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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2)青野棹 二十八岁 夏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和连载漫画的时候一样,我早上总是起不来。尽管如今的生活已经完全告别了漫画,可这种坏习惯却一直保留到了现在。我支起疲惫的身子,为了消除胃部不适而带来的口臭,起身去卫生间刷牙。刷完牙我走到客厅,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毫不犹豫地打开。碳酸强制性地让我清醒了过来,与此同时,酒精也让我的意识变得模糊了起来。

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两年。网络上的骂战本身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消停了。那些吵吵嚷嚷着对我们口诛笔伐的人忙着奔赴下一个火场,我们的事情没过半年就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这场保质期不过半年的狂欢令我们的漫画、不对,甚至是人生都遭到了消费。

网民们乐不可支的时候,我们已是伤痕累累。连载被腰斩,已经发行了的前十四卷成为绝版。杂志上的报道引发轩然大波之后,小圭的高中、真名、照片全都被曝光到了网上,这让他没有办法去上大学了。尚人尽全力地想要联系到小圭,可是在对方父母的严防死守下完全没机会。过了差不多两个月,小圭给尚人发来了这么一条信息。

“一直以来谢谢你了。请你把我忘掉吧。抱歉”

尚人憔悴到了极致,看不下去的植木先生通过对方的律师打探到了一些消息,小圭的父母貌似让他休学去了国外。很多人说既然没干过坏事,那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不就好了,我只想让他们也亲身经历一下。尽管当今时代在不断地讴歌多样性,但是在非自我意愿的情况下暴露了自己的性取向无疑是一种精神上的拷问。而害得我们饱尝痛苦的那些人居然没有被追究责任,我反而觉得这更加奇怪。

尚人尝试过自杀,但是并没有成功。当时如果我们不管的话,尚人是不会吃饭的,所以我们每隔三天就会去看看他,而某天我们来到他家之后,却发现他在浴室里烧炭自杀。还好发现及时救了下来,但是等到他醒过来之后,我却突然间失控想要殴打他。最后还是植木先生从身后控制住我的双手才把我带出了病房。尚人得救了让我感到很安心,可是如今的事态究竟拜谁所赐的这一怒火也冲昏了我的头脑。

——可这一切,都不是尚人的错。

谁都没有错。谁都没有做过坏事。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回到家,在昏暗的房间里抱住自己的膝盖,心中不断翻腾的委屈、愤怒、以及对将来的不安长久地折磨着我。我很熟悉这种感觉。小时候等待不回家的母亲时我也是这样的感觉。如今的我已经长大成人,可我本以为早已和这样的感觉无缘。

尚人尽管保住了性命,可是他的心已经被彻底击垮。我每天都去探望他,但是看着每况愈下的尚人,我也无能为力。尚人对一切都丧失了气力,甚至没办法给自己洗头,他家里人只好把他送进了医院的心理内科住院。在那之后他便拒绝了会面,就连我也见不到他了。画漫画的事情自然也是无从谈起。

「现在哪儿还有杂志肯让我发表漫画啊」

「那要不去写小说吧」

我和绘理小姐在一如既往的居酒屋碰面,她很是兴奋地探出了身子。

「我写不了小说,我就是个画漫画的。我都说过多少遍了」

「无论多少年我都会等你,这话我也说过很多遍了」(注:此处绘理小姐故意模仿棹的口音说话,但是并不标准)

听到绘理小姐那蹩脚的京都方言,我想起了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的事情,不由得笑了出来。

——无论多久我都会等着您,漫长的作家生涯不可能一帆风顺。我也想以更加长远的目光去支持作家老师。

我很了解编辑的嘴上功夫到底有多厉害。不对,应该说是他们太清楚要如何调动作家的干劲了。可是每天虚度光阴,嗜酒如命,连一个字都没有写过的我早就已经不是作家了。我觉得让绘理小姐这么忙的编辑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并没有价值。

「就算写出来了,也肯定不会像我的漫画那样畅销的」

我这么一说,绘理小姐便将酒一饮而尽,把酒杯用力地放到了桌子上。

「我说你啊,青野,你太瞧不起我们编辑了」

和绘理小姐认识两年,她对我的称呼依旧有些生分。

「你难道觉得畅销是我们唯一的价值标准吗?」

微醺的绘理小姐的脸颊微红,她抬眸望眼般地注视着我,眼神中透露着些许妩媚。

「畅销当然也很重要。正因为有那些印了初版之后马上就会加印的当红作家,我们才能吃得起饭,新人作家也能出得起书。我很感谢那些人,所以必须要珍惜才行。但是与此不同的是,在与金钱并无瓜葛的地方,也有着像是“我喜欢这个故事,所以想把它出版成书”这样极为单纯的价值,或者说是欲望」

「你意思是作为编辑的身份喜欢上了是吧」

「对。因为干这行的人大家打心底里都是喜欢书的」

绘理小姐双手交叉在胸前,她点了点头,又一次激动地朝着我探出了身子。

「你也该开始动笔了吧?」

「怎么又绕回来了」

「绕多少次我都要让你写粗来」

「哪有你这种京都方言的」

「你写和那个女孩子的事情不就好了吗」

我正准备伸手去拿杯子,可是绘理小姐的话却让我僵住了。她露出了一副认真的表情,和刚才完全不同。她是想趁我放松警惕了然后突然杀我一个措手不及。所以说编辑真的是……

我拿起菜单,说着“要不点杯日本酒尝尝”,试图搪塞过去。

绘理小姐和晓海见过,不对,应该说是看到过晓海。

两年前,晓海曾经来找我借过钱。她以前总是训斥我说花钱太大手大脚了,因此她能来找我借钱,事情肯定超乎寻常,但我还是在没有得知原因的情况下借给了她三百万日元。我很想帮晓海,甚至想要借此机会和她重归于好。可是我的想法完全是一厢情愿,把钱汇给她之后,我发了不少信息,表示想和她好好聊聊,可是她也只会回复我一句“借的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我哪有脸去写一个把我甩掉的女人啊」

「作家就是能把这种事情也给写成书,然后满大街地传播的人」

「我写不了,也不会满大街地传播,所以我已经不是作家了」

我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这样说道。

「我觉得你只是需要时间而已。你们从高中开始认识,能写的事情肯定有很多,一旦你开始动笔之后,你的灵感就会喷涌而出,想停都停不下来」

绘理小姐从我手上接过菜单,说了一句“不过我会耐心地等着你的”,然后给我点了一杯名叫久保田的日本酒。

离开居酒屋之后,绘理小姐跟着我一起回了家,我家的公寓和车站位于反方向。我们自然地牵起了手,聊着“家里还有没有面包拿来当早餐”之类的事情。这两年里,尽管我没有写过一个字,但绘理小姐还是一直当我的责任编辑。她若即若离地看着我每天喝酒喝得昏天黑地,我们偶尔也会在居酒屋里一起喝,而在某次机缘巧合之下,我和绘理小姐睡了,我们的关系也一直维持到了现在。

和绘理小姐做爱非常舒服。人那暖和的体温本就令人舒服,和符合自己喜好的女人缠绵床笫就更加舒服了。可话虽如此,今晚实在是喝多了,所以真的就只是睡觉而已。

夜里,我醒来发现绘理小姐并不在我身旁。我想了想估计她又是老样子,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下一次睁开眼时发现她还是不在,我有些担心,来到客厅之后发现她靠在阳台的窗边,还不时发出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你不是说会和你老婆离婚吗?」

我听到了绘理小姐的声音。果然和我所预料的一样。

「我不会就这样放弃的。我不能接受就我一个人遍体鳞伤,老师你像个没事人似的什么损失都没有。我要把事情全都说出去,至少也要两败俱伤才行」

绘理小姐混杂在啜泣声中的哭诉和平日里那副理性沉稳的模样相去甚远。她在好几年前就和一位畅销书作家开始了交往,而对方年过四十,已有家室。

「……我好想死」

绘理小姐哭到快要崩溃的声音,和记忆中的母亲重叠在了一起。

我很久之前就知道这个精明能干、自力更生的漂亮女人其实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当时她喝醉了,便全部说了出来。那个时候她也哭诉着说好想死,我没法让她一个人回家,只好把她带回了家里,我本想着安慰她,可是不知怎的就安慰到床上去了。氛围这种东西还真是可怕。

和晓海分手之后,我便一直对绘理小姐抱有好感。因此虽然心中有些失望,但我也有仿佛有种在看推理小说大结局的感觉。

——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完美无缺的人。

如果我真的喜欢绘理小姐的话,兴许我还能落得轻松。可是在和绘理小姐的交往中,我却感受不到当初和晓海那般的真切。话虽如此,我也不认为那份真切就是正确的。倘若朝着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狂奔叫做恋情,那么朝着一个应许之地不紧不慢地漂流便是爱情。

——晓海,你晚上能睡得着觉吗。

我的思绪总是错综复杂,最后流向同一个地方。它已经没有扩散的余地,整颗心也都随之沉没在沼泽中,我想那很快就会变成一滩烂泥。这还能称之为是爱情吗。为了不让绘理小姐发现,我安静地回到了寝室。

「青野,我还得去开会,就先走了」

第二天早上,绘理小姐把我摇醒了。

「早餐做了蛋包饭,我放在桌子上了,沙拉在冰箱里面」

我睁开朦胧的睡眼,绘理小姐背对着我,在镜子前戴着耳环。我以前跟她说“你戴耳钉也挺好看的”,但是她却回答我说“不想伤害自己的身体”。

——可是你的心早已遍体鳞伤了。

我慵懒地躺在床上,回想起她在深夜时那副悲惨的模样。

「我去上班了」

绘理小姐把自己的外表整理得近乎完美,用手撑着床把脸凑了过来。

「你想喝酒也没事,但是记得要好好吃饭」

绘理小姐那保养细致的发丝不断地垂到我的脸上,她的脖颈有一股清香,纤细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只高档手表。她的一切都仿佛是教科书式的“好女人”,和昨晚那个对着自己的情人嚎啕大哭的人实在是相去甚远。

——也许绘理小姐也很痛苦。

在她声音轻柔的吻中,我感慨万千。

绘理小姐为了维持住那个完美的自己,或者说为了让自己能够奋发起来,她需要我这个装置来让她做出正确的行动。她既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会相信渣男口中老生常谈的“我一定会和老婆离婚”,同时她也是一个优秀且宽容的编辑,支撑着我这个人生遇到挫折的年轻男人。绘理小姐希望通过扮演这样的角色来消解掉那不堪的自己。她既不冷漠也不理智,反而相当感性。

既然绘理小姐希望如此,那我也很乐意去扮演一个废柴小白脸。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苦衷,无论舞台背后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在那一层薄皮之下,隐藏着一个软弱到不禁落泪的自己又有何妨呢。

「绘理小姐,你不要走」

我伸出手,做出一副要把她拉进被窝里的样子。我注意着不弄乱她上班前仔细打理好的发型、衣服还有妆容,谨慎地朝她撒娇。绘理小姐高兴地笑了。

「好孩子乖哦。我会再来看你的」

绘理小姐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脑袋,就像是在对待一条没有教养的狗。她露出了一副精明能干的表情,离开了寝室。我望着她挺直的脊背,念叨了一句“工作加油”。

编辑每天都需要去伺候那些千奇百怪的作家,让他们鼓起干劲,提升作品的销量,也许是想要从工作中喘口气,绘理小姐在恋爱中极为痴情。她其实很聪明,可她的生活方式“油耗”实在太高了。

——那也怪不得她老是会缺油了。

——不及时补充的话,车子就开不动了。

我突然间想起了母亲。她知道我的漫画被腰斩了的时候,她还在电话里哭诉说“我本来想着有你在就没问题的”,我只能回答说“没事的,有我在呢”,可与此同时,我也知道对母亲来说,让她安心的并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赚回来的钱。

我应该如何解释那时我心中难以言喻的感觉呢。那是一种均等地混杂着爱和放弃的感情,不知为何,我在绘理小姐身上也能感受到那种感情。我知道应该如何处理它,只要忍受着让它过去就好,因为反抗只会让自己受伤。尽管逆来顺受会让自己心中的某些部分被挤压变形,但是毫无曲折地活着反而更难。我很想将这种感觉倾诉给谁听。

——你说是吧,晓海。

我们并肩坐在沙滩上,有聊不完的话题,那时的海滩风景在我的脑海中重现。睡意再次沉沉地来袭。在我坠入梦乡之后,我又被冲到了一如既往的那个地方。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昨天是这样,前天也是这样,我想,明天一定也是这样。

我只有在喝酒喝了个通宵的时候才会见到清晨的太阳,醒来了也无事可做,便靠在沙发上喝啤酒,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下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我今天也开了一罐啤酒,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机。这时绘理小姐给我发来了信息,问我吃饭了没有。除此之外我会收到的就只有广告邮件了。

「吃了你做的蛋包饭,好好吃」

我撒了这么一个谎,便把手机扔到了沙发上。我透过窗帘的缝隙呆滞地眺望着逐渐坠入黄昏的天空,我突然间想到,每天除了喝酒什么事都不干的自己究竟还有什么活着的价值。可即便如此,上吊自杀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无论有没有价值都好,只要还没死,就必须要活下去。

——对了,今天是26号。

刚一这么想到,我便马上站起身来。从抽屉里取出银行的存折,穿着两天没换的T恤离开了家。经过三分钟的路程来到附近银行的ATM机给存折记账。等到机器把我的存折吐出来之后,预存金额一栏上印刷着一如既往的文字。

“井上晓海 汇入 35000”

我在ATM柜台的角落里凝望着印刷上去的铅字。确认了那是来自晓海的汇款之后,我心中的高昂便会达到最高潮,然后一下子又掉落谷底。今天过去之后,距离下个月的26号又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我把存折塞进牛仔裤的裤袋里,离开了银行。接下来要去做些什么呢。是要买份饭回家吃呢,还是说找个地方填饱肚子了再回家呢。我想起了绘理小姐给我做的蛋包饭,但我却不想吃那玩意儿。我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望着街道渐渐地坠入那稀薄的暮色中。黄昏时分,来来往往的行人在我的眼中也变得模糊了起来。可是在人群之中最为模糊的身影,大概是我自己。

每个月发薪日之后的第二天,晓海都会给我汇来三万五千日元。她在乡下地方的小公司里工作,月收入十四万,不过现在应该多少涨了一些。但不管怎么说,对晓海来说三万五都是一笔不小的支出。我发过很多次信息告诉她不用还也可以,可是她从没有回复过我,取而代之的是每个月26号无比准时的汇款。

我借给她三百万,她每个月还我三万五,算下来要七年多一点才能还完。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了两年,还有五年。在这五年里,我和晓海还会通过这一形式连接在一起,这使我感到安心,但这也意味着,这五年里,我也没法把她忘却,这实在是太过无奈。

如果我真的喜欢绘理小姐的话,兴许我还能落得轻松。可事情不会称心如意,这个月的二十六号,我依旧兴奋地跑来银行记账,可是记完账之后便没有了目标,在垂头丧气回家的路上回想着和晓海之间的点点滴滴。既然我已经陷入了回忆之中,我便想捏造出一些被渲染得美轮美奂、对自己极其有利的记忆,可是唯独这种时候我的大脑却清醒得有些多余。早在三年前就已经结束了的那些事情,如今却比当时更加清晰、正确地勾勒出了画像,收拾起来反而更加麻烦。

那个时候我和尚人的漫画大卖,就连什么时候加印了也都不清楚,版税收入源源不断。晓海会在长假的时候来东京看我,我便把她带到那些奢侈品店里购物。晓海用自己那微薄的工资努力地打扮自己,穿着一条廉价得不得了的连衣裙,实在是太过可爱。

我给她买了很多衣服、包包、鞋子,不管是什么,只有她喜欢我都会买给她。我很想看到晓海高兴的样子。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份爱不过是居高临下的给予和慈悲,我和晓海本应是平等的地位,可她也许切实地感受到了来自我的侮辱。

晓海丝毫没有兴奋的样子,也从未表现得高兴过。我在高档餐厅以及夜总会里挥金如土的时候,她看我的眼神总是透着几分厌恶。性格较真的晓海成为了一个靠谱的成年人,为了支撑自己和母亲的生活而优先于工作,她逐渐不再听音乐,也不再看电影。老实说,对于当时沉浸在梦境中的我而言,那样的晓海非常无趣。

——为什么当时我就不懂呢。

晓海来找我借钱的时候也是如此。她这么较真的一个人,面对本应地位平等的我,却朝我低下了头,说“求你借我一点钱”。更何况先前还是她自己主动提出的分手。

晓海在那个时候打破了自己的底线。

而我就连这一点都未曾觉察,甚至想要通过借钱这件事情和她重归于好。真是愚蠢和卑鄙到了极致。我要是真的想和晓海修补关系的话,那我就不应该借钱给她。可是我又无法拒绝她那迫在眉睫般的请求。谁能告诉我当时应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慢吞吞地抬起头,街道已经大半坠入了暮色中,可是我却看不见月亮和星星,我想我已经在这令人难堪的朦胧中迷失了一切。

实际上,现在的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去年,植木先生给我介绍了一位网络漫画的编辑,我和一个新人漫画家搭档在网上发表了单卷作品,然而反响却极其惨淡。我自己其实也知道故事的创作并不精良,因此也无可奈何。然而植木先生却很是不解地训斥了我。

——你之前给我看过的那个情节构思上哪去了?

——那个不行。

——为什么?我觉得完成得很好啊,那个情节构思绝对能大卖的。

——那个是要和尚人一起画的。

植木先生愣住了。

——尚人现在可不是能回归的状态。

——我知道,但是那家伙绝对会回来的。

——所以你就要把那个情节构思给束之高阁吗?

——没事的,我新写出来的那个也挺不错的。

植木先生沉默了。我能切实地感受到,他的沉默中包含了无言的逼问“你真是这么想的吗”。我心里其实很清楚,新写出来的那个故事烂到家了。

漫画业界里从来不缺干劲满满的新人,大家都在这里激战,而植木先生特地给了我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我也很想回报他,因此我认真地、真挚地创作了一个新的故事。结果却惨不忍睹,故事和台词都宛如空中楼阁,我完全感受不到自己在创作优秀故事时那种将世上一切都抛开般的疾驰感和兴奋感。

——棹,你听我说。青野棹是有才能的。我相信青野棹一定能东山再起。我很想再读一次青野棹创作出来的故事。我很想通过你的故事再一次感受到兴奋。

植木先生的表情极为痛苦地扭曲了。

——请你不要在创作上面有所松懈。

我想这是植木先生近乎断肠般的劝告。在我和尚人初出茅庐的时候,他就一直扶持和培养我们。人生在世,一定会面临名为“选择”的分歧路。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受千夫所指也要狠心舍弃。

——为万人唾弃也要握在手里。

——没有这样的觉悟,人生只会变得越来越复杂。

瞳子阿姨的那番话从我的记忆深处涌上心头,那也许是一种预言。

我知道的,我很清楚,我是自己选择了让自己更加复杂。我不是什么圣人君子。尚人的事情刚刚引发骚动的时候,我甚至后悔过当时没有趁早和尚人撇清关系。可我当时没能彻底下定决心、一直拖延到了现在。如今这份软弱也绊住了我的后腿。

在我为了网络漫画而着手创作新故事的时候,我终于发现了一件事情。

连接着我和故事之间的那根绳子已经断掉了。

小时候,故事对我来说是用来逃避苦痛现实的手段。而当我靠着故事来赚钱的时候,“逃避”便失去了它的功效。我将那些本来还是忘掉更好的记忆给挖掘出来,把它们写成台词,编成故事,使得那些记忆在我的脑海中愈发强化。那些我由于痛苦而不愿去面对的部分,植木先生都为我修改得更加有趣。“你这里能不能写得更加深入一些呢”——植木先生对我的童年时代并不熟悉,可他从来都不会遗漏掉故事中的浅薄之处。

有一些作家可以做到将自己和创作分离开来,可我不行。我只能通过将自己分割售卖的方式去创作故事,一切的原因都仅仅如此。

连载因为尚人的事情而被腰斩之后,我意识到,我解构自己而编织出的故事,其实也只是一种可以被代替的工作罢了。工作基本上都是如此。缺了某个人很快就会有别的人补上去。这世上并不存在多少独一无二的才能。

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却找不到理由可以更加残酷地去解构自己了。晓海曾经说她想要成为专业的刺绣作家,我当时断言说她的这个梦想很天真,可实际上,最天真的人是我自己。我不忍直视不堪的自己,只能通过酗酒来掩盖自己的感情。我的存款多到就算不用去工作也不至于饿死,这也更加助长了我的怠惰。

我偶尔会想到,如果那个时候的尚人没有崩溃会怎么样。

就算是网络漫画还是别的什么漫画都好,要是我俩继续并肩奋斗下去会怎么样。

如果母亲能难得地靠谱那么一回,发自内心地鼓励我振作起来会怎么样。

我甚至想到,要是我和晓海没有分手的话会怎么样。

如果晓海在我身边陪伴着我的话会怎么样。

我是不是就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在“如果”和“要是”的不断重复中,三年光阴悄然飞逝。

我从故事中逃之夭夭,可又在虚构的“如果”中不断逃避,矛盾到了极致。

老实说,其实我曾经按照绘理小姐的建议,偷偷地把自己和晓海之间的事情给写成了小说。可是小说极为糟糕,那弥漫着留恋和自我正当化的文字惨不忍睹,我只能全部删掉。我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呢。我很想和尚人或者是植木先生聊聊。可是尚人在心理内科出院之后,时至今日也还是窝在家里不愿见人。植木先生貌似也要去应付出版社刚招募的新人。

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警笛声。两位年轻的女孩在我身前擦肩而过,聊着这个周末的打算。走在我身后的大叔说着社交辞令,故作轻松地挂断电话之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抬起头来,缓缓地左右摇摆着脑袋。再过一阵街道就会被夜色吞没,我朝着前方那家在搞酒水促销的酒吧走去。酒精能让四周的杂音顺畅地流淌而过,同时也会让我的感情变得低落。我想要尽快地喝醉,因此一进店就点了一杯威士忌。

「今天心情不太好?」

已经熟络起来的老板把玻璃杯放到了我的面前。

「没什么好不好的。每天都一样」

「平凡且平稳,这就是幸福」

和老板闲聊着的过程中,我很快就喝完了第一杯,便将杯子推向了柜台。老板和我很熟,也没问我什么,便给我再倒了一杯。

「这么说来,你觉不觉得,自己十来岁时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子是特别的」

老板用双手撑着柜台,饶有兴趣地探出了身子。

前些天,老板貌似找到了他高中时期女朋友的脸书。虽然本来没打算联系对方,但是在喝得醉醺醺的下班路上,还是借着酒劲给人家发了信息。

「你能懂这种感受吗?」

我点了点头。因为我也已经趁着醉意给晓海发了好几条信息。“你在做什么”“最近怎么样”“没有烦心事吧”“能见一面吗”“我好想你”“哪怕见一次也行”

「也许这就是男人特有的诅咒吧。可是女人对这种事情一般都烦得不得了」

老板叹息着说自己好寂寞,我也只好随便地说些什么应付他,顺带着想了想那个名叫“初恋女友”的诅咒,它总是在无意识间淡然地留存在心里,我对它的处理方式也如同是旧伤一般。

每个月的26号,我都会想很多,喝很多。当我走出酒吧门口的时候,我已经连路都走不稳了。我撞到了几个人,只好坐在护栏上稍作歇息。可是由于存折还插在屁股的口袋里,咯得我生疼,我只好把它给抽了出来。税务师给我发来了信息,我没怎么认真看就给关掉了。什么交税什么资产管理,对于我这个醉汉来说不过是麻烦的数字罗列。自从我的存款超过一定数额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关心过余额有多少了。我想看的数字只有那么一个。

“井上晓海 汇入 35000”

我坐在护栏上,前倾着身子翻阅着存折。

还好。还剩下一百九十五万日元,晓海还要还五十六个月,还有四年零八个月。在这期间,我们依旧连接在一起。可是四年之后呢?我要怎么办?我会怎么样?

不知为何,我甚至笑了出来。这么大一个人居然只靠着一段小小的汇款数字活着,真是蠢到家了。我一定很蠢吧。可是我真的好寂寞。我好想被别人所需要。就算那不是爱也可以。每当我这样想到时,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永远都是晓海的面容。这样的痛苦究竟还要重复多久呢。

我开始给晓海发信息。我心中有一个冷静的自己告诉我说不要这样做。我也知道等明天酒醒之后心情一定会糟糕得无以复加,可我还是停不下来,也许这就是诅咒的力量。

「你能还我四万吗」

按下发送按钮的那一瞬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随后,一股名为后悔的惊涛骇浪便朝着我汹涌地袭来。这可不行,太卑劣了。我的醉意顿时开始清醒。要赶快把消息给撤回才行,要赶快。可是在我心焦气躁的时候,信息已经被晓海标上了已读。

「抱歉,下个月开始还你四万」

面对晓海这条时隔数年的回信,我顿时凝固了,从头顶一直麻痹到了指尖。我那些极为丢人的想要和好的信息被她给全部无视,可是和钱有关的信息却得到了秒回。晓海还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较真的女孩。对于她的未曾有变,我感受到了安心,也对于自己卑劣地利用了她这一点而不禁发笑。我笑着笑着,感觉自己被夜晚那一片漆黑的大海所渐渐吞没。我想尽办法,想要浮上海面,可是我却不知道要往哪里游才是正确的方向。我只能拼命地挣扎,胡乱地用指尖打字。

「开玩笑的,你还好吗?」

我极为勉强地发出了这条消息,希望晓海能把刚才的那句话当做是我的一个玩笑。可是她已经没有再给信息标上已读了。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在我数数的同时,我的鼻子深处也开始发酸,为了忍住眼泪,我反射性地吐出了唾沫。走在我身旁的女人被吓得踮起了脚,她身旁的男人则看着我咂了咂嘴。他脸上轻蔑的神色很是明显。我低下头,毫无意义地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流于形式的笑容,然后轻轻地摇晃着自己的身体。

——你知道吗,晓海。

我真的已经变成了一个卑劣到极致的男人。我缓缓抬起自己低垂的头颅,仰望夜空,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一道愿意为我闪烁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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