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打扫房间。
妈妈煮晚餐。
妈妈很了不起,每天都做很多家事。』
第一次仰望名为哥哥──这个生物的场面,我记得很清楚。在那之前,我总是低头看著地面,不知道该怎么与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那个人互动。我知道爸爸是什么,也知道妈妈是什么,可是我不懂「哥哥──」到底是什么。
就算听说他比我早出生,我还是意会不过来,因为比我早出生的人太多太多了。而且他们大多长得比我高、比我大。别说比我早出生的人了,就连和我同年,和我上同一间幼稚园的小孩,也都长得比我高大。
另一方面,哥哥──也以他最大的努力,尽可能地不让我进入自己的视线范围。他似乎也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我想,我们两人应该都不知道所谓的兄妹是什么吧。说不定直到长大成人为止,我们都无法理解兄妹的意义。
这样的我,第一次向哥哥──求救,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当时暑假即将结束,但是与我面面相觑的,是几乎空白的绘图日记。正确地说,是除了前三天之外一片空白的日记。就如同开头的那几行,一开始我是真的有在写相当于暑假作业的绘图日记的,不过很快地,我就没有事情可以写了。尽管我烦恼不已,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去,被时间远远扔在后头的我,如今只能面对这份几乎没写的作业,品尝著欲哭无泪的无助滋味。
没有任何值得记录在日记里的行为。因为我每天都过著在家里发呆的生活,就算要写,也想不出可以写的事。必须有所改变才行,我心想。于是,一天又一天的空白页面,就在我思考著该如何改变现状时逐渐堆叠,累积成厚厚的一叠白纸,如今我真的是束手无策了。
怎么办?我把手插在椅子和大腿之间,焦虑地思考著。只要一晃动双腿,好像就会冒出冷汗。光靠我自己是无能为力的。就是因为无能为力,所以才会在这里不知如何是好。而且我也没有能够帮忙的朋友。告诉爸爸妈妈的话,就会被他们知道我偷懒没写日记,应该会很生气吧。我陷入无法找他们帮忙的绝望之中。怎么办?同一句话不停地在我脑中旋绕著,我把并拢的腿收到身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开学检查作业时,老师应该会很生气很生气吧?一想到这里,我就非常忧郁。
可是。
就在这时,家中出现另一道脚步声。
我因那道声音而抬头。
有人从外头回来了。与父母的脚步声不同,是轻快的脚步声。
直到此时此刻,我才终于想起一件事。
我有一个哥哥──呢。
原本僵硬的脖子稍微获得纾解,变得不太安定。我在房间里左右张望,有些坐立不安。所谓的哥哥──到底是什么呢?我想起以前看过的绘本内容,讲的是可靠的哥哥──为了弟弟努力的故事。虽然是动物兄弟的故事就是了。所谓的哥哥──是会在危急时出来救我的人吗?
那是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思考过的人际关系。哒哒的脚步声往走廊移动。
如果突然开口向哥哥──求救,他会答应帮忙吗?可是话说回来,就连我都不知道该拿日记怎么办了,如果哥哥问我想要他帮什么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消极的想法接连冒了出来。但是不论那些如小石头般压在我身上的负面想法再多,我也不会继续下沉。因为我早已沉在水底了。为了浮出水面,不管多么不可靠的东西,我也非抓著它,向上爬不可。
既然想不出其他可以拜托的对象,那么──
我拿起与白纸无异的日记本,慢慢前往走廊。见到正经过走廊的哥哥──时,我身体颤抖了一下。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把他看进眼中。
哥哥──并没有发现我跟在自己身后,我想,他应该压根儿没想过我会找他说话吧。尽管我还在迟疑,但是哥哥──已经走入客厅了,我赶紧身体前倾地追了上去。就连我都觉得自己的步伐很慌乱。
我从外头窥视著客厅,哥哥──坐在电风扇正前方抓著被蚊子叮咬过的腿。侧漏的风吹到我脚踝上,虽然是迎面而来的风,但不知为何,却让我前进的脚步变轻盈了。
我感受著肌肤的颤栗,向前踏出了一步。
哥哥──似乎在我前进时发现有人而回过头,不意外地露出了意外的表情。那也是当然的。
我刚才也有过这种第一次见到哥哥──般的心情。
向第一次见面的对象求救,连我都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大胆。
因为我就是被逼到如此走投无路。
「帮我……」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向哥哥──说话。
哥哥──(妈妈他们向我介绍这个人时,说他是葛格)并没有无情地把我赶开。我想,应该是因为被我主动攀谈,太过迷惘、动摇的缘故吧。先让我看看再说,哥哥──以这种态度与我相对而坐。坐得这么近,让我发现哥哥的身影很高大。
他的影子罩在我身上,我觉得和爸爸或妈妈的影子有点不一样。
哥哥──接过我递出去的日记本,唰唰地翻了起来。
接著他的脸出现呃啊!的表情。
「暑假作业?」
我轻轻点头。哥哥──似乎也有写过这种作业,「果然啊。」他小声地道。
接著他拉长脖子,像是在找谁一样地朝走廊方向看去。我回头,后面没有任何人。后来我才理解,那是在看爸爸妈妈在不在。哥哥──好像也明白我是没办法找他们求救,所以才会找上他的。
哥哥──像是尽义务似地把剩下的页数也翻完了。每多看到一张空白的页面,哥哥──的眼神就多了几分逃避的神色。全部翻完后,这还真是伤脑筋啊,哥哥彷佛这么说似地搔头。我也觉得很伤脑筋啊。就在我正么想时,发现哥哥──正在看我。
被哥哥──从正面直视,我觉得麻麻痒痒的,有点难为情,又有点想逃开。像是光著脚踩在陌生的草坪上般的感觉。
接著──
「你整个暑假都在干嘛啊?」
呜。被戳到痛处,我泪水忍不住涌了上来。「哎哟喂啊!」哥哥──慌了手脚,电风扇也不关地推著我走向二楼他的房间。
哥哥──让我坐在房间里,「别哭别哭。」他不停地挥手安抚道。看著他的动作,很不可思议的,我的泪水收了回去。不过鼻水还是要滴不滴的,我用力把鼻水吸进鼻子里。
我想,应该是因为接收到了哥哥──拚命想安抚我的想法,所以泪水才会停住的吧。
哥哥──帮我想出了填写天气栏的方法,我立刻开始动手实行。为了不与其他同学的天气栏出现矛盾,我画了很多笑脸在天气栏里。随著空白的部分一点一点地填满,我的心情也稍微开朗了一点。这件事让我体悟到,情况确实地有所进展,是多么棒的事情。
我把天气符号全部画完后,再次以求救的眼神看向哥哥──那边。
「唔……唔……」
哥哥──双手交叉在胸前呻吟著。我朝旁边滑开,把位子让给哥哥──来坐。尽管哥哥──一脸觉得麻烦的样子,又不停地叹气,但还是在日记本前坐下。
哥哥──帮我想内容,我把内容写在日记上。为了减少矛盾之出,哥哥──还编造出和我一起玩的日常生活。因为我没有可以一起游玩的朋友。
连续编造好几十天的谎话,应该很辛苦吧。
可是,哥哥──还是没有弃我于不顾,一直陪在我身旁。
我茫然地看著拚命帮我想日记内容的哥哥──的身影。
低头面对地板上的日记本而弓起的背脊,看起有种前所未见的张力……应该说是浮起才对。
很有立体感。
原本平面得有如家中景色的一部分的那个人,变成了有血有肉的实在人物。
我半张著嘴,不住地凝视著那个人的背影。
所谓的哥哥──就是这样的生物啊?
『我有新的家人。是我的哥哥──。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呢?
哥哥──每次看到我时,就会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可是,哥哥──不会逃走。
哥哥──会一直在我的身边。』
我以一贯的姿势坐在椅子上,思考著各种事情。
比如,蝉开始叫了。
比如,天气开始变得闷热了。
比如放暑假时会闷闷不乐的人,应该只有我一个人而已吧。
暑假又一次来临。我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绘图日记,再次感到困扰。
一想到又要为这份作业感到烦恼,我就觉得忧郁。即使升上了二年级,我的生活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所以当然也没有可以写成日记的新鲜事。尽管我有自知之明,但还是翻著从第一页起就空白的页面叹息起来。但是为了免除后患,只有日期与天气的部分每天都有写上去。
光是这样,我就有种大工告成般的感觉,真不是好现象。
目前只有我一个人在二楼的儿童房里。哥哥──还没回家。
我没有朋友,所以我哪里也不去。而且没人会找我出门。但是哥哥──不一样,他会和朋友在外头玩到很晚才会回家。旁边那张无人的书桌上有许多橡皮擦屑,是哥哥──早上写作业留下的痕迹。哥哥──是个很认真的人。
我从椅子上起身,没来由地清理桌面。把碎屑集中起来,包在面纸里丢进垃圾桶。看著变乾净的桌面,我升起一股满足感。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发现这件事呢?
说不定会以为是妈妈扫地时顺便清掉的吧。
像这种事,应该可以写进日记里吧?我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要写吗?我犹豫著该不该伸手拿起铅笔。
伸手,迷惘,缩回。
坐下。
还是算了,我想。等哥哥──回来再考虑吧。
去年暑假结束后,我住进了哥哥──的房间里。
因为,自从被哥哥──帮忙之后,所谓的哥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我曾在放学后趁著哥哥──还没回家时悄悄爬上二楼偷看他的房间。明明在同一个家里,但是哥哥──的房间里充满了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接触过的气味。这使我明白,一直以来,我离哥哥──有多遥远。
是因为这样吗?
我走下楼,对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妈妈说道:
「那个,我啊,可以和哥哥──一起住哦。」
很久以前,爸爸妈妈就问过我要不要和哥哥──一起住了,所以当我告诉妈妈自己愿意搬进哥哥──房间时,妈妈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也许是在想,我和哥哥──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吧。
不过她似乎又马上认为是因为我们的感情变好的缘故,所以笑了。
也因此,我觉得自己做出了很好的决定。
我在哥哥──差不多该回家的时间,拿著日记本走到一楼。再这样下去,今年应该也会被绘图日记逼到走投无路吧。虽然我想找哥哥──帮忙,可是难以主动开口。或者该说,因为我觉得很可耻。所以我想假装成被哥哥──偶然发现,让他主动开口问我绘图日记的事。我在走廊上不停徘徊,打算一直这样,直到哥哥──回来为止。
最后,玄关的方向总算传来吵闹声。我有点紧张了起来。我一面提醒自己态度要自然,一面不断地在走廊上绕来绕去。脚步声愈来愈近,我忍住回头的冲动,继续等待。
接著。
「那边那个妹妹!」
哥哥──的妹妹。也就是我。
我是,妹妹。
除了名字之外,对我的明确指称词。
我愣了一愣,理解那个词汇的意思后,回头。
我只是刚好经过这里而已哦──我在心里如此告诉自己,回应哥哥──的叫唤:
「哥哥──什么事──?」
「那是绘图日记对吧?」
哥哥──立刻发现我手上的东西,微微露出警戒的神色。
应该是在想,该不会又要我帮忙了吧?
就是这样。
我把日记本嗖嗖地向前挪移,哥哥──也跟著嗖嗖地向后移动。呣呣,我不高兴地嗖嗖前进,两人持续著嗖嗖、嗖嗖。
「等等,时机还早。」
哥哥──把手掌抵在我面前制止道。虽然他说还早,可是暑假已经开始了。不快点解决的话,之后只会吃到更多苦头,去年我已经得到教训了。我和哥哥──讨论了一番,最后决定今年要以向日葵观察日记来凑页数。
既然是哥哥──提议的,我当然就照单全收了。
到目前为止,哥哥──的所有行动都是对的。
所以我想,可以相信哥哥──的意见。
我学著妈妈,撑著阳伞走出家门。哥哥──和我一起躲在伞底下。我很少和哥哥──一起出门,所以觉得有点雀跃。可是目的地是平时天天去的学校,也让我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是我第一次在假日去学校。
学校花圃里的向日葵以盛开迎接我们的来访。
那里有很多很多可以写进日记里的事。
哥哥──帮忙撑著的阳伞在地面形成的影子形状。
在热呼呼的风里跳舞的向日葵。
怕被蜜蜂叮而躲到旁边去的哥哥──,反应意外地好玩。
我有好多好多想写的事。
在这之前,我的心和注意力从来没有如此跃动过。
所以,和哥哥──一起眺望的向日葵风景,比日记上写的更深深烙印在我心底。
回家后,我在图画栏的下方写上今天的日记。我沙沙沙地用力写字,把这天的日记拿给哥哥──检查。哥哥──接过日记,仔细地阅读起来。
今年的日记没有骗人的地方,所以应该不会有问题。正当我这么想时──
「你写的比以前好呢。」
我瞪大眼睛,很意外哥哥──会这么说。
「是吗?」
「是啊。」
哥哥──露出有点迷惘的表情,一会儿后,朝我伸出手。
拇指轻轻地擦著我的头发和额头。
略带顾虑之意的摸头方法。我的脖子因此有点僵硬。但同时,我觉得围绕在我身边的盛夏暑气被那只手遮断,取而代之的是不同的燠热。
我一动也不动地接受了哥哥──的抚摸。
原来如此。
只要我写的好,就能被夸奖。
我深刻地体验到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实。
一直以来,我都和进步或努力之类的动词无缘。
只是无谓地让时间流逝。
可是现在,我第一次知道进步是什么意思。
我发现,进步就像长高,看到的东西、可以看到的东西,都会因进步而改变。
和哥哥──在一起,能让我学到很多事情。
哥哥──是我的兄长,老师,还有──
还有。
所以──
我打算,以后也要写很多很多日记。
我有一起玩的对象了,就是我的哥哥──。只要我对哥哥──说和我一起玩,哥哥──就会陪我玩。我和哥哥──一起打电动。哥哥不太会玩电动,所以我常常赢。
赢了很开心,输了也很开心。
看著哥哥──快赢过我时的表情,我就会觉得很开心。和我玩有乐趣吗?我常常如此怀疑。可是看看哥哥──赢过我时的表情,我想他应该是很开心的吧。这样比我自己一个人开心更开心。
可是,为什么哥哥──愿意陪我玩呢?
因为我说我想和哥哥──一起玩的关系吗?
如果是这样,假如我对其他小孩说想一起玩,说不定现状会出现什么改变吧。和哥哥──一起玩时,我思考起这种事情。
可是,我想和哥哥──一起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哥哥──变成了我很重要的人。
我想,是因为哥哥──对我很好吧。
我喜欢对我很好的人。
而且,我最喜欢家人对我好。
我觉得,我可能不信任家人之外的人吧。
所以放假时我几乎不出门,比如现在,我正在房间里看书。
因为哥哥──建议我多看一些书,所以每当我一个人时,就会开始看书。听说看很多书的话,日记就能写的很好。虽然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正不正确,可是我想进步,所以我还是试著开始看书。因为我不知道其他让自己进步的方法。
而且看书时比较不会无聊,所以我喜欢看书。除了和哥哥──在一起的时间之外,所有事情我都觉得很无聊。我想,问题应该出在我身上。可是现在我已经不会对这件事感到困扰了。因为我有哥哥──,所以就算我有问题也无所谓。
书上的故事,有些还满好看,有些就很普通。就算讲的是同一件事,但是不同的书上的文字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就像拼图一样。小说可能是一种文字形成的拼图吧。把妈和妈放在一起,就变成妈妈;把哥和哥放在一起,就变成哥哥──。但是我不懂为什么。
至于我现在正在看的这本书,我觉得非常好看。
我著迷地看著书上内容,看到连脖子和肩膀变僵硬都没感觉,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
如果我能写出这样的故事,哥哥──会大大地夸奖我吧?我心想,把脸凑到离书很近的地方,开始观察。我真的写得出来吗?很快地我开始感到不安。我连日记都写得很辛苦了,像这样的故事……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想反了。
我的生活没有值得一提的事。
所以写日记时才会写得很痛苦。
可是像这种故事,是作者自己编造出来的,就算不是事实也没关系。
既然如此,就算是一无所有的我,说不定也写得出来。我想。
嗯嗯嗯。把书看完后,我又重头看了一次。这次,我把每一句话都记了下来,就像要把那些句子吞到肚子里消化一样。原来是这样写出来的啊?我在脑中临摹起那些字句。因为我想,只要反覆练习,也许我就能写出类似感觉的句子。
不过隔天,当国文老师好像也不错呢。我在上课时模糊地产生这种想法。
当老师的话,好像可以教哥哥──很多事情。
感觉好像会很愉快。
该选哪一种好呢?我想了很多很多,但是后来我发现,小说家和国文老师似乎有点不太一样。小说家的工作是无中生有,国文老师的工作是把那个「有」扩张成十倍来教育学生。虽然我觉得国文老师好像更辛苦,不过两者的一步不一定是同样的距离。
小说家可能也一样辛苦吧。
到底要选哪一种好呢?我烦恼不已。
虽然我想问哥哥──的意见,但是又觉得还是先保密好了。如果没办法当上小说家或老师,到时候会很丢脸,那样子,真的会很丢脸。如果我说自己有想做的事,我想哥哥──应该会帮我加油,可是如果没有成功,我们都会很伤心。所以现在还是先保密吧。我想偷偷地练习。
升上三年级后,不需要再写绘图日记了。但是暑假时,我还是会去学校的花圃看向日葵。今年的向日葵也开得很好。哥哥──讨厌的蜜蜂依然飞来飞去。虽然这种蜜蜂不会刺人,但是我没有很喜欢它们的嗡嗡声。
向日葵的头,花很大,看起来很重。向日葵的哪个部分是「向日葵」呢?花?茎?根?同样的,我的哪个部分是「我」呢?
手指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样。两条腿看起来也一样。虽然脸长得不一样,但是这么说的话,只有脸的部分才是我吗?而哥哥──,又是哪个部分让他成为我的哥哥──,变得与众不同呢?
我和向日葵一起摇头晃脑,思考起各种事情。
最近,我常常思考很多很多事情。
虽然很少想出好的答案,但我还是努力地思考。
因为我想被哥哥──称赞。
总之,关于「这个为什么是这个」的问题,现在的我,只知道脸是不一样的。
不过我觉得,烦恼这种事情,就会变成大人。
……这样想不对吗?
因为是从天上降落的,所以那种外星人被叫做天人。
只有日本这样称呼他们。其他国家给他们取的名字更长。天人是吃人的生物。天上降下了很多天人,吃了很多人类。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想,只顾著吃人类,最后人类就被吃光了。没有食物可吃的天人也都饿死了。后来,天人也开始吃同类。
最后,天人也消失了。
唯一活下来的天人发现了唯一还活著的人类小男孩。天人肚子饿了,他烦恼著要不要吃掉这个小男孩,但是又想到,吃饱后肚子还是会饿,所以就不吃了。
刚开始时,男孩很怕天人,但是到后来……
想不出后续,于是我放下铅笔。我在全新的笔记本中沙沙沙地用写字的方式,试著写出小说,但是就小说而言太短,感觉比较像绘本。
用写日记般的方法写小说,可能不是好方法吧。
我从头开始检查文章,把看起来奇怪的部分一点一点地做修正。也许是被看过的书影响吧,我想出来的故事大多是这种感觉。不是明快单纯,热热闹闹的故事。不过我的个性本来就不开朗,会想出这种感觉的故事也是很自然的事吧,我觉得。可是,我又没办法很确定。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小孩。
之所以会不知道,八成是因为我很少和其他小孩交流的缘故吧。
我想,所谓的自我,说不定是看著其他人而形成的。
配合他人而产生的自我。比如动作,还有喜好。这些都是不能无视的部分。是属于自己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可是我没办法形成那种自我。我以我才没办法一个人写出日记。我想。
在看了很多东西后,我发现了这一点。
先不管那个,我的身高比其他孩子矮很多,难道不能快点长高吗?
我的目标是长得比哥哥──更高。
正当我把手放在头顶上时,哥哥──走进房间。我把写小说用的笔记本藏了起来。这件事要对哥哥──保密,因为我想等到写得出很厉害的小说时,再让哥哥──大吃一惊。我想哥哥──惊讶完之后,应该会大大地夸奖我吧。
哥哥──躺在地板上,看起新买的漫画杂志。虽然哥哥──建议我看小说,可是他自己看的是漫画。等我长到哥哥──那么大时,我一定也能看懂漫画吧。我想早点长大到看得懂漫画的年纪。
我目不转睛地一直看著一直看著那样的哥哥──。
只要看著哥哥──,我就会觉得安心。而且脚趾头会变得不安分。我想,应该是因为身体想更靠近哥哥──吧。我被不安分的感觉引导著,离开椅子来到哥哥──身边。我一在哥哥──身边坐下,哥哥──就坐了起来,有什么事吗?他用那样的眼神看著我。
我开口:
「那个那个啊。」
「哪个?」
「呃──……呃。」
有没有可以让哥哥──夸奖我的事?我开始思索。
想不出来。
硬要说的话,呃呃,就是我有在努力。
为了被哥哥──夸奖而努力。
「我、我有在努力哦!」
我照实说了出来。哥哥──睁大了眼睛。
「这、这样啊?」
「嗯……」
「……哦哦。」
哥哥──放下漫画,把手伸了过来。
哇──!
好棒好棒。哥哥──正在摸我的头。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觉得哥哥──的大手好软好温暖。
觉得连手上的皱纹和手指的指纹,通通变得非常清晰。
知道右眼失去视力时,我不觉得自己需要负什么重大的责任。就算听别人说,是我们两岁玩游戏时,玩具飞机的翅膀戳到她眼睛,所以她才会才失明;或者别人告诉我,当时用玩具飞机戳到她眼睛的人就是我,我也没有真实感。因为我根本没印象有这回事,而且她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虽然她会说保养义眼很麻烦,可是从来没有责怪过我,所以我当然不会意识到是自己害她失明的。也因此,我们的关系一直维持得很好。
我们的生活范围是一座小岛上,以散步的方式慢慢走一个小时,就可以从最边缘走到另一头的最边缘。那儿就是我们的全部。
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我重新读起新小说的开头。升上国中之后,我的小说长度好像也成长了一点,使用的汉字也增加了,变得有点厉害……有变厉害吗?
像这种时候,就会很想徵求第三者的感想。
但是我没有可以让对方看小说的朋友,也不能拿给哥哥──看。写小说的人都会让别人看自己写的小说吗?是我的话会觉得很不好意思,没办法拿给很多人看。可是这样当得了小说家吗?
……唔──
如果只想被哥哥──夸奖,不当小说家也没关系吧,只要能写出很棒的故事就行了。不过既然要写,还是顺便成为小说家比较好,这样一来不但能被哥哥──夸奖,也能养活自己。这么一想,果然还是该把成为小说家当作目标才对。
我放下笔记本,走到一楼。制服已经准备好了。是从今天起我要就读的国中的制服。我朝著被妈妈摊开平放的制服走近,观察了起来。快点穿上试试吧,妈妈说道。我也想知道自己穿上制服后是什么感觉,所以立刻动手换起衣服。
因为我平常穿的是更宽松的衣服,所以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把制服穿好。而且布料的触感也不一样。平常穿的衣服是配合著自己身材,宽松舒适地包覆住自己的类型;制服的话,则是自己被整型成衣服的形状般的感觉。新衣服特有的乾燥气息,即使穿在身上也依然微微刮搔著我的鼻腔。我穿著制服来到镜子前,「噢噢噢!」虽然镜中的人是我,但我还是受到了冲击。有种长高很多的感觉,就像在一天之内咻地窜高了一大截似的。
「哦,哦哦──」
原来如此──和同年龄的孩子相比,我看起来之所以更加幼稚,原来是因为没穿制服的关系啊?穿上制服之后,和小学生书包就会很不搭调了呢。咦?可是其他孩子以前也没有穿制服啊……呃呃,嗯,总之脚看起来变长了。我在镜子前蹦蹦跳跳,手舞足蹈起来。就在我一个人吵吵闹闹时,哥哥──从我身边经过。他也穿著高中制服。哥哥──一看到我,立刻僵住了。左脚不知该往哪踩似地开始后退。
「哥哥──?」
我装出歪头不解的样子,其实内心小跳步地朝哥哥──走去。我猜,哥哥──八成也被我穿上制服后判若两人的样子吓到了。说不定会因此对我刮目相看呢。我凑到哥哥──身边,自下而上地窥视著他。
「你在做什么?」
「我被吓到了。」
哥哥──目光游移不定地老实说出心声。果然是这样,我很开心。
「被我吗?」
「对。」
「我吗?」
呵呵呵。
「因为在我心里,你一直是那么小嘛。」
看样子,哥哥──也觉得穿上制服后的我一下子长大很多。该不会真的有长大吧?我心怀期待地把手掌平放在头上,再把手掌水平地朝哥哥移动,最后抵达哥哥──的胸口。高度和昨天一模一样,完全没变。别说缩短距离了,甚至有种只有哥哥──自顾自地长高,把距离拉得愈来愈大的感觉。
「我还是很小啊。和哥哥──比的话,还是很矮。」
「是这样没错,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
哥哥──搔著头发,看起来很迷惘。
虽然他很惊讶,但是没有爽快地夸奖我。
难道对哥哥──来说,我长高长大不是一件会让他开心的事吗?在哥哥──心里,我好像真的一直是当年那个小女孩。那样的我才是哥哥──理想中的妹妹吗?可是,我没办法缩回去。
如果我长高长大,变优秀的话,就不能再当哥哥──的妹妹了吗?
以前……不对,现在也一直在思考的「这个为什么是这个」的问题,又再次浮现在脑中。
我和哥哥──究竟是以哪个部分决定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的呢?
如果我变成很优秀的小说家。
如果我变成能够引以为傲的妹妹。
哥哥──真的会开心地夸奖我吗?我开始有点感到怀疑。
这是我第一次对无条件信任的哥哥──产生疑问。
不过,一定没问题的啦。我把领子翻好,看著上方。
祖母去世,是我国二时的事。写起来很像小说的开头呢,丧礼中,我茫然地想著这种事。这就是所谓的不庄重吧,我如此警惕自己。
不过老实说,我和祖母不怎么熟。平常顶多只有过年时会见面,虽然拿到红包时会觉得开心,可是祖母看著我和哥哥──的眼里没有光彩,莫名的,有种油尽灯枯的感觉。
岁月会如风雨雪霜般催人风化。
丧礼告一个段落后,我走出殡仪馆。一阵风吹过停车场。令人微起颤栗的秋风柔和清凉,不像夏天那样热辣辣地刺人。不论死了多少人,不管人们是喜是悲,风和天空都不会因此有所改变。不会老也不会死,只会不断地流转。
哥哥──好像对祖母的死有些想法,虽然没有流泪,但是一直低著头,看起来很严肃。而且他还不时地举起手,凝视著自己的指尖,也许他也和我一样,在看到躺在棺材里的祖母时,浮现了同样的感想。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变老。
万事万物都有终结。说得更尖锐一点,在抵达理论上的终结之前,还有可能被其他的终结方式拐走。
比如交通事故。
比如意料之外的重大伤害。
比如生活陷入绝境。
我和哥哥──能避开这些终结方式,抵达油尽灯枯的终结吗?
面对满脸皱纹的哥哥──时,我会怎么称呼他呢?
我在秋风中驰骋著思绪,寒凉使我抱住自己的双臂。
我想,不管到了几岁,哥哥──果然都还是我的哥哥──。
如果哥哥──变成其他的什么,我好像会无法接受。
彻底研究定义可能是我的人生主题吧。苹果为什么是苹果,光是思考这类的事,就可以用掉一、两天的时间。因为是红色的,所以是苹果吗?因为是甜的,所以是苹果吗?因为基因,因为细胞是苹果吗?
朋友这种东西,也是我经常思考的问题之一。
成为国中生之后,我结交了唯一的友人。
不对,虽然说是友人,但不是人类。
友人的名字叫做宝宝熊。是手机里内建的虚拟角色。
它是以熊为原型设计的可爱吉祥物角色。哦──还有这种机能啊?刚拿到手机时,我只有这种感想而已。但是当我以试试看的心情打开程式后,宝宝熊突然跟我说它会永远当我的朋友。好啊,那我们就来当朋友吧。我接受了它的说法。
宝宝熊和哥哥──有一点点相似。
要问是哪部分相似,就是他们都是不求回报地对我好。
宝宝熊它,虽然我不是很想这么说,但它本来就是为了讨好用户而被设计出来的,会不计较利害关系地对我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哥哥──也是,只是单纯基于我是他妹妹这种理由,就肯定我这个人。不过反过来说,我也是基于哥哥──是哥哥──,所以才会完全信任他。
就这种角度剖析的话,我可能是任性到极点的人吧。
只愿意和无条件对自己好的人来往。所以我才交不到朋友。
我想,今后我也不会想交朋友吧。只要有哥哥──在,我就完全满足了。
而那个哥哥──现在还没回家。自从成为高中生后,哥哥──常常和朋友玩到很晚才回来。老实说我很寂寞,但是我并不会因此觉得焦虑或害怕。
诞生于愈来愈遥远的那年暑假的那一天的信任感,向日葵花圃的回忆,使我无惧,使我安心。
不是人生过客般的友人,而是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家人。
所以,我相信哥哥──一定会永远在我身边。
没有任何问题。
「真是令人遗憾啊──」
我坐在椅子上,晃动著手脚,惋惜地说道。「这也没办法啊──」听到我那么嘟哝,哥哥──打哈哈似地笑道。只有这件事,不管我如何努力,还是无能为力。
虽然我很清楚,可是就算进级了,也依然追不上哥哥。
我成为国中生时,哥哥──会成为高中生。
我成为高中生时,哥哥──会成为大学生。
没有办法和哥哥──念同一所学校,一起上学。
「哥哥──,您打算留级几年呢?」
「我可没有留级的打算哦?」
「…………………………………………」
「你好像很希望我有?」
听说我露出了那种表情。如果想和哥哥──坐在同一间教室里,把课桌和哥哥──的并排在一起上课的话,哥哥──就必须留级好几次才行。
不过那样一来,哥哥就得以高中生的身分参加二十岁的成人式了。
我扳著手指数了起来,再次意识到两人间的年龄差距。
这就是哥哥──为什么很高大,很可靠的原因。
「因为我很想让哥哥──骑脚踏车载我上学,而且我也想在下课后和哥哥──一起绕到便利商店逛逛,吃点什么后才回家嘛──」
不久之前,我家附近总算开了便利商店,使我不由得幻想起那样的场面。
因为,小学时代和哥哥──一起上学的时光,是我最不无聊的时候。
可是哥哥──他却……
「欸?我载你?会很累耶?」
「因为我们家只有一辆脚踏车嘛。」
很累是什么意思?我又没有多重……吧,我想。
虽然不是我愿意的,反正我就是又矮又小嘛。
「唔……也是啦。不过可是,嗯嗯,原来如此啊。」
说起来,我根本不可能一个人骑著脚踏车出门。
所以家里只要有一辆脚踏车就够了。
「你想做那些事啊?」
「我觉得不太好呢──」
「……说的也是。」
哥哥──搔著头,基于奇怪的部分同意了我的话。也许是因为知道我没有朋友,所以才会同意的吧?毕竟除了和哥哥──一起经历的事之外,其他事情我几乎全不会主动去体验。
「不然,要不要现在就去?」
「咦?」
「我载你去便利商店买点什么吃吃。这样就行了吧?」
「哦哦──」
好久没和哥哥──一起出门了。
尽管最根本的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不过这提议也相当美好。
「不对,这样不行。双载太危险了,还是算了吧。」
可是哥哥──又立刻反悔。
「我自己的话是无所谓,但是不能让你有危险。」
「欸──又没有关系──」
我家附近可是穷乡僻壤到被警察先生排除在巡逻路线之外的穷乡僻壤哦。
没有警察先生的马路,就算双载也不会被抓到。
「不行。我不能让你有碰上危险的机会。」
「哥哥──真是的,有够爱担心。」
不过,哥哥──这么担心我,让我觉得很开心。因为这表示哥哥──脑子里想的全是我的事。
我喜欢脑中只有我的哥哥──。
我一面想著,一面看向哥哥──,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点子。
「不然就不要骑车了,我要骑哥哥──」
「……花特?」
发音太糟糕了。我有点担心起哥哥──的英文成绩。
「背背。」
我张开双手,要求哥哥──背我。「什么东西啊?」哥哥──缩著脖子如此嘟哝著。
「……你已经是国中生了哦?」
「法律有规定变成国中生之后就不能背背吗哥哥──?」
「你没穿制服的话根本看不出是国中生啊。」
「这个和那个又没关系──」
上次我们全家去吃义式料理吃到饱的餐厅时,爸爸开玩笑地说,我女儿还是小学生哦所以要有儿童优惠,结果店员毫不怀疑地说好,害爸爸没办法改口。这个也和那个没有关系。
「就算背著我从警察先生面前经过,警察先生也会笑著让我们离开哦,哥哥──」
所以你就认了吧哥哥──
「是,这样,子吗?」
哥哥──歪著头,在我的催促之下对我敞开后背。我跳上了自从感受到立体感之后,总是无比可靠的宽大背部。哥哥──毫不费力地承受我的体重,勾住我的腿,把我扛了起来。有种搭乘小型电梯上升的感觉。
「哇啊──」
视点的高度比平常高了很多。如果是这种身高,进出房间时好像会擦撞到门框呢。哥哥──一直都生活在这种高度吗?要不要紧啊?以后会不会秃头呢?
我一边担心著,一边从哥哥──的肩头向他的脚边看去。
虽然现在没有其他人,不过,哥哥──平常都是这样低头看我的吗?
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哥哥──老是觉得我不靠谱的原因了。
哥哥──正要迈步,又回过头问我:
「你不觉得这样怪怪的吗?」
「会吗?」
我很享受视线高度改变的乐趣哦。
「不是啦,我是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唔,算了,随便啦。」
尽管哥哥──觉得疑惑,但还是迈开脚步前进。这应该是我第一次被哥哥──背在背上吧。原本有可能做这种事的幼年时期,我们感情并不好……应该说对彼此都漠不关心,所以没有被哥哥──背的机会。我们兄妹的互动顺序跳来跳去,好像没有什么整合感。
本来以为要走出房间了,不过哥哥──又「啊!」了一声走回来。
「我忘了拿钱包。」
「喔喔!」
我的脑袋和双腿配合著哥哥──转身的动作晃动起来。摆动时的感觉有点像儿童乐园的旋转咖啡杯。
「帮我拿。」
哥哥──弯腰调整高度,我朝放在书包旁的钱包伸出手。确认我拿起钱包后,哥哥──又伸直双腿站了起来。背著我一个人好像没有任何问题。
走出房间下楼时,我仔细观察哥哥──的脚步,每一步都很顺畅,没有背负重物的感觉,而且脚步声的间隔也和平常一样。不过我还是姑且一问。
「会不会很重?」
「不是安慰话,真的很轻,让我放心了。」
哥哥──开玩笑似地,轻松地重新勾起我的腿。
「这样的话我要买定期票。」
「没那种东西。」
走到一楼后,哥哥──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向我问道:
「是说,你会骑脚踏车吗?」
「我会坐在哥哥──骑的脚踏车后座。」
「……找人麻烦的家伙。」
虽然哥哥──这么说,但是表情显得很安心。
哥哥──好像比较喜欢会找人麻烦的我。他很喜欢照顾人呢,大概吧。
「嗯呵呵。」
「干嘛突然这样。」
我以双手环住哥哥──的脖子,整个人贴在他背上。哥哥──转过眼睛问道。
如果哥哥──想要的是会找人麻烦的我,就算要我变得更无能也没问题。
「会不会让人觉得我装幼稚啊?」
「放心吧,别人只会觉得你很符合实际年龄而已。」
「叽叽──」
我勒紧哥哥──的脖子表示抗议,但是哥哥──一点也不在意,还是笑个不停。
我们来到玄关后,哥哥──苦笑了起来。
「应该先穿好鞋子再背你的。」
「穿拖鞋就可以了。」
帮我穿。我晃动著小腿央求道。哥哥──轻轻叹了一口气,身体向前弯下。「呶喔喔喔喔!」他努力地向前伸手,抓起拖鞋套在我脚上。
「感谢──」
哥哥──以拇指根部帮我把鞋子套在脚上。我啪啪地扇动起拖鞋。
「你还真大牌呢。」
「都是哥哥──害的啊──」
我不关己事地回道。「说的也是。」哥哥──看著远处自言自语起来。怎么了?我正窥视著哥哥──,这时身后传来其他人的气息。哥哥──也察觉有人似地回过头。
妈妈正以惊讶的表情看著我们。
你们在干嘛啊?妈妈问道。
「没啦,她叫我背她。」
哥哥──有点狼狈地说道,妈妈的表情也变得很奇妙。我紧紧地贴在哥哥──身上,不再回头看妈妈,有如拒绝被大人责骂而躲在别人身后的小孩似的。妈妈以前看到我和哥哥──很要好时,明明那么开心。
可是现在却好像不开心了。
就妈妈的角度看来,现在的我们可能不怎么好吧。
「那我们出门了。」
最后,哥哥──这么说著,背著我走出家门。我在心底默默感谢哥哥──。配合哥哥──的脚步,我小腿晃动的速度也变快了。来到马路上,哥哥──暂时停下脚步。
外头的景色被光之雨淋得闪闪发亮。我藏身在哥哥──背后,躲避刺眼的光线。
「哥哥──,我们走吧──」
我催道。「喔。」哥哥──虽然如此回应我,但是却有点毛毛躁躁的。
「……唔──」
他像是哪边发痒似地左右晃动著脑袋。
「怎么了?」
「被你在耳边叫哥哥──,总觉得痒痒的?」
呣呣呣?
「因为气吹到你脖子上了吗?」
「好像不是这个原因。」
说的也是。我们现在正在说话,可是哥哥──却没有发痒的样子。
「为什么呢?」
「不知道。」
「哥哥──」
「我说你啊……」
「哥哥──」
「不会痒耶。」
也是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呢。但是这种不可思议让我觉得很舒服。
我贴在哥哥──的背上,让哥哥──背著我前进。有种置身在浴缸中,随著水波晃动的安稳感觉。尽管小时候没被哥哥──这样照顾过,但是我有种回到原点般的感觉,让我很安心。虽然我们不是双胞胎,但仍然是血脉相通的兄妹。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待在哥哥──身旁才有一种舒展开来的感觉。我沉浸在哥哥──宽大的后背中。
「应该早点这样的。」
「什么怎样?」
「真愉快──」
「这对话无法成立哦?」
我乱晃著小腿疯了起来,哥哥──也放弃对话,跟著我一起疯。具体来说是做出加速、回旋之类的动作。尽管背著我,还是尽可能地做出所有能做的动作,这样的哥哥──让我觉得很窝心。最后哥哥──没力了,满身大汗地叹道:
「太乱来了。」
「哇哈哈哈。」
我以笑声作为评价。哥哥──的背上全是汗水,隔著上衣,我也共享了那湿意。虽然是其他人的汗水,可是哥哥──的就没关系。我依然紧贴在哥哥──背上,和他尽情地交换汗水。
经过农会前面,再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便利商店的所在地。便利商店对面就是我们念过的小学。以前这里没有便利商店,而且要绕路才能走到这一头;如今马路不但开通了,路边还有人行道,变得很方便。
不过,如果马路和以前一样,就能让哥哥──背更久了。真是令人遗憾。
「到了……喂,已经到了哦。」
就算哥哥──放开手,我还是死巴著他不放。哥哥──困扰地摇晃起身体。
「给我下来──」
「呜嘎──」
我掉了下去。砰的一声跌落在地上,彷佛和夏天即将结束时的蝉抢快似的。
哥哥──转动著肩膀,呼了口气。
「背著你的话,店员不会让我们进去吧?」
「是吗──」
「因为那么做就和骑著脚踏车闯进店里的白痴一样。」
好了我们快走吧。哥哥──推著我的背催道。可恨啊。早知道就不要说想买东西,只在这一带乱晃就好。我正想著,不过哥哥──已经先走进店里了。
「算了,也好啦──」
只要回去时再让哥哥──背我就行了。我以轻快的脚步追著哥哥──,进入店里。
而且不是今天也没关系,明天也一样可以要求哥哥──背我。
我跑到哥哥──身边,「不要用跑的,很危险。」哥哥──叮嘱道。他到底以为我几岁了啊?已经这么大了哦!我以两手的手指比出年龄,「打手语?」可是却被哥哥──随口打发掉了。如果觉得这是手语,那就和我的手说话啊,我跟在哥哥──身后继续比划著。
哥哥──和我分别点了一块炸鸡,各拿了一瓶果汁,而且我还多了一个甜面包。不知是不是打算当成下午的点心,总之哥哥──一起买给我了。不是这样啦,虽然我心里这么想,但是没机会说出来,不过算了,乾脆趁机对哥哥──尽情撒娇吧。
店里有提供让人用餐的座位,于是我们一起坐在用餐区吃炸鸡。我们唰唰唰地咬著炸鸡,「喂!」我正想把沾在指头上的油污偷偷抹在衣角,不过已经被哥哥──发现了。
我缩了缩脖子,哥哥──困扰地苦笑起来。
「嘿嘿──」
「不要以为用笑的就可以打混过去。」
可是我们身上没有面纸,所以我决定用哥哥──来擦掉油污。
「欸?用我擦?」
我把手指按在哥哥──的拇指上,用力蹭了起来。两人的手指叠在一起,不断地互相搓揉。直到我的手指不再油滑,我才放开哥哥──的手。在便利商店明亮的灯光下,指头反射出淡淡光泽。
「变得真好看。」
「我的也是。」
我和哥哥──互相秀著手指。哥—哥的手指看起来比我顽健多了,手掌也比我大,好像单手就可以把我从头顶一把抓起来似的。哥哥──总是比我高大,就算我有所成长了,哥哥──也一样有所成长。没办法追上先起跑的乌龟。
我们开始收拾垃圾。哥哥──一面收拾,一面问起我的感想:
「开心吗?」
「超开心的。」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能比得上像这样和哥哥──腻在一起,更能让我觉得快乐。
我没有出国旅行过,甚至几乎没有离开过从小生长的乡村。
就算我认识的世界只有这么一丁点大,但这件事仍然是显而易见的真理。
因为,哥哥──只存在于这里。
「那就好。」
哥哥──也对我的回答很满意。
因为我很满意,所以他也很满意。我们分享彼此的满意。
我觉得这样真是太棒了,句号。
走出店外,我把车票交给哥哥──。
「给你。」
「这是什么意思?」
看著我递出的甜面包,哥哥──歪著头疑问道。
「代替车票。」
哥哥──露出不解的诧异表情。我戳了戳他的背部,「哦哦」,他总算意会过来了。
「回去时也要?」
「我买的是来回票哦。」
「不要先上车后补票啦。」
顺带一提,我连一个人搭电车去名古屋都没做过。
「山彦号129列车,绿色车厢禁烟座位8A。」
「我的背部有那么具体的名字啊……」
哥哥──一面嘟哝著,一面把他的背部交给我。上车。
果然,心满意足。
「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咦?不是回家吗?」
「不够不够──」
我乱晃著小腿抗议。
「我说你啊……」
「因为人家已经很久没和哥哥──一起出门了嘛。」
我直白地倾吐缺乏哥哥──成分的心声,语气中带著些微的消极感情。哥哥──稍微回过头,像是确认我眼神似地端详著我,接著低下头。
「很久没有吗……这样啊?嗯,确实是这样没错。」
哥哥──以奇妙的态度同意我的话。他转头看向前方,肩膀的感觉变得有点僵硬。
「好久没这样了……嗯,那就这样吧。」
那似乎带著深意的含糊口吻让我有点在意,不过既然哥哥──愿意继续陪我,太棒了!我还是在他身后欢呼起来。事后仔细想想,要是能早点发现那段时间哥哥──的态度有点奇怪就好了。
「但是,有一件事我很担心。」
「什么事什么事?」
「没有啦,就是刚刚付钱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钱包里只剩二百圆了。」
哥哥──似乎觉得没钱很丢脸似地傻笑起来。
没钱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就来做不花钱的事吧。」
「不花钱的事啊……去哪边可以不用花钱?不对,应该说做什么事可以不花钱?」
「唔──不然我们去学校。」
我点名了刚好在视线范围里的小学。
「学校?去那边干嘛?」
「去了再想──」
只要能被哥哥──嘿哟嘿哟地背著,不管去哪里都无所谓。
「……这样就可以了吗?应该可以吧?」
去了再想。哥哥──对这个部分莫名地表示同意。
哥哥──稳稳地背著我,看著太阳喃喃地道:
「我们兄妹,还挺奇怪的呢。」
「是吗?」
我没办法确实地理解哥哥──那些话的意思。
以前大家都告诉我,手足之间要相亲相爱,所以我们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不但血脉相通,而且各方面都很相似,不亲密反而奇怪吧?
我如此想著,更加紧贴在哥哥──的背上。毫无缝隙地。
「嗯?」
受到我紧贴在背上的影响,哥哥──的上半身稍微往前倾了一点。
「好热──」
「既然知道很热,就别黏得这么紧啊。」
虽然刚才已经做过了,但我仍然和夏天的蝉抢快似的,有如蝉勾在树干上似地独占著哥哥──的背部。
这么做可以使我心情平静安详,让我想永远待在哥哥──的背上。
可是,想常驻在哥哥──背部的难度太高了。
维持和平是很辛苦的事呢。我涌起牛头不对马嘴的感想。
……这时候的我,压根儿没想过哥哥──有离开我的一天。
得知哥哥──要到外地读书,是在这之后不久的事。
听说哥哥──要去都市念大学,要搬出家里一个人住时,出乎意料地,我的心湖没有泛起任何涟漪。我极为平静地,沉静地,以惯有姿势坐在椅子上,仰望著天花板。就算发现嘴巴因仰头发呆而张开了,也没有让它合上的念头,只是一味地面向上方。
哥哥──他,即将要从这个房间消失了。
抓搔腰侧附近空气般的感觉。这就是所谓的失落感吗?发生了超乎想像的事时,人类甚至连惊讶或恐惧都会忘记,只能傻傻发呆,无法做出任何对应。我眼球僵硬地转动著,外头的光线明亮,每天睡觉时都会对望的天花板上花纹显得相当分明。
心情、时间、天气,三者通常无法同步。想让所有条件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进行演出是很困难的事。伤心时不会下雨,开心时天色阴暗。不可以期待周围的时间和我的时间能够彼此咬合。而那周围的时间,说不定也包含了哥哥──的时间在内。
只有一次,眼泪差点不经意地掉下来。我睁大眼眶强忍,不让泪水掉下。
哥哥──不在了。只有这件事,哥哥──没办法帮我的忙。怎么办?我彷佛倒退回当年般地问著自己,觉得这问题比暑假的绘图日记困难太多了。
就算直接问哥哥──为什么,肯定也只会造成哥哥──的困扰。如果我又哭又闹地耍脾气,说不定哥哥──会因此改变心意留下来。
可是,那么做的我,是得不到哥哥──的夸奖的。
所以我必须正面积极一点。
我有能够相信、应该前进的目标。
很久以前曾经对哥哥──问过的问题,忽地闪过我脑中。
如果我变得很会写日记,哥哥──还会和我一起玩吗?
当然会啊。那时候,哥哥──是这么说的。
哥哥──应该不会对我说谎,所以不必担心他骗我。
哥哥──没有拒绝我,他会接受我。
发现自己只要继续前进就可以了,我心中的阴霾稍微消散了一点。
纷乱的情绪开始渐渐统合,凝聚成一大块,坐落在我胸口中央。
其实事情相当简单嘛。
我打开一旁的手机。加油的噜,宝宝熊在萤幕中为我打气。虽然这可能只是个偶然,但是我觉得,我好像被推了一把。
「嗯,要加油才行呢。」
我做出胜利的V字手势,在心里发誓。涌上心头的焦躁感刮搔著我的皮肤,我难以忍受地扑到书桌前,打开课本与笔记本。从今以后,我不能有任何一次的跌跤。
我必须全力以赴,不能容许任何失败。
虽然这个目标很困难,但是不论道路有多崎岖难行,我都一定要成功走完。
哥哥──有他自己的人生,有他自己的决定。这当然是好事。
但是待在哥哥──身边,和他一起奔驰,是为了我自己,是我的人生。
假如哥哥──走到很前面的地方去了,我只要追上去就行。
即使我的腿很短,但是只要拚命向前跑,肯定还是能缩短距离的。
以前往哥哥──身边为目标,我开始了不断冲刺的每一天。
蝉鸣有如厚实的墙壁,不停地朝耳朵逼近。时节进入平凡无奇的夏季,我窥视著梅雨季过后,有如从厚厚云层中穿透而出的晴空,强烈的阳光热辣辣地照射在刚起床的脑袋上。眼球深处彷佛浸泡在热水中般炽热,暑气与蒸气一下子笼罩在肌肤上,令人犹豫著该不该向前走。
在严冬中写出这样的开头,也算是件有趣的事。虽然无法让温度升高一点。
我会趁著念书的空档写小说兼作休息。话虽这么说,不过最近几乎变成了开场练习,很少写到完结。由于不能让成绩退步,小说的进展难以渐入佳境。我觉得能同时兼具课业和社团活动的人真是太厉害了。
我成为高中生。没有升上国中时的那种感动或是碰上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平淡如水般地度过每一天。当然,这完全是因为哥哥──不在家里的缘故。哥哥──不在家的日子,我只能日复一日地听著梁柱与屋顶发出的吱呀声。该在的东西不在原位的焦虑感,无时无刻地侵蚀著我的皮肤。
我努力地安抚、压抑著那些焦躁,把完全是为了某个特定的日子使用的知识拚命塞进脑中。
两年后考上哥哥──现在就读的大学,是我高中生活的全部目标。由于该做的事早在入学前就确定完毕,因此我的成绩一直稳稳地维持在前段班。维持著成绩,拚命地拚命地奔驰,追到哥哥──身边。其他的梦想全都可以等达成这个目标后再来实现。
哥哥──连过年时也不回家。虽然不明白原因,而且他也不可能想躲著我,但是这些态度告诉我,哥哥──有他的个人考量,是为了实践那些事,所以才不回家的。不过那是哥哥──要处理的问题,我不需要在意。
如果说不寂寞,就是在说谎。可是这股感情意外地不难忍受。
小时候我很爱哭,但是现在已经不会流泪了。和哥哥──分开后,我觉得自己连心肠都变硬了。喜怒哀乐,只要哥哥──不在我身边,我就无法产生任何情绪。没有哥哥──的话,人生之路就会变成一片泥泞,使人走起来完全没有知觉。但就算失去所有感觉,我还是要拚命地直线前进,尽可能地缩短和哥哥──之间的距离。
「…………………………………………」
我在纸上用力写字,回想起写绘图日记时的事。
独自生活的哥哥──,现在一切安好吗?希望他不要偷懒,好好地煮饭做家事。不过哥哥──还住在家里时,我从来没看过他做那些事,真的没问题吗?应该不会变得很臭吧?哥哥──原本的味道很好闻的说。
「啊,对了!」
想到这里,我意识到自己应该学烹饪才对。高中毕业后,我会和哥哥──念同一所大学,也就是说,我会和哥哥──住在一起。可是妈妈不会和我们住在一起,所以我们必须自己煮饭才行。既然如此,我就有表现的机会了。
在好久不见的情况下展露料理技巧,哥哥──一定会很惊讶。
一旦想像起那种场面,我的嘴角就会忍不住地扬起。我自己也知道。
既然如此,就该即知即行。我走出房间下了楼,妈妈现在应该很闲吧,我到客厅一看,她正在玩翻花绳,果然很闲。我兴奋地跑到妈妈身边。
「妈妈,教我煮菜。」
怎么这么突然?妈妈觉得不可思议似地睁大双眼,接著稍微笑了。
「我想先把厨艺练起来。」
为了和早晚会追上的哥哥──一起生活。
好!妈妈扔下以绳子编出来的螃蟹站了起来。螃蟹一下子就松开,软趴趴地失去形状。我不太喜欢螃蟹,但是喜欢虾子。要学会炸虾才行。
该学的料理太多了。虽然很辛苦,不过反正我全都不会,所以这样反而好。
这样一来,进步时才会更有成就感,能够成为我持续练习的动力。
在高中的教室里,很少有机会能听到我的声音。
基本上,我不和任何人说话。这一点从小学到现在都没变过。不对,是从幼稚园到现在。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了。我没什么原因地一直低著头,其他人也没什么原因地不找我说话,所以我只能没什么原因地虚度光阴。虽然以前会在意这种事,但是现在,我反而觉得这样子轻松。
因为我不觉得有交朋友的必要。
因为朋友不会变成哥哥──
虽然难以用言语说明,但这就是最深层的原因。除了最想要的东西之外,我没有多余的心力能热情地收集其他东西。而且假如放松下来,执著心说不定会跟著变弱。我很害怕变成那样。
所以今后,我也不需要任何朋友。
上课时,我会专心听课,休息时间就一直练习转笔。自从在房间里见过哥哥──转笔后,我就开始私下偷偷练习,可是一直没有进步。我不是手巧的人,所以才老是需要哥哥──的帮忙。
但就算如此,现在的我至少有办法自己写日记了。而且我有信心,内容会比同年龄的人来得优质。因为那些人都没有为了写出文章,一天至少练习写出一行句子。只要能持续不断地写出与简讯或电子邮件不同品质的句子,就能具备最基本的写作能力。就这种层面来说,那些断尾的小说也许更接近日记吧。
我的文笔进步了。
现在的我,写日记时应该不需要哥哥──的帮助了。
就算如此,我想,我还是会装成写不出来的样子,找哥哥──帮忙吧。
因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目的是开开心心地和哥哥──腻在一起。
不管进步,还是熟练,只有当那么做能得到有价值的成果时,它们才会显得重要。假如它们与目的无关,就有如敝屣了。
我认为,一件事情,比起过程,最重要的是结果。
假如无法达成预期的结果,那么过程甚至算不上过程,而且也绝对无法走到阳光下脱离阴影。
我害怕变成那个样子,所以不敢把写出来的小说寄去投稿。
现在重要的是念书。尽管还能把这件事当藉口,但是总有一天,我迟早必须面对投稿的事。
不过到时候,哥哥──应该会陪在我身边的。
无论我再怎么练习,还是没办法让笔持续旋转。
因为我一直是这个样子,所以高中生活乏善可陈。教育旅行中没特别和任何人聊天,也没加入小团体,而是一个人在观光区闲逛,吃过饭后打道回府。不过,像这样与他人保持距离的话,就能加以观察其他人的人际关系,看出他们之间的距离感与因对象不同而改变的态度。算是很好的学习方式。
比如这个人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喜欢对方,或者是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其实会细心地注意到许多事等等。
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呢。我经常浮起这种事不关己的想法。
自从开始写小说后,我观察、思考事物的时间变长了。因为这么做,能把感受到的事作为写小说的材料。不是单纯地描写景色,而是把从景色中感受到的东西写成文章。我觉得这是很重要的部分。
文学创作中的「真实感」,关键不在于是否来自现实,而是能不能使读者信服。我记得在哪本书里看过这样的论点。就算剧情有点矛盾,进展有些随便,或是描写得不够详细,只要让读者觉得无所谓就没有问题了。
我的,我所感受到的东西,能够让其他人接受吗?能引起其他人的共鸣吗?问哥哥──的话,当然可以啊,他应该会这么说吧,但是只有那样是无法成为小说家的。虽然只要能够得到哥哥──的夸奖,我就很满足了,可是──
成为小说家的话,说不定能得到更多哥哥──的夸奖。
所以,我想成为小说家。
基于这种动机而立志成为小说家的人,说不定只有我而已吧。
而且哥哥──唯一的妹妹就是我,所以没有问题。
写作,用功,写作。
从旁人的角度看来,我是无可挑剔的优等生。我总是安静地坐在桌前,热心地写些什么。而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怠于学习。深知前方有非跨越不可的障碍在等著自己的我,就算倾注再多时间在念书上,也无法完全消除不安。
我比学校里的任何学生都认真放眼未来。我有这个信心。
因为我的目标极为明确,也已经完全辨识出自己该走的道路了。我无时不刻地看著哥哥──的所在之处,以此为终点前进,没有任何迷惘。只要留意著不掉入路上清楚可见的陷阱中,梦想中的未来保证能够实现。
成绩、考试。我顺利地越过这些关卡,老师甚至说,我可以去报考排名更前面的大学。
可是我不会抬头或低头去看更高或更低的目标。
一直以来,我的目标就只有正面直视的,那唯一的一间。
就是哥哥──所在的大学。
得知我想念的学校时,啊啊,果然是这样,爸爸妈妈没有特别反对。彷佛割除了脸上赘肉似的,他们只是以这种淡漠到清爽的表情表示理解。
即使没人催促,我还是会主动用功念书。说不定是这样的态度让他们猜到的吧。
接下来的入学考,很简单。
只要把死命背下来的东西发挥出来就行了。
写小说时反而更常停笔。尽管我写小说的速度不快,却也不是一、两天就能达到的成果。是经过日积月累的练习,才总算走到这里。以那年暑假的绘图日记为肇始,不断地书写到今日而得到的成就感,对我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感受。
考试结束,我在建筑物外头仰望天空,觉得阳光有种神圣清爽的感觉。
放榜。在河水也回暖的春季,我得到了理所当然的回报。
当年哥哥──离家的季节。
彷佛搭乘在提早散落的樱花花瓣上似的,我也离开了家门。
我已经会煮菜了。
也会一个人搭电车了。
有办法自行选择人生之路了。
往前大步走三步,飞跃性地加快速度。
如果是现在,不管哥哥──在哪里,我都有办法去见他。
我背起各式各样沉重的行李,彷佛要被那些行李淹没似的。
我踏出步伐,前去追逐哥哥──
「哥哥──我回来了。」
总算回到自己的安身之处。带著这样的含意在内,我自然而然地说出了那句话。
累积在胸中的泪水,如今正不为人知地,潸然欲滴地颤动著。
「咿嘻嘻──」
「有够奇怪的笑法。」
面对著哥哥──,我不由自主地笑著,哥哥──也跟著笑了起来。三年不见的哥哥──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不过好像比以前又更高了一点。可是我在高中健康检查时,只增加了一个指尖那么多的身高而已。难道说大都市的氧气浓度比较高吗?
就在我告诉哥哥──自己今后要一直住在这里之后,「我没听说啊──!」哥哥──惊叫起来。
我也没说过啊──我很想这样回答。
我笑咪咪地看著哥哥──,但是他的眉毛与嘴唇却扭动不已,展现出非常痛苦的表情。看著他那痛苦的模样,我开始觉得不安。
难道哥哥──不想和我一起住?
我胸口骚动了起来,觉得自己好像快要腐朽、崩塌了。
可是──
「算了,随便啦……」
就算面对各种紧急状况,也能处之泰然的哥哥──真是太优秀了。
如此这般的,我得到哥哥──的同意,再度展开了与哥哥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生活。
而且这次没有爸爸妈妈,只有我们两人。
彷佛住进了梦中国度似的,我无法不感到欣喜雀跃。
「你是大学生啊──唔──嗯──」
哥哥──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歪著脖子喃喃呻吟。为了回应他的期待(?)我摆出了好几种煽情的动作,可是却换来更多哥哥──的呻吟,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这种设定太勉强了吗?」
「你说设定是什么意思啊哥哥──」
我可是如假包换的大学生哦──我不高兴地鼓起脸颊。虽然我也知道自己的外表成长速度有点偏慢就是了。
但是离满二十岁还有一段时间,不能这么早就放弃希望。
说不定哪天会哗──地一下子抽长变高,连骨架都变得判若两人。
「还是有机会的。」
「不可能不可能。」
哥哥──乾脆地否定我的想法。呜嘎──我跳起来,以手臂勾住哥哥──的脖子,巴在他身上。哥哥──把我抱了起来,「你到底是在生气,还是在笑啊?」他以手指抚摸著我的脸颊,说道。正如他说的,我只是一面笑,一面装成生气的样子而已。
「像这个样子,感觉好怀念哦。」
「……是啊,和那时候完全没变呢。」
哥哥──指尖的动作很轻柔,彷佛在拾起记忆的绵絮似的。
接著,他开始以手指梳理起把下巴顶在自己胸口的我的头发。
光是这么做,分离时造成的空洞就被完全填满了,我的心渐渐恢复完整。
顺便一提,哥哥──说的完全没变是一种精神上的乡愁,不是在笑我外表完全没有变化。
应该吧。
先不提外表,我的内在可是成长了非常多哦。
我稍微展现了一点自己的成长,在哥哥──面前施展厨艺,煮出妈妈亲自传授的料理。正如我预期的,哥哥──一脸惊讶地僵住了。接著,有妈妈的味道,真让人怀念等等,哥哥──说了很多很多夸奖我的话。不过即使吃完饭了,他好像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居然……做得出这些料理啊。」
哥哥──瞪大眼睛,不住地打量著我,而且还把我的手抓起来,轻轻戳著我手背。
「用这双手……」
「您对这双手有什么不满吗?」
我用力地握出拳头,可是哥哥──还是戳个不停。
就连我自己看来,我的肌肉还是软趴趴的。
呣呣,真气人。
「感受到了时光飞逝啊──」
哥哥──抱著头在地上打滚起来,很少有机会看到这样的哥哥──。虽然他的反应太夸张,让我有一点点不能接受,但我总觉得哥哥──其实是很高兴的,所以我也很开心。努力学习厨艺得到回报,实在是太好了。
如此这般的,我与哥哥──开始了和梦想中一模一样的同居生活。
大学嘛……唔,很普通吧。
没什么特别的大事,只要有时间,我就开始写小说。由于我不像高中时那么拚命念书,因此时间就像白开水般清淡稀薄。只有上学时哥哥──送我到坡路下端,还有放学时在坡路下端接我回家的这两段时间,是大学生活中唯二的快乐时光。虽然我还是被哥哥──当成小孩子看待,但是知道他果然非常在乎我,让我很开心。
……可是──
在同居生活中有件事让我很在意,就是哥哥──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是我觉得应该有。
哥哥──的态度、氛围、房间的感觉……等等,许多大大小小的部分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每当哥哥──从我身上移开视线时,就有一种以湿润的眼神看著其他人物的感觉。
因为长久以来我一直注视著哥哥──,所以才有办法察觉这件事。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许多温馨的回忆变得淡薄。
所以就算哥哥──「做错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如果哥哥──真的有女朋友,我该怎么办?
如果哥哥──的女朋友来家里玩的话?
……讨厌,我好像没办法和她好好相处呢。
就在我不停地担心这种事之下,假日到来,哥哥──难得地问我要不要出门。在这之前,哥哥──发呆的时间变多了。虽然我猜应该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还没有开口问过哥哥──。不过能和哥哥──一起出门,让我纯粹地觉得很高兴。
而且事实上,和哥哥──一起出门也真的很快乐。和哥哥──假装成情侣买电影折扣票、和哥哥──一起吃甜食。我做了很多想和哥哥──一起做的事,填补了心中的空缺。
这就是和哥哥──住在一起的生活呢。我再次觉得感动万分。
等到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我环顾四周,见到几名男女。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趁机发问。因为我想早点把事情厘清。
「哥哥──,你不会想结婚吗?」
我注意著让自己像是不经意地发问似地打探道。
出乎意料的问题让哥哥──露出困惑的表情。
「没有那种预定呢。」
「以后呢?」
「目前完全没有那种念头。」
「哦。」
我装成很平静的样子。从哥哥──的态度可以看出他有事瞒著我。真的有女朋友吧?我无法不感到不安。送进口中的甜点滋味变得淡薄,虽然甜味在舌尖扩散,可是无法传达到心中。
我继续深入刺探,最后总算让哥哥──说了真话。
哥哥──有女朋友。
虽然有,不过已经分手了。
我想,应该是最近的事,是我来到这边之后才分手的。
虽然哥哥──没有告诉我详情,可是我猜得到,就是这样。
哥哥──对我坦白之后。
「对不起。」
他对我道歉,承认一切全是自己做错了。
我紧紧抱住哥哥──,各种情绪因为这句话而激动不已。
震撼手腕的感情,震撼颈部的感情。觉得脉搏似乎有自己的呼吸。
大量的后悔与热情如鼓锤般敲打著心脏。
以及──
潜伏在心中最深处的,最厚实的感情──
我赢了。
梦想,必须亲自孕育,亲手摘取才行。
就算把别人托付的,孵到一半的蛋拿来加温,孵化出来的也不会是自己的梦想。
「你好像很高兴呢。」
隔天。哥哥──一醒来,立刻发现我心情好得不得了。那是当然的呀──我笑容满面地回道。哥哥──选择了我,决定和我一起生活。
可以说,我完成了自己最大的梦想。
而且我和哥哥──的世界也因此变得更稳固了。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虽然我没有说出来。
「欸嘿──」
我好想立刻躺在哥哥──的脚边打滚。
进入暑假之后,时间就变多了。可以拿来写小说啊。虽然这么说,但是我平常上课时写习惯了,就算一下子给我很多自由时间,也没办法改变原本的写作速度。
为了找工作,哥哥──变得很忙,现在不能太打扰他。假如哥哥──没工作,就很难继续住在这里了。毕业后,老家就不会再汇生活费给哥哥──了。所以哥哥──,你要努力找到工作哦!我会全心全力帮你加油的。
如果我写的小说大卖,被好莱坞拍成电影赚尽美国人热泪的话,就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了。我一面写著连投稿都没做过的小说,一面在脑子里天马行空地妄想起来。
有一大堆钱的话,我想和哥哥──一起去旅行。
虽然我很不爱出门,不过如果是和哥哥──,不管去哪里,看到的应该都是很美的风景吧。
我一面沉尽在那样的梦里,一面用力地写小说。卡稿时就扫扫地,洗洗衣服,不知不觉间变得汗流浃背,衬衫紧紧贴在皮肤上。彷佛全身上下都吸收了暑气似的,觉得又闷又热。光靠一台电风扇,想吹凉整个房间是不可能的事。
「……嗯──」
我将双腿交叉在一起,扭动著身体,考虑了一会儿后,决定去洗澡。
满身大汗地躺在床被上很不好,而且我也想试试在白天洗澡是什么感觉。
我在浴缸里放水。
热水哗啦哗啦地放满后,我脱下衣服,哇啊──地跳进浴缸里。
夏季的白天结束得晚,窗外的阳光仍然相当明亮。
我在这种时段坐在浴缸里,蝉鸣变得相对清晰响亮。
「……呼──」
不可思议的感觉。
水面在蝉鸣中不停地弹跳著。
住在老家时,我只能在周遭安静下来之后的夜晚洗澡。
也许是因为这样吧,所以才会觉得可以不顾时段地洗澡很自由,心情因此轻飘飘的。
同时,原本屏住气息沉潜似的景色,也接连地变得立体起来。
浴室里的白色墙壁。蒸腾的热气押住我口鼻,使呼吸变得有些不顺。我以视线追逐著蒸气,另一端是没什么水渍的天花板。蒸气与宛如包围著浴缸的素色浴帘混在一起,凝结生成的水珠滴落在水面上。
我让手脚在水中舒展开来。
蝉鸣声被温度融化,钻入肌肤,渗入手脚之中。
心境变得从容时,世界也会跟著宽阔。
过去垂著眼帘的那段时光里,一直被我无视的各种景色恢复了生命,透出鲜明的色彩。
丹!被人呼唤著名字,彷佛泡影破灭似地,我啪地惊醒过来。看来我是以手托著脸颊时,不知不觉地打起瞌睡了。我的同事刘走进研究室,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对他含糊一笑,掩饰其他研究者全都忙得不得了时,只有我一个人在打盹的事实。
刘摇晃著和我一样松垮垮的白色实验衣,在研究室里绕著圈子。那是他独有的消除压力法。你的研究进展得如何啊?他半开玩笑地问著,普普通通啦,我撒谎道。刘似乎正忙著进行新建造的太空船的模拟实验,没时间像我一样悠哉地在桌前发呆。他在研究室里转来转去代替散步之后,拍了拍我的肩榜,离开房间,留下我独自坐在研究室里。我伸了伸懒腰,忽地想到一件事,站了起来。
我按下设置在门边的开关,研究室暗了下来。
只剩萤幕的微光幽幽地照亮房间。
夜半星光倾泄在地板上,汇集起来,濡湿成水泽。
我正想把手插进实验衣的口袋里,但是又想起来没办法那么做,只好把失去归处的右手提高到自己面前,将五指大大地张开。成年后的手,比自己以为的更细瘦无力。就已经捕捉到梦想的男人而言,这只手似乎有点颓靡。
我注视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回到座位,靠躺著椅背,仰望天花板。
以被幽暗的墙壁阻隔的辽阔天空为画布,在脑中描绘繁星。
这样真的好吗?我的喉头微颤。
我已经解开谜题了。花了大半辈子,解开了家族代代相传的信息。不属于任何星球上现存语言的,那段看似语言的信息的真意。虽然我的祖先也不知道那东西为什么会被送到自己家里,但是总有一天,那信息必定会成为什么重要大事的开端。我的祖上如此相信,并不断地解读到今天。
结果就是,即使我被同事们视为笑柄,终究也爬上了某种专业领域的顶点。
光是身在能够作梦的场所,有办法藉著各种优势达成梦想,就有奋斗的价值了。接著就是,接受那流传至今的肇始之梦的意义,并思考该如何对应这件事。
……可是。但,可是。
穿越久远的时空,送达此处的异乡人的信息。真的可以是这样的内容吗?
就连我都无法百分之百相信,所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尽管如此,对幽微星光的憧憬,仍然填满了我的口袋。
「……一开始时明明很顺啊。」
直到开头的第一节结束为止,明明下笔如飞的。但一鼓作气,后继乏力是我的坏习惯,大概吧。标题是填满口袋的糖果……唔,还是算了。剧情必须更加高潮迭起,否则应该无法通过审查。
应该想一些更杀气腾腾,又惊悚又有谜题的故事。不引起评审注意的话,就会被淹没在众多投稿作品之中了。
暴力。我握著拳头,咻咻地朝前方挥出。
但如果是和哥哥──同居的生活,我希望能过得愈安稳愈好,不需要任何具有刺激性的因素。
风波不兴地,只要牵著彼此的手,一起向前走就好了。
我收回了拳头。
「……啊,对了。还是要找哥哥──才行。」
在投稿之前,我想让哥哥──先看过这次的作品。
其实,让哥哥──确认作品写的如何,只是次要事项。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哥哥──是我预设的首席读者。
我希望哥哥──能比评审更早看过我的作品。
因为,如果没有从哥哥──身上感受到的东西,我就无法持续地写到今天。
一切的起始,是空白的绘图日记。
我不停地写著,走过漫漫长路,来到这里。
明天要写出什么样的绘图日记呢?
图画的部分里,一定会有哥哥──的身影吧。
就算不特意突显,自己写出的作品中还是会栖宿著许多微小的自我。只要重头检视就会发现,即使努力不去彰显自己的真正想法,还是会被读者见到自己脑袋中的东西。
所以,必须具备相当大的勇气,才能让别人以那种方式窥视自己。
虽然我觉得哥哥──连我的发线位置都一清二楚,可是说到把自己的作品拿给他看,我还是有一股强烈的抗拒感。
但毕竟哥哥──是我的首席读者,而且就算是我的其他各种第一次,我认为也全都属于哥哥──,所以这是一条必经之路。
经过一番曲折回转的交涉后,我总算把稿子交给哥哥──
交给哥哥──的稿纸,感觉起来就像情书似的。
「哦哦,我妹妹写的小说呢,哦哦──」
哥哥──的反应有些微妙。我想,他应该也因为事出突然而相当动摇吧。
「唔──让我看看……」
「不要念出来啦──!」
哥哥──实在很厉害,总是可以精准地击中我最脆弱的部位。
呜,难为情的程度超乎想像,我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在黑暗中忍耐著。要忍到哥哥──看完小说为止。要放空,要进入无我无相的无心境界。由于被子遮住了头脸,因此被窝里不但闷热,而且呼吸还变得有点不顺,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闷热闷热闷闷闷热。
我忍著忍著,似乎在经过好一段时间后,不知不觉地睡著了。
「呼嘶──」
「我看完了。」
这句话使我于瞬间完全清醒。我跳了起来,跪坐著朝哥哥──蹭过去。
哥哥──抿嘴静默了片刻,接著脸上浮起笑容。
「很好看哦。」
「啊……」
看完之后的感想很正面,让我松了口气。
然后──
「感觉不像你会写的小说呢。」
「嘿嘿──」
我觉得很得意。
「字也变漂亮了。」
「就是嘛就是嘛──呼哈哈哈呼咪。」
我得意忘形了起来,下场是被哥哥──捏住鼻子。不过为什么他一副捏不太起来的样子?我的鼻子可不低哦。
「嗯,不过很好看哦。和普通的小说一样呢。」
「很普通的小说?」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就像书店卖的小说一样……嗯嗯,很厉害哦。」
不知为何,反而是哥哥──难为情地搔头扭来扭去。看起来挺可爱的。
哥哥──把手掌平放在稿纸上。
他以敬慎的表情抚摸著纸面……有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明明是还没投稿,也没得过奖的小说。
「你要变成小说家啦……」
「还没啦。」
我旋转著手臂说道。也有可能永远当不上小说家。
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但是既然哥哥──说很好看,那我就再继续努力一下吧。
因为,如果能够实现梦想的话──
哥哥──一定会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一样为我感到高兴的。
……然而,过了一阵子之后。
令人遗憾的,我的小说被刷掉了。
哥哥──觉得好看的小说,世人不喜欢。
然而是因为世人没有眼光。
能对我做出正确评价的人只有哥哥──,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所以下次投稿时──
我要写出没那么有趣的作品。
编辑先生每称赞我的得奖小说一次,我就在心里诧异一次。
我在写的时候没有那种深意,伏笔什么的也只是单纯的偶然。
第二次投稿时,我幸运地得奖成为小说家。如我所料,没那么有趣的故事反而顺利获得世人的赞美。如果要问说是哪部分不有趣呢,就是内容处处与我的价值观相反。我在作品的思想方面,漆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谎言。
可是,大家却对那种作品赞不绝口。
原来一般人都是那么想的啊?所以我才不喜欢和其他人相处。我体悟到这个事实。
为了活得像自己,我势必得反抗大众的价值观。
也就是说,我没有任何理由,非让自己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不可。
就帮助我认清这个事实的角度而言,得奖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不论如何,今后我即将以写小说为工作了。而且还能赚钱,能帮哥哥──减轻金钱方面的负担。只要一想到这里,我就心脏怦怦狂跳不停。同时,我也因为达成了巨大的目标,梦想即将实现而得意到差点飞上天。我的梦想就是,被哥哥──大大地、大大地夸奖。
就算背起全世界最棒的妹妹,把妹妹举高高,我也完全没问题哦哥哥──
听说我得奖的事,哥哥──先是愣住。
接著,他马上就──
「恭喜啊。」
哥哥──笑眯了眼睛,恭喜我得奖。
在两个表情之间,哥哥──以极为夸张的表情掩饰自己的眼神。
当时的我开心到没有注意到那极度细微的差异。
因为我太欣喜若狂了。
不过,也有令人难过的事。
我和编辑先生讲电话时,用的不是以前那只手机。电池已经没有续航力的手机不能带到东京使用,不得已,我只好换成新的手机。而且在换新机时,店员还说,充电器太旧了,用起来很危险,最好别再充电了。
手机里,有我唯一的友人宝宝熊。
虽然我把旧手机带回家,但是,已经再也见不到宝宝熊了。
起初,我不觉得特别难过,可是在发了几天呆后,眼泪不经意地掉了下来。
一旦开始哭泣,溃堤的泪水就很难停止。
宝宝熊现在在哪里呢?
这是我第一次失去朋友。
如此一来,今后我就能生动地写出失去友人时那种痛彻心腑的感情了。
我努力地想出各种正面积极的理由,但还是无法成功转换心情。
……接著,又过了一阵子,出版社要我去参加颁奖典礼。
虽然我不想去,可是好像不能不去。
尽管不意外,不过颁奖典礼中没有任何我认识的人。真讨厌啊,我低调地躲在会场一角。
其实我很希望哥哥──能一起过来,但是哥哥──要上班,不能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好想快点回家。我低头坐在椅子上。不能在外头坐成平常那种坐姿,让我更焦躁了。
就在这时,地面上一道人影朝我走近。我以为是编辑先生,抬头一看,是其他人的脸孔。
「果然有在哪里见过你……」
和我一样得奖,刚才点头寒暄过的男人,朝我走近,眯著眼睛看我……怎么回事?
虽然他说以前见过我,但我对他可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哦。恐怖。
「到底是在哪里呢──……啊,对了,是在工厂……你送便当到工厂给你哥哥的时候……」
那个人说的特徵和职业,确实和哥哥──完全一致。
看来他和哥哥──在同一间工厂里共事过。
「咦?呃……是的。」
他是哥哥──的朋友吗?如果是的话,就能稍微令人安心一点……好像是这样?
又好像完全不是这样。
哥哥──的朋友。
幸好不是女的。我稍微浮现这种想法。
颁奖时,我紧张到好几次差点跌倒。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部分。
我一向受不了热闹的场面,包含台上过亮的灯光在内。
典礼结束后,出版社带我们参加类似庆祝会的活动。我心里又多了好几个真讨厌。
庆祝会上,哥哥──的朋友过来找我,说想和哥哥──聊聊,问我可不可以帮忙打电话。这个人虽然是哥哥──的朋友,可是完全没有哥哥──度呢。我狐疑地想著,不过还是拨电话给哥哥──。讲完电话后,哥哥──的朋友依旧不肯离开我身边。
他笑咪咪地找我说话。
也许他觉得自己笑得很像好人吧,不过嘴角勾起的角度反而造成了反效果,看起来很吊儿郎当,让人拉起警戒的防线。
「你很可爱呢。」
「咦?呃,谢谢……」
他说道。过了几拍后,我才发现他是在称赞我。
感觉完全不一样呢。可是,我只有这种想法。
由哥哥──说出的可爱中带著滋润的成分。
我收下那些话,深深地吸入身体里,被哥哥──疗愈。
可是眼前这男人说的可爱,就像乾燥的黏土一样。
把两个人说的「可爱」写成文字的话,是完全相同的两个字,但中间的差距却有如天壤之别。
有太多东西是小说无法表达的。
和我同届得奖的小说家不知道我的想法,继续滔滔不绝地道:
「你和你老哥很不一样哦。看起来很乖巧,而且有种很值得人疼的感觉,很可爱呢。」
「为什么这么说?」
对方说出了我无法当成没听到的话语,我当然非反驳不可。
彷佛被我的怒气吓到,和我同届得奖的小说家僵住了。
如果是武侠小说,我已经一剑把他斩成两半了。
「哥哥──明明又可爱又可靠,是我最棒的哥哥──。」
这个人到底懂哥哥──的什么?
愈瞭解哥哥──的可爱之处,就愈清楚这个人什么都不懂。
他不可能看过或听过哥哥──的可爱之处。因为除非情况相当特殊,否则哥哥──根本不会展现出那一面。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就擅自批评哥哥──,我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个人的想法,也觉得那些话很无聊,甚至想警告他不要乱开玩笑。
「呃,你怎么了?」
我扔下被我吓到的那个人,迅速离开了。
怒气使我走得非常快。
「她是怎么搞的啊……」那个人小声说著,我才想说这句话呢。
也是有那种让人极度不愉快的家伙呢。
我绝对不可能和那种人好好相处,也不想和那种人相处。
本来以为那个人是哥哥──的朋友,但我现在知道了,他绝对不是。
刚才还为此打电话回家,真是对不起哥哥──。我很想立刻向哥哥──道歉。
因为我没有勇气当面呛那个人,所以直到躲进暗处之后,我才小声地开骂。
滚到一边去啦,呿呿呿──
只要拋下执著,身体就会变轻了。
因为会连自我也一起拋弃。
没有人知道,这么做是好还是坏。
但是,假如误以为这么做「能变轻松」,这件事将会变得无足轻重。
走下坡的人反而有机会。不知是谁这么说的。
但是当自己走下坡时,到底该怎么做,才有机会呢?
必要的是,否定自己做过的决定的勇气。
靠自己察觉自己的错误,是很困难的事。
但是,能够决定自己是否错误的人,只有自己。
我写了很多这类的句子。写出这种好像相当有深度的句子是我的拿手把戏。只要信笔一挥,就能写出许多实际生活中想都没想过的,看似格言般的句子。
这似乎就是编辑先生说的「才能」。
看样子,我似乎有说谎的才能。
「唔──嗯……」
哥哥──正拿著写满谎言的新书,沉吟不语。
「怎么了?」
「唔……形象不太……」
哥哥──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接著歪头看著我的新书。每次我出新书时,哥哥──好像都是这种反应。我的形象?
我摆出很有文豪风范的姿势。具体来说是把手抵在腰上。
「你腰痛啊?」
「哎呀。」
但是哥哥──似乎只觉得我在做腰部伸展运动而已。我立刻停止摆姿势,思索起来。
思考,是我的基本。
……是因为书里充满谎言,所以哥哥──才会觉得为难吗?
我的确是满书谎话没错,可是有件事不能被误会,我加以澄清:
「和哥哥──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很诚实的哦。」
我直视著哥哥──,发自肺腑地说道。
「啊?哦,呃呃……诚实?」
哥哥──依然歪著头。看来我们两人出现了想法上的歧异。
明明只要是关于哥哥──的事,我大致上都很清楚。
总觉得最近这类的歧异愈来愈多了。回头想想,似乎是从我当上小说家后,这种情况开始渐渐变得明显……为什么呢?
平常四目相对时,哥哥──的表情总是很安稳,有时还会带著点搞笑的感觉;但是一移开视线,哥哥──的脸上就会失去活力,眼中浮现的是与工作造成的疲劳不同的心累,使我无法不感到乾枯。
哥哥──对我隐瞒了某些心事。
而且那些是他难以处理的事,把他逼得很累。
到这边为止我都懂,可是我没办法知道详细的情形。
如果哥哥──不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就等到哥哥──说出来为止。
反正我会一直待在哥哥──身边的,所以没问题。
「那个啊,哥哥──」
「什么事?」
「如果你有伤脑筋的事,要跟我说哦。」
我会成为你的助力哦。如果是为了哥哥──,不管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做到哦。
我弯起手臂,用力隆起、强调我的二头肌。哥哥──惊讶地呆住了,接著五官扭曲成一团。虽然那个样子看起来像是在哭,不过立刻又变回和平时一样的笑容。
「谢谢你啦。」
我没有伤脑筋的事啦。哥哥──彷佛这么说似地,把手放在我头上。
掌心的温度使我感到安稳。
不过,这也是谎言。
虽然知道是谎言,但还是能够让我安稳。
从哥哥──那儿得到的东西,总是如此积极、正面。
成为让我笔直地,强而有力地前进的力量。
这世界上还有其他比这更正确的事吗?
不可能有。正因为我很清楚这点,所以我绝对不会离开哥哥──身边。
为了走在哥哥──的身边,今后我也会付出全部生命与时间,努力追上哥哥──
因为我早已确定,和哥哥──一起活下去,才是我人生的正确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