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下 30

「我三十岁了──」

「哦、哦。」

妹妹高举双手向我宣布道。我有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十年前,我曾经看过一模一样的场面哦。

无声的冲击,把工作后的疲劳震荡得烟消雾散。

「我还是没有碰过菸酒柏青哥哦──」

其实有稍微试喝过一口酒,不过妹妹似乎把那件事当成没发生过了。

顺带一提,我们也有稍微去参观了一下柏青哥店,可是带妹妹去的我反而比她更紧张。

因为在那之前,我也从来没进去过那种店。

「嗯──好孩子好孩子──」

我不小心摸起了妹妹的头发。发丝细软滑顺,完全不见老化的痕迹。

宛如有温度的积雪。

「不要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啦……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不过──」

嗯哼。妹妹咳了一声,倏地拉长身体。

「今天就让哥哥──尽量摸吧──」

她火箭般地把脑袋瓜子冲著我撞来。

而且还主动把头顶朝著我的手掌猛钻。不论是那捏起来的小拳头,或者是那欢畅的笑容,光是看到这些,我就忍不住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你也未免太可爱了吧。」

由于是特别的生日,所以我也开诚布公地告白道。我紧紧抱住妹妹,两人一起在地板上打滚。

今天是妹妹的第三十个生日。庆祝会是在小小的公寓房间里举行,庆祝者只有我一个人。

可是房间很温暖、明亮,夜晚很宁静。

有什么事能比这样的场面更重要吗?

「三十岁了吗──唔──」

我们一起躺在地板上,妹妹凝视著自己竖起的三根手指。比起刚满二十岁时那种纯然的喜悦,现在的她可能变得比较会多想想了吧。我满三十岁时,心中充满了无尽的黑暗。只有妹妹那真诚的祝福,成为射入我胸口的唯一一缕光芒。

所以我觉得,我也要为妹妹庆生才行。

不管到几岁都一样。

我们总是面对面地庆祝彼此生日。

是说,其他地方应该看不到这样的三十岁吧?

说成国中生,是有点勉强……就当成这样好了;不过说成高中生的话,应该还是能让所有人相信吧。说成大学生反而又不会有人信了。愈想愈觉得我妹妹真是不可思议的生物。自从不再需要出门晒太阳之后,妹妹老化的速度似乎变得更慢了。我一直有种感觉,我们两人之所以会发展成现在这样的关系,这妹妹的童稚外表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假如妹妹的外表和实际年龄符合……我们的关系应该早就生变了吧。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关系应该不会「生变」。肯定不会。

我彷佛想捕捉虚空似地仰头,斜斜地看著上方。

感觉似乎能在稍微长长了一点的头发内侧看到未知的将来。

……是说,那种事──

那种事怎样都无所谓。

就算扣除偏心自家人的心态,妹妹的外表还是相当不错的。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刚得到新人奖时,颁奖典礼上的照片被刊登出来,读者们很明显地对妹妹抱持著好感。尤其是男性读者。因为外表可爱而受到注意,我想多少也反映在妹妹出道作的销量上吧。

以前,有个女性作家对这种事很反感。

比起注意我长得怎么样,还不如注意我是不出世的天才这点好吗?你们应该要很感动自己居然能和我生在同一个时代,并且对这种奇迹感到幸运才对。女作家毫无惭色地在电视上如此说道。能自恋到那么厚脸皮,反而让人十分羡慕。我也很希望我的神经能变粗一点。

至少要粗到当自己的常识与世间的常识出现龃龉时,自己不会被撕裂的程度。

「……闲话休提。」

「喔欸?」

妹妹被世人注目。因为外表可爱而大受欢迎。

对我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世人对妹妹的评价太高,已经超过「我那自豪的妹妹」的范畴,反而让我无法安宁平静。也许是我的厌恶感表现在脸上,而妹妹也发现了这点吧?从那次之后,妹妹就再也不公开个人照片了。

就算过了这么多年,只要回忆起这件事,我还是会涌起一股既抱歉又汗颜,但是又心潮澎湃的复杂情怀。从第三者的角度看来,比起妹妹,我的个性应该更烦人吧。

事实上,我也确实无法坚定地贯彻自己下定的决心,今后八成也会继续烦恼,忧愁,最后认命吧。

尽管如此,到最后,我应该还是能豁然地将错就错吧。我想如此相信。

「哥哥──?」

见我没什么反应,妹妹摇著我问道。没事没事。我极为理所当然地放弃了思考。

「对了,你在这里等我一……」

你待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正想起身,妹妹却紧巴著我不放。

「吱吱吱!」

在学猴子吗?

我被妹妹八爪章鱼似地缠著,只好拖著身体爬行。

喂,不要这样。

「放──开──我──啦──」

「唔喔喔喔!」

干嘛使出这种少年漫画式的气魄对抗我啊?不得已,我只好带著妹妹一起爬了起来。假如先暂时冷静一下再起身,我应该会选择抱著妹妹一起走吧。不过那样也很麻烦,所以我还是尊重眼前情势的发展,继续爬行。

「我爬──我爬──」

等我好不容易拿到包包时,膝盖和手肘都已经摩擦到发疼了。明明是冬天,却把自己搞得汗流浃背。

「好累。」

「真是个充实的生日呢。」

「……您本人如此认为的话,小的当然不敢说不是。」

重点在于当事者自己能不能接受。我一面摸著火辣辣地刺痛不已的下巴,一面拿出某样物品。

「喏,生日快乐。」

我朝妹妹递出一个包装得挺时尚(我自己觉得)的小盒子。妹妹睁大了眼睛。

「哎呀哎呀,这真是这真是……」

右上角的红色缎带花相当显眼。

「礼物。」

「真的耶──」

妹妹笑得兴高采烈……她真的是在世间多少有点名气的作家吗?

在这种气氛中,假如送的是戒指之类的东西,说不定还能装腔作态,耍帅一下吧。虽然那么做会往不好的方向前进。

不对,就视觉方面而言,看起来会像是犯罪吧。

「是什么东西呢──」

妹妹彷佛要哼起歌似地解开缎带,看著包装内的东西兴奋起来。

「哦哦!高级巧克力!」

「光看一眼就能知道啊?」

「盒子上有写呀。」

「骗人。」

「对,骗人。」

妹妹把盒子从眼前放下,笑咪咪地道;

「因为今天也是情人节嘛。」

托福,选择生日礼物时方便很多。想不出该送什么时,只要选巧克力就行了。

妹妹把装著巧克力的盒子放在一旁,手脚并用地朝我突击过来。

「嗯──」

妹妹抱著我,以脸颊摩蹭起我的胸口。小动物撒娇般的模样,让我觉得很和乐温馨。

「哥哥──身上有一种好香的味道。」

「……哦,工厂的味道啊?」

就算换过衣服,就算清洗沐浴,就算冬天空气乾燥,还是无法消除的,已经深深渗入我体内的味道。

气味会显示出一个人的生活方式。而且会泄漏肉眼看不见的情资。

妹妹的气味又是什么呢?天天一直面对的电脑的味道吗?

应该已经没有向日葵和那年夏天的气味了吧。

「和以前不太一样呢。」

「……是吗?」

以前的我,又是什么味道呢?

「不过这就是现在的哥哥──的味道。嗯,我喜欢。」

妹妹掀著扁扁的鼻子到处嗅著,有必要闻成这样吗?

话说回来,就算在这种乾燥的季节,妹妹的头发还是光滑柔顺,肌肤还是水嫩柔软。

「…………………………………………」

总有一天。

如此可爱的妹妹,也会被火化,变成骨灰吗?

……未免太可惜了吧。我不禁感慨良多了起来,泪水差点涌上眼眶。

「还有,哥哥──很了不起哦。」

「还有还有……」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乖乖收下了妹妹硬找出来的赞美之词。

认真工作,得到赞美。光是这样就很好了。

在职场上听多了各式各样的牢骚,使我产生这种想法。

「差不多该去吃晚餐了。」

我们说好今天要在外头吃晚餐。「嘿咻──」妹妹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来付帐吧?」

「不,今天让我请客。至少在你生日时要让哥哥──耍帅一下。」

维持身为兄长的重量感,是比让钱包变轻、变薄更重要的事。

而且平时的生活费都是妹妹出的,我的收入其实根本没地方可以花用。

……真想哭啊。

「那就──这样吧──」

妹妹两手空空,精神焕发地朝著玄关前进。不过一穿上鞋走到门外,就立刻因寒冷而抱著双臂缩成一团,就连还在绑鞋带的我也跟著暴露在寒风之中。因情绪激昂而发烫的身体觉得冷风舒服,只有刚被风吹到的前两秒而已。我穿好鞋子,把钱包收在口袋里,走出房门。

一走出户外,空气就冰凉到有如降落在不同的星球似的。

空气中似乎还混杂了极细微的碎冰。一呼吸,喉笼就会感到刺痛。

「那么要出发了──」

「……好像在模仿电车的广播。」

我走在妹妹身后,如此想著。

身体随著走下公寓楼梯的动作上下起伏著。我一边走,一边自嘲起来。

「不过啊,还真的……」

真的。

只有和妹妹单独相处时,我才能感到安宁。

心境的祥和,以及想依恋的「过去」,都只存在于我们兄妹之间。

因为,只有那是不会随著岁月变化的东西。

「哒!」

妹妹省略了楼梯的最后一阶,直接跳到地面上。吆喝声听起来就像幼童似的。

先不管这个,等妹妹跳下楼梯,我才发现自己应该先下楼才对。

假如妹妹不小心滑倒了,我得在楼下才有办法接住她,或者当她的肉垫。平常走在路上时我都会注意走在靠车道的那边,但是看来,还是有疏忽的时候。

以后要更加小心,才能成为模范好哥哥。不过我还是叮嘱道:

「下楼时玩耍很危险哦。」

「那个啊──哥哥──,我已经三十岁了哦──」

妹妹竖起手指,比出三和十的数字。想拿年纪说嘴的话,先改进一下你毫无防备的心态吧。

呈十字型交叉的手指指尖,如钩子般勾起我的手。

「可以偶尔手牵著手吗?」

「好啊。」

这么说来,我很少和妹妹手牵著手走路呢。

不管到了几岁,我们都是还如此亲昵。这让我觉得有点意外,也觉得扭曲。

已经年过三十的兄妹,仍然感情好得不得了地手牵手出门。世界上有这样的兄妹吗?

假如加以寻找,应该还是有的吧。只是大家都隐而不宣而已。

如果我们这种人给外界的印象,会让人说长道短的话,还不如乾脆让我们结婚算了。

「哥哥──的手总是这么大呢。」

妹妹骄傲地称赞著不属于自己的手掌。

「……也只有这个啦。」

只有体格,是我唯一能胜过妹妹的部分。

所以,虽然无法排除所有困难。

但只要是我这副身躯能挡下的困难,我一定会把它们全部挡下,保护妹妹。

「你的手会暖吗?」

「很暖很暖哦。」

「那就好。」

至少我能保护妹妹不被严冬的寒冷侵袭。

妹妹有如甩动草绳似地晃动著牵在一起的手。

「相──亲──相──爱──」

妹妹大剌剌地唱起充满她个人品味的歌词。

看样子,对妹妹来说,想接作词类的工作还早得很。

是说,她居然有胆量在外头如此堂而皇之地哼这种歌。果然不可以小看这个妹妹。

即使接受杂志访问时也是,老师讲的全是关于哥哥的事呢,甚至被记者如此吐槽。

我们那高尚美丽,超越「感情好」的范畴的兄妹爱变得广为人知,也许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双亲八成也会看到那篇访谈吧,他们会做何感想呢?

是会叹气呢?还是会「果然是这样」地嗟叹呢?

不论如何,我们都逃不过「不孝」的指责。

虽然说做父母的都会希望孩子能够幸福……但不是这种形式。至少我是明白这点的。

尽管明白,但也还是变成这样了。

走在和缓的坡道上,我的视线彷佛跟著风的流动似地,朝侧边望去。

冬季的夜里,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没有任何人影。什么也看不见。

我缓缓摇了摇寻找人影的脑袋,仰望夜空。

天上布满了足以让白昼的青空变阴暗的云海。

我曾在房间里,从窗口眺望过这种夜空。

和她一起。

而如今,我和妹妹一起走在这种夜空之下。

时间、周围、世界……我放弃了伸手不可触及的一切事物。

我只想对自己伸手可及的事物负责。

再也不会与她错身而过了。

呼出口的白色空气渐渐变淡变广,留下了有如飞机云般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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