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轻浮的人。他和英俊两字完全不沾边,不但不高还有些微胖,但却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他在生产复印机的公司工作,有许多交情或深或浅的熟人。他总是呵呵地笑着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
当时的我并不完全理解家庭的事情,但是我总归是知道父亲有好几个和母亲不同的恋人。
我永远是母亲的同伴。因为可怜的母亲和父亲不一样,她总是只能呆在家里没有自由。
「受过照顾的女性的孩子。」
父亲这种可疑的说法连小孩子都糊弄不了,说什么受过照顾——说白了就是出轨对象罢了。
白乃是个看起来有些胆小的孩子,因为和我年纪相差很大,给更我一种瘦小的印象。
「是个吃过不少苦的孩子。」
很突然的,没有任何预兆的,父亲把白乃带到我们家里。简直就像把从路边捡到的猫带回来一样随意。
母亲无论怎么说也不可能立刻接受。他们让我早点去睡觉,两个人似乎谈到了天亮为止。
「这样的事情……为什么……」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听到父亲总是说着的口头禅。
黎明到来之前我就明白了,母亲一定会妥协的。
「凉,从今天起白乃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母亲在我面前没有露出任何不愉快的表情,仿佛理所当然早已决定的事情一样,在第二天早上把她介绍给我。
母亲为什么不讨厌她呢,明明是别人的孩子啊。
那是父亲背叛了母亲所产生的污秽肮脏的结果。
「好啦,快来打个招呼。」
妈妈催促着我,白乃唯唯诺诺地低下了头,我看着她垂头的样子。
「凉,白乃可能是有点害羞……」
「可以叫小白吗?感觉很像小狗。」
「凉!」
我当然永远都是是母亲的同伴。所以尽管没有见过面,但我憎恨着白乃的母亲,竟然这样轻易地把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像麻烦一样丢给我的母亲。
我也讨厌父亲。随处留情,和那些其他的女人睡是如此的龌龊。
然后我也当然憎恨着从此生活在一个家里的白乃。她不论被我说些什么,都只是沉默着看着我,完全是一个干瘦的野孩子。
——肮脏、肮脏、肮脏。
我不会原谅她。纤细的手腕也好到处躲闪的眼睛也好,随意披散在肩后细长柔顺的长发也好。
从指尖到头顶,全部都是肮脏的。
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对她使用直接的暴力,但是除此之外我用尽浑身解数。
白乃总是沉默地忍耐着。
就算被我扔脏抹布、就算被我抢走她那份点心、白乃仍然毫无反应。但是当给她看网上搜到的无修正的色情视频时她却红着脸逃走了。
就是这个,我想。
「家里没有人在。」
「哇有点紧张。」
我抱着玩玩看的心态和班级里的男生开始交往了。然而一点也不喜欢他,不如说因为父亲的原因我讨厌所有的男人。
然而我还是把他叫到了家里。这天妈妈去上夜班,没有特殊情况的话晚上谁也不会回来。
为了预防万一,我把他的鞋子装到塑料袋里藏好才让他进来。
「果然是女孩子的房间啊。」
不知道他看见什么之后说了这样一句感想。我的房间非常朴素,玩偶之类的一个也没有。
「是吗?」
父母都不在的房间,刚刚开始交往的两个人,能做的事只有一件。但我其实毫无经验,都是看书和上网临时抱佛脚学到的。
我们顺其自然的扑倒在床上,接吻、互相脱掉衣服。
哐当、衣柜的方向传来异响。
「……有人在那吗?」
露出下半身一脸蠢像的他猛地抬头,胆小的样子非常滑稽。
「好啦别管了。」
我向着他的后背抱过去。
我逼着白乃藏到衣柜里面去了。严厉的警告她绝对不可以出来,然后非常小心地留了一道门缝。
我发现她很不擅长应对性方面的东西,光是看到都羞得不得了。所以打算在她眼前和男人做,事后再去嘲笑她。
然而我的计划完全是自讨苦吃。男人的那个东西在体内翻腾,光是想象都完全受不了,我恶心得要吐,完全无法忍耐。
我哄着兴致高涨的他先回去,他大发雷霆,看来和他的交往到此为止了。
我冲进浴室,一秒都好想要快点把被碰过的地方洗干净。
打开门锁从换衣间出来的时候,白乃正孤零零地站在走廊里。我早已把她在衣柜里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干什么?」
一动不动伫立在走廊里的她像幽灵一样,要么就是座敷童子。
「……没什么」
「……你来过生理期吗?」
白乃没有回答。因为她一脸严肃的表情,我知道到她能正确理解我的问题。
明明看到视频的时候动摇成那个样子,好无聊。我与其说因为刚刚的经验不是很愉快而闷闷不乐,不如说没能按照预想的那样欺负白乃才更让我接受不了。
「你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爸爸肯定和那个人做了好多次吧。家里的墙很薄,我知道爸爸和妈妈从不做那样的事。
无可奈何,父亲应该会这么说吧。因为和母亲已经是家人了所以不想和她做了,所以有外遇也是无可奈何的。
——家人之间,难道是不能做爱的吗?
「我在问你的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俯视着异邦人一样的少女。黑色的大眼睛,像是小动物一样。父亲与白乃的母亲不是家人,所以可以做也不用避孕,他们两个人一定都很开心。
「软弱的人。」
白乃低声回答。
・
「早饭做好了哦。」
虽然想着白乃住到我独居的家里后会发生些什么,结果却是我比预期中还陶醉于白乃做的饭菜。
「我开动了。」
只有我们两个人围着餐桌吃饭。
以前是我们加上父母的四人家庭,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父母则是住在一起生活。四个人的集团,已经分成了两块。
但本来这个集团就是由一个一个独立的微小个体,在机缘巧合下靠近才聚集起来的,我的家庭从最初开始就并不平衡。
「你最近和母亲见过面吗?」
「她有来过我的展示会。」
「这样啊。」
虽然几次都想到去搜索一下,但我终究懒到没有付诸行动。虽然我从事着绘画相关的工作,但是自认为与艺术什么的无缘,尤其是摄影,完全搞不懂什么样的作品才是好的。
「瓶颈那方面怎么样了?」
白乃在家里几乎没有不拍照的时候,每天都精力十足地拍着照片。
并不只是拍我,厨房、浴缸、厕所、阳台……白乃对着所有地方举起相机,明明只是一个毫无特点的普通公寓。
总有一天我会看着那些照片,怀念起住在这间屋子里的时光吗。如果按照如今的收入没有大的变化的话,我是打算长久在这里住下去的,也没有结婚成家的打算。
已经不想再恋爱,也没有什么机会,正因如此已婚的都筑才成了对我来说方便的对象。
「完全不行。」
明明每天都拍上几十数百张,她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话说回来,战乱地区是去了哪里来着,伊拉克?」
「是打算去过。」
「不是很危险吗?」
「最终还是放弃了,那种地方。」
白乃用猜不透感情的语气回答,我想她是在隐藏自己的后悔。实际上我听到她没去危险的地方之后反而松了一口气,她完全没必要为了拍摄不惜陷自己于危险的境地。
我们的对话到这里就停滞了,但不可思议的是这份沉默并不让人难受。
「你总穿差不多款式的衣服啊。」
白乃突然说到,但并不是揶揄的语气。
「……我只呆在屋里又不出去,无所谓的吧。」
我不外出在室内穿的居家服基本上是只有两种换着穿,因为是不见人的衣服所以也没理由被人抱怨才对。
「要不要试着换件新鲜的穿一穿?」
「什么样的。」
「……可爱的?」
「笨蛋吗!」
「算了,开个玩笑,别生气。」
白乃来之前我是几乎从来不自己做饭的,甚至有一整天只靠巧克力撑下去的日子。
从十多岁开始我就一直瘦得挂不上肉,最近没怎么讲究过打扮这方面,手边都是些好几年前买的衣服。
「要不要偶尔出去散散步?」
「我和小白?不要。」
在有外人的地方被白乃拍照,也太让人羞耻了,何况我连被拍这件事本身都还没有习惯。
「那就算了吧。」
狭窄的房间里两个人呆上一天,会让人有些压抑,但是这样的紧张感对我们来说正合适。
我也略微想象了一下户外摄影。在宽广的公园里、蔚蓝的晴空下、白乃对我说「笑一个」,而我不知道为什么正穿着可爱的白色连衣裙。这样的场景在脑海中栩栩如生挥之不去,公园的空气是那么清澈,现在这个时节红叶会非常艳丽。
……但是我和白乃肯定,一生也不会一起去公园……
肯定不会发生的。
门铃声突然响起。我虽然经常网购,但是应该没有今天预定送到的商品才对。
我家除了网购商品或者工作需要的资料,就没有别的来客了。因为这个地方本来就几乎没有告诉什么人过。
我和白乃谁都没有立刻站起来,这时门铃还是响个不停,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猛烈地敲门声。
「白乃!」
是女人的声音。
「你在里面吧!」
我不由得看向白乃,虽然是我没听过的女人的声音,但白乃眉头紧皱。显然是她认识的人的表情。
「谁?」
白乃没有回答,闷闷保持沉默。
叮咚的门铃声一直没停下来,当然砰砰的敲门声也是如此,真是的再这样下去甚至会给邻居们带来麻烦。
我站起来走向玄关,白乃没有跟过来,我只好长叹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一个年轻的女人狠狠的瞪着我,那划出舒展弧线的茶色头发中隐约能看见剧烈摇晃的耳环。
「白乃在里边吧!?」
简直是怒发冲冠,她揪住我的衣服猛地靠近,对着我大喊。
「稍微控制一下音量……」
好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女人继续逼问我。
「让她出来!我知道她在这!」
我明明几乎没有告诉什么人家里的位置,白乃姑且不论,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来客啊,无论怎么想都想不通。
「小白。」
我不经意脱口而出,不知道什么时候白乃已经站到我身后了。
「我来解决,对不起。」
白乃一边说着一边像是袒护我一样站到我面前。
「白乃……!」
女人突然飞扑到白乃身边抱住她。我从来没想到过会在自己家的玄关前看到这样的场景,因为女人刚才颇为粗鲁的态度,这未免有些太戏剧性了。
「白乃!我一直在找你!」
女人哭了起来,这就是所谓感动的再会吧,但是堵在门开了一半的玄关面前也太给别人添麻烦了,而且女人的抽泣声怎么感觉越来越剧烈了。
「把门关上可以吗。」
我话音刚落,女人一下子抬起头,还真是哭的好惨。
「你是……白乃的什么人?」
她狠狠地瞪着我,涂成深色的睫毛也强硬的竖起来。
「姐姐哦。」
我庆幸自己好好的报上名号,她的神色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白乃的姐姐……?」
我想她肯定把我当成白乃的出轨对象或是新恋人了。
「骗、骗人的吧,因为是在别的女人家里……你真的是白乃的姐姐吗?」
完美的词汇。你是白乃的什么人,姐姐、家人。所以我对她来说不是敌人,这是足以能解除对方武装的让人安心的词汇。
「是真的。」
白乃代替我回答了。
「这样啊……原来是姐姐呀……」
我看到紧紧揪住白乃胳膊的她逐渐放松了力道。
「因为……你突然就不见了啊……」
她又小声地哭起来,我看不像是呆一会就走的意思,白乃也没有安慰只是在那里看着她。
我又叹了口气。
「总之,要不先进屋再说?」
女人的名字叫做安昙千景。
她的卷发略微披散过肩,穿着到膝盖长度裙子搭配衬衫。原来白乃喜欢这样的女性啊,是和我完全不同的类型,与其说是非常可爱,更不如说是像在cos大小姐一样。
虽然一度停止了哭泣,但我还是没能从她断断续续的话语里理清脉络,大概是说白乃突然就不见了啊、觉得很寂寞啊、还是喜欢她啊……所以一直追查到这里然后追了过来。
「因为……我以为你是在新欢的女人家里……」
结果安昙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她大概和白乃一个年龄段,看起来非常年轻。
「我明白了,那么话也谈完了,可以从这间屋子里出去了吗?」
「为什么啊!?」
她使劲摇头的时候耳朵上戴着的耳环又跟着剧烈摇晃起来。
「会给姐姐添麻烦。」
「你这么说就是还想逃对吧……!」
我给三人份的咖啡杯倒满茶水。总觉得白乃刚才说出口的「姐姐」两个字在耳边挥之不去。
「不用管我也没事,我戴着耳机去那边工作就好了。」
你看,安昙有点得意地看向白乃。
「……我应该已经好好传达给你过吧,我们还是别交往了。」
白乃一脸惊讶的回答她,看起来就像她这边对她那边已经毫无留恋一样,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种分手方式太糟糕了。
「我不懂啊。」
「说到那个份上都不懂吗?」
「我不懂!」
白乃不是擅长沟通的人,反正大概是自顾自地进行了一番说明那样,不知道为什么能想象出来。
「喝点茶吧。」
我在桌子上摆好三个杯子。
「非常感谢。」
她拿着杯子的手指上涂了非常漂亮的美甲,指尖闪闪发光非常耀眼夺目。
她肯定,和白乃做过吧。毕竟所谓交往就是这样的事。我想象着一些下流的事情。
「已经结束了,我和安昙小姐的交往。」
白乃的声音变得异常温柔,让我想起父亲。
我总是在最近的距离看着因为父亲出轨而受苦的母亲,我一直都是母亲的伙伴,必须由我来守护母亲。母亲却不对父亲的解释发火,只是惊讶之后显得有些疲惫,最后总是会原谅他。
「安昙小姐算什么啊……!?像以前那样叫我的名字啊……」
我不想再听下去,从座位上站起来。
「姐姐?」
白乃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只会用「你」称呼我,这听不惯的叫法让我有些动摇。
「我有些工作急着做,你们两个好好谈一谈吧。」
我拿起杯子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她们干脆在客厅里做爱就好了,这样我就能知道这两个人平时做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就算安昙是没有常识的女人,也不会在不请自来的别人家突然做这种事吧。我戴上耳机调高音量,把喜欢的音乐用超大音量播放,如呐喊一般的吵闹摇滚乐响起,
过去的我曾为了给白乃看而做爱。
——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呢。
小时候的白乃对我言听计从。一开始我觉得很有趣,但逐渐却为此感到烦躁,无论我命令她干什么,她都会按照指示行动。
真的无论什么样的命令都行吗?
我咽下一口唾沫,明明刚喝过茶水,但是喉咙里还是要命的渴。
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母亲每周都有好多次夜班,从学校回来之后常常只有我和白乃在家里。
刚刚转校的白乃没有朋友和能去的地方,总是呆在家里,因为那时候的白乃沉默寡言又不爱笑,所以会那样也是无可奈何。
两人独处的黄昏总是让人倦怠,像烧干的热水一样。炎热的天气应该把空调打开才对,但是我总是关紧窗户又关掉空调。
这样以来我们两个人都在蒸笼般的房间里汗如雨下,即使这样白乃也没有抱怨什么,也没有擅自打开空调。
“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才这么热。”
明明我要是打开空调就能解决,但我还是认为这是白乃的错一样对她这么说。
“帮我扇”
我把从商店街买的团扇递过去,白乃没有抱怨的接下,开始对着我扇风。汗干掉之后再吹风会有些凉,但哪怕扇子停下一瞬又会热起来。汗水从我的下颚滑落,白乃也大汗淋漓。
“水和咸的东西不足就会中暑哦。”
我把刚想起来的知识脱口而出。
“嗯”
“汗水,也是咸的东西吧。”
我用手指拾起自己下颚的汗珠,就这样伸到白乃面前。
“小白”
白乃张口含住了我的手指,酥酥痒痒的。
奶奶家从前养过一条白色的小狗,被小狗舔舐的触感与如今一模一样。白乃慢慢地、仔细地舔遍我的手指,我感受到她的舌头在我指尖描摹,让我浑身颤抖。
白乃会听从我所有的话,所有的。因为她是肮脏的孩子,是除了这个家之外没有容身之处、被亲生母亲舍弃的孩子。肮脏的动物。是不能反抗我的瘦小女孩。
我笑出声了。白乃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用她那没有浮现任何感情的目光。
“你真的就像小狗一样啊。”
白乃和安昙好像谈了很久。
我虽然集中不了注意力,还是花了两个小时勉强把工作做完了。我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客厅里只有安昙还坐在椅子上,她杯子里的茶水还剩下一半左右。
「啊……」
看见我之后安昙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跟我道歉,看来她也累得不行,脸色也不是很好。
「刚刚真的非常抱歉……」
刚来我家时一把揪住我的压迫感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看来她本来是更有常识很规矩的女性。
我伸手拿起仍然放在桌子上的白乃的杯子,里面已经空了。
「白乃她……去买晚饭需要的东西去了。」
我把杯子放到水槽里。
「你是姐姐……义理的对吧,因为你们实在是太像了,就和亲姐妹一样。」
见我什么都没说,安昙主动挑起话题。
「经常被这么说。」
「我和白乃……是摄影学校的同学。」
立刻就转到关于她的话题了,看来不管是跟谁都好,非常想要找一个人倾诉吧,
我虽然想过白乃或许有恋人,但是那位恋人是女性还是男性我却从来没考虑过。
那么去拍安昙不就行了吗,我在心里想,她一定和白天的公园也非常般配,肯定能拍到非常漂亮的笑容。
「白乃她非常成熟、非常温柔……我们一起参加摄影会的时候,她有比别人双倍的热情、也有孩子气的地方。」
我一边用海绵擦着白乃用过的杯子,一边倾听她的话语,
「是我单方面喜欢上的,然后告白……虽然最初被拒绝了,但我一直没放弃地坚持着,最终她回应了我。」
已经是傍晚了,看来把客厅的窗帘拉起来更好。外面天快要黑了。
「但从那时起白乃就一直有很多玩在一起的对象…虽然我希望她少一点和别人的接触只属于我才好,但果然是不行的,结果就导致了分手……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我对白乃在摄影学校的生活一无所知,因为那段时候我已经切断了和她的联系。她原来也会和别人去玩,这些话我是第一次听说。我也从没特意去问她。
从灰暗的家里解放出来,投身到喜欢的摄影中的白乃,肯定过得很开心吧。
我肯定一生都见不到她的那一面,我们被允许的只有这间狭小的房间。
「安昙小姐现在还在搞摄影吗?」
「几乎不……已经不怎么拍了,本来也只是单纯的兴趣爱好。」
安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是非常真心的……喜欢白乃。」
我回到了客厅站到窗户前,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窗户玻璃上隐约映出我的脸。
我和白乃之间以前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交流,只不过是我下一些不讲理的命令,白乃去遵从而已。
现在则是拍摄与被拍摄的关系,仅此而已。
安昙件简单的描述却让我产生了一种近乎羡慕的情绪,她的话语中所倾诉的,离我太过遥远。
「那孩子真的很顽固呢,但是安昙小姐是非常好的人,我会和白乃说说的。」
我转过头对她笑了笑。
「真的吗……!」
安昙的声音一下子亮起来。看来她认为我这个「姐姐」的身份非常有信用,一下子就露出安心的表情,根本不会怀疑我是否别有用心。
「所以说就算今天回去了,你以后还可以过来这里的。」
「真的吗……!非常感谢您!」
安昙连续好几次低下头道谢,然后我和她交换了邮件地址。当然因为我没有手机的缘故,我交换的是在电脑上工作用的邮箱。
「原来现在真的有不使用智能手机的人!。」
安昙很敬佩地对我说。
「你喜欢白乃的什么地方?」
「嗯……非常温柔、也非常帅气,还有认真时的眼神……」
我笑吟吟地听着,如果我能像她那样大大方方地说出白乃的优点会不会也觉得很开心呢。
而对我来说总是这样,白乃只是个肮脏纤瘦的小女孩而已。
白乃在安昙走了大概三十分钟后回来了。外面已经一片漆黑,对晚饭来说也是有些迟的时间了。
本以为她是去买晚饭用的食材,结果她买来的是超市打折处理的便当,上面还贴着五折的标签。
刚才安昙和白乃就座的桌子前,现在是我和白乃相向而坐。
白乃回家之后没有提任何安昙的事情,只是一如既往用规矩的姿势拍摄起贴着标签的便当。
一如既往的样子就像是安昙没有来过一样,我偷偷看向白乃那窥探不到任何感情的脸,不禁开始怀疑这个人真的交到过恋人了吗。
她现在确实长得非常可爱,和我还有母亲完全不同,硬要说的话应该是有些像白乃的亲生母亲才对,不羞涩于展示出自己富有女人味的地方,非常惹人怜爱。
「女人的恶趣味啊。」
我一边吃着带肉松的甜辣口味便当,一边小声吐槽。
「……是你性格恶劣吧。」
白乃也轻轻回了一句,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
因为没人收拾,桌子上还摆着安昙用过的杯子。
「这不是好好度过青春时光了嘛。」
「什么?」
「你们是在学校认识的吧?」
白乃露骨地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
她在专科学校的时候还是好好交到朋友了吧,一起住在家里的时候白乃总是自己一个人。
「是又怎么了。」
白乃今天也是没用多久就吃完了便当。
「摄影学校是什么样的地方呢,会有老师手把手教你拍照片吗?」
「差不多。」
白乃拿起相机又对准了正在吃饭的我。
「你真的很喜欢拍吃饭的场景。」
「因为很色情。」
她那随意的语气让人猜不透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你是笨蛋吗?」
「你的这一点真是一点也没变。」
白乃这么说着,拿着相机走向了阳台,然后她一下子拉开了遮好的窗帘。
「别这样,外面会看见的。」
「那又怎样?」
白乃露出纯真明朗的笑容,我不由得看呆了。
因为晚上开着灯,从外面能很清楚看见房间里的情况,何况附近也有很高的公寓楼。和在做什么无关,被外人看到总是不好的,一般都会这么认为吧。
「有什么被人看见会感到困扰的东西吗?」
窗玻璃上映出白乃的脸,是我经常被说非常相似的脸。白乃对着窗户按下快门。
「这一带天色暗得很深。」
「和平常一样吧。」
白乃打开了窗户,窗帘随风起舞,今天恰好刮起阵风。
「市内可是比这里亮得多。」
白乃这么说着,赤着脚走到阳台上。
只留下我一个人还在默默地吃着便当,虽然说不上不好吃,但是味道太浓而且冰冷。我有些担心窗户就这么开着的话会不会有虫子飞进来。
从我坐着的位置已经看不见阳台的白乃了,映入眼帘的只有漆黑的夜空。
我突然不安地站了起来。
「白乃」
本以为立刻就能看见白乃,却扑了个空,窗帘仍在微微摇曳。心脏跳得好厉害,我跑向阳台。
「……小白!」
「怎么了?」
白乃正背倚在阳台的栅栏上,相机正朝向室内方向。
咔嚓、快门的声音响起。
「……你也拍过安昙小姐吗?」
代替回答的是连续按下快门的声音,不知道从暗处的阳台拍会不会逆光。
白乃缓缓摇头。
「那现在拍的这些,你打算用来干什么呢?」
肯定都些是没办法放当成作品或是商品的照片,我和白乃在一起就是这样,什么也成为不了。
「这些不是为了特定用途而拍摄的。」
白乃的表情仍然因为相机看不见。
「我也知道没法做些什么,但只能拍下去,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无可奈何……?」
那是父亲的口头禅,白乃是无意识间说出口的呢,还是刻意为之的呢。
「以前在庭子里,有蚱蜢死了的话蚂蚁就会蜂拥而至,哪怕我只回屋里一小会儿,再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
白乃的背后是夜色下的街道,是和东京比起来堪称袖珍的街区,居民家里的灯火稀稀疏疏的亮着。
「明明刚刚还在那里抽动着,一瞬间除了触须上的残渣之外什么也不剩了。」
微风吹过来,白乃的头发也随风摇曳。
「啊、要是能拍到最后就好了。」
白乃那像是自言自语一样的话语,我什么也答不出口。
・
无论被我怎样欺负,小时候的白乃都服从着我,也从不向父亲和母亲告状。
她只是默默地忍受着我的暴行,反而有时会把橡皮啊铅笔啊、死掉的蝴蝶或是被丢弃的书之类的东西送给我。
——好脏。
白乃为什么,就好像没有反抗我的想法一样呢。
——快丢掉。
对她来说适应新家庭肯定需要拼尽全力吧,因为我是个暴君。
我认为白乃是那个女人的爪牙,是那个女人与我父亲结合生下的肮脏的孩子。
「我帮你写作业吧?」
虽然我是那么说的,实际上不过是在她的教科书上涂鸦、把她的笔记本弄乱。
白乃即使这样也没有说一句不满,简直就像不知道正被我做什么一样。
「你、字写得好难看。」
我在国语课的作文本上,仿造她那蹩脚的字体来写作文。
——我没有妈妈。
「……有啊」
「那你为什么要来我们家呢?」
――因为她很放荡。
我听说白乃的母亲患上了精神疾病。
自作自受,就是因为向别人家的父亲献媚才会得到报应吧。白乃则落到近乎没有人照顾的境地,她之所以那么瘦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所以看不下去的父亲才会把她接到我们家来吧。
「妈妈……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白乃回答得磕磕绊绊。
「……放荡是什么意思?」
白乃一边用乌黑的眼眸盯着我刚写下的字,一边向我询问。
「是一种病。」
无论我做什么,白乃都不显得气馁。
「嘛、她最喜欢姐姐了。」
母亲看着总是跟在我后面白乃,笑着说起来。
过了一段日子我从高中毕业成为了大学生,和我相差九岁的白乃还在上小学,不管怎么说我也不再去做孩子气的欺凌那种事了。
我和白乃一起生活的八年间,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
那个蝉鸣的夏天,我和都筑刚刚分手的时候,我已经二十四岁,而白乃十五岁。
她一直没有反抗过我,无论我做什么。
——但说不定,那也只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时机。
“喂、你做爱过了吗?”
成为中学生的白乃个子长得很快,胸部也发育了,从侧面看过去时她的身材简直和大人一样。
但我觉得就算如此她也不过才十五岁,还是个孩子。
“听到了吗?做爱啊、就是那个Sex”
在旅馆狭窄的和室里,我不停重复着。
“就是说做h的事情啊”
我在那个时候刚被都筑舍弃了。明明已经和他订过婚也见过家人,但他却劈腿了一个年轻的女同事,与其说是出轨反倒是那边更像是真爱一样,那个女人怀孕之后又与都筑订下婚约。
“那种事连虫子都会做。”
白乃冷冷地说。
“虫子?”
我想起来以前白乃经常在庭子里观察虫虫草草的事。
“你连那个都看吗?”
让她如此热心于摄影的是虫子的交尾什么的,一想到这个我就突然笑出声了。
“不过也是啊,就连小狗也能做到嘛。”
我想起来以前同学半开玩笑地给我看过这样的视频,雄狗按住雌狗后摇着腰,简直就像人一样,像人类一样滑稽。
“小白,伸手。”
我从白乃八岁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把她当作小狗一样对待。
白乃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把她的手放到我的手心上。就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变过一样,秘密的游戏,我用来确认优势地位的仪式。
我是正确的孩子。父亲虽然出轨成性,但仍爱着母亲,他们两个人结婚了,然后我被生下来。
和白乃不一样。
“……然后呢?”
白乃突然压低了音量问我。
“什么然后?”
我突然意识到喉咙干渴,白乃径直地盯着我,像要射穿我一样。
即使过了那么久,我仍心有不满。我讨厌把她接纳到我们家里,明明是出轨的结果,但她仍一点一点长大。母亲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着白乃,简直就像是生来就是一家四口的生活一样。
“你还要做什么呢?不过是个小狗。”
但是不能被欺骗,母亲才是搞错了,这家伙是异物。确实我和她借由父亲的血脉相连着,但是不对,让这家伙进到我们的家中是不行的。
我能从她身上感受到野兽的味道,让她进入到我们家中绝对不行。
“刚才,你自己也说过吧。”
白乃的手,死死的按住了我的腿。
“…连小狗也能做到。”
白乃没有笑。
・
其实安昙和白乃两个人谈话的时候,我偷偷听到了一些。我把耳机略微歪斜,这样就能听到两个人的谈话声。
「你怎么知道这里?」
白乃这么问了,但不知道安昙是没有回答呢,还是说过于小声以至于我没有听见。
「你不是说过随便我去哪玩吗,和什么人在一起也随我喜欢。」
白乃的语气有些急躁。我拿着耳机的手凝固了,本打算冷静的听她们的对话,但心藏却咚咚跳个不停。
「但是……讨厌……太狡猾了…」
安昙哭着说。
「我虽然说过你可以和别人一起玩!但是我讨厌你喜欢上别人啊!」
安昙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我在这边都能清楚的听见,她肯定是忘了我的存在吧。
「你在说什么。」
「我听说你跑到一直在找的女人家里去,当然会觉得你是喜欢她啊!……但是、没想到竟然是姐姐……你真的不喜欢她吗?」
我的时间,一直停在那个夏天。那一天蝉声从耳边复苏,那一天我自己捅碎了薄冰。
「不」
「撒谎!那你倒是说你最喜欢我啊!」
安昙是比我对她的第一印象还要坚强得多的女性,她能追到这个地方就是最好的证据。
而我却从未如此去追逐过谁,就算喜欢也只是逃避而已。
因为我不敢去面对。所以感情才会变得像煮干后的黑色残垢,已经无法再触碰了。
「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做不到喜欢上一个人。」
「为什么呀!」
「可能是心理创伤吧。」
白乃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笑着一样。
「我不觉得恋爱是什么美好的东西,其实我说不定很讨厌女人。」
好像听到了蝉鸣的声音,据说蝉到了地面上七天后就会死。白乃在夏天的庭院里,尽情地拍摄蝉褪下的空壳。那个没有好好打理过的庭子、不算大的房子中、所有的的地方都是白乃的游乐园。
白乃连死去的虫子枯萎的花、丢掉的垃圾和土堆都会拍照。
「别说那些像肥皂剧一样的台词啊……」
安昙的话语,白乃没有回应。
「……我就,一定不能成为你的特别吗?」
安昙的声音不再像先前那样带着些许湿气,不如说混杂着一些愤怒。
像白乃这样随心所欲跑到别处去的女人,和她那样的人是合不来的,我一下子这么想到。比起不肯交心的对方,安昙太诚实了。
蝉在鸣叫。我假装没注意到胸口的阵痛。
人生中处处充满着陷阱一样的深穴,不知道何时就会踏足其中,然后滚落到灰暗的奈落深处。如果是安昙的话,一定不会让白乃落在黑暗里,一定会伸手把她拉向光明的地方。
「对不起」
砰、有什么敲击的声音响起。我花了一点时间意识到是安昙打了她。
「别道歉啊!」
悲鸣一样的呐喊。我悄悄戴上了耳机,要是不快点听一些轻快的歌曲,我根本平静不下来。
我十七岁的时候,和白乃初次相见。
在那之后我们一起生活了八年。
话虽如此,我们并不是一直都住在一起。白乃有时会被父亲带走消失一段时间,那要么是她住院中的母亲病情不太好的时候,要么是反过来病情安定暂时出院的时候。
我和白乃不再相见,是我二十五岁的时候。
在那之前白乃一直顺从着我。
但或许白乃只是虎视眈眈在寻找一个时机。
等待个子变高力气变大……直到让我屈服的时刻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