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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21-25

21

和阿梓分开,转个弯再稍微走一段路之后,英则在自己的集合住宅前方,发现一台从没看过的蓝色轿车停在那里。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内心究竟有多么混乱。

他无法理解,刚刚阿梓劈头对他说出来的那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对,自己不可能无法理解,因为意思其实只有一个。无法理解那单纯的意义,纯粹是因为自己在无意识之间拒绝去理解。

『我们高中的男生们都说她是绝对不会拒绝的女生喔。真的再也没有像她一样愿意和任何人做爱的温柔女生了……实在是男人心中的理想啊,你那个可爱的好妹妹。』

阿梓的声音就像是直接注入脑中一样再次苏醒过来。但她的声音仍然像是聚集在街灯下的虫子一样,只有片段的意义在脑中飞来飞去、不停地任意旋转舞动而已。

蓝色轿车似乎对这条不太宽敞的道路多少表现了一点诚意,停得非常贴近路边。当英则从旁边经过的时候,还有汽油的味道飘过鼻尖。

英则轻轻将钥匙插入钥匙孔中,小心地不发出半点声响。他伸手转开自家大门的门把,大门就像是说着「欢迎光临」一样迅速敞开。但英则没有走进去,反而偷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况。细长的光线自家里泄漏出来,仿佛要把英则的身体切开似地反射着黄光。

从起居室里传来番上和奈奈濑的说话声。当英则发现自己无法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的时候,便静静地关上门,走出集合住宅的大门。

英则偷偷潜入隔壁邻居的停车场,踩着堆在墙边的轮胎,爬上了集合住宅的屋顶。就算是只能使用单脚的英则,只要够熟练,想把身体挤进那个无论何时都没有上锁的小窗子,也不算什么难事。

他匍匐前进到平常的位置,轻轻拿起那块已经先用胶带加工成扶手的木板,开始偷看下方的状况。映入眼帘的是做梦也没想到会被偷看的番上,他手里拿着多半是奈奈濑端出来的养乐多,一副蠢到极点的模样。中间隔着矮桌,相对坐着的两人的头顶——这是英则以前就看过的光景。但听过阿梓那段告白之后,如今英则的眼下正飘荡着完全不同的危机感。

「刚刚还真是不好意思啊。」

「欸、欸?什么事情呢?」

「没有啦,就是在海边的时候……」

「啊啊,嗯,不会不会啦。因为那都是我不好。因为我了解得不够清楚,才会害你误会;那完完全全不是番上先生的错。」

「你会讨厌吗?」

「呃,说是讨厌,其实也……只不过,实在太突然了,所以害我吓了一跳。」

「是吗?」

「是的。」

「那么,只要不要太突然就可以吗?」

「欸?」

沉默来袭,沉默得让英则就连吞下口水都有些犹豫。奈奈濑的双手在胸前不断舞动,可以看出她正拼命地想说些什么来修补这段对话。不过耐不住性子的番上把养乐多往矮桌上一放,伸手碰触坐在斜对面的奈奈濑的脸颊,动作极为迅速。想必他一直都是这样,完全不给女孩子警戒的空隙吧。光从上面看下来,其实有点像是为哭泣的奈奈濑擦去眼泪的动作;但番上的手正开始慢慢往脖子移动。

「那个,这、这个……」

当男人的手指下降到喉咙附近时,奈奈濑才好不容易挤出了小得可怜的尖细语声:「番上先生可是小梓的男朋友啊……!」

「是没错啊。」

番上回答的同时,又做出一些若无其事的动作,加倍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动弹不得的奈奈濑甚至被他搂着腰拉了过去,如今她完全在番上的掌握中了。相信任何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接下来就只差把人推倒而已。

将所有发展都深深印入眼帘的英则,无法决定躲在屋顶夹层的自己到底该怎么做。这里是自己的家,所以大可放声斥责他们不准在这里做出这种肮脏的事,一点也不奇怪。可是我究竟要从什么地方大声喊出自己的主张呢?在我阻止这件事情的当下,反倒会被追究为什么躲在天花板里面吧。这样只会让自己和奈奈濑花了四年时间建构起来的关系彻底崩溃。

英则把眼镜的镜框按在灰尘遍布的地板上。说到底,为什么自己会出现这种无论如何都要阻止的焦虑感呢?就算奈奈濑真的不愿意,这个状况对自己来说,应该算是好机会才对。被迫与男人发生关系,虽然称不上是决定性的,但若想要制造她内心的创伤,这大概还是有不错的效果。如此一来,自己就完全没有理由不乐观其成了。

英则知道被番上压倒的奈奈濑,现在依然紧张到快要哭出来。尽管番上为了紧紧贴住她的身体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将她紧紧压制住,但奈奈濑还是顾虑着对方的心情,拼命让自己面带笑容。这一点触动了英则的神经。

她该不会是很高兴吧?看上去越来越像是那么一回事了。这家伙该不会装出一副抵抗的样子,但实际上却希望对方来硬的吧?番上八成也认为她只是欲拒还迎而已吧?如果是的话,那么就是这个让人产生误会的女人自作自受了。英则虽然打算这样说服自己,然而,面对每天都如此认真观察着的奈奈濑,自己竟然还是完全不懂她在想些什么……这让英则多少还是有点动摇。

就在英则始终无法决定自己应该采取什么行动的时候,番上所抓住的、奈奈濑的纤细手腕已经被慢慢按在地毯上了。「反正奈奈濑美眉刚刚说过要为害我误会负起责任对吧?」英则好不容易才听到下方有人说出这句话。

「可是那个……」才刚开口,奈奈濑就又闭上了嘴巴。没错,想必奈奈濑就是这样让学校的男同学有机可趁的。这个不想被人讨厌的女人是绝对无法开口拒绝的。

英则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用了相当大的力气按住天花板的缝隙。他一方面迫切地想要知道奈奈濑接下来会怎么做,另一方面又想马上动手把这块碍眼的木板掀开,大声吼叫出来;而阿梓那番话又在脑中不断回荡,英则已经完全无所适从了。番上压在奈奈濑身上,嘴唇印上她的脖子,眼看他的手指就要移动到奈奈濑的胸部……

「——住手!」这句话已直冲到英则的喉咙。但是奈奈濑用双手紧紧握住男人的手指、让它们停在半空中之后,喊出一句:「相对的……!」使英则的声音消失无踪。

眼中含泪的奈奈濑大叫出来。

「相对的,你可以好好对待小梓吗……?」

「……」

英则的思绪彻底冻结。一段时间后,他的脸上才露出自嘲般的笑容。尽管只有一瞬间,但自己竟然真的以为奈奈濑会为了自己而拒绝番上。这个想法真的是愚蠢至极,实在没办法不笑。

英则用木板挡住房间内部的光景,让自己因为僵硬过度而有点发麻的身体改朝小窗户的方向。这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他们两人发生关系的声音肯定会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英则汗湿的手却再次推开了方才阖上的细缝,身体完全不理会自己已经不想再偷窥的心声。和那个时候一样。和那个第一次知道自己不配为人的那个时候一样。半身赤裸的奈奈濑就在自己的视野当中;想把视线转开,但却怎么也转不开。

英则只能继续在天花板夹层里注视着奈奈濑。

22

我和奈奈濑美眉做爱做得一发不可收拾。

一做再做,已经数不清做了多少次了。明知道这样实在不是一件好事,但我还是背着阿梓和山根先生,把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一遍。

我真的不想被误会。其实我平常并不是性欲如此高昂的男人,当然也没有挑战自我最高纪录之类的无聊兴趣。我就像在火灾现场好不容易找到消防管线的人一样,死命巴着奈奈濑美眉不放的原因,是因为每和她发生一次关系,我梦见那个恶梦的次数就会逐渐减少。

和奈奈濑美眉发生关系,为什么可以让我从处分小狗的恐惧当中解脱,至今仍是不解之谜。但那似乎的确能让那个恶梦不再不请自来、旁若无人地把躲在被窝里的我左拉右扯,直到天明。

解脱。说实在的,并没有那么夸张。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当经过那些关着汪汪哀号的小狗的狗笼时都感到痛苦至极、要让幼犬喝下搀了安眠药的牛奶还是一样艰难得不得了,只能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双手感受不到它们的温暖。按下按钮后,小狗层层叠叠地掉进焚化炉的声音,我也只能继续假装没听到。

然而,毫无疑问的,的确有某些感情逐渐麻痹起来。既然如此,我会不会只是因为肉体方面欲求不满(而且是阿梓无法为我满足的欲求),所以这些欲望才会以小狗的型态出现在我的恶梦里呢?

印象中,的确有某个人分析指出,梦中出现的动物其实是性欲的象征。所以当我和阿梓一起去书店的时候,我趁她在女性杂志区里喃喃自语着这本特辑不错,可是那本的附录也很难取舍……东挑西选之时,独自跑到心理学书籍区偷看佛洛伊德的书。

总结之后,大部分书里的内容就像这样:

梦中出现的枪枝→男性性器官的象征→因为又长又硬。

水果→女性性器官的象征→因为水淋淋的。

水晶灯→男性性器官→因为正大光明地摆放在玄关大厅。

头撞到水晶灯而流血→做爱之后破掉的处女膜。

喂喂喂,我难道真的就是这般日夜压抑着自己想做爱想得要命的冲动,然后度过每一天的吗?被关在飘浮于无重力空间当中的笼子里,被几百只狗从上下左右前后包围,这也是我自己想要人兽交的譬喻表现吗?

虽然这种说法的确可能成功说服自己(事实上我也不再做梦了),但是我自己另有一套和佛洛伊德大叔不同的分析。那就是比起杀死无辜小狗这个行为,更让我害怕的是能够面不改色地虐杀这些小狗的山根先生。梦中出现的小狗属于间接象征,是为了不让我自己看穿深层心理的双层构造当中的第一层……我这种想法会不会太跳跃了?

可是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我藉着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充满压迫感且十分诡异的山根先生所深深执著的对象——奈奈濑美眉发生关系,才好不容易克服了对山根先生的莫名恐惧感。

实际上,我为了一些不明不白的焦躁感,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奈奈濑美眉娇小的身体推倒在地毯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脱掉她身上的灰色运动服。我对始终不愿乖乖就范的奈奈濑美眉表现出半威胁的态度(比方说,要是我把这件事情告诉阿梓,奈奈濑美眉就会被她讨厌;而且要是你不跟我做的话,我也会讨厌你之类的),让这段关系得以维持下去。尽可能在对方服从自己的感觉下做爱,这样我得到的安心感也比较大。可能是因为我自跪在地上的奈奈濑美眉的身后,看到了山根先生的影子吧。

打从上一次的海边邀约之后,原本就很少出门的奈奈濑美眉似乎更少外出了,说什么搞不好会被山根先生发现而不想离开那个家。我们在进行那档事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一定会选在山根先生外出慢跑的期间。不管我怎么告诉她这样太危险,奈奈濑美眉仍然不断强调,哥哥出门跑步的时间,绝对是选在晚上八点到九点的这一个小时,不管是刮风下雨打雷闪电都一定会遵守,所以坚持选在这段期间。

约好一定要锁门后,我就顺了她的意思。老实说,只要习惯了这种必须无时无刻提防着随时可能回家的山根先生的状况之后,感觉其实并不坏……不对,应该说是感觉超棒的。虽然奈奈濑美眉看起来一副乖巧的样子,不过其实非常喜欢冒险刺激吧。既可爱(而且她平常极力隐藏着这份可爱)又好色而且温柔体贴,她真的是男人心中的理想啊!

而其中最让我兴奋的玩法,就是在山根先生的床上做。因为双层床狭窄又老旧等理由,我们平常都将几个座垫并排在地毯上,固定在某个位置进行。有一天,我以转换心情为由硬是要求换到床上时,奈奈濑美眉虽然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回答:「如果是在上铺的话……」便答应了我的要求。我本来猜想她会说:「在下铺就好了。」所以她的回答其实让我相当意外。

总之,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地偷偷踩上了那座坚固的梯子,就像是为了逃亡到国外而踏上飞机的登机梯一样。这里不但狭窄到不行,而且床铺也摇晃得太厉害了!这是我最早出的感想。不过就算我的头撞上天花板好几次,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有着无比清晰的征服感。就是这个!这句话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这么一来,山根先生就再也不成威胁了。让别人擅自躺上自己的床铺做爱的山根先生,充其量只是个能够随意处分小狗的无情眼镜男罢了。我直觉的感受到山根先生是多么看重他和奈奈濑美眉之间建构起来的关系,所以我借由彻底破坏那份关系来取回自己内心的安稳。我可能只是想看到山根先生像普通人一样受到伤害而已吧;光是想像山根先生打开大门进入房间的那一幕,我就忍不住陶醉在难以言喻的恐惧和胜利感当中。

但我却彻底遗漏了一项单纯的事实。都就是我为了伤害山根先生而和奈奈濑美眉发生关系的同时,也伤害了自己的恋人……不对,事实上,我光是自己的事情就已经焦头烂额了,当然没有余力去考虑阿梓的心情。五年的交往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地让我想像不出那家伙的悲伤、寂寞和愤怒之类的情绪了。因为,我连「不管遭受了多么痛苦的伤害却依然继续交往的我们,还是会被那些伤害影响」的想像,都省略了。

因此,偶尔和她面对面吃饭的时候,我心中的确会突然冒出一股劈腿的罪恶感,但那种感觉撑不到一分钟就会消失。因为阿梓本人在我面前说着:「这家店的义大利面实在是al dente(煮得恰到好处)啊!」就这样,我们面临的问题立刻就会被煮得恰到好处的义大利面给取代。对于不擅于长时间思考的我来说,和阿梓在一起的现实、还有和奈奈濑美眉在一起的现实,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扭曲现象,仿佛是绝对不会同时存在于同一次元的平行世界。两个世界的未来是两条永无交集的平行线,只有我是能在线上自由移动的点!

话虽如此,我和奈奈濑美眉发生关系这件事,也确实让我纠正了自己一直以来蔑视阿梓的态度。我变得会仔细倾听她抱怨职场上的事,再怎么漫长的购物之旅也会陪着她去;甚至开始认真和她讨论哪个发型比较适合她。

心情绝佳的阿梓,为了让他们看到她和我之间的亲昵场面,就算没事,也会故意绕去附近的山根家(山根先生每次都觉得相当困扰,但我们当然不会将它当作一回事),就像打从心底感到高兴似地确认奈奈濑美眉的不幸遭遇。直到昨天我才突然察觉,奈奈濑美眉身上可能有阿梓不得不去克服的问题存在。

总而言之,这阵子一直自顾不暇的我总算开始理睬她,这似乎真的让阿梓十分开心。今天我们也刻意前往山根家,四个人团团坐在奈奈濑美眉为我们准备的人生游戏地图周围,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选了粉红色车子的我变成打工族,还生了六个小孩;阿梓这个笨蛋出手玩股票导致破产;我们擅自帮躺在床上看书的山根先生转动轮盘,结果他变成了演艺人员;而奈奈濑美眉大概是以为不会有人发现,每当出现好数字的时候,她就假装若无其事地偷移自己的棋子,避免从任何人身上拿钱。她一直都在努力欺骗大家。

尽管游戏地图上的人生多少有些差距,但是能像这样齐聚一堂的我们,每个人都很幸福。

我们说不定真的可以变得越来越幸福。

我很清楚。因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总之不要深入去想就好!

23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说不要的。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认真地对番上说,我不想和他们扯上关系。这两个家伙很奇怪、这两个家伙恶心至极、这两个家伙的世界只要有他们两个人就宣告完结了。我都已经说了,而且说了那么多次。都是因为无视于我的忠告,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等等,冷静一点,阿梓!」

伸出手掌对着我挥舞的番上才是怎么看都很慌张吧。番上发现我的视线正集中在他牛仔裤的裤裆部位后,整个人变得更加慌张,试图拉上敞开的拉链、整理服装仪容。但是他的手指抖得太厉害了,以至于没有办法繋好皮带。越是焦急,他的皮带就越像一只活生生的泥鳅,开始舞动起来。

「这件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什么都还没说呢,番上就已经开始拼命强调是我误会了。他为了平息我的怒火而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双手放开好不容易才有点样子的皮带,开始不断地挥舞手臂。那是在干嘛?上上下下的真是烦人。我再度往前踏出一步后,这才理解他的动作代表了什么。

放下来!他用手势对我这么说,告诉我不要把我手中这把菜刀的刀锋指向他那里。意思是说,他觉得现在的我没有办法用语言沟通吗?真是没礼貌,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忘我到这种地步。

「很危险啊!」番上大叫。

危险?

什么东西危险?

我吗?

还是这个?我一指向这把菜刀,番上就立刻点头如捣蒜。我假装自己视力很差,一边眯起眼睛,一边让穿着鞋子的脚再次迈出一步,走进了房间。危险啊!我听见近似惨叫的声音。是啊,菜刀很危险,菜刀可以让人受伤,所以我才会拿来对付你。

不然你以为我特地走回厨房、从各种调理器具当中挑出这个是为了什么?

反射着日光灯光的刀刃,简直像是为了让这场战争更加盛大的霓虹灯一样闪闪发光。我可爱的番上眼中也闪动着水润的光芒。啊啊,要是能在这里播放一些开心的背景音乐,那就更完美了。毕竟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情侣吵架更值得一看的表演了呀。

这时,我突然想起这场表演中还有另一位演员。我的焦点对准了躲在番上背后缩成一团的绪川奈奈濑。

「不是这样的,小梓!」

好不容易才手忙脚乱地穿好运动服的绪川奈奈濑,重新戴上了被摘下来的眼镜之后,如此说道。

「不是这样的吗?番上?」我直接把她的话借来当成疑问词。我那双忘了眨眼的眼睛,应该还另外追加了这些话吧:「就在刚刚结束桌上游戏之后,我和你一起走出了这栋房子对吧?你说你要去朋友家,所以途中就跟我分开了对吧?可是当我因为忘了手机而回到这个房间时,你正对着跪在地上的绪川奈奈濑脱裤子对吧?你真的敢说不是这样吗?你真的有办法捏造出一个更好的借口吗?」

「当然不是这样!你用看的就知道了吧?这就是那个啊,就是男人和女人一起……裸体打闹的那个啦!」

那就是在做爱吧!我大声地吼了回去。番上的眼神依然游移不定,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所以说做爱归做爱,但不是你想的那种做爱!」

「可是实际上就是做爱不是吗?」

做爱!我使尽全力叫了出来。番上可能是被我的声音给吓到了,脸上的表情顿时失去生气。整个房间迅速安静下来,陷入令人痛心的沉默。我本来想要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算了,但是隔壁家的小鬼似乎找了朋友回家,隔着墙壁传来叽叽呱呱、叽叽呱呱的刺耳怪声,所以我也没办法一直安静下去。

「那个……小梓。」

绪川奈奈濑打算开口说话,不过我锐利的刀锋并未允许她。虽然我不太会做菜,但手中这把菜刀就像用惯了的指挥棒一样,随我任意挥动。

我试着由上往下迅速挥了一下,咻!一阵细细的风声响起。正打算从番上身后走出来的绪川奈奈濑立刻做出反应,脚步明显缩了一下。

少在那里擅自开口了。啊啊,真是够了,又露出那种谄媚的眼神。不要再抬头仰望别人了,你这人见人插的恶心丑女人……话说回来,为什么这家伙在这种情况下还是面带微笑?啊啊,又是那个平常的习惯是吧?你都要死了,竟然还有办法露出讨好我的笑容?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啊!可别因为抢走别人的男人就嚣张起来!你这种人不过就是公厕而已!话又说回来,为什么你会让番上把他的小弟弟放进你那个不知道有多少男人玩过,肮脏的、肮脏的、肮脏的、肮脏的身体里呢?为什么学不乖呢?为什么又做出和以前一模一样的事情呢?你是没有学习能力吗?

不知是被我的气势压迫,还是因为害怕我手中的好伙伴,总之现场没有任何人敢移动。不知不觉中,番上那上下挥舞的手势也停了下来;他脸上完美无瑕的恐惧表情,实在跟他自己畏惧不已的小狗非常相似。

番上是个笨蛋,就连他平常耍笨的样子都可爱得不得了。所以到目前为止,我几乎能原谅所有的事情。但这次的蠢事是绝对不该做的蠢事、是差不多让我耗尽所有善心的蠢事。

竟然把我跟绪川奈奈濑放在天平的雨边?这个男人真的是发自内心的无知啊。

「……几次?」

一段冗长的沉默之后,我说出来的这句话似乎太过突然,他们两人一时都表现出无法理解的样子。

「做了几次?」

说到如此直白,他们才好不容易了解了我的意思。番上立刻像是报时的警报器一样,慌忙地左右摇头。

「不不,就说了现在不是计较次数的时候,你……」

在他还没有说完之前,我又往绪川奈奈濑的方向迈出一步,手里的刀子依然指着她。番上的脖子随即因为惊吓过度而停止转动。

「对不起啊,小梓。」

连你也一样吗?连你也要同情我吗?我竟然被你这种烂女人看不起吗?

「……过了。」

我看到番上和绪川奈奈濑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才发现,刚刚发出管乐器漏风似的声音的人正是自己。到前一刻为止都还能自由挥舞的菜刀,现在刀尖正抖个不停。这个情况就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太妙。

「……我想过了。」

这一次我重新清楚地说了出来。

「咦?」

透过眼镜看向我的绪川奈奈濑并没有化妆。光凭这一点,在工作结束、造访这栋房子之前,还特地把脸上的妆重新从粉底开始化起的我,自尊心更是荡然无存。我刻意打造出的完全形态比这个家伙的素颜还差。几乎可称为房间里仅存的最后一点色彩的那些东西——藤制的橱柜上放着电话,还有几瓶像是化妆品的瓶罐……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廉价制造商。与之相反,我每天每天不断拍打在脸上,上万元的化妆水、美容液、乳液、乳霜、美白面膜和按摩霜的效果却完全败北!啊啊,怎么办!看来我似乎完全不像自己所想像的那样冷静。我为了番上而涂上艳丽唇彩的嘴唇接二连三地吐出了真心话。

「我有想过番上会不会是把目标放在你身上,才会对我这么好!就连我也这么想过了!可是我还是努力逼迫自己不要去想!我拼命告诉自己,只要不知道的话……事情就不算真的发生!既然要骗我……既然要骗我的话就骗到底啊!」

我一脚踢翻放在视野边缘位置的桌上游戏。玩具硬币散落一地,刚刚还很开心地拿在手上,橘色和粉红色的纸片四下飞舞。车辆形状的塑胶制棋子,还有几十张卡片发出了啪啦啪啦的空虚声响,掉在地毯上;转盘也从纸盘上整个掉了下来,滚落到一旁。从我脚上脱落的高跟鞋像是自暴自弃似地朝着墙壁飞了过去。

番上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尖锐的鞋跟,全身僵硬。我的泪腺就像是被钓鱼线勾住、不断拉扯似地抽动着。

「对、对不起啊,小梓!可是我、我是为了让小梓获得幸福才……」

「你每次、每次、每次都是这样!既然有考虑到我的心情,为什么还和番上做爱?如果真的有考虑的话,就不会让他把小弟弟放进去了吧!」

哑口无言的绪川奈濑低下头。她用手背按住一片通红的额头,开始轻轻啜泣起来;那个轻轻松松就把我一直一直忍住不掉下来的眼泪给流出来的绪川丑女奈奈濑!

「喂,你不要这样骂她啊。奈奈濑美眉都在哭了。」

「……番上,你为什么站在那个女人那边?」

「因为那个、你很坚强呀。反正不管怎样,这点小事你都不会在意的吧?」

「谁说我不会在意。」

「没事、没事的。」

「哪里没事?

「听话,不会有事的。呐,如果是你的话就不会有事,对吧?」

我无法了解这段对话的意义。我唯一知道的,就是番上轻轻放在绪川奈奈濑肩膀上的右手,和他像是为了要制止我而伸出的汗湿左手,两者之间有着不同的意义。瞬间,我的腹部深处猛地升起一股想要连同他展示在我面前的那条长长的生命线一起笔直砍下去的冲动。不在意?为什么不在意?受伤害的人明明就是我啊!

「两次……你竟然骗了我两次!」

绪川奈奈濑被我用刀子指着喉咙,用她通红的眼睛紧紧盯住愤怒到快要发狂的我。看到她那张仿佛无辜兔子一样的表情,我的回忆再次复苏:当我们还是高中同学的时候,这家伙被所有人讨厌、任由大家把她当作公厕的时候。明明只有我一个人愿意继续当她的朋友,可是她还是连西冈学长的请求都拒绝不了。她在无人的体育馆里一边聊着有关我的事,一边用身体接受学长的谘询。

「……只考虑着自己的事!」

我发狂似地对站在原地发愣的绪川奈奈濑这么说:「快说啊,说你只考虑自己的事情!」

「你做这种事情是想要怎样?」

番上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思考,该如何从我狂怒的手中夺下刀子。现在他一面小心翼翼地拉近距离,一面笑着打马虎眼。但他那悲痛的笑声实在滑稽到不行。与我四目相交的绪川奈奈瀬,因为抵在脖子上的不锈钢板的触感而睁大眼睛,挤出了只要是男人就似乎都会爱上的卡通音。

「我、我只考虑……」

「你可以不必说的,奈奈濑美眉。」

「我只考虑……」

「奈奈濑美眉!」

「我只考虑我自己的事!」

可能是被这声吼叫吓到了吧,原本一直从隔壁人家传来的小鬼们的声音也静了下来。容纳不下三个成年人站立的三坪大房间里,番上吞口水的声音显得特别清晰。

「……」

「这样可以吗?小梓。」

「……你这家伙是白痴吗?」

原本紧绷的力气突然散去,我一直紧握着菜刀的手,也懒洋洋地顺从地心引力,垂落。绪川奈奈濑探过头来,看着低下头后再也不动的我。

「怎么了?是哪里不满意呢?是我的说话方式吗?」

绪川奈奈濑像是为了给自己打气一样,用夸张的动作如此说道。

「那我再说一次好了。我只考虑自己的事。错了吗?我只考虑自己的事!唔——嗯,比想像中困难呢。我只考虑……啊,错了,刚刚那个完全错了!呃呃,可以再一次吗?我只考虑自己……」

「不行,我果然还是讨厌你这个人!」

我把绪川奈奈濑的肩膀猛地推向衣橱纸门。咚地一声,她整个人狼狈地坐倒在地板上。我再次对绪川奈奈濑举起菜刀;此时,彻底松懈下来的番上,就像慢动作播放一样,用他慢吞吞的动作朝我伸出汗湿的手掌。

橘色和粉红色。

皮虏色和紫色。

当我看着这个女人身上那件松垮垮的运动服时,不知为何,我的脑中依序想起了人生游戏当中的纸币颜色。

24

雨从半夜就开始哗啦哗啦地下着。这场雨并不具有冲刷掉一切的激昂,也没有能包容一切的温柔,不过是一场从半夜三更开始下的,再普通不过的雨。潮湿的空气包围住整个身体。梅雨可能就要来了吧。

将窗户敞开的哥哥什么话也没说。他从刚刚开始就维持着同样的动作坐在座垫上,视线一直放在水渠对面的房子上,茫然地瞪视着。

哥哥喜欢雨天。不对,这是骗人的。对于默默眺望雨景的人擅自做出这样的解释,只能说是过度傲慢。雨就是雨,哥哥就是哥哥;我对两者都一无所知。因为我一直都在拼命想着其他无关紧要的事,只为了让自己不要擅自推演出无意义的结论。

哥哥身上的衣服,是他每次出门跑马拉松时都会穿的衣服。体操服和暗红色的运动服长裤,裤子的膝盖位置因为灰尘没有拍干净而黑了一块。把双层床和地毯踩脏的运动鞋现在也已经脱了下来,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玄关。棉被虽然已经用洗衣机洗好了,但因为下雨的关系没有办法晒。要是明天放晴的话再拿出来吧?我心中浮现这个想法,但又犹豫起来,搞不好明天就算放晴也没办法晒衣服了。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继续待在这里。

我伸手拿起最后一张皱巴巴的游戏纸币,总算是全部收进了箱子里。廉价的游戏外箱因为盖子尺寸不合,所以多花了一点时间才阖上。现在,这个房间总算看起来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没事的,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当我一边对自己这么说,一边把游戏盒收进橱柜里的时候,天花板的某个角落突然进入我的视野;「根本不可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的绝望之情,顿时吞没了我的身体。

天花板的洞口并没有被堵起来,还是和哥哥走出来的那个时候一样。哥哥藏匿于其中的黑暗,哥哥的马拉松路径。我虽然被小梓及番上先生吓了一跳,但至今仍然可以清楚回想起当时突然现身的哥哥的身影。

那是小梓朝我扑来,而我的生命就像风中残烛的一瞬间。虽然菜刀的刀尖的确因为天花板夹层当中传出了「住手!」的吼声而不再朝我刺过来,可是在我心怀感激之前,我只能用我不成调的声音迫切哀求着:为什么要出来、不可以出来、你一定要待在里面才行啊,哥哥!

「……欸?山根先生?」

过了一阵子,在番上先生重新掌握住他自以为再也取不回来的时间流逝感并开口询问之前,我觉得自己甚至没了呼吸。番上先生指着哥哥的食指关节一直无法顺利伸直,同时他脸上完全不知所措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正在尴尬地苦笑。

现在的状况的确只能苦笑。为番上先生解答疑惑的人,并不是用僵硬的表情从天花板上看着我们的哥哥,也不是我。而是把手中的菜刀丢在地上,仿佛嘲笑一般嗤之以鼻的小梓。

「……所以我就说了,这两个家伙恶心透顶。」

「欸?欸?」番上先生的下巴分别指向小梓、我、哥哥,画出一个三角形。

「你现在还躲在那里看东西啊,抱歉抱歉。要是我没有过来打扰的话,你就可以尽情鉴赏他们两人的表演了嘛。」

「鉴赏……等等、咦?奈奈濑美眉?」

我一听到他叫我的名字便别过头去。看到这一幕的番上先生似乎就此察觉了一切;他原本就很高亢的嘶哑之声更提高了一个音阶,几乎可以清楚看见他内心的动摇。

「……骗人的吧?连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也全都被……?」

番上先生弯曲的食指有点不太可靠地指向脚边,点出平常取代床铺用的座垫。

「结果你只不过是被拉进了这两个家伙的关系里而已啊,番上。」

听到小梓的低语,番上先生就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浮上水面一样,瞪大了眼睛望向斜上方,不断左右游移。

半开不阖的天花板木板抖落着灰尘,发出阵阵低沉的声音。最后,一双白色的袜子破出黑暗,暗红色的运动服随之出现,紧接着就是胸前绣着「山根」二字的长袖运动服外套……哥哥灵活地落在床铺上,其动作实在不得不让人联想起「熟极而流」四个字。

在全体人员的注视之下,哥哥一阶一阶地踩下梯子。当他靠着左脚,稳稳站上地面后,又缓缓地转身看向依然蹲坐在地的我。

「……奈奈濑。」

「做出这样的事情……」

我打断了他未竟的话语。原本试图对我说些什么的哥哥,眼镜后方的眼睛微妙地动摇了一下,但那也只是一瞬之间罢了。

「……你完全不知情,对吧。」

哥哥随即接口说了下去。

「我完全不知情喔,真的。」

如此回答的我,脸上的表情大概非常假吧。

「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小梓的声音传了过来,随后陷入一片死寂。此时我才第一次发现,外面开始下起了雨。

我能感觉到,哥哥也已经发现我的目光离不开天花板上的洞穴,于是我一边把人生游戏收进橱柜,一边轻声询问:「什么时候开始的?」才刚问出口,我便背对着哥哥,轻阖上眼。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可能的话,真想让雨水冲掉自己的贸然。不过,哥哥就像是要狠狠拒绝我过于天真的愿望一样,完全没有假装听不见,直接回答:「大概是一年以前。」

「跑马拉松什么的都是假的,我一直都在骗你。」

「欸、欸?我完全没发现呢。哇啊——我真是笨蛋,好难为情喔!」

「你也不可能会知道有人在那种地方偷窥吧。」

「没错没错!我真的吓了一大跳!」

明明小梓和番上先生都已经回去了,但我们仍然大声交谈,像是要说给别人听一样:我不知情;真的真的完全没有发现喔。我和哥哥不断互相确认自己骗了人、被人骗。尽管这段对话虚假的程度比头顶上发光的日光灯还要更加明显,然而,我们连那股气氛都将之抹杀。

全部说完之后,又持续了一段时间的沉默,我假装自己费了一番工夫,才把那扇被我撞得不太好拉的橱柜纸门关上。我用膝盖顶着纸门,喀答喀答地制造出一些仿佛偏离轨道的声响。不过我还能像这样争取时间的机会也所剩无几了。

平常,为了度过每次每次的突发状况就已让我费尽心力。和番上先生的关系也一样,尽管心里非常清楚这件事情总有一天会被小梓发现,但我还是拒绝不了。

我的自我满足永无止境。

曾几何时,我开始担心哥哥会不会对继续偷看我这件事情感到厌倦,所以才会为了勾起他的兴趣,故意让哥哥偷看我和番上先生的行为。在所有可行的方法之中,我选了最糟糕的一个。

不过就算我做到这个地步,我还是希望哥哥能够多看我一点,希望他能更憎恨我一点。我想确定当哥哥没有看我的时候,自己究竟还存不存在。我希望他能永远在意我究竟有没有变得一片空白。

「为什么要做偷窥这种事呢?」

为了遵守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设定,我继续说着不合时宜的台词。

「……是为了思考复仇的方法。」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我本来以为他会和我一起笑着蒙混过去,但哥哥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太难看了,我这个女人真的当得太难看了。我就像在翻着自己不想翻阅的剧本似地,只能继续开口说话。

「啊啊,可是这样该怎么办呢……一般来说,要是发生这种事情,应该就没办法继读住在一起了吧?」停下来,不准说!不要再说话了啊我!

「……应该吧。」

「那复仇呢?不打算复仇了吗?」

至今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我发出连我自己都不敢置信的、走投无路的声音。

「全都是我的错,不是吗?」

「可是我忘了复仇的原因,完全想不起来啊。」

哥哥像是烦躁起来似地说出这句话。

「你不也很讨厌现在这种生活吗?」

「……才没有。」

「那你有办法像以前一样继续过下去吗?」

始终面向窗外的哥哥第一次转过头来看我。大腿上紧紧握住的拳头,还有他眨也不眨的眼神深处,都在对我说:「那是不可能的吧?」尽管雨声已经停了,不过那一定是因为我的耳朵热到无法听见雨声的关系。

我必须说些什么。我并不讨厌;现在的生活很棒;哥哥只是误会了;这只是因为想法有点分歧而已。只要我好好说明事实的经过,哥哥一定会马上了解的。可是真的吗?他真的会了解吗?虽然我以为我们一直都是互相依偎着生活到现在,但是我仍然无法打从心底否定哥哥真的对我感到厌烦的可能性。

因为——

换成是我,也不想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

「要完全像以前一样可能有点难。但,那个,要说是我讨厌也没错,不过如果你觉得很烦的话,我也不能一直待下去。要是哥哥坚持让我离开的话……可那也……」

「我知道了。」

耳朵上的热度瞬间退去,我又开始听见雨声了。

「你可以离开了。」

「……欸?」

「我放弃复仇了。」

「……为什么?」

「……」

「为什么要放弃啊!?」

「……」

我抓着哥哥无法动弹的右脚拼命摇晃。好几年都没有碰触过的哥哥,身体热得就像是感冒尚未痊愈一样。当我发现他的视线正放在我的手上时,我马上回过神,收回原本深深陷入运动服里的手指。呵呵,一阵轻微的笑声传来。我后来才知道那是从我自己的嘴巴里发出来的。

「……你累了吗?」

「……」

「说得也是啊,当然会累的嘛。因为一直和我这种人在一起呀。原来是这样,我都没发现。真是对不起!」

哥哥露出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我。但我只能不断用手梳着浏海,把现场的气氛操作得像是在开玩笑一样。

「那么,你没有异议是吧,」

「……如果哥哥希望这样的话。」

「……」

「你很希望这样吧!嗯,那个,我知道!」

「……这也算是时机正好吧。」

听见再次转头看向窗外的哥哥如此低语,我才想起,明天就是伯伯和阿姨的第十三回忌日。墙壁上的月历,斜线已经画到五月三日了。事到如今,我真心感到后悔,当初要是没有想出这个习惯就好了。可是,在哥哥把我带来这个家里的那天晚上,我们一定得把那个让我们两人在一起的坚定理由化为实体才行,一定要把它变成肉眼可见的东西才行。

然而我们却因为一条条逐渐增加的线感到安心,同时也一直被一张张撕去的月历逼入绝境。

哥哥站起身来,走到流理台旁开始漱口。因为厨房传来的刷牙声实在太像以前的生活了,无法相信现在已经出现了某种决定性变化的我,为了遮盖那个声音,开始不断说话。

「啊啊,真的耶。明天刚好就是哥哥的生日呢!那个,呃,我只要在明天之内离开就没有问题了吧?嗯。」

「……如果你想要尽早离开的话,就这么做吧。」

「如果哥哥觉得这样比较好的话!」

「……」

「喔喔。总觉得事情发生得很仓促呢。不过反正我完全没有行李之类的东西,所以应该不要紧。啊,怎么办,我得打电话给妈妈才行……现在都这么晚了,明天再打好了。」

漱完口回到起居室的哥哥,看也不看刻意假装兴奋的我一眼,直接走向床铺。

「要睡了吗?」

被踩踏的梯子发出叽——叽——的声音,取代回答。这个声音简直就像是在嘲笑着上演独角戏的我。我勉为其难地抬高脸颊,欸嘿嘿地笑了出来;如此一来,我也总算能够骗过自己了。关上窗户后,雨声便和厨房里旋转不停的换气扇声音交杂在一起。我在洗脸台梳妆打理之后,也钻进了被窝。

「明天……」

我下意识地说到这里,然后惊觉:「现在已经可以不必再想了呢。也对也对。」我拉了一下电灯下方的绳子,昏暗一片的室内充满着我和哥哥的浓密气息。

我用手摸索着台灯的开关。

枕头附近亮起了黄色的光线。像这样躺在被窝里仰望上铺的底侧,已经不晓得做过多少次了。和普通的木制床铺不同,支撑上铺床垫的支架只有几根横向的铁管而已。从铁管的间隔之间垂下来的床垫,由于哥哥体重的关系,压出一个隐约可分辨的人形。现在哥哥的视线当中,想必只有再也派不上用场的屋顶夹层入口吧。

「……反正是最后一天了,来聊聊我没有在想的事情吧。」

「欸?」对于哥哥的突然提案,我如此反问。

「我没有在想的事。因为没有在想,所以你就不需要去一一考虑话里的真意了。你也只说自己没想的事情吧。」

「……意思是说谎吗?」

「就算说了实话,也没有办法催生任何东西吧。」

「……嗯。没有办法呢。」

「说谎就好。」

「说谎就可以了对吧。」

吸了一口气之后,哥哥静静地开口说道:

「你会后侮和我这种男人扯上关系吗?」:

我依然仰望着上铺的底侧,缓缓答道:「我不后悔喔。」

「过了这样的生活四年,你觉得这是再也无法挽回的错误吗?」

「……不觉得喔。」

「我,」我可以感觉到哥哥强行压低了大声起来的嗓门。

「我错了吗?」

「……没有错喔。」

「你不想离开我吗?」

「……不想离开喔。」

又陷入一阵沉默。但我一点也不害怕,因为我们现在进行的会话全都是谎言,每一个字都是假的。已经没有必要去害怕对方真正的心情了。

「就算是骗人的也好,要是你可以不必顾虑我就好了。」

「可是我想这样一来,哥哥就不会想要和我在一起了;因为我是真的非常麻烦的人啊。」

「太麻烦的事……我不喜欢呢。」

哥哥像是咬紧了牙关似地如此回答。

「太麻烦的事,你不喜欢对吧。」

「我不喜欢麻烦的事情,真是对不起……没办法对你说『麻烦也没关系』真是对不起。」

我明明一直都在忍耐的,可是听到这句话之后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

那是我至今不曾听过的,哥哥的温柔语声。

「嗯,没关系。」

我努力不让自己吸鼻涕的声音传出去,伸手把棉被拉到额头附近。

「因为我至今一直都不对任何人抱持期待。」

「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的话,我应该更加……更加什么呢?没什么……谎话也说完了,就睡吧。」

哥哥翻身面向墙壁的动作,透过床垫的棉花传达了过来。从棉被里探出头来的我向台灯伸出手,缓缓地结束了谎言。

「晚安……山根先生。」

25

「果然今天的天气也很糟糕呢。」

站在车站前面,我用雨伞尖沿着磁砖的沟槽划来划去,开口说道。阿梓则是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小化妆包,一边在里面翻找一边回答:「没办法呀,今天傍晚就要开始下大雨了。」

「现在几点?」

「嗯——我们提早五分钟到了。不过店铺要到三十分才能进去。」

「离这里很近吗?」

「不,要稍微走一段路。」

「喔——真的有吗?你说的那家韩国料理店。」

「前阵子才跟朋友一起去吃过,感觉还满不错的喔。」

「买好礼物了吗?」

「嗯,随便买了一个。不是很贵的东西,应该没关系吧?」

「没关系吧。反正今天是我们请客。」

我伸出没有拿雨伞的那只手;阿梓随即关上了化妆包,顺手从包包里拿出一根棒棒糖,开始熟练地拆开包装袋,递了过来。我接过之后就把糖果放进嘴里。布丁的味道在我口中散开,和过去为了忘却而抽的香烟相比,我的舌头变得更喜欢现在这个味道。

「干嘛啊。」

原本一直看着仿佛马上就要下雨的灰色天空的阿梓,转过头来直盯着我。她抿着嘴唇,用她自己的手臂轻轻勾住我的手臂。当我把糖果拿到她面前时,她开开心心地张嘴凑了过来。虽然白色的棒子上留下了粉红色的口红印,但是我仍然毫不在意地把布丁口味棒棒糖放回自己的嘴里。一旁路过的女孩子,眼神似乎有点冷漠,但我为了故意做给那个女孩看,还是伸手摸了摸恋人的头。

「呵呵。」阿梓的脸上绽开笑容。

「怎么了?」

「没——事!」

「搞什么啊。」

当我和奈奈濑美眉劈腿这件事被阿梓发现、差点演变成砍人事件的时候,我真的做好了当天就要没命的觉悟;可是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实在没人能预料。经过昨天一整晚的讨论,我们两个不知为何决定要结婚了。正确来说,应该是她把我之前随口答应的结婚请求,硬生生地弄成了具体的形式,而这对阿梓来说似乎非常重要。总而言之,睡觉睡到一半被她宰掉……之类的状况似乎已经远去了。

阿梓在高中时期爱上的学长也和奈奈濑美眉做过。听完这件事,这家伙之所以会如此异常地执著于她的谜团也跟着解开。当时阿梓的男朋友面对发现恋人劈腿而狂怒的她,据说只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了一句话:

『硬要我说哪边好的话,我一定会选绪川而不选你。』

面对这个气血激昂的女人竟然还有办法表现出这种态度,同样身为男人,我真的很尊敬他。但阿梓开始说着反正番上也是这样的吧、你一定也会这么说的吧、说完之后就会跟我分手对吧之类的话,整个人因为嫉妒而变得怪异起来。为了让她冷静下来,我只好把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全都说明一遍。

总而言之,就是那样做的原因是为了克服对山根先生的恐惧。就结果来说,虽然演变成发生性关系,但那并不是因为喜欢上她才做的,所以完全不必担心云云。

刚开始,阿梓完全听不进去,DVD、杂志、遥控器等东西夹带着仿佛用电锯削肉一般的气势不断飞过来。我一边闪躲,一边耐着性子向她道歉,最后好不容易才让她渐渐开始相信我。更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因为阿梓自己也有想要相信我的意思,我只是针对这一点死缠烂打而已。只要愿意相信我,至少她就不算是真的输给了奈奈濑美眉。

当然事后我也没有忘记继续打圆场。我告诉她,硬要我说哪边好的话,我一定会选你而不选奈奈濑美眉。听到这句话,原本一直坚持自己已经仁至义尽、再也受不了的阿梓终于彻底原谅了我。每个人都有一句非常非常想从别人口中听见的话,而我大概就是成功地选在最好的时机告诉了阿梓她最想听的话吧。

从嫉妒心当中解放的阿梓,因为熬夜吵架的关系,不只眼睛下方冒出了黑眼圈,脸上的妆也因为没有卸掉而凹凸不平。至于她的表情……只让我不由得莫名地感叹:「啊啊,经过这么多波折,这家伙也已经二十五岁了呢。」说不定我应该要保护她?我心里出现了一点也不像我的想法。

「说到地点啊,他们应该不知道吧?要不要打他们的手机?」

阿梓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正因为回想起昨晚的事而感慨良多,开口这么说道。我看了看手表,约好的时间的确已经过了。阿梓像孩子撒娇一样不断说着:「手——机、手——机!」她可能想要把我当初冷落她的人情债尽可能地多收一点回去吧。

「那个,山根先生和奈奈濑美眉都没有手机啊。」

「真的假的?」

经过十小时的马拉松式吵架后,一次做爱让所有事情尘埃落定。累得像条狗的我才刚躺下不久,马上就被许久未见的那个恶梦给惊醒,汪汪、汪汪的大复活。整个人吓到弹起来的我对阿梓说:「我们就帮山根先生庆生吧,顺便表示歉意。」听到这番话的阿梓显得相当不情愿,但我觉得要是现在和那两个人保持距离的话,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无法从这个恶梦当中解放了;我甚至觉得那些小狗简直就像是山根先生的化身一样,准备附在我身上,夺走我的命。我继续屏着呼吸,对犹豫不决的阿梓说:「我不能从恶梦当中解放,就表示我没办法工作。这么一来的话,就还是没办法跟你结婚。」如此,才好不容易说服了她。虽然不知道我们是否真的会走到结婚这一步,但当我因为恶梦惊醒、满头大汗时,短期内应该都还会是这个家伙拿着毛巾帮我擦去汗水吧。

「啊,来了来了。是他吧?」

我眯起眼睛,朝着阿梓指出的方向看去,立刻在一群因为黄金周连休而兴奋不已的人群当中,认出了山根先生的身影。

「……果然还是应该等到黄金周结束再来做这件事会比较好吧?」

阿梓似乎是感受到我的恐惧,对我这么说道。但我担心时间拖得越久,我对山根先生的恐惧感会变得越大,所以才这样强制进行。再说从我打电话到山根家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直觉得很不安。因为经过那种砍人事件后,马上询问对方:「出来见个面吧?」对方应该不可能会答应的。我语无伦次地瞎掰了一个牵强的理由,结果山根先生却轻易答应了我的邀请,老实说我真的相当讶异。

汪汪汪!被狗叫声吓到的我回头一看,发现一个化浓妆的欧巴桑牵着三只中型犬,马上就要从我身边经过。我本来就已经静不下来的心跳,更变得像是看到嘉年华会而立刻冲进去的巴西人一样,跳得越发厉害。VIVA!(注:西班牙文的「万岁」。)这应该不是我想太多,不过我觉得这三只狗似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绝对不是我想太多!迎面而来的,是强尸般的山根先生,后方夹击的是多达三只的狗。简直就像是地狱的守门犬赛柏拉斯(注:Cerberus,取英式发音而不取日式发音。)。塞在嘴里的棒棒糖明显地逐渐失去布丁的味道,在这瞬间,我突然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没事的。那家伙只不过是个变态而已。」

阿梓低声说道。点了点头的我,重新把视线焦点集中在山根先生身上。变态,这是多么强而有力的一句话啊。山根先生只不过是个变态,很好。

「收容所的工作……那也不是番上的错喔。」

因为这一句简单的话,让我忍不住想把脸埋进阿梓丰满的双峰之间。看来她似乎是在最好的时机,对我说出了我最想从别人口中听到的话。

「那不是番上的错喔。」

阿梓的手用力地握着我的手,像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注入其中一般。渐渐的,布丁的味道似乎又开始慢慢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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