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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2)井上晓海 十七岁 春

父亲今晚也不会回家。我和母亲都知道他在外面有个小三。不仅如此,就连岛上的人们也都知道。

——那女的据说是个从东京来的裁缝。

——别管她就是了,城里人在岛上住不久的。

——男人出轨就像是感冒一样而已。

在岛上大妈们的安慰下,母亲只是嫣然一笑。

——真是搞不懂啊,那女的比他老婆年纪都要大。

——我就见过一两次,但是感觉没多漂亮。

——可能只是偶尔想换换口味吧。

岛上的大妈们笑个不停,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泛起了阵阵红晕。

而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大家都以为第三者很快就会离开这座岛屿,而父亲很快就会腻烦。然而在第三年,也就是今年的春天,父亲离开了家。母亲再也笑不出来了。她总是心焦气躁,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让她怒不可遏。

自己是最能理解丈夫的、丈夫总有一天会回心转意的、所以任由他在外面瞎搞也可以。这就是所谓的“身为妻子的从容”。然而这样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我最近才终于知道,母亲只是通过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来维持住自我而已。

不久前开始,父亲一周大概只会在家待上几天,而现在干脆是直接不回来了。心中满是愤恨和忧郁的母亲每个月都会过桥去今治那边的心理诊所取两次安定类的药物。虽说岛上也有医院,但是母亲害怕事情在岛上传开,因此非常抗拒去岛上的医院。我虽然能理解母亲的心情,但是我家的那些事情早就已经人尽皆知了。在这个岛上,就连再细小的事情也都无法成为秘密。

尽管状态糟糕,母亲还是每天都给我准备早饭,放学回家之后,扫地洗衣做饭之类的事情,母亲也早已一如既往地为我做好。我告诉母亲不舒服的时候就别干了,可是她并不听劝。她总是说着什么“谁知道你爸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呢?”“你爸不喜欢家里邋邋遢遢的”,把家务活做到了近乎完美的程度,然后筋疲力尽地靠在厨房的椅子上,甚至开始喝起了早就已经戒了的酒。

深夜,我因为口渴而醒来。下到一楼之后,我才发现母亲坐在玄关的台阶上,把我吓得不轻。透过那扇古老的玻璃拉门,沐浴在玄关黯淡光亮之下的母亲宛如一个幽灵。包裹在她身上的气质,都弥漫着淡淡的酒味。

「你在干什么?」

我有些害怕地问道。母亲朝着我缓缓转过了身。夜半时分,她穿着一身漂漂亮亮的衣服,甚至还给自己化了妆。我连问出那个问题都觉得害怕。

「晓海啊」

「怎么了?」

「你去看看你爸」

我屏住了呼吸。

「……现在吗?」

「明天也行。三方面谈的话应该很早放学吧?」

在我回答之前,母亲就已经如连珠炮般说了起来。

「那个女的好像是在今治开刺绣教室的。很厉害吧。但是她一个女人自力更生是很难的,所以她的性格可能也不太好。你爸是岛上的男人,不可能默不作声地被女人一直骑在头上的,所以我觉得你爸应该快要回来了」

「妈」

「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嘛,所以咱们就得忍一忍,主动去接他回来才是。虽然挺不爽的,但是如果不给他一个台阶下的话,他想回来都没得回不是吗」

「妈,你听我说」

「别看你爸那样,其实他还是很浪漫的。你是不知道,他还挺喜欢看恋爱电影的。所以啊,他肯定只是想去体验一下电影里那种感觉而已,真是拿他没办法,男人这种地方还怪可爱的」

我呆呆地站在昏暗的玄关里,听母亲不断地念叨着那些东西。我心中对于父母曾经有过绝对的信任感和安心感,可如今它们就像写在沙滩上的字一样,在海浪的冲刷下,轻而易举地消失不见了。我的心中只剩下了恐惧。

早上,我在不安中醒了过来。我小心翼翼地望向厨房,母亲转过了身来,向我打招呼说早上好。她问我想吃鸡蛋卷还是煎鸡蛋,一切都仿佛和过往无异。

——昨晚的事情只是一个梦而已。

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尽管我知道那并不是梦,但我还是连同着早餐一起,将昨晚的记忆强行咽进肚子里。我向母亲告别,正准备走出家门,她却把我叫住了,还递给我一张纸条。那是一张简易的地图,上面还画着隔壁岛的公交车路线图以及下车的站点。

「你跟你爸说,我今晚做好饭等他回来」

我愣在了原地,可是母亲却自顾自地回到了家里。

那天的课几乎上得心不在焉。中午学校放学之后,我便逃进了图书室里。即便摊开了考试用的参考书,我的视线也只是在上面徒劳地滑过,并不入脑。

高中毕业之后,我打算离开这座岛,去松山或者是冈山上大学。尽管距离有近有远,但是选择离开岛屿的同学还是占了大多数。岛上没有工作,也没有一个想让我和他共度余生的人。能在整个学校加起来也就九十个人不到的高中里谈成恋爱简直是个奇迹。当然在这之中还是有人在交往的,能平安无事地走进婚姻殿堂倒是还好,可要是分手了就比较麻烦了。不管过了多少年,就算是和其他人结婚了,也都一直会被说“那俩人之前好过”,光是想想都让人觉得厌烦。

更加令人不爽的是,只要和谁交往过一次,就会被认为“她是谁谁谁玩剩下的”。这件事情仅限于女生是让我无法接受的。男生则像是增添了一枚勋章那样沾沾自喜。就连老头们都知道这种事情无异于是封建糟粕。但是外面的大千世界和这座岛之间就像是被半透明的鸡蛋薄膜给隔绝开来了一般,岛上自有岛上的规矩。

——我想去看看那更为广阔的世界。

阳光照射在天花板上,我仰望着那光亮,眯起了自己的眼睛。要是父亲一直不回家,和母亲闹到了离婚那一步,那么母亲这个家庭主妇和我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呢。别说上大学了,可能连饭都要吃不饱了。我深知这一点,可是,我又要怎么办才好呢。

想要申请奖学金也好,我也没有优秀到那份上,助学贷款的偿还也是一大难题。离婚之后父亲还会给我这个女儿出学费吗。我看不见自己的未来,即便只是短短的一年之后。我合上了参考书,学习很有可能也只是徒劳。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亲戚家的大妈给我发来了信息,她告诉我今天的渔获很不错,让我去渔港拿点鱼回家。换做平时,我会觉得非常麻烦,但是今天它却成了不用去找父亲的理由,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骑着自行车,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前。没有被任何东西阻挡的海风吹到了岛上,我的头发在风中倒竖起来,轻轻地拍打着额头和脸颊。明亮的翡翠色大海一年四季都是那么的平稳。阳光中携着微微暖意,海风中带着丝丝清凉。令人感觉可以在这海岸线上一往无前。

我并不讨厌这座岛屿。在旅行的时候看到其他的海,我也还是会觉得岛上的大海才是最棒的。我爱这座生我养我的小岛,同时我也想要离开这座生我养我的小岛。两种完全相反的感情在我心中翻腾。

渔港边已经挤满了拿着锅和笊篱的人们。渔夫大叔们把大量的鱼都给装进人们带来的容器里。银色的玉筋鱼在春天的阳光下闪耀着光芒。我在人群中找寻着有没有认识的人,看能不能讨到一个塑料袋。这时一个陌生的女人映入了我的眼帘。

女人那白皙的皮肤没怎么被太阳晒过,明亮的大波浪头发也和薄荷色的长袖连衣裙很是相衬。据说,她就是那个跟着造船厂的员工,和儿子一起从京都搬过来的女人。她非常和蔼地和周围的人说话,可是和满脸春风的男人们比起来,女人们都在有意地躲着她。我有些不忍地望着她,有人却站到了我的身旁。

那是和我同一个年级的青野棹。他背着一个并非学校指定的黑色书包,给人一种城市人的感觉。尽管和我们身穿着一样的制服,可看上去却不知为何好像褪去了土气。棹用一种望着陌生人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母亲。和岛上那些眼睛大大的男生不同,他的双眼细长流转。也许是因为眼角微微下垂,看着也并不让人觉得眼神凶险。棹的长相令人不太好评价到底是稚嫩还是冷峻。

「啊」

在海风的吹拂下,我闻到了一股酒香味,不由得喊出了声。棹听到后转过了身。他脸上是一副疑惑的表情。我在心中暗叫不好,无可奈何下只能开口说道。

「你又喝酒了吗?」

我以前在学校的走廊里这么问过他一遍,但当时被他给无视了。

棹有些不解,一副不知该不该回答的模样。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一次他没有无视我。仅仅如此的一件小事却让我感到松了一口气。

「因为岛上的男人们也经常喝酒」

「这样吗?」

岛上每个月都会在集会所举办两次聚会。我上小学的时候还经常过去玩。大家以讨论岛上事宜为由聚集在一起,但实际上经常变成宴会。

我打小就已经习惯了酒的味道。可我还是到最近才知道原来酒也是分很多种的。比那些阳光的酒更为香浓的,一般都是一个人独自喝的闷酒。母亲的酒量一天见长,堆在厨房水槽底下的酒瓶子也是越来越多。

「棹——」

棹的母亲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装满了鱼的锅。

「你看,今天买的玉筋鱼,还活蹦乱跳着呢。要做成什么呢」

「做什么都行。不是我说,就这么轻你自己不也能拿吗?」

阿姨没有搭理准备接手的棹,而是望向了我。

「这是你女朋友吗?好可爱呀」

我愣了一愣,慌慌张张地摇头予以否认。

「没事没事。阿姨打扰你们了哈。鱼我自己拿就是了,你们约会去吧」

「只是同学而已」

「害什么羞啊」

阿姨一个人撒着欢,用鼻子哼着歌儿回家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她那双薄薄的凉鞋的缘故,我总觉得她走路的方式有些危险。薄荷色连衣裙的下摆也在风中飘舞着,甚至让人觉得她整个人都会被风刮跑。在一阵莫名躁动的氛围中,渔港的大叔们都偷偷地望着阿姨。男人可能就喜欢那种女人吧。我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如果父亲也是这样就好了。如果他喜欢的是像阿姨那样的人,那没准他还有机会回到家里来。

「你怎么一直盯着看啊」

我有些惊讶地望向了身旁。

「不过,我妈确实不是那种招女人喜欢的类型就是了」

看来我那耿直的视线被棹给误会了。

「我没盯着看。我只是觉得你妈妈挺漂亮的,是岛上没有的那种类型。附近的那群大妈们都一直都担心自己老公跟你妈有一腿呢」

面对我那语速飞快的辩驳,棹咧了咧嘴,笑了。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

「诶?」

「不就是个小三罢了」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棹是什么意思,在脑海中反复咀嚼了一下之后,才终于发现自己刚才说了些非常失礼的话。棹好像并没有生气,只是他看我的眼神里温度很低。

「那个,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面对自己的无礼,我连耳垂都红透了。

「我知道的。没啥好介意的,拜拜」

棹转过身去,我反射性地抓住了他后背的衬衫。他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来。

「干嘛?」

我像一条鱼那样不停地张嘴又闭上。棹的母亲是跟着男人来到岛上的。这一类的女人通常都会被认为是愚蠢的。但我不这么觉得。不对,也许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可能我也有在内心深处瞧不起棹的母亲。所以才会无意识地说出了那样的话。但不全是那样的,我,我是想——

我拉着棹的衬衫,大踏步地把满脸诧异的他一路拉到了渔港前的公交车站。我究竟是想要做些什么呢。我的大脑已经是一团浆糊。棹迷惑到了极致,可还是任由我拉着往前走。不知道该说是不幸还是幸运,一个小时一班的公交车很快就开过来了。

「你要去哪?」

工作日的下午,我们坐在了空荡荡的公交车的最后方。棹这样向我问道。

「你该不会真的想去约会吧?」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可是又不得不说些什么。

「……我要去接我爸回家」

棹是一副“关我什么事”的表情。

「我爸在小三家里」

过了一阵子,棹有些尴尬地垂下头,用手指挠了挠自己的脖子。

「麻烦死了」

我顿时缩起了肩膀。

「抱歉,你在下一个站下车吧」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大人都太自私了」

我有些意外地望向了身旁的棹。

「一个人跑到小三家里去还是需要点勇气的」

棹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他并没有安慰我,只是通过气氛非常明确地表示了会陪我一起去。我和这个从未亲切交谈过的男孩子在车厢中共处,可是我却安心得有些想哭。我们并肩坐在公交车最后方的长椅上,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在沿着岛波海道行驶的公交车里不断地摇晃。

穿过那条连接着两座岛的大桥后,公交车驶入了邻岛。我们在纸条上写的那个车站下了车。和我们那个以种植果树为主的岛屿相比,这个有着造船厂的岛屿更具活力。

「啊,便利店」

我看着地图往前走,发现了一间罗森。

「你要买东西吗?」

「不是,只是因为我们岛上没有所以比较激动而已」

「确实。我刚搬过来的时候知道这里没有便利店,真的绝望死了」

棹说这么难得来一趟,想去便利店里逛逛。我没有什么想买的东西,只是在店里转悠,而棹买了三明治和Papico。(注:Papico是格力高旗下的一款雪酪制品,带有两个连在一起的软瓶,非常适合分享,可以近似理解为日本版的旺旺碎冰冰)走出便利店之后,棹便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三明治的包装袋一边走一边吃了起来。

「要吃吗?」

面对递到我面前的鸡蛋三明治,我摇了摇头。我和棹沿着海岸线一路往前走,这个岛上最大的村落便映入眼帘。沿着一条大路往山的方向走去,林瞳子阿姨的家就位于道路尽头的山脚下。那是一栋古老的平房,通往深处的小路上还种着黄色的木香花。

「你不过去吗?」

「我想看看她的样子」

我们绕到了背面。宽敞的庭院里种满了树木和花朵。这些植物几乎狂野地生长,并没有经过什么打理。可不知为何,看起来还是觉得有些时尚。我妈虽然也喜欢园艺,但是总感觉和这里的不太一样。我直勾勾地盯着那些植物,身旁却递来了一根Papico。

「干嘛?」

「Papico不就是要分着吃的吗」

我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便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我和棹躲在盛开的白色雪柳的树荫下,毫无紧张感地吃Papico吃得咻咻作响。这时,一个女人从套廊下来了。

「那个就是小三?」

棹小声地问道,我点了点头。面前的女人尽管比我妈年长,已经四十过半了,可她看起来却莫名的年轻。她留着一头男孩子似的露出脖颈的短发,穿着一条米色的棉质连衣裙,脸上化着淡妆,后背直挺挺的。她身上没有像棹的妈妈那种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女人味,给植物浇水时的身姿反倒是像一株健壮的小树。

「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啊」

就在棹念叨着的时候,花洒喷出来的水突然间撒到了我们头上。我大吃一惊地站起身来,还没等我觉得大事不妙,我就已经和瞳子阿姨对上了眼神。

「那,那个,不好意思,我……」

瞳子阿姨倒是没有一丝惊慌的样子,她只是朝着我露出了灿烂的微笑。

「你是那个人的女儿吧。好久不见」

「诶?」

「你去年不是来上过我在今治开的刺绣课吗」

我顿时惊讶地睁开了眼睛。我去年的确参加过由瞳子阿姨主办的面向初学者的刺绣课,那甚至不是因为我妈的嘱咐,而是我自己主动想要去的。

「原来你认识我吗?」

「他跟我说过你的名字,然后当时看到你填的住址也是相同的,所以就想着如果你跟我搭话的话就打声招呼好了,毕竟再怎么说我也不太好主动跟你表明身份嘛」

「……抱歉」

「进屋坐,给你们泡杯茶」

瞳子阿姨让我们在套廊稍等一下,便走进了家里。

「你干嘛道歉啊」

棹的表情很是无语。

「这种事情开头才是关键啊。待会想要重新占据主动可就难了」

「我想回家」

「那咱回去?」

我在思考应该怎么办才好,屋里却传来了瞳子阿姨的声音。

「晓海——中国茶你喝得惯吗?」

「喝得惯——」

我一下子没忍住就随口答应了,等我慌慌张张地捂住嘴已经来不及了。棹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跨过低矮的树篱,走进了院子里。我们在套廊上紧张地等了一会儿,瞳子阿姨便端着托盘回来了。托盘上面是三人份的茶水和糕点。

「……好漂亮」

我自然而然地感叹道。玻璃制的茶壶里面盛开着白色和红色的花。

「这叫工艺茶,是用茶叶包裹着花朵制成的。倒进热水之后就会慢慢地散开,中间的花就会绽放。这是用百合花和鬘华冲泡出来的普洱茶」

「鬘华?」

「就是茉莉花」

我呆呆地望着在茶水中盛开的花儿,瞳子阿姨在一旁用小小的金色餐刀切开了一块磅蛋糕。

娇艳欲滴的白色糖衣看起来就像是童话故事里面出现的糕点。分成块的蛋糕被移到小餐盘上的时候,一股清爽的香味扑鼻而来。

「好香」

「这用的是你们岛上收获的柠檬」

大概是父亲给她的吧。

「可现在还没到柠檬收获的季节」

「我把以前的柠檬做成了干果。这样就能长时间保存了」

「干果还能在家里面做的吗?」

「很简单的。放进烤箱里低温烘干就行」

母亲也经常会把柠檬做成果酱和糖浆,或者是用来泡酒,但是做成干果我还是头一次见。我望着那玻璃制的茶壶、纯白色的小餐盘以及那金色的刀叉,突然想到。

——这些东西,在哪里能买到呢。

瞳子阿姨的指尖上涂着和肤色相近的指甲油,虽然到现在才发现有些太晚了,但是我察觉到她的手非常漂亮。手指柔美而又修长。瞳子阿姨外观上乍一看像个男孩子,可这些细致的地方却又无微不至。那些让我难以理解的东西,都在她身上裹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和母亲的手指完全不同。

我感觉有些窒息,只好逃跑般地将视线投向了室内。和那平平无奇的外观相反,室内貌似是拆除了原有房间的外墙,改成了一个宽敞的客厅。木板和雪白色的灰泥墙壁相映成趣。坐起来非常舒服的沙发上还挂着一件男款的条纹衬衫。大概是父亲的吧。

「我对你其实挺愧疚的」

瞳子阿姨突然间这样说道。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道歉,我乱了阵脚。可是必须要说点什么才行。无论怎么想,出轨都是一件坏事,可瞳子阿姨凝望我的眼神却是那么的直率。

我对你,其实,挺愧疚的。

“对你”这个词,有种“我的愧疚只对于你,而不包括你母亲”的言外之意。瞳子阿姨通过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经向我指出了我家今后那看不见光亮的未来。她应该不打算把我爸还回来了。我应该生气才对。这不是什么合情合理的事情,她至少应该跟我低头认个错才对。可是就算她跟我道歉,又有什么用呢?虽然我还没有和男生谈过恋爱,但是我知道,恋爱应该不是那样子的。

瞳子阿姨并没有特别漂亮。倘若单论长相的话,没准母亲还要比她更可爱一些,论年龄,瞳子阿姨还比母亲大呢。但是她非常的磊落大方,这是比起什么漂亮、妩媚、年轻,都要更加愈久弥坚的高雅之物。

我用力地咬住嘴唇,快要哭出来了。瞳子阿姨见我这副模样,脸上的表情也有所动摇。那一刻我才知道,瞳子阿姨其实也并不平静。就在我们都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身旁响起了一声清脆的击掌声。我和瞳子阿姨都被吓得一激灵,望向了那个发出声音的人。

「我开动了」

棹双手合十,微微低头,用手抓起了一块磅蛋糕,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然后大口喝下杯中的花茶。他既没有说好吃还是难吃,只是默默地将剩下的蛋糕配着茶一同吞咽下去,又一次双手合十。

「谢谢款待」

棹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低着头。他那过分浮夸的动作把瞳子阿姨给逗笑了,也把我那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给憋了回去。心情平复下来之后,吃到嘴里的磅蛋糕也变得美味了起来。蛋糕里的黄油用料很足,柠檬的风味也十分清爽。那杯花茶更是香得无以复加。

「今天打扰你了,茶和点心都很美味」

和来的时候一样,我们又跨过了庭院里那道低矮的树篱。

「留下来吃个晚饭?」

「不了,我回去了」

「那人马上就回来了」

「我妈已经做好饭等我回家了」

「这样啊,那好吧」

瞳子阿姨点了点头,告诉我以后有空就来坐坐。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和那个人说?」

我想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瞳子阿姨由始至终都将父亲称呼为“那个人”。并没有迎合着我改变称呼。

我和棹顺着村落的斜坡下山,沿着被夕阳照耀得有些刺眼的海岸线一路往公交车站走。每当波浪翻腾时,浪尖近乎野蛮般的反光都让我有些睁不开眼。我低着头,长长的影子从我的脚下一路延伸。

「那样子不行,太难应付了」

棹在我身旁喃喃自语道。我其实也是同感。一辆公交车从走投无路的我身旁开了过去。公交车站就在不远处,跑过去的话是能赶上的。可是我浑身上下都使不上劲了。

「你很辛苦吗?」

棹有些担忧地窥探着我的脸色,我告诉他自己没事。

「下一趟公交车什么时候?」

「大概一个小时吧」

棹皱起了脸。

「那没办法了。找个地方打发一下时间吧。比方说麦当——」

话没说完,棹便失落地垂下了肩膀,他知道这里不可能有麦当劳,于是将视线投向海边,提议说找个地方坐坐。棹跨过护栏,大步地走下堤坝的陡坡。

一个橘子不止为何被冲到了渺无人烟的沙滩边上。我背靠刚才走下来的堤坝,双腿瘫在了沙滩上。棹也在我身旁不远处坐了下来。看到他开始摆弄手机,我终于得以安心地沉默。

今后要怎么办呢。

我不想回家。我没有勇气告诉母亲“爸他不回来了”。我试着像节拍器那样,左右晃动着自己白色运动鞋的鞋尖。我想通过专注于那有规律的摆动来整理自己那早已乱作一团的心。咔嚓、咔嚓、咔嚓,如果把自己当成一台小小的机械,那我的这份苦闷,能否得到些许的缓和呢。

「我来这个岛上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大海会这么平静」

棹突然间说道。

「濑户内海就是这么平静的」

「就连海浪的声音都听不到」

「黄昏时分是尤为风平浪静的」

在我变成一台小小的机械时,太阳也已经下山,落到了和水平线相近的位置。大海悄无声息地变换着模样。方才猛烈闪耀着的海面渐渐地黯淡了下来,开始展露出沉稳的波涛,让我们意识到那平静的海面下方是不可估摸的深邃。

「感觉会被吸进去」

「很可怕呢」

「你不是早就看惯了吗」

「再怎么看也看不惯的。我爷爷以前总是说“大海深不可测”。要是觉得自己了解了大海而掉以轻心的话,就会被海浪卷走。去年也有游客在邻岛淹死了」

「淹死了吗」

「濑户内海虽然是一片平稳的海洋,但有些地方还是会有很强的漩涡。靠近的话很容易就会被卷进去,我们这些本地人也都绝对不会靠近某些地方」

正是因为在这座岛上出生长大,才更加知晓大海的恐怖。大海会随着日期和季节的变化而掀起惊涛骇浪。世界并不平稳,仿佛在告诉我人生中也无法避免暴风雨的袭来。

「如果是我妈就好了」

「唉?」

「我妈喜欢上一个男人,就会把全副心思都给放到对方身上。家庭也好工作也罢,全都会丢到一边。这种女人一开始还挺可爱的,但是在男人眼里看来就太沉重了。所以到头来都会被抛弃」

我不知道应该作何回答,棹没有管我,继续说了下去。

「如果你爸喜欢的是我妈,那没准过阵子你爸就能回家了」

啊,原来是这样。棹是想要安慰我。

「谢谢你」

「你这道谢听着也挺怪的就是了」

确实挺怪的,我没忍住笑了,也终于是能笑一笑了。

棹用手撑着沙滩,望着逐渐沉入黄昏中的大海。我想起了棹刚刚转学过来时的事情。当时他的事情在学校里,不对,在整个岛上都传得沸沸扬扬。

——那孩子没爹,他妈是开酒吧的。

——听说他妈喝醉之后抱住了木元家的大叔。

——我爷爷让我不要跟青野同学说话。

在学校里见到棹的时候,他总是孤零零一个人,但是看起来并不觉得可怜,因为棹很适合独来独往。虽然有点自说自话的味道,但是他身上的这种气质更加让我们觉得胆怯。无论是好是坏,都让人感受到他和自己是有着不同之处的。但是,现在陪伴在我身旁的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不对,与其说普普通通,不如说是非常温柔的男孩子。

「今天谢谢你。陪我来干这种这么讨厌的事情」

我再一次向棹道谢。

「没啥,我也觉得轻松了不少」

「轻松?」

「我原来以为这个岛上所有人都是家庭和睦的」

「这算什么」

「爸爸、妈妈、孩子、爷爷奶奶、叔伯阿姨」

「怎么可能。裕太他们家父母就离婚了,他妈也离开了岛屿,舞依她爸爸在五年前就已经和前田前辈的妈妈有一腿了」

「这么小的岛上也能干这种事啊」

「是啊,明明在这座岛上是没有秘密的。而且无论过了多少年也都还会有人记得的。每当发生些什么,“谁谁谁以前干过那样的事情”之类的马上就会传开了」

「我家的事情也早就已经人尽皆知了吧。这些人到底是有多喜欢八卦啊」

「毕竟没有其他的娱乐方式了」

便利店也好麦当劳也好卡拉OK也好,在这个岛上统统没有。所以聊天就是最重要的娱乐。每当发生了些什么大伙就会聚到一起谈论起来。

「人果然是靠着沟通才能存活的生物啊」

「一般来说确实」

父亲出轨还抛妻弃女的事情,我想无论过了多少年都不会被岛上的人忘掉。而一想到今后永远都会被他们投以不温不热的同情,便让我很是郁闷。

「被别人取笑而遭到消费真的是不爽啊」

我点了点头,心想有一个人能陪我聊这种事情真的是值得庆幸。

「你经常喝酒吗?」

我做好心理准备,这样问道。

「差不多吧」

「你妈不管你吗?」

「她除了男朋友以外基本上什么都不管的」

「就算是儿子也不管?」

「就算是儿子也不管」

「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

「为什么」

「生气了又能怎么样」

棹站起身来,向着海岸边走去。

「成年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棹把手插进制服的口袋里,望向了那个被冲到自己脚边的橘子。

成年人也会自私,也会肆意妄为。就像是一个在零食货架前撒娇说想要这个想要那个的孩子一样。这件事情我是在十七岁的时候知道的,我困惑不已,可是棹的声音和态度都如同那风平浪静的大海一般沉稳。也许,他在更加年幼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件残酷的事情。

我望着棹的背影,他的衬衫被海风吹得微微鼓起。我看见了公交车沿着那起伏平缓的海岸线驶来。我还想再多和棹说说话。就在这个时候。

「下次咱们再聊」

棹转过身来,我还没等他说完,就迫不及待地回答了一声“好”。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我们也坐到了最后方的位置。和来的时候不同,我们聊个不停,回过神来就已经回到了我们的小岛上。中途公交车还超过了教化学的北原老师。他的自行车篮里堆满了食品店里的购物袋,那件白大褂的下摆在风中飘扬。

「连衣服都没换,到底是有多心急火燎啊。他老婆很强势吗?」

棹那种看可怜虫一般的说法让我忍俊不禁。

「北原老师是这个岛上唯一的单亲爸爸。他有一个女儿叫做小结,来咱们这儿之前好像是在关东的高中里教书。办事处里的大叔是这样说的」

「办事处那群人怎么还把人家的个人信息到处嚷嚷啊」

「乡下地方是这样的」

「真的想早点从这个鬼地方出狱啊」

貌似对棹来说,这座岛就如同是监狱。

「你毕业之后会离开这里吗?」

「本来就是跟着我妈才过来的。你呢?」

「我还在想」

换做不久前,那么我一定会理所当然般地回答说我会离开小岛去外面上大学。

三言两语之间,我们回到了渔港旁边的公交车站。棹的家离这里大概要走上个二十分钟。我家所在的村落离这里还隔着一座山,但是由于我的自行车还停在这,所以我们一起下了车。

「你待会还要翻过一座山才能回家吗?」

棹皱起了脸。

「天都黑了挺危险的,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早就习惯了」

我坐在自行车上,用下巴朝着棹示意。

「干嘛?」

「你坐到后面来。我顺便送你回去」

「反了吧。你坐到后面去」

「你上来就是了。我从小就天天翻山越岭的,早就练出来了」

我催促棹动作快点,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踩在了后面的脚踏上。

「要是累的话你就说啊,别死要面子逞强」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会关心人的男孩子。虽说岛上的男生也挺温柔的,但是棹和他们有些不同。那是一种能让我觉得自己被他当成女孩子对待的感觉。

棹用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透过制服那薄薄的衬衫,我能感受到棹的体温,左胸附近的心脏也在怦怦直跳。我顺着这股势头用力地踩着自行车踏板,吓得身后的棹惊呼了一声。

「你这也骑得太快了吧」

「这很正常」

岛上没有汽车也没有红绿灯,因此这里的人从来不知道减速是为何物。

「连路灯也没有,黑漆漆的」

「都说了这很正常」

「你眼中的正常和我眼中的正常压根就不是同一个东西」

像是为了压过那在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我们都扯开了嗓子。

「城市里很亮堂吗?」

「亮堂。但京都可不是什么城市」

「和这里比起来已经是大城市了」

「你这比得就离谱」

我张开嘴哈哈大笑。晚风从正前方吹拂而来,倒竖起来的头发也在额头和脸颊上跳动。我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棹的家,他家在商店群集的岛屿中心。以前那个位置是岛上的食堂,现在则挂上了“穗香酒吧”的招牌。

「谢了。你估计绕了不少远路吧」

「也谢谢你今天能陪我」

结束了临别前最后的寒暄,我们都沉默了一小会儿。我说了声再见,急匆匆地踩下自行车的踏板。尽管身后传来了“路上小心”的声音,可我却不知为何害羞得不敢回头张望。

回到自家门前,我方才还依旧明亮的心情便急速地萎靡了下去。伴随着从厨房的小窗里飘出来的饭菜香,我被推回到了现实之中。我要如何向母亲解释今天的事情呢。我说不出口,也不想说出口。可是我能回的家仅此一个。

我推开门,装作寻常地向母亲打招呼。她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屋内传来。

「你回来了,今天很晚呢」

看到我是自己一个人回的家,母亲的笑容里笼上了阴霾。

「你爸呢?」

一阵凉意从我的后背蹿起。

「他还在上班」

「那你等着他下班不就好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降临了。对母亲来说,我究竟是一个多么没用的人呢。

「你这都做好饭了不是」

母亲僵硬地笑了笑,回到了厨房。我在洗手间里洗了洗手,尽管肚子已经饿了,可是和母亲孤零零地共进晚餐还是让我的心情无比沉重。

晚饭的菜式琳琅满目。焖玉筋鱼、竹笋炒蜂斗菜、鸡肉蕨菜天妇罗,全都是父亲爱吃的菜。我一想到母亲做这些菜时的心情,便对于自己刚才还在瞳子阿姨家里吃了点心而产生了罪恶感。甚至连同那杯摇摆着百合花和茉莉花的普洱茶,一切都是罪过。

「那个女的怎么样?」

母亲一边盛饭,一边问道。

「普通人」

「怎么个普通法」

「普通就是普通」

「很漂亮吗?」

想要搪塞过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只好将今天的记忆从脑海中清扫出来。

「土里土气的。给人一种平平无奇的感觉」

我故意地用一种粗鲁的口吻说道。

「你都比她漂亮」

「什么叫“都”啊」

母亲皱起了眉毛,但是声音中却带着些许笑意。加油,我要坚持住。

「我觉得你不用在意的,没准我爸过阵子自己就回来了呢?」

我万分注意着让自己的口吻保持轻松,不让母亲感觉到沉重。我的精力全都集中在了这件事情上面。母亲坐到餐桌上,我想起了今天一下子就改变了气氛的棹,于是便学着他那样说着“我开动了”,用力地双手合十发出清脆的声音。我把红豆饭大口地塞进嘴里,连同鸡肉天妇罗一起,把自己的嘴塞得满满当当。

「你别吃这么快,要细嚼慢咽」

我把自己的腮帮子撑得像只仓鼠似的,脸颊也鼓了起来,我还朝着母亲竖起了大拇指,表示味道好极了。母亲露出了有些无奈的表情之后,却又伏下了眼睛。

「不知道那个女的有没有让你爸好好吃饭呢。她是那种在外工作的女人,肯定会把家里的事情放到第二位吧。你是不知道,你爸其实口味可挑剔了」

“让你爸好好吃饭”——这样的说法让我极其厌恶。都是成年人了,自己解决吃什么不就好了吗。产生这种逆反心理的同时,我也想到,父亲的饮食生活肯定是不需要担心的。瞳子阿姨家里的厨房摆满了看起来很好用的厨具,更何况她还是一个会自己制作干果的人。

「你明天把这些菜拿去给你爸尝尝」

母亲环顾着餐桌这样说道,把我给吓了一跳。

「不要,好麻烦」

「可今天做的全都是你爸爱吃的呀」

「没事的,我今天饿得不行了,不会剩下的」

我装出一副迟钝的样子,把餐盘里的饭菜接连不断地塞进嘴里。为了让母亲放下心来,我还说了很多瞳子阿姨的坏话。每当我说出一句违心的话,我的味觉都会略微失灵,直到最后,我已经尝不出任何味道了。

「你还真能全部吃完啊」

等到所有的餐盘都被我一扫而空之后,母亲脸上的表情也总算是缓和了下来。

「因为你手艺好嘛」

完成了最后的表演,我高高兴兴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用身后的手关上推拉门的瞬间,我那虚伪的笑容便崩塌般地逐渐剥落。我连换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穿着制服就躺在了床上。胃里撑满了食物,我饱得快要吐出来了。

——好痛苦。

被塞进了太多多余的东西,必要的东西就会被挤出来。我躺在床上,伸出自己沉重的双手,把藏在床垫底下的刺绣圆木框抽了出来。紧绷着的蝉翼纱上绣着一只遍布光泽的蝴蝶,接下来只要再用亮片绣好蝴蝶的翅膀内侧就完成了。

——你去年不是来上过我在今治开的刺绣课吗。

当时要是没有去就好了。瞳子阿姨明明是一个对着有妇之夫出手的坏人,可是她站在讲台时的身影相当挺拔,她那明亮的声音甚至清晰地传达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我。

“所谓的高级定制刺绣,会给人一种比较夸张的感觉。那是为了被选中的特别之人所准备的,在日常生活中用不到的东西。”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针线活这种东西,只要能把纽扣缝上和给衣服收边就已经足够了。母亲有段时间醉心于做手工,家里到处都是手工制作的精致小物件,这让我难以安下心来。

“在日常生活中,高级定制刺绣确实是非必要的。但所谓文化,便是热爱那些非必要的东西。高级定制刺绣是一种被Maison Margiela所钟爱的艺术形式,后者代表着法国巴黎的时尚前沿”

我愣住了,先是文化,又是艺术。在我的生活中,那是完全不会出现的两个词语。

“支撑高级定制刺绣的代表性技法之一叫做钉珠绣。完成品是这个样子的”

瞳子阿姨展示了一件刺绣作品,所到之处都是涟漪般的惊叹声。那是一顶绣着山茶花头饰的纯白色婚礼头纱。头纱反射着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熠熠生辉。那朵山茶花头饰的所有花瓣,看起来都像是用珍珠色的亮片缝制而成。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如此纤细的美,它在一瞬间便俘虏了我的心。

瞳子阿姨的初学者课堂每个月开四次,虽然我不能再去上课了,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要自己做出那样美丽的东西来,于是便跑到今治去买了钩针、刺绣图案、线、布、亮片以及珠子。能用零花钱买到的东西着实不多。

我本来就并不手巧,再加上是自学,水平一直难以提升。由于连基础的链条绣都做不好,蝴蝶的翅膀也是歪歪斜斜的。不过用亮片盖住的话应该看着还行。完成之后我想把它做成钥匙圈挂在包包上。但要是被母亲看到就麻烦了。她要是知道我在做刺绣,绝对会惹出大麻烦。

我躺在床上,凝望着蝴蝶那歪曲的翅膀。

小的时候,我要是做了什么恶作剧,就会被大人训斥。他们说“你不能做那样的事情”。可是大人自己也在做很多“不能做的事情”。父亲也好、母亲也好、瞳子阿姨也好。

我这才知道,原来越是长大成人,世界就会愈发混沌。我害怕得不得了,好想和谁倾诉这份心情。可坦白需要勇气,而成为流言蜚语的中心往往都是孤独的。

——下次咱们再聊。

在黄昏的淡漠空气中,朝着我转过身来的棹浮现在了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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