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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6)青野棹 三十一岁 夏

我被送进医院接受了详细的检查,得知自己患上了胃癌。

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医生告诉我由于胃癌已经发展到了第三期,今后的治疗方案会以切除手术和抗癌药物为主,观察病情的发展情况。对于自己的死期尚未临近这件事情,我感到了些许安心,可是转过头来一想,现在这种情况还有什么值得我安心的呢,纠缠不清的复杂思绪顿时向我袭来。

「我听说人的幸福和不幸都有一个定量,无论是谁,在死的时候都会把这笔账给算清楚,你觉得这是真的吗」

「怎么可能,这只是用来安慰那些不幸的人,给他们一丝希望的借口罢了」

尚人盘腿坐在茶几前,他回答我的时候还在吃着杯面。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温柔的格言。信则有不信则无。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要是你能熬过癌症这一关,没准以后还有极致的幸福在等着你呢」

「我完全想象不到什么幸福的未来。我一个画漫画的屁用没有。一个三十出头、没有学历也没有工作经验的大叔,怎么可能得到幸福。日本可不是这么美好的国家」

「这个国家里,失败过一次的人也很难挽回呢」

「你说得跟没事人似的,你不也没好到哪去?」

「我已经放弃自己的人生了」

尚人吃完杯面,甚至把面汤都给喝了个干净。紧接着,他又把塑料勺伸向了刚用微波炉热好的速食咖喱。各种零食和可乐也摆在一旁。

那场骚动已经过去了六年,那个身形纤细,穿着潮流的尚人早已不复存在。在令人质疑用药量是否有问题的大量抗抑郁药物的副作用下,尚人暴饮暴食,胖了将近二十公斤,包裹着他那虚弱身子的,是一件已经穿旧了的运动服。袖口上粘着数都数不清的毛球。

——原来疾病真的能让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产生这种感想的我自己也是个病人,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末路,心情又低沉了不少。

「棹你要不要也吃点什么?你从早上到现在就什么都没有吃过吧?」

「不要,我连胃都没有了」

「不还有三分之一吗?」

半年前,一场手术切掉了我三分之二的胃。手术本身就已经足够痛苦,之后的抗癌药疗程更是让我痛不欲生。我感觉在癌症杀死我之前,副作用就能要了我的命。

「要不要吃点粥?我这里有哦,不过是速食的」

「不要。烦死了」

切胃手术引发的倾倒综合征也把我折磨得够呛。吃完东西之后我会想吐,随之而来的是疲倦感,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头晕到站都站不稳。由于不想遭罪,我的食欲也更加低落了。

「连吃东西都觉得麻烦可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那还不如死了算了——我本想这样说,最后还是作罢。我的手术费、住院费都是尚人付的,现在甚至还住在尚人家里,说这种话着实不太好。我对尚人还是非常感谢的。

那件事情之后,尚人一直闭门不出,无论周围有多少人跟他说希望他能东山再起,他都没有理会过。可是在植木先生告知他我已经时日无多之后,尚人收留了已经无家可归的我。

——毕竟是因为我那些事情连累了你。

尚人貌似还是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想向我道歉。可事情并非如此。我其实有很多能够东山再起的机会,只是全都被我自己给浪费掉了而已。听到我的解释,尚人苦笑了一下。

——我听植木先生说了,你藏了一个很好的点子,想要和我一起创作。

我不由得咂了咂舌。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压根就不应该让尚人知道。

——你想多了。我当时只是没那个心情而已。

——棹你还真是温柔。

尚人有些奇怪地扭曲了表情。

——可是你那温柔拯救不了任何人。

我也耸了耸肩表示认可。这些话我已经听习惯了。我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我自己的原因。尚人并没有什么事情是对不起我的。

患癌的事情我姑且也告知了住在今治的母亲。

——你骗我的吧?为什么?不要啊。

——你不要说这种话。不要,好可怕。

——我以后要怎么办才好啊。

母亲哭个不停,我只能安慰她说“你不是有小达吗,和他好好过下去就是了”,没想到我这个时日无多的人还要反过来安慰她。我对于女人,尤其是母亲的眼泪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在那之后我就没有再联络过母亲了,而母亲也没再联络过我。她还是老样子,一如既往地不愿意去面对那些自己害怕的事情。她与其说是我的母亲,反而更加像是一个沉重的累赘。而我也还是老样子,会想着“她毕竟是我妈,这也没办法”地予以原谅。

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人就会被各自赋予完全不同的东西。有的人手中是闪闪发光的宝石,有的人脚上是嵌入其中的铅球。那是无论如何都难以舍弃的东西,恐怕早已和灵魂融为一体。从出生到死亡,每个人都气喘吁吁地与自己的灵魂相互牵扯。

因为这些事情而辗转难眠的夜里,我独自写着随笔,可是大晚上思维也不太灵敏,我只好拜托绘理小姐帮我修改。可她却拒绝了我,说是没有修改的必要。我觉得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实在是太过羞耻了,可绘理小姐却勃然大怒,说写得不羞耻就没有人看了。所以说编辑真的是……

我躺在沙发上,手机短促地响了一声,通知我收到了信息。我打开来一看,才发现是催促我交稿的。截稿日期是今天的中午。

「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

我支起自己疲倦的身子,打算回到房间。

「棹,你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我准备网购了」

「没有」

「行」

尚人没有收拾已经吃完了的杯面,而是径直走向了那台放在客厅角落里的台式电脑。他坐在一张能完全包裹住身体的电竞椅上,戴上了耳机,而这也就意味着,尚人不会再离开那个虚拟的空间了。

虽然还是白天,可尚人家的窗帘永远都是紧闭着的。房间里四处堆满了网购的纸箱。尚人在有些肮脏的昏暗房间中面朝着电脑,他背对着我玩游戏的身影像是一座小山。

尚人和我不一样,并没有大手大脚地乱花钱,因此他的存款至今也还有富余。那些钱将尚人囚禁在了这个房间里。也许最开始是因为事情所带来的打击,可是抑郁症也加重了他的绝望,我想,就连尚人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无法离开这个房间了。

需要的东西通过网购来补充,每天静静地玩游戏、静静地吃饭、静静地睡觉,度过一日又一日。我能理解尚人的心情,每当我感情动摇时,我都痛苦得想要大喊大叫。为了不让那杯快要满溢而出的水倒出来,我们只能安稳宁静地生活下去,我和尚人果然是志气相投的好搭档,我们之间都早已没有了那个叫做“希望”的东西。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鼓起干劲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由于没有好好吃饭,我身体的营养已经跟不上了,这令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很辛苦。我点开了自己写到一半的稿子。那玩意的标题是“百分百能追到女生的方法·十选”。“彰显自己的专一吸引她的注意”“不要吝啬于旅行和吃饭的支出”。在不断地写这种东西的过程中,我感觉会看这种东西的人就不可能追得到女生。花了大概三十分钟,我把写好的稿子交了上去。内容暂且不论,为了赚钱糊口,我工作得比患癌之前要认真多了。

虽然尚人给我提供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但是向他借的钱我决定一定要还给他,我还得去挣自己的治疗费。虽说有医疗保险,可抗癌药还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由于我已经没有办法去做力气活,我只能随便起了个笔名,当网络报道的撰稿人。这也是绘理小姐给我介绍的工作,因此报酬相当可观。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宣称自己写不出东西来,贬低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作家了。我要写作,为了活下去,为了赚钱糊口。

但老实说,我并没有想过要延长自己的寿命。我的真实想法也许更接近于“既然还没死,就只能活着”。倾倒综合征发作使我动弹不得的时候,我会觉得还不如就这样慢慢衰弱而死好了。

每当我的心快要枯萎,我果然都会去看自己的存折。晓海依旧每月雷打不动地给我汇四万块钱。虽然我觉得那些钱她不还也没什么,但那是连接着我们之间的绳索,如今更是在现实层面成为了解我燃眉之急的钱。我借给晓海的钱不停地变换着模样,可无论何时,它都支撑着我活了下去。简直就像是晓海本人那样。

——但是,这微弱的联系,也很快就要结束了。

那三百万晓海已经还得差不多了,还剩下大概五十万,再有个一年,我们之间就真的形同陌路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睹物思人,我鬼使神差地在手机上搜了搜“井上晓海”这个名字,结果居然弹出来好几条热门的报道,我很是惊讶,顿时坐直了身子。我本以为是同名同姓的人,可是那些报道里甚至刊登了晓海的照片,那毫无疑问就是晓海本人。

那是一本知名杂志上的报道。晓海没有露出杂志里那种常有的营业微笑,而是神色认真地抿着嘴,直勾勾地盯着摄像机。她的刺绣作品的照片也附在一旁。那是一件铺满了珍珠和施华洛奇水晶的婚纱下摆。晓海的刺绣是那么的细腻、紧密,使我不自觉地看得入迷。照片的一旁还写着一条介绍语“备受瞩目的刺绣作家”。

「……晓海好厉害」

我不由得惊呼出声。二十多岁时,年轻气盛的我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线对晓海的这个梦想宣判了死刑,可是晓海如今却已然将其实现了。她要上班,要照顾母亲,要还钱给我,背负着太多本来不需要自己去背负的东西,可她还是披荆斩棘地一步一步爬了上来。极其讽刺的是,梦想已然破灭的我实在是太清楚那究竟有多么艰难了。

「……你真是个不得了的女人」

我发自内心地为晓海感到高兴,视野也逐渐地朦胧。

晓海非常较真,甚至较真到了不懂得变通的地步。曾经有过一段时期,晓海对自己那由于家庭而遭到扭曲的未来不知所措,因此将希望全然寄托于和我的恋爱中,为了和东京的女孩子争奇斗艳,她穿着并不适合自己的衣服,她察觉到了我的出轨,却没能出口指摘。虽然晓海在我心中的分量比任何女人都要重,但是从客观上看来,也许她也不是什么太好的女人。

不过照片上的晓海非常上镜。北原老师和只会让晓海感到痛苦的我不同,他一定能和晓海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我认识的那个晓海也许早已不复存在了。她不存在于任何地方——我的心中翻涌起了由衷的喜悦和悲伤,此刻,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能在这种大喜而又大悲的心境中迎来终结,也算是一种幸福。可即便如此,寻死也不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情,明天也好,后天也罢,我的往后余生,想必都会在身体的各处疼痛中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下去。

「无论过了多久,我还是这么没用呢」

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走出了房间。我推开客厅大门,凝望着尚人那壮硕的背影,他拒绝着这个凌乱不堪的房间,也拒绝了这个世上的一切。

「尚人」

我喊了他一声,可是他并没有反应。我大步地走上前去,强行摘掉了他的耳机。尚人有些惊讶地转过身来。他有些胆怯地望着我,那双眼睛早已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一条细线。

「喝两杯吧」

我笑了笑,尚人却不解地眨巴着眼睛。

「对了,你看这个。很厉害吧?晓海」

我把手机怼到了尚人的面前。

「晓海?」

「我的前女友。以前经常和我们一起玩的」

「我记得的。只是你放太近了我没看清而已」

尚人一把夺过了我的手机,仔细地看了一遍屏幕上的报道。

「还真是晓海啊」

「对吧,很厉害吧。那家伙居然真的成了一个职业刺绣作家」

「是啊,以前那个土里土气的女孩子现在居然……」

尚人有些敬佩地点了点头。

「你说谁土里土气呢」

我朝着尚人的脑袋来了一下。

「我们庆祝一下吧」

「你现在还能联系到她吗?」

「联系个头啊。就咱俩庆祝」

「你现在能喝酒吗?」

「不能。但我还是想喝」

「你喝粥都想吐,居然想喝酒?」

「喝死了也无所谓。我现在开心得不得了」

尚人那细长的眼睛稍微睁开了一些。

「……开心吗……我懂了」

尚人站起身来,打开了厨房边的储物间。里面堆满了速食食品和饮料,酒水也是应有尽有。尽管抗抑郁药物和酒精是完全相冲的,但尚人已经不在意这些事情了,而我也是同样。

我和尚人把残留着汤汁的杯面、开了口已经受潮了的零食、空了的饮料罐给一股脑地推到角落,然后开了一瓶香槟。开香槟时的声音令人心旷神怡。

「干杯」

我兴奋地举起了酒杯,尚人则礼貌地点了点头。

趁着复杂的悲伤还没有追上单纯的喜悦,我想要快点喝醉。久违的酒精很快就在我的体内扩散开来,我的意识也开始飘忽了起来。

「尚人,喝啊」

「在喝了」

「多喝两杯」

我往尚人的杯中倒入香槟。我们很快就喝完了一整瓶,又随便拿来了一些红酒和白葡萄酒,连杯子都没换就是一通猛饮。我的胃很快就开始痛了起来。果不其然又是倾倒综合征。可我并未理会,而是继续喝了下去。今晚就算是死了也要喝。

「对了,棹,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尚人在茶几上撑着下巴,眼神迷离地朝我说道。

「你能帮我搜一下他的名字吗?」

不用问也知道,尚人口中的“他”指的是小圭。

「我自己无论如何都不敢去搜」

尚人伏下了脸,我只好在手机上输入安藤圭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就连我自己都有些紧张,胃部的疼痛也更加强烈了。屏幕中的页面很快就得到了切换,最顶端的是一条INS的链接。我点开来,看到了在花店门前抱着一束玫瑰笑着的小圭。他的个人简介上写着他现在在英国的一家花店里工作。

「看来他过得也不错呢」

小圭今年二十四岁了,但是他那腼腆的笑容还是和过往别无二致。

「这样啊,看来小圭也朝着自己的梦想在努力呢」

「梦想?」

「他很喜欢花,一直说想要当一名花卉设计师」

尚人的脸颊染上了红晕。我想那并不是因为酒精。

「还真是漂亮呢」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花,还是自己过去的恋人,也许二者皆有。可是看到尚人淡淡地笑着,我却吃了一惊。因为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见过他笑了。

「棹,干杯」

「嗯,多少杯都陪你干」

我们往对方的杯子里不停地倒酒,毫不顾忌地碰杯,满满当当的红酒摇晃着洒了出来。我说“这都洒出来了”,尚人回答说“这也是一种选择”。我们认同般地一口气喝光,再倒,再喝。尚人一直笑个不停,我的情绪也逐渐地高涨了起来。

「尚人,要不我们再画一次漫画吧」

酒精伴随着胃部的疼痛不断地渗透在我的全身,我趁着醉意这样说道。

「漫画吗」

尚人凝望着了无一物的天空。

「真要画的话,我只想和你一起画」

「我画不了了。我都快六年没握过笔了」

「这有啥」

「不行的。想要正确地传达自己的想法是需要技术的」

在我们职业生涯最巅峰的时候,尚人的画技神乎其神。因此在网上看到读者们“技巧不重要,人物看着够可爱就行”的评论时,尚人很是不屑地骂道“你当这是本子呢”。

「技巧确实很重要。但我觉得关键不在于这个」

「不懂」

「关键不在于画工是否精湛。因为漫画本质上是在创造一个故事,所以——」

我顿了顿,思考了一下。在那疼痛不已的腹部深处,我思考着自己最本真的核心。

「关键是灵魂啊」

和尚人对视了好几秒钟之后,他笑喷了。

「抱歉,你这真的很尬」

尚人那胖乎乎的肩膀也笑得发颤,然而我的表情依旧认真。

「怎么说呢。没有灵魂的话,是创作不出任何故事的。就算创作了出来,那也只是一张薄薄的纸而已。但那种东西确实也能赚到钱,可是我们想要创作的漫画和那不一样」

尚人的表情也顿时认真了起来。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想要创作的漫画是什么了」

「快想起来」

「怎么想?那已经无处可循了」

「在找到之前都不能放弃。只要我们两个人搭档的话,就没什么好怕的」

「你这个时日无多的流浪汉口气有够大的啊」

确实如此。我迄今为止一直都是腐烂的状态,可是——

「和你这个家里蹲很般配吧?」

「是啊」

「我俩虽然已经半截身子入土了,但只要想做肯定还是能行的」

「不行的。我已经画不了了」

「和我一起就能画的」

「就算画出来了也没有地方发表」

「让植木先生帮我们想想办法好了。他现在都已经是主编了,让他用主编的权限帮我们争取一个连载名额好了。然后咱们的漫画不停地加印,小圭和晓海都会看到的。然后咱们再办个同学会,虽然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大家在一起还是能有说有笑,一同感慨」

随着醉意的逐渐上涨,我开始唾沫横飞地讲着一些蠢得不得了的话。

「像是一场梦呢」

尚人抬头仰望着天花板。那上面只有一盏毫无浪漫可言的白色荧光吊灯,而且因为积了灰,它发出来的光亮也是灰蒙蒙的。那灰暗的光亮照在灰暗的我们身上,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们要写个什么样的故事呢。要不就写一个人生输家的大叔努力往上爬的故事吧?」

「我可不想画什么脏兮兮的大叔」

尚人厌恶地嘟起了嘴。他一直都喜欢画漂亮的东西。我还记得植木先生曾经揶揄过他说“没见过污浊的人是画不出洁净的”,我当时也跟着起哄说“就是就是”,没想到植木先生却叮嘱我说“但我希望你创作的故事能更加洁净一些”

「那就画成漂亮的大叔吧」

「好恶心」

「那就画成脏兮兮的大叔转生成了美少女或者是猫猫的故事吧」

「你这也太趋炎附势了」

看到尚人开始了思考,我还以为他终于开始考虑复出了,让我激动得差点掉眼泪。我也很想和尚人重新搭档。其他的任何人都不行。好开心,真的好开心。

「尚人,我们再来一次吧」

「我们能行吗」

「能行的,只要是我们搭档的话」

尚人那纤细的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线,他往我的杯中倒入红酒,我一下子就给喝光了。我的胃从开始喝酒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隐隐作痛,而疼痛也随着越喝越多愈发激烈。可是现在我并不在意了,我和尚人不停地碰杯,彼此之间都开始变得口齿不清了起来。

「棹,谢谢你,我现在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高兴,真的好厉害」

尚人的笑容和话语如同摇篮曲一般,让我久违地在希望满盈中坠入了梦乡。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客厅的地板上,天花板在我的视野中旋转。我头晕得非常严重。恶心感和胃痛让我发出了近乎于喘息般的声音。

「……尚人」

我四处环顾,可是却没有看到尚人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回房间了。

我爬着来到了厨房,吃了一点放在柜子里的止痛药。接下来我就只能像个婴儿一样蜷缩起来等待药物生效。昨天实在是得意忘形喝太多了。香槟、红酒、白葡萄酒、威士忌。在胃癌的治疗过程中这么个喝法无疑等同于自杀。

甚觉漫长的一分一秒过去了,我的疼痛也逐渐得到了缓和。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了一些类似于花洒的微弱水声。是尚人在洗澡吗。

——他什么时候进去的?

我突然间意识到那水声好像一直没有断过。

一阵凉意顿时游走在我的全身,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用力地支起身子,站起身来。由于头晕太过严重,我只能扶着墙艰难地行走,推开客厅的大门之后,我发现走廊已经是水漫金山。水不断地从浴室里流出来。

我惊恐地窥视着浴室,里面的花洒一直开着,热气弥漫,在朦胧的视野中,是沉在浴缸里面的尚人。我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不对,也许我并没有喊,因为我压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我感觉到脑海中有些什么东西断裂了,伴随着阵阵怪异的声响,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断开,最后,那些将我维系在这世上的东西,全都断裂破碎了。

我靠着房门慢慢地倒下,我无法动弹、无法思考、像一只无用的土人偶,可我的听觉依旧残存,不知道是谁敲门的声音在我的鼓膜上震颤。

「你好——我是楼下的,你们家是不是漏水了啊——」

对,是漏水了,全都漏出来了,要你他妈的多嘴。

我记得我好像这样子大吼了一声,可也许我并没有吼。我已经找不到答案了。

尚人的死被认定为是自杀。他的葬礼非常低调,只有他的家人、我、植木先生以及几个漫画界的朋友参加了。世界迎来了最为美丽的初夏,殡仪馆的四周都被富有生命力的翠绿所包围。生与死的交锋让人喘不过气来。我站在尚人的坟前,流不出一滴眼泪。

「原来你还在和尚人联络啊」

阿悟朝我搭话,我只能随便应付了两句。我呆呆地站在大厅,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本以为是植木先生,没想到却是绘理小姐。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植木先生联系我的」

绘理小姐的身后是如同亡灵一般失魂落魄的植木先生。

「回家吧。还有下一场葬礼要参加呢」

我疑惑不解。回家?回哪个家?

在两人的陪同下,我们回到了尚人的公寓。我乘上那如同绞刑架一般的电梯,上到尚人家所在的十三楼,我头晕目眩,在植木先生的搀扶下回到了房间。那天我和尚人吃剩下的东西已经散发出了腐臭味。

「我先收拾一下吧。植木先生,棹就拜托你来照顾了」

「咱俩反过来是不是更好呢」

「也是,那就交给你来收拾了」

绘理小姐从包包里取出围裙扔给了植木先生。她坐到了我的身旁。那双保养精致的手将我抱在了怀里。她安慰着我,说这不是我的错,梳理着我的头发。绘理小姐的声音如同纱布一般包扎着我。

我很感谢绘理小姐。但是,的确是我推了尚人一把。

「……有张纸条」

我艰难地说出了这句话,绘理小姐和植木先生都望了过来。我将手伸进口袋里,把那张被我藏了很久的纸条取了出来。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歪歪斜斜的文字。

「这是尚人留下的吗?」

面对这个问题,我只能无力地点头。

事发时楼下的人上门抱怨,可是我已经无力回应,只能瘫坐在更衣室的地板上。过了一阵子物业公司的人过来打开了房门。他们问我是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我依旧无力回应,他们便发现了沉在浴缸里的尚人。急救人员和警察很快就抵达了现场,之后我的记忆就不是很清晰了。

在人们忙里忙外地不断进出之时,我被安置在了客厅的沙发上。一位年轻的警察监视着我,我却意外地发现在薯片的袋子里夹着一张纸条。昨天还没有这东西的。我知道还是不要看为好,我也不想看。可是我压根就没有不看的选择,我只能以最慢吞吞的动作抽出了那张纸条。

棹,你跟我说我们再来一次的时候,我真的好开心。

我好高兴,好满足,所以,已经可以了。

我卡里剩下的钱给你一半,另一半留给家里人。

我还想再看一次棹你创作的故事。

我读完了尚人的遗书,仿佛在触摸着那简短的文字一般。我不想在此刻遭到打击,因为我很清楚,那会顿时将我杀死。可与此同时,我也希望有谁来终结掉我的生命。现在死掉的话,就能彻底解脱了。可我实在太过清楚,我的人生从来都不会往好的方向发展。我难以忍受,发出了僵硬的笑容。我笑得停不下来,那位年轻的警察很是恶心地看着我。

——该不会是你下的手吧。

我仿佛能听到警察心里面的声音。他确实没说错。往那个快要满溢而出的酒杯里倒进多余东西的人是我,让酒全都洒出来的人也是我。对于尚人那颗快要支离破碎的心而言,就算是梦想和希望这样美丽的东西,也不过是负担而已。

——棹,谢谢你,我现在感觉像是在做梦一样高兴,真的好厉害。

尚人,我的话是不是太沉重了呢?

是不是我亲手把你推入深渊的呢?

「不是的」

绘理小姐紧紧地抱住了我。

「不是这样的,棹,不是你想的那样」

绘理小姐的声音如同琴弦一般优美纤细,可如今听起来却是那么的聒噪。

「能和你再次聊到漫画的事情,尚人一定也很幸福的」

我也听到了植木先生的声音。他的声音实在是太过沉稳,让我一下就听出来他是在强装镇定,反而更加难受。谢谢你们,可是你们真的很烦。请你们现在不要碰我。

我一直能听到有人在叫唤,实在是烦得不得了。

但是好奇怪,这里明明只有我和绘理小姐还有植木先生。

一直在大喊着“好烦”的人真的是我吗。两人不断地安慰着我说“这不是你的错”。他们的声音如同在沉没在水中一般扭曲了,我能听见他们的话语,可是在传达到我的内心之前便陡然消散。我的胃好痛,痛得让我想死。那已经切除了三分之二的、早已不复存在的胃用尽全力地给予着我痛苦。

——晓海,我好想你。

当我下一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护士告诉我说,我在那之后又开始吐血,只能继续住院观察一阵子。

「我没钱」

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没事的,你的朋友已经帮你把所有手续都办好了」

「我没有朋友」

看到护士露出困惑的表情,我这才想到应该先说声谢谢的。可是也没有力气,只能四处张望着。这个充斥着药味的四人病房里,回响着广播节目的评论员的声音。他们正在谈论着明星的出轨事件。

还真是有够和平。不知为何,我很想就这样沉沉地睡去,然后从此一觉不醒。我像一条干了的抹布那样凝固了,植木先生和绘理小姐走进了病房里。

「青野先生,我待会再来给你量一下体温」

护士离开了病房,像是在和两人交班。

「给你添大麻烦了。谢谢」

我躺在床上,朝着两人道谢。总算是把这话说出来了。

「给你买了很多东西,如果有什么缺的告诉我就好」

绘理小姐把住院所需的替换衣物和日用品都给放到了床头柜上。

「谢了,让你操心了」

「虽然我自作主张不太好,但是我已经跟尚人的家属传达了你不会继承尚人的遗产。一来他其实没留下多少,二来考虑到有可能会引发和他家里人的争端,还是申请生活保障更加方便,也更加周到。我和政府的民生人员商量一下,手续很快就办好了,你放心吧」

我本来就没打算要尚人的钱,而植木先生已经帮我省去了这些令我心力交瘁的麻烦事。我也不知道怎么道谢才好,只能在病床上朝着他低头。

「……真的,好丢人」

「怎么丢人了?」

绘理小姐有些惊讶地望着我。

「你不是有在好好地交税吗。你也好我也好,所有人都好,大家每天都千辛万苦地工作,害怕一不小心病倒了,还要把赚来的钱拿出一大部分交给国家。这有什么丢人的?病了的时候就堂堂正正地让别人来照顾不就是了」

绘理小姐滔滔不绝地说着,植木先生安慰似的把手放到了她那纤细的肩膀上。我只能回答说谢谢。绘理小姐是正确的。但有些东西是无法通过正确来得到拯救的。

「你们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为了创作」

表情十分认真的植木先生言辞激烈地打断了我,我和他四目相接。

「动笔写书吧。这一次你真的要以和死神赛跑的心情去创作了。然后,我们再来一次吧」

这是对一个时日无多的人应该说的话吗。但是我很清楚。植木先生平时总是说“我”,而当他说“我们”的时候,就是他想要动真格的时候了。所以说编辑这种人真的是——

但我还是略微地笑了一笑,谢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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