线只好重新回到妹妹身上。
我感受到与她成为国中生时不同意义的冲击。应该说,不需要穿制服后,我甚至有种她时光倒流成为小学生的错觉。而且连我自己,都差点被拖回当年。
也许是因此,才会让我心浮气躁吧。
「你已经会自己搭电车了啊?」
应该不是徒步走来的吧。教她搭电车的人是谁呢?或者是自己学会的呢?
话说回来,那是需要特地学的事吗?我轻笑了起来。
「有变得像大学生了吗?」
妹妹搔首弄姿地摆出雕像般的动作,具体来说,是把手放在后脑杓,露出腋下的部分。
我把在学校见过的女大学生和眼前的妹妹交互比较。
「嘻嘿。」天差地远到害我发出奇怪的笑声。
「什么啦——」妹妹再次鼓起腮帮子,一面噘嘴,一面开始整理行李。
真的想住下来啊——我心道,同时意识到「她」的存在。要是被她知道我和妹妹同居,不对,比起这个,要是被妹妹知道她的事……比起这个?这算「比起这个」吗?
冷不防地发现自己心中的优先顺序,使我备感困惑。
黑色的线头自脑中窜出,就算用力抓头,还是黏得死紧,拔不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暗地里进行逃避的高中时光、分离的三年。这些过往影像有如照片,与现在重叠在一起。著急与焦躁在胸口窜动不已。假如是真正的照片,还可以藉著扔掉它们来发泄情绪,可是这些影像全是脑内幻影,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它们在眼前晃动却无可奈何。
总之,得找机会把藏在辞典里的那些东西丢掉,或者转让给别人才行。
我一边想著,一边以目光追随忙碌地整理行李的妹妹。她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蓝色手机与充电器,把充电器插在插座上充电。是国中时父母买给她的那只手机。
「你很爱惜物品嘛。」
「因为这是我朋友呀。」
不算回答的回答。但我连同妹妹的笑容一起接纳了。
如此一来,肩膀上紧绷的力气也跟著松懈下来。原本前弯的背脊也总算有办法挺直,重新坐正。
困惑,是有的。忽然上门,而且有过去,有疙瘩。
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对未来产生忧虑。
另一方面,妹妹光是待在这房间里,就让我在不知不觉间感到安宁。
假如套用不久之前看过的电影中的对白,就是「能够感受到温暖与安详」。
如果说,「她」是从外部吸入的清新空气,那么妹妹就是原初中更加深沉的什么。
有种沉睡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取回了热量,因此撼动根源般的感觉。
假如我大吼大叫或暴跳如雷,也许妹妹会就此离开我房间吧。
可是我做不出那样的事,我的独居生活也因此宣告结束。从今天起,至少有四年的时间,妹妹会住在这个房间里,和我一起生活。尽管事出突然,而且似乎会因此拋弃很多事物,不过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只要用力一拍双颊,喝斥仿徨的心,大部分的事就能坦然接受。
好了,接下来是令人惊讶的事第一名。
妹妹她会做菜。正确来说,是变得会做菜了。
她现在正在准备晚餐。
「为了一个人住,所以我很努力学做菜哦。」
呵呵呵,她得意地笑著。不是一个人住,还有我在耶。我举手抗议,但是被她无视。
「是和妈妈学的吗?」
「是啊——」
眺望著妹妹脚穿小熊拖鞋站在流理台前忙碌的模样,我有股冲动,想摸摸她的头,称赞她做得好棒,好了不起。与其说是妹妹,还不如说更像看到女儿或孙女长大般的心境。
「真是吓了我一跳。」
「我也被这房间整齐的程度吓到了。没想到哥哥——还挺爱乾净的嘛。」
「嗯,是啊。」
是为了随时都能邀她来房间,所以才勤于打扫的。但是这个动机要保密。
「需要帮忙吗?」
「那,帮我把盘子和筷子放在桌上吧。」
被妹妹当成小孩打发了。我的确不擅长做菜,而且流理台很小,同时站两个人会嫌太挤,很没效率。虽然心里明白,可是实际上被这样对待时,还是会觉得很不是滋味。看来身为兄长的意识已经在我心中根深柢固了,就算三年来没克尽兄长职责,这种意识仍然很强烈,没有枯萎。
住在老家时的那种理所当然,彷佛只是昨天的事,无缝接轨地延伸到今天。
不过,中间确实有一大段空白的时光。
穿越过那段时光,只为了从当年直接与今日做衔接。
为了在大学时一个人住,吗?为了那种事,特地花费高中时光学习料理吗?
为了再次与我同住。
「…………………………………………」
基于焦躁感,轻率地离家到外地生活。对这件事萌生出的,与罪恶感极为相近的感情。
该对妹妹道歉吗?不过就算道歉,又能如何呢?
道歉这种事,与其说是在觉得自己对不起对方时,还不如说是在希望自己被对方谅解时,才会想做。
难道说,我希望得到谅解吗?不是被妹妹谅解,而是被自己谅解。
「哥哥——筷子。」
「哦,好。」
对不起我在发呆。我急急忙忙地摆放餐具,不再闷头烦恼那些事情。
妹妹以平底锅炒出来的韭菜与豆芽菜被摆在正中央,周围放著各种料理。白饭是微波后就能食用的速食白饭,其他料理看起来也都是冷冻食品。但是——
看著正冒出蒸腾热气的那些料理,我不禁愣住了。
「哥哥——?」
坐在我对面的妹妹讶异地看著发呆的我。
「唔,没有啦……」
虽然不到感动的程度,但胸中还是有股难以名状的感情在翻腾。
我在分不清天南地北的情况下双手合十:
「我开动了。」
「请用请用——」
尽量吃尽量吃。妹妹摆手说道。
是在学母亲的动作吗?我笑了起来,拿起筷子。
妹妹并不拿起筷子,而是观察著我的反应。
我咬了一口妹妹炒的菜,咀嚼起来。哦?怀念的滋味让我不禁咂嘴赞道:
「有家的味道。」
「因为今天的食材都是从家里带来的嘛。妈妈让我带了一大堆吃的过来。」
我探头看向放在右侧的行李。
「哦——有有有。」
想当年,我刚搬到这里时,母亲也常寄各式各样的补给品给我。还以为她现在已经不想寄东西给我了,没想到是乾脆把妹妹直接空投过来。真是输给她的变通自在。
「之后得去买菜才行呢。那个样子,连早餐都做不出来哦。」
妹妹看了一眼外观与内在同样寒酸的冰箱,苦著脸说道。冰箱里放了啥东西?我抓头回想,但是完全想不起来。总之就是,由于冰箱的内容太过贫乏,因此妹妹没有发挥厨艺的空间。
「……是说,你连早餐都打算做吗?」
「请问大爷有什么不满吗?」
「没有,完全没有。我只有满满的感恩。不过——」
我咀嚼著豆芽菜,流出的汁水渗入牙龈深处,总觉得自己似乎又差一点被那波流带走了。
「感觉起来真不可思议……但是很好吃。」
「好忙碌的感想啊。」
的确是。我深深点头,把豆芽菜吞下肚。
饭后,我和妹妹一起收拾餐具。
趁著妹妹洗澡时,我帮她铺好床被。她连床被都自己带来了。两人分的床被几乎占满了整个房间,就算想再多塞一个人也没办法。
「…………………………………………」
我有女朋友了哦。要是这么说,妹妹会有什么反应呢?
「是吗——」是会像这样轻轻带过,或是马上离开这里呢?不对。我微微摇头。
难以预测结果。但是可以想见,不论剧情如何发展,肯定无法走到大团圆结局。一定会有人受伤,一定会有人离开我身边。妹妹和她不可能同时存在。为什么我能如此确信?我觉得,这问题的答案应该藏在我那个「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呢?」的疑问里。
与她共度的时光。妹妹为了搬来这里而花费的时间。
说来离奇,两者同样都是三年。
「…………………………………………」
原本空旷的书柜被妹妹带来的书塞满。有些是漫画,但大多是小说。唯有这个部分,可以看出一点点大学生的样子。
「……啊,这么说来……」
因为事出突然,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忘了回应。
虽然那是很奇怪的问候语,不过我想,一定是指精神方面的情境吧。
等妹妹洗完澡后,要记得对她说刚才忘了说的话。
——欢迎回家。
在校生担任新生入学典礼时的监护人,应该是很稀罕的情况吧。至少,同席的监护人里找不到和我一样年轻的脸孔。只有我一个人特别醒目。
不过,在新生里特别娇小的妹妹也是同样的情况。不只在我印象中,与其他新生实际坐在一起时,她很明显小了其他人一截。尽管穿著笔挺的套装,正襟危坐,但还是有种来错地方的感觉。顺带一提,早上妹妹问我对那身打扮的感想时,我诚实地回答「一点也不适合」,让她很不开心。
昨天,妹妹来到我房间,而且过了一夜。
良好的睡相、起床时呆愣的表情、换衣时的习惯……所有我熟悉的一切,全都有如真空包装保存,放到今日似地,接连展现在我眼前。毫无变化到让人想问到底怎么回事?高中时代到底是怎么过的?虽然有想到这问题,不过应该什么事都没发生吧,就算不问,我也知道。
没有任何改变的妹妹。
而我,也确实为此感到安心。
入学典礼结束,接著要举行的是说明会。由于离说明会开始还有不少时间,所以我带著妹妹到大学附近的餐厅吃饭。大学附近有许多商店,其中有不少是以学生为主要对象的平价店家。妹妹食量很小,当然不可能带她去以大分量为卖点的餐厅,所以我打出安全牌,前往大学正门口对面的咖啡厅。这间店的料理颇为美味,可是出餐的动作非常慢,配上妹妹吃饭所需的时间,刚好可以把等待的时间打发掉。
「哦哦,好贵啊。」
妹妹把菜单从右到左看了一遍,惊呼道。店员朝我们这边瞄了一眼。
「和早餐套餐四百圆的店差好多哦。」
老家附近的店都是那种价位,当地特色就是那样。
我和妹妹都点了当日特餐,等著服务生上菜。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性急的学生族和忙碌的上班族不会选择来这里吃饭,就算再怎么委婉,也难以称得上生意兴隆。但是很神奇地,这间店一直没倒,店里总是有一股通风的感觉。
我眺望著充满岁月痕迹的白色墙壁,察觉妹妹的视线落在我肩膀上。
「怎么了?」
「哥哥——和我都穿得这么正式,感觉起来好像变成熟了呢——」
会意识到这种事,就表示那个人不够成熟啊。我不禁苦笑起来。
「啊!」妹妹的嘴角下垂成ㄟ字型。
「哥哥——想说我不成熟对不对?真伤心。」
「你不要未审先判啦。」
不过全说中了就是。
我们聊著天,这次果然也结结实实地等了好一段时间,服务生才终于上菜。
我三两下就把料理吃完,开始欣赏妹妹吃饭的模样。
「你吃饭速度还是一样慢呢。」
不只怕烫,而且动作还很缓慢。虽然说现在时间够多所以不要紧,可是——
她这个样子,真的有办法在忙碌的现代社会生存吗?我实在很担心。
「哥哥——你才是,要细嚼慢咽,对身体才好啦。」
「说的也是——」
不过我已经没食物可以细嚼慢咽了。我欣赏了一会儿妹妹的用餐模样后,提醒道:
「小心酱汁沾到衣服。」
「哥哥——你以为我几岁了啊?别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啦。」
那句话似乎让妹妹相当怏怏不平。看来不能轻易回答五、六岁。
不过事实是,她衣服上已经有两处沾到酱汁了。还是暂时别说,等回去之后再告诉她吧。
对于与妹妹同住的事,我确实仍然相当迷惘,但同时又对于如此没有生活能力的妹妹离不开我的事实感到安心。身为兄长,这样的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呢?
在那之后,我帮喊饱的妹妹解决没吃完的热狗。
虽然我的肚子也因此变得有点撑,不过悠闲地享用午餐的感觉也不赖。我们又在店里待了一阵子,最后带著开始有点想睡的妹妹离开咖啡厅。再来就是在学校里打发时间了,我一边想著,一边踏上眼前长长的上坡路。
「好久没来学校了。」
听我这么说,妹妹双眼圆睁地看著我。
「哥哥——你是坏学生?」
「不是。因为之前在放春假啦。」
「哦——」
「还有就是因为已经大四了,该修的学分都修完了,所以不用上课。」
「哦哦——」
后者有什么好惊讶的吗?不过我想妹妹自己八成也不知道在惊讶些什么。
我们爬著斜坡向上走。我完全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仔细想想,由于年龄的关系,从小学之后我们就没有同时念同一间学校过了。而小学时代离现在,已经将近十年了。
十年……十年?所谓的十年,不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吗?
可是我却完全感受不到那漫长与沉重,以及真实感。
今后,我也会继续像这样虚度光阴,糊里糊涂地过完一生吗?想到这里,我觉得有点可怕。
「哦哦——是露天咖啡座耶——」
在校园里走了一会儿,见到右手边的遮阳伞林与吵闹的学生们,妹妹兴奋了起来。
你从刚才起就对各种事物惊讶个不停耶?话说回来,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这些桌椅称为露天咖啡座。
那是位在中央塔状建筑旁,地势较低的场所。校方在有许多建筑物阴影的该处设置了一些遮阳伞与桌椅,可以把在建筑物中购买的饮料食物带到这里吃。与她见面时,我们也经常约在这里。有时还会有音乐社团在这里大声表演,炒热气氛。这个时节,他们应该为了拉新生进社团而增加表演的次数吧。我在走下短短的阶梯前远远地眺望著那区块……这么说来,的确是露天的,又是咖啡座,为什么从来没人以露天咖啡座来称呼这里呢?我对学校的谜团感到不解。
「还有一些时间,要不要喝点什么?」
「好啊。哥哥——要请客吗?」
「嗯,就当成你考上大学的奖励好了。」
抢在对方要求昂贵的礼物前,用便宜的东西摆平贺礼。
妹妹点了乌龙茶和杯装冰淇淋。不久之前不是还在嚷著已经吃不下饭了不是吗?
买好饮料走出建筑物,眼前刚好出现空位。似乎是因为没有阴影可以躲避阳光,所以没人想坐,不过我们无所谓地坐下。妹妹擦了擦椅子的边缘,靠著前方浅浅地坐下。
我一面看著坐下来后更显袖珍的妹妹,一面轻抚著被阳光照射的桌面。
阳光很暖,但是山丘上的风有点冷。
宛如春季自后方追赶著疾奔而去的冬日留下的飞沫似的。
先不管这个。妹妹拿著杯装冰淇淋东张西望,一副毛毛躁躁的样子。
「怎么了?」
「周围的人看起来全都很像大人呢。」
和你相比,所有人都像大人啊。我硬是抿紧想说出真心话而蠢蠢欲动的嘴唇。
「我当年也是这样,不过很快就会习惯了。」
听了我的场面话,「说的也是。」妹妹放心地吃起冰淇淋。彷佛被冰淇淋的甘甜浸透,妹妹的脸也跟著变得甜滋滋的。我看著那样的她,心境转为祥和。
原本被时间之流卷走造成的焦虑,如今有如发芽生根似地稳定、和缓了下来。
「哥哥——也要吃吗?很好吃哦。」
「好啊,那就分我一口吧。」
妹妹舀起一口分量的冰淇淋,「来。」将手凑到我嘴边。我没多想地张口含住汤匙,吞下冰淇淋。甜甜的,还不错吃。
这里不是老家,也不是我租的公寓——正当我吞下冰淇淋时,我陡然惊觉这件事。
就连和她在一起时,我也从没在外头做过这种事。要是被认识的人看到……想像到这里,我不禁冷汗直流。不是单纯的想像,而且有种一定会发展成事实的预感。
「嗯啊嗯啊。」
妹妹似乎毫不在乎周遭的眼光,继续挖掘冰淇淋。
动作与神态都带著稚气,到底几岁了?让人不禁这么想。感觉起来还是得写绘图日记的年纪。这样的小女孩居然和自己是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周围的人会相信吗?已经超过青涩,而是稚嫩了。不过,就算是这样的妹妹,总有一天也会和四周座位上那些家伙差不多的男人翻云覆雨吗?
「呜恶……」
种种感情搅拌在一起,使我产生排斥反应。不行,这是怎么回事?
光是想像那种场面,就有一种脸皮被剥下来般的丧失感。还好吗我?
觉得自己的身体有如枯柴,无力又不可靠。
特地保持距离了三年,似乎反而让症状更加恶化了。
「…………………………………………」
这算保护过度吗?但是,我还是不能不说。
「你可别被奇怪的男人拐走哦。」
我用尽全身力气装出平淡的样子告诫道。正以吸管搅动冰块的妹妹抬起头。
「我?」
「是啊。」
除了你还有谁。妹妹圆睁著双眼,缓缓点头。
「嗯……」
啊,这是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点头方式。这样不行。我追加警告道:
「听好了,大学这种地方啊,可是住了一堆眼中只有钱和女人的败类的魔窟哦。」
我加油添醋地道。不过一般来说,男人确实喜欢金钱也喜欢女人,所以我不算说错话。
可是不说成这样,我家的妹妹是听不懂的。
「哥哥——也是那样吗?」
被戳到痛处。但假如否认,这话听起来就没有说服力了。
说起来我自己也有……我脑中浮起她的脸庞。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她这个人。
为什么呢?
「是也有一点啦。反正你不要随便让男人接近,也不可以随便答应男人的要求哦。」
我敷衍过去,再次叮咛道。其实我还想说明得更具体更详尽的,不过剩下的部分等回去之后再慢慢说吧,否则就不用参加说明会了。
另一头的妹妹则是露出灵光一闪的表情。
「要是真的那么担心,哥哥——可以来接送我上下学啊。」
真是个好主意。我差点立刻点头答应。可是,不行不行。我摇头。
我还得投履历找工作,怎么能把时间全花在妹妹身上呢?
那不就变成纯粹的傻哥哥了吗?
「做不到。」
「欸——……欸——」
连续唉叹两次。妹妹自下而上地凝视著我,双眼彷佛想诉说什么似地。
那构图,与找我帮忙写绘图日记时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啊,我想起来了。
我家的妹妹,基本上就是喜欢赖著我做所有的事。
「……只有放学时哦。」
我让步道。妹妹喀啦喀啦地搅拌著冰块,眉开眼笑:
「那就万事拜托了!」
「……嗯。」
光是这样就足以让我睁只眼闭只眼无视各种问题。我以手抚额,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无奈。
难道说——
我真的对妹妹保护过度了?
当天傍晚,我照著约定去接听完说明会的妹妹。
我在坡路下方挥手,妹妹一见到我,立刻抱著说明会的资料跑来。
别跑到跌倒滚下来啊,我内心紧张不已。并非我杞人忧天,是真的发生过那种事。幸好妹妹安然无事地来到我面前。不过还是没必要用跑的不是吗?
「等很久了?」
「还好。」
我事先问过说明会大概什么时候结束,所以只等了一下子而已。毕竟妹妹没有手机,无法即时联络。很久以前办的那只手机,因为电池太老旧,不一直接著充电器充电的话,撑不到几分钟就会没电。也就是说和固定电话没什么两样。所以做哥哥的我才会这么担心啊。
「是说,你没睡著吧?」
我半开玩笑地问道,妹妹表情严肃了一瞬,又立刻笑了起来。
「好像要做什么选课的事才行,不过我听不懂要怎么做。」
妹妹开朗地说道。我傻眼道:
「听不懂的话就要问啊。」
「嗯,我正在问。」
现在进行式?妹妹笑咪咪地抬头看著我。
「要教我哦,哥哥——」
「……好啦好啦。」
还不如由我来帮她弄更快。我甚至出现这种想法。
回到公寓后,我等著妹妹准备晚餐。独居时期烦恼著要去哪里吃晚餐的时间变成了等待晚餐做好的时间,应该是很令人艳羡的情况吧。虽然很容易被忽略,不过这段发呆等待的时光,是一个人生活时不可能会有的时间。
不,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她不是吗?
为什么脑中像是起了云雾似地,差点把她给忘了呢?
「今天的晚餐是炒乌龙面哦——」
「太棒了——」
妹妹神气扬扬地端了两个盘子过来,上面蒸腾著美妙的热气。
就在我接过盘子时,彷佛看准了时机,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嘟噜噜噜,那是让我手部肌肉为之一颤的电子声音。
颈部肌肉痉挛了起来。
「电话?」
「嗯,好像是……」
我伸手想拿起手机,但是当鼻尖碰到晚餐的热气后,又把手收了回去。
「算了,等吃完晚餐再说吧。」
「可以吗?」
「不然面会冷掉的。」
我有预感,这通电话无法在三言两语内结束。铃声停止后,我开始吃起乌龙面。
「这也是很怀念的味道呢。」
与母亲的炒乌龙面同样的滋味。里面放了鸡肉和青葱。
妹妹和昨天一样,前倾著身体等我的感想。
「还在觉得不可思议?」
「唔——……已经比较习惯了,所以只有觉得很好吃而已。」
「听哥哥——这样说,又觉得有点不太够呢。」妹妹露出开心的困扰表情。
……好了。
晚餐后,我拿起手机,确认打来的人是谁后,胃袋开始收缩起来。
「……我去打个电话。」
洗完碗之后,我对摊开说明会资料的妹妹说道。
「等我打完电话再跟你说明选课的事。」
「嗯……电话,不是妈妈打来的吗?」
「是学校的朋友。」
我简短地撒谎后走到门外,坐在公寓的楼梯上,按下拨号图示。
电话马上就接通了。我本来还希望能有几秒调整呼吸用的缓冲时间的。
『晚安。』
「……是。」
接电话的人的声音很僵硬。预感转变为肯定,有如石头般砸向我的侧头部。
必须做出觉悟才行,我趾尖用力,踏在地板上。
『我今天听说了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哦。」
『听说你带著国中嫩妹到学校里到处炫耀嗯?你这个死变态。』
即使口出偏激之词也不奇怪。电话中的声音如尖刺般扎进我耳中。
看样子,我们相处的场面是扎扎实实地被什么人给看到了。
话说回来,看在周围其他人眼中,我妹妹果然和国中生没什么两样吗?
「那是我妹妹啦,我陪她参加入学典礼和说明会。」
『……妹妹?』
「对啊。」
『欸欸欸欸欸!』
「你那是什么反应啊?」
听到是妹妹,不是应该安心吗?
『因为你,你妹妹……』
不管什么事都直言无讳的她难得地欲言又止,但是我大致上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以前就说过了,那种东西和现实是两码子事啊。」
虽然我如此辩解,不过我也知道听起来绝对没有说服力。虽然知道,可是——
没错!其实就是这样!附和她的话,理直气壮地如此主张,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啊……』
无法化为言语的愤怒藉著无言的沉默,确实地传达到我这里。
还真的有无法以语言表现的感情呢。我无视时间场合,无关紧要地对这件事起了共鸣。
『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从声调也能明白,她正前倾著身体准备站起来。
「等一下,现在不太……」
『怎样?』
呜噫,好恐怖。
「我妹现在在我房间。」
『啥?』
「我们以后会住在一起。」
『…………………………………………』
她的呼吸声远离了电话。
「喂?」
电话被挂断了。我等了半晌,不见重新打来的迹象,虽然很迷惘,但也只好自己打过去。
『…………………………………………』
虽然她马上就接起电话,但仍然默默无语。
「你说话啦。」
『呜哇!』
「你反应别这么夸张啦……」
我陪笑道,可是她声音里的不善之色还是没减少。
『你是怎样?比起和我,更想和妹妹住在一起是吗?』
不是那样。
「我没那么说。」
心声与说出口的话,有点像又不太像。
『然后?既然妹妹来了,为什么不约我出来一起见个面?』
「咦?不是啦,因为,因为那个……」
我狼狈得说不出话。因为没有具体的理由,所以也无法做出说明。
因为我觉得妹妹好像会因此受伤,这么说的话,她能接受吗?
也许是对我迟疑著无法回话的态度感到不满吧,她的声调潜入地底似的,变得更低了,又硬又冷。
『你啊,如果有一把菜刀,一定是让妹妹拿刀柄,让我拿刀身对不对?』
「为什么要那样?如果真有那种时候,轮流用刀子不就好了吗?」
『我才不要。』
「不然就再买一把刀子?」
『你可以分裂成两个人吗?』
举的例子与实际的解决方法出现擦撞,导至对话无法成立。但是我还是多少明白她想表达什么,该感谢她那混入了强烈感情的遣词用字吗?
「因为事情太突然了嘛。昨天她忽然出现在我房间门口,可是我事先完全没听说过这件事,所以老实说,我这边现在也是一团混乱,没时间和你联络。我们要不要暂时保持距离,冷静一下,等问题整理得差不多后再来谈?」
我提议道,企图为自己制造逃生路线。但我想这提议应该不差。假如正在气头上的她直接闯来我这里,后果究竟会如何呢?我只知道情况绝对会变得难以收拾。
对她而言,这提议似乎值得考虑。虽然她的鼻息还是很紊乱,但似乎陷入思考之中。最后,『说的也是。』她以稍微不再那么冷硬的声音同意道:
『等情况稳定一点之后,我再和你联络。』
如果稳定得下来的话。她追加道,再次挂上电话。
既然个性有点别扭的她那么说,就表示她还不打算结束和我的关系。我内心有部分的感觉是松了口气。
我凝视著手机,僵在原地好一阵子,回想她说的话,开始想像。
假如她和妹妹拿著同一把菜刀。
「……确实是那样呢。」
她的愤怒与比喻都相当中肯而正确。因为妹妹是我的家人。
可是,以家人为优先,是那么教人恶心的行为吗?
对世人而言,哥哥可以爱护妹妹到几岁为止呢?
而且话说回来,爱护妹妹还有年纪限制,这想法本身不就是歧视了吗?我在心里埋怨著,握紧手机走回房间。妹妹立刻出来迎接我。
「哥哥——欢迎回来。」
「嗯,我回来了。」
这时我才想到,她没在电话里把我骂到狗血淋头,是基于对妹妹的顾虑呢?或者是知道我太玻璃心,承受不起呢?
我坐了下来,苦思了一会儿后,搔头站了起来。
想独自抱头烦恼。这时我发现妹妹的气息,回过头。
「咦?哥哥——又要出门?」
「我去散步一下。」
想要毫无意义地度过这一夜。「那我也要一起去。」妹妹说著,跟了上来。
我停住脚步,回头看著她,又坐了回去。
「还是算了。」
正在拿外出用上衣的妹妹听了,也不把衣服收回去,钻到我面前坐下。
「哥哥——真任性。」
「要是你出事就不好了。」
即使在夜里出门,也不太可能被卷入什么事故里。出事的机率应该非常非常低。
可是,不出门的话,机率一定更低,所以还是别出门好了。
「出什么事?」
「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不好的事。全部通通不行。」
我张开双臂,止不住地继续说下去:
「我啊——」
说到这里,我有点迷惘。一方面是觉得难为情,还有就是——
一旦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我的心应该就不会再有任何动摇。
可是,那些话至少要说个一次才行。
虽然我对你的确是保护过度没错,但那是因为——
「对我来说,世界上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人,而且我想,以后应该也不可能出现比你更重要的人。」
就连对她也不曾说过的,让人觉得像花言巧语的肉麻发言。
感人至深的美好亲情。世人会如此赞美我吗?
妹妹张大了嘴,愣了半晌后开始拍手:
「哇啊,哥哥——说了好棒的话噢。」
「……好棒,吗?」
「对我来说是这样呀。」
妹妹合上原本张大的嘴,脸上笑意盈盈。嗯啊,是没错。
在那之后,直到就寝为止,妹妹的心情一直非常好。一般而言,这种年纪的妹妹听到哥哥说那种话后,会觉得恶心吗?话说回来,一般的妹妹根本不会想和哥哥挤在同一个房间里住吧。妹妹一定不愿意,哥哥应该也会觉得很困扰。
可是,我们两人都不是那种反应。正是因为两人都不排斥同住,这种情况才能成立。
一块变形的金属片无法直立,但把两块放在一起,很神奇地就能互相扶持。
我想,那样的关系是奇迹般的偶然。
没有比妹妹更重要的人。
刚才那句话没有半点虚假。
正是因此,我事到如今地对轻率离家的事感到相当后悔。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啊?
无法把支离破碎的过去与现在整理出头绪,我默默地被自己逼到走投无路。
难以呼吸。觉得问题与困难全都逆流涌上喉咙。
那种感觉持续到洗完澡、上床就寝之后。
难以成眠的我看著天花板继续思考著。脑中似乎有光线闪烁,思考停不下来。
我喜欢她。至于妹妹,假如不需要顾虑被人误解的话,我会说,我很爱我妹妹。
这两种感情应该是可以和平共存的。可是,我却对两种感情共存时的处置方式感到困扰,以至于现在觉得非常不舒服。虽然我不是不擅长打扫的人,可是,我翻过身,搔著头。
我做错了什么吗?
或者该说,那错误本身就是我的本质,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而已呢?
说起来,对异性的爱与对家人的爱,两者是可以放在一起比较的吗?不行,那是当然的。因为两者分别适用在不同的状况里,井水不犯河水,各不相干。可是我和她似乎都把这两者视为同质的问题了。感觉起来,误解和致命难题就是潜藏在这种想法中。
我看著身旁卷著被子睡觉的妹妹。她的睡相是如此安稳,软绵绵的,柔嫩的表情。
好想捏捏妹妹的脸颊啊。我单纯地这么想著,但同时又惊觉,不能把我和她之间那无声燃烧的火焰延烧到妹妹那里。
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为了妹妹好呢?还是为了自保?
「…………………………………………」
从刚才起就一直纠结在复杂难解的情境里,不过简单来说就是——
该以妹妹还是以她为优先?我面临的,就是这种极为没有意义的二选一问题。
把状况愈解释愈复杂,一定是为了逃避这种简单又露骨的问题吧。一般来说,不会把这两种关系的女性放在天秤两端做衡量。我想应该不会。可是我,不是所谓的「一般」。
不同种类的感情有不同的色彩。只要能分辨出那些颜色,应该就不会发生这种问题。
那就是所谓「一般」的感觉。可是——
说不定,我缺乏那种分辨感情色彩的能力吧。
我在不惊动妹妹的情况下悄悄爬出被窝,把身体挪动到墙边抱膝而坐,把手掌夹在脚掌与地板之间。我模仿著妹妹的坐姿,面对这个盘根错节在本质里的问题。
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呢?
得出答案时,我应该会伤害到什么人吧。
据说人类无法一个人生活。
那么,我该和谁一起活下去呢?
总觉得终有一天,我必须面对这个问题。
深思熟虑后,我决定用卖的,不是送人。
我在早上四点醒来,坐在被子上,双手抱胸思考了三十分钟,做出这样的结论。关于以前被她发现的那些东西的处置方式的结论。既然要与妹妹住在一起,就没有把那些东西留在家里的余地。虽然这么说,但是丢掉又很可惜,不管是哪种类型的作品,都一定有作者,我不想糟蹋作者们的心血。可是送给朋友或认识的人,基于物品的特殊性,等于送出「我的性趣是这样那样」的名片,而且收到那种名片的人应该也不会觉得多高兴吧。所以还是不让任何人知道地处理掉好了。
万一被妹妹看到那些东西,她会有什么反应呢?
尽管我觉得害怕,但同时又有点好奇。不过还是算了吧。
妹妹躺在旁边的被窝里,发出安稳的鼻息。夏天时睡到早上时会踢被子,不过这个季节的睡相还不错。她揪著垫被,缩成一团沉睡,彷佛胎儿……幼童?似的。真的是大学生吗?我不由得笑了。
是大学生了啊……接著,我又因时间的流逝而有点失落。
就算没注意到自己本身的变化,周围的情境还是会灵敏地反应给自己知道。明明直到不久之前,妹妹都还在背小学生书包。这种刻板印象让我不胜感喟。是说,就算现在妹妹背起小学生书包,看起来应该也没不会有哪里不协调吧。
我扳著手指数了起来,妹妹搬进来我这儿,已经过了四天了。说实话,被人按住后脑杓的感觉仍然没有完全消退。因为过去的三年里,我一直是一个人住在这房间里。不过像这种事,早晚还是能习惯的。
从现在起,四年吗?直到妹妹大学毕业为止,我们都会像这样一块儿生活吗?我今年就要大学毕业了,不过应该会留在这边工作吧。如果找得到工作的话。假如在遥远的将来,妹妹也在这边工作的话,我们兄妹俩会一直相依为命地住在一起吗?既微小又宏大的情境。
虽然是很久以后的事,但是我想,未来一定会理所当然地倏地来临的。
……话说回来,现在该处理的是目前的问题。
就是关于她的事。看样子她相当生气。我明明只是陪妹妹参加入学典礼,带妹妹稍微参观一下校园而已,可是每件事她似乎都非常看不顺眼。而且她八成后天就会来找我了。交往了这么久,我大致上猜得出她会给出多少冷静期。假如让她和妹妹见面,会出现什么样的对话呢?光是想像,嘴巴里似乎就充满胃酸的味道。为什么整件事,不只她们,包含我自己在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我苦恼起来。
不能让妹妹和她有任何交集。不用等到两人见面,我已经相当肯定这件事了。
而原因出在我身上,这我也承认。
想珍惜她的念头。把妹妹当宝的心情。
理所当然可以同时成立的两种想法,不知为何,成为烦恼的来源。
与其说是烦恼,还不如说是成为问题。
明明有问题,却拖拖拉拉地不好好解决,除了说是失败,还能说是什么呢?
「…………………………………………」
喀啦喀啦,似乎听得到脑袋空转的声音。
我可能,要失败了。
「哥哥——好像没有长大呢。」
早餐吃到一半,妹妹看著我的头顶说道。
「长大?」
「就是——和刚成为大学生时几乎没有变呀。」
「因为我是大学生了嘛。」
就算有可能再长高,也不是能瞬间抽高的年纪了。
「咦?成为大学生之后就不会再长大了吗?」
妹妹放下筷子,把手放在自己头顶上。哦哦,是在说这个啊,我理解她的意思了。
「可是大学里有很多很高大的人呀。」
「哦,那是因为那个啦!」
「那个是哪个?」
我两颊塞满食物,含糊地说道。因为有个体差异,我本来是想这么说的,可是又发现这样似乎暗指妹妹天生矮小,不可能变高大。有没有什么关于矮小的委婉说法呢?
「一早就有热呼呼的食物可以吃,感觉很丰盛呢。」
「在老家时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是没错,可是我一个人住在外头很久了嘛。」
我说完,妹妹把饭碗举到与眼睛齐高的位置:
「以后哥哥——就不是一个人了哦。」
「……说的也是。」
饭菜的热气在我俩之间蒸腾。
与冬季呼出的白雾相似,但很温暖,不让人觉得厌恶。
「然后,那个到底是哪个?」
争取时间的战术告终,我低著头,假装自己正专心吃饭,做出结论:
「要是能长大就太好了呢。」
「是啊。」
解决了。这餐,妹妹的食量比平常稍微多了一点点。
吃完早餐,收拾好餐具与床被之后,我在门口等妹妹做好出门的准备。
……虽然说只有一个房间,但是二八年华的妹妹在我面前大大方方地换衣服,还是很有事吧。别说脱到只剩内衣了,连内衣都脱下来了。这行为根本和小学时一模一样嘛。但假如我说到门外走廊等她,又可能让妹妹意识到奇怪的事,失去发言机会的我只好一直在房间里待到现在。兄妹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我心想。不对,真的是这样吗?
我瞄了一眼藏起来的物品,胸中感情复杂。
「唔。」
正在穿袜子的妹妹察觉我的视线,抬起头,不知在想什么地只穿著一只袜子站了起来,将手分别放在头顶与腰侧。
「嗯呼~~」
口中发出似是而非的状声词,拧转腰身。
与其说是扭转,还不如说是拧转。
是发现我在看自己,所以故意搔首弄姿吗?
但我只觉得像是宠物犬突然蹦蹦跳跳起来而已。
「……快把袜子穿好。」
「是。」
妹妹急急忙忙地回去穿戴衣物。我则是把拳头抵在腰侧,用力忍笑。
发生过那种事之后,我拖著不协调,彷佛快散开似的身体,和妹妹一起离开公寓。妹妹前往大学,我则是陪著她一起去。
现在还是加退选的期间,算是筛选喜欢课程的试听期,不过妹妹很认真地选了所有的课,每堂都乖乖地去听。她在包包里放了好几本看到一半的小说,应该是没有除了看书之外打发时间的方法吧。看样子,妹妹还是和以前一样,与交友无缘。不管是国中、高中,甚至到了大学,都是如此。这么说来,我大一时也因为紧张而有这种倾向,但是习惯了大学生活后,从大二起就开始会和朋友出去玩了。
原本说好只在妹妹放学时来接她,但是在不知不觉间,变成连早上都会送她去上学了。为什么要送妹妹上学呢?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了,因为变态也是有可能在早上活动的。我有误会什么吗?
来到通往大学正门口的长坡道下方,我简单地叮咛道:
「听好了,要是有奇怪的团体想拉你加入,你绝对不能理他们哦。」
「好啦好啦。」
不对,回答的态度要更严肃一点。
「还有,如果有男人和你讲话,也要小心提防。我不是说不能交男性朋友哦,我不是想管你管得死死的。我的意思是要慎选对象,因为你自己看看嘛,会被你外表吸引的男人基本上——」
「够——了——啦——」
妹妹双手乱挥,打断我的话。
「这些话我昨天已经都听过了。前天也听过了。听——过——了——」
「可是你好像听完就会立刻忘记嘛。」
「我觉得哥哥——刚才好像说了很过分的话哦?」
「那是你的错觉。」
我转移视线。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了。
可是男人这种生物,对可爱的女孩子表示亲切时,多多少少都是居心不良的。对我这个妹妹怀有那种邪念的家伙,毫无疑问是世界公敌。
萝莉控里没有好人。认识的大小姐也是这么说的。
正确来说,是她认识的大小姐。
我一个人对不存在的敌人气愤不已,原本气呼呼的妹妹反而笑了起来。
「怎么了?」
「哥哥——这么关心我,我觉得很高兴。」
她掩著嘴,软绵绵地开心笑道。
正面看著妹妹这样的笑容,我的心被狠狠揪紧。
必须好好保护她才行。我涌起这样的使命感。
其实我甚至想陪著妹妹一起上课,不过假如真的说出口,妹妹似乎真的会同意,只好忍下来不说。而且我自己也知道那么做确实保护过头了,太宠溺妹妹,反而会妨碍她独力自主。可是妹妹好像也没有独立自主的意思,所以不成问题。如此坦然地接受、表现出自己的依赖性,就某方面来说,也算是一种终极的生活方式。
假如妹妹很想独立自主的话,我看到的景色,应该会与现在截然不同吧。
「那我走了——」
「嗯。傍晚时我会来接你。是到第五节对吧?」
我对朝上坡路前进的妹妹挥手,目送著她那渐小渐远的背影,觉得非常不安。要是下课时,妹妹和男人一起走下来,我能保持平静吗?不难想像,到时候自己一定会露出相当可怕的表情,而且胸口一定会痛到有如被挖出一个大洞。对于不知会受到多严重打击的自己,我反而更加不安。
虽然我多多少少有点感觉,不过我似乎真的有点过分重视妹妹了。
是说,真的只有「多多少少」而已吗?
尽管有这种自知之明,但我还是沉溺在过于重视妹妹情绪里,并对这样的自己感到陶醉。我就是害怕那样的自己,才会想要反抗波流,离家生活的。尽管如此,才短短四天,我好像就快变成当年自己害怕成为的那种人了。
与生俱来的本质,是无法对抗的吗?
所谓的命运,出乎意料地可能不是从外部推动自己,而是潜藏在体内的一部分……话说回来,为妹妹操心到这种程度的哥哥,我在大学里从没见过。
明明在成年后又过了将近两年,自己却像退化成青春期少年般不安定。
「那个样子,真的不是国中生吗?」
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我吃了一惊。感觉腰部有些发凉,我回过头,果然是她。除了寒意之外,我又多了毛骨悚然的感觉,膝盖不禁开始发软。
「唷、唷。」
「唷。」
充满男子气慨的回应。接著,「给我过来一下。」我身不由己地被她叫去做个了结。光看字面描述的话彷佛被恶棍找碴了似的。她背对著通往大学的坡路走了起来。她也已经修完必要学分了,不必特地大老远跑来学校,和我见面的机会因此也渐渐减少。这样的她,专程来到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
我无法违逆她的话,只好跟在她身后走著。
「原来你这么爱操心啊。」
「咦?」
「你碎碎念了一大堆话提醒她不是吗?我好像从来没有被你那样担心过呢。」
她猛地回头,狠狠瞪我。刚才那些话好像被她听到了。她很快地又回头看著前方行走。
「那是因为你比我还能干,所以我讲不出那种话嘛。」
「哦?」
让人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反应。我缩起肩膀,她又回过头问道:
「那女孩就是你妹妹?」
我回想著在坡道上愈变愈小的妹妹背影,点头。
「是。」
「就是那个我喜欢我喜欢我好喜欢的妹妹?」
「不、不是那样。」
「你和妹妹起床时会做早安的亲亲对吧?」
「啥?没有,没有哦!」
这可是欲加之罪,我当然要奋力辩解。「开玩笑的。」她脸上不带笑意地说道。
「要是会做的话我马上就和你分手。」
「所以说我们没有……没有。」
分手。这个词慢了一拍才对我造成打击。哔剥。胸口的皮好像少了一块似地,我因这种失落感而焦躁起来,心里觉得很不安稳,很像随时会失去平衡摔倒似的。虽然好几天没见面了,但似乎不能期待能有和睦的场面。
原以为她要去搭地铁,不过她很快地变换方向转弯,来到位在大学附近,周围满是绿荫,墙上爬满蔓藤的咖啡厅。我以前也来过这里好几次,每次都是以明朗的心情踏进店门。可是,现在心情却很沉重。
有如被蔓藤缠住手臂似的。
服务生把我们带到靠近店门口的位子上。坐下来后,我有种身体被椅子吸住,再也站不起来似的感觉。就是这种特殊的沉重感。
是人际关系有如气血循环不顺般,出现阻滞时特有的沉重感。
她点了两杯咖啡,接著轻叹了口气。
我不是那种具有敏锐感性的人,但是我也感觉得出来——
气氛相当紧张。
她以手指碰著水杯上的水珠,眯细眼睛。
「……然后?」
「什么然后?」
我不得要领地回问,本来以为她会生气,但她只是苦著脸:
「这个嘛……其实我也不知道要逼问你什么。」
「喂喂。」
「但是我可以肯定,我现在充满想痛骂你的心情。」
言语之刃的刀尖还是直指著我。
「我有做过什么该被痛骂的事吗?」
「有哦,而且八成是现在进行式呢。」
她纠正我使用的时态。是现在进行式吗?话说回来,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我思考著让我们的关系出问题的原因,接著想起妹妹。和妹妹同住之后,我和她的关系就冷却了。
我只觉得她相当排斥我妹妹。
为什么她会对妹妹那么不满呢?虽然我有这种疑问,可是假如立场对调,她(似乎是独生女)有弟弟而且极度宠溺弟弟,我看著姊弟亲亲热热在一起的场面,会觉得愉快吗?唔,不会呢。
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她的反应很理所当然。
可是,我能在那种理所当然中生存吗?
服务生送上咖啡。她抢劫似地把杯子拖到自己正前方,哗啦啦地加了一堆砂糖进去。但是既不搅拌均匀,也不把杯子凑到嘴边饮用。
「你和妹妹住在一起呢。」
她冷冷瞪著我。气氛险恶,不是我的错觉。
「是这样,没错。因为住一起可以省房租啊。」
「哼,反正表面上的理由当然是这样的嘛。」
她讥讽道。似乎已经对我妹妹看不顺眼到极限了。
是基于对我的反感吗?或者是基于对我妹妹的警戒呢?
「表面上……不然还有其他理由吗?」
「你妹妹只是单纯想和你住在一起而已,不是吗?」
她声音里又多了几分不善。妹妹想和我一起住,有什么问题吗?
「就你们兄妹俩的年纪来说,一起住在那么小的房间里,可是很奇怪的情况哦。」
彷佛从我眼中看出我心里的疑问,她斩钉截铁地道。
就世人的角度而言,她的说法应该是相当理所当然的吧。我也明白这点。可是我家妹妹的外表与年龄间的落差太大,所以我实在没有办法打从心底认同那样的想法。我从小就是像这样照顾妹妹的。不过,就算把我照顾妹妹的事迹详细告诉她,她应该也只会露出嫌恶的表情吧。
可是对我来说,那是日复一日地延长到今天的生活。
就她而言,我妹妹只是突如其来,有如天灾般的祸害;但我无法产生那种想法。所以,妹妹刚住进来时的别扭感才会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再次把砂糖倒入咖啡里,沉默不语。由于她没有动口喝的意思,所以我也配合著她,不去动我那杯咖啡。墙上的蔓藤被风吹拂,乾爽的声音从我们之间飞驰而过。阳光从攀爬在窗框的蔓藤之间射入,倾注在餐桌上。就在那光线盈满杯中液体深沉并带著艳丽色泽的表面时,她开口了。
「今天有什么预定要做的事吗?」
「不,没有。」
似乎有,但是我有种感觉,最好不要在这时候记起来。
「反正我都特地来这里一趟了,乾脆顺便去哪边走走吧。」
也许是因为怒气稍减,她如此说道。这主意不错。我也赞同。
「我们已经很久没直接见面了呢。」
「是啊,真的很久了。」
她眼尾眉梢柔和了下来,伸手想拿起咖啡杯,但是不知为何,又开始添加砂糖。
喂喂喂,虽然这么做看起来很勇猛,可是那杯已经算不上咖啡了哦。我烦恼著该不该指出这件事,但就算说了,她也不会承认吧。
她就是这种个性。顽固,爱逞强。热爱营养锭。
最后那点无关紧要就是了。
「你都不来找我。」
「不是啊,可是上次去找你时,你不是急得手忙脚乱吗?」
「因为你没说一声就来了啊。」
她以夹带著友善的视线瞪了我一眼。我的确是一时兴起跑去找她的,可以说是突袭,不过也因此在门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得以进门。
这样一想,我做了和妹妹一样的事呢。这就是血缘吗?
对了,说到妹妹。
我天光乍现似地想起预定要做的事,接著冲口而出。
「啊,不过只能在一起到傍晚哦。」
因为我有无法取消的预定。
态度开始趋缓的她,瞬间又变得满身敌意。
「你有『什么』预定吗?」
问题中带著又稠又浊的昏黑。尽管早已察觉是什么样的预定,却故意在发问时不说明白,对于这样的她,我只能诚实地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不管怎么打迷糊仗,「妹妹优先于她」的这个事实,无论如何都会和「不够重视她」划上等号。
「妹妹下课后,我得去接她才行。」
哈哈哈,我做出发笑的嘴型,但是发不出笑声。
她的眼神就是如此冰冷。
她从袋子里拿出钱包,沉默不语地掏出零钱。
接著用力把硬币拍在桌上,顺势起身。
「我要回去了。真是够蠢的。」
不管怎么看都是吵架分手的状况,我有种快昏倒的感觉。我伸出手想挽留她。
「慢著,等一下,所以说——那个……」
「再见了,恶男。」
无视其他在场的客人,她挥开我伸出的手,以激烈的言词否定我这个人。荆棘般的视线缠绕在我脖子上,超越厌恶与难过,是憎恨的眼神。
「心里有其他比我重要的女人。这种男人我才不要呢。」
她说的极有道理,我差点就要惭愧地垂下视线。响亮的声音重重压在我头上,感觉非常不舒服。被人看透本质。比想像中的令人更加难受。
停下动作的她怨毒地说道:
「你比较喜欢你妹妹,对吧。」
没那回事。假如我能毫不犹豫地那么回答,说不定还有改善的空间吧。
可是我却迷惘了起来,没办法立刻接话。
看著我的模样,「果然吧。」她嘴角上勾眯起眼睛,绝非出于开心。
她转身离去。其实我可以当场拉住她,也可以追上去力挽狂澜。我知道该想办法安抚她、说服她,化解最恶劣的情况,回避最糟的结果。我的理性,总是以最佳化为目标运作著。
可是我却没有任何动作。
老实说,就算追上去,她也不会攻击我。可是,仍然无法解决任何事情。
因为,我无法达成她的期望。这是在挽留她前就再清楚也不过的事。
由无数的失败堆积而成的底座,就算目前看似稳定,早晚还是有崩塌的一天。
我把她的杯子拉到自己这边,啜饮著自己那杯还没凉掉的咖啡。尽管感觉得到其他人的视线,不过有种感觉,好像只要低下头,头发就能把自己隐藏起来似的。
灼热的液体与身体似乎合不来,那些液体一面伤害我的五脏六腑,一面流入体内。
彷佛是她的刀刃与荆棘带来的疼痛。
她的直觉,可能很敏锐吧。
比较喜欢妹妹,就某方面而言,这句话直指核心。
把对妹妹和对她的爱拿来相比,不对,这种把爱拿来做比较,加以排名的作法本身就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然而很现实的就是,爱是有优先顺序的。我一面看著咖啡表面的深沉色泽,一面思考起平常不说出口,也下意识避免去想的这件事。
最要好的朋友。最亲的家人。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
每个人心中都会有这样的排名。所以这部分不成问题。
我和她的关系之所以会产生龃龉,是因为排名方式。
就算爱有优先顺序,可是,人们会先分门别类再做排名。
例如运动会的比赛项目有趣味竞赛、短跑、拔河等等,有各种类别。大家是在不同的类别中竞争,决定排名。伤脑筋的是,我好像没办法分门别类。
短跑的第二名,绝对不如拔河的第一名。
假如有无法分辨爱的种类的人类,那个人就是我。
那是比疾病更根深柢固的,和心肺、肠胃这些器官一样与生俱来,从出生起就一直在活动的,但是难以处置的东西。在世人眼中,也许会把我这情况视为先天性的缺陷或障碍吧。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社会无法接纳这样的我。我自己也知道。就算想找人商量,也只会危及自己的立场而已。比如她,不就是因为受不了这样的我才提分手的不是吗?
就客观面而言,自己能得到什么样的评价呢?事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件事,让我坐立难安。
烦躁感在眼耳鼻舌中打转。
存在于我本质的根柢之处的感情,就像没整理的抽屉一样,杂乱无章。
很想把那些东西一把抓起,全部带到远方。
我如此希冀著,拿起她没动过的咖啡,稍微抿了一口。
糖分如砂粒般沾黏在我的牙齿上。
是她企盼的甜蜜。
在那之后,我回到公寓房间里,无所事事地虚度时光。
明明有许多非做不可的事,可是身心有如被暴露于严寒中似的,蜷缩成一团,无法活动。被强大的波流捉弄,因波痕而痛苦不堪。
一合上眼,就被一种彷佛会在不知不觉间睡著般的疲倦感包围。
觉得心里出现一个大大的空洞。
就算隔著衣服揪住胸口,那空洞也依然不断地宣告自己的存在感。
这种空虚感,和刚喜欢上她时的感觉相似。对那空洞感到焦虑、浮躁与麻痒,所以我才会产生行动力,不厌其烦地做些徒劳无功的事。
可是,现在的情况,与那时似乎又不太一样。
该说原本就有空洞呢,还是现在出现了空洞呢。
同样是空洞,也有不同的意义。
「……啊。」
我终于想起来,忘了把那些东西处理掉。今天预定要做的事一项都没有……啊,还是有完成一件事,就是送妹妹去上学。晚点也必须去接她回来才行。
差不多是妹妹下课的时间了。我意识到这件事的同时,沉重的身体也开始动了起来。
接妹妹回家。
得把该做的事做完才行。就算是天天都得做的日课也一样。
我在送她上学的同一个坡道下方等她。学生们陆陆续续地从长长的坡道走下来,用下山形容颇为适合。从底下向上看,走在坡道右方的人数压倒性地多,应该是因为地铁的出入口在那一侧吧。她也是往那边走的呢。我想起和她一起下课时的往事。而她,应该再也不会突然出现在我身后了吧。
「…………………………………………」
我们的关系说不定会就此结束。
虽然明白有这样的可能性,但我的危机意识却完全没有启动。
必须做点什么来挽回。完全没有这种主动采取对策的念头。心的侧面彷佛被甩了巴掌般麻痹了,所以会犹豫该不该采取行动。
这样不行啊,成年人恶劣的一面跑出来了。
觉得人际关系很麻烦。这明明才是最恶劣的念头。
我搔著头,发现妹妹的身影。她也发现了我的存在,朝我跑来。唔。
我将人抱在怀里似地接住猛地向下冲的妹妹,训诫道:
「用跑的很容易摔倒哦!」
我认为这些告诫相当合情合理,但是妹妹却不满地鼓起腮帮子。
「哥哥——我都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我已经是大学生了哦。」
我和你,一样都是大学生。她以食指轮流指著我和自己。我凝视著她那粉嫩的指尖,困扰地苦笑起来。
「别强人所难啊。」
「哪里强人所难了?」
「就算是大学生,会摔倒的一样会摔倒。而且摔倒的话可是会擦伤的哦。」
在那么可爱的膝盖上留下伤口,岂不太暴殄天物了。
妹妹依旧鼓著脸颊,「讨厌啦!」气鼓鼓地说道。但是又马上绽开笑容。
「不过我很高兴哥哥——这么关心我哦。」
「这些话早上已经听过了。」
「哥哥——还不是每天都说一样的话。所以我说也没差啊。」
妹妹做出莫名其妙的主张。我走在路上,稍微思考了一下,露出苦笑。
关心,吗?
她也希望我如此对待她吗?关注的话,我想是有做到的。她有点难以讨好,应该说有些部分很倔强,所以我著实花了不少精神力气去关注她的想法。
可是,那种做法是否与她希望得到的对待方式一致,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点。
如今似乎也是同样的情况。妹妹对我的叮咛和担心感到不满。再这样下去的话,我应该会产生自己不是真的想关心他人的自觉。会变成一味地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硬塞给别人,自以为是的人。而她,应该就是不认同我那自以为是的部分吧。
找遍全世界,可能只有妹妹能容许、接受我的自以为是。
「有等很久吗?」
「大概三分钟吧。」
妹妹一上完课就会立刻离开学校,所以时间很好抓。
「唔——?」
妹妹抚摸著下嘴唇——
「哥哥——你好像没什么精神?」
她端详著我的脸问道。我现在的表情有那么好懂吗?
「不,没什么。倒是你,上课是不是很累?」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脸上有衣服的压痕。」
这就真的非常好懂了。
回到公寓后,妹妹背著包包直接跑到镜子前。
「呀啊啊。」
她摸著脸上的压痕,满脸通红。八成是因为一路上顶著这样的脸回家吧。
接著她急急地跑了回来,也许是洗过脸了吧,浏海的部分有点湿。她有些焦急地辩解道:
「这不是哦。」
「你的讲话方式怪怪的耶。」
看起来相当动摇。不对不对,妹妹摇手。
「我可是比哥哥——以为的更像大人哦。」
「具体来说呢?」
应该不会说出其实我男朋友多到要编号才记得,之类的话吧。
我有点心惊胆跳。
妹妹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歪著头思考起来。现在才要开始想吗?
「呃——会喝酒,吧?」
「喔。」
「还有——会抽菸,吧?」
「喔喔。」
不是自己的事吗,为什么每句都是疑问句?
「啊!我已经可以去打柏青哥了!……干嘛?」
「嘿——」
最后一项不算说谎,不过一踏进店里肯定立刻会被店员丢出来吧。或者是被问说,小妹妹你来找爸爸吗?之类的。绝对是这样。
妹妹一面以袖子用力擦著脸上压痕,一面问道:
「哥哥——你不喝酒吗?」
「嗯?是啊。因为我不觉得有什么好喝的。」
而且她也不喝酒。所以除了和大学同学聚会时之外,不会特别想喝。
「不好喝吗……哦——」
妹妹眼神飘来飘去,也许是想像了酒的味道吧。不是说已经会喝酒了吗?我把脸转向一旁偷笑。
「而且好像也没有在抽菸。」
妹妹从房间里的空气做出结论。现在这个房间的气味应该和老家二楼很相近吧。连父母都很少上来的,只属于我们兄妹俩的空间。
那房间的气味,随著妹妹带来的物品,一起被运来这里。
掀著鼻子四处闻闻嗅嗅的妹妹回头,露出明朗的表情。
「和我记忆里的哥哥——味道一模一样呢。」
她说著,开心地绽开笑容。
其实妹妹也是觉得很不安的吧。见她那个样子,我不禁心想。毕竟分开了三年,我在远方独居的期间成为化蛹期间,脱蛹而出的是形态完全不同的生物,这种事也是有可能的。对妹妹来说,那应该不是能让她安心的情况吧。
我也有类似的想法,所以能明白妹妹的感情。
晚餐过后,趁著妹妹进浴室洗澡时,我一个人沉吟著。
我盯著排放在眼前那些原本想在今天之内处理掉的东西,烦恼起来。
我是喜欢她的。所以会想和她做这样那样的事。但假如问说,你也想对妹妹做那些事吗?绝对不想。我敢发誓,我连一丝一毫的那种念头都没有。
可是我深爱著妹妹。这也是事实。
爱一个人时,会想在对方身上冀求什么呢?这就是我现在面临的问题。
这个问题应该有各式各样的答案吧。例如想被爱、想待在某人身边、想有孩子……等等。但是我想,这些全都只是过程而已。不论动机为何,到头来都是为了追求满足感,所以才会产生爱的。这是我的想法。
而我,想透过对妹妹的爱,求得什么样的满足感呢?
依答案,会决定要爱他人或者爱家人,可是结论都是一样的。
如果能藉著爱某人而得到满足感,那么对象不管是谁都无所谓。
不一定非得伴随行动或结果这种具体的东西,才能叫做爱。
听到浴室门打开的声音,我回过神,急急忙忙地把那些东西藏回原本的位置。虽然想像不出妹妹看到那些东西后会有什么反应,但绝对不会是什么温馨和平的场面。既然如此,就别让有可能掀起风波的不安因素被看见比较好。得尽快把那些东西处理掉才行。
妹妹一边擦著身体一面走出浴室。也许是嫌热吧,她除了内裤之外什么都没穿。别让我看到胸部好吗,我无奈地眯起眼睛。妹妹来到我旁边坐下,浴室的热气氤氲在她的鼻尖与额头,连带也将一丝热气传到我身上。为什么要坐在我身边呢?我看向抱膝而坐的她。
隔著浴巾可以看到湿润的头发与红冬冬的脸颊。我自然地伸出手。
「哥哥——?」
「嗯……」
我摸了摸刚出浴的妹妹的脸颊,相当光滑。我搓了搓那细柔的发丝,很湿润。
与外表给人的感觉完全相同。又温润又柔嫩。
比起可爱,应该说会让人涌起怜惜之情。
想好好保护她。我打从心底这么想。为她杜绝一切伤害、一切危险、一切恶意。
类似焦躁的使命感在心头热烈地翻腾著,几欲破胸而出。
可是……怎么说呢。
我正伸手摸著赤裸著上半身的妹妹的头发。
要是被她看到这种场面,就百口莫辩了。应该说就算没见到这种场面,也已经被她指责到百口莫辩的程度了。原来如此,也许她早就看出我会对妹妹做这种事了。
我对妹妹的态度有露骨到那么好懂吗?
「哥哥哥哥——你在做什么呀?」
也许是觉得我沉默无语地一直摸她很奇怪吧,妹妹跳了起来。
「哦……嗯。」
我含糊地点头,把手收回。「不不不,这样我不懂啦。」妹妹露出困扰的神情。
我也不懂。大概是因为思考了太多困难的事情,所以绕不出来了。
不然,把情况简化得单纯一点,只叙述事实就好。
说白了,我就是超超超超级喜欢妹妹,除了妹妹之外什么都无所谓的人种啦。
……怎么说呢,比起钻牛角尖地绕圈子,这种说法似乎更接近本质呢。
「话说回来,哥哥——白天时做了什么事呢?」
妹妹一边擦著头发,一边问道。就是一直坐在这里发呆啦。
「唔——……做求职的准备,之类的。」
如果有在准备的话就好了。我在心里加注。「哦哦!」妹妹感叹地佩服起来。
「感觉起来哥哥——好像比较有大人样了。」
「比较有是吗……唔,也不算有错呢。」
毕竟只差了四岁,这样的表现算是贴切吧……四岁?十八岁?
有些东西,不是光用年龄就能解释的。
比如这个妹妹,即使想购买未满十八岁禁止购买的商品,在法律上也是完全没问题的。
但是不管怎么看,还是犯罪行为啊。
「哥哥——从明年起就要成为社会人士了呢——总觉得好神奇哦。」
「嗯啊,如果找得到工作的话。」
「要在这边找吗?」
妹妹问了和母亲差不多的问题。
「如果找得到的话。」
我重覆道。也许是在学校里被各方人马恐吓过的缘故,我对找工作的事有点没有信心。如果真的找不到工作,就得回老家住了。不过对了,妹妹在这边。
考虑到妹妹今后的生活,我非得在这边找到工作不可。
啊啊,压力又增加了。
「哥哥——加油哦——」
「好。」
今天没有加油的罪恶感涌了上来。我垂下头,只以眼睛看向一旁的妹妹。
「那你呢?」
「咦?」
「虽然还早,不过像是工作类型之类的……你有什么想做的事或梦想吗?」
毕竟是与梦想或希望完全无缘的我的妹妹,虽然这么说很不客气,但是会认为妹妹缺乏想像力,也是理所当然的想法。被我一问,妹妹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把手放在双腿之间,移开视线。
下巴朝左右扭来扭去,应该是为了把原本想说的话吞回肚里吧。
「现在还不能说。」
「哦?」
看来似乎是有想做的事。不过老实说,我没想过妹妹对未来有计画或展望。
因为是梦想,所以一定是梦幻般的愿望吧。
多少可以明白不想告诉别人的心情。
既然太久远之后的事没啥好讲的,那么就来聊近一点的事吧。
「你明天没课对吧?」
明天是周四,所以我如此猜测。「对啊。」妹妹点头,这个问题就能马上回答。
「没有课要上。是说哥哥——真清楚耶。」
「因为我和你同一个系啊。」
所以大致上知道学校是怎么排课的。我闭上眼睛。算了,随便啦,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乾脆地看开了。
「要不要出门去哪逛逛?」
我提议道。妹妹停下动作,双眼圆睁。但是又立刻漾开笑容。
「怎么搞的。哥哥——居然主动提议出门去玩,好稀奇耶。」
的确。住在老家时,一向都是妹妹挨过来要求我陪她出去玩的。
究竟是怎样的心境变化呢?我也对自己的一时兴起感到疑问。
「唔,反正就是想这么做嘛。」
才刚被说求职活动要好好加油哦,就提议隔天去哪玩,这样真的好吗?尽管我也有这种想法,不过妹妹倒是挺高兴的。
既然如此,那就没关系了。而且我那被不安与各种问题捆绑的心,也需要深呼吸一下。
「当然好哇。地点就让哥哥——决定吧。」
妹妹靠在我肩上,大大地咧开嘴笑了起来。好轻啊,我对妹妹的头产生奇怪的感动。
对了,头很轻不是指脑袋空空哦。
「全都丢给我做?」
「因为这一带我不熟嘛。」
说的也是。虽然我曾带著妹妹逛过超市之类的地点,不过游乐场所和那些地方又不太一样。
要去哪里玩好呢?就在我又多了另一个课题时,妹妹迅速擦乾头发,三两下换上睡衣,快手快脚地把换洗衣物丢进篮子里,一个人在房间里忙碌不已。才刚把汗水洗掉而已,这样一来又会满身大汗哦。
「干嘛这么急?」
「因为今天要早点睡才行。」
妹妹冲满干劲,小跑步著跑向浴室。想法单纯好懂到让人想发笑。就像是远足……不对,妹妹不会为那种学校的活动感到兴奋。应该说像是家庭旅行的前一晚吧。
妹妹极度怕生,我几乎没看过她和家人之外的人说话。
直到现在,似乎还是没有改变。
……有办法在大学里交到朋友吗?
「太早睡的话,天还没亮就会醒了哦。」
就算在那种时间出门,顶多也只有便利商店可以逛哦。
我一面说笑,一面感受著心底的冰凉。
轻易地拒绝了她的邀约。主动约妹妹出门。
在自我反省的同时,我突然出现了一个疑问。
她究竟是喜欢我哪一点呢?
并不是专程去某处玩,而是找个什么地方逛逛。我带著妹妹在外头乱逛著。
「这算是想不到要去哪玩的藉口吗?」
「是啊。」
我开诚布公地道。妹妹一如往常,在六点时起床。
以前那个早上起不来的妹妹,现在变得比我早起了,而且还会扫地和准备早餐,手脚俐落地做家事。看著她的身影,我有点困惑,又感受到妹妹的成长。
「这些都是妈妈教的吗?」
「嗯。妈妈教了我很多事哦。」
「……是吗?真了不起。」
尽管我自己无法明白,具体来说是哪个部分让我觉得了不起,但我还是直率地如此赞美道。
妹妹坦然接受了我的赞美,笑开了。
之后,我带著妹妹在外头乱逛。
彷佛要覆盖住与她一起走过的道路的回忆似的,我和妹妹行走著。
云量有点多,但反而适合在户外活动。
「大哥,今天好像是情侣日哦。」
妹妹指著路边有点老旧的电影院前的看板说道。上面确实写著情侣日几个字,我继续看著下面的说明,有种难为情的感觉。情人的日子,光是看到那几个字就觉得心浮气躁。都是那不知是否已经过时,或者仍然在流行的,意义不明确的广告词让我产生尴尬感。
妹妹灵光一闪,露出恶作剧似的笑容。先指指自己,再指著我。
「行得通吗?」
起初我没意会过来,不过在理解她的意思之后,我用下巴指了指电影院的看板:
「情侣?」
「情侣享有折扣,两人两千圆。」
妹妹模仿著售票人员的口吻说道。反正本来就没预定要干嘛,看看电影也好,可是……
唔,总之比买敬老票合理多了。
「……只要你不露出马脚,应该就不会有问题吧。」
「哥哥——女人天生就会演戏,这可是常识哦。」
她说著,学著路上那些放闪的情侣,搂住我手臂。老实说,我只觉得做作到很可疑而已,但我还是和妹妹一起走向售票口。边走边回忆起还住在老家时发生的事。每当全家一起去吃到饱的店时,母亲总是把已经国二的妹妹说成小学生,贪图多享有一点折扣。母亲说谎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不过店员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但是想当然耳,妹妹对此是很不满的。虽然说她现在喜孜孜地假冒情侣就是。
是说,假如售票员真把我们当成情侣,我会被安上什么罪名呢?
大学生的我和貌似国中生的小女友。不可能不成为问题吧。
「情侣票,对,两张。」
从来没想到自己有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被逼著说出这句话的一天。
藉著被搂住的手上传来的振动,可以知道妹妹正在偷笑。既然说自己很会演戏,你就主动开口买票啊!
就在我拿出钱包时——
「啊,哥哥——我们各付各的就好。」
喂。「啊!」妹妹双眼圆睁,发现自己露出马脚。售票员也敏锐地瞪向我们。
完全如我所料,分毫不差的失败。我拚命忍笑,连傻眼的时间都没有。
妹妹挤出僵硬的笑容,狼狈地设法蒙混过去。
「哥、哥、柯特——!噢!柯特——!Honesty is the best policy.」
为了把我扯成老外,硬是把我改名为柯特——?小姐你哪位啊?
虽然售票员觉得我们更可疑了,但也许这设定勉强说得通吧,对方故意不看著我们,迅速地完成售票作业。为了维持假象,我们离开售票口时,妹妹还是挽著我的手臂。
是说,比起挽著我的手臂,更像是吊挂在我手臂上就是了。
「很成功呢。」
妹妹笑容满面地道。
「最好是。」
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靠著笑容来合理化的好吗?
而特地冒充情侣买票看的那部电影,我只记得开头十分钟的剧情。长时间坐在黑暗中,又不能自由活动,眼皮就会愈来愈重。还来不及抵抗,我的意识就飞到远方了。醒过来时,厅内灯光已经全亮,结果我花了钱,买到一段睡眠时光。
四处闲逛的过程中也有这样的事。
之后。
「哥哥——你不会想结婚吗?」
妹妹一面吃著冰淇淋与装饰在冰上的香蕉片,一面问道。原本正以汤匙舀起冰淇淋的我停下手上动作。
看完电影后,我们依旧在外头乱逛,在路上发现名为Yogorino,似乎是把优格和冰淇淋打在一起制成的甜点。由于妹妹说喜欢吃,所以我也陪著她吃了起来。冰淇淋本身甜度不高,口味很清爽,但配料和酱汁颇甜,搭配起来很调和。最重要的是那冰凉的感觉很适合醒脑。
先不管这个,总之妹妹突然问起那种事。
由于天气不错,我们是在店外的座位吃冰,可以看到其他商店的情况。也许是看到家长带著孩子到旁边的甜甜圈店购物的场面,所以想到那种事吧。我跟著瞥了那边一眼,思考起自己有多久没吃过甜甜圈了。
「没有那种预定呢。」
「以后呢?」
「目前完全没有那种念头。」
结婚这档子事,得先有对象才行。她的身影在我脑中一闪而过。
「啊嗯。」我向前探出头,吃下妹妹以汤匙挖了递过来的冰淇淋。
因为是兄妹,做这种事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但我在张口时,想起了印象愈来愈薄弱的她。
在大学的露天咖啡座做这种事,当然会让人误解。
事到如今,我才开始后悔应该诚恳地向她道歉。
「这个好甜啊。」
「因为淋了焦糖酱嘛。」
是妹妹喜欢的浓厚滋味。和我点的奇异果加柳橙的水果酱汁截然不同的风味。
我也舀了一口自己的冰给妹妹,妹妹也同样探出上半身含住冰淇淋。如果我们的年龄分别只有现在的一半,应该是很温馨的场面吧,但是这个年纪,周围的人会怎么看我们呢?
如果让电影院的售票员看到这种场面,会相信我们真的是情侣吗?
「那么有过『好想结婚啊——』的想法吗?」
妹妹含著汤匙,抬起眼睛自下而上地观察著我,问道。
还要继续这个话题吗?虽然同样的事回答好几遍有点烦,但我依然否定道:
「没有。我连工作都还没找到呢。」
「是没错,要先出社会……」
妹妹嘟嘟哝哝地把焦糖酱汁送进嘴里。这个样子,四年后要出社会吗……总觉得愈来愈不可能了。
「不然你呢?」
一味地被刨根究底问问题很没意思,所以我反问道。
妹妹并不因反问而惊讶,反而露出略带阴郁?消沉?的表情。
「……PASS……」
这对话的走向是怎样?煞有介事似的苍老口吻让我觉得很不愉快。
「是说你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老实招来。」
我挥著手,以叫人过来似的手势催她说下去,妹妹有点沉重地开口:
「因为哥哥——没有带著女朋友之类的一起出来嘛。」
「…………………………………………」
确实。
「所以我在想,哥哥——是不是顾虑到有我在场,才没让女朋友来的。」
「…………………………………………」
确实是这样没错。
我因妹妹那虽不中亦不远矣的担忧而心虚了起来。
「不能造成哥哥——的困扰呀。」
对吧?妹妹只有左半边脸笑著,等著我回答。真是灵巧的颜面表情肌。
的确不该造成他人的困扰。
可是,假如困扰不成立,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说不定我根本没有女朋友啊。你怎么不这么猜呢?」
全世界的男大学生,有一半都对女性感到饥渴。这是理所当然的真理。
「没有吗?」
妹妹以不安的声调问道。
这一刻,我觉得命运掌握在我手上。
可以任意回答有或没有。而且依回答,还会决定未来的走向。是人生的重要分歧点。
凉冷的汗水,如冰淇淋表面的水珠般浮起。
我不想说谎,可是,我也不想伤害妹妹。
想找出面面俱到的回答,最后脱口而出的话是:
「虽然有,不过已经分手了。」
宛如被撕开、揉碎的海苔,觉得某种肉眼不可见的什么于此时此刻扭曲、碎裂了。
彷佛眼尾缺了一角,失去了安定感似的,但我还是笔直地看向妹妹。
「是吗?」
可以从表情与声音中知道妹妹的失落。没有停顿就立刻回话,表示她可能早就猜到几分,不过,还是因此失落了,我也因此静静地受到打击。看著沮丧的妹妹,罪恶感紧揪著我的胸口。
假如立场对调,妹妹告诉我自己曾经交过男朋友,但是又分手了。听到那种话……我会相当难以忍受吧。
想到这里,嘿,我不禁失笑出声。
原来如此。
我们真是一对恶心的兄妹呢。
我从座位上站起,绕到妹妹身边,朝她伸手。尽管妹妹不知道我的想法,但还是握住了我的手。
我轻轻一拉,让她也站了起来。接著把她抱进怀里。
管不了其他客人或者路人的眼光。
「现在已经没有了。」
我紧抱著妹妹纤细的身体与圆巧软绵的头颅。
之后——
假如我说出接下来那句话,将会毁掉许多东西,而且会成为不忠诚的渣男。
尽管这些事我全都明白,但我还是开口了:
「对不起。」
不停地在我心中空转,一直等著登场的那句话,终于出现在现实之中。
我承认,至今为止我做错很多。而且还因此侮辱了与我有关的人们。轻率地离开老家,喜欢上其他人,我必须说这些事是我错了。
就算这么说只是错上加错,但现在的我,也只能说这句话了。
妹妹虽然没有哭,不过一直紧揪著我胸口,动也不动。
我曾经为了不想认同自己的本质,试著逃离应有的人生。想找寻其他的人生道路而离开家门。但是事到如今,我终于发现,虽然我看来像是走远了,其实仍然走在同一条路上。
我的生活方式,是被自己的名字、出生的世界、环境决定好的。
看穿这个事实后,我放弃了「人生有无限多的可能」的信仰,不再把目光从该走的那条路移开。
不论何时,不论什么人,他们能走的路永远只有一条。
据说人类无法一个人生活。
那么,我该和谁一起活下去呢?
总觉得终有一天,我必须面对这个问题。
而现在。
虽然还只有模模糊糊的感觉,并非洞悉未来,也不是说肯定会因此过得幸福快乐。
不过我想,我应该会和妹妹一起活下去吧。那天,我有这样的预感。
大学四年级。是名为出社会的动词在不久的未来等待著我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