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长得真像。
我和白乃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被这么说,但我并没有特别在意过。我们有同一个父亲,这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父亲偶尔会带着白乃外出,为了去见她住院中的母亲。
母亲从来没一起去过,而且每当这个时候就变得格外寡言。
「这次凉也一起去探望吧。」
在我出门之前,父亲突然用罕见的严肃语气对我说。
「为什么?」
去和父亲的出轨对象见面,我绝对不干。
「最近、身体状况突然变得不是很好……大概撑不了多久了…」
「所以说为什么让我去?」
父亲没有回答我的质问。
「她希望死之前哪怕只有一次,也想跟你见一面。」
「所以说、我不是问你为什么吗?」
终究搞不明白原因,但父亲无论如何都请我跟着,我只好妥协的跟着一起去探望。对于将死之人的请求就这么无视的话,作为我个人也不会觉得好受。
理所当然的,白乃也一起。
白乃当然回去探望,但为什么我也不去不行,是不是想看看白乃和新家庭的孩子相处的是否融洽呢。
父亲开车载我们到了医院。因为他来过很多遍了吧,很习惯地把车停在停车场,带我们从侧门进了医院。虽然是大型医院但或许是休息日的原因人并不多,显得有些静寂。
「我把凉带过来了。」
她的病房在二层,虽然是四人间但没有住其他人,每个床都用障子隔开。
父亲走到病床旁边。
我在脑袋里想象很多次那个人,但见面这还是第一次。那个人非常纤瘦,长发梳成三股垂在身前,这有些少女风的发型莫名让人感到害怕。
「……凉」
她对于第一次见面的我,就直呼其名。
——诶?为什么?
「是凉来了啊。」
通常来说会直接省略掉姓氏称呼别人家的孩子吗?我什么也没有说。女性实在是太过瘦弱,看起来简直就像是骸骨一样。她突然一下子伸手过来、我反射性地躲开了。死亡的预兆就显示在那里。白乃什么也没有说、父亲站到我身后。
「凉」
父亲用严厉的语气催促我。
——为什么?发生什么了?怎么回事?
为什么她依然向我伸出手来呢。
为什么父亲对我说无论如何都要让我来见她一次呢。
「凉……长大了啊」
恶寒笼罩了我。不要。搞错了吧。白乃是肮脏的孩子。而我是正确的孩子。我是被承认的孩子啊。
我向后退了一步。而我的动摇、白乃只是冷冷地看着。
・
「上午好呀。」
安昙是个非常坚强的女性,就算她理解被白乃甩了的事实,也丝毫没有放弃。第二天一大早,堂堂正正地拜访了我的家。
「请进来吧。」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最开始接待时的和蔼态度,后续会发展成这样也只能是我自找苦吃了,又不能胡来地就赶她走。今天的她也穿着非常可爱的连衣裙,白乃说过的「可爱的衣服」大概指的就是这种吧。因为面对她很棘手,我一会还是回自己的房间呆着去吧。
「啊呀,看起来好棒的饭菜啊。」
这天她来的时候大概是上午十一点,是平时我们稍晚一点吃早餐的时间。白乃已经吃完后坐在沙发上摆弄着她的笔记本电脑。
「是姐姐做的吗?」
「不是你的姐姐吧。」
白乃就住在客厅里,所以来了客人她也无处可逃。她啪嗒一下合上笔记本电脑,把它收了起来。
「都是白乃做的。」
我本以为反正她已经吃习惯了白乃亲手做的料理。
「咦?」
但是她却露出非常意外的表情。
「白乃做的?」
「我出去办点事情。」
白乃突然站了起来。
「小白,安昙小姐好不容易过来。」
我语气有些责怪的意味,因为我非常不擅长被留下和她两个人独处,虽然白乃的前女友这个身份让我非常震惊,但是我对她个人并没有什么兴趣。
「麻烦你替我招待一下。」
「白乃,我有话对你说……」
「我有工作要做。」
白乃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拒绝了安昙,但是我不觉得平常只是一直在摆弄相机的她突然就有什么工作急着出去。
「白乃……你真是的」
「晚餐时候我会回来。」
白乃之留下这句话就从屋子里出去了,只有被丢下的我们两个人之间有股尴尬的空气流过。
我不擅长与不熟的人交谈,正因为不喜欢与人交流我才这样过独居生活。
「总觉得有些抱歉…」
并不是真的觉得哪里对不起她,但我觉得这是我作为一家人应该表达的歉意。
「不会……」
我也说不出那就请回这样的话,只好招呼她坐下。安昙遵照我的话坐在刚才白乃坐着的位置。
「白乃她对姐姐就强硬不起来呢。」
「诶?」
「她刚才那样的表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是吗?姐妹大概都是这样的吧。」
我没有看安昙的表情,继续吃着自己的早餐。无论妹妹还是弟弟,面对姐姐的时候显得弱气应该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没什么可被她怀疑的。
今天的菜单是法式吐司,上面的生奶油已经有一半快要掉下来了,我慌忙地往嘴里送了一口。
「或许是这样吧。」
没有谁会去特意确认贴着标签的瓶子中究竟装的是什么。
「安昙小姐有兄弟姐妹吗?」
「有一个哥哥。」
「关系好吗?」
「不怎么样……与其说是经常吵架,更像我总是单方面的被他气得不行。」
安昙轻轻叹了一口气,把手肘支在桌子上面。虽然是和我单独相处,但是看不出来她有一点紧张的样子。今天她戴着一条小巧的银色项链。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她了。」
明明是我更不懂才对。安昙都知道些白乃的什么事情呢。
「我家妹妹这么顽固又任性,真的很抱歉。」
「……我所知道的白乃,其实是个非常老成的人。」
「白乃她?」
安昙点了点头,可能是因为年龄相差太多的原因,我在白乃身上就完全感受不到。
「我总是远远地看着……她和其他同年级的学生气质完全不一样。」
我替安昙倒了一杯香草茶,她则拿出作为伴手礼带来的曲奇饼干。
打开包装盒后能看见里面是一些精心烘培过、点缀着融化的砂糖和巧克力的小巧曲奇。
「好可爱。」
「对吧对吧,是在我很喜欢的一家店里买的。」
本以为安昙是乘着势头就过来了,没想到连伴手礼都是精心准备的,简直是做足了准备才过来拜访。
「突然就过来拜访非常抱歉,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先发一个邮件来着……」
「别在意,特意给电脑上用的邮箱发邮件还挺麻烦的。」
你那种方式要怎么和朋友联系啊,我还被这样说过,虽然是都筑说的。
「为什么不用手机呢?」
这也是我被问习惯的问题。
「因为会变得想要去联络。」
「就是用来干这个的机器嘛。」
安昙笑着说到。这么说来她看起来相当年轻,和白乃一样是二十三岁,跟我差了近乎一轮。
她倒也并没有把我看成老古董,只是真心的认为有移动电话才是正常的,没有手机这件事确实很奇怪。
不去联络。这是我丢下一切逃到这个家里生活的时候就做的决定之一。
「你想啊,要是喝醉之后不小心把『很寂寞』之类的发出去了,事后一定会后悔的。」
所以不要有便于联络的手段就好了。
我逃跑了,不抱有这样的自觉下去是不行的,
因为不打算再见面,这也是当然的事情。
「那不也挺好的吗?」
「要是只有『很寂寞』也就算了,说不定还会不小心发出去更难堪的话。」
我真的非常害怕,未来的自己会不受自己控制的去行动。
我害怕简简单单就都能进行的联络,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就耐不住寂寞去主动联系,然后全都说出口。那份被反刍又煮干成黑色的感情,会像诅咒一样全部倾泻而出。
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所以我绝对不要让自己的那份飘渺幻想接触到现实,不用手机,一直遵守这个选择的话说不定就能做到。
「和泉镜花的『外科室』很像啊。」
「诶?」
「要是麻醉剂生效的话,会因为意识不清醒而泄露出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所以伯爵夫人在手术的时候拒绝使用麻醉。」
安昙笑了一下,我也作出陪笑的表情。
「那绝对会非常痛苦吧,但是做到这个份上也要藏起心意,好厉害啊。」
说不定故事里的女人确实和我非常相似。
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听到。
……要是我不小心把那个名字说漏嘴,医生也只会觉得我在喊心爱的小狗吧。
安昙不断地挑起话题,迟迟不肯离开。
一小时、两小时过去之后不管怎么说也有些令人苦恼,不管安昙挑起什么样的新话题,我们之间也本就没有什么共通点,对话总是戛然而止。
话虽如此,我也并没有那么想要赶她离开……
「感觉有些饿了啊。」
安昙这么说了之后,我们决定吃点什么,于是订了披萨。
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白乃。除此之外无论学历还是爱好还是工作,都没有什么是重合的,所以白乃很自然地成了我们的话题。
我对摄影学校时期白乃的故事很感兴趣,那是我完全不了解的她。白乃在学校里似乎也显得特立独行,但也因为过于有个性反而很受追捧。
「很受欢迎吗?」
我不由自主地问出口。虽然还是太阳高照的时间,但我还是从厨房里拿了葡萄酒过来。只要喝酒就算是与不擅长应对的对象也会变得容易交流,这是我从公司社员时期学到的。
安昙似乎不胜酒力,说是只喝一杯结果刚喝了一口脸色就变得特别红润。
「非常招人喜欢呦,在男生中是自然,但更是特别受女生喜欢。」
「诶…」
「但是她几乎不怎么回应这些……」
安昙醉了之后声音变得黏糊糊的。
「禁欲主义吗……明明是大美人……姐姐也很受欢迎吧?」
「我?我怎么会。」
「意外的受欢迎不是吗?」
说意外什么的有些失礼吧,但我没有指出来。
「你和白乃那么像,也是那么漂亮,没有被人说过是美人姐妹吗?」
「没有哦。」
「宁可不用手机也要保守的秘密是什么呢?」
突然的提问让气氛一下子改变了,她还真是敢于正面问这个啊,是因为年轻气盛呢、还是她天性如此呢,总之我绝对做不到这样的事。
「一言难尽啊。」
安昙的眼睛径直地盯着我,是那种在观察别人的令人讨厌的目光。
我静静地继续喝着葡萄酒,顺便帮安昙也续上杯。虽然她说只喝一杯就足够了,但也禁不住我不断地劝酒,这样更好,我不停地帮她倒酒。
「我真的非常喜欢白乃……」
「嗯」
「真的一直在想怎么才能……」
「嗯,我知道。」
安昙逐渐变得摇摇晃晃的,趴到桌面上睡着了。
我看着她伏在桌子上,一个人继续喝着。
我想象着白乃和她交往的那些日子,她们会去哪里约会呢。白乃在她生日的时候应该会送她礼物吧,圣诞节的时候也会一起去餐厅,肯定也在某个酒店里做过吧。
尽是些不愉快的事,但我就是无法停止想象,那两个人在一起幸福的样子。
白乃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我一个人正对着喝空的酒瓶。
「她睡着了。」
「……你们干什么蠢事了。」
白乃看见倒在桌子上的安昙之后用很讽刺地语气问我。
白乃和早上出去的时候没什么变化,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觉得已经好久不见了,心砰砰直跳。
「小白」
我感觉酒精在大脑里来回晃。平时我还算能喝的,但是一个人把大半瓶都喝光之后还是相当醉了。
我把酒杯放到桌子上,向着白乃伸出了右手。
那时我们曾在昏暗的家里无数次重复的游戏。那时候的我,无数次的想要确认自己对白乃的支配,白乃和我是不同的,我无数次划下的界限。
从外面来的白乃,一直在里面的我。肮脏的白乃、纯洁的我。
……但其实,我根本也是个异邦人。
「我已经不再是小狗了。」
白乃用力瞪着我。
酒劲上来,脑袋火辣辣的,这里是哪里,我又是谁。那些东西我一瞬间就忘掉了,把它忘掉了。
「你不打算那个?」
「打算什么」
「明知故问吧。」
「……你说什么胡话」
白乃怒火中烧地看着我,用非常可怕的眼神。
「醉鬼」
白乃闷闷地骂了我一句。我却不知道为什么很开心呢,咯咯地笑着,就像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一样。
这世界的构造很简单,我想要什么东西都能得到,突然涌现的万能感让我飘飘然。
「唉嘿⭐」
「差不多得了,别在这睡。」
「为什么?」
「真是的……明明安昙还在呢。」
我听到她的话,这才意识到脸朝下伏在桌子上的她的存在。晕乎乎的大脑一下子变得可以冷静思考,一瞬间万能感就烟消云散。
可以得到?怎么可能呢。
因为我……
「你要洗澡的话我帮你烧水。」
「……我去睡了。」
我站起身,避开白乃的目光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等等,喝点水再去。」
「不需要。」
我关上房间的门之后立刻瘫倒在地上。我都做了些什么啊。脑袋还是有些摇晃。明明没有什么值得伤感,但是泪水还是不听话地流个不停。
「……呜」
我好不容易连电话都不用了,在这几乎没人知道的公寓里生活下去,过着与刺激无缘的平稳生活。
因为白乃的到来,全都化做无用功了。
明明那么想要,所以求而不得才倍感痛苦。那么只能忘记这份欲望本身不是吗。我无声地哭泣,绝对不想让白乃注意到。
这世界立刻就结束吧,七年前我就无数次如此期盼、拼命祈愿。要是做不到的话,那么我立刻消失掉就好了。
为什么,我不是其他人呢。像安昙那样……就算不像她那么可爱也好,总之只要不再是我,是任何其他人的话。
这样母亲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真是的,凉就是太倔强了。”
我想母亲是完全把我当作亲生女儿来对待的,但我也不确定,因为我从来没有被其他母亲养育过。
时而温柔、时而严厉。毫无疑问是最好的母亲。
“凉是很懂事的孩子,没关系的。”
其实对我来说愿望才是不该被允许存在。因为我是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就是一种诅咒,我就在伤害着母亲。
——凉。
我回忆起那个女人瘦骨嶙峋的手腕。
我没有去她的葬礼,只有父亲和白乃去了。
为什么,我不能喜欢上别的人呢。
无论是最初和男人交往的时候,还是和都筑交往的时候都是一样,我始终在意着的是白乃。就算我装作没有意识到,即使如此她也总是,白乃她始终就在我世界的中心。
只有白乃就算在我的手中,我也绝对无法得到。
太矛盾了。
我死死地攥住手心,让指甲陷到掌心里去,不这样的话我一定已经喊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之后发现客厅里已经没有酒席的痕迹了,白乃正站在厨房。外面很晴朗,正是所谓清爽的早晨。
「头好痛……」
全身都很沉重,喘气也很困难。脑袋呲啦呲啦的疼起来,保持清醒都十足的痛苦。
「都是你自找苦吃的,笨蛋。」
「安昙小姐回去了吗?」
「早就走了。」
她在的时候本来没打算喝这么多的,为了给她劝酒结果我也不小心喝多了。像这样放开了喝酒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接了一杯水刚想要喝,但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要吐吗?」
看见我对着水杯呆住的样子,白乃有些担心地问我。
「不……没事了。」
「给你。」
白乃一边说着一边把碗递给我,暖暖的,非常好闻的味道。
「这是?」
「看看不久知道了。」
是味增汤。不想喝,这个想法刚刚产生的瞬间,我已经抬起碗喝了一口含在嘴里。
「好喝……」
「别呛到。」
「……安昙小姐有说过什么吗?」
「没有。」
她睡着是白乃回来多久之前的事来着,我们都聊了些什么,已经全都记不太清了。
「你也是不知道在搞什么,就非得陪她胡闹吗。」
我不知不觉间已经喝完了一整碗味增汤……
「再来一碗?」
「谢谢,不用了,我想再睡一会……」
多亏了味增汤,头疼已经减轻了不少,但是弥漫全身的倦怠感还没有褪去。看来今天只能睡过去了,我这么决定后准备回自己的房间里去。
「这个拿着。」
白乃递过来的是一瓶运动饮料,准备的这么周到反而有点让人害怕。
看着白乃的脸,我突然想起来昨天自己主动踏上的危险薄冰。我醉得那么重吗。
稀疏平常的借口,但是这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慢慢地从脚下传来一股酥麻感传遍全身,我知道表现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态度才是正解。所以我什么也不会说,白乃也一定什么也不会提起。
我们无法触碰彼此,绝对不能。
我关好门之后躺倒在床上,却在意起隔壁白乃的样子。
我做了一个梦。
那里是一个类似研究室的地方,摆满了精密仪器。只有我和白乃两个人在。
还有很多台连着软管和显示器的大型机器。
白乃手里拿的却不是相机,而是棒球用的球棒。
――小白?
――好,来做吧。
白乃这么说了之后,用力挥起球棒。那些精密仪器在野蛮的暴力下被摧毁,画面割裂,碎片飞溅。劈里啪啦、每当球棒砸下去时都发出更大的粉碎声。
我也模仿着她的样子,对那些机械挥下球棒。
噼啪。
伴随着一阵愉悦的音效,机械被破坏掉了。我越来越觉得有趣,周围除了我和白乃之外谁也不在,我们只是一起不断地破坏着机械。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乘上电车。
――小白?
啊,这是那个夏天的电车。电车内咯噔咯噔的摇晃,白乃就坐在我的身边。真的只有一点点,我们两个放在座椅上的指尖互相触碰。
干脆一了百了。
我明白了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母亲的背叛。我本打算永远都是母亲的同伴,我本以为只有我绝对不会背叛她、能一直保护她。
然而我从一开始就是无法被原谅的孩子。
而在这之上,我又刚刚被订下婚约的恋人给舍弃了。
――白乃,跟我一起走吧。
对着一脸惊讶的白乃,我用不容拒绝的语气继续说着。
——跟我来。
夏天。想要自我了结,但是却不敢承受投河后溺水的痛苦。听说跳楼的话仅仅数秒后就会失去意识,这样的话或许可以忍受。为了不把别人卷入其中,最好去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称为酷暑也丝毫不为过的夏天。
我们坐了很长很长时间的电车,到能去到的最远的地方,然后从电车上下来。天色完全暗了,周围却一栋高层的建筑都没有。
站务员很亲切地告诉了我们可以留宿的地方。虽然非常偏僻,但大致是温泉街的地方。
――是姐妹吗?长得真像啊。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说不定还比较可疑,但是对带着年纪相差很大的妹妹一起的我,却没有遭到任何怀疑的目光。旅馆的老板娘笑着欢迎我们。
――姐妹两个人一起吗?
房间大约八叠大小,是比较宽敞的和室。已经是后半夜了,简单吃了点东西之后老板娘很快帮忙把被褥铺好。
——好挤,不要靠近这边。
被静谧包围的民宿。可能因为不是温泉季,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其他的客人。
窗外传来虫鸣的声音。
空调不知道为什么坏掉了。
我不可能让白乃陪我一起去死。不过,我选中她作为目击者。这是我最后的任性。
我们在远离父母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我自暴自弃,也没有可以求助的对象。
白乃应该什么都做不到才对,我心里仍然认为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即使她长得比我还要高、力气比我还要大,也绝对不会反抗我,本应如此。
她才十五岁。
——住手、
当我被她推倒,被强有力的手腕按住无法动弹的时候,我还是那么觉得。
——快停下
我的指尖划破白乃的脸。即使如此,白乃充满余裕的表情也没有变化,轻轻地冷笑一下。
――怎么可能停下呢。
・
我迷迷糊糊的,在梦境与现实中徘徊着。看来是出乎意料的有些发烧。
我梦到以前母亲照顾生病的我时,母亲做的粥味道总是非常淡,我拼命地往里面加盐。
爸爸也对感冒的我格外温柔,他那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觉得非常好笑。
我的家人们虽然有些胡闹地凑到一起,但即使如此也过的非常和谐。究竟为什么,这样的日常会崩坏呢。
「……我不是说过别再来了吗」
听到白乃怒气冲冲的声音,我立刻醒了过来。
「……还不是因为你连电话都不接」
从客厅传来安昙的声音,没想到她又过来了。虽然听得有些断断续续,但大体上能把握到她们的谈话。
「我现在处于瓶颈期,所以……虽然有些对不住,能不能暂时不要管我」
「……什么都拍不了?」
「大体上。」
「拍什么了?」
「这间屋子……还有姐姐」
这几天白乃的摄影仍在继续着。虽说没有像是要求摆特定的姿势、脱掉衣服之类的要求,但是她每天都能充满热情地拍上数十张左右。
「……我还以为,你有不拍人的规矩呢。」
「哪有那样的规矩。」
白乃似乎笑了一声。
我想起来她曾用电脑展示那些拍过的照片,或许非人物的照片需求量更大,但我觉得那是她个人的兴趣。白乃在以前比起给家人们拍照,就更喜欢去拍庭院里的生物。
「……拍我就不行吗?」
安昙逐渐变成诘问的语气。
「……做不到」
「那姐姐呢?」
「她,不一样。」
「……哪里?」
「她不是外人。」
我闭上眼睛。
「她是属于我的。」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我……绝对……你会后悔的」
我为了不再听见她们的声音,用被子盖住了头。
把这个家庭毁掉的,是我。
我们在夏天的逃避之行,很快就以被母亲找到而告终。之后我才知道,那个时候我戴着的移动电话,时刻都可以被母亲用来确认我的位置情报。明明我在那个时候已经完全是个成年人了。
母亲进到房间里的时候,我正半裸着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抽泣。全裸着的白乃丝毫没有掩饰,她全身都能看到被我抵抗时抓过的痕迹。
——你们在干什么……
那个时候母亲的表情,我肯定一生都无法忘记。
父亲因为没有合适的停车位置,没有进到房间里面,所以看到的只有母亲一个人。父亲肯定只会认为我和白乃吵了一架。我们换好衣服收拾好房间从旅馆出去。结果最后还是母亲付的房钱。
来时长长的电车轨道的一旁就是公路,父亲开车载着我们四个人回去。回顾一下的话,这是我们家四个人最后一次乘同一辆车。
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一言不发。途中父亲打开了收音机,好像是正在播甲子园的半决赛。
高速公路的灰色长道,好像会永远延续下去一样。
天气非常晴朗。我决定从家里搬出去。越远越好,无论母亲还是白乃,都不想再见面了。
虽然身上还残留着疲劳感,但我的心情却不可思议的清爽。唯独这件事绝对不能让母亲知道。
被白乃推到而感觉,我并不讨厌。
倒不如说,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我不停欺负她,不断给她施加沉重的负荷,然后等待她再也无法忍受的那一天到来。所以被她按倒的时候,我反抗的手腕显得有气无力。
不会让她知道的。
“稍微休息一下吧。”
父亲这么说了之后,我们到服务区停下车吃点东西。四个人从用餐区选来的食物,恰到好处的各不相同。
白乃取出相机,对着食物开始拍照,我这才第一次知道她那么小的背包里竟然也放着相机。那是我送给的相机,和我一起行动的时候她一次也没把相机取出来。
听到她按下快门的声音时,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结束了。
“难得都在,给大家一起拍一张吧?”
虽然母亲这么说了,但是白乃终究只拍了桌子上的料理。
「……还在睡?不吃晚饭吗。」
看来我蒙着被子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随着轻轻的敲门声之后白乃出现在我面前。
那个事件成了我们之间决定性的裂痕,我很快从家里搬了出去。今后也打算断绝掉与白乃的一切联系。
然而更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她现在就在这里。
「白乃,你为什么要来这呢?」
几个小时什么都没喝的我嗓音有些干涸。
「……为了拍摄你」
白乃说她去过很危险的地方。
做摄影相关的工作,就算这么笼统的说种类也是多种多样,比如说专职于拍结婚典礼和学校活动的人,也有在照相馆拍纪念照的人。
为了摄影不惜去到危险地区的人恐怕屈指可数,白乃做到这个地步,究竟是想要拍到什么呢。
「拍摄,然后杀掉?」
我想起那四分五裂的蝴蝶。外壳碎裂,内脏裸露,处于濒死的状态下,一切都无法逃避的曝光在持续不断的快门声中
在庭院里四分五裂的蝴蝶尸体,一瞬间就被蚂蚁运回到自己的巢穴中。
「不对。」
二十三岁的她,脸颊上早已看不见曾被我抓伤的地方。
「拍摄是为了,让她活下去。」
・
在那之后的几天,白乃和我基本上没有说话。
在这狭小的房子里,无论如何也会打照面,但就是没有对话。白乃还是老样子一直摆弄着相机,而我不知道应该和她说些什么。
一整天几乎无言的过去,但是意外的并不是那么难受,空气中漂浮着奇妙的安稳气氛。
没有争执的话语,也没有任何紧迫感。我们只是共处在一起,这正是我理想中生活也说不定。
在我逐渐开始这么想的时候。
工作插画的样刊打印出来了,编辑希望跟我碰谈一谈。虽然我一点也不想出门,但是既然已经被了说请过去一趟也很难拒绝。
我简单画了一点妆,然后想办法凑了一套穿的出去的衣服,但无论再怎么搭配也不是那么合适。
「要出门吗?」
不知不觉间白乃站到了我房间的门口,手上当然是拿着相机。
「有点急事要办。」
快门按下的声音。
「感觉妆画的不够细,你说这样能行吗。」
「结果好不就行了吗?」
「结果?」
「化妆的结果。」
我没有做什么。涂上底妆、打上粉底、描一下眉毛。刷好腮红,抹上眼影,涂上睫毛膏
但是镜子映出的我,和以往确实有些不同,像是强调了女性魅力一样。据说原本的五官越单薄,化妆的效果就越好。
「怎么样?」
我面向白乃问她,而她只是无言的按下快门。
我还在当公司职员时很热衷于各种化妆品,在商场的专卖店看到新品的时候心情也会高涨起来。当时我在想,要是擅长化妆的话,是不是自己也会变得非常不一样。
我讨厌自己的长相。
只要我和白乃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被这么说。
真是关系非常好的姐妹啊。
「不也挺好的吗?」
仿佛白乃对我说「你以为逃得掉吗」一样。
我一动不动地回望镜头,快门按下的声音仍在响起。涂过口红的嘴唇紧紧咬在一起,厚厚的粉底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我想叫她的名字,但没能说出口。
我知道自己逃不掉。我不是个正确的孩子,这个事实清楚地通过我的容貌表现出来。
我们无比相似。而我总是在想着白乃的事情,想起那一天我们的肌肤紧密缠绕在一起时的触感
我也不想再逃避了。
「……晚饭」
白乃说过她绝对不会再触碰我,而现在却是我却想要打破这份平衡。
「我打算回家里吃,拜托你准备了。」
「嗯」
「还有,小白……」
白乃从小就是这样,是个寡言少语的孩子。
无论我说什么,总是用「嗯」来回答。
「……到时候…我们谈谈吧」
那个夏天,被白乃吃掉毫无疑问是我的夙愿。但是现在的我,却连自己真正的感情都搞不清楚。
「……好好谈谈…以后的事情……」
「嗯」
白乃简单的回应我,一如既往。我从来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我转换好心情准备动身出发,把装着会面需要文稿的背包挎在肩上。
「那我出发了。」
穿上许久没有取出来过的高跟鞋,我打开房门。
然后我与一位正准备按下门铃的女性直接打了个照面。外面冰冷的空气直接扑到我的身上。
「诶?」
她会来这间房子本身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毕竟她是我为数不多告诉过住址的人之一。但明明之前都是事先联络过才会过来。
「……为什么」
母亲愣在那里,看到她的样子我明白她是在犹豫要不要按下门铃。这不像是普通的拜访。
糟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白乃的鞋子就那样直接地摆在玄关,无论怎么看都是比我尺寸要大的运动鞋。
「……不是这样」
「怎么了?」
白乃从房间深处走出来往外看,而母亲的表情完全凝固,没有任何变化。
「妈妈你怎么突然就来了,太匆忙了吧。」
我用不合时宜的明快语调开口。我们是亲人,所以没问题的。只要贴好标签,没有谁会去确认瓶子中装的是什么。
「刚刚,白乃也突然就过来了,吓我一跳。两个人都好突然呀,有什么事吗?」
我挤出笑容。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妈妈,你担心的事情都没发生。我像是为了说服让她一样笑着。
但是,母亲的表情仍然凝固着没有变。
「总之先进来吧?」
虽然我这么说了,但是母亲没有任何动作。她用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异样的目光,就呆滞在那里。
「妈妈……」
她不是在怕些什么,我突然意识到,也不是在担心什么,她已经确信了。
「是我……我做错了吗」
「什么、您说什么」
我保持着有些扭曲的笑容。
「是我没有……没有教育好你们,是我对不起贵子小姐……」
「您说什么呢!」
天气晴朗,但是空气冷得刺骨。
我本应当永远是她的伙伴的人,却这么多年来,一直被我所伤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