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木先生发掘并一手栽培起来的新人漫画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在书店里看见那个人的漫画堆积如山。经过去年的动画化之后,如今那部漫画已经成为了社会现象。
——想必压力一定很大吧。
我刚开始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便摇头作罢。尚人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年,我除了在网络上发布过一篇新作以外,就没有发表过其他作品了。不久前植木先生约我出去喝两杯,他问我最近有没有在创作些什么,我也只能回答说没有。
——棹,你脸色好差。好像瘦了不少?
——你有好好吃饭吗?不能成天喝酒的。
最后,比起漫画,植木先生还是更加关心我的私生活。我想肯定是因为我的样子看上去极为寒酸吧。我的酒量越来越大,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喝掉一瓶威士忌。我的大脑总是迷迷糊糊,眼白也浑浊泛黄。
我那支离破碎的心不断地从开了个洞的口袋中滴落。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是绘理小姐勉勉强强地将我和现实连接在了一起。我和她莫名其妙地发展为了肉体关系,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朋友关系,如今我们则作为编辑和一个不入流的作家持续着来往。
我对于创作已经失去了任何的热情和敬畏,虽然现在偶尔会写一些随笔发表在绘理小姐公司出版的文学杂志上,可是连那些随笔我都写得极为艰难。我想不到素材,到了截稿日的时候,甚至自暴自弃地去写那场骚动的事情,真是有够卑劣。
绘理小姐鼓励我说“你写那份绝望,就能让你撑到下个月”,这也让我见识到了编辑这一类人的扭曲。绘理小姐为了小说会不留情面,杀伐果决,可与此同时我也被她所拯救。因为她告诉了我,像我这种渣滓也有能活下去的地方。我早已没有了什么应该守护的自尊心。现在只是乘着那股势头写一些类似于小说的东西,写好了拿去给绘理小姐看,然后被她给否决,循环往复。
「写得比之前好一些了。再改个几遍估计就差不多了」
我们约在了车站附近的居酒屋里,绘理小姐给了我一份打印出来的原稿。上面用红字写满了修改建议。提交、修改、循环往复。老实说,我并不想把它写得有多尽善尽美,未完成的原稿已经渐渐地变成了我和绘理小姐喝酒的借口。
「真亏你居然没有抛弃我这样的渣滓」
「没事的,这一行的渣滓多了去了」
绘理小姐看着菜单,朝着厨房喊了一声“麻烦给我一杯鳍酒”。(注:鳍酒是日本特有的一种酒,将鱼鳍割下,用小火烧烤片刻之后浸泡在清酒中饮用)
「而且棹你也帮了我不少」
绘理小姐对着那杯刚端上来的鳍酒“呼呼”地吹着气,她左手上的戒指闪闪发亮。绘理小姐和那个出轨的作家分手了,去年和一个经营广告代理店的男人结了婚。绘理小姐仅仅利用了我,并没有把我当成结婚对象考虑,她很聪明。也许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罪恶感,我们才保持了如今的这种关系。虽然她在工作上不留情面,但是在私底下,我还是觉得她重情重义。
「月底你再给我看一遍,还有下个月的随笔也拜托了」
「还要写啊」
「这不是废话吗。棹你的废柴日记在郁郁不得志的中年人群中还挺受欢迎的。大伙看到你写的东西,就会觉得原来不仅仅是自己废柴,还有比自己更加废柴的人在,也许就会变得比较安心吧」
「你说这话我可高兴不起来」
和曾经有过肉体关系的人聊天令我感觉轻松畅快。
八点多左右,我们离开了居酒屋,绘理小姐回编辑部去了,而我则向着位于车站另一边的居酒屋走去。不过我并不是去光顾的,而是作为兼职去上班。
本以为再怎么花也不会花光的钱很快就消失殆尽了。原因在于母亲。她当时说想和小达开一家便当店,所以我就给他们提供了启动资金,可是便当店开着开着就变成饭馆了。母亲虽然说小达年轻的时候在京都的传统料理店里工作过,可是仔细一问也不过是打了一年的下手,每当它们的饭馆经营不善时,我都会注资帮助母亲维持运转,在不断的敲骨吸髓下,我的存款很快就被挥霍一空。面对表情呆滞的我,税务师也叹了口气。
——所以我已经提醒过你很多次了吧?
极为不靠谱的母亲让我知道了社会的险恶,但实际上我也的确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我因为漫画大卖而赚到了大钱,一下子忘乎所以,还觉得担心我的晓海很是烦人。这么想来,那些看我的随笔以安慰自己“他比我更烂”的人是正确的。
结束了关店营业之后已经是深夜两点,我沿着乱糟糟的后街回家去。由于时间已经很晚了,我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房门,屋里的女人说着“欢迎回来,外面很冷吧”,出来迎接了我。
「你还没睡?」
「嗯,我换了个班,明天休息」
「这样。啊,对了,有吃的」
我在狭窄的门口脱掉自己的鞋子,把打包回来的剩菜递给女人。
「哇哦,土豆炖肉和通心粉沙拉。要不来喝两杯吧」
女人拎着剩菜,很是高兴地走向了厨房。我洗完澡出来之后,客厅的被炉上已经放好了啤酒和打包回来的剩菜。女人对我说工作辛苦了,我们便轻轻地碰了碰杯。我们看着深夜的娱乐节目,聊着无关紧要的琐碎事情。
由于存款已经见底,我将整套公寓连同着没有还完的房贷都给转让了。光靠着绘理小姐给我的随笔工作无法维持一个月的生活,因此我开始在居酒屋里打工,一个在店里认识的女人问我要不要去她家,我便依赖着她,在她家住了将近半年。
「棹你那家店的东西还真是物美价廉」
女人把通心粉沙拉给倒进餐盘里,喊我尝尝。
「我不用了。你不是爱吃这个吗?全部吃掉好了」
「棹你除了喝酒真的完全不吃东西呢。这样子对身体很不好的」
女人三十过半,在一家大型购物中心的家具店里工作。虽说年龄不小,但女人总是一副轻飘飘的样子,还会像年轻女生那样问“你喜欢我吗”,让我很是头疼。
「今天主任说你很厉害呢」
女人有些高兴地说道。
「我今天在休息室里看你发表在杂志上的随笔。主任很意外,他惊讶于我也会看小说,我就跟他说我男朋友在上面连载,把他给吓了一跳」
「这种事情就别往外说了」
「为什么。我觉得很厉害啊,我还是第一次认识作家」
女人拿起了桌上的杂志,兴奋地翻阅着。
「我已经不是作家了」
猛灌下一口啤酒,我的胃有些隐隐作痛。
「为什么嘛。我觉得以前的事情无所谓的。大家都已经忘掉了。而且那本杂志还是超级有名的出版社发行的,你不仅在上面连载,编辑也对你抱有厚望,等着你把小说写出来不是吗。这说明他们很看重你的才华,所以不要在意什么漫画不漫画的了」
我随便地应付了两句,又开了一罐啤酒。
我从没对女人说过以前发生的那些事情。但是她自己在网上搜我的名字,过去的那些报道便全部冒了出来。女人貌似将那些东西也当成了是出名的证据。每当她天真地聊起那些事情,我的胃都会一阵抽痛,并且意识到自己还被梦想的尾巴给牵绊住。
「我是一个没有任何特长的凡人,所以很羡慕像你这种不仅有才华,还能追逐梦想的人。你的生活由我来支撑,所以棹你只要努力地去写小说就好了」
女人说着充满活力的话语,又给我倒了杯酒。
「这不对吧」
「唉?」
「你的中心是你自己,就算你再怎么喜欢都好,你也不能把属于自己的领地给交出来。不要说自己是个凡人。你的价值是由你自己来决定的」
女人先是一愣,随后高兴地笑了出来。
「棹你果然和其他男人不一样。你说话好高深哦」
「真的假的」
「我最珍惜的就是棹你了,所以想要给你支持。这就叫做女人的幸福」
女人撒娇似地朝着我靠了过来。
「棹,你喜欢我吗?」
“我不是在和你说这个”——可是这样说也怪麻烦的,我只好点了点头。
晓海舍弃了自己的人生,选择支撑母亲。尚人认为自己活着就是罪过,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做最本真的自己听起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可是其中的万千困难我自己也再清楚不过。我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地说那些话呢。这个女人和我的母亲简直如出一辙,在和她的生活中,我也渐渐地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白天,我窝在客厅里慵懒地喝酒,母亲给我打来了电话。
“棹,好久没给你打电话了,最近还好吗?”
「还行。你有什么事吗?」
“你现在住哪儿啊?”
「荻洼」(注:荻洼位于东京都西边的杉并区)
“哪儿?”
「你听不懂就算了。有什么事?」
“啊,其实”
母亲发出了如同年轻女生般的声音,光是听她的音调,我就能猜到她找我是想干嘛了。
“我们打算把店给关掉了。只做晚上的话生意不行,白天试着做套餐也赚不到什么钱。干得累死累活却赚不到钱害得小达整个人都蔫了”
「做餐饮不都这样吗」
“可我不想看到小达这么垂头丧气的样子”
母亲无论什么时候,都对男人万般娇纵。
“棹,你还没画新的漫画吗?”
母亲那试探般的声音让我的胃又痛了起来。
「暂时没这打算。所以抱歉,要钱的话我帮不了你」
我听见了母亲那发自内心感到失望的声音。我的胃疼又一次加剧了。喝下一口已经变温了的啤酒,我想,如今的我早已没有了那样的细腻。
“啊,对了,有件事情想告诉你”
「什么事?」
“晓海要结婚了”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这个消息给了我一记重创。
「和谁?」
“北原老师”
紧随而来的第二记攻击更是让我头晕目眩地扶住了额头。
“你果然很受伤啊”
被母亲这么一说,我还是想尽办法保持了平静,说了一句“没什么”。
「这不挺值得祝贺的」
“哪里值得祝贺了。我可是想让晓海当咱们家媳妇的”
「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
“你真的觉得无所谓吗?”
「无所谓。我要上班了,先挂了」
“你上班是在做什么?”
「打工」
简短地回答过后,我挂断了电话。再聊下去我就受不了了。
我来到厨房,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随着喉咙和胃一阵发热,我感觉自己心中的脓包都被完全烧干净了。一旦放松警惕,我的大脑就会开始想一些有的没的,为了阻止自己乱想,我一杯接一杯地猛喝,终于让自己的意识朦胧了起来。
我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从包底里取出存折。
“井上晓海 汇入 40000”
每个月的二十六日,她都会准时给我汇款。每当看见这个数字,我便能感受到一种和她还维系在一起的安心,以及除此之外再无关联的焦虑。还款记录每多一条,我都会害怕我们之间的连接会不会就此中断。
——可是,早就已经中断了不是吗。
我靠在墙壁上,慢悠悠地坐了下来。北原老师看上去比较平平无奇,可是在我十几岁认识的成年人里面,他是最靠谱的一个。对晓海来说,要将和我之间那些令人焦虑的感情完全切割,北原老师是最好的结婚对象。可是他俩究竟是怎么样走到结婚那一步的呢。他们是如何度过那些我所不知道的时间,又是如何交换心意,决定以后要共同生活的呢。
别想了。想再多也没有意义。只要晓海能幸福的话,那这也是一种选择。期望晓海能够得到幸福的同时,我自己也能得到救赎。所以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太好了。晓海,恭喜你。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离开家去了附近的便利店。我把最后用来应急的十万日元给取了出来。十万日元应该足够体面了吧。我随便买了个信封,把钱装进里面,在地址一栏填上小岛的那间高中,扔进信箱里寄给了北原老师。虽说普通的快递不能寄现金,中途丢失了也没有保障。但是我已经不在意了。
——这下,是真的山穷水尽了。
我空虚地抬头仰望着蓝天。酒精所带来的浮游感让我觉得一丝微风也能把我刮跑。就算是从大楼的屋顶上跳下来也好,我觉得也许也不会摔在地上,而是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这种不可思议的悠闲想象让我不禁发笑。现在就算从楼顶跳下来摔个粉身碎骨也无所谓了。
我觉得那十万日元是我人生中最完美的一次消费。迄今为止我不知道挥霍了多少钱财,可是在最后还是好好地完成了清算。我心情畅快地取出手机,把那条一直没能发出去的信息发给了植木先生。
「我要隐退了。谢谢你迄今为止的关照」
我身为作家的职业生涯其实早就已经结束了,可我还是故意发了这么一条宣言。
这种自我展示的欲望让我为之前的自己而感到无比的羞愧。
一大早就开始下起了雪。我把随笔的原稿发给了绘理小姐,今天也不用去居酒屋打工。女人也上班去了。我躺在被炉里慵懒度日,北原老师却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一打开信封发现里面全是现金,把我给吓到了。请问那是什么”
北原老师并没有说什么“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之类的寒暄,他的一如既往让我笑了出来。
「礼金,祝贺你要和晓海结婚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妈前阵子跟我说的」
“前阵子?可是我跟你母亲说起结婚的事情已经是今年夏天了,在今治的烟花大会那时候”
「她只是要钱没要到才顺便跟我说的」
“我觉得我和晓海之间的婚事好像不是什么能顺便说出口的事情”
「我妈是这样的」
“你这么做的理由我知道了,可是作为礼金来说也太多了”
「毕竟受了老师你很多照顾,这是我的一番心意」
话虽如此,晓海还是会继续给我还钱,因此送出去的礼金三个月就会又回到我的手上。我想了想觉得这事儿也挺蠢的。
「对了,老师,你帮我转告晓海剩下的钱不用还了,就当成是礼金好了」
“这是你们俩之间的事情,请你自己告诉晓海”
「这很尴尬吧」
“哪里尴尬了?”
「老婆和前男友一直纠缠不清,你也会觉得很不舒服吧」
“你误会了,我和晓海只是互助会的成员”
我有些没搞懂他的意思,但是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去追问。
「这些事情就算了。总之你要让晓海幸福」
“你真的觉得这样也无所谓吗?”
我语塞了。
「你怎么说话跟我妈似的」
我本想打趣搪塞过去,可是北原老师却没有笑。
「对了,记得转告晓海,我祝她新婚快乐」
我挂断电话,呆滞了很久,随后像是电池没电似的把脸伏在了被炉的桌面上。我深切地感受到一切都结束了。被炉的温度通过桌板传到了我的脸上,可是我的心中早已一片空洞,没有任何能够被温暖的东西了。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那空虚的热度,客厅的拉门突然间被打开了。
「晓海是你前女友是吧」
我连做出反应的力气也没有。
「工作辛苦了」
我话还没说完,女人平时上班背的包包就朝着我飞了过来。它在我身旁掠过,撞在墙上,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我在那堆东西里看见了自己的存折。她是什么时候拿去的呢。
「她每个月二十六号都给你汇四万块钱」
面对逐渐麻烦起来的事态,我皱起了脸。
「我借了钱给她」
「你居然有钱借给别人?」
「以前的事情了」
「你没给我买过任何东西,可是为了那个晓海,你能把自己的积蓄全部掏空」
女人走向了寝室,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一阵子,女人拿着我的衣服和纸袋回来了。她把所有东西都给扔到了地板上。
「滚」
我有些不知所措。让我滚倒是没什么,可是她哭了。我尤为害怕女人在我面前掉眼泪。母亲被男人抛弃之后,痛不欲生地伏在地上嚎啕大哭的样子深深地烙印在我心底,如今女人哭泣着缠着我的身姿,同样也是难以言喻的沉重。
「你知道吗,我上个月生日」
女人望向我的目光很是悔恨。
「你倒是说嘛,那我还可以——」
「你要是喜欢我的话,一般都会主动问的吧?」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我时至今日都没有主动问过一个女人的生日。就连晓海的生日我也没有问过。我想,这并不是因为爱情的有无,单纯只是因为我对他人的漠不关心。在感觉抱歉的同时,我也觉得,如果女人要因为生日之类的事情而念念叨叨,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要说什么支持我,支撑我之类的话就好了。也许这也是男人极为自私的借口吧。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把年纪了,还对生日这么在意显得很蠢?」
「不觉得。是我欠缺考虑了」
越是待在一起,就越是无法相互理解,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并不想努力地去填补或是挽回些什么。我把被扔在地上的衣服给装进纸袋里,女人却抓住了我的手。
「抱歉,我开玩笑的。我刚才说的是气话,你不要走」
女人声泪俱下地哭诉着,这也让我的愧疚与沉重数倍增加。
「不能再麻烦你了」
「为什么,我无所谓的。我喜欢你啊」
女人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我轻轻地把她拉开,继续往纸袋里装衣服。虽然还有一部分留在房间里面,但是也无所谓了。女人满脸疲惫地瘫倒在了地板上。我有些于心不忍,用衬衫的袖子给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你啊,不能为男人付出太多的」
女人有些呆滞地抬起头来望着我。
「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倒不如说我很感谢你。但是你不要觉得,给男人付出了所有,就能得到对方的爱。把男人耍得团团转才好呢。下次记得要这么做」
我也把她那因为泪水而粘在脸上的头发给拨开了。
「……棹你还真是温柔」
「谢了。但你这不是在夸我」
——你那不是温柔,而是软弱。
「我真是这么想的,现在不会再有男人对我说这种话了」
女人自己擦了擦眼泪。
「最后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实在有些残酷。
「嗯,喜欢过」
女人脸上的神色倏忽褪去。
「你喜欢的只是我的名字吧?」
精准而又致命的一击。我本想笑一笑,可我的脸却只能羞愧地抽搐痉挛。
「再见了,秋美」(注:日语中秋美与晓海同音)
我拿起少量的行李,离开了女人的公寓。
我坐在寒冬里的公园长椅上,漫不经心地想到自己居然一下子就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由于天气实在是太冷,我不得已只能给母亲拨去了电话。尽管很不情愿,但是在我存到一笔能租房子的钱之前,好像只能去找母亲接济我一阵子了。然而母亲却没有接我的电话。我这个大孝子有难的时候你倒是来帮帮我啊。不过我从头到尾也没有指望过她就是了。
我在便利店里买了一瓶威士忌,姑且跑到了网咖里面去避难。那昏暗而又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污秽气味。可是网咖里很暖和,光是能够遮风挡雨这一点就已经让我感到安心。明天开始该怎么办呢。我的存款已经空空如也,身上的现金也没剩下多少。
——为什么活着会这么麻烦呢。
我把威士忌倒进自己准备好的纸杯里,可是随着醉意的来袭,我连倒进杯子里都嫌麻烦,直接对瓶吹了起来。由于没有吃过任何东西,我的胃持续地悲鸣。就在我想着要不要出去买点东西吃的时候,有人给我打来了电话,屏幕上是植木先生的名字。
“这么晚了才联系你不好意思啊”
「联系?」
“你昨天给我发的信息,说你要隐退的那个”
我呆滞地喃喃了一声。我真没想到那句充斥着留恋和自我展示欲的话会引来植木先生如此关切的反应。我早就已经不是作家了,而植木先生也早就已经不是我的责任编辑了。可他还是特意跟我说“这么晚了才联系你不好意思”——这个人能当我的责任编辑,也许真的是我运气好罢了。
「受了植木先生你这么多照顾,实在是无以为报,对不起」
“请你不要自作主张地就宣告结束”
植木先生强硬地打断了我。
“你连一部新作都还没有写出来呢”
「我要是真想写的话,果然还是想和尚人搭档」
我说着说着,抬头仰望着天花板。可是视线所及却只有那个笼罩着我的四方形空间。
“……这个”
「你知道尚人最近怎么样吗?」
我给尚人发的消息,他现在连看都不会看了。
“心病难医啊。他的状态时好时坏,今年夏天的时候我向他的父母打探过他的近况,貌似还是一如既往地躲在公寓里不愿出门见人”
尚人和我不同,他并没有随意地挥霍积蓄。只要有钱的话,那么在家里窝一辈子也不是不行。至于对尚人来说这究竟是好是坏就无从得知了。
“你先别管能不能和尚人搭档了,你要知道你是一个创作者。我觉得就算不局限于漫画也可以的。你的随笔我每个月都有看。虽然我身处漫画行业,不太清楚文学那边的事情,但是你的文章写得很有味道。那本杂志不也想让你写小说吗?”
「到头来过了五年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写出来」
我又喝下一杯威士忌,这次,我整个胃都如同痉挛般地抽痛了起来。
“谁都会有创作难产期的。就算不是现在也好,我会等着你的”
胃部传来的阵阵疼痛实在是太过难以忍受,我反射性地产生了焦躁。
「你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我呢,怎么看我都已经落伍了吧」
“因为我喜欢棹你创作出来的故事”
「就因为这个?」
“对,就因为这个,我们编辑说穿了,其实也都是因为喜欢故事而已”
我能在植木先生的言辞中感受到他的心意,我也很想予以回应。我好不容易才能让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可是我手上已经没有了任何能用于回应他的棋子了。胃痛还在不断加剧。
「植木先生,真的对不住」
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肚子的那一刻,我的身体内侧顿时产生了一团热量。那是一阵剧痛,让我被酒精模糊了的意识也瞬间清醒了过来。那团热量从我的喉间不断上升。还没等我用手捂住嘴,我便吐了出来,伴随着阵阵怪异的声响。
“棹?”
完了,把房间弄脏了。呕吐物从我的指缝中不断滑落,我望了一眼,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染红了。胃部的疼痛依旧剧烈。好疼,这是为什么。我的思考还没转过来,我就又吐了一遍。我咳嗽得停不下来。吐出来的血四处飞溅。
“棹?你没事吧?怎么了?”
我已经无法回答他,只能挣扎着爬出了单间。刚好从旁边出来的年轻女人看到浑身是血的我,发出了惨叫。人们开始从各个隔间里走了出来。
「你没事吧?」
赶过来的店员这样问道。我都吐血了你还问我有没有事?——我忍住没有怒吼出来,把手机递给了她,店员向植木先生说明了状况。
「先生,电话里的人说他马上就会过来」
我的心中没有任何安稳的感觉。不管是尚人也好,还是我也罢,我们这对搭档真的是太会给责任编辑添麻烦了。我愤怒得想要一死了之,又自虐地想到要是自己死了不知道晓海和母亲会不会伤心,可是一想到自己真的在直面死亡之后,我的恐惧感便油然而生。
最后,我心中所有的感情,都归结为了一点。
——好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