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喝酒了?」
我抬起头,和那个帮我捡起掉在地上的复印件的女生对上了眼。那是和我同级的井上晓海。而我之所以会知道她的全名,是因为这所小岛上的高中,一个年级只有三十人不到。我去年为止在京都上的那间高中,和这儿简直是两个世界。我装作没有听到她的问题,转身离开了。
回教室的路上,我不禁有些意外。那家伙明明看起来挺正经的,却知道那是酒的味道。她一头齐肩黑发没有染过,皮肤被太阳晒得有些黝黑,嘴唇干燥,连唇膏也不涂。这倒不是说那个女生有多土气,因为小岛上的学生全都是那样子的。每当看到那些戴着南瓜形状的安全帽上下学的低年级学生时,我甚至都有些被他们的淳朴所打动。
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放学了就跟我说一声」
母亲给我发来了信息。
「放学了,干嘛?」
「今天的鱼很便宜,你来一下渔港」
尽管觉得非常麻烦而回了一句“不去”,但是看到她已经没再搭理我,我还是咂了下舌。今天只用上半天的课,我汗流浃背地走在被太阳照耀着的海岸线上。
「棹,这边!棹!」
在忙于搬鱼的大叔和忙于买鱼的大妈们之间,一个身穿粉色宽松连衣裙的女人朝着我挥手。
「真是的,等你好久了,人家今天可是连防晒都没涂」
「还不是你突然间喊我过来的?」
尽管已经搬到岛上一年了,可我和母亲还是没有改掉自己的京都腔。(注:书中男主角和部分人物所使用的均为关西腔,因在译文中无法体现,特此注释)我没改过来是因为没有什么能经常说得上话的朋友,但是母亲没改过来大概单纯只是为了钓凯子。
「就咱俩吃买这么多干嘛啊」
母亲递过来的塑料袋里,令人瞠目结舌般地装满了冰和鱼。
「我打算做成刺身给客人吃」
「岛上的大叔早就吃刺身吃到腻了吧」
「真的吗。可是我很喜欢吃唉」
自己喜欢的东西就以为对方也会喜欢。说得好听点这叫实诚,说得难听点叫自私。这种就是典型的刚开始很可爱,但是到最后绝对会被男人厌恶的女人。
「你好,今儿个天气真不错呢」
母亲和来来往往的岛民们打招呼。大叔们色眯眯地盯着她看,大妈们则是露出流于表面的假笑应付过去。
母亲经营着这个岛上唯一的一间酒吧。
我家是单亲家庭,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因为胃癌去世了。母亲则是那种离开男人一秒钟都活不下去的女人,自打我记事以来,她换男人的频率一直相当之高。如今她也是跟着一个在京都认识的男人,跑到了这座位于濑户内海的小岛上来。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已经约好了要结婚还是怎么样,只不过身为儿子的我可以断言,那个男的绝对不是一个能操持家计的人。
尽管岛上也有居酒屋,但是并没有那种明目张胆地出卖色相的店铺。和岛上那些被太阳晒得黝黑、透露着健康的女人们相比,肌肤白皙、婀娜多姿、操着一口动人京都方言的母亲是格格不入的。而身为她的儿子,我自然也是格格不入的。我只想早点从这里得到解放。
回到家,下单订购的酒水已经送到了。我把摆在门口的纸箱搬进店里,一边对比着票据一边把那些酒摆到架子上。下单的都是一如既往的威士忌、啤酒以及烧酒。
从中学开始,酒水和下酒菜的库存管理以及订购就成了我的工作。当时母亲说着“这是我最后一次恋爱了”,完全抛下了店铺的生意,不得已我只能开始帮忙。尽管“最后一次恋爱”由于被男人抛弃而转瞬破灭,但我给店里帮忙这件事情却理所当然地一直持续了下去。
「棹,帮我刮一下鱼鳞」
「你不是爱吃刺身吗?自己刮」
「我是喜欢吃刺身,但是鱼鳞太恶心了」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走进厨房,把母亲推开,从尾巴朝着鱼头的方向开始动起了菜刀。薄灰色的鱼鳞在不锈钢水槽里四处飞舞。
「棹,谢谢你。你真是温柔呢,不管说什么都会来帮我」
处理完所有的鱼鳞之后,母亲从身后抱住了我。我不厌其烦地甩开她,继续回去清点库存了。能不能别用那种谄媚男朋友的方法和自己儿子相处。
「棹,妈妈好想交到朋友啊」
听到她的喃喃自语,我转过了身。
母亲在一旁窥视着我似的,用菜刀将鲷鱼切成小片。盘子里摆满了切得东歪西倒、非常难看的生鱼片。母亲继续用奇怪的姿势说着话。
「我和渔港那里的人说话,他们也只会跟我聊今天的天气」
这也怪不得人家吧。如果是身份可靠的外来移居者倒是还好,面对一个跟着男人跑到陌生土地上来的酒吧老板娘,岛上的女人们怎么可能轻易地敞开心扉。而且母亲的距离感一向有问题。她经常朝着初次见面的人秀恩爱,以至于被人家嫌弃。
「我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女性朋友,你说这是为啥呢」
「因为你这人说话不经大脑」
「好过——分。人家说话之前可是深思熟虑的」
三十好几的年纪了,母亲还是这种娇滴滴的说话方式。这种地方想必也会让其他女性感到不快。我敷衍了她几句,这时店门却突然间打开了。
「小亚」
母亲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转移到了自己的男朋友身上。我在心里暗想着这也是她招致同性厌恶的原因之一。她总是优先于男人,而不断地鸽掉自己的朋友,是她自己在糟践友情。
「小亚,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因为太想念穂香你了」
小亚在隔壁岛的造船厂上工作。他老家是东北地区的,由于地震而背井离乡外出谋生,在京都工作的时候认识了母亲。
「我今天买了些很不错的黑鲷,做成刺身了,小亚要尝尝吗?」
「好。只要是穗香做的饭菜一定都很美味」
「爱死你了,小亚」
每当这种时候,我这个当儿子的,就只能贯彻不看不说不听的原则。我打开电饭煲,盛上一碗米饭,把那些切得很难看的生鱼片随随便便地放到米饭上,直接淋上酱油并且挤上支装的芥末。我在柜台上斜眼看着打情骂俏的两人,蘸上速溶的味噌汤,三下五除二地吃完那碗饭,躲回楼上去了。
我家一楼是店铺,二楼则是住人的地方。过了一阵子,楼下开始传来卡拉OK的前奏。小亚总是爱唱Mr.Children的歌。(注:1989年成立的日本知名摇滚乐队)而母亲想必会在柜台上用手撑着下巴,陶醉地看着自己的恋人。
——拜托这次要坚持久一点啊。
我发自内心地这样盼望。每当被男人给抛弃掉,母亲都会哭到伤心欲绝,不停地缠着我。我已经无比厌烦去照顾她了。我戴上耳机,隔绝掉外行人的歌声,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开尚人给我发来的邮件,里面的附件我已期盼许久。
——啊,好厉害。
世界在瞬间变换了模样。那些只存在于我脑海中的故事,变成了分格漫画跃然纸上。那份震撼与感动,使我在初次阅读画稿时总是激动不已。无比兴奋、手舞足蹈地读完第一遍之后,第二遍我会用原作者的目光去仔细地审视每一页的内容。
我和久住尚人是两年前在一个投稿漫画和小说的网站上面认识的。我是写小说的,而尚人则是画插画的。刚开始我们只是相互给对方的作品点赞,直到有一天,他给我发来了信息,希望能将我的小说给画成漫画。我本来就很喜欢尚人的画,而他所绘制的漫画更是好得超出了我的预期。最令我对尚人抱有好感的,则是他十分尊重原作这一点。
原作和作画的搭档组合,经常会有因为吵架而决裂的情况发生。故事的核心在于原作者,可是漫画的核心在于作画。虽说一根麻绳被相同的力度所相互牵扯而绷紧是理想状态,但是一旦两边的力度不平衡,那么作品本身就会慢慢地崩溃。即便是细枝末节的东西,尚人都会来跟我进行确认,也正因如此,我才放心地将故事交给了尚人。我们的漫画作品在网站上反响相当不错,于是便顺着那股势头,把作品投稿到了一间大牌出版社的少年杂志上。结果别说入选了,就连努力奖都没有拿到。就在我们沮丧不已的时候,同一间出版社里的一位青年杂志编辑给我们递来了橄榄枝。
——我认为你们的漫画更加适合青年杂志。
那位名叫植木先生的编辑是这样说的。少年杂志那边的编辑貌似把我们的原稿交给了他,理由是“虽然作为新人而言很不错,但是在你们青年杂志那边会更加合适”。面对内容得到认可,可是却不符合读者层喜好的评价,我们这才发现了盲点。
在那之后,植木先生经常审阅我和尚人的作品,去年,在他的建议下,我们重新打磨过的投稿作品获得了青年杂志的优秀奖。植木先生也随之正式成为了我们的责任编辑。如今我们三人正为了获得连载机会而不断努力。
——你以后要当职业的漫画家吗?
——有梦想真好啊。
还在京都上高中的时候,我的漫画引发了些许的讨论,但我自己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梦想。每当母亲迷上了男人,就会把我这个儿子的事情给完全抛到脑后。为了去见男人,把当时还是个小学生的我孤零零地扔在家里的事情也早已是家常便饭了。
母亲很久以前开始就在酒吧里工作,因此我已经习惯独自看家,但我还没有坚强到能耐住寂寞。独自一人的夜晚,我都会逃离到漫画的世界里面。跟朋友借、在附近的旧书店里站着看,那永无穷尽的假想世界给予了我安慰,使我能从苦痛的现实中逃避开去。对我来说,故事并不是什么梦想,而是将我从苦痛现实中带出去的必要手段。
在那之后,我自己也开始在本子上画一些类似于漫画的东西。但是我着实没有什么艺术细胞,为了将自己脑海中满溢而出的世界趁早勾勒成型,我一个劲地往漫画里写台词,结果台词反而填满了整个页面。
尚人几乎可以说和我完全相反。他只会一个劲地画自己喜欢的场景,而那些精美的场景压根无法构成一个故事。我只会写故事,尚人只会画画。尽管我们都有着残缺的部分,但是可以相互填补对方所欠缺的东西,植木先生说我俩的组合可以产生1+1>2的效果。
老实说我其实不是很懂。那些残缺不全之物,对我来说不过是痛苦与寂寞。能为扭曲之物赋予扭曲价值的人,通常都是他人,并不是我。
在曲子切换的间隙,我听到了些许小亚的歌声,于是便把耳机的声音调大,遮盖住那烦人的噪音。我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威士忌,将酒倒进马克杯里。威士忌的瓶身上还用白色的记号笔写着“小和”。这瓶酒属于一位已经不再光顾的顾客。我喝威士忌一般都是纯饮,而喝酒这件事情,则是从初中开始的。
——你喝酒的方式和你爸真像啊。
父亲喝威士忌貌似也是喜欢纯饮。母亲知道我喝酒的时候,虽然说着“这样对身体不好”,流于形式地责备了我一下,但是之后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她自己活得已经足够自私了,因此并没有对我说三道四。在感觉轻松的同时,我也对所谓的亲情产生了疑惑。
一口、两口,随着酒液不断入喉,我也开始不断发热。在全身都变得沉重起来的同时,意识却变得飘飘然的。酒精和漫画,都是为了让我飞向“并不存在于此的世界”的工具罢了。
我用双手用力地按住耳机。让音乐完全占领我的听觉,我的脑海也被故事的世界所填满。随着酒精的不断摄入,我的意识离开了我的肉体,变得广袤而又宽阔。
唯独这一刻,我才能得到自由。照顾母亲也好,酒水的库存也好,下个月的开销也好,所有事情都能抛到脑后,我在这个不存在于任何地方的故事世界里自由地遨游。
——你喝酒了?
井上晓海的脸庞,突然掠过了我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