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下 27

在不会忘记任何事的人眼中,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过去与现在的建筑物情景交叠在一起,使轮廓变得模糊;人们身上带著残像,与乡愁之类的感情无缘。是那样的人生吗?

因为我是凡人,所以当然会遗忘各种事情。

就连该记得的事也常常会想不起来。

所以,因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打开抽屉时,就有种窥视自己记忆的感觉。小学时代没用完的铅笔、数字部分已经剥落的量角器。直尺则收在母亲缝制的笔袋里。虽然一直收在抽屉里,但仍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一拿起那些东西,就会勾起相关的记忆。这么说来以前还被偷过脚踏车的踏板呢。甚至会连带想起不相关的往事。

我从抽屉中拿出需要的东西,迷惘著该不该整理剩余的物品。

地球马上就要毁灭了,清理抽屉真的有意义吗?我思考起这个问题。

「哦──」

我浏览著出版社送来的新书开头部分,这次是怀旧情怀啊?我肤薄地浮起这样的感想。

与过去的作品不同,妹妹这次的书是出在读者年龄层较高的书系。描绘在封面上的少女,彩度也比平常低了一点。

书名是《与流星相伴》。虽然是老王卖瓜,不过我妹妹还真了不起,轻轻松松就能想出如此余味十足的书名。毫不费力地想出这样的名字,就是所谓的才能吧?八成就是这样。

「这次的感觉怎么样?」

妹妹的手放在地上,坐在我身边,猫咪般用脸蹭著我问道。她每次都这个样子。虽然我知道妹妹急著想知道我的想法,但是书才送到家里十五分钟就开始要求说感想,我也是很困扰的。

「母亲缝制的笔袋啊……不就和你在老家的书桌抽屉一样吗?」

虽然说创作基本上是一种凭空捏造的活动,但是最根本的部分,应该还是出于作者本人的人生经验吧。

「这是为了追求真实感哦,哥哥──」

「真实感啊──?」

头发,柔软滑顺;眼珠子,又圆又大;脸颊,娇柔细嫩。

我望著说出实际年龄反而没有真实感的妹妹发呆,妹妹不高兴似地皱眉:

「你在想什么没礼貌的事对吧?」

哦,很敏锐吗。我笑了起来,妹妹鼓著腮帮子,嘟起嘴巴表示不满。

「哥哥──是蛋笨。」

「蛋笨?」

「蛋─笨蛋─笨。」

她一边说著,一边把身体缩成一团钻进我怀里。喂喂喂,对于硬要闯入我拿著书的双手与坐著的双腿之间的妹妹,我不禁苦笑起来。接著,妹妹翻身躺在我腿上,鼻子发痒似地扭动身体并笑了起来。极为满足的笑容。彷佛被安置在应有的位置上似的。

看著那样的妹妹,我觉得我脸上的肌肉神经也松懈了下来。

思考有如被打上岸的水母,软趴趴地瘫成一大片。

在宣告自己不能搬家,想继续住在这里之后,又过了一年多。夏季到来。

妹妹的第二十七个夏天。旋转的行星提供了我们一生只能造访一次的旅行地点。

如同我那时宣告的,我们现在还是一起住在那间公寓的小房间里。

说不定,今后也会一直住下去。

自从那件事之后,妹妹蹭过来对我撒娇的情况变得非常明显。我有这种感觉。宛如亲人小狗般在我腿上扭来动去的妹妹,全身没有一处不温润柔嫩。我把书签夹进书页之间,合上书本放在一旁,双手朝妹妹的腰肢伸去,把她朝自己搂过来,让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妹妹的手环到我背后,缠绵在我身上。无视巡回而来的闷热暑气,我们的身体黏贴得密不可分。

光靠电风扇无法抑制汗水的分泌,但我们还是不愿意分开。

因为我们是以心境上的舒适为第一优先。

「还真是堕落啊。」

「堕落?」

兄妹手牵著手,咕嘟咕嘟地沉没在名为至乐的沼泽里。

我有一种再也无法从其中脱离的预感。

要是被过去的那个她看到,也许会浑身发寒地唾弃我们吧。

「这次的新书好像也很好看呢。」

「哥哥──,每本书你都是这么说的哦。」

「……嗯啊,多少有点偏心自家人的心态啦……而且我也没在看其他作家写的书嘛。」

最近我连漫画都很少买了。因为没有可以打发的时间,应该说,时间完全不够用。思考各种事情、在窗边欣赏当天风景、和妹妹嬉戏……我的假日光是做这些事,就消耗光了。

虽然思考的事情变多了,但是烦恼却减少了。

算是豁然开朗了吧。和那绵羊头女孩的对话相当有用。

虽然是莫名其妙的对话,不过……这么说来,在那件事的不久之前,有陨石掉在附近呢。而且电视台还来这边采访过好几次。当时甚至有人在说什么外星人怎样怎样的,难不成……应该,不会吧?

「哥哥──,你在看哪里啊?怎么呆呆的。」

「看哪里啊?唔──宇宙吧?」

当然,妹妹因为我那突然冒出的莫名其妙回答而瞪大了眼睛。

「宇宙的哪边?」

不过,她的反问也相当出人意料。

「这个嘛,上面,吧?」

其实就算向下或向左向右,只要笔直前进,都能通往宇宙吧。

「上面啊──可是想要一直上升是很难的事呢。」

「是啊。」

不管就物理学而言或就现实而言,想要一直上升,确实是相当困难的事。

别说一直上升了,我的人生,真的有上升过吗?

「有点想去宇宙看看呢。」

「唔──……嗯,那样也很不错耶。」

两人在与宇宙无缘的小小房间里谈论著那种遥不可及的梦想。如果从重力中解放,就能不低下头地活著吗?不过我们也知道,那里不是能基于想活得轻松一点的理由就能去的地方。

被束缚,被迫停在原点,也许才是最刚好的吧。

就算因此不满或觉得局促,但只要能活著,就没问题。

「工作方面还顺利吗?」

我一面以手指梳理著妹妹的发丝,一面观察著她的样子。虽然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新书送来的时间点,下一份稿子应该已经开工了才对。目前妹妹手上的工作有下一本新书,以及刊登在杂志上的短篇小说。预定发表在双月刊杂志上的是一回结束的短篇小说,但是基于作者本人的温吞风格,目前一个字都还没开始写。

对了,那杂志上也有刊载和我同年进面包工厂的那男人的短篇小说。我曾经试著阅读他的作品,但是远不如妹妹的作品能够引起我的共鸣。那家伙的文章很平铺直叙,也许有人会说这样比较容易阅读,不过我认为,要有正确的比喻和独特的表现方式,才能算是小说。

总觉得自己以前好像说过讨厌细腻的比喻之类的话,这一定是我的错觉。

照理来说早已长大成人的我妹妹极为灵巧地在我腿上缩成一球,看起来就像躺在摇篮中的小婴儿似的。要是这么说,她会生气吧?与其说是因为灵巧,还不如说因为个子太娇小了才有办法做到这种事。话说回来……她真的非常娇小纤细呢。我们父母的个子明明都不算矮,这个妹妹到底是像谁呢?

还是说,她是为了一直当我的妹妹,所以才主动不让自己长大的吧。

尽管表面上总是说著想长高长大。

「这次啊,我想写哥哥──日记。」

「……我的?」

妹妹满脸笑容地点头,看来她想写的似乎不是凭空捏造的哥哥──。

「是啊。写我和哥哥──的故事。」

「……那不算小说吧,比较像随笔或散文……是说那种东西能卖钱吗?」

「不知道耶──」

妹妹在我腿上滚动著,讲得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喂喂喂。」

「我可能只是想炫耀自己的哥哥──吧。」

妹妹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我也跟著稍微笑了起来。不过等一下。

「我是值得炫耀的哥哥吗?」

我问道。妹妹像颗球般地滚了半圈,朝著我挺起身体,彷佛想嗅闻我的味道似地把脸猛地凑到我面前。所有动作全都在我腿上完成。冷不防地被她的脸靠得这么近,我在惊讶之余浮起了「真可爱──」的感想。不过话说回来,第一个浮起的感想居然不是好可爱。正当我想著这种蠢事时,妹妹的发言招呼在我身上。

「在这个地球上,不管以前曾经有多少年,以后将会有多少年,能当哥哥──的妹妹的,永远只有我一个人哦?这种事情不炫耀行吗?」

说著这些话的妹妹,眼中没有任何严肃的色彩。

对她来说,这是极为自然、极为理所当然的发言。

每句话都极有分量,击有冲击力,有如接连撞击在我身上的行星。

把我压倒了。

「是这样,的吗?」

要说是这样,确实是这样没错。不过说的那么波澜壮阔,反而会让我不知该怎么回应。

「当然只能是这样啰?」

妹妹斩钉截铁地道。我有那么伟大吗?……就当成有那么伟大好了。

毕竟,这世界上会赞美我的人,也只有妹妹了吧。

在整个宇宙的历史中,只有我是妹妹的哥哥。反过来也一样。

这样一想,意外地可以接受。

「我知道了。」

「终于明白了吗?」

妹妹身体滴溜一个转滚,再次躺了下来。人体的热度传到我腿上,妹妹总是给我温暖的感觉。

「不过,好不容易实现了当小说家的梦想,像这样乱来的话,会不会前功尽弃啊?」

我自己也知道这种规劝没什么说服力,但还是劝道。妹妹露出惊讶的表情,我那些话有那么奇怪吗?

「写小说不是我的梦想哦?」

先别提我的部分,连妹妹也开始说起奇怪的话。

「不是吗?」

「嗯,那只是手段。」

不论举止或氛围、精神都散发著娇憨绵软感的妹妹,口中吐露出不符合那种感觉的硬质词汇。

「为了什么的手段?」

「为了让哥哥──夸奖我的手段。」

妹妹在我腿上翻转身体,以猫咪般的姿态与期待的眼神看著我。

为了让我夸奖她……只为了这种事吗?我应该也称赞过妹妹的其他部分吧,比如料理之类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逻辑,才能把两件事连结在一起呢?

暑假、绘图日记。我隐隐约约觉得似乎和这些不明确的因素有关,但是难以掌握真相。

可是,唔,重要的不是过程,而是结果。妹妹已经前进到可以说出那种话的境地了。既然如此,身为兄长的义务就是拋弃渺小的自尊心和自卑感,回应妹妹的心意吧。

嗯哼。我咳了一声。把纠结和愧疚感什么都全部咳了出来。

「唔──……你很努力哦──」

「嗯嗯。」

「很了不起哦──」

「嗯嗯嗯。」

「唔──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两三下就词穷了。哎呀──真是伤脑筋呢──我搔头说著,就算是妹妹,眼角和嘴唇也不由得变得死板。

「哥哥──,你大脑翘班了吗?」

「因为我很少当面称赞别人嘛。」

就连自己听了也觉得自己真是个讨厌鬼。不过我本来就没想过要当什么好人了。

「呃──你超级努力哦──」

「不可以灌水──」

「乖乖,好棒好棒,好厉害,好厉害──」

我揉起妹妹的头发想蒙混过去。喂喂喂,被我搓乱了头发的妹妹虽然出声抗议,但还是任由我揉弄著自己。哇咖咖,看著因发痒而发出就年龄而言相当幼稚的笑声的妹妹,泪腺就无法扼制地变得脆弱,究竟是被什么东西刺激了呢?乡愁、成长、未来,以及少许的温柔搅拌在一起,震撼著我胸口,使我眼角有些发颤。

「你真的,很厉害哦……变得很杰出了呢。」

我打从心底说出想到的第三个赞美词,真诚地把赞美献给妹妹。

尽管用词笨拙,但是心意似乎有确实地传达出去,妹妹紧紧地抱住我,一动也不动。她把脸埋在我的腹部,双手伸得长长的,环绕在我的躯体上。就这样,把自己埋进我身体里。

我抚摸著妹妹单薄、纤细的背部,轻轻呼出一口气。

就算是现在,我也全面性地赢不过这个妹妹。

一旦承认了这件事,就算必须永远与恐惧相邻同席,我也办得到。

既不回老家,也没有其他可以称为朋友的友人。我们就只有两个人,互相牵著对方的手。

尽管心情上和大剌剌地摆烂有点相近,不过始于两人,终于两人的世界狭窄到非常舒适。这就是我们的原点。人们在回家时可以松懈下来,就是因为那里是生活的基础,一切的原点。

不只安身之处,人际关系也同样是以此为中心运作的。

想托付原点的对象,会因时间与场合而有所不同。

过去,我曾经想把这个原点的空间交给她,但是随著时间经过,我必须承认那样的想法是错误的。

一旦承认那是错的,我能走的路,就再也别无选择了。

就是永远沉溺在这个原点之中。

乾脆来写绘图日记算了。我脑中思考著这种事,准备结束这次的休假。

就在这时,妹妹以正座的方式滑入我视野之内。

难得她以如此庄重的方式登场。

「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啊。」

「……你是故意不想讲吗?」

我的话被无视了。

「哥哥──,你喜欢我吗?」

「啥?」

突然问起这种理所当然的事,反而让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死注──」

妹妹目不转睛地看著我。那句话似乎表示她会死命注视我的意思。大作家的语感果然很特别。

好了,接下来呢?

「当然喜欢啰。」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回答呢?

「那就好。」

「嗯。」

「就好──」

妹妹两只手臂转来转去。所以她很高兴吗?

「我去做晚餐了。」

她心满意足地踏著轻快的脚步前往厨房。

「唔──……」

不懂。妹妹到底想问什么?我苦思著,可是完全摸不著头绪。比起自己闷头乱想,还不如直接问本人算了。我走向厨房,妹妹正好拿出菜刀。

今天的晚餐是什么呢?我心想,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下。砧板上放著各种蔬菜。红萝卜,还有豆腐。豆腐不算蔬菜吧。总之都是些口味清淡的食材。

妹妹把红萝卜切成两半。就算从背影也看得出来,即使正在做菜,她的心情仍然非常好。

我观察著妹妹的背影,发现了错误之处。

刚才的回答,不够贴切。

「我说啊──」

「什么事──?」

我对妹妹开口,妹妹并不回头,一面做菜一面答应著。

「我是超级喜欢你的哦。」

妹妹手上握著菜刀,转过身。我涌起不好的预感,很快地制止道:

「你可别那样子冲过来哦。」

妹妹向下瞥了一眼手上的菜刀,「哦哦!」接著把身体向后收。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你这句比较像在说谎哦。」

妹妹放下菜刀,接著,扎扎实实地朝我撞来。

被切成两半的红萝卜在砧板上滚动著。

「再说一遍。」

妹妹央求道。她知道我觉得很难为情吗?

「超喜欢你的哦。」

邱希凡妮迪欧。听起来有点像人名呢。之所以会这么想,是被妹妹的语感影响了吗?

「怎么有种变廉价的感觉呢?」

「欸欸……」

还真是任性的要求。不过事实上,我的确是因为难为情而故意改口那么说的。

总之我还是有回应她的央求,所以妹妹也不多计较地以脸颊蹭起我的胸膛。以前的她,不会这么大胆地磨蹭我的身体。

不只是我,总觉得连妹妹的自制力都松懈下来了。

我模模糊糊地有种预感,我们两人的自制力会就这样一直崩解下去。

「是说你干嘛突然问这个?」

我问道,妹妹戳著我的锁骨,说道:

「因为──我突然想到哥哥──从来没对我这么说过嘛──」

「……不用说也知道吧。」

「欸──可是我想听。所以以后要常说哦。」

要常说吗?是要我常常面红耳赤吗?

「…………………………………………」

想陪在笑靥如花的妹妹身旁,脸红一点也许比较相衬吧。

正当我们你侬我侬时,手机响了起来。

假日时几乎不会作响的铃声,使我背脊发凉。

「有电话。」

而且,响起的不是妹妹的手机,是我的。

「要剪一点话才能接电话……不是啦,你等一下。」

尽管我想接电话,可是无法回到起居室。因为妹妹死命巴著我不放。而且她对我的冷笑话也没有反应,这点倒是让我松了一口气。但是铃声仍然不停地作响,把我的脑子搅得糊成一团。

虽然也可以拖著妹妹一起回去,可是那样很难走。

不得已,我只好推开妹妹的肩膀。

「我马上回来继续,好不好?」

「……嗯。」

从很久以前起,每当妹妹欲言又止地仰视我时,眼眶总是因水气而濡湿,显得泫然欲泣。这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在我面前,妹妹一直都是妹妹呢。

而且,有这种爱撒娇的妹妹也很辛苦。彷佛会被套牢似的。

我快步走回起居室。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打来的。会打电话找我的,如今也只剩家人了。就像妹妹没有朋友,我现在的人际关系也同样狭窄。

没有妹妹的话,我就什么事都不会做了。只能一味地追逐妹妹的背影。

立场和小时候完全颠倒了呢。我深刻地感受到这个事实。

我接起电话。打来的人果然是母亲。

光是听到母亲的声音,我的胃就开始抽紧。

最近身体怎样啊?还好啦。母亲问,我回答。这些话是变形的寒暄,其实真正要说的正在后头暖身准备上场。明明好久没听到彼此的声音了,可是两人的声调都一样死气沉沉,这是为什么呢?

问题八成出在我身上吧。

因为,我早已把「父母」这种无可取代的重要事物拋弃了。

我们闲聊了两、三句话后,母亲切入核心。

你到底想和妹妹一起住到什么时候?大意就是这样。

最不想被人问起的事。同时也是父母最担心的事。所以,被父母问起这件事,对我来说是双重的痛苦。

「……我们没问题的啦。」

声音听起来很空泛。一点也不像能够博得对方信任的声音。

不过,尽管对双亲而言这是难以忍受的状况,但是我想相信,对我们来说是没问题的。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我们应该和一脚踏进有毒的沼泽差不多吧?

可是,我们真的能在那种充满毒物的地方生存。

因为我们是为了把其他人隔开,才会选择住在那种地方的。

所以。

电话被切断了。

「…………………………………………」

我顺著朝我手机伸过来的手臂移动目光,转过头。

妹妹以复杂的表情切断了通话。

你不要管我们啦。差点脱口而出的这些话,自作主张地转变为具体动作,招致了这样的结果。

「你啊……知道这电话是谁打来的吧?」

「嗯……」

「这可不是好孩子会做的事哦。」

「不是好孩子的话,哥哥──就不会夸奖我了吗?」

妹妹问起了天经地义的问题。

世界上有哪个地方,坏孩子会被人夸奖的呢?

……这里吗?

「……哈,也好啦。」

咿,我稍微牵动脸上肌肉,接著朝妹妹嘻嘻嘻地笑了起来。妹妹也放下心似地漾开笑容。只要这种笑法行得通,大部分的事应该都不成问题吧。以后也都用这种没劲的方式笑好了。

「哥哥──,下次要不要一起去东京?」

「啊?」

「我想和哥哥──一起旅行,顺便去和编辑讨论小说内容。」

「……优先顺位反了吧?」

妹妹从我肩膀向下滑,再次占据我的腿。虽然说像小狗一样黏人是不错啦。

「…………………………………………」

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

「呃,晚餐呢?」

「我──会──去──做──啦──」

妹妹心满意足地笑著,一点也没有想起身做菜的样子。切到一半的红萝卜似乎快乾瘪了。

我看了一眼握在手中的手机。

被单方面地挂了电话,却没有再打过来。是傻眼了呢?还是死心了?

这么做就等于和父母断绝关系了。就算他们直接找上门,我应该也会把他们轰出去吧。

……把父母轰出去吗?

把理应无条件表示敬意的对象轰出去吗?

原来如此。我们真是恶心呢。

剥落得愈来愈大片了。

平时伪装起来的真实自我,渐渐暴露了出来。

不过,也只能这么做了。

假如想和妹妹两人顺心遂意地一起生活,挂电话才是上上之举。

所以妹妹那么做是正确的。

这不是挖苦或自嘲。唯有冷酷无情地只把事实的部分摘取出来,才能得到正确的真理。

就算对父母大逆不道,只要我们能因此继续前进,就该去做。

拋弃世间的真理!

找出原本的自己!

发现真实的爱情!

「……咻嘿嘿。」

我们就是以这种想法活到现在的。

「喂。」

「什么事──」

「我有正经事要跟你说,你起来坐好。」

别巴在我身上。我轻轻推她。「欸──什么事啊?」妹妹慢吞吞地移动身体,爬了起来。

见妹妹坐成小小一团后,我也重新坐正。

虽然要说的是正经事,但是身上发出紧张感的,只有我一个人。

妹妹还是一样软喵喵绵绵的……总觉得好像被妹妹的遣词用句传染了。

我咳了一声。

抱持著从悬崖向下跳的觉悟,以近乎卑微的低姿态开口。

「你能把除了我之外的重要事物全都舍弃掉吗?」

我对妹妹拋出了就某方面而言,等同于求婚的问题。

经我一问,妹妹双手交叉在胸前,「唔──」皱著眉头沉吟起来。

还以为她会秒答「可以」的,这反应让我有点意外。

不,这样才正常吧。就算是我这个妹妹,也还是有这种程度的常识的。

「除了哥哥──之外的重要事物?有那种东西吗?」

「…………………………………………」

妹妹自言自语般嘟囔的微小疑问,把我整个人连根拔起。

有一种连身体最深处都被狠狠剜走的感觉。

是、是这样吗?

啪㗳!彷佛从正面被一箭射脑似的。

原本堆积如山的,准备继续问下去的各种问题,霎时之间全部崩塌了。

崩塌,粉碎,随风而逝。

残留的,只有一大片全新的荒野。

「这样啊?」

果然就是这样呢。

「那就好。」

「咦?」

「好!没事了──!散会!」

我不考虑是否会吵到左邻右舍地用力拍手,硬生生结束了这话题。接著猛地以手肘趴地,躺在地上。

看起来说不定像在闹别扭吧。

「喂──哥哥──?」

妹妹摇晃著我的肩膀。

「没事。我只是对你那黄金般百炼不消的精神感到敬佩而已。」

不过八成不是黄金吧。硬要说的话,是黑漆漆的什么才对。

「不要一个人自嗨,好好说清楚啦。」

「反正我已经理解了,而且我也那么做了……所以这样就好。」

拋下这个妹妹前往远方,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已经彻底明白了。

因此,就算为了妹妹而失去其他事物,也全都算不上损失。

那些失去的事物,全都是为了让火焰继续燃烧的柴薪。

为了让我们能继续在两个人的世界里生存。

躺下后,放在柜子里的蓝色手机刚好进入我的视野之内。

手机上没有灰尘。因为只要想到,我就会去擦拭一下。

再也无法充电的手机。

它已经不再是妹妹的重要物品了吗?

我甚至连妹妹还记不记得它,都不清楚。

每当碰触到这种急景流年、人世无常的事物,我都会觉得胃袋被掏空,眼皮变沉重,很想抓烂全身皮肤,一面用力吸著鼻子,一面紧紧闭上眼睛。

是谁说的呢?

像那种为了被人玩赏而存在的东西,死去时反而更让人不舍。

为什么呢?

为什么,我会这么惆怅呢?

伴随著怜悯,但是很奇妙的,不会想流泪的哀戚。

「哥哥──」

「呱呱呱呱──!」

「呀啊──!哥哥──坏掉了──!」

妹妹啊,你发现得太慢了。

我早就不顾体面地尽情怪叫过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笑到喘不过气。

两个人一起,只有两个人地活下去。

我打从心底羡慕把这件事看得理所当然的妹妹的强悍。

想和妹妹一起活在由标准价值观之类的想法构筑而成的社会里,不是件轻松的事。应该说非常沉重。所以不拋弃其他各种东西的话,就会变得无法行走。

拋弃家人,拋弃能理解的友人,拋弃子孙。

扔下许许多多的事物,以记忆作为替换。

我们抬头挺胸地走向市中心。

弃绝了所有真理地向前走。因为那些东西太沉重了。

今天是我们约会的日子。在附近的超市约会。其实只是出门购物而已。

「哥哥──,你有特别想吃什么吗?」

如幼儿般摇摇晃晃地走在我身旁的妹妹问道。

「唔──你煮的料理全都很好吃,所以我没特别想吃什么。」

「嘿嘿,哥哥──也很会花言巧语呢。」

「我只是很普通地称赞你而已啊。」

因为,这是妹妹希望我做的。

我们一起给嘿嘿地笑著,无忧无虑地走在路上。

很健全。非常健全。情侣们都会像这样健全地谈天说笑。

但是换成和妹妹这么做,就会被鞭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多么残酷的社会啊。

重覆地做著这种事,身上的肉愈来愈少,只剩骨骸。

现在看起来还勉强可以像幅美观的图画,可是随著时光流逝,画面会变得愈来愈难看,批判也会变得愈来愈强烈,使我们最后变得一无所有。这是无可避免的必然。

尽管理解会有那种将来,但我还是深爱著妹妹,不打算放开妹妹的手。

因为一无所有与安稳平静,是两种似是而非的状态。

我们甜蜜蜜地依偎著走进超市。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妹妹搂住手臂,我看向她。妹妹浑身充满朝气地对我露齿而笑,洁白的贝齿让我觉得有些目眩。

这样很好。我心想。

两个人,自力更生地一起生活。

彼此依存,互相需要,最后遗世独立。

这世界没那么好混。好混到一个人也能活下去。

所以,我们会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不忘记过去地。

拥抱著不愿想起的记忆地。

「……啊。」

我陡然一惊。

右脸颊应该正不自然地抽搐著吧,我想。

「…………………………………………」

我屏住呼吸,但不停下脚步。

与牵著孩童的女性擦肩而过时,我发出了怪异的笑声。

如碳酸饮料中的气体般啵啵浮起的,是欢喜之情吗?

难以名状的,近乎满足的感情使我霎时之间浑身发热。

她有发现我吗?

她还记得我吗?

对于自己踏上的道路,我们是否都感到骄傲呢?

心跳,加快了。

朝著正前方疯狂地跳动起来。

接著──

两人擦身而过的数步之后,我想,一定是同时发生的。

极具冲击性的结局,向我袭来。

其实我对你

──当然不可能有这种戏剧性的发展。

劈头而来的,是更加原始的攻击。

「啊──恶心毙了!」

「呜喔呜喔耶咿耶──!」

我以怪叫盖过咒骂声。

因为我早就猜到对方会这么做了。

真是给店家找麻烦的客人啊。我们两个人都是。

走在一旁的妹妹,因为我的突然大叫而吃了一惊。

感受到妹妹的惊讶,我笑了。

她牵著孩子的手,我牵著妹妹的手。

我不回头地笔直前进。

反正就算回头,人生也无法重来,所以还是继续前进吧。

把全部的人生奉献给血脉相连的妹妹。互相依存,彼此扶持地走在我们的道路上。

这种说法太严肃沉重了,还是换个更轻松绵软的说法吧。

有了,这个说法很好!就决定用这个说法了!那就是──

妹妹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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