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抱着祷告的心情,打开厨房里一只只抽屉。
然而,期待落空,什么变化都没有……
胸口那股苦闷逐渐扩散……不该是这样的呀!抽屉的确在叫。
几分钟之前,就在那股疯狂的激动情绪浮现时,耳里听到的声音确实是从这个厨房传出来的。虽然没能直接看到那道拱形砖造分隔墙震动,但不可能听错嘛。
打开冰箱旁边的一排柜子,找过放调味料的抽屉、放盘子的,还有放杯子的也没错过……
这时,看到手边距离一个指节远的抽屉。
你在异常兴奋下,甚至听见血液咕噜咕噜灌到脑袋里的声音。
收放银器的抽屉!
蹑手蹑脚地走近,小心翼翼拉开抽屉把手,深怕一不小心弄坏似的。
磨得闪亮亮的银叉、小刀、汤匙,各种尺寸共有五套。
全都像软糖一样,扭曲变形。
「很好……34号……真是太完美了。」
你将叉子放在掌心,细细端详。五根分叉前端往内卷曲,看来就像枯木精灵握起拳头。其他有些分叉一根根像螺旋扭转,也有伸向空中,或是像人的手指一样张开;小刀和汤匙则扭成一圈,或是往两侧被撑开。
你拿起其中一支,用尽全力想恢复原状,餐具却文风不动。
「太厉害了……」
你再次赞叹,一把抓起五组餐具,一只手将餐桌旁的椅子挪到一边。一名脸皮被削掉的女孩躺在地上,肠子有一半掏出体腔外,双手双脚的指头只剩六根。先前双眼中紧贴的恐惧已不留痕迹,只残存凝望着空气的疑惑。至于心脏,早已在你击烂气管后平静地停止跳动。解体作业之所以进行得那么仔细,其实是有原因的……
因为她始终不「显神迹」。
你心焦、愤怒,使出极其残暴的破坏。
于是,在经历失败后感受到哀莫大于心死,决定送她一程,就在使劲全力勒死她时,响起那个声音。
剧烈震动的抽屉喀啦喀啦作响。
最贴切的形容就是久旱甘霖。
你对她满怀感谢,在简单默祷后立即着手善后。
「你在听吗……」
妻子困惑的声音把你拉回现实。
「这可能让你觉得很困扰……但我找不到其他人商量了。」
「嗯。我考虑一下。」
「那就拜托你了。」
你和妻子之间并无正式婚姻关系。她有两个女儿,都是和前夫生的,当初依照你的期望,保留与她们母女之间在法律上的关系。你手上握着从秘密基地拿来那根尖端扭曲的叉子,出神地想着昨晚发生的事时,冷不防听见妻子对你说。
或许长女麻里子和母亲因为饱受生父虐待的关系,和你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没多久,就到外面四处借住朋友家,没再回来过。
妻子对女儿这些行为感到很过分,但对你来说,她的恶行简直是小儿科,不足为奇。
「晚上有什么计划?」
妻子这么一问,你简单告诉她有个新的演出机会,今晚和导演约好开会。
妻子大概对你的说明充耳不闻,最好的证明是她还等不及你说完,就忙着料理四岁二女儿的事。即溶咖啡瓶盖没关、菜刀随便丢在砧板上,妻子面对一切日常作息始终这么半吊子,愚钝至极。和你从小饱受拳头、香烟头等摧残,宛如军事教育薰陶下成长,在生活习惯上天差地别。不过,对此你并不后悔。甚至,感到快乐。
正因为愚钝,才不会察觉到你的行为。这无疑是最理想的伪装。
「杀人凶手说到底其实都是极端的胆小鬼啦。」
这个名叫庵头的导演,讲话时嘴巴几乎没张开。害得你每句话都得反问他好几次,而庵头也大费周章不断重复相同的事。导演的贴身经纪人飞快讲了一堆无聊的丰功伟业,什么荣获英国戏剧奖的鬼才,一下子又是本年度艺术选拔的不二人选,你全都左耳进、右耳出。
「导演说,非常希望您能接下本剧的主要角色,《恶灵》中彼得一角已经深植导演脑海,挥之不去……」
你看看庵头,似乎想确认经纪人这番话,但他刻意别过目光,露出威严吸引你的好奇心,企图十分明显。
「这个嘛,我真能担纲这么重要的角色吗。」
「没问题……因为你,长得一睑杀人凶手样。」
庵头嘴唇紧贴玻璃杯,挑着眼神盯住你。
「这话听起来真毒。」
「是夸赞呢。」
「您看起来也是好一副凶神恶煞呀。」
庵头一听,这才「呵呵」笑出声。
那副表情就像被踩到肚子的老鼠。
「剧本已经出来了吗?」
「正准备开始着手,但构想大致底定了。」
「这样啊。」
「打算把这阵子报上炒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杀人魔端上砧板,好好料理一番。」
听到这话,你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产品编号71A3072001D——目前营造出你一连串言行举止的,就是这玩意儿。
那颗六十瓦的灯泡在十三年又八十一天前,悬垂在你和后来编号为O号的女子头部上方。回想起来,你掌握到独创理论,发现向前迈进的征兆,也是在那一次。
当时,你的人生只为了别人而活,拼命努力的结果,在他人眼中不过就是残渣。当你知道真相后了无生趣,历经割腕、上吊、服毒……尝试各种自杀方法却未能如愿。想当然耳,你被送进精神病院,虽然经过治疗,也判断能出院,但宛如恶魔的自杀念头却等不及你踏进门,一个健步飞奔上来从背后抱住你。就这样拖着你,在心意不定的下意识中再次尝试,结果又重复着被救醒、活下去的戏码。到最后你已经完全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生?是死?整个人就要崩溃。
终于到了某一天,你发现再这么下去自己真的要完蛋,干脆找个人把自己杀了吧。这个念头一起,你便到了旧时的红灯区、绿灯户一带,绕了几处公娼、私娼寮,想找到可以花钱委托办妥这类事的人选;也试着在电话留言广告里留下讯息——「征求愿意杀了我的人」。不过,听了留言后打来的不是恶作剧,就是大都年轻到连话也讲不清楚、脑袋有问题的人,徒增你的疲惫和绝望。
其中一名自称是知名广告公司管理阶层,名叫田中的男人,带着你来到一处空无一人的仓车,要你盘腿坐禅,在你维持这个姿势下,拿出麻绳捆绑。田中捆绑的技巧十分高明巧妙,使得你放在身后的双手,还有盘起的双腿丝毫无法动弹。田中不发一语,完成一连串作业后,把宛如成了不倒翁的你放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透过绳索传来他那股兴奋相异样神情,让你感受到深切的觉悟与妄念,你确定这次必能有始有终,
成功死去,心底那份又害怕又雀跃的情绪逐渐升高。
接下来,田中拿出一只橡胶手套。这跟一般手套不同,最前端和袜子一样,各个指头相连不分开。长度直达肩膀之下,加上材质紧贴,戴上后整条手臂宛如一根黑色棍棒。
至于没戴手套的左手则抓了一把从没见过的大尺寸刀具,大概是工业专用刀吧,他走回来后,二话不说往我身上一踹。我听见体内传来肋骨断裂的声音,好像玩具被弄坏;在一阵类似触电的麻痹后,侧腹感觉到持续挨着五寸钉敲打的疼痛。田中无视发出哀号的你,顶着死尸般的冰冷表情,胡乱挥舞刀具划破你的长裤。
「干什么!干什么!你这是干嘛!」
面对出乎意料的发展,你向田中高声抗议,但整个人呈现以屁股为顶点的三角形姿势,想动也动不了。
「把你体内的秽物全掏出来……」
当刀具扔掉后,下一瞬间一阵剧痛窜过你全身上下,似乎从脚尖到头顶整个变成粉碎木层。这股疼痛剧烈到让你无法失去意识,只能任凭口中呕出血泡和胃液,持续发出听来像牛的低沉呻吟。接下来你听到一阵窗帘撕裂的声音,同时感觉自己背部以背骨为中心,骨头相肌肉硬生生分离:肛门好像噗噜噗噜地洒出什么液体,当然,老早就失禁了。
疼痛如火灼热全身,中间还透着几道水泥地传来的冰冷,直冻入骨髓。全身成了一个圆柱,感觉前后夹攻,残酷地折磨着体内。
就在意识逐渐模糊、绝望与痛苦夹杂中,你再次清醒,在凶暴愤怒中高喊之后,又因恐惧而啜泣得像个孩子。
这时,趴躂趴躂的响声传来,就像踩在泥泞中的脚步。
一切静止。
接下来你又被一脚踹向侧腹倒下,这次是面朝上。
眼前浮现遥远天花板上的灯具,还有建筑物的钢骨结构。
田中满头大汗,手套上沾着各种颜色的果冻状黏稠物及固态物,最前方的指端滴下如同菌类汁液的高黏度透明丝状物。
你发不出声音。整块腹肌仿佛消失,无法施力。
田中静静凝视着你,看得出了神,接着开始轻抚你的脸颊。手套不断传来血液、排泄物发出的腐败酸臭,就像热气薰蒸,刺激着你的鼻腔。你甩了甩头,试图抗拒田中的手,但他不死心,耐着性子继续抚摸。一瞬间,你感到意想不到的温暖,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你竟喜欢上了田中。双眼自然而然溢满泪水,忍不住呜咽。
冷不防地,一只手用力扭曲你的嘴,痛得嘴唇快裂开,你反射性张口惨叫,戴着手套的那条手臂却趁这空档,像支利箭冲进你的口腔,刹那间越过舌头,轻轻松松穿过吞咽肌,直闯食道。耳底不断传来墙壁出现裂缝的声音,原来是下颚关节正受到破坏。
田中把你整个人当作一只手套,把手臂一个劲儿的往里塞。
当食道阻塞时,你才知道鼻子根本一点用处部没有。嘴巴虽痴呆似地张得老大,仍不免慢慢窒息……在身体下意识渴望氧气的影响下,试着摇了几下头,却始终无法将那条手臂拔出来。而且前臂一大部分都在嘴里,连咬合也不可能。渐渐地,喉咙似乎和自己的肉体分开,感觉阴暗、沉重,连带着意识也如同离岸小舟,静静地越来越远,直到看不见……
起初,还以为是一匹会说人话的马发出低俗的笑声:或者是远方雾气中湿透的大型肉块,因为被拖行在地上痒到忍不住,而发出咯咯咯的闷笑……
接着你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随即袭来的是剧痛和恶寒。
仓库里没有其他人,田中不知去向。身上的绳索已经解开,你旁边放着招得整整齐齐的更换衣物和一只褐色信封。和意识一起苏醒的痛觉就像燎原星火,在你的体内逐渐加剧,越来越强大。
用尽吃奶的力气下,你好不容易才起身,但立刻感到臀部一阵爆炸似的剧痛,可能一屁股坐在地雷上都没那么惨,你痛得跌在地上打滚。就算吐出口中的断牙残骸,但有如长颗大瘤的牙龈,加上肿胀的嘴唇,还是让你呼吸得不太顺畅:突然察觉脸上好像多了块东西,伸手一摸,才知道是往外突出的下颚。
试图放声尖叫,却只能发出呵呵呵……听来像是少根筋的人妖。目光随着旁边一溜烟窜过的蟑螂,才看到半开的铁门。
你勉力将自己的身体从地板往上拔,随手抓了衣服和褐色信封站起来。站在地面就像表演滚大球一样,摇摇晃晃。你知道一旦跌倒,就再也没有力气能站起来,于是得一步步谨慎迈向前。一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不听使唤,很难协调行动,只好勉强忍着如午后雷阵雨打在身上的疼痛,每踏出一步都觉得自己就要昏厥。
没办法打开铁门,只好整个人滑过微微开出的一道缝隙,接下来全靠重力作用,一点一点钻出去。外面黑蓝色的夜空就快亮了。想迈出两三步却停不下来,凭着一股蛮力往前冲。
喀啦。在一股像是折断肋骨的外力下,你顿时虚脱无力,再次跌倒。你闻到燃烧橡胶的臭味。随着一阵沙沙声,你整个人被拖行,接着被塞进一只充满黏着剂恶臭的小车子里,那股气味让你快要窒息。
「谁啊。混帐……」
车子开动之前,一个男人撂下这句话。
你面前有个年轻女子,把脸埋在开口撑起如喇叭的塑胶袋中。女子一手推落你跨在她大腿上的脚,接着用一双死人眼瞪着你不放。那双眼睛连眨也不眨一下,似乎想慢慢观察你头盖骨内侧,白眼一下翻起,一下恢复,好一会儿才伸出一根搽着艳红指甲油的指头,朝着你的脸颊慢慢戳过来。
「佐武。这什么啊?是人吗?」
「是你自己突然冲出来的哦。待会儿在医院附近放你下车,之后你就自己想办法吧。」驾驶座上的人说道。
「你还活着吗……」
女子舔舔手指,又伸过来戳你的脸颊。另一只手则紧扶着塑胶袋,片刻不离嘴边。
在你一阵猛咳之下,有个东西抖落在车子座椅上。是那个褐色信封。
一叠纸钞随意从信封口散出。
先是女子看到,从接下来的发展也能确定驾驶同时目睹到这一幕。
搭载着三人的小车突然改道,上了高速公路,往近郊山区奔驰。
接下来你的记忆断断续续,就像中间被省略的暧昧不清。车子在林道上多次急切方向盘后,突然冒出在挡风玻璃外的景致;一笑就垂下一丝唾液、嘴里老飘散赛璐珞(注:celluloid,由硝棉与樟脑混合加热、加压制成,是十九世纪末塑胶发明前广泛采用的材料,又称树脂。)臭味的女人;只有眼球骨碌碌转动,黝黑肩上还有着骷髅头刺青的黄毛小子;以及你在两人试图抢走你信封时拼死抵抗。你被狠狠地痛殴、刺伤,最后再次晕厥。
回过神时,你一个人站在一处废弃小屋里。手上拿着沾满鲜血的蝴蝶刀,胸、腹满是流着血的伤口,背后好像也多了几个洞。
男子倒在门边,整个身子僵硬蜷曲,像只虾子;朝他脸上用力踩几脚,他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女子整个人呈大字形躺在中间的桌子上,双手双脚各自往诡异的方向弯曲,看起来四肢都多了一处关节。你走到她身边,紧抓住上臂扭曲的部位施力。女子口中发出惨叫,但你不以为意,用尽全身力气。就在她那声宛如连珠炮似的外语哀号中,「啪啦」 一声,瞬间骨头破皮而出。你二话不说,一把抓起露出的骨头往外拉。接下来,将脂肪润滑的骨端利用杠杆原理缓缓施力,不一会儿皮肤和肌肉就像破杂志,轻轻松松一分为二,从中间断裂的骨头就在你手上。骨头前端呈现歪斜,你将那段断骨慢慢插入女子右眼。只见她一张脸早已沾满鲜血汗水眼泪,妆都花了,就像个把自己装扮成生日蛋糕的醉汉。断骨宛如蜡烛插在眼球上,微微颤抖。
你在小屋子里找到一片镜子碎片,表面擦干净之后,照了照那女人。
她尖叫了一声,然而又立刻说句「丑死了」,那口吻就像一切再也无所谓,随即笑了起来。接着她要求「拜托你,让我死了吧」。看看这张脸,就算苟活一命又能怎样呢。让我死了吧……这不是责难、不是讽刺,而是她单纯的祈求。
……这家伙此刻和我有相同的心情。
这时,你忽然觉得这女人好惹人怜爱。
「这些都是我干的?」
「没错。就是你。你速度又快、出手又狠。学过空手道吗?」
没有……你摇摇头,接着又加了一句,其实什么都记不得了。
女子微微一笑,再次要求你杀了她。
你双手环住女子……不,是O号的脖子,用力掐着。
就在女子双眼翻白、全身开始痉挛时,一阵低沉的地动传来。
居然这时发生地震……惊讶之余,女子已经被你勒得差不多半死。
室内突然亮了起来。
一扒起头,发现天花板上的电灯泡忽明忽暗地闪烁。
耳边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才察觉女子呻吟着扭动身体。
你手上的力道不知不觉轻了。
「你搞什么呀!」女子的语气中明显带着责难。
不好意思……你一道歉,随即换来女子的怒斥。
「你没发现吗……刚才灯亮了耶,这里应该没有电力才对呀。还有莫名其妙的地动……」
没想到女子被压扁的喉咙再度恢复,发出老太婆似的咯咯笑。
「你真蠢。当然是这样啊……偶花。」
「什么?」
「偶花……这可是杀个人耶……当然会出现一些偶发事件吧……真蠢。」
女子露出讨好的笑容,在桌上不停扭动着身躯,对于被折断的四肢碰撞桌子四脚,似乎不以为意。
「不管生或死都是偶发……全是神的作为。刚才这些现象,只不过是对于非神的你所发出的小小意见吧。怎么可以因为这点小事犹豫不决呢!正因为出现偶发事件,更证明神借你的手来执行死刑。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你在勒杀我的同时达到高潮,这可是好事。」
女子一口气说完这些,开始在桌上弹起身体,催促着你快点让她死。
你整个人骑到女子身上,这次可真卯足劲狠狠掐住她脖于。
只见她眼球膨胀,被刺烂的那一眼从蜡烛底部流出鲜血,在她齿缝间隐约看到舌头宛如缩着身子的老鼠。
地动再次出现,头上的灯光也随之忽明忽灭,但这回你手上的力道丝毫未减。在场的两人都深信偶发事件是神给予这场杀戮的祝福。
突然,光亮加剧到如同闪光灯,接着是一个个灯泡在巨响中破碎。一股触感透过紧勒的气管残留在手中,就像压碎一枚嫩胡桃。在此同时,你失去平衡从桌上摔下来,呻吟中勉强爬起身时才想到,自己也遍体鳞伤呀。
好不容易站起来,发现女子已然气绝。
「男人是个女装癖啦……想当女人……又当不成。于是把这股挫折感发泄在被害人身上。漂亮又年轻的女性……基本上凶手的内在是个女人啦。」
庵头在排练场里对着呈U字形围坐的演员、工作人员解说。这些人和讲得慷慨激昂的庵头只要眼神一对上,就会露出象征「我懂」的表情,用力点着头。
你却没这么做。
「大概是从小受到父母或长辈各种虐待……不论他本人是否有自觉,总之,这种心理上的背景无疑地成了他的一种能量来源……」
「不过,为什么凶手只锁定年轻女性,并将她们严刑拷打致死呢?」
饰演刑警的男子发问。
庵头用食指指着那名男子,仿佛在说「好问题」,接着用刚才跟你借的原子笔轻轻敲打牙齿,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动机就是憎恨。表面看来吓人,其实却如同脊髓反射般肤浅。因为他的男性肉体无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成为美丽的女人,既然这样不如彻底破坏……就像上瘾毒虫出现的刹那反应。这股憎恨此人类矮了一截、如同禽兽一般低等。折磨那些无力招架、抵抗的弱女子,就能满足他不正常的支配欲。」
除了你之外,在场所有人都「哦——」地表示感佩。
你脑子想着,那支原子笔给他好了。
0号的灯泡在你地下室里和其他「显神迹」的作品并列展示……
你将那对男女埋了,把男子的车开到半山腰弃置,之后搭了电车到一个陌生的小镇住进医院。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几乎用尽田中那只褐色信封里装的钱。
你像个第三者,每天冷眼旁观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各项医疗作业,察觉到体内出现剧烈改变,就像在茧中的虫蛹。
你再也不想死了。不对,或许该说是欲望转换成更进步的形式。你不想自尽,而希望他人攻击带来的破坏性死法,你认为这样才最适合自己。不过,却不是先前田中在你身上尝试的受虐式迈向死亡。你希望有人给个机会,让你像名战士一样奋力抵抗到最后一刻死去。期待有个在智慧、体力上都符合能杀得了你的对手或组织,将一切做个了结……
此外,0号将两项残暴的个人欲望烙印在你心里。
一是单纯的杀人欲望,另一项就是「显神迹」。
你期待再次亲眼目睹显神迹,也想再杀人。
仔细想想,无论杀人或自杀,下定决心的部分其实没什么太大差异。两者原本都是可怕的行为,至于该避讳的部分就你个人印象面言,差别只在该克服的阻碍在前或在后,如此而已。
另一方面,那次0号的经历随着时光流逝,在心中的印象益发显现淬炼后的清晰鲜明。然而,并不是每个杀人凶手都曾亲身体验过「显神迹」,也有某些杀人过程就像擤鼻涕似的,不带任何意义、一个动作结束,属于低层次的杀戮。对照之下,所谓的显神迹……感觉就像拿著名为「生命」的筹码跟神这个庄家对赌。你深信在自己和活生生的祭品之间完美结合的瞬间,神迹才会彰显。至于0号认为原本就具备超能力的那种老掉牙论调,早就被你抛诸脑后、烟消云散。你认为所有人类,至少某些年轻女子,都理所当然地拥有这种能力。这一点,是你在接受白衣护士照料,望着白色天花板时洞悉的。
洋溢着生命活力的女人全都是某种电流的来源,于是每个人都具备将「精神」注入自己子宫内细胞的能量……
你出院后随即杀了一个人,隔了一星期再杀一个人。
神迹并未显现。
你陷入混乱、绝望,却维持冰一般的冷静,分析比较起这两起案例和0号的异同,想到的是被害人的精神状态。0号刚开始对死也感到旁徨、错乱、恐惧、愤怒,整个人被这些情绪牵着走,但之后她坦然接受一切。当她一旦了解状况后,就能以意志力控制,主动将精神集中在「死」这项作业上,全神贯注。从这个角度来看,其他两人相对之下,在赴死的过程中完全没参与。回想起来,很庆幸0号是名强力胶吸食者,对于习惯使用药物下引发的适度妄想与幻听的上瘾者来说,应该比较容易掌握脱离现世的状况吧。
要让死亡完全渗透,整个过程中不能只当个旁观者,包括你,以及那些要被你杀害的当事人,都必须亲自参与其中。
想要更进一步引发这些反应,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挫锐气」。换句话说,就是夺走这些女子们最引以为傲的部分。
是1号让我学会这件事。
1号这名女子在一个相当重要的状况下出现,当时你正思考着,未来是否还要继续执行这类凭藉着显现神迹的方式杀人。她是个初出茅庐的戏剧新人,同时也是激发你对戏剧产生兴趣的人物。话说回来,你们的交情也只有一晚。
「李·史特拉斯保(Lee Strasberg)这个人开设The Actors Studio这所演员训练学院……」
1号漂亮地发出Studio这个音。
「目前那些代表好莱坞的演员们,几乎都是出自The Actors Studio。」
至于她上的,则是据称曾正式在The Actors Studio进修过的日本人,回国后于巢鸭开设的戏剧学院。
「The Actors Studio实践的那套演技理论,就称为『方法演技』(method)。这套理论原本由一名叫做斯坦尼斯拉夫斯基(Konstantin Stanislavskii)的俄国导演发明,之后李将其朝向更现代、更具体、更强烈的方向发展。探讨如何以自己的方式诠释角色,或是遇到先前从没想过的角色,一旦亲身经历过剧中的空间,是否能当场灵活运用。换句话说,这套理论就是为了融入角色,成为自己一部分的技巧。」
「也就是说,无论面临什么状况,都要当作真实存在去感受吧。」
「嗯。故事之中可能发生任何事对吧?那根本是无法以常理解释的世界,因为要演得逼真,就得超越几重障碍才行。不能只想着岂有此理,或是自己办不到,而要将这种旁观者的排斥心态,一项项以自己的亲身体验重新演绎,转而以当事者的角度参与,渐渐掌握角色的感觉。这套理论主要就是谈这种技巧……」
回想起来,1号简直是在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出现在你面前,畅谈一套你最需要的论述。只是你一心一意光是在乎能否借由1号展现神迹,对于她的话全不放在心上。
结果1号始终不肯乖乖成为当事人。当然,她对你的急遽转变感到激动,虽然显露出愤怒与失望,但名为「常识」的薄纱依旧将她整个人紧紧裹住,反应平庸,或许原本就不该期望她像0号一样,在瞬间出现具有穿透性的强大能量旋风。1号似乎对这一切会错意,过程中突然开始劝我改过自新,「做这种事真是太可悲了……」「我不恨你。但总有一天你回想起自己的行为,了解犯下的罪孽有多深重时……」或者「总归一句,你也是被害人哪……」,讲起一大堆牛头不对马嘴的大道理。
你听得不耐烦,看着牢牢被绑在椅子上的1号,忍不住出手拔起她的头发。
或许先前遭到殴打的皮肤有部分脱落,以致一手拔起的发量竞出乎意料地多,而1号的眼神一瞬间出现的些微变化,全逃不过你的法眼。你开始对1号发动攻击,将她一头头发几乎当场拔光,她整个人就像被掏空,好一会儿不发一语。你直觉认为这样还不够,接下来更在她脸上淋了打火机油点着,然后立刻裹上毛毯灭火,趁着一张脸还热腾腾、发出焦臭时,用戴着工作手套的双手使劲摩擦。浮肿的肌肉和皮肤宛如污垢,在摩擦下层层剥落,掉在脚边。你无视1号的痛苦呻吟,继续摩擦,发现工作手套的纤维被血、肉阻塞后再换双新的,就这样仔仔细细琢磨着她的头部,长达半小时左右。最后,1号的脸成了没有凹凸的光溜溜肉块,就像火柴头。
你拿了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
「啥?什么啊?」
先前那副装模作样的高姿态彻底消失。一瞬间,1号剥除以往下意识中覆盖在表面的一层层装饰,显露真实的内在。
「这到底是什么呀?」
「……你的脸啊。」
顿时一阵足以振动房间空气的响亮笑声,从1号张得大大的艳红双唇间发出。
那笑声忽高忽低,持续了好一会儿,接踵而来的是长长的沉默。
多年来包括自己和他人公认成为她生存动力的那副美貌,如今却被破坏到再也难以恢复,她细细品尝着眼前的现实。
房里的一切呈现紧绷,就像准备等待下一瞬间的到来。
「方法,」1号吐出这两个字打破沉默。
「好吧……好吧……既然这样也没办法了……就让你杀了我吧。让你见识一生可遇不可求的方法演技,换来被疯子杀害时女人的绝望和极度痛苦。你可要好好记住。」
就在一刹那,1号摇身一变成了现场的主导者,以当事人的身分主动掌握你和她自己。一股不寒而栗的预感窜上你的背脊,你将铁丝圈套在1号脖子上,中间还插入一根铁棍,接着轻轻扭转。棍子每绕一圈,铁丝圈就往内缩一点,只见她的脖子就像沙漏的腰部,越来越细。
1号双眼直盯着正面墙壁上的一点,仿佛陷入冥想。
突然,叽哩哩哩哩……响起一阵恰似砂砾摩擦的声音。
这是你和1号共同创作的离别之乐。
接下来房间里到处轧轧作响,同时出现砂砾摩擦声,就像大草原上的虫鸣。
你持续张望着四周墙壁,不放过房里出现的任何变化。
那里就像个旧酒窖,四面以剥落的砖块砌成。
滋哩哩哩哩……叽哩哩哩哩……
1号猛烈地晃起头来,她早已失去意识,面无表情,所谓的头部仅剩一颗偌大的球体,在限缩的可能范围内用力摆动。你觉得勒紧的铁丝圈好像从内侧被往外推,于是更加把劲绞紧了。在她红色头皮上清晰浮现出血管,这时,她的脖子已经被勒得到该只有成人的三根手指头。
你察觉到异物划破空气,一抬起头,马上有个东西擦过脸颊,落在地上后发出重重巨响。
是一块砖头。
定神一看,才发现原本砌着砖的地方开了个洞。
接着又是一块砖头飞过来,闷闷地打在肩胛骨上。
「妈妈……」1号的声音直接窜进你的脑子里。
然后,她的脖子响起啪滋一声,一颗头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低垂在胸前。
脑袋受到突如其来的剧烈冲击,你的视线也跟着一片黑。
醒来时,你侧躺在地上,脸颊贴着地板。
面前出现的是坐在椅子上的1号,用她被束缚住的双手抱着一颗红色大球。
大球正是她颈骨断裂后落下的头部。
砖头一共,五块。散落在你们俩周围。
神迹出现了。
你站起身,对着1号的颈子献上充满感激的一吻。
从那次之后,中间依旧夹杂着三次左右原因不明的失败,但你显然已持续能和各个被害人合作,创造出「显神迹」的现象。地下室的柜子里有O号的电灯泡、1号的砖块,还有其他看来像片小木层的椅子碎片、弯曲的菜刀、融化的烛台、凹陷的烤面包机、烧毁的杂志等,每一项陈列品都附上写着日期的小牌子。除了一开始那两人之外,对你来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印着烧焦手印的椅子把手,以及有一半贯穿地板的字典。
各项物品足足占掉三座柜子的空间,你已经组装好第四座柜子。
每次的显神迹都具有不同特性,正因如此,才让人永不厌倦。其中还曾有让你上衣着火的小女孩,要不是当时你多穿了几件,恐怕就要受到严重灼伤。
对1号那番话产生兴趣后,你接触了The Actors Studio主办人史特拉斯保的著作,惊讶地发现,「方法演技」竟和实际上显神迹的方式有着诸多相同点。
在方法演技中,放松、专注、感觉记忆、情绪记忆等都是非常重要的因素:这些也是显神迹过程中,最后必须唤醒那些女子们的严肃课题。让她们接受跨越到彼岸的同时,暂时从死亡的紧张中释放,否则无法集中显现神迹时不可或缺的注意力。每个女人所拥有的不同感觉和生活史,为显现神迹时带来丰富的变化。你的期望就是亲眼目睹各式各样的神迹。乍看之下平凡的世俗女子们,体内蕴藏着惊人的力量,而当这些力量展现神迹时,灵魂便更接近神降临那一刻的慷慨激昂。甚至可以说,这是你继续存活至今的唯一理由。
你醉心于方法演技的研究,并以独创理论发展出发动神迹的技巧。根据这套理论,发动神迹显现变得更容易,或在不幸没发生时也可轻易放弃。
这时,却有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严重问题困扰着你。
叭那就是必须和心中不做筛选、随机尝试的那股冲动奋战,或许这和某种女性色情狂的心态相仿吧。你只要在路上随便看到一个女人,就无法控制幻想起神迹显现时的情景,感到坐立不安。然而,你也了解轻举妄动下,不但无法目睹到独一无二、满足自己的无上神迹,反而容易落得被捕的下场。好几次眼前出现让你跃跃欲试的对象,但你总是仓皇无措,没能下定决心……而失去冷静的你,展现的态度让女人们更提高警觉,实际上引诱时也变得更困难。再这么下去,可预见不久的将来,大概只能突发性的再找一两人,一切就得结束。
好长一段时间,你的脑子里就像硫磺闷烧,抑郁不已。
某天,你碰巧在小酒馆认识了开二手唱片行的男人,听他说到某个收藏家的事。
「基本上,收藏这种行为已经像是一种病,让人坐立不安,心情焦躁,只要是收集的对象,无论什么都想占为己有……不过,这么一来有再多钱也不够花,所以,大家都会套上一副自己准备的枷锁。就像孙悟空的头箍吧。」
「这是什么意思?」
「比方说,想收集猫王的唱片。有人讲究外层收缩膜要完整、从没拆封听过,或是从封套、解说小册、广告文宣全部完整收集:另一种人则喜欢珍藏版、绝版、原始版,这倒也挺可爱的。其实这几种人都还好,但也有少数人想收集猫王在全世界发行的所有唱片。话说回来,真正恐怖的还是依照类别收藏的人,例如,只要冠上『夏威夷音乐』或『爵士乐』,就想全数归为已有,这在现实上根本办不到。于是,这些人为了克制自己的欲望,想到自我防备的方法,就是做一道枷锁。例如:不能是团体、不能是女性,而且还要是原版或非得绝版的才行……像这样设下一道道枷锁加以限制,努力将花费压低到不毁了自己目前的生活。在这种方式下,才有办法长久维持,不过,这背后也伴随强烈的副作用……」
「那是什么呢?」
「就是一旦设下枷锁就再也不能解脱。」他莫名地压低了声音。
「正因为将原本不借抛弃一切也想拥有的强烈渴望,化为一层轻薄到刚好可以达成均衡来抵抗的外衣,因此,反过来说,只要一发现符合枷锁设定条件的,就绝不放手。换句话说,看到就得买,因为若是错过,就会让先前的一切收藏都变得毫无意义::」
你对唱片行老板的理论佩服得五体投地,立刻身体力行。由于当时你认为能慢慢当作显神迹的参考,因此一脚踏入戏剧,同时也决定以此作为设下枷锁的标准。你设定和剧中女主角佩戴相同饰品的女子,因为你对角色扮演并无兴趣,所以这个条件很有效。至于年龄,则是十三到二十九岁,另外一项,就是对方要直接对你说出某段女主角的台词。
枷锁的效果出奇地好。一扫先前那种令人疯狂的焦躁,你重新找回自我。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你的收藏也一项项增加。加上以「戏剧」这种流动性的特质作为枷锁的设定,让你的目标更多样化,各种特色也显得丰富了起来。
「想吃鱼,但又不想把脚弄湿,就跟只胆小猫没两样嘛……」庵头在众人面前朗读着女主角的台词。「这句台词,是对男友真面目一无所知的女主角,揶揄他的行为一如往常,就像躲在诚实面具后的胆小鬼所做出的选择……然而,事实上他才刚犯下另一起凶杀案。」
庵头的剧本只是单纯充斥着多愁善感的妄想,除此之外乏善可陈。你对他每次排练时爱现的那套心理学早就腻了,此外,那些毫不质疑、全盘接受的同剧演员及工作人员,也让你感到烦不胜烦。但你还是没推掉这份工作,原因只有一个……经济考量。显神迹的成本可不是开玩笑的,粗估一下,每一次都得花上近百万在善后及维护建筑物上。
在资本主义下,每个人都得为钱所困,相当公平。
之后,庵头邀了几位主要演员转战酒馆。
「不过,女主角应该不会爱上穿着女装的男人吧。」
「嗯,没错啊。女主角看不见你穿女装的模样,也就是说,观众看到的是你反射出来的心理状态。」
「请等一下!」
「已经跟设计师下单喽。」
庵头摊开一张速写草稿。
「这是什么?」
「为了展现男人可笑的心理变态,构思出最贴切的设计呀。」
草图上画了一个平庸的男人,头上戴着软帽,一身西装搭配芭蕾舞纱裙。
「不过,再怎么说这也太……」
「纱裙一共有四层,当然,西装底下也要请你穿上芭蕾紧身舞衣,杀人时还要把芭蕾舞的道具指挥棒当作凶器使用。」
「呃……」
「你大概很难理解,但杀人凶手大都离经叛道,这次那个杀人魔一定会受到这出戏刺激,对现实案件也会出现影响。这出戏已经大受媒体关注,这样不是很好吗?我和你联手好好戏弄那个人,就当作是对他下的战帖。」
「你是找死啊。」
「正合我意,我才想找他算笔帐呢,我老婆的表妹就死在那畜生手里。哦,这件事绝对保密哦。知道吧?」
你瞪着庵头好一会儿,却无法从他的轮廓想起任何人。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就是还没定案的结局……」
庵头啜了一小口酒,对着你咬起耳朵。
「你认为这男人有办法对他最爱的人严刑拷打吗?」
你在地下铁的长椅上,紧盯着自己手掌一开一阖,纳闷先前看到那张草图的瞬间,为什么没把庵头的眼珠子挖出来呢。就在这时,突然有人拍着你的肩。
是麻里子。
「爸爸……」
「嘿。」你应了一声,随即意兴阑珊地又低下头。
「电车来喽。」
「嗯。」
「你在干嘛啦?」麻里子抓着你的手臂,缠着你站起身。她一身时下高中生打扮,头发染色,脸上化妆,消瘦的脸型和母亲相似,却有双讨人喜欢的大眼睛。「你要回家吧?」
「你咧?」
「我……」她一瞬间变了脸色,随即抬头看着你。「爸爸要回家的话,我就跟你一起。」
「随你便。」
「你好像……心情很差。」
「活在世界上,哪有什么好玩的事呢?」
「也对,就是说啊。」
你们俩就这么上了车,并肩站着抓紧吊环。
「你这阵子都去了哪里?」
「很多地方啊。像是朋友家里、电玩游乐场、KTV之类的。」
对话到此就接不下去了。
你凝望着黑漆漆的车窗。庵头发现你是凶手了吗。因为知道真相所以才打算报仇,让你在大庭广众下扮成那种小丑,好好羞辱你一番吗……
侧腹突然被戳了一下。一回过神,发现麻里子也盯着同一面窗子,对你微笑。
「爸爸……太累了。」麻里子撒娇似地用身体撞过来,眼神露出不知道会不会被你骂的疑虑,同时窥探着你的脸色。「欸,莎士比亚真奇怪耶。」
你没作声。
麻里子偷瞄着隔壁乘客正读着的书,在你耳边低声轻念。
「想吃鱼,但又不想把脚弄湿,就像只瞻小猫……书上这么写。怪死了,这是在耍宝吗?」
一股强烈的冲击差点将你的上半身截断。
「你刚念什么?」
「马克……马克白啊。说什么想吃鱼,但又不想把脚弄湿,就像只胆小猫。真是莫名其妙。」
麻里子不顾身边那名乘客一脸困扰地遮着书,还继续偷窥。这时,突然露出长发下的耳朵。
那枚耳环你有印象!
演对手戏的女主角耳朵上也有同款耳环。
你感到双腿无力。
「怎么了?」
「没你的事……你随便找个地方去吧。啊啊!算了!我走!」
「为什么?到底怎么搞的!」
就在电车刚好滑进月台时,你赶紧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往剪票口走去。
窜出地面后,你立刻找个大楼旁的水沟大口呕了起来。
一抬起头,就看到有家店立着「Big Happening!」的招牌,上面还有个一脸惊讶的小丑。喧闹的音乐和小钢珠的噪音在顾客每次进出之间流泻到街上。
打从设下枷锁后,你始终忠实执行,这是第一次放掉机会。
在你扮演继父的这个角色中,一直以来对麻里子相当疼爱。从她一张怯生生的脸顶着西瓜皮假发型的年纪,到第一次穿上中学制服,再到后来她染了头发、不肯回家,你也从没对她说过重话,正因为你在相处上总和她保持一段适当距离,让麻里子对你比对她母亲还更能敞开心房,展现率真的一面。
我真的能受得了出现例外吗?你胡乱进到Denny's(注:日本知名连锁家庭餐厅。)之后,找个位子坐下,不断扪心自问。将麻里子当作例外后,先前那些幸好没杀的女孩,或是最后你决定放弃杀害的女人,一张张脸都在你脑中清晰浮现。后侮、错乱的情绪翻腾着你的血液,看着前来点餐的女服务生时,甚至顿时产生一股强烈的欲望,想当场勒死她!为了和那股情绪对抗,你拿起原子笔戳着自己大腿。那股目眩拖着长久以来的诸多案例,开始在你脑门来来去去。你站起身,搭了计程车回家。
凝望着柜上的收藏,你还是没有十足把握,这次一把麻里子视为例外,接下来是否能当作没这回事,重新调整身上这副枷锁,继续走下去。你怕一旦解脱后,再也没有界线,那股恐惧就像毁灭世界的恶火将你重重灼伤。在不知不觉下你开始呼喊,推翻桌子,殴打墙壁,愤怒跺脚,伤心哭泣。
「爸爸……」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你转过头,麻里子就站在那儿。
「听见这里发出很大的声音……刚好门又没锁……」
麻里子向你道歉,因为担心你的状况,所以一直尾随着你。
你像发了疯似的大笑,然后当场昏倒。
醒来时你还躺在地上。楼梯上方的门开着,地下室没见到麻里子的身影。大概正看着角落那台营业用大冰箱里的东西吧,错不了。里面放的全是经过加工的「她们」,切成小块以便日俊掩埋。
这下子一切都完了……你叹着气时,阶梯传来一阵轧轧脚步声。
麻里子走了下来。
「杀人凶手……」
她一睑铁青,手上握着菜刀。
「嗯,就是这么回事。」
你站起来,拍拍西装上的灰尘。
「我看过冰箱里面了。还有,那张桌子抽屉里的照片……」
麻里子的每一句话都让你不住点头称是,令人惊讶的是,先前那些兴奋、愤怒的情绪完全消失,你的心就像暴风雨后的宁静,十分安稳。
「我真想吐……我打电话报警了。」
「这样啊……」
「你不生气吗?」
「唉……总有一天要结束,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老实说,能撑这么久,连我自己都觉得很不简单呢。」
麻里子稍微放低了直指着你的菜刀。
「对人严刑拷打再把她们杀了,很好玩吧……而且你那么喜欢这件事。」
「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并不以杀人为乐,那些过程甚至让我很痛苦。当然,那些女人一定更难受。不过,对我或她们来说,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结果?」
「看到柜子上那些东西吗?全都是她们临终时发挥在科学上无法解释的力量,呈现的成果。我将它称为『显神迹』,并且搜集这些成果。如果有人可以不经杀害、不受疼痛之下发动这股力量,我也不会这么做了。」
「你是随机挑人下手吗?」
「这么做会马上事迹败露,也会影响你和你母亲的生活。所以我学会一套控制自己的方法,而且比遵守国家法律还严谨。我为自己设下选择的条件,做成一道枷锁套住。」
「什么条件?」
「跟我工作有关,目标身上至少要有一样和我对手戏女主角相同的饰品。」
「这种人到处都是吧。」
「而且,还要念出女主角的一段台词……」
麻里子突然睁大了双眼。
你心想,她真是个反应灵敏的孩子。
「你想说什么?」
「你的耳环也是符合的条件之一。在哪里买的?」
「现在很流行的款式,在原宿买的,一个叫Method(注:同「方法演技」的method。)的牌子。」
你暗自窃笑。
「还有剧里的台词。想吃鱼,但又不想把脚弄湿,就跟只胆小猫没两样嘛……这也是条件之一。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那个白痴导演刚好透露剧本里的一小段,那句台词今晚第一次出现,如果是昨天遇到你,或是明天才排练……」
「就不会找上我了吧。」
你点了点头。
「爸爸就是因为这件事才变得那么奇怪啊。」
「我想过把你一个人当作例外……不过,我好像没那么坚强。」
「怎么回事?」
「这阵子大概会精神错乱吧,到最后自我毁灭,让所有事情告一段落。」
「爸爸。」
「别再叫得那么亲切……」
「你会在杀死那些人的过程中强奸她们吗?还是等她们死了之后?就是你说的那个显神迹。」
「这问题没什么好回答的,我根本没想过那种事。」
这样啊。麻里子低声喃喃,走到房间另一角丢下菜刀。
「那么,就让爸爸杀了我吧……我真的该死,做了太多无法挽回的傻事,整个人变得好肮脏。原本想放弃一切,却老是死不掉。我好累、好累,不断想死却还苟活着,感觉真痛苦。」
「傻孩子,你妈会很难过的。」
「才不会。她啊,想当年我被亲生老爸强暴时,她居然在隔壁房间戴着耳机看录影带,对我的尖叫求救充耳不闾。她就是这种女人。」
一颗颗泪水从麻里子眼中不断滑落。
「对我们最好的就是爸爸你了,所以你千万不能离开,不然妹妹就太可怜了。再说,如果我继续活下去,往后那些丑事一件件冒出来,最后落得在众人厌恶下死去,倒不如现在死在爸爸手上,留下最精彩的神迹也好。」
「你根本不懂啊。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况且老实说,我现在也没自信能办得到。」
「振作一点啊!」麻里子冷不防地往你胸口重击一拳。「你对柜子里的这些人好意思吗!一遇到自己女儿就破例的枷锁,根本只是冒牌货吧!」
泪水爬满她的脸。
你温柔地紧拥着她,闭上眼睛沉思了一会儿。
「那好吧……就这么办。」
麻里子听了点头同意。
「首先,从四肢前端开始破坏。用老虎钳将指甲一根根拔除,再用电焊枪烧烂拔除指甲后留下的鲜红伤口……」将麻里子固定在显神迹使用的那张牢固椅子上后,你向她一一说明陈列在面前的工具。
「在进入状况前不用刀具。这是为了要控制出血量,因为一下子失血太多会导致意识昏迷。在那之前的作业以折断、剥除、击碎、捣烂、灼烧、刮削为主,花费将近八小时,慢工出细活地肢解。」
「过程中难道不会很难受吗?」
「吐出来也无妨。每个人都会吐、会失禁,也有不少人甚至排便。特别是把肠子拉出来时,几乎所有人都不免脱粪,这很自然。再来,脸皮也要剥除,削掉左耳之后把伤口烧烂,剥皮时最好用的就是超级小刀。用大型美工刀或菜刀会造成肌肉排斥,使得刀刃没办法紧贴着皮肤,但换成这种小学生用的文具,就算剥完全身上下的皮,刀刀锐利度也丝毫不变,非常优秀。指甲剥掉之后,再让我用几把老虎钳把你的指头截断,从左手开始比较好吧。左手手指全数切掉后,就可以扭断手腕。过程中则用这个把眼珠挖出来。」你拿出一支吃葡萄柚专用的汤匙。「不要一下子整个挖掉,而是留下一撮视神经束悬垂着,这要等到接下来将压缩空气灌到胸部后,再用石板夹住,压烂其中一只。到了这个阶段,我想你大概很难忍受,希望快点了断。不过,这种心情似乎就是接下来显神迹的能量来源。将半身的关节位移、皮肤刮去、再经过灼烧,之后另一侧也依照同样步骤进行。脚踝和膝关节扭断时的疼痛是你无法想像的,你可以不顾一切放声大叫,或者辱骂我也无所谓。至于手臂,到时候试着放进切片机和绞肉器里看看,预料会大量出血,不过我会随时准备好用喷枪灼烧血管做处理。再来,就是背部打上钉子,我打算在钉子上通电,啊,在这之前应该先把舌头拔掉才对。我会从舌根彻底拔除,所以不必担心会引起窒息。只是,这么一来就没办法说话了,有什么话最好先交代清楚。」
「好的,我会先想好。」
「接下来,将内脏一点一点抽出来。这个过程可能会让你意识陷入模糊,但借由背部的钉子通入电流,应该能拉长清醒的时间。」你拿起一把推剪,轻碰着麻里子的头。 「头发不好处理,我先剃掉哦。」
她静静点了下头同意,望着自己唰唰唰落下的长发。
这时,你发现麻里子头皮上有多处凹凸不平。
「那些都是针孔。女生都打在头上,比较不明显,倒也有人打在舌头或膝盖内侧啦。嗑药嗑到脑子坏掉,不知道会不会显现神迹喔。」
「先前有个毒品中毒的女孩子还激发出不错的反应呢。」
「那就好。」
她终究是个平庸不过的小女孩……
你冲刷掉地板上的组织碎片和体液,把指头、耳朵残骸装进塑料袋扔掉,感到十分失望。将地上的头发在角落扫成一小堆,用报纸包起来揉成一团丢进垃圾袋里。
感觉卯足了劲却干件无聊到极点的事。
好累。现在想睡上一觉。
「到最后,这男人终究下不了手杀死心爱的女人,同时感到自己罪孽深重,苦闷抑郁之下决定自我了断……」
庵头激动地说完后,放下剧本。简直不敢相信,但这个人眼中竟然还噙着泪水。不一会儿,掌声四起,现场气氛顿时变得隆重了起来。
排练场弥漫着异样的激情。工作人员全体起立对庵头高声赞赏,演员们则大都热泪盈眶,频频发出喝采。
而你,意兴阑珊地冷眼旁观一切。
距离处理掉麻里子已经过了两星期。
才刚开始实际进入排练,就发生了那件事。
那是一场女主角甩你巴掌的戏,庵头为了让演出更逼真,要求女主角能真的稍微轻轻掠过你的脸。
「没问题。」
你同意之后,一个耳光随即甩到你脸上,顿时感觉身上有一部分飞出去。
一瞬间,整个排练场陷入沉默,隔了几秒钟却响起凌厉的尖叫。
庵头胸口贴着一只新鲜的断耳。
饰演女主角的演员睁大了眼睛,全身颤抖指着你。
你头部侧边开了个大洞。
接着,另一只耳朵也掉在地上。啪答一声,就像青蛙落地。
你完全陷入尖叫与躁动中。几个人想上前帮助你,却全都被你一双手挥开,你头也不回地冲下往外的楼梯。
身子在每次晃动下,噗叽作响,你听得见体内传来东西压烂的声音。
想买车票,手指却「啵」地应声掉落。
你拦了一辆计程车。
体内不断传来被下水道吞没的声音。
当车子来到家附近时,计程车司机突然大喊:「你、你搞什么!」强迫你立刻下车。鼻子不见了!
失去脚尖之后,鞋子一不小心飞出去。
伸手推开玄关门,左手臂顺势从肩膀上脱落。
等到下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时,身上再也见不到四肢,无一幸免。
一路上整个人渐渐变得像个不倒翁,等你抬起头看着楼梯时,伸出的手臂就像融化的乳酪,啪嚏,一坨掉在地上。
需要一点时间来厘清这一切。
在你的脑子尚未完全溶解前,意识飞快运转。
你如同芋虫在地上来回爬行,思索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状况到底是显神迹,或是受到其他事物影响。
……你确实存在。
任四肢和耳、鼻溶解完之后暂告一段落。
不过,你显然死了,因为不需要喝水、挕食。
排泄也停止了。
伤脑筋的是几天前冒出来蛆和蚂蚁,争相在你体内筑起迷宫。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你让那些女人使用的镜子,此刻就在你正前方。你这副蓝黑色球状的模样,早已看不出人形。
你感觉得到,麻里子的确依照约定,完成任务。
在她死亡的同时,也将你的生命一起带到彼岸……
一切,只有你这个当事人浑然不觉。
麻里子……不,35号确实干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