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身旁躺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在凝望着她那睫毛修长、皮肤白皙的睡脸时,我的紧张感开始慢慢地浮现。
我的大脑由于宿醉而乱糟糟的,我开始按照顺序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事情。
昨天晚上我和尚人、植木先生,还有主编一起去了星级的法国餐厅享用晚餐,那还是我人生第一次去这么高级的地方。上个月出版的最新卷漫画销量非常不错,接连不断地加印。昨晚就是为此而设的庆功宴。曾经担心会不会被腰斩的漫画如今一帆风顺到了不真实的地步。
在那之后我们去了俱乐部。阿悟说有一个朋友举办的活动,所以拜托我也去参加一下。她向众人介绍我时,把我称作是人气漫画家,在场的女孩子们都来跟我合影。在我醉醺醺地准备回家时,有个女人说她家和我同一个方向,就和我上了同一辆出租车,在那之后我就没有记忆了。
「早上好」
女人睁开了眼睛。我不得已也只能回答说“早上好”。我还在想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可她却亲了我一口,脚也缠了上来,我十分明显地感受到了暧昧的气氛,顿时酒醒了一大半,而且心里慌张得不得了。晓海的面容在我脑海中不断浮现。我装作自然而然地支起身子,离开了床。我必须要让这个女人回去才行。
「肚子饿了,要不要给你做点什么」
「冰箱是空的」
「街角就有间便利店。我去买点鸡蛋或者面包」
这个女人分明第一次来我家,可她却能正确地把握便利店的位置。知道了她昨晚其实并没有喝得太醉之后,我的危机感也是逐渐高涨了起来。我看了眼钟,发现已经快到下午了,于是便撒谎说自己还有事情要出去办。
「咱们还能见面吗」
女人躺在我的床上这样问道。我只能含糊不清地回答了一句“没准吧”,我动作麻利地换好衣服,拿上手机和钱包准备出门。
「我赶时间就先走了。钥匙你帮我放到信箱里就行」
我像是逃跑似的离开了,不,那压根就是逃跑。我最后瞥了一眼女人的表情,她有些不满,也让我意识到自己究竟是有多么的人渣。我被罪恶感所苛责,在牛肉盖饭的专卖店里吃过午饭之后,晓海给我发来了信息,我有些害怕地点了开来。
「今天天气也好热。盂兰盆节假期咱们怎么安排?」
我松了一口气。没事的,在异地恋的情况下,一夜情也不至于暴露。昨晚实在是喝太醉了。以后要控制一下酒量才行,我告诫着自己,可是我心里也清楚,原因并不在于醉酒。
来东京四年,我一点点地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而一旦习惯之后,就很难再改过来了。
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当时我的漫画销量平平,一度面临腰斩的危机,为了多多少少地提高一些漫画原稿的质量,我接连不断地通宵赶稿,截稿日过后,我突然间很想见到晓海,这种寂寞转变为了无论是谁,只要有人在身边就可以了。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方设法地忍住了。
可是当我的漫画开始大卖,收入节节攀升,周围的人开始阿谀奉承我之后,我却一下子随波逐流了。我像是一个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白砂糖味道的孩子那样兴奋,顿时沉溺于那份甜美之中,并被它所牢牢捕获。那种得到满足的从容,使我的注意力放到了别的事情上。
「今年我回你那边好了」
我这样回复晓海的信息。其实我最近也很忙,如果她能过来的话是再好不过的,可是出轨了的罪恶感让我不断地向晓海倾诉出温柔的话语。可这反而让我更加坐立难安。
由于担心那个女人还在家里,我吃完饭之后便去了新宿的书店。随便挑了几本能用得上的资料拿到收银台结账,价格已经超过了一万日元,我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挑书的时候没有看价钱。放在以前这是难以想象的,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也让我察觉到了自己的松懈。
在咖啡厅里看着买来的书,母亲给我发来了信息。
「最近怎么样?偶尔也给妈打个电话嘛」
还没等我回复,第二条信息就已经发来了。
「冰箱坏掉了,你说这可咋办」
又来了。她和自己男朋友过得滋润了就完全忘掉了我这个儿子,结果我混出头了,她就开始三天两头地给我发信息。我现在每个月都会给母亲汇一笔还算过得去的生活费,可她依旧觉得不满足,对我死缠烂打。
——你们今后的个人资产管理可能会比较麻烦。
前些天,植木先生给我介绍了一个税务师。我和尚人的漫画发展势头正旺,编辑部那边也是大力主推,因此下一卷的初版发行数量会大幅提高,伴随而来的还有已经出版过的卷数的不断加印。版税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植木先生建议我们雇一名专业的税务师进行合理的避税。
最近,我和尚人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了。那群人混了个脸熟,一直强调自己是我们的朋友。每每出去吃饭,请客的人也理所当然的都是我们。这其实也没什么。我和尚人穷困潦倒的时候,也是前辈和朋友们请我们吃饭。现在只是轮到自己还回去了而已。
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晓海依旧没有变过。她将自己那少得可怜的收入往家里面汇去一半,剩下的用来周转应酬,每逢长假她就会飞到东京来见我。虽然饭钱基本上都是我出,但她偶尔也会主动掏腰包。
「冰箱坏了再买一个就是了,我出钱」
我刚把消息发出去,母亲就秒回了一句“谢谢你”,后面还跟着一个飞吻的表情。然后她又接连不断地给我发什么“前阵子晓海来看我了”“她可真是个好孩子”“你可别辜负了人家”。母亲嘴里为数不多的好话也是和晓海有关的。
傍晚回到家里,看到那个女人已经离开,我松了一口气。疲惫地躺在床上,却隐隐有一股甘甜的芳香。可我脑海中浮现出的面孔却不是昨晚的那个女人,而是晓海。我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当我醒来已是夜半时分。
尚人和植木先生早早就已经来到了高圆寺前的居酒屋,那是我们一如既往的碰头地点。
「我觉得这里还是有些太着急了。得多加一两个情节进去才行」
植木先生手里拿着平板,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要是往里加剧情的话,故事的中段就太紧绷了。我想按照自己的节奏来」
「不要说这种像是新人一样的话。你应该也知道追加剧情和破坏剧情节奏是不一样的。你需要做的是细致地、高效率地去完成」
「说得倒是简单」
「棹,你只是单纯地不想写那个剧情吧?」
我语塞了。确实,为了让接下来的剧情展开更加自然,还是插入一些人物那不幸的儿童时期的剧情会更有说服力。我心里面是清楚的,可我就是不想写。然而植木先生在我出道前就一直关照着我,他的洞察力实在太过敏锐。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人格的形成是阶段性的。不管是活生生的人也好,还是漫画里的角色也罢,这个道理都是通用的。这些阶段稍有欠缺,人物的形象就会变得薄弱。所以就算痛苦你也不能逃避的」
「知道了」
「那你在后天之前重新写一遍。然后是尚人你的问题」
还没等我对那迫在眉睫的交稿日提出异议,植木先生就拿出了尚人昨天刚刚画好的存稿。面对植木先生明确的否决,尚人的表情也眼看着焦虑了起来。
「你的分镜细过头了。我知道细腻是你的特色,可是为了充分地展现出对读者的吸引力,你的分镜也应该要大胆一些。这一话的重头戏是在这一页吧。你哪怕稍微画得大气一点都可以」
「可这样的话其他的分镜就会变得很挤了」
「那是棹要解决的问题。把角色独白再删掉一些吧」
「哈?你刚才不是还说要追加剧情」
「这个部分可以删,那个部分可以加」
植木先生所指出来的,确实都是些我自己都觉得稍微有些磨蹭的剧情。
自从漫画开始有大卖的兆头之后,植木先生就变得严厉了起来。他的检查太过繁琐,让我和尚人都疲惫不堪的时候,他却冲我们发火说“这部作品可以变得更加有趣的,我可是赌上了自己身为责任编辑的人生去捧红这部作品。请你们不要在这样子的一个开头就灰心丧气”。
老实说,我挺来气的。但是我也很信任植木先生,我知道他和我们一样爱着这部漫画,他也想要去理解我们。这样的小争执在改稿的时候经常会发生,因此到最后我也还是没有说些什么。我对植木先生的人品和专业能力是很信任的。
可即便如此,面对他那“你只是单纯地不想写那个剧情吧?”的指摘,还是让我由衷地感到胆寒。对我来说,故事分明是逃避现实的手段,可是那逐渐变得不再有效了。我直视着自己不愿回望的过去,为了让读者更好地理解,我必须将它们拆分重组,融入到故事里面去。那已经和逃避背道而驰,是直面自己的行为。通过解体重构那些从心底翻涌而起的东西,即便我不情愿也好,我也被迫理解了我自己这个人。我理解了自己的狡猾、软弱、卑鄙,甚至理解了它们是通过什么样的经历才得以形成的。
「我知道了。漫画的分镜我会全部推翻重来的」
身旁的尚人用力地点了点头。换做以前,挨了批评之后他一下子就会变得很失落,可他最近却很是积极。究其原因也比较单纯,他有了人生中第一个恋人。
当时听尚人说对方还是高中生的时候,我非常惊讶。我甚至调侃他说这样子是违法的,但他的回答却是“因为自己很喜欢他,所以在他毕业之前都不会有所行动”。就算去约会也好也会装作是朋友的样子多加留心。即便当今时代在讴歌人的多样性,可同性恋依旧寸步难行。
尚人表示以后会和自己的恋人一起出国。这也是一种选择,漫画在哪里都可以画,既然这个国家不允许他和自己喜欢的人堂堂正正地结合,那么离开这个国家就是了。国家是为了我们而存在,而不是我们为了国家而存在。
「对了。差点忘记跟你们说了,已经出版了的全卷漫画又要加印了」
在商讨告一段落之后,植木先生像是才想起来似的这样说道。
「植木先生,拜托你先说好消息啊」
「抱歉。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加印多少。漫画的口碑也是传得越来越广了,你们的漫画没准会成为咱们杂志的看板作品,主编也很期待」
「看板?」
「现在那部看板作品的连载差不多就要结束了」
植木先生压低了声音。对于漫画杂志来说,看板作品是必不可少的,而继任者还是未经打磨的新人会比较好。一旦确认了要捧为看板作品,那么出版社就会砸下大量的宣传费用去推销。
「通过砸钱去强行推销会不会有点……」
有点洁癖并且理想主义的尚人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不要误会了。你们的才能和实力才是最大的前提。当今时代杂志已经没那么好卖了,读者是想读到看板作品的最新话才会去买杂志。因此其他的漫画作品才会被一并读到。看板作家需要背负起其他作家的责任。如果这部作品没有那样的能力,那么出版社也不会花钱去捧」
「可出版社还是会用除了实力以外的东西去捧,我觉得这样做很可耻」
「不是,我希望你们可以认为是自己的漫画作品能承受住重压,有值得出版社去捧的价值。我也不应该跟你们提到钱的问题」
尽管植木先生是想要解除误会,可尚人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棹你觉得呢?」
话茬被抛到了我这里,我将啤酒一饮而尽,回了一句“这也是一种选择”。
一提到钱就觉得是肮脏的,会去这么想的人一定没有见过什么是真正的社会底层。我从小就知道钱究竟是有多么重要。我也见证了晓海因为经济上的问题而放弃了升学。钱可以左右一个人的人生。既然出版社要将这么重要的资源倾注到我们身上,那么我们也只能拼尽全力地去回应。与此同时,一想到那些被金钱所左右,而在地底摸滚打爬的往昔岁月,我也很想说一句自己不依靠这些东西也能往上爬。不对,我也许只是想要这样相信。没准我比尚人还要更加理想主义,可人最终都会为了五斗米而折腰。
「只能努力地成为看板作品了」
「你认真地想想啊」
尽管被尚人投以白眼,我还是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再点了一杯酒。
那些无法用简短的语言来表达,随便敷衍搪塞而招致误解、不断积攒下来的郁闷全都被我倾注到了故事里面。看到同行们在社交媒体上喋喋不休地发牢骚,我都会很羡慕他们的浪费。因为我觉得那些情绪无比珍贵,任何一点我都不想随意倾诉。
醉醺醺地踏上回家的路,我才发现晓海给我发来了信息。
“很久都没有在岛上和你见过了。你工作不忙吗?”
我本想着回一句“没事,我偶尔也想回去看看”,可是因为醉酒我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于是我给晓海拨去了电话,尽管已经快到半夜十二点了,可她还是马上就接通了。
“发生什么了?这么晚给我打电话?”
并没有发生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要听听自己喜欢的女人的声音而已。
「晓海」
“我们结婚吧”——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在快要说出口的时候刹住了车。
今晚的我有些飘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漫画会成为下一部看板作品的缘故。别犯傻了。我用手捂住额头,有意识地冷却了一下自己的大脑。每当有一件好事发生,紧随而来的就会有两件坏事发生。越是居安就越要思危,人生并不美好。
“棹?”
「没啥,你最近怎么样」
「一般。还是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做家务」
晓海的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抑扬顿挫。她以前说想要换一个更有价值的工作,经常看招聘网站来着,可是最近没听她提过了。也许是在现在的公司里找到工作价值了吧。
「偶尔也和朋友出去喝两杯嘛」
“嗯,但是晚上出门的话我妈会很担心的”
「你妈情况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啊,对了,前阵子我还教了小结做刺绣”
晓海的音调变得明亮了一些,也许是不太愿意提及母亲的事情。
“北原老师的生日快到了,她说想要给爸爸绣一条手帕啥的”
「男人的手帕不需要刺绣吧」
“这是人家小结的心意嘛,北原老师也会很高兴的”
「毕竟他连夹生的曲奇饼都能吃进嘴里」
高中时代的共同记忆让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经常和北原老师见面吗?」
“时不时吧。高三考虑志愿的时候他也帮了我很多。不过我现在见小结要更多”
「她和你很亲近吧」
“我们偶尔也会聊到你。她也有在看你的漫画——啊”
「怎么了」
“扎到手了”
晓海的话让我顿时有些惊讶。她貌似一边和我聊天一边在做刺绣。
我醉醺醺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高中时代的晓海。在我写故事的时候,她就坐在我窗边那张床上穿针引线。每当她微微地动着自己的手指头,那红绿交织、五颜六色的珠子都会反射出光芒。她看起来是在施展某种细微的魔法,因此不时偷看的我常常看得入迷。
「晓海你还是没有变过呢」
深夜的东京依旧灯火通明,喧闹繁杂。渐渐习惯于这座城市的同时,我感受到了一个和这里完全不同的世界。那是一个被大海所包围的小岛,那里连一盏路灯都没有,太阳下山后便安静得令人心里发毛。晓海如今就在那个地方,她和我聊着天,做着刺绣。我想象着那幅画面,纠缠在心中的东西也渐渐地得以解开。在晓海面前,我可以不必努力。
「晓海,我突然间好困」
“你没有在勉强自己吧?有好好睡觉吗?”
「确实是在勉强自己。现在不勉强自己可不行」
“那你至少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知道了,拜拜」
得到了晓海的爱,心满意足之后我便像是一个傲慢的孩童般挂断了电话。距离公寓还有一小段距离,我心情愉悦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是手机却又振动了起来。发信的人名字叫做真帆,谁啊。
「今天真是忙得够呛,下次有机会再找你玩」
我想起了那个睡在我床上的女人。她睫毛修长、睡脸白皙,散发着高光的淡灰色卷发搭在纤细柔弱的肩膀上。她和晓海是完全不一样的类型。
「现在在干嘛?」
「在发呆」
我本该无视她的,可是我的手指却擅自发去了回信。
「要来我家吗?」
「没准吧」
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晓海明明一直在等着我。
可与此同时,我觉得这也是一种选择。那座宁静的小岛才是我的归宿,而这个女人不过是幻影,无论我和幻影再怎么交织缠绵,她也终究只是幻影。
盂兰盆节,我如约回到了小岛上。
那个地方虽然并不是我的故乡,可是用“回到”这样的表现方式,却也意外的合适。
我在今治的酒店订了房间住下来。虽然岛上也有民宿,但是由于岛民们全都是熟人,在一堆伴随着好奇心的视线中和自己女朋友待在一起实在是令我害怕。尽管晓海母亲说让我去她们家住就好,但那边在各种意义上也都让我难以安心。
晓海开车来松山机场接我,在酒店把行李放下之后,我们首先去了母亲家里。她现在和小达在今治站附近的公寓里同居。自从我去了东京之后,他俩已经谈了四年的恋爱。我本以为很快就会分手,结果却意外的坚挺。
「小达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啊。他现在已经在店里升到主任的位置了」
在母亲宠溺的视线下,站在一旁的小达有些害羞。虽然我和他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他确实比之前那些男人要靠谱不少。虽然他俩这么大把年纪了,在一起四年都还没有领证让我有些诧异,但是对于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说三道四也没什么意义。我只希望这段关系能尽可能地延续下去,哪怕多一天都好。我实在是无比腻烦母亲痛哭时的模样了。
「我们店里的兼职也有在看棹的漫画哦。我也全都有买回来看的」
小达向我展示着他手上最新一卷的漫画。
「棹啊,你那漫画什么时候才会改编成电视剧或者是动画片啊?」
「不知道,要真能改编就好了」
「你那漫画不是很火吗?」
「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关于影视化的事情其实已经有好几个制作方投来橄榄枝了。但是在正式决定之前,还是不要乱说话为好。尤其是一下子就会得意忘形的母亲,千万不能让她知道。
「我跟别人说我儿子是职业漫画家,大家都夸你很厉害呢。要是改编成了电视剧或者是动画片,肯定就能赚大钱的。棹,到时候给妈妈买一栋大别墅嘛」
母亲随手翻阅了一下被扔在桌上的漫画,很快便腻烦地合上了,就像是一个玩腻了的孩子那样。随后她便将手伸向了我带来的礼品袋。
「我让你买的东西,你真给我买来啦?」
她很是高兴地取出了袋子里的化妆品。里面是眼影、口红、睫毛膏,由于我不是很了解这些东西,所以我是让真帆陪我去挑的。自那之后,我和真帆开始频繁地见面。
「果然芭比波朗的眼影显色很棒呢」(注:雅诗兰黛旗下的一个彩妆品牌)
母亲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眼影盘,开始试用了起来。那些闪耀的粉末落在了我的漫画封面上。尽管母亲她盼望我能成功,可是她没有买过连载我漫画的那本杂志,事到如今连漫画讲的是个什么故事都不知道。她以前跟我说“字太多了,看不明白”。
「每次都让你陪我干这种事情,不好意思啊」
离开母亲家之后,一上车我便向晓海道歉。
「我没这么想,毕竟我妈也没好到哪去」
晓海这么说着,发动了引擎。
「就算她作为一个母亲有很多问题,但只要棹你觉得可以的话,那也是一种选择。旁人没有权利去给你们盖棺定论说什么“不称职的母亲”“好可怜的孩子”」
晓海的声音里开始带上了些许焦躁。在那个小岛上不存在个人隐私。人际关系太过密切,一旦发生些什么大家都就会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这种互帮互助非常自然的生活,要是习惯了的话倒也算是舒坦——
「还好今天天气不错。我本来担心台风是不是要来了,但好像是错开了」
晓海换了个话题。车子从今治穿过来岛海峡大桥,向着岛屿开去。巨大的桥梁两侧都被湛蓝的大海所包围,前方则被一望无际的蓝天占领。濑户内海比我知道的任何一处海洋都要更加明亮。那安稳且耀眼的阳光唤起了我的睡意,等我被叫醒的时候,已经到晓海家了。
「抱歉,我睡着了」
「你很累吧。昨天很晚才睡吗?」
「嗯,有事要跟尚人商量」
我撒谎了。其实昨天是和真帆一起去给母亲买化妆品了,买完化妆品真帆说想看看衣服,所以我也只好陪着她给她买了几件。晚上我们去了一家首次登录日本的网红连锁店里吃了晚饭,然后一起回了我的公寓,一直待到了第二天早上。
我跟真帆坦白过说自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可是她却说这样也无所谓。由于我心里面很愧疚,所以只要真帆向我撒撒娇,我都会尽量地满足她的要求,给她买各种各样的东西。尚人有些无奈,说我们这是单纯的金钱关系,可我觉得单纯的金钱关系反而更加落得轻松。
「青野,好久不见。你从东京大老远过来累坏了吧」
晓海的母亲出门迎接了我,我朝阿姨低头打招呼说“久疏问候”。她急急忙忙地招呼我进去,客厅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饭菜,多到都要放不下了。
「不好意思啊,让您费心了」
「客气什么。反正以后都是一家人」
晓海小声地呵责了阿姨一声。
「你们是计划着要结婚才在一起的吧?」
被阿姨这么一说,我也只好点了点头。她以前将我视作“水性杨花的女人的儿子”,对我还挺厌恶的,但是现在却完全不同了。阿姨和我有说有笑,甚至还喝起了酒。她开朗和欢腾得让我觉得有些不自然,恐怕过阵子情绪就会低落下去吧。我不少朋友也患有抑郁症,因此我很清楚。晓海有点担心地窥探着母亲的模样,看起来一副很对不住我的样子。
吃完饭之后,我们便迅速地以散步为由逃跑了。听着四周那微弱的蝉鸣声,我和晓海在高中时期经常见面的那个海边一起漫步。夕阳在安稳的海面上反射出阵阵银光。
「这里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
我眯起眼睛,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视野。远处若隐若现的岛影、沿着起伏平缓的海岸线行驶的公交车、转过身来那狂野生长般的茂盛山林。不断翻腾的海浪声如同摇篮曲一般,让小岛上的时间停下了它的脚步。
「上高中的时候,我们每天都在这里见面呢」
我们下到沙滩边,靠着倾斜的防波堤,把脚搭在沙滩上。
「拿上一大堆零食和饮料」
「现在有便利店了吗」
晓海笑着说“还是没有”,从包包里拿出了格力高的薯条。她说是因为感觉很怀念,所以才特地拿上的。晓海撕开盖子,向我递了过来,我也只好拿起了一根。
「以前我们生怕别人发现,都是分开偷偷摸摸过来的」
「是啊」
「这么说来,那一次的烟花大会,我们赤身裸体地躺着睡觉还被看到了呢,真是给我急坏了」
「是啊」
「北原老师发现我们之后,喊我们过去,我当时还以为肯定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晓海高高兴兴地和我说着话,我附和着她,感到稍微有些犯困。晓海很喜欢和我聊在这个岛上的回忆,我也觉得非常怀念。可是,我想我们还太过年轻,还无法爱上那张已经伤痕累累的老唱片上的每一道沟壑。
「明明是那么难得的烟花大会,结果我们完全没看成,而且在那之后也一次都没——」
「工作怎么样?」
晓海有些诧异地望着我。
「你最近工作怎么样?」
「一般。没啥有趣的」
可是比一个劲地聊往事要有趣——我本想这么说,可是却没说出口。
「你说嘛,我想知道你在做些什么样的工作」
「销售助理。就是去跑外勤,按照订单制作报价书,还有订货发货啥的」
「这些以前听你说过了」
「工作没什么变化的。而且我只是个销售助理而已」
「什么时候能升职?」
「升职?」
「既然是助理,就意味着总有一天能转正吧?」
晓海欲言又止,将视线转向了海面。
「销售全都是男的」
「为什么?」
「因为和你那东京不一样」
那听起来像是破罐子破摔的语气。
「东京也有很多难处的。我是觉得和岛上也没太大区别」
「不是你自己说东京和岛上不一样的吗?」
晓海的声音里开始带上了些许愤怒。
「啊?有吗?」
「阿悟那件事情。你说在东京,男男女女待在一起不会像岛上那样被人投以异样的眼光」
被晓海这么一说,我才终于想起来了那么一点。当时晓海知道了我那个叫阿悟的朋友是个女生,于是我们就吵了一架。老实说我真没有把阿悟当女孩子看,不仅如此,因为当时她的漫画卖得比我好,我甚至有些嫉妒她的才能。阿悟现在也还是我的朋友。我们在同一本杂志上奋斗。我早就已经把那些琐碎的小事给忘掉了。反倒是晓海居然一直记着这件事情,现在还跟我翻旧账让我很是不解。
——这事儿和现在有关系吗?
要是我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口,那么肯定免不了又要吵起来,这么难得的假期拿来吵架也太麻烦了。
「这样啊。抱歉,我也没有考虑到你那边的情况」
晓海也像是回过神来那样,别过了脸。
「抱歉,我也不应该翻旧账的。那个,工作上面……虽然没办法升职之类的,但是我有努力地在给自己争取改善待遇。我们那有一个类似于女员工中的大姐头那样的人,她今年辞职了。在那之后我就让男同事们自己去泡茶了,还有就是月经假期的事情,我们公司的月经假期居然要每个月申报具体的时段,如果不是在那个时段里,就不算作带薪休假,这样的规定实在是太反人类了,要是有女孩子月经不调的话——」
晓海说的事情让我以为自己是不是穿越时空回到了二十年前。我本以为聊工作会比聊往事有意思一点,可是晓海的职场也让我完全提不起兴趣来。泡茶、月经假期,虽然都是很切实的话题,但是这些落后到不得了的东西还是让我无趣到了要忍住不打哈欠的地步。
——晓海原来是一个这么无聊的女人吗?
曾经有聊不完的话题、每天放学之后在这里见面也感觉意犹未尽的高中时代如今仿佛离我万分遥远。附近的大海独有的安稳浪声、令人窒息般的海潮味、夜晚深邃的黑暗、晓海温热的肌肤、她脖颈间的香味,全都无比鲜明地印刻在了我心里,可是唯独此刻站在我身旁的晓海,无法和那个时候重叠起来。
「我一直有在工作之余去做刺绣。前阵子瞳子阿姨还说要给我介绍工作呢。她觉得以我的水平,把刺绣当成工作也可以」
就连刺绣的话题我也没有多少共鸣。在东京疲惫不堪的时候,每当我想象晓海绣那些闪闪发光的珠子和亮片的身影,我便能得到治愈,可是如今在她的身旁听她讲那些事情,我却无聊得犯困。要是结婚的话,我的人选只会是晓海,结婚就意味着现实,意味着那是零距离的日常生活的延续,要是那样的话,这种无聊会不会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呢。
口袋里的手机这时振动了起来。那是尚人给我发来的信息,他说漫画的台词有些收不住,希望我能调整一下。植木先生也给我发了好几条信息。待会得回酒店确认一下才行,还好我有带笔记本电脑过来。
「你有在听吗?」
我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刚才和晓海的对话完全被我给搁置了。
「抱歉,发了一下呆」
「你是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很无聊?」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晓海并没有生气,只是心平气和地望着我。那就如同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我意识到好像有某些东西就要无法挽回了。
「晓海……和我结婚吧?」
晓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到底在说什么呢。可是我觉得不能不说了。岛上没有能让一个女人独自维持生计的工作,再加上岛上的人都知道我们已经交往了五年了,事到如今晓海已经很难再和岛上其他的男人在一起了。我应该对晓海的人生负责。
「你说什么呢」
无奈过后,晓海“回去吧”地岔开了话题。老实说,我松了一口气。我明明爱着晓海,可是却感觉像是被判了缓刑,而这也和我心中对晓海的愧疚连在了一起。
我和晓海牵着手,爬上那倾斜的防波堤,中途我回过了头。
十七岁的时候,我们无法压抑住自己的冲动,在消波块的阴影后做爱。如今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不会再做那样的事情。可与此同时,我们也还很年轻,真想要去打野战也还是勉强可以。可我们真的成长了吗,还是说只是单纯地失去了热情呢。在不得而知中,我和晓海走在午后阳光灿烂的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