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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夕凪(1)青野棹 三十二岁 春

我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食物托盘还了回去,结果却被护士给发现了。

「不好好吃饭的话体力会很差的哦」

「躺在床上等死要什么体力」

「你没有精神的话连睡觉都睡不好。来,再吃一点吧」

护士把装着午饭的托盘还给了我,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病房。我坐在那间四人病房最靠里的那张病床上,将寡淡无味的煮鱼送进口里。那玩意儿吃起来散发着一股腥味,着实难吃。这倒不是说因为病号餐的缘故,而是我唯独对于鱼的口味十分挑剔。

——岛上的鱼真的很好吃。

一想到那闪烁着樱花色的鲷鱼,我就会开始疑惑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在吃饭。我帮不上任何人的忙,只会给别人拖后腿,我不认为自己身上还有着什么价值。但是这样的郁闷也是死前必经的一段时光,也许这就是尘世的滋味吧。我把这些想法给写在了笔记本上,绘理小姐打了声招呼,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啊,你又不好好吃饭」

「这话我已经听腻了」

「我也说腻了。一边吃一边商量吧」

绘理小姐向我伸出手讨要,我只好把笔记本递给了她。今年春天,绘理小姐升到了主编的位置。她在一间老牌出版社里负责一份历史悠久的文学杂志。想来她一定很忙,但她还是三天两头地就来看我,除了每个月的随笔以外,还催促我赶快写小说。

绘理小姐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阅读着我写的毫无价值的拙劣文章。她用红笔做了很多修改,“这里不行”“这里要改改”。

「就算改了也没啥用吧」

「如果真没用的话,我为什么还要来浪费时间呢」

「你不能因为以前和我好过,就这么纵容我的」

「你这说的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事早就过去了,这是工作」

绘理小姐朝着在翻页的指尖吹了口气。她的红唇在唇彩的点缀下水灵灵的。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认为绘理小姐是个好女人,可是我如今却没有了半点儿那方面的欲望,心情反而有些怀念。

「这么说来」

绘理小姐的目光依旧落在笔记本上,她开口的时机是那么的自然而然,反而让我听出了一种事先盘算好的味道。我知道绘理小姐一旦脱离了工作,就会变得有些笨拙。

「我听植木先生说,你不太配合治疗」

原来是说这个啊。尽管通过手术切除了一半以上的胃,但还有很多癌细胞残留。为了抑制癌细胞的增殖,需要使用抗癌药物来进行治疗,可是副作用实在太过严重,遭那么大的罪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这么年轻,要是扩散了的话很快就会没命的」

「大概吧」

「所以你还是不在乎吗?」

「我没有活着的理由了」

绘理小姐刚才还在翻页的手顿时僵住了。她对我这么好,可我居然当着她的面说这种话。我为自己的自私任性而感到愧疚。可我的确没有家里人要保护,也没有什么想要留下来的东西。无论如何我都难以鼓起干劲。

「没事的,我没那么快死」

这句话其实没有任何的保障,单纯只是为了安抚绘理小姐才说的而已。她直直地盯着笔记本,聚精会神地往上面写修改意见。她想为我写下我能活下去的理由。但是我心中早已没有了对于创作故事的热情。绘理小姐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

「谢谢你」

绘理小姐假装没有听到,还是一脸认真地给我修改稿子。

夜晚漫长得让人可怕。旁边床位的老大爷磨牙的声音吵得我睡不着觉。可反过来太安静了我也睡不着。还有几个小时就会到来的清晨于我而言万般遥远。

我的胃一直有些隐隐作痛,最近我的状况很差,一想到癌细胞已经遍布全身,夜晚的深邃便又增添了几分。拒绝配合治疗的人是我,恐惧死亡的人也是我,还真是自相矛盾。为什么死亡总是和痛苦捆绑在一起呢。人生在世已经足够劳累了,最后的一段日子就不能让我安详地上路吗。

就在我辗转反侧的时候,我听到了有人推开房门的声音。我本以为是来巡视的护士,可是那人拉开了帘子,床头灯的淡淡光亮照亮了她的身影。我顿时屏住了呼吸。我这是在做梦吗?晓海走上前来,朝着我伸出了手。我做不出任何反应。

——棹。

晓海缓缓伸出的手温柔地拨开了我的刘海。她温柔地触摸着我的额头,湿漉漉的,仿佛在倾诉着不愿分离。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我已经落魄了很多年,我筋疲力尽,满身伤痛,已经不愿再让自己的心有所动摇。我就像那风平浪静的大海一般,想要在静谧中走完最后的一段路。

晓海沉默地抚摸着我的额头。门外传来了微弱的声响。我反射性地睁开眼睛,那是拿着荧光笔来巡视的护士,她问晓海是哪位。

「抱歉,她是我朋友」

「这种时候来探望也太没常识了。这里还有其他患者呢」

「抱歉」

「请你先出去」

晓海被护士给带了出去,被独自留下来的我一晚上没睡着觉。

直到天快亮了我才终于产生了些许睡意,因此早餐也略过了。

当我醒来已经是中午了。负责配餐的工作人员把餐盘放在了我的桌板上。菜单是白粥配上味噌汤以及炖的鸡肉。尽管我没有任何食欲,但还是拿起了勺子把饭菜送进嘴里。医院的食物和药都有一股淡淡的氨臭味,身旁传来了八卦节目的声音。

置身于这死气沉沉的光景中,我就觉得昨天晚上的事情应该是我在做梦。我已经有六年没见过晓海了。如今我死到临头了都还对她心存眷恋,在感叹于自己的可耻之时,昨晚的那个梦居然缓缓推开了病房大门走了进来。我端着粥的手也僵住了。

「棹」

晓海朝着我轻轻地挥了挥手。她的肩上背着一个大包,手里还提着一个写着公司名字的文件袋以及便利店的塑料袋。她向我走来,脚步中伴随着浓厚的现实感。

「不好意思,你还在吃饭吧」

我心想你该道歉的不是这个吧。我呆呆地抬头望着她,晓海自顾自地坐到了我床边的椅子上。

「我本来打算早上就来看你的,不过还是先去找了房屋中介」

晓海从文件袋里取出了像租赁房屋的平面图给我看。

「这是一间位于高圆寺的三房一厅,离纯情商店街很近的,怎么样?」(注:纯情商店街是高圆寺地区的著名地标)

「交通挺方便的,挺好的」

「好。那就决定是这里了」

「谁住啊?」

「我」

「啥?」

「还有你」

晓海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我刚开始本来打算租一个两房一厅的,但是想了想还是想要一个能让你安心躺着的房间和我能工作的房间,所以最后还是租了三房一厅。对了,你什么时候出院记得告诉我一声」

晓海淡淡地说着话,听起来就像是妻子或者是在一起很多年的恋人。我能听懂她说的话,可是我却理解不了。我意识到自己还像个傻子那样端着粥,只好把它放回到了托盘上。我挺直身子望向了晓海。

「你在说些什么呢」

「让你等了这么多年,抱歉」

「不是,你——」

「我决定了」

晓海的语气非常温柔,但是却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要和你一起生活」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怎么知道我病了的?你到底在想什么?北原老师不管了吗?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晓海笑了笑,这一连串的问题仿佛都变得无关紧要,可是却又有着千钧的重量。

面前的人是我所熟悉的晓海,可又像是我所陌生的晓海,但我果然还是觉得自己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她。她平静、安稳、明亮,可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强劲的力量,仿佛让人无法抵抗,只能委身于其中。

「我觉得你就像是……」

我抬头望着天,晓海却有些不解。

「话都到嘴边了,可就是想不起来」

我把手放到了自己的喉咙头。

「想不起来就不要强迫自己去想了」

「可我很不舒服」

「过阵子就会想起来的」

——过阵子是什么时候?

——到时候你还会在我身边吗?

我心中的疑问如同泡沫般不断涌现。

「也是」

我点了点头,又一次细细地凝望着晓海的脸。从相遇到今天,有太多太多东西把晓海给束缚在了岛上,她自己也在岛上编织出了太多太多东西。而将这些东西全都怀抱在心里的晓海如今就端坐在我的面前。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死心了。

我们花费了将近半生,经历了数不清的失败与挫折,最后仅仅得出了唯一一个答案。

纵使岁月变迁,沧海化作桑田,我也只有晓海,而晓海也只有我。

多么的单纯,甚至已经单纯到了愚蠢的地步。

「对了,北原老师让我把这个还给你」

晓海从包里取出了一个皱巴巴的茶色信封,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你这钱是干嘛的」

「礼金」

「什么礼金」

「你和北原老师结婚的礼金」

晓海不满地撅起了嘴,她那意料之外的表情很是可爱。

「这算什么,我不要」

「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情」

晓海皱起了眉头。

「你俩真奇怪」

听到她这句话,我便回答道。

「你俩更奇怪」

我们轻柔地对视着,不一会儿就如同是掉在热水里的方糖一般绷不住笑了出来。我那压抑着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毫不费力地融化了。

「大家都很奇怪呢」

确实,伟光正的人只存在于幻想之中。比起成为别人所创造出的某些不明所以的东西,我们还是只能活成自己的模样。尽管未来的路程已经所剩无几也好。

晓海握住了我那纤细到连血管都已经凸显出来的手。

我们轻柔而又用力地十指相扣。

「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什么?」

「我觉得,你就像是濑户内海」

「说什么呢」

晓海沐浴在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中,淡淡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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