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感觉很是新奇的东京,在来的次数多了以后,也逐渐变得习以为常了起来。不过话虽如此,我能畅通无阻的地方也就只有羽田机场到棹住的高圆寺为止,新宿站到现在都令我觉得害怕。
棹去东京一年有多,我们迎来了第二次的盂兰盆节假期。我和棹在位于高圆寺的公寓里共同度过了这个假期。那是一间老旧的一房一厅公寓,距离车站大概十五分钟路程,一个月租金七万日元。
「中午吃什么?」
我和棹躺在一张单人钢架床上,手脚缠绵交织在一起。公寓有一扇充满昭和风味的磨砂玻璃窗,窗外的蝉鸣声很是聒噪。不知为何,我本以为东京是没有蝉的,但其实我的这种想法没有任何根据——而现在,我知道原来东京也有蝉,有蝴蝶,也有蜻蜓。
「去外面吃吧。你想吃什么?」
「我要吃用无公害蔬菜做的素食薄煎饼」
听到棹呻吟了一声,我笑了起来。虽然刚开始去那些很有东京风范的潮流店铺里很开心,但我也很快就腻了那些虚有其表的店铺,现在喜欢上了棹带我去的那些便宜又好吃的店。
「骗你的,我想吃天妇罗盖饭,肚子有点饿了」
棹颇有精神地伸了个懒腰,我幸福地用鼻尖蹭了蹭他赤裸的胸膛。
昨天下班之后,我便拉着准备好的行李箱飞往东京。就算我准时下班直奔东京也好,到棹的公寓也已经快十一点了。我累得不得了,可是在高圆寺车站的闸机前看到棹时,我的心情还是高昂了起来。自从五月份的连休之后,我们差不多有三个月没有见过了,到了公寓里我累得倒头就睡,直到现在。
洗了个澡之后,我和棹去了附近的天妇罗盖饭专营店。那里的溏心蛋天妇罗盖饭远近闻名,柜台上的客人基本上点的都是那个。
「我之前去了一趟阿姨那里,跟她说你在东京好着呢,不用担心」
棹皱起了眉头。
「她担心个屁。肯定和男朋友腻歪着呢」
「确实。我听她秀了好多恩爱」
棹的母亲现在和男朋友住在今治。她男朋友叫做达也,在餐饮店里打工,但是我去的时候他总是不在家,因此从没见过。
「她开心就好」
棹托着下巴,无所事事地望着厨房。在感到安心的同时,我也隐隐约约地听出了几分寂寞的味道,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我只好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
「你的漫画是不是快出第三卷了,好厉害」
「没什么厉害的。连载中的漫画原稿堆得多了自然就会出版」
「可是在我看来,能出版漫画就已经很厉害了」
「可是人气一直上不去。再这样下去没准就要腰斩了」
我很惊讶。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对棹的漫画发表过恶意的评论。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只有好评没有差评也意味着读者数量少和偏向性强。那些大热门作品之所以会有着大量的差评,也是因为读者基数大,在这样的情况下粉丝量足够多的作品,才能称之为是大热门作品。棹是这样告诉我的。
——要是真被腰斩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甚至没有问的必要。腰斩了就等同于失业。漫画这种靠人气吃饭的行业,要是人气旺盛的话,那么自然收入不菲,可反过来也是一个没有任何生存保障的残酷世界。
「植木先生说我创作的故事“太别扭”了」
棹漫画的主角是一只不知道诞生于何时何地、由何人制作的无名土人偶,它为了追寻真正的生命,而踏上了永劫之旅。古埃及、中世纪欧洲、现代日本,它穿梭于各个时代,不断邂逅各式各样的人,追问着生命究竟是为何物。虽然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但我也同样认为有些不太好懂。
「植木先生让我删掉一些独白,可是删掉的话感觉就表达不出我的意思了」
棹在柜台上托着下巴,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我也陪他一起苦恼,想要得出一个切实可行的答案。这时老板把热气腾腾的天妇罗盖饭和味噌汤端到了柜台上。
「先吃吧」
我们双手合十,说着“我开动了”,沉默地吃起了天妇罗盖饭。由于外面还有人在排队,我们吃完之后很快就离开了座位。在东京吃饭的时候,总是棹来请客。但是今天我也拿出了自己的钱包,然而棹却说着“不用”,把三千日元放在了柜台上。
「我不会马上就失业的,别瞎操心了」
我们很快就离开了店铺。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感觉棹是一个有些传统的男人。
「我还在为后续的剧情做准备呢,可不能在这种地方被腰斩」
棹朝我笑了笑。让我不用担心。可是真的没问题吗。我很想和他聊聊,可是我也不懂漫画。说到底,棹就不是那种会向我抱怨的人。
「别愁眉苦脸的,咱们好不容易才见一次」
棹放慢了脚步,牵起了我的手。
「晚饭要不咱们在家里做吧」
「你想吃什么?」
「普普通通的家常便饭。米饭和味噌汤还有鱼之类的」
「东京的鱼不好吃」
「别和岛上比啊」
我和棹牵着手漫步在午后的高圆寺。面对这稀松平常的幸福,我当初选择独自留在岛上的那种悲壮的决心都仿佛像是虚假的。我和棹的关系进展非常顺利。
理由之一是棹非常忙碌。对于一个刚入行的新人,连载漫画似乎非常辛苦。再加上尚人画画速度也不快,身为原作者的棹也会帮忙处理一些简单的背景。棹的每一天都被漫画所填满,因此我完全不必担心他会出轨。
我们买到了新鲜又便宜的竹荚鱼,因此把尚人也喊来家里一起吃晚饭。尚人住在离棹的家大概五分钟路程的地方。炒竹荚鱼、韭菜炒猪肝、洋葱番茄沙拉,再加上一碗味噌汤。一顿平平无奇的家常晚餐却让两个男人都高兴得再添了一碗饭。
临近截稿日的时候,棹和尚人基本上都通过杯面和便利店的便当来填饱肚子。忙起来的时候棹也不怎么联系我,就算发信息也只有“饿了”“累了”“困了”这三样。棹已经这么努力了,可他的漫画还是会面临腰斩的风险。
感到担忧的同时,我也知道了棹在没有我的东京里过得并不那么快乐,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并没有十分纯粹地期盼自己喜欢的人能够成功。这也让我知道了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的女朋友,而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自私的人。
——好羡慕晓海啊。男朋友居然是一个职业漫画家,太厉害了。
——你以后会和青野结婚,然后一起在东京同居的吧?
大家都很羡慕我,还说以后我们结婚了一定会来参加婚礼。在那座小岛上,职业漫画家就和明星无异,而身为他的女朋友,别人也顺带着对我刮目相看了。然而对如今的我而言,能让我感到骄傲的,也就只有“和非常厉害的青野交往”这么一件事情了。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子的呢。
高中毕业之后,我在今治一家经营装修材料的公司里上班。
和北原老师商量未来的发展规划时,他告诉我说“作为对未来的保险,我认为还是去上大学比较好”。自从母亲那次的纵火事件之后,我便开始频繁地造访化学室。毕竟在北原老师面前,我的脸早就已经丢光了,所以比起班主任,我还是更加信任北原老师。在他面前我可以不用伪装自己。
尽管父亲说了会给我出学费,但是我父母的离婚基本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而母亲的身体状况也是越来越差了。撇开学费不谈,父亲支付的精神损失费大概有三百万日元的样子,未来我家经济上的窘困是一目了然的。因此我决定放弃升学,参加工作。
「既然这是井上你自己决定的,那我觉得这也是一种选择」
北原老师这么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我认为,你可以再多依赖一下自己身边的人」
「如果有人能让我依赖,那我自然是想依赖的」
我当场反驳了回去,一阵尴尬的沉默随之降临。
「抱歉,是我考虑不够周全」
北原老师向我道了个歉,告诉我无论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商量。
走出化学室之后,我羞耻得想要找个洞钻进去。我意识到,自己已经窘迫到了无法坦然接受一个真正关心我的人所说的话了。
而那份窘迫,在我步入社会的第二个年头,依旧未曾消解。
我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做好早餐以及母亲的午饭,然后给自己做便当,完成了洗衣服和扫地之类的家务活之后,八点多出门,投入到朝九晚五的工作中。出外勤开辟新客户、制作报价书、下单订购商品、安排配送手续、制作面向老客户的新商品提案书。虽然对于工作内容上的无趣我并没有什么不满,但是一想到今后的人生还要继续重复这样的无聊工作,我便烦躁得无以复加。可刚开始不是这样的——
「井上小姐,你过来一下」
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佐佐木小姐把我喊了过去,在我们女员工之中,她是类似于大姐头级别的人物。我本以为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紧张得不得了,但是她跟我说的东西,却是可有可无的小事。
「你去泡茶的时候,希望你也跟旁边的同事们说一声,问一下他们要不要喝」
佐佐木小姐的口吻与其说是责备,更不如说是请求,我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便道歉说“不好意思,是我考虑不周了”。过了一阵子,我才真正察觉到了违和感。
“我准备去泡茶,大家要喝吗”
我发现,只有女同事会这样跟大家打招呼。男同事全都是只泡自己的那杯茶。虽然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但是因为区区一杯茶而发牢骚也有些不太好,因此我还是没有说出口。直到我终于发觉那是一个巨大问题的冰山一角。
进公司半年,我经常被带出去跑外勤,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签下新合同的时候,我高兴得不得了。然而,在酒会上喝醉了的男同事不经意间透露的事实却让我呆住了。他和我是同一时期进公司的,他因为业绩好而涨了工资,可是我的工资却没有变过。我们名片上的职位也是不同的。他是“销售”,我是“销售助理”。
「销售很辛苦的,女孩子可能会吃不消」
主任给我的回答听起来不知道是安慰还是侮辱。可是我和男同事做的工作内容是完全一样的,那为什么他能涨工资我不能涨呢?我将这一疑问也告诉了佐佐木小姐。
「我们这儿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用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就把我给打发了。我当然不觉得这是合理的,但是佐佐木小姐已经给我一种“说了也没用”的消极情绪,因此我也再没说过些什么。不知为何,我想到了岛上的聚会,做菜端酒的总是女人,而男人永远都只是坐在座位上吃吃喝喝。
虽说我已经习惯了这些事情,可是在迈入社会之后居然还是这样,我很是失望。每当我想到大城市里应该不会有这种事情的时候,我的思绪都会飞向那早已化作泡影的和棹在东京同居的生活。
于是乎,每天想要喝茶的时候,我都会向办公室里的同事们打招呼问他们要不要喝。茶、咖啡,我按照他们每个人的喜好,为他们放好牛奶和白砂糖。我想办公室里至少该配一台饮料机才是。
「泡杯茶而已嘛,你泡不就是了。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吧」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若无其事地这样说道。
「反正你和青野结婚之后就肯定会辞职的。随便做做就好了。比起工作,你可得好好化妆。不然他会被东京的女孩子给抢走的」
和以往不同,母亲现在十分赞同我和棹的交往。那是因为棹从酒吧老板娘的儿子升级成了职业漫画家。和岛上大多数人的认识一样,在他们心里,漫画家和赚大钱是画等号的。
靠着人气吃饭的行业并没有那么轻松。我很想在奋斗着的棹身旁支持着他。“我是担心你才留在岛上的,你有功夫操心我的化妆,还不如早点好起来”,这句话一度冲上了我的喉咙头,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母亲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爱唠叨并且性格开朗的人了。她每个月都要去今治的医院拿两次抗抑郁药物,除此之外完全不出家门。她总是爱抱怨,心情永远不好。鼓励她也好苛责她也罢,都已经是无用功,因此我只能附和着听她抱怨。
「你把茶泡好了,对你以后结婚也有帮助的,还有做饭也是」
母亲尝了一口我煮的鱼,便叹了口气,说完全不入味。那条被戳来戳去完全没人动过的鱼,已经烂在了餐盘里。
虽然已经答应了离婚,可母亲至今都没有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父亲每个月都会给我预付一些精神损失费。尽管他的收入并没有高到可以支撑起两个家庭,但瞳子阿姨也是有收入的。她即便不依赖男人,也有着自力更生的经济能力,这便让母亲显得更加悲惨。岛上的人们都骂瞳子阿姨“不是人”,而我和母亲则被视作了“可怜虫”,是他们同情的对象。可我觉得比起那些自以为是的怜悯,被骂“不是人”还要更加畅快一些。
——这世上当然有很多东西是用钱买不来的。但是也有很多事情,是因为有钱,才会有自由。——有了钱你才可以不依靠着谁,也可以不用低声下气地听命于谁。
瞳子阿姨当初的那番话,在我如今步入社会之后更加掷地有声。钱非常重要,一份能够赚钱的工作也很重要。头一年我梦想着勤劳致富,努力工作,第二年在知晓了那残酷的现实之后,我还是和男同事做着相同的工作,可唯独我没有涨工资,我还得每天给他们泡茶。
前些天,我听说了佐佐木小姐的往事。她年轻的时候业绩比现在的课长还要好,可是她却一直得不到升职的机会,职位也永远停留在了“销售助理”,而她今天也还是在默默地给课长泡茶。
自那之后,我对于工作便不再那么上心了。尽管不至于说偷懒,但是也不会太过努力了。取而代之,我将更多精力都放到了刺绣上面。那些一下子变得空虚起来的部分,我都通过闪耀珠子以及亮片去将其填补。
下班之后,我向母亲撒谎说要加班,经常偷偷地跑去瞳子阿姨那里。我刚开始打算去参加她开的刺绣课,可是瞳子阿姨说不会收我的钱。她用的是“不会收”,而不是“不能收”,这一点我也觉得很有她的风范。无论什么时候,瞳子阿姨的中心都只有她自己。
「刺绣真的很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格呢」
瞳子阿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刚刚做好的那个胸针。那是用链条绣的方式做成的一朵鸡冠花,极其微小的金色和暗红色珠子镶满了花房。我本想让花瓣显得更加柔软和具有层次感,可我的技术达不到那样的水准。花朵的四处都有着缝隙,让我羞耻极了。
「这个胸针很有晓海你的风格。尽管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简简单单地做成,但是那些不懂的地方,你也不会随便应付,而是一针一线地仔细缝制。这种较真很适合往专业方向发展」
「我只是喜欢而已」
「就是因为喜欢才能做得更好。棹也是因为喜欢才能成为职业漫画家的吧」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不过确实如此,无论是谁,一开始都是从喜欢开始的,正是因为喜欢,棹才能成为职业的漫画家,瞳子阿姨才能成为职业的刺绣作家,可是我——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能花在刺绣上面,我还得上班呢」
「工作怎么样?」
「还行吧」
「听起来一点也不开心呢」
我在瞳子阿姨面前藏不住任何秘密。
「晓海啊,你听我说,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不管谁跟你说了些什么都好,你都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你的恐惧只存在于跨过去的那么一瞬间。只要越过那道坎,你就自由了」
瞳子阿姨的口吻非常轻松,没有半点强加于人的味道。
「嗯,你说得有道理。我觉得应该也是这样的,但是」
我自嘲地笑了笑,没能说出那句“但是”的后续。我想说的话总是在心中翻腾。可要是真的将其诉诸于口——我低头沉默不语,瞳子阿姨摸了摸我的脑袋。
「你们还真是好孩子」
「你们?」
「之前棹也跟我说过一样的话」
瞳子阿姨轻轻地触摸着我的头发,像是在摸一个小孩子。
「你们真的是好孩子。可我并没有在夸你们」
我从瞳子阿姨的手腕上嗅到了些许香水的味道。那种香味和我在上班前匆匆忙忙地收拾好的衣服是完全不同的味道。我总是被时间给推着走。
母亲完全没有要好转的兆头,无论我为她做了多少事情,都得不到她的一句感谢。我想要努力工作,可是工作却给不了我任何回报。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会持续多久,十八岁之后,我的时间就像是沙漏里的沙砾一般徒劳地流逝。
「晓海,对不起。不过我的歉意只朝向你一个人」
瞳子阿姨的声音总是那么的轻柔,如同一层薄薄的玻璃。她已经明晰地表达出了她对我的担心以及愧疚。
我摇了摇头。一切的起因的确是瞳子阿姨,但是在诸多选择之中,选择了如今这条道路的人,是我自己。如果那个选择是错误的话,那么错的人也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情。
——我永远都会是现在这个模样吗?
盂兰盆节的假期很快就结束了。最后一天,棹一如既往地把我送到了高圆寺车站。刚开始他会把我送到羽田机场,但是那样子离别的气氛太过沉重,我很不喜欢,因此我以前就说过送到车站就可以了。
「我还是把你送到机场吧」
「到这里就可以了」
「可是你行李这么多」
我的双手都拎满了给大家的礼物。这是一如既往的事情。而棹之所以如此关心,大概是因为昨天晚上我们稍微吵了一架的缘故。
昨天,棹带我去见了他在漫画行业的伙伴们。在那些人之中,以前经常能听到名字的那个“阿悟”也在里面,然而令我惊讶的是,阿悟居然是个女孩子。在青年杂志上连载的女漫画家取一个比较中性化的名字貌似是相当常见的事情。
——你以前是不是说过在阿悟那里住过一晚?
——当时临近截稿日嘛,她说快赶不上了就让我们去帮帮忙。
——可她是女孩子啊,一般会在女孩子家里过夜吗?
棹皱起了眉头,他说他没把阿悟当女孩子看,而是自己的朋友。我其实能理解他的意思,但我还是难以接受。棹见我不大高兴,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里是东京,和岛上不同,男男女女走在一起并不会被投以异样的目光。
我受到了不小的打击。岛上特有的老旧刻板印象、公司里理所当然般的性别歧视。我自己对于这些事情无比厌烦,可是棹的这番话让我知道了自己的思考方式其实也沾染上了岛上的色彩。我羞耻得耳朵发烫,只好逃跑般地去洗澡了,那件事情也因此而不了了之。
「昨天对不起。我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
在月台上等车的时候,棹这样说道。
「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好的话,我以后都不会去阿悟那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一下子没控制住自己的音量。
「抱歉,但我不是这个意思。昨天我也挺不好的」
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伸出双手打断了他。
「朋友是很重要的。我不想妨碍棹你的工作。我想支持你,那些你觉得重要的人,我也想要去珍视。这是我真实的想法,请你不要怀疑」
我又说了一遍抱歉之后,棹也向我道歉。在电车开进站台前那短暂的时间里,我和棹一直紧握着对方的手。我孤零零地乘上了电车,随着车门关闭,车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我隔着窗向棹挥手致意,车窗外的他逐渐远去。直到完全看不见他之后,我也终于卸下了自己脸上那虚伪的笑容。
——这次我做得够好吗。
在和恋人分别的寂寞到来之前,我向着窗外不断流动的景色这样问道。我会不会给棹带来负担呢。我的存在能不能让棹感到安稳呢。在回家的路上,我总是会给自己打分。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棹一定没有发觉到吧。
我决定要留在岛上的时候,棹没有向我抱怨过一句。他默默地接受了一切,不仅如此,为了让我安心,他还和我许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决定。可即便如此,异地恋依旧令人痛苦。感情会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产生裂隙,不断背离。所以我在努力地维系住自己和棹之间的关系。我一个月收入十三万日元,其中有八万都用在了维持生计上面。剩下的钱全部被我拿来交友应酬,买衣服和化妆品,以及支付前往东京的交通费用。我平时穿的衣服都是便宜的快时尚品牌,可是为了去东京,我买了一条价值两万日元的连衣裙,还买了新的内衣。我不想让自己和东京的女孩子比起来显得很土气。可是我的这种想法本身就已经够土了。
钱很重要,工作很重要,棹也很重要。
可是,我却够不到任何一样我所期盼的东西。
棹在东京为了自己的梦想而奋斗,我在他面前没有任何一样值得夸耀的东西。
所以,我至少得装成一个善解人意的女朋友。我的不安是我自己的事情,只能由我自己来想办法消化。这不应该让身在东京奋斗着的棹来替我背负。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我必须要找到些什么和棹无关,仅仅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我从包里取出了一本杂志。那是陪着棹去买资料的时候,在旧书店里淘到的一本巴黎玻璃珠刺绣作品集。淡水珍珠、金属珠子、粉色珠子、施华洛世奇水晶、黑钻等诸多材料都刺绣在一面黑色的蝉翼纱上。那是一件名为“夜空”的黑色礼服,上面刺绣着将近三千粒珠子。它是那么的美丽,美到让我惊觉原来还有这样一个如梦如幻般的世界。
——这种较真很适合往专业方向发展。
——就是因为喜欢才能做得更好。
我的心顿时振翅欲飞,可是那双翅膀却马上折叠了起来。通过棹,我知道了创作性工作究竟有多残酷。即便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也不知道是否会有回报。我所身处的状况并不允许我去追梦。如今我眼中的不是梦想,而是现实。我合上杂志,掏出手机点开了招聘网站。我一条一条地比对着条件。我想跳槽到一家至少能让自己的工作更有价值的公司。我想从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开始,一步一步地脱离当下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