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就在暑假即将宣告结束的时候,我和晓海被喊到了学校去。
「我当时就说不要这么干了,你就是不听」
晓海一路上都有些不高兴。
「棹你是男生可能觉得没什么,但是我很害羞的啊」
「这跟性别没关系啊。我也害羞得不得了好吧」
「都是你不好。我当时可是想着去看烟花的」
我和晓海在化学室前面争论不休,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们在我们身旁擦肩而过,意味深长地偷偷打量着我俩。我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敲开了化学室的门。
打了一声招呼进门之后,有人便喊我们过去。往化学准备室里一看,北原老师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优哉游哉地吃着曲奇饼。
「要尝尝吗」
北原老师热情地想让我们尝尝,但是那玩意不仅形状难堪,就连颜色也很古怪。
「这是我女儿做的」
「啊,这样,那我尝尝」
「曲奇饼中间还没烤熟。吃生的小麦粉有可能会吃坏肚子的」
我把伸到一半的手给缩了回去。不知道是不是我那嫌弃的表情写在了脸上,北原老师扬起了嘴角。
「我女儿今年才五岁呢,叫做小结」
北原老师总是一副飘飘然的模样,可却能让人感受到他对女儿的浓浓爱意。北原老师又把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曲奇给送进嘴里,“关于之前那件事”地做了开场白,我和晓海都挺直了腰杆。我家暂且不说,我希望他别把事情给抖落到晓海家里去。正当我准备求情的时候。
「你们戴套了吗」
北原老师那出乎意料的问题把我惊呆了。他又表情严肃地问了一遍“你们戴套了吗”,看到我们支支吾吾地说着“射……射外面……”,他把手伸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
「我明白了。这个你们拿去用」
望着北原老师递过来的那盒避孕套,我们这次是真的无语了。
上周末,我和晓海一起去看了今治的烟花大会。虽然说是这么说,但其实也只是在小岛的沙滩边上隔着一片海看而已。由于不喜欢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所以还是这样子更好。我和晓海还是第一次体验烟花大会这种非常有高中生风味的约会,因此我还是蛮兴奋的。然而看到身穿浴衣的晓海,我便顿时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欲望,还没等到开始放烟花,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晓海躲进了海边那堆消波块的阴影中。
最近的我有些奇怪。迄今为止,从来没有一个女生能够比漫画更加让我从现实中逃离出去。可晓海却是第一个反过来让我沉浸在现实中的女生。和晓海紧密相拥时,我们之间爱情的天秤会暂停它那不稳的摇摆,戛然而止地稳定下来。每当那种时候,我心中空虚的部分都会得到填补。我还是第一次体会到那种里里外外都被填满的感觉。
释放出来之后,我感觉自己身体里的力气全都被抽干了,完全脱力。再加上夜晚的海边四处无人,我便把晓海的浴衣摊开在沙滩上,像是一只快要断气的动物似的瘫倒在了地上。烟花在我们干得正激烈的时候升上了夜空,可是当察觉到的时候,烟花大会早就已经结束了。
「我们到底是来干嘛的」
「对不起。明年一起在东京看吧」
晓海的下巴以及肩膀在点点星光下若隐若现。她原本扎成一束的头发也散了开来,凌乱不堪的样子很是可爱。我触摸着她的头发,听到了她小小的呼吸声。晓海每次做完之后都会睡着。自己喜欢的女人躺在自己的怀里香甜酣睡。仅仅如此,我的心中便幸福得无以复加,这说起来甚至都有些滑稽。听着晓海的呼吸声,我也闭上了双眼。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亮光突然割裂了黑暗照到了我们身上,我顿时清醒了过来。伴随着尖锐的惨叫声,一个小小的人影来回奔跑着,光亮也在四处乱晃。那是一个拿着手电筒的孩子。不远处传来了踩在沙滩上的脚步声,大概是看完烟花回来的一家子。
「晓海,快起来,出事了」
我用力地摇晃着晓海的肩膀,可她却只是“不要烦我”似的翻了个身。要坏事了,你个笨蛋。我姑且穿上了裤子,把衬衫盖到晓海的身上,与此同时,那道摇晃着的手电筒光亮直直地照到了我们身上。
「青野同学?」
那是一把有些熟悉的声音。我被那光亮照得有些睁不开眼睛,对方把手电筒移开了。发现我们的人是北原老师。有个小女孩还惊魂未定地抱住了他的腰。
「你们在这里干些什——好像也没必要问了」
看到我们那不可描述的样子,北原老师点了点头,牵起了女儿的手,转过身去准备把她带走。我本以为他这是要放过我们了,结果。
「盂兰盆节假期结束之后,周一下午一点钟,你俩来一趟化学室」
留下这么一句话,老师就离开了。
我本以为会被他骂个狗血淋头,然而。
「对了,这个是化学室的钥匙。你们实在忍不住的话就事先跟我申报一下。虽然没有沙滩那么浪漫,但至少不会发生像上次那样的事情」
化学室的钥匙连同着那盒避孕套一起递了过来,可是我却不知道该作何回答才好。
「你们还有什么不方便的吗?」
没有,没有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晓海也很疑惑。
「为什么不骂我们?」
「就算我骂了,你们也不会不做那种事吧」
北原老师过分直球的话让我们沉默了。
「就算知道那是不能做的事情,只要你们想做,那就去做好了。不对,我甚至认为,你们是一定会那样做的。只要那件事情是你们真的发自内心想做的」
身旁的晓海低着头沉默不语。从她黑发的缝隙中我能看见她满脸通红,就连耳朵都红透了。北原老师的那番话听起来就像是“我知道你们是真的很想做爱”。由于我也被当成了没羞没臊的猴子,因此我很能理解她的心情。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你们可以回去了」
北原老师再次吃起了烤得半生不熟的曲奇饼,拿起了桌子上的复印件。我们朝他鞠了个躬之后便离开了化学室。老师给的避孕套和钥匙都装在我书包里面。
「我本来以为北原老师是一个平平无奇、没啥存在感的老师」
「真的是个怪人。不过倒也是个好人」
「棹你居然会夸老师,真是少见」
「我又不讨厌老师」
出于责任感去插手那些无法处理的事情会令人很头疼,但北原老师不是这样。那天晚上他给我的电话号码我虽然存了起来,可是一次都没有打过。他也没有因此而来找过我们的麻烦。北原老师那种平稳地听之任之的应对方法,对我来说是最有帮助的。
而且,我和晓海也确实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十七岁少年少女。作为应对方法而言,提供避孕套和一个隐秘场所确实是上策。虽然心里觉得北原老师的做法身为一名教师而言多少有些离谱,但是一个好的老师并不等同于一个好的大人,同理,好的大人也并不等同于正确的大人。
「对了,我其实更加担心待会的事情」
「你那个编辑老师会联络你们对吧」
「好像最晚到下午就会公布结果了」
我和晓海在停车场里把各自的自行车给推了出来。换做平时的话,晓海会跟着我回家,然后两个人一起慵懒地虚度光阴,但是今天下午编辑部那边会举行一个决定新连载作品的会议。编辑老师们会举荐自己认为不错的作品,而我和尚人的漫画也是其中之一。
「希望你拿到连载资格」
「不管拿没拿到都好,我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晓海点了点头,坐到了自行车上。
「啊,对了,记得把钥匙还给老师」
「他都给我们了,就拿着呗」
「你爱用自个儿用去」
晓海抛下这么一句话,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跑掉了。我无奈地笑了笑。这也的确,虽然老师说了实在忍不住可以事先跟他说,但是谁会真的去做这种丢死个人的事前申告呢。
回到家之后我就和尚人连上了视频,一起等待着植木先生的消息。尚人尽管比我年长,可是他心思非常细腻,刚过五点,就开始说些诸如“果然还是没戏吧”“肯定是没戏了才不敢来联系我们”这样悲观的话。
「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当心乌鸦嘴」
“不说出来的话我难受”
「你能不能有点男人样啊」
“你这个作者能不能别搞性别歧视。很容易透露在作品里面的”
「好好好,对不起嘛,尚人姐」
“你刚才这是歧视同性恋”
「烦死了,别来烦我」
尚人喜欢男生。第一次和他视频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感觉了,而他正式向我出柜则是最近的事情。尚人明明五官端正,可是却用紫灰色的刘海把眼睛给遮住。他说那是因为自己害怕和别人对上视线。尚人胆小、容易受伤、审美高超、心思细腻。他画出来的画也和他自己一模一样,他的思维能传达到原稿纸上的每一个角落。
“我也想像棹你那样大大咧咧地活着”
虽然尚人说我大大咧咧,但我也在通过威士忌来缓解自己的紧张。其实我自己也是个胆小鬼,只是不肯坦率地展露出来而已。进行了一次令人生厌的自我审视之后,植木先生进入了聊天室,我马上把他邀请了进来。
“让你们久等了。刚才的会议是近年来少有的大混战”
我和尚人都隔着屏幕慌张地低下了头。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七点。
“首先跟你们汇报一下结果”
我的紧张顿时达到了顶点,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心脏附近的位置在不停地发颤。
“明年四月开始连载,恭喜你们”
数秒的空白之后,我们在被分割成三块的屏幕中兴奋地大叫了起来。尚人喜极而泣,我笑得停不下来,而植木先生则是一副莫名得意的表情。
虽然感觉在明年的四月才能开始连载有些晚了,但编辑部那边貌似也是考虑到了我还在上高中。植木先生告诉我们说还有很多需要推敲的地方,从现在开始慢慢着手修改就好。而且还需要画存稿,明年听着很远,但实际上一眨眼就到了。
“不过今晚还是单纯地庆祝一番吧”
植木先生将手伸到了屏幕外,向我们亮出了他的啤酒。
“棹、尚人,一直努力到现在辛苦你们了,恭喜”
我的心头突然一热,往杯子里猛倒威士忌。尚人也准备好了白葡萄酒,这家伙刚才明明说了那么多丧气话,可是却早就已经准备好要和大家干杯了,还真是好笑。植木先生在屏幕里皱起了脸。
“今晚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所以我就不说那么多了,但是你们喝酒这件事情绝对不要在社交媒体上面说啊,在如今这个时代很容易就会被炎上的,搞不好就连千辛万苦才到手的连载资格都会丢掉”
植木先生说着“求你们了,注意点啊”,有些多余地压低了音量,说着“干杯”,拉开了啤酒的拉环。酒过三巡之后,我们开始聊起了第一次视频时的事情、尚人太过纠结于作画而赶不上截稿日和我大吵一架的事情、无法接受植木先生提交的修正案而激烈争论的事情,我们聊得很是火热。但最后还是聊到了连载上面,稍微商量了一下。
「完了完了,刚才咱们聊的那些东西,没准我第二天起来已经不记得了」
醉酒使我和尚人的脑子已经有些转不过来了,但是植木先生不同,他还是非常清醒。
「植木先生你挺能喝的嘛」
“编辑和作家喝酒怎么能喝醉呢”
就在我不由得感叹他的专业程度的时候。
“不过偶尔还是会醉那么一两次的”
「到底醉没醉嘛」
视频完美地结束了。我看了眼钟。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我这才想起来给晓海慌慌张张地发去了信息。她也一定等得很焦虑吧。可是我等了五分钟,还是没有等到她的回复。无事可做的我来到店里,也没见着有客人,只见到母亲在和别人打电话。从她那娇滴滴的说话方式上看,电话里的人压根不是什么客户。也许她又找到新的男人了。
「那咱周五见,我很期待哦」
母亲挂断了电话,哼着歌儿拿出了一瓶新的酒。她用马克笔在标签上写下了“小达”。新的男人叫这名字啊。
「棹,你刚才在上面大喊大叫些啥呢」
「嗯,我的漫画要连载了」
母亲先是一愣,然后由头顶上发出了极为惊讶的声音。
「连载就是说你的漫画每个月都会发表在杂志上对吧。我儿子出息了,成作家老师了,成大名人了」
「哪有这么简单」
在网络盛行的时代,想要在纸质杂志上拿到连载名额是非常艰难的。而开始连载之后,不管你是新人还是老手,都会被放到同一平台上进行比较。倘若人气平平,那么连载就会被腰斩,而空出来的位子很快就会被别人替代。这个行业里从来不缺新人。
「漫画家很能赚吧?动画片什么的也挺火的。棹啊,等你以后赚大钱了给妈妈买栋大别墅吧。也不枉我把你养到这么大」
「好好好,等我赚大钱了再说吧」
迅速地结束了母亲的对话,我回到了二楼。她明明总是优先于男人,把我这个儿子给抛到脑后,居然还有脸说什么“不枉我把你养到这么大”,真是听到都觉得好笑。我也好想继承她那种幸福、轻松、自私的DNA。那些事情她自己可能已经没有印象了,可是我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些痛苦的经验和记忆,不对,应该说正是因为想要逃避那些记忆,我才写出了那样的故事。我从小就一直活得极不自在。而我也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同学分享过自己的经历。
发霉的米和面包,腐烂变色了的蔬菜。我从来就不想知道那些东西的味道究竟如何。可是我除了那些东西还能吃什么呢。结果吃多了反而产生了抗性,居然也不会吃坏肚子了。这样的经验不过是垃圾罢了,我正是因为不想去看那遍布垃圾的现实世界,才沉醉在了故事里。
但是在某天,我突然间发觉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我知道很多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情。
无论那是宝石也好污物也罢,写成故事之后,都会变成金山银山。
我将自己那如同垃圾般想要舍弃却又无法舍弃的经验活用在了故事里,和尚人相遇,将其变成了漫画,得到了来自东京大出版社的高学历编辑老师“很有才华、感性细腻”的褒奖。在高兴的同时,我心中那种坐在一把不舒服的椅子上的违和感无论如何都难以拭去。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炼金术呢。可以确定的是,我不会因此就对母亲感恩戴德。痛苦是痛苦,成就是成就,一码归一码。我可以断言,还是不知道腐烂食物的味道会更加幸福。
——不要得意忘形了。
我这样告诉自己,让自己高昂的心情冷静下来。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是无法信任的,一旦轻易地予以信任就会吃到苦头。不要松懈了。不要那么天真。我才刚刚站在起跑线上。我知道自己的运气一直都很差。从小到大,只要发生了一件好事,就必定会跟着发生两件坏事。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情况越好的时候我就越会虐待自己,稳固自己的防线。这样的卑微早已成为了我的习惯。
仔细想想我也没有脸说尚人喜欢胡思乱想了。
手机突然间响了起来,屏幕上是晓海的名字,我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通话键。正准备向她汇报今晚的事情时,
“怎么办啊!”
晓海近乎于惨叫般的声音险些将我的鼓膜刺破。
「怎么了」
“我妈不见了。我洗完澡出来一看,她就不在家里了”
「是不是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她的车也不见了,停车场里还有一股煤油的味道”
「煤油?」
“放在停车场里面那桶煤油不见了。三月份的时候在神崎先生那里买的。我都跟她说用不了那么多,她非说冬天怕冷,硬是要买,可是每年都用不完”
这些事情压根就无关紧要,晓海已经慌乱到了开始说胡话了。
晓海母亲去哪里了。为什么还带上了煤油?虽然我很不愿意去这么想,但恐怕是要纵火吧。她想烧什么?如果是想自杀的话那么在附近的海边就可以了。既然开上了车,那就应该不在这附近了。零碎的线索在我的脑海中四处飞舞。将那些线索按照顺序排列起来,我得到了一个最坏的猜想。晓海抽泣的声音回响在我的耳边。
「晓海,你冷静点,我这就过去,你在家待着,不要乱跑」
要是有什么万一,绝对不能让晓海也受到波及。
“棹,你不要挂电话,我好怕”
「嗯,我知道,但还是先挂一下吧。你妈有可能会给你打电话」
晓海啜泣着,有气无力地回答了我。
「我马上就过去。你等着我」
挂断电话之后,虽然有些犹豫,但我还是给北原老师拨去了电话。在我的脑海中,靠得住的大人就只有他了。电话接通之后,他有些关切地问我怎么了。毕竟之前我从未给他打过电话,他应该也察觉到了些什么。北原老师外表看起来呆呆的,但是说话语速却很快。我向他解释了情况,深深地感到给他打电话真是太好了。
“明白了。我先开车过来接你,然后一起去井上家里”
「嗯,拜托老师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梯,今晚店里生意惨淡,母亲倒是一个人唱卡拉OK唱得不亦乐乎。她唱的是SPITZ乐队的《樱桃》。恐怕是那个新的男人喜欢的曲子吧。我告诉她要出去一趟,她只是通过麦克风告诉我路上小心。
北原老师很快就到了,我正准备坐到副驾驶上,却发现有个小女孩坐在车后座睡觉。那是在沙滩边惨叫起来的那个孩子。她身上盖着一张毛毯,发出安静的呼吸声。为了不吵醒她,我只好轻手轻脚地上车。
「抱歉,你有孩子了还这么晚喊你出来」
「没事的,小结睡着之后就算你抱她起来也不会醒的」
北原老师通过车内的后视镜偷偷地看了看小结。即便睡着了也好,老师也不会把自己年幼的女儿给一个人扔在家里。光是因为这一点,他在我心中就已经能算是个好父亲了。
经过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我看见了晓海的家。她在被石墙包围起来的宽敞院子前来回踱步,看到我们之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冲到了车旁边。
「你妈有联系你吗?」
「没有,我也打电话给亲戚家问过了,也没有去他们那里」
「知道了,上车,给我们导航」
「去哪」
「瞳子阿姨家里」
我催促沉默不语的晓海赶快坐到车后面去。我本想和她坐在一起的,可是由于小结还睡在旁边,我只能回到副驾驶的座位上。北原老师启动了车子。车辆穿过横贯在两座岛屿间的桥梁时,车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夜晚的大海比天空还要黑暗,如同一个能将世界都吞入其中的黑洞。晓海低着头,双手在胸前合十。我也只能祈祷,祈祷我们能赶上,祈祷什么事情都不要发生。
「在下一个红绿灯处转弯」
进入邻岛之后,晓海第一次开口说话。沿着村落一路上山,在车灯的照耀下,我发现了晓海家的车。那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北原老师将车停在门口,我们蹑手蹑脚地朝着瞳子阿姨家靠近。在那条通往玄关的狭长小路的尽头,我看见了一道小小的橙色火光摇曳在黑暗之中。
「……妈」
晓海呆滞地呢喃着,她的视线尽头有一道人影。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可是那蜷缩着的背影以及轮廓中所散发出的不幸的氛围,都强有力地证明了那就是晓海的母亲。那是被囚禁于找不到出口、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邃黑夜里的身姿。
「妈,你在干嘛」
我连忙阻止了想要靠近的晓海。在晓海母亲的脚下,被揉成一团的报纸正在熊熊燃烧。那桶煤油就躺倒在一旁,流出来的煤油已经浸湿了小道上的草。火焰近在咫尺。
「放开我,我妈……」
「你不能过去。阿姨,快走开,着火了!」
我不能让晓海靠近。也必须要让晓海母亲从火焰旁撤离。我还要把火给灭掉才行。可是我却因为惊慌而僵在了原地。北原老师从我们身旁大步流星地走过,把那团已经着火了的报纸踢飞到了距离煤油足够安全的地方,然后不断地用脚踩踏,灭掉了那团火。
「青野,你去找点什么水桶水管之类的,总之弄点水过来灭火。井上,你把你妈妈带回到车里去。要是小结醒了,你就告诉她我马上回来。」
「水在哪?」
「按门铃去问家里面的人」
可要是这样干的话,那晓海母亲做的事情就会暴露……
「反正也隐瞒不了的。现在灭火才是大事。要是待会烧起来就麻烦了」
北原老师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而在他的建议之下,我也终于是动了起来。
我按下门铃,向走出门来的晓海父亲以及瞳子阿姨询问水在哪里,然后从后院里抽出一根水管细致地洒水灭火。中途,晓海母亲从车里冲了出来,一把将自己的丈夫撞开,然后揪住瞳子阿姨的那头短发,把她按倒在了地面上。
我听不清晓海母亲在大喊什么。她骑在瞳子阿姨身上殴打她。由于力道大得让人怀疑不是女人所为,晓海父亲和北原老师两个人一起把她给拉开了。看到自己的丈夫把瞳子阿姨给护在身后,头发凌乱不堪的晓海母亲哭了起来。就连早已见惯了男女之间修罗场的我也觉得这一幕着实煎熬,一旁的晓海颤抖着望着这一切。
在北原老师的帮助下,我们好不容易才把晓海母亲给塞进了车里,可是在那之后还发生了一件事。面对已经濒临崩溃的妻子,晓海父亲今晚依旧还是想在瞳子阿姨家里过夜。
「爸,我求你了,今晚和我们一起回去可以吗?」
面对女儿的央求,他也低着头一言不发。再这样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瞳子阿姨,就一晚行吗?让晓海爸爸回去一趟呗」
我向着瞳子阿姨求情,她正站在稍远处擦拭着自己被打伤的嘴唇。
「你也是女人,应该能理解晓海妈妈的心情吧?虽然她做的事确实无法原谅,可她也已经被逼到这个地步了」
我的弦外之音是“这都是你的错”。
「是啊。毕竟自己爱的男人每天晚上都睡在另一个女人床上嘛。哪有女人面对这种情形能不疯的」
「既然你也这么觉得的话——」
「所以要是搞不好,我也有可能去放火把晓海家烧了哦」
瞳子阿姨话音刚落,便唐突地将身体朝着我转过来一半。我不由得被她那笔直凝望着的强韧目光所吓到。
「棹,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介错?」
「唉?你说切腹自尽?」
瞳子阿姨点了点头。
「光是切腹其实是死不掉的。所以为了赶快结束痛苦,会把切腹者的脑袋也给砍下来。这叫做武士的光荣。我和晓海她妈也已经切腹了。剩下的就需要让男人来给我们介错。如果这个时候男人因为害怕而逃跑了,那么垂死挣扎的女人只会在地上痛苦地打滚」
瞳子阿姨的表现形式极其刚烈,让我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与此同时,我也想起了每次都被男人草率地介错而死不断气、在地上痛苦地打滚的母亲。我的童年回忆也紧随其后般地汹涌而来。我不想让晓海也感受到这份痛苦。
「因为晓海爸爸选择了你,所以你才有底气说出这些话来的吧?」
瞳子阿姨面对我的责难,也并未逃避,而是正面相对。
「我如今也是半死不活地在地上痛苦地打滚。我痛苦到甚至想让自己早一点咽气。换做是你的话,你想怎么做?」
「换做是我?」
「就算过后会更加痛苦也好,你还是希望得到暂时的温柔吗?」
我无言以对。可是我也无法接受。
「瞳子阿姨你说的都是大道理。可是没有人能永远都保持正确和强大的。就算知道有些事情做不得,也还是会去那么做。人并没有那么单纯」
「你那不叫温柔,只是软弱」
瞳子阿姨一刀便将我斩于马下。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受千夫所指也要狠心舍弃、为万人唾弃也要握在手里。没有这样的觉悟,人生只会变得越来越复杂」
在玄关那淡淡的光亮下,我和瞳子阿姨相互对视。我并没有多么强大,所以只能装作强大。至于那究竟是强是弱,我也没有答案。瞳子阿姨紧盯着我的视线中透露着强韧,无比清澈,反而看起来更加显得悲怆。
「抱歉」
瞳子阿姨突然间伏下了脸。
「你忘掉我刚才说的话吧,我这个小三说的话怎么能信呢」
我疑惑不已,她却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你是个好孩子。今晚谢谢你了」
瞳子阿姨用手掌摸了摸我的脑袋,和晓海父亲说了声“我先回去”之后,便走进了家里。晓海父亲也跟着她回了家,我和晓海也已经筋疲力尽,只能回到车子上。
「车子有点窄不好意思啊,你们跟阿姨一起坐后面吧」
晓海母亲无力地瘫倒在车后座,由于害怕她会不会什么时候又突然间发作,我们需要坐在旁边帮忙按住她。小结被挪到了副驾驶上,依旧发出非常平稳的呼吸声。我既有些羡慕,心情却也有些复杂。这世上存在像小结这种在呵护中长大的孩子,也存在像我和晓海这种无人管无人问的孩子。而这也许只是单纯的运气差距。
晓海抱着母亲的肩膀,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车子先开到了晓海家里,我和北原老师把阿姨给扛回了家。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大光明地走进晓海家里。屋内一片狼借,毫无生气。
「老师,真的谢谢你了」
我目送着北原老师回到车上。今晚我要留下来,这种时候我不能抛下晓海一个人。
「你们也很累了,今晚早点休息,要是有什么事情就给我打电话」
和往常一样,北原老师很有分寸地说完该说的话便回去了。望着他那辆逐渐远去的车子,我这才重新意识到他的胆识过人之处。和他比起来,我因为惊慌和害怕而没能帮到晓海什么,这让我很是惭愧。
晓海把脸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棹,谢谢你」
「我什么都没做,多亏了有北原老师在」
「不是的,棹你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晓海的声音中已经听不出有残存的气力了,我安慰般地摸了摸她的后背,低沉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晓海顿时颤抖了一下。她走进屋里看望自己的母亲,在那隆起的被窝中,传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
「……妈」
晓海轻轻地把手放到了被窝上。在那个被电灯泡的微弱光亮所照耀着的日式房间里,阿姨的手有气无力地从被窝里探出来,摸索般地抓住了晓海的手。
我靠在墙上,望着这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画面。之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只不过那一次是我的母亲。晓海在黑夜中耷拉着脑袋,那无力的身影让我有种看到另一个自己的感觉。我们无法甩开被母亲所握住的手。要是真能甩开的话,一定会非常轻松。这个道理我们都懂,可是我们却无可奈何般地渴望着能得到爱。
等到天快亮的时候,晓海才终于睡着,我沿着海岸线脚步蹒跚地走回家。被朝霞所染红的大海在波涛翻滚下摇摆不定,不知为何让人心生不安。回到家之后,我便一下子倒在床上睡着了,一直睡到中午才终于起身去上厕所。
「棹,你回来了?」
母亲非常惊讶。
「嗯,回来了」
不管我去了哪里,回家有多晚,母亲都不大会关心。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你去晓海家里了是吧?」
「我去哪跟你没关系吧」
「青春真好啊。我也好想回到高中时代」
想回的话就回去吧。然后洗心革面重新当个稍微靠谱一点的母亲吧。我这么想着,盛上一碗饭,往里敲入鸡蛋,淋上酱油,这时晓海给我发来了信息。
我很不想看。我从今早开始就一直有不祥的预感,而且那恐怕也是会应验的。我一边吃着饭,一边祈祷着能多少缓和一些受到的打击,点开了晓海的信息。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去东京了」
几秒钟的空白之后,一种大海退潮般的无力感向我汹涌地袭来。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我很清楚的。
「我不能抛下我妈一个人」
晓海又接着给我发来了信息。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果然不出所料。无奈和苦涩从我的心底间涌起,我将它们连同着鸡蛋盖饭一同咽进肚中。
我突然闻到了一股药品的味道。母亲坐在沙发上抬起脚给自己涂指甲油。我拿着吃到一半的饭碗,叹了口气。
「能不能别在吃饭的时候干这个」
「对不住啦,但是我快弄好了」
母亲哼着歌儿摇晃着那个指甲油瓶子,完全不见有反省的意思。
「妈」
我坐在吧台的椅子上转过身,望向了母亲。
「要和我一起去东京吗」
说出口的那瞬间,我就后悔了。我到底在说些什么。等我高中毕业之后,母亲是打算要回京都的。她已经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个男朋友离开了的岛上,更何况京都那边还有很多熟客。
「为什么这么突然?你不是想和晓海一起住吗?」
「我不知道」
「吵架了?」
「没有」
「反正肯定是你的错,你赶快去跟人家道歉」
母亲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脚指甲上,连头都没有抬起来。
「我之前也挺犹豫要不要跟你说的」
「说什么」
「我不想回京都了」
我顿时反应了过来。
「我最近认识一个叫达也的男人,他人还蛮不错的,住在今治那边。我跟他说儿子要去东京了,他就问我要不要搬过去和他一起住」
我想起了母亲高高兴兴地往酒瓶子上写他名字的那一幕。
「这不挺好的」
我不带任何感情地这样说道,母亲却一下子抬起了头。
「嗯,他人很好的,下次介绍给你认识」
「客人吗?」
「这个岛上怎么可能还有单身的男人啊。全都已经有老婆了」
「那你在哪认识的?」
「约会软件」
我连吐槽她是不是傻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我也是个傻子。我居然软弱到向母亲撒娇。说到底她压根就没有关心过我。
「这次你会幸福吗?」
我这样问道。母亲像是做梦似的,抬头望着已经被香烟熏黄了的天花板。
「小达会不会给我幸福呢」
看来这次也是没戏。我问的是“你会不会幸福”,不是“他会不会给你幸福”。要是想着幸福是通过别人的给予所得来,那么注定不会幸福。幸福只能通过自己去争取,而自己是不会背叛自己的。通过母亲,我也这样告诉自己。
另一方面,我也想到,如果晓海也像母亲那么蠢的话就好了。
晓海不可能为了我而舍弃掉所有。这一事实对我造成的伤害大到令我惊讶。我觉得为了男人而舍弃掉一切的母亲是愚蠢的,可是我却希望晓海也成为一个和母亲一样蠢的女人。也许,我也是一个会让母亲或是晓海都感到痛苦的、自私的男人。
「见一面吗」
我给晓海发去了信息。
「我在沙滩边等你」
三秒钟她就发来了回复。
也许我和晓海已经走到了尽头。这并非是我悲观,而是无比现实的问题。我们才十七岁,今后的世界无比广阔,身处的环境和思考问题的方式也肯定会发生令人目不暇接的变化。正是这些东西的不断碰撞,才能维系住爱情,而异地恋又能走到多远呢。
可是一想到昨晚晓海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就想要接受她的一切。她虽然没有坚定地选择我,但那也不是因为她心里没有我。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世上有很多无可奈何之事。
我和晓海在一如既往的沙滩边许下了一个又一个近乎于腐朽般的约定。
要通过信息和邮件保持联系。想听对方的声音就打电话。要是晓海家情况好起来了,就搬来东京。有长假就共同度过。
“喜欢你”“总是惦记着你”“不会出轨”诸如此类,我们越说便越是深感不安,可是却不能不说,这样的矛盾使我们疲惫不堪。这时,有人朝着我们大吼了一声。我抬头望向了防波堤,海岸线上停着一辆小型皮卡,酒吧里的一位熟客从驾驶座上探出身子,大声地愚弄我们。
「我说你俩!不要在那种地方干起来了哦——」
我的血液顿时冲到了脑子里。
「滚你妈的!」
我怒吼着骂了回去,大叔笑着开车走了。我望向身旁,晓海低着头擦着自己眼角流出来的眼泪。我就连自己的喜欢的女生都没办法保护。我强忍住快要流出来的眼泪,自暴自弃地一把揪住晓海后背的衬衫,把她强行拽倒在了沙滩上,我们一起倒在地上,仰面朝天。
我和晓海都没有说话。只是听着海浪声,望着不断坠入黄昏的天空。
「……那是启明星啊」
在西边的天空稍低一些的位置,我找到了一颗闪耀着的星星,仅此一颗。
「启明星?」
晓海把脑袋转向了我这边。
「也叫一番星、长庚星、金星」
「可我没听说过启明星」
「因为它在黎明时分也会出现,是破晓前最耀眼的一颗星星」
「原来还有这么多名字」
「明明是同一颗星星,还挺好笑的」
我们聊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却感到无比的安心。如今的我们已经不再适合那些太过浮夸的词汇,那只会让我们的关系不断式微。
「你在东京能看到它吗」
「看还是能看到的。但是肯定没有在岛上看到的那么漂亮」
「朦胧美不也别有一番风味吗」
我不解地笑了笑,和晓海几乎同时伸出了手。十指相扣处传递着来自晓海的热量。我不知道我们能走到多远,但是,在那颗启明星还共同映照于你我眼中之时,我想和你并肩走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