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姑且不论内在,艾美的外表看来的确是个八十岁的女人。即便如此,我仍旧每天、每夜和她FUCK。紧抱着她皱巴巴的下垂屁股、松垮垮的肥胖大腿,FUCK!FUCK!BANG!BANG!
话说回来,对五十岁的我来说,每天这么做也是件满辛苦的差事,但这家伙依然是我的honey。直到死去的那天,我每晚都要好好宠爱她。
2
没有工作,没有家,又从那个像死狗屁眼的破烂租屋被扫地出门,我对一切都不在乎了。正因为从那个一切豁出去的瞬间开始狂喝酒,所以我根本不记得是怎么来到这个小镇。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大概是哪里冒出来一个善良的同志,把站在路边像具僵尸的我塞进车里,这倒不妨,但途中他大概猛然发现,载到的既不是能打一炮快闪说拜拜的对象,也不是小菊花松垮垮的罹癌病患,完全没搞头;话说回来,那人又没能像垃圾一样把我丢掉,最后只好放我在这个跟垃圾桶差不多的小镇下车——赞!正确答案。
仔细想想,这个小镇的确是个垃圾堆。
我到处乱晃,想找一个能让我在分不清白天夜晚下安乐死的地方:同时烦恼着要何时大家才会发现,这个国家已经为了部分官僚建立起奴隶制呢。接着忍不住吐了起来,因为旁边刚好有个适合靠着身体的平台。其实胃里本来没任何东西,只是做个样子呕点东西,但接下来我却认真了起来,到最后竟跌坐在那摊黏糊糊的呕吐物上。
就在那时,有人砰砰敲着我的头。张开眼一看,有个女人对我微笑,两颗晒成小麦色的乳房就像上等哈密瓜,饱满地塞在紧贴的黑色背心下。而且那家伙居然还戴着露指皮手套,指节部分镶着铆钉,除了在漫画里,我从来没看过有女人戴这种款式的手套。
我立刻察觉这女人靠卖淫为生。
「抱歉啊,老头子我的精囊跟皮夹一样,空空如也。」
她没作声,用一张擤了鼻涕的面纸回答我。
我眼睛一花,看到的不是用过的面纸,纸上印着一个老头,那老人好像抱持强势的生存哲学,留下许多讲大道理的著作,有一种到死都希望人们好好珍惜他那番哲理的胆识。看来如果有一大叠这样的纸张,要杀个人也不成问题喽。
等我抬起头时,那女人已经挥挥手离开了。
3
为了证明是我自己眼睛有问题,我走进附近一家小酒馆。
柜台里站了一个胖子,板着一张扑克睑,表情看来就像等待健康检查结果出炉。
「啤酒。」
是没听见?没看见?还是不在意?或者是崇尚海伦·凯勒的聋哑主义者,总之那家伙对我的话毫无反应。一时猜想或许是最新型的机器人,「哈罗」我对他挥挥手。胖子随即开启电源,仔仔细细在围裙上擦着手,那条围裙原本像圣母玛利亚般洁白,现在却变得跟政客的心肠一样黑。似乎是设定了「踏出右脚=在围裙上擦手」的程式,那家伙谨慎地擦拭双手好一会儿。
不过这若是机器人也油过头了吧,就像吃寿喜烧一开始抹的猪油,浑身散发油腻腻的气味。
「你是朝鲜人?」
「以前满常挑战的,现在除非遇到特殊美穴,否则不轻易挑战哦。」(注:「朝鲜」与「挑战」的日语发音相同。)
哼。胖子嗤之以鼻。
「你大概想回答得酷一点吧,但也不怎么样啊。」
「你才是咧,对每个来的人都问这种问题吗?居然能活到现在没被砍死啊。」
「我什么都不买唷。」
「原来是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小子啊。那个鸟窝头里有住人吗?站在这里的,可是个经过大风大浪的顾客呢,你可以叫我冒险家。」
「在我看来只觉得是个惹酒保生气,想被痛殴一顿找死的毒虫人渣。」
最精彩的关键时刻终于来了,我把刚才那女人丢下的纸片放在柜台,小心翼翼摊平皱褶。
「这是什么呀?」
「万圆钞票?看起来像万圆钞票啊……应该就是万圆大钞了。」
胖子喃喃自语。
宾果!疯的是那女人而不是我呀。
「知道了就别再碎碎念,赶快端啤酒上来呀。」
「为什么而喝?」
胖子的心情好了起来。
「为了把这里的酒装进我胃里运到外头撒掉呀。」
一小时后,确实照我说的一样。
我就像电车朝着来时的路精准折返,来到刚才那个平台时又吐了起来,跌坐地上。
前一回的残渣大概有一半已经渗进土里,来不及逃跑的植物沾上呕吐物,三色堇的花办随之变色。阿们。
又有人来敲我的头。
一抬起头,是那个女人。头发是湿的。
「生意结束了吗?真可惜,你错当面纸的钞票被我花掉啦,抱歉喽。」
「走喽。」
「去哪?」
「我家。」
我心想,终于也到了我要面对恐怖遭遇死掉的一天,幸运成这样当然不是好事。
而我的预感,有一半成真了。
4
那女人开着一辆丰田的四轮传动车。从驾驶的状况就看得出她疯了,一路上遇到红灯也不停,我眼角瞄到对向车道和四周的车纷纷走避,闪到一边,显然不想与我们同归于尽。还曾经一度紧贴着一辆大型油罐车,距离近到我一伸手就能摸到接在车身后的油槽。
想必沿路上我「哇!」「呀!」的叫声不绝于耳。
那女人戴着墨镜,没有任何反应,一古脑儿地往前冲。
既然横竖都是死,应该先给这女人一顿好打,但整个人根本是离开座椅飘在半空中,嗯,正确说起来是双腿瘫软。
换句话说,我就像被塞进空罐里的弹珠,被摇得七荤八素。
一下车后,轮胎的焦臭味扑鼻而来。
「你真是个运气好到爆的人耶。」
对方没回答。
那女人住在市郊的一栋独栋平房。
屋里的状况也是超平寻常。
地板墙壁桌上架子橱柜,外加通往二楼的阶梯,全都挤满了黑色电话机,看起来整个空间仿佛已被黑色甲壳类动物占领。感觉就像环球影片发行,名为《黑色电话虫袭击》的电影。
「你老公是什么电话收藏家吗?」
对方没回答。
那女人似乎毫不怀疑,认为我必定会跟在后头,径自大步上了通往二楼的阶梯。
在我面前出现的是皮热裤下露出的半个屁股。
成人迪士尼乐园的入口就在这里。到目前为止,入园人数肯定相当可观,但因为保养得宜,看起来跟新的一样。
二楼有两个房间。
那女人把我拉进其中一间开着门的房间(这里也到处都是电话),然后一转身紧揪着我的命根子,凑上嘴来就是一吻。
「喂!等一下啦。我真的没钱耶!」
搓揉、扭榨、吸吮、甩绕、沉溺、瘫软,好不容易被放开时,就像从洗衣机里抽出来。
还不赖,最好的证明是那一夜竟然没做噩梦。很久不曾这样了。
一醒来,发现女子窥视着我的脸。她有一张貌似狐狸的恶作剧脸孔,却搭配一双润泽大眼睛。
「老公会生气哦。」
「你早知道了吧,哪来什么老公啊。」
一对乳房靠在我的手臂上,感觉不坏。不过,一大清早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我忽然对这一切感到害怕。
「我该走了。」
「去哪?」
她的话听起来像是一串咒语,感觉就是不太对。不是话中的含义,而是发音本身,让听的人莫名其妙感到不安。
我刚抬起来的屁股又跌坐回床垫上。
「我好怕呀,这样下去不会好的,我这个人命中注定不能有好事,这让我心里很不安哪。」
女子凝视着我眼睛深处的深处的深处。我真有这种感觉。
「我叫艾美。」
「我是乔。」
「你知道吗?乔。我耳朵听不见,所以得读你的唇,跟我说话时要正面对着我。」
在我心里弄清了两件事。一是艾美发音怪异的原因,再来就是我真的爱上她了。怎么会这样呢?我对这种事早该受够教训才对呀。恋爱这玩意儿,就像大幅度让分的扑克牌局,女人永远只会回报男人一半的爱……
5
从隔天起,我和艾美除了阖眼睡觉,其他时间就是吃、喝、FUCK。
「啊,可恶,快疯了。」
我下了床,抓起架上一瓶红酒猛灌,接着随便一脚将一只电话机踢飞。
「别这样!」艾美扯着尖锐的嗓音。「别伤害电话。」
她的声音实在太凄厉,让我吓得连原因都问不出口。
「抱歉啊,我没恶意。只是这脚不太舒服,香港脚呀。话说回来,这电话机数量也真可观,你数过有多少吗?」
「以前数过啦。在我年轻时,快要听不见的那段时间。」
「这些全都活着吗?哦,我问的是线路都有接通吗?」
「记不得了。只知道拉了线路,有个亲切的朋友帮我弄的,只是现在对我不再亲切……」
几天后,家里所有吃的喝的全都见底,于是我们外出采买。
开车的是我。
这样才有办法说话。
因为艾美可以读我的唇。
像这样开着车,还有其他时候,艾美都告诉我许多事。那些小镇上腐败的现况。镇上有一支历代担任国会议员的家族,那家人不容许其他比他们大的势力存在。无论警察黑道建商店家,全都得乖乖去喝那一家人撒的金尿。
此外,她也说了自己的生意……
「这些事就省略带过啦,听了心痛。」
「那也没办法,都是事实。」
「不,我是不能原谅自己听了之后会激起类似批判的情绪,因为我根本没资格呀!但一听到又不免有反应,这样会让我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扔掉呀。」
「你真好。我爱你。」
「真有趣,我也有相同的感觉。」
喝吧喝吧!FUCKFUCK!BANGBANG!
「那个妓女在耶。」「跟她在一起会不会药物中毒啊?还是传染脑梅毒呀?」「不管怎样,耳朵一定会先烂掉啦。」「先是梅毒烧坏脑子,然后耳朵烂掉对吧?脏死啦。」
正在卖酒的店里选购红酒时,货架另一侧传来议论纷纷。
仔细一看,几个一把年纪的银发老太婆交头接耳。
我若无其事从几个老太婆身边走过,故意放个屁。昨天才吃掉一大盘加了好多大蒜的辣椒义大利面。空气中随即弥漫起臭鼬的气味,几个老太婆翻着白眼走出店里。屁真方便。只要稍微留意臭味,就不会给艾美添麻烦。
我走到收银台,拿了一袋购买的东西。
「欢迎再度光……别再来啦!臭娘子!把店里弄得一股腥臭!」
老板等艾美一转过头立刻咒骂起来,他以为我耳朵也听不见。
我反射性地转过头,那家伙仓皇躲到里面去。
艾美上美容院时,我就到「胖子的店」等她。
胖子还记得我。
「听说你现在窝在那只母狗家呀。」
「怎么这里的家伙嘴一个比一个贱啊。她可是个小姐呢。」
「当然,就另一个角度来说的确是『小姐』。以前还能让我便宜干,最近变得好贵呀,欸,我问你,嫖妓也会涨价吗?」
「我哪知道呀。啤酒!」
「那女人死了儿子之后才在这里住下来。最初当个什么家教,但这个小镇还没亲切到让外来的人也有饭吃,没多久她就成了『小姐』啦。」
「她小孩是怎么死的?欵,这味道太恐怖了吧?你是不是忘了清啤酒机呀?」
「听说是车祸,驾驶肇事逃逸。小鬼好像一个人追球还是小狗,跑到路上就被撞了。虽然不是当场死亡,但小命也没撑多久。据说那女人当时和原本想一起私奔的男人在旅馆里厮混,要小鬼在餐厅里等着。如果把他带在身边,大概就不会死了吧。」
「喂!我点的是啤酒耶!干嘛端你的尿出来!」
我拿起酒杯在吧台上用力敲。
「趁你这条小命还在,赶快离开那婊子的家。」酒馆角落有个声音响起。「她是萨布的女人哦。」
「萨布就是这一带电话业务负责人的儿子啦。」
胖子低声解释。为了不被泼一身啤酒,他刻意远离吧台。
「就因为有萨布在,才让我们都没办法下手呀。要不然啊,那婊子现在早成了全世界最臭的公厕喽。」
三名男子站了起来。看得出他们是职业级的,靠争头吃饭。
「自从你来了之后,那婊子就没到萨布那里露睑。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也就是说,导火线已经被点燃了。这点道理连我也懂。
「总之,你得接电话了。」
「看你要滚蛋,还是接电话。嘿嘿嘿。」
我故作镇定下了高脚椅,走出酒馆。腋下早已湿透一大片。
6
回家之后,那几个男人的话一直在耳边,挥之不去。
我试着拿起黑电话的话筒,听见「嘟——」的声音,拨了号码,却哪里都打不出去。
第一炮还真是从我打第一炮时开始出现。
床底下的黑电话突然响起来。
我装作没听见继续专心办事,但艾美立刻察觉到我不对劲。
「怎么啦?」
「那只黑虫从刚才就响个不停。」
「不会有人打来家里,一定是打错了。」
习惯按键式电话铃声的我,听着转盘式黑电话的声音特别刺耳。铃铃铃铃铃,就像把指头伸进耳朵里猛戳,把我脑袋里削掉一大块。
「抱歉啊,我可以接吗?」
我接起手边一台话机,但铃声却没停歇。换了四次,才找到正确的电话。
「喂地吃大便了吗?」
「请问是哪位?」
「快喂她吃大便啦。艾美最爱吃了。」
我挂断电话。
转过头对艾美耸耸肩,表示是通打错的电话。
电话铃声随即再次响起。
我装作不在意突袭艾美,却失败了。
「电话在响吧。」
「嗯。」
这次猜了两次,就找出在响的电话。
「她最喜欢涂上大便的吐司啦。直接屙在热呼呼的吐司上唷。记得把吐司贴近屁屁,差不多烫伤你小蛋蛋的程度,然后叹噜一声,把咖啡色的尾巴……」
我抓起电话机,想一把扯掉线路。
「住手!」爱美尖叫。「别这样……求求你。别对电话做这种事……」
艾美趴在床上,开始疯狂大哭。
好一段时间我只能静静轻抚她的背。
也多亏这样,才能不去理会响个不停的电话。
7
不消三天,我的耳朵开始出问题。从那天起,电话铃声就不分昼夜响个没完没了,我不但耳里永远都像听到电话铃声,在那些恐怖黑虫响起前一刻「喀」的一声轻轻换气,更搞得我精神衰弱。
当然,艾美完全不受影响,可想而知,她的迷惘完全是因为面对我的改变。
「冷静点嘛,你怎么好像动物园里的老虎,老是东张西望的,稍微静下心来聊聊好吗?」
就是这样。再这样下去,到底我们是为了什么存在,也变得莫名其妙。
我很努力将全副精神放在和她的对话上……但不消五分钟,心思就被吵个没完的黑虫占据。千方百计告诉自己别理它、别理它,越这样就越把精神放在忽视它,她的话也就被抛到九霄云外。
「小便可以当沙拉淋酱哦。」
「吃花生啊。当作涂抹吐司时的赠品。」
「有没有要她直接吸出来过?」
「打啵啊。亲嘴,亲嘴最好了,就像互舔热泥巴。」
我受不了啦。
话说我的耐性本来就像捞金鱼的纸网,脆弱得不得了。
无奈之下,我离开屋子,转进停在后方的车子里生活。
白天就倒在院子或后方一片宽广沙地上喝酒。
夜里或遇到下雨时则窝在车上。
艾美虽然一脸哀怨,却也不勉强我回到屋里。
没了FUCK。
我整个人废了。只要一听到黑虫铃铃铃,就让我全身窜过一股恶寒,频频冒冷汗。脑子里的螺丝才勉强拴紧,但一到屋里总是得提心吊胆,就像踩进地雷区。然而,电话铃声还是不断不断不断地响着。
艾美可以从我的模样辨别电话铃声的有无。
据她说,我整个人真的会稍微跳起来。
「差不多这样。」艾美笑着用拇指和食指比出短短的距离。
这时幸福街有一丝仅存。
8
我又整个人浸在酒精里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还曾经坐着就直接大小便。回到先前那段酒精中毒的糜烂。严重酗酒。这种喝法是名副其实的牛饮。
在酒精的加持下,我不再畏惧电话,却认为失去艾美的机率大大提高。每当觉得自己会被抛弃,就像发病似的在露台上嚎陶大哭。
总期待艾美飞奔出来,但声音对她来说完全没用,我只好朝艾美房间玻璃丢石子,之后她就会冲过来紧紧抱住我。
我抽噎了一会儿,接着开始大吼大骂。
主要针对那些讨人厌的黑虫。
我逼问她,为什么家里要有那么多。
艾美没有明确的回答。或许说了我也不相信吧。
然后,黑虫马上又铃铃铃铃铃地响起来。
我当作测试自己的能耐,像抽奖似的抓了几具电话,话筒接了又挂,好不容易抓起正确的那一具。
「给她喝拉屎浓汤啊。」
我挂上话筒,泪流满面,再次走出门廊继续喝了起来。
同样的事反复上演。
和艾美两人一次次充满爱与诱惑的FUCK,此刻已经消失在银河的彼端……
某天夜里,一股诡异的感觉让我醒过来。
我走下当作床铺的车子,看见满天星星像玻璃弹珠撒满天空。
黑虫依旧铃铃铃铃铃地不停歇。
我没走进屋里,而是绕到后方。
这时,突然发现有一小块用几根细木桩围起来的空地,先前从没注意到,看来像个什么也没种的菜园。正中央放了一块扁平石头。
艾美在那里。
石头上放了一束花。
「今年之内结束吧……」
我还没上前,艾美就这么对我说。
「什么事。」
「很多啊……那,你愿不愿意跟我离开这里,一起生活?」
「这个嘛,能这么顺利吗?」
艾美低头不语。
「我呢,是个无可救药的废物,没有学历资格和技术,外加是个老大不小的酒鬼,身上的内脏差不多快烂光了吧。」
「其实,我在等电话。」
「电话?不是整天打不停,跟粪堆上的苍蝇差不多吗?」
「不是那些。我等的电话耳朵正常的人听不见。」
「抱歉。我的脑子正在慢慢烂掉,跟不上那些充满哲理或打禅机的内容。」
「我说真的。我听过亲身经历的一个混血吉普赛人说过,才让我下定决心。」
根据艾美所说,只要跟死者真正心灵相通,其实每个人都有一次机会接到他们打来的电话。不过,那通电话的声音一般听觉正常的人是听不到的,所以绝大多数的普通人都错过了……
「所以我把耳膜刺破,就为了接到那孩子的电话。」
听来就像虫子磨牙的黑电话铃声又从屋内传来。
「我丢下那孩子一个人哪。只为了一个玩玩就算、根本不爱我的人,特地跑到公车站等他。我太大意了,以为把孩子留在餐厅里应该很安全。他才五岁啊,居然被我嫌麻烦丢着。」
「这件事我听那个肥得跟猪一样的男人说过。是被车撞的吧。」
「应该有人看见呀。那附近明明白天很多人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人送他到医院,甚至也没开口问问他伤势如何。那孩子就自己站起来,慢慢过了马路,走到邮局门口靠着墙壁。最后死在那里。整个脑内和腹腔都是血,就像只小猫、小狗似的死去。」
「是肇事逃逸啊,他是被杀害的。」
「杀死他的人是我,所以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可是……总想跟他道歉,说句对不起,好想说完这句话之后就下地狱。因为我实在太想告诉他,才准备那么多具电话机,让他无论从哪一支电话打来,我都能接到。」
艾美在坟前情绪溃堤。
「可是,电话没打来过。想想那孩子是不肯原谅我了,更不可能爱这样的母亲。」
「电话会在什么时候打来?」
「忌日前后七天的月夜。这三天是最后期限。」
「现在下结论还早呢,艾美。」
9
我决定回到屋里。
电话攻势变得更猛烈。
以往一次只会有一支电话响叫演变到后来是两三支同时发声。
夸张的时候还有五、六支,不,或许更多。
我拿枕头蒙住,用卫生纸塞住耳朵,全都徒劳无功。
话筒一拿起来就断,一拿起来就断,一样的动作无数次反复,简直跟打地鼠没两样。
为了艾美,我没办法直接把话筒拿起来扔在一边。
人的心理很奇怪,明知道她儿子晚上才会打来,但就是无法说服自己,白天让电话处于停用状态是无所谓的。
我才不相信艾美那晚说要放弃的话。
就算过了新月那晚,艾美肯定还是会等下去。嘴上说要到其他地方生活,却不代表她要放弃。最好的证明就是如果她真想放弃奔向新生活,就不会把我捡回来了,这种人们偶尔不经意说出、带着温柔却可怕的谎言,我早有过无数亲身经历。如果我想永远和艾美在一起,就得体谅她继续等候电话,因为再没有任何地方的电话比这个家里更充足。
我得强忍住一波波黑虫攻击。
忽然,下意识拿起的话筒彼端传来不同的声调。
「你想死吗?」
「你是老大?」
「把我的女人还来。」
「你不举吧?啊,还是早泄?」
宾果!对方闷不吭声。然而,他并不是漠视我的话,从他气急败坏的鼻息听得出来。我决定乘胜追击。
「怎样都好啦,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坚持了,萨布。撞死艾美儿子的就是你吧。像你这种阳痿白痴,最容易不知不觉一张嘴得意洋洋地讲个不停,艾美都告诉我了,自掘坟墓是很可怕的呀。」
对方二话不说挂断电话。
这就是歪打正着吗?
然而,我的自信却在接下来黑虫大军同步攻击下彻底摧毁。
隔天晚上,我又藉酒逃避。
这种状态下的酗酒更加让我一蹶不振。
这下子黑虫一次以十支为单位同时作响。
可怕的人海战术。
我像训孩子一样,花了几个小时对着黑虫咒骂、吼叫。
艾美大概被我这副模样吓着了,上到二楼就不下来。
咚!
一阵地动伴着电话铃声同时响起,好像整个房子瞬间爆炸。
我再也受不了。
捣住耳朵破口大骂。
在艾美眼中,这一切都像滑稽的默剧吧,但却是我拼命在疯狂与正常的边缘挣扎拉锯的模样。
我的手再也离不开耳朵。
这时,突然发现立在墙边的镜中映出自己。
一个几近报废的酒精中毒者,口水眼泪滴答滴答流不停,齿牙动摇。
就在一刹那,脑子里似乎有根筋一断,进出个绝妙点子。
有个能和艾美永远待在这个家里等她儿子电话的好方法。
我穿梭在一大群黑虫缝隙间走进厨房,拿出烤肉用的铁串。长度足够。不过,如果戳得不够深,就没办法达到脑叶切开术的效果。
我拿起子上的波本威士忌酒瓶,含了一日后喷在铁串前端,先插进右耳。最初有点痒痒的,冷冰冰的铁串触碰到耳孔边缘。
我把铁串一点一点往内推,忍不住呕了一声,就像平常耳掏挖太深时的反应。
整个人颤抖不停,背缩了起来。
我把铁串抽出来。
这实在不是件小工程,不能这样慢慢磨菇。
我灌了好几口波本,明明想喝醉却焦躁地越喝越清醒。
最后总算喝到摇了几下头,却发现景象依照惯性晃动的程度。
就是现在!
我靠在墙壁前,把铁串往耳朵里送,一,二、三!
身子朝铁串撞上去。
喀哩。类似贝壳压碎的声音加上跳进泳池的感觉,接着是一阵剧痛。耳孔内瞬间产生爆炸往外喷发。我倒在地上用力抽出铁串,没有任何声音,只是耳朵感觉啵一声,就像牙齿被拔掉。
剩下那只耳朵传进来的声音变得怪怪的。
黑虫不断骚动,像一阵阵波浪把我抬高又摔落。
铁串扭曲,黏着一坨像白色韧带的组织,还和着血。
我想站起来却跌个四脚朝天,好像失去平衡感。接着把抽屉里的东西全翻出来,抓了另一支铁串。
这次轮到左耳。我鼓起勇气希望比刚才插得深一些,将铁串前端立在地上。
「呜噫……」
世界就像关上开关,陷入一片沉寂。
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难,好像自己没办法吸到足够的空气,慌了起来。
抽出铁串扔掉。
我拖行身子爬回墙边,靠着墙就大口喝起波本酒,冷不防呛着了。
呛到之后开始用力吐。
每呕一口都觉得耳朵好痛。
忽然有人一把揪住我转了个身。
只见艾美一脸苍白紧抱住我。
「一样了……我跟你……一样啦。哈哈。」
我笑了。
艾美赏了我一耳光。
第二下、第三下,到了第四次时,手举到一半却停了下来,紧紧揪住我。
艾美在我胸前不住颤抖、任性撒野。一看才发现她哭了。
突然,艾美似乎放声大喊,但我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不懂啦,我不会读唇呀。」
一阵被球棒打在肩膀的力道将我整个人震飞。
艾美则一头栽进黑虫群里跌倒。
背后的墙壁晃了起来。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两名男子荷着猎枪走进来。
一个老头和一名年轻人。
年轻人对着我不知道吼叫什么,凶狠的模样就像屁股被辗过的斗牛犬。
我试着站起身,但完全找不回平衡感,一下子又跌倒。
面前的黑虫已化为碎片,顿时有种想大骂混蛋的激动。
艾美疯了似的往那个年轻人身上飞扑,却被枪杆轻松撂倒。
只见他毫不犹豫,出手全不留情,看得出来对殴打女人已经很习惯了。
就在这一刻,我「听见」了一声如轻敲冰杯的清澈声响。
铃铃,铃,铃铃。
声音是从二楼传来的。
艾美看了我一眼。
我点点头。
年轻人追着艾美,枪口朝着她飞奔到屋外。
另一方面,眼看着我准备向前扑上年轻人,那个老头子举起枪杆直接给我一拐子。肋骨在一股莫名的感觉中压碎。倒地后发现手边刚好就是先前没喝完的波本酒瓶,我一抓起来就往老头扔。
老头对着飞在空中的瓶子开了一枪,瞬间降下点点火雨。就在他慌乱之中,一脚误踩了黑虫滑倒时。
老头的枪朝着我所在的反方向冒了火。
子弹穿过艾美飞奔而上的阶梯,在廉价的墙壁上开了个大洞。接着就看到那个年轻人带着奸笑走出来。
胸口多了个鲜红色的凹洞。
老头赶紧扔下枪,张大了嘴,冲上前扶着年轻人。
我强忍着侧腹和肩膀的疼痛,避开他们往楼梯走。
整个人就像严重晕船,简单的一格格阶梯在脚下变得摇摇晃晃。
我踩空了好几次,即使有几次差点摔下来,仍奋力往上一阶阶前进。
「艾美!」
我在二楼走廊上高喊。
卧房里没见到艾美人影。
我打开另一间房间。
那是儿童房。
墙上贴了好几张照片,照片中的男孩看来一脸聪明伶俐。
我听见微弱的声音。
上下铺双人床的另一头隐约可见艾美的脚。
不过,那不是艾美。
哭着紧抓话筒的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妈妈……」
话筒另一端的声音连我也听见了。
我看见老太婆转头面朝着我的那双眼睛,就知道她是艾美。
一见到她敞开的胸脯,我立刻理解当下的状况。
每说一句话,艾美就逐渐老化……全身的肌肤急速干瘪、萎缩、下垂。
我一把抢过话筒。
艾美却像发了疯似的对我不断挥拳。
「够了吧,原谅你母亲吧。」
「妈妈,我爱你。谢谢。」
电话挂断了。
艾美当场晕厥。
虽然一张脸布满皱纹,却露出前所未见的安稳。
10
在那之后,我带着艾美驾车逃离。
老头和年轻人已不见踪影。
后来小镇发生什么事,我啥也不了。
因为最重要的是,我和艾美至今仍活着,依旧互相扶持。
到现在我还是不会读唇,所以都用笔谈,虽然不算完美,但我根本没把耳朵的事放在心上。我在乡下租了间农家,开始过起正常生活。日子依旧清苦,但总有办法撑下去。
艾美只有一件事瞒着我,那就是电话费。她和小鬼的通话费是以三十年/一分钟计算,而且还是由我方付费,任凭再恶质的电话公司听了也要吓破胆吧。唉,毕竟这是宇宙超级长途电话,也没办法啦。这下可好,艾美成了八十岁的老太婆。
但她依然是我的honey。
每晚,我都要好好宠爱她。
对了,我写了一封匿名信到那老头家里。
「如果想和你儿子交谈……」信中附上用铁串实现那个状态的简单方法。
今天明天后天,我要天天拥着艾美上床。
就算是个老太婆,她依然是我的honey。
无与伦比的极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