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
时值太平洋战争末期,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战况对日本愈来愈不利。在长距离轰炸机B29的空袭攻势加剧下,为了保护都会区儿童的性命,政府决定疏散学童。其实保命只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目的还是为了保留接下来的战力。
留子当年十岁,就读小学五年级。所谓的疏散原则上是将儿童疏散到外地投靠亲戚,所以留子得离开父母,到位于静冈县天龙川上游的龙墓村去。这个村子里有对夫妇是留子的远亲。话虽如此,别说是留子了,就连她父母也没见过他们。
留子在东京站搭上车,隔着车窗跟爸妈依依不舍道别,至今她仍能清楚回想起那天的光景。即便到了现在,她只要一想起那幅画面都还会泛泪。留子目前的年纪已经超过当时父母的一倍之多,但在她心中爸妈永远都是她撒娇的对象。载着一大群乘客的列车无情驶离,爸妈的身影愈来愈远,几分钟后再也看不见。
车窗外流逝而过的是跟现在截然不同的风景。一眼望去都是遭受敌军攻击后的残破街道,人们虽然精疲力竭,但还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努力讨生活。制作衣服及日用品的工厂转而制造军需品,用全国各地收集到的物资制造武器。在工厂里工作的有不少都是跟留子年纪差不多的孩子。
位于长野县的詉访湖就是天龙川的源头。龙墓村位在这条河的上游,地处静冈与长野两县交界的山腹,是个人口只有几十个人的小聚落,村民几乎都靠林业与农业维生,不过现在已经因为没有居民而废村了。当时年轻人都被派到战场,留下来的都是老年人、儿童,以及因病或身体障碍没有被征召的年轻人。从村民倚赖林业维生就可知道,整个村子周围都是茂密的森林。
留子花了整整两天才抵达龙墓村。大概因为是山林间的穷乡僻壤,接受疏散的儿童只有留子一人。第一次踏上陌生的土地,不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内心的不安让留子差点崩溃,不过村民都很亲切地迎接她。或许因为妈妈事先已经寄来留子的照片,大家都知道她的长相了。
一到村子里,她就前往村长家打招呼。村长家玄关大门的门牌上用毛笔字体刻着「北三东五」几个字。门一打开,出现了一个中年伯伯,头上的白发相当稀疏,瘦瘦高高的身材让人联想到枯树枝。他的表情宛如泪中带着苦笑,不过好像天生就是这副长相。他看起来虽然很亲切,但整个人有种穷酸的感觉,少了几分身为村长该有的威严。
「我叫北三东五,是龙墓村的村长。哎呀,你本人比照片上漂亮多啦。欢迎你到龙墓村来。」
虽然只是暂时的村民,但北三村长似乎对于留子的到来非常高兴,只看了她一眼就开心地眯起眼睛。村长好像有个二十几岁的儿子,名叫东六,但此刻被派往战场,音信全无。
村民都很亲切。在粮食供应吃紧的状况下,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来食物,让留子吃个饱。众人纷纷来到家中看她,也不忘关心她需要什么、缺少什么、有没有什么烦恼。
从未谋面的远亲夫妇也一样,他们对待留子的态度甚至比她亲生父母更温柔。
也因为有这些村民的关怀,让离乡背井的留子在这个阴郁偏僻的深山聚落不至于感到太孤单。一开始觉得什么事都有人料理好有点过意不去,留子便对远亲夫妇说自己也可以帮忙做家事,但他们却说留子什么事都不必做,连舀水也没让她动手。留子每天就只是跟其他孩子玩,回到家就有好吃的饭菜、温暖的被子等着她。像父母一样待她的远亲夫妇从来没骂过留子一句,反倒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让留子很不好意思。当时普遍缺乏物资,留子的生活中却从来没缺少过什么。这大概就是活在大自然恩赐中的人会有的温情吧,是都市居民没有的特质。
「留子妹妹,有什么烦恼可以跟我说唷。」
有个身材矮小的男生站在玄关前,身高跟十岁的留子差不多,但听说他已经有二十五、六岁了。
「哎呀,茶太郎,你还是那么体贴呢。」
听到伯母这么说,茶太郎脸上露出天真却带点腼腆的笑容。他的双眼有如孩子般澄澈,眼神却飘忽不定。
「他的身体虽然是大人,心境却停留在小孩子。」
伯母偷偷告诉留子。孩子们都叫他「茶茶哥」,跟他很亲近。
「谢谢你,茶茶哥。」
留子对他行个礼,他一脸开心地跑走。
「他是个很单纯,心地又善良的大哥哥,留子也跟他一起玩吧。」
「嗯,我会的。」
「不过啊,千万不可以跟茶太郎去河里玩哦。」
伯母先前柔和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河里?」
「就是天龙川啊。这孩子啊,大家都跟他说很危险,他还是一个人跑到河里捕鱼。你听好了,留子,这里是上游,不但水流很急,河里还有很多大石头,万一溺水就没救了,所以没有大人跟着绝对不可以进到河里。你一定要答应我。」
「好的,我知道了。」
留子用力点点头,还跟伯母勾勾手指约定。其实她本来对游泳就没什么信心,就算跟大人一起,大概也不敢走进水流湍急的河里,所以也没必要跟伯母特别约定。
村子外的广大森林里,静静伫立着一座神社。穿过神社的鸟居后是一条短短的参拜道,一路上到处都有外型像龙的小石像以不规则的间距排放。参拜道中途靠右侧有一小片广场,沿着参拜道走到尽头则是小巧简朴的正殿,这里用来充当教室,是孩子们此刻的学校。由于学生人数不多,即便是小小的建筑物也很够用。留子是这群孩子里面年纪最大的。村长和几个有教学经验的老人家轮流教孩子读写及算术,他们连在这里都对留子特别好,其他孩子有时候会被敲头、打屁股,唯有留子一人不会受到这样的对待。然而,这样亲切和善的态度反而有种见外的感觉,让留子认为因为自己是外人才受到特殊的对待,这种时候她就会有几分落寞。
「姐姐,教我丢沙包。」
「哇,美代,你的沙包好漂亮哦。」
美代带了两个看起来是妈妈做给她的沙包。这个小女孩比留子小五岁,今年才五岁。她留着西瓜皮短发,两颊红通通,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宛如橡果,可爱极了。打从留子第一天来到龙墓村,美代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黏着她。这个活泼的小女孩成天都在留子身边跑来跑去。
「来,借我试试看。」
留子接过沙包之后,用单手开始抛掷。
「哇!好厉害!」
美代的一双大眼睛紧盯着空中的沙包。
「我也要玩!」
她从留子手中拿回沙包,技术却不怎么高明,一丢出去就掉在地上。
「不可以同时把两个沙包都丢出去唷,先抛一个等到在最高点时再抛另一个。」
留子捡起地上的沙包,示范一次。美代一脸认真盯着轮流画出抛物线的两个沙包,不过这对五岁的孩子来说或许还是难了点。
「怎么样?稍微适应这个村子了吗?」
留子跟美代玩了将近一小时后,突然有个皮肤白皙的男孩开口问道。他叫做花冈健一,跟留子同年,不过留子比他早出生两个月左右。健一随身都带着剑球(注8),而且很会玩,留子看过他在其他孩子面前表演过好几次。只见他甩着红色木球在空中反复转动几次,球最后稳稳落在剑头上,很有两下子。
留子虽然跟他同年,却因为特别意识到对方是异性而没有主动跟他交谈。面对其他年纪比自己小的孩子,即便是男生也觉得像弟弟一样,能够毫无顾忌地接触,因此留子会一起玩的全是像美代这样年纪比较小的孩子。可能健一的心态也跟留子一样,毕竟两人差不多都快进入青春期了。不过,他似乎一直在找寻机会跟留子交谈。
「啊,嗯!来到这个村子很开心,大家都对我很好。」
「是吗?那就好。大家都有点担心,不知道你从东京那种大都市来到这个什么都没有的小村子,会不会觉得很无聊。」
他说话的同时还不停玩着剑球,反复用木皿接着球。
「没这回事。这里跟东京很不一样,到处绿油油的,空气清新,饭也特别好吃。还有森林、小河,很多地方可以玩呢。还看得到小虫子跟动物。」
留子把她喜欢这个村子的地方一一列出来。比起残破的东京,在村里的生活舒服多了。东京饱受绝望与疲惫的蹂躏,不少人失去了心爱的家人、朋友或情人,加上联军即将攻击日本本土的耳语甚嚣尘上,整个城市弥漫着一股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大家似乎都为了拼命活下去而失去自我,没有余力去怜惜留子这些孩子,所以她几乎快想不起来,之前有大人这样亲切对待自己是什么时候的事。离开父母身边固然有些寂寞,但她开始觉得一直留在这个村子里也没什么不好。
留子看看美代,她正认真练习丢沙包,但仍旧每丢一次就掉在地上一次,完全看不出任何进步,不过她还是一个劲地练着。留子跟健一看着她这副模样,露出苦笑。
「健一是独生子吗?」
「嗯,是啊。不过好像很少人会叫我「健一」耶,好难为情。」
健一说着,边搔搔自己的五分头。单眼皮加上直挺挺的鼻子,脸部皮肤白皙,线条纤细,但还是很有男子气概。留子看着他的笑容,不由得心跳加速。
「不然村子里其他人都怎么叫你?」
「都叫他『健仔』。」
美代帮健一回答。
「你专心练习丢沙包啦。」
健一摸摸她的头,把她的头发拨乱。美代把腮帮子鼓得像气球一样,两人就像感情很好的兄妹。不一会儿,美代又埋头练习抛接沙包。
留子跟健一在神社广场上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树根上坐下来,留子欣赏着健一玩剑球的精湛技术。剑球一上一下抛接的节奏就像呼吸一样,留子即便会抛沙包也没办法达到这样的境界。
「东京的人都会这样规规矩矩叫人家名字吗?」
「呃……也不是啦。你不要觉得我装模作样,只是第一次碰面却又有点亲近,让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才好。」
留子耸了耸肩。
「我不觉得你装模作样呀。你高兴怎样叫我都可以,以后我就叫你小留。」
其实留子在东京的朋友也这样叫她,所以她一点也不觉得陌生。她猜以后不论到哪里,大家都会用这个小名叫她吧。
「既然这样,忽然要换个叫法也怪怪的,我一样叫你健一吧。」
「健一啊,好像有点正经,但听起来也不错啦。」
「你长得很清秀,将来可以当演员耶,就像高田稔。我妈妈最喜欢他。」
留子曾看过这位演员出现在妈妈珍藏的电影杂志里。
「我不认识什么叫高田稔的演员,不过我猜他应该跟我一样长得很帅吧。」
「哪有人自己说自己帅的!」
两人说完大笑。才交谈几分钟就好像认识很久,小孩子就是这样。
毕竟是在战争期间,不断有些让人难过的事传来,但留子自从疏散到这个村子之后,变得比较常笑了,尤其这一天更是露出幸福的笑容。留子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被健一吸引。凉风吹过林间,时序来到九月,感觉夏天也将接近尾声。一抬头,浓密的枝叶成了屋顶,只能隐约看到一小部分天空。阳光穿过枝叶缝隙,洒落在地上形成点点光影。
「欸,我去把沙包藏起来!」
美代突然对两人说。
「你要藏在哪里啊?」
「嘿嘿,我有个秘密基地。」
美代得意洋洋地说。
「美代,跟哥哥说你的秘密基地在哪里。」
「秘密怎么可以说!」
「什么嘛,你这个小气鬼。」
健一故意鼓起腮帮子。
「健仔要娶我当新娘的话我就告诉你。」
「这个交换条件太超过了吧。」
留子听了也忍不住笑出声。虽然只有五岁,但女孩子毕竟是女孩子,留子自己也是个女生。想到这里,她有那么一瞬间,虽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但她的确有点嫉妒美代。美代对着两人吐舌头扮鬼脸之后就朝神社外头跑了出去。她的秘密基地可能就在林子里吧。五岁小孩的行动范围有限,一定就在附近。
这时,留子的手指突然碰到健一的手指。虽然迅速移开了,但两人之间有股尴尬的气氛,彼此的交谈中断了好一会儿。健一大概也很紧张,原先玩得很流畅的剑球似乎开始出现失误,没能顺利把球接到木皿上。最后他受不了就把剑球收进口袋里。
「欸,我问你哦,村子里的人为什么都对我这么好啊?」
留子再也耐不住沉默便先开口。健一似乎也因此松了一口气。
「一定是因为你很可爱呀,像高桥爷爷一看到你就说『好像娃娃哦』,可是……」
健一的脸色稍微暗了下来。
「可是什么?」
「老实说,村民对你的态度让我也吓了一跳。他们都不是坏人,可是平常没那么和蔼可亲啊。譬如大家明显看不起茶茶哥,以往也不太接受外来的人,尤其对来自大都市的人更是冷淡。」
「这样啊……」
无论有什么内情,接受了别人的好意跟亲切就该打从心里感谢对方,留子对包括亲戚在内的村民都抱着这样的心情。
「我猜一定是你长得特别漂亮的关系啦。」
「才没有。」
「你有喜欢的人吗?」
健一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怎、怎么可能有嘛!」
「说、说得也是哦。我们还是小孩子嘛。」
一张脸涨得通红的健一突然站起身,拍拍沾到泥土的屁股。他身上的衣服到处都是补钉,粗陋得很。留子对于只有自己穿漂亮衣服感到有些歉疚。
「该回去了。」
「嗯。」
留子跟健一并肩走在短短的参拜道上。光是走在他身边都可以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这是留子前所未有的感受。步道两旁以不规则的间距摆放着龙形石像,高度大概只到孩子的膝盖左右。仔细一看,除了参拜道两侧,庭院里也散布着好几尊石像。可能因为年代久远,石像的五官、胡须、獠牙等轮廓已经磨损而变得模糊,上面还长满青苔。
「这里供奉的是龙吧?」
「是啊。我爷爷说,是这个村子从以前流传下来的特殊信仰。」
健一的妈妈跟奶奶都因病过世,爸爸又被征召上战场,现在家里只有他跟爷爷两个人。
「什么样的信仰啊?」
「我们相信山里住着神龙,如果不爱护大自然袍就会生气。神龙一生气,天地就会出现异象,是很严重的事。」
「好恐怖哦。正殿里放的那把长剪刀也跟神龙有关吗?」
留子他们平常把神社的正殿拿来当教室用。正殿角落有一个玻璃柜,里头放着一把看起来沉甸甸的长剪刀,似乎是很神圣的物品,玻璃柜周围还用祭典用的麻绳缠绕着。剪刀的刀刃跟刀柄磨得很亮,甚至还能拿来当镜子。金属握柄跟指孔上都刻有看似曼陀罗花的复杂花纹。大人严厉提醒孩子,千万不能靠近剪刀。
「绝对不可以乱碰哦。那把剪刀是神龙用来修剪胡须的,叫做龙须剪。村长说那还是静冈县的重要文化财。」
「修剪胡须?」
「对呀。神龙的胡须也会变长,要用那把剪刀修剪,就跟剪头发差不多。」
健一用手指摆出剪刀修剪的动作。话虽如此,就连小学五年级的留子也知道世界上并没有龙。这只是一项祭祀用具吧。
「虽然惹神龙生气会很可怕,但如果好好保护大自然、祭祀神龙的话,袍就会实现你的愿望哦。」
健一的语气中充满热忱。虔诚的村民对于神龙都热切景仰。对靠山维生的他们来说,会认为山中有神龙也是很正常的事。崇拜神龙、侍奉神龙,这就是他们对山林表达感谢的方式。就跟东京土生土长的留子会在饭前合掌是相同的道理。留子想像神龙用那把剪刀修剪胡须的模样,忍不住觉得好可爱。
「之前军队来征收铁制品,东五伯伯拼死也要守住那把剪刀。」
东五伯伯就是龙墓村的村长。
「连这么神圣的东西都想拿走……这场战争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留子想起那把连握柄都是金属材质的剪刀,叹了口气。
听说这座神社是健一的祖先为了平息神龙的怒气而打造的,至今仍由村民打扫、维护。神社的建筑虽然老旧,但地板、柱子都擦得干干净净,参拜道上连小石头跟灰尘都看不到,四周的树木也修剪得很整齐。
另外,正殿里收放龙须剪的玻璃柜旁边还有个书架,架上有好几本记载龙墓村历史的古书,甚至还有江户时代(注9)写成的。听说偶尔会有一些研究乡土史的学者来到这里。留子也看过书的内容,几乎都跟神龙有关。
「只要爱惜大自然就能让大家愿望成真吗?好棒哦。那你想跟神龙许什么愿呢?」
留子期待他的回答是让两个人的感情更好。不过,留子跟健一都还只是小学生。
「我希望神龙能发威,把敌军击溃,这样子我爸爸就能回家了。」
健一伸出握得紧紧的拳头。留子曾听大人说战况一天比一天吃紧,虽然爸妈从没说出口,但她也看得出他们已经做好日本终会战败的心理准备。万一真的输了,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留子无法想像。
「这、这样啊……不过,战争结束之后,我也得回东京了。」
想到这里,心情就有点复杂。留子当然想回到爸妈身边,但这一来可能不会再来到这个地方,毕竟这里离东京很远。或许战争一结束她就再也见不到健一了。
「对哦。说得也是。」
健一低下头,像是要掩饰自己的表情。但留子还是看到他脸上一瞬间闪现的落寞,因而暗自窃喜着。
从那天起,每天在神社上完课之后,留子都跟健一在一起。明明前一天还很在意对方而刻意保持距离,现在两人却形影不离,一边照顾其他年幼的孩子。下课后到回家的这段时间,对留子来说再幸福不过了。认识了健一之后,弥补了她心中因为见不到父母而感到的落寞。
有一天,留子一如往常跟其他孩子在玩时,一手拿着剑球的健一走过来。
「你明天要去找龙女巫大人吧?」
「是啊。」
留子点点头。亲戚伯伯跟伯母已经告诉过她,要她去找龙女巫大人祈福。虽然留子只是暂住在这里,还是要有个仪式来征求在这山林里生活的许可才行。这个村子里遇到像结婚、生子等人生中重要的时刻时,都要举行仪式。话说回来,只是请龙女巫大人祈个福,听说一下子就结束了。
「我陪你去吧。」
「真的吗?有你一起我就不怕了。」
原本明天是伯母要陪同一起去,但如果健一肯同行,就不用麻烦伯母了。最近为了准备祭祀神龙,大人忙得不可开交。有健一陪同的话,伯母应该也会觉得轻松一点吧。
「你太夸张啦,没什么好怕的。不过龙女巫大人是有点怪,第一次见面可能会吓一跳吧。」
「你不要吓我啊。」
天空已经被夕阳染红。进入十月之后,天色也暗得早了些。
※
「离开父母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子里生活,一定很孤单吧?」
菖蒲露出怯弱的表情问留子奶奶。
「孤单是一定的,只是当时的环境哪顾得了这些呢。还好健一一直陪着我,下课之后到回家前的这段时间,是我觉得最幸福的时候。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战争干脆永远持续下去好了。」
留子奶奶稍微低下头,两颊又染上淡淡的粉红色。
「这是留子奶奶的初恋吧?脸颊红红的好可爱唷!」
诗穗偷看着留子奶奶的脸说道。这下子留子奶奶为了掩饰表情把头压得更低了。
「这、这……别消遣我老人家。这的确是我的初恋,童年时的初恋。你也有喜欢的人吧,十岁也已经是个大女生喽。」
大女生这几个字听起来带点真实感。
「呃,我?我吗?我有没有初恋的对象呢?」
诗穗想了想。要说初恋的话,就是岚组的神田吧,但诗穗又没亲眼见过他,讲起来太不真实了,说到底他终究是个遥不可及的偶像。如果拿偶像来当初恋对象,全日本的女孩子(应该)都会以岚组的成员为对象吧,以统计学来说似乎不太对。既然这样,身边的人呢?那就是馆同学喽。到惠比寿公园应该能看到他在照顾名叫小舞的吉娃娃。不过,知道他有喜欢的人之后,诗穗就刻意跟他保持距离。算起来诗穗已经经历过初恋跟第一次失恋了。
「不过,让这么多人受苦受难的战争居然撮合了阿嬷跟健一,这还真讽刺呢。而且这场战争一结束,你们俩又要分开了。」
菖蒲难过地说着。
「战争也不全都是带来破坏,不少新事物也在战争中产生哦,例如很多科技的进步跟发展都是拜战争之赐,还有人跟人之间的情感,连爱情也一样因为战争而更加深厚。不过再怎么说,引发战争绝对不是好事,你们这些年轻人绝对不能再让世界发生这样的悲剧,这一点千万别忘记。」
留子奶奶抬起头,看着众人说道。她的表情与其说是严肃,更像发自内心的恳求。诗穗等人用力、认真地点点头。无论有什么样的背景因素,都不能接受一个人类自相残杀的世界。
「那我继续说下去喽。刚才讲到健一要陪我去见龙女巫大人吧。」
留子奶奶眯起眼睛望着天花板,继续说道。
※
留子跟着健一爬上山坡,一路上得拨开杂草树枝,走在不成路的小径上。留子拿起伯母为她准备的水壶,喝了一口水。冷水流过干涸的喉咙,顿时感觉好舒畅。她听到身旁有阵阵水流的声音,那是天龙川。这么说来,这条河的名字里也有个「龙」字,应该也跟神龙有关系吧。先前问过村子里超过百岁的长老,对方说不清楚。如果连长老都不知道的话,大概也没人知道了。
留子说了健一要陪她一起去,伯母立刻露出放心的表情,看来她果然为了祭典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最后就让留子跟健一两人自己去见龙女巫大人。
「欸,龙女巫大人真的在这种地方吗?」
「就在再往前一点的小洞穴里面。」
「洞穴!?」
留子皱起眉头。她最怕到阴暗狭小的地方了,不过这么一来就有借口紧贴着健一,倒也不算坏事。
两人在路上捡了长树枝充当拐杖继续往前走。
「龙女巫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就是女巫嘛。只有龙女巫大人能跟神龙沟通,神龙会透过龙女巫大人来传达它的意思。」
水流的声音又近了些。轰隆轰隆强而有力的洪流声震动着身体,从树林的缝隙间能看到河岸上的大石头,还看到有个人!只见那人裸着上半身站在河里,河水深度及腰,那人手上好像拿着网子在捕鱼吧。
「真是的,是茶茶哥啦。」
健一不耐烦地咋了下舌,走下低矮斜坡到河岸上。留子也跟在后面。河岸上有好多大石头,铺得满满的。深绿色的水面扬起水花,水流湍急。河里到处露出大岩石,激流猛力拍打着岩石。如果一不小心被卷入水流中,一定会马上撞上大石头,难怪伯母会说千万别靠近。
「茶茶哥!」
听到健一的呼喊,茶太郎转过头来。他还是一如往常,露出悠哉的笑容。
「嘿,健仔!」
他开心地举起拿着鱼网的手,朝两人挥了挥。
「你还悠哉悠哉叫什么健仔,大人不是说过不准一个人跑进河里吗?」
「没事啦,水又不急。重点是我抓到好多鱼哦,这都是神龙的恩赐,我分一点给你们俩。」
「谁跟你说这个啊!总之不可以一个人跑进河里啦!万一溺水了连神龙也救不了你!」
留子看到身边的健一扯着嗓门,努力不让激流声压过自己的声音,忍不住笑了。茶太郎的年纪明明比他们大上一轮,已经是个大人了,但反倒健一才像大哥哥。茶太郎虽然一脸难堪,却也乖乖上岸。
「别跟村子里的人说哦。」
他边说边对着健一和留子合掌拜托。装鱼的篓子里还有活跳跳的鲜鱼。
「好啦。那你自己回家小心哦。」
留子二人留下准备收拾离开的茶太郎,继续往茂密的林子里走去。
「你好像个很可靠的大哥哥耶,具有架式。」
「没、没有啦。因为天龙川真的很危险,其他村子或小镇每年都有人在这里溺死。我们村里的人都知道很危险,所以不会靠近,唯独茶茶哥就是要有人盯着才行。」
留子看着一脸腼腆解释着的健一,不由得心头一紧。他的责任感比其他人都来得强,其实他也不过跟留子同年,却努力守护这个村子。表面上看起来跟留子一样只是个孩子,内心却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而且是个可靠、令人放心的男人。就算被河水吞没,留子相信只要有他在身边也一定能得救。只是跟他并肩走在一起,就感觉到有股强大的力量。留子甚至心想,自己能认识他,难道是神龙的安排吗?如果是的话,她要诚心诚意感谢神龙。
拨开两旁林子又往前走了一小段,两人来到一片岩壁前。岩壁上开了一个阴暗的小洞,大小大概只能让一个人勉强通过。岩壁四周被树林环绕,照不进阳光,所以显得很阴暗。远处传来鸟鸣声。
「该不会就是这里吧?」
「对呀。」
健一点起油灯答道。
「龙女巫大人。」
他轻轻拿起油灯照了一下洞穴里头。在一片漆黑中看不清楚,但洞穴似乎没有很深,往内几公尺的地方隐隐约约有个人影。
「进来吧。」
里头响起一个老婆婆沙哑的声音。留子紧张地抓着健一的手臂,提着油灯的健一在前面领着她往洞穴里走。洞穴内部就像个天花板很低的小房间,有股压迫感。空气中带有一股潮湿闷热的霉味,混着泥土的臭味。这时还能听见外头传来的河流及鸟鸣声。健一把油灯放在地上后,就能看到洞穴里的样子了。
土墙边放了祭祀用具,前方坐了个老婆婆。她身穿白色短衣搭配红色裙裤,是典型女巫的装扮。一头乱发全是白的,凹陷的两颊加上闪烁的双眼与其说是神秘,更让人感到害怕。龙女巫大人把脸凑近,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留子。只见她的口红直画到耳下,看起来好像一张大大裂开的嘴。留子憋着渐渐急促的呼吸,强忍着老婆婆身上宛如沼气一般的老人臭味。
「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声音沉重又沙哑,像在念咒一样。
「我叫古屋留子。」
又下年几岁?」
「十岁。」
留子振作精神,清楚回答。这个老婆婆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留子差点就要昏倒了。
「你为什么会来到龙墓村?」
「因为配合儿童疏散。」
接下来龙女巫大人又问了好几个问题,主要都是跟留子的家庭背景和出身有关,她也都能简单回答。
「留子啊,欢迎你从远方来。神龙也非常欢迎你,你在这里有缺什么吗?」
「没、没有,村子里的人都对我很好。」
这个老婆婆也跟其他村民一样,对留子十分和善,而且客气到让人有些害怕。留子还宁愿老婆婆对她像对其他孩子一样,现在这般无微不至的照顾令她很不自在,但一想到对方是诚心诚意的,这些话自然说不出口。
「这样啊,这样啊,那就好。你也别忘了要感谢山林的恩赐啊。」
「好的。」
留子用力点点头,龙女巫大人看了露出笑容。看着她从嘴边直画到耳际的口红,加上牙齿掉落后留下的黑洞,感觉有点恶心。
「龙……也……气……」
留子跟健一走出洞穴时,听见龙女巫大人喃喃自语,却没听懂她在讲什么。
※
距离祭祀神龙的祭典只剩三天。
这是每年到了这个时期都会举办的祭典。听说只有这段期间龙女巫大人才会来到村子里,在村民的面前祈福,并且向他们转达神龙的话。
作为祭典会场的神社广场上摆放着各式祭祀用具,树木上还特别系上祭神时用的注连绳(注10)。由于是神圣庄严的场所,大人还特别叮咛孩子在祭典结束前都不能进入广场。
「哇!好漂亮哦!」
留子看到健一怀中的盒子,睁大了眼。盒子好像是舶来品,盖子表面颜色鲜艳,做工很细致,是一个铝制的盒子。深度大概能放一本书,长宽就跟稿纸差不多。盖子上有个钥匙孔。就跟盒子的比例来说,钥匙还真大,钥匙握柄上还雕有藤蔓之类的装饰。
「这是我去年过世的奶奶留下来的遗物。」
健一轻轻擦去上盖表面的灰尘说道。他似乎很宝贝这个盒子。
「这是你的宝盒吧?」
「对呀。不如我们把这个当做时空胶囊吧。」
「时空胶囊?」
留子从来没听过这个名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健一说他是在书上看到的。
「嗯,就是写一封信给未来的自己,放到盒子里然后埋起来,长大之后再挖出来看。」
「哇,听起来很棒耶。长大之后的我会怎么看现在的我呢?」
「你不觉得很好玩吗?我们一定会很怀念这段时光的。」
「好啊,来写吧!可是不用念出自己写的信吧。」
「嗯。那就等祭典告一段落后一起把信埋起来吧,在那之前可以先把信写好。」
「好期待哦。」
当下留子就决定好要写什么了。
(给长大之后的自己:健一在你身边吗?)
这样的内容绝对不能让健一看到。
「怎么啦?你的脸很红耶。」
「哪、哪有!」
留子赶紧别过头,用双手捧着脸颊。一张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好烫。
※
事情就发生在那一天。
有个小孩子跑来健一跟留子身边。这天广场不能用,所以留子跟几个孩子在参拜道上玩弹珠。健一一边玩剑球,一边看着他们。
「不好啦!神龙的剪刀不见了!」
「你是说龙须剪!?」
健一停下正在玩剑球的手,倏地抬起头,表情十分严肃。他赶紧带着那群孩子回到神社正殿,原先收放剪刀的玻璃柜这时空空如也,而且并没有上锁。照理说没有村民胆敢乱动龙须剪才对。
「是谁?是谁偷的?」
健一扯着嗓门问孩子们,却没有人作声。每个人都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被健一的怒吼声吓着。
「总之一定不是小留。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时,剪刀还在柜子里对吧?」
留子点点头。离开这里时她的确看到剪刀还在柜子里。她跟健一走出正殿之后两人一直形影不离,在这场风波之前都没回到这里过。换句话说,留子也能证明健一的清白。
「不过,窃贼未必是这些孩子呀。」
下课后大家都离开了,正殿里空无一人,留子也没办法掌握每个孩子的一举一动。她跟健一还有几个孩子在参拜道上玩弹珠,这段时间孩子们跑来跑去。而且,有几个孩子下课后就回家,说不定是他们偷的,但这也无法断定。也可能是村民偷偷摸进来,或者不是村民而是其他人干的好事。毕竟正殿距离比较远,谁都有可能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溜进去。
他们立刻去向村长报告这件事。
「这下糟糕了!」
村长还是那张看起来像在苦笑的脸,赶紧飞奔到神社正殿。他的外表看来很寒酸,感觉不太靠得住。
「三天后就是祭典了,要是不赶快把剪刀找出来,神龙可是会生气的呀。」
村长搓着手臂,一副打从心底害怕会触怒神明的模样。
「北三村长,不好啦!」
急急忙忙跑来的是宫本家的儿子达之助。他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因为在战场上失去右手才回到村子里。一些儿子在战场上丧命的村民都在背后说他没出息。留子直到最近才知道,村民对她虽然和善,但暗地里有一股黑暗的恶意与憎恨盘旋着。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开始感受到那股气氛。不管住在都市或乡下,最基本的人性都不会改变,似乎文明或大自然交织的不同景色未必会改变人性的根本。
「怎么啦?达之助。」
「糟了,有人要来拿走剪刀呀。」
「真的假的!?」
就在村长惊慌失措时,有两名男子走了过来。
「我们知道那把剪刀上隐藏着神龙的威力,现在国家正需要这股力量的帮助。」
男子表情严肃,逼近村长。
「龙须剪是村民的心灵寄托,请两位网开一面。」
「你说什么!」
「不、不是啦,我的意思是……」
村长颤抖着他那张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脸,显得畏畏缩缩。
「龙须剪被偷走了。」
在这个紧要关头,健一走上前对两人说。
「什么!」
两人目露凶光,瞪着身高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健一。
「你要是说谎可不会放过你。
「我才没说谎。」
他直视着两人,眼中没有一丝畏惧。
「先带我们进去看看。」
健一领着两人到正殿。玻璃柜里果然空无一物,柜子周围绕着麻绳,旁边的书架上有一排乡土史的旧书,两名男子对书籍毫不在意。
「藏起来也没用唷。」
「不是藏起来,是真的被偷走了。」
两名男子直盯着健一的眼睛瞧,最后似乎真的相信他了,两人点了点头把手搭在健一的肩膀上。
「小弟弟,一找到就尽快跟我们联络。国家现在需要那把剪刀,带有神龙威力的龙须剪所制成的武器能刮起神风。」
「好的。」
健一对男子立正敬礼,两人看似满意地离开。
「谢谢你啊,健仔。多亏有你。」
村长用力摸摸健一的头,他有些难为情地笑说:「别这样啦。」
然而,之后即使动员全村的村民寻找,还是没有龙须剪的下落。大家都很着急,因为祭典上需要用到龙须剪。如果在祭典开始之前还没找到,龙女巫大人跟神龙都会生气。
两天后,到了祭典的前一天,发生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
「等一下!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听了好紧张哦。」
诗穗把桌上的饮料一口气喝光。她刚才听留子奶奶说故事听得出神,没发现喉咙干了。
「恶灵!这是龙墓村的恶灵!
突然有个人从诗穗的背后扑上来。
「欸,喂!米奇米奇!干嘛突然这样吓人啦!」
诗穗推开双手垂放在胸前扮鬼的米奇米奇。这种事真不能开玩笑。诗穗按着胸口,心脏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米奇米奇,你是小学生吗?」
雾村老大一脸不耐烦。
「哎呀,抱歉抱歉,我最怕听鬼故事时那种紧张的感觉,所以忍不住就想搞笑来改变一下气氛啦。」
「你也帮帮忙,害我差点连心跳都停了。我很怕这种事啦。」
诗穗狠狠捏了一下米奇米奇的手背。
留子奶奶看着这景象,表情和缓了一些。好不容易等到她要讲毛骨悚然的故事,诗穗却中途打断她,感觉有点过意不去。
「不过,阿嬷,军队为什么连剪刀都要拿走啊?」
菖蒲问正在喝口茶润润嘴的留子奶奶。
「战争到了后期物资严重缺乏,为了打造零式战机(注11)、炮弹,需要大量的金属,在东京的时候也有军队拿走附近寺庙的钟。当时人们为了战争贡献物资、人力,把自己的身心都献给国家了,每个人都不希望接受战败的结果。」
「不过,究竟是谁把剪刀偷走的呢?」
「待会就知道了。你静静听我说就是。」
这句话虽然是对菖蒲说的,但先前不小心打断留子奶奶的诗穗却觉得过意不去,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留子奶奶静静微笑,接着又娓娓道来。
※
时间刚过中午。
龙墓村里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氛。
达之助带着派驻在附近小镇的员警过来,之后村长、达之助跟员警一起进入森林深处,好像要前往哪里。
看着三人的一群大人脸上写满了绝望,收留留子的那对夫妇也一脸苍白。后来留子才从健一口中听到那件可怕的事情。
「听说龙女巫大人被杀了。」
健一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说。他也是在这个村子出生长大,深受神龙恩泽,这个消息看来给他很大打击。只见他脸色惨白,双眼布满血丝,眼神也因为震惊而游移不定。
「被杀了!?」
在这个就连战争似乎也事不关己的悠闲乡间,竟然会发生凶杀案,令留子一时之间还搞不清状况。
「今天早上达之助大哥到洞穴里去探望龙女巫大人,没想到她已经死在里头了。」
「但怎么知道她是被杀死的呢?」
「因为她背后好像有一道刀伤,据说就是致命伤。」
那位看来诡异的老婆婆一身女巫的装束染上鲜血,整个人倒在地上。留子光是想像那个画面都觉得背脊一阵凉。
没多久,神社广场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北三村长向众人报告状况。留子躲在树后面偷听他们的谈话,村长报告的内容跟刚才健一说的一样。
「咦?茶太郎那小子呢?」
村长望着聚集的人群问道。确实在这群村民里没见到茶太郎的踪影,仔细想想,从早上就没看到他。平常到了这个时间,他至少也会来这处孩子的游乐场露个脸才对。一群大人也都表示从早就不见他的人影。没多久连孩子们都被叫了过去。
「有人看到茶太郎吗?」
所有人听到村长的问题都摇摇头。
「还有龙须剪,到底是谁偷走的?到了这个时候没人会生气,偷走的人老实承认吧。」
孩子们陷入沉默。大人之所以不生气,是因为有人把剪刀藏起来才躲过被征收的命运,但之后还是没找到剪刀。
「美代,你看着我的眼睛!」
村长厉声对怯懦的美代说。美代只是盯着地上,不肯抬起头。
「美代!你说实话!」
在村长的大吼之下,美代立刻抬起头。
「不是我啦!偷剪刀的人是茶茶哥!我亲眼看到的!」
她眼中含着泪喊冤。众人顿时议论纷纷,留子也吓了一跳。她转过头看看健一,只见他一脸严肃看着美代。
「你真的看到了?」
村长赶紧收起严肃的表情,柔声问美代,她却哭着猛摇头。
「你为什么一直没说呢?」
「因为茶茶哥说要是我告诉大人就要打我屁股。」
听了美代的话,村长的眼神变得严峻。不只他这样,其他的大人也一样。
「北三村长,龙女巫大人是被人从背后用刀子刺死的,听说伤口很深,应该是刀刃很长的凶器。我们村子里没人有这种刀子吧,硬要说的话就只有龙须剪了。」
第一个发现死者的达之助说道,村长听了眯起双眼。换句话说,凶手便是用龙须剪杀死龙女巫大人。留子想起那把锐利得发出光芒、看起来沉甸甸的长刀,被那把刀刺中可不是好玩的,光是想像那个画面就觉得快晕倒。
「再说,从伤口的位置来看,大概在龙女巫大人的腰部一带,也就是说凶手的身材应该很矮小。不过,没什么力气的小孩又不可能刺得那么深,所以身材像小孩却已是成年人的茶太郎正符合这样的特征。」
达之助说完,一群大人更是议论四起,而且大伙儿的表情多了一些愤怒。除了神龙之外,唯一能和袍直接沟通的龙女巫大人也是村民的心灵寄托,这个村子仰赖的就是自古以来代代传承的宗教信仰。留子看着他们的生活也能了解,对他们来说这是不得侵犯的领域。
「大家要把茶太郎这混蛋揪出来!」
达之助单手握拳,举起手喊道。
一瞬间,村民的表情骤变,眼神变得好凶狠,就像饿到失心疯的猎人。先前的亲切友善全都消失无踪,换上的一张张脸孔在眼神、嘴角及脸颊的皱纹上都清楚涌现黑暗的情绪。留子好想马上离开这个村子回东京。
「大家等一下!」
健一突然挺身冲到一群大人前面。
「茶茶哥不可能是凶手啦,他这个人怕刀子怕得要死,没道理把龙须剪那种锐利的剪刀拿走的。」
的确,茶太郎连靠近收放龙须剪的玻璃柜都不肯,就是因为害怕刀锋锐利的长剪刀。
「那会是谁干的呢?要到龙女巫大人的洞穴一定得经过村子,如果是外人绝对会有人看到,再说也只有村民知道龙女巫大人的洞穴在哪里呀。」
达之助的语气中带着自信与肯定,其他的大人也跟着猛点头。的确,要前往那个洞穴得先穿过一片森林以及不像道路的小径。对于没走惯的人来说,应该会迷路吧。这个村子本来就少有其他人进来,实在很难想像是外人行凶。
「可是!」
「别说了,健仔。」
村长制止了想争辩的健一。
「总之,大家先分头把茶太郎找出来,这小子出生之后从来没离开过村子,不可能走远,应该躲在森林里吧。」
就连一脸不可靠的村长,现在的眼神也恐怖到令留子不敢直视。龙女巫大人一死,似乎整个村子就一百八十度变了个样,留子觉得自己好像误入一个完全不同的村子。如果这是一场梦,她希望能马上醒来。
「不需要把他交给警察,就依照龙墓村的规矩,由我们来裁决。」
大人里最年轻的达之助站在前头煽动群众。村长跟其他大人也没有阻止他的打算。
村民组成搜索队,先各自回家做准备。收留留子的伯父伯母来到她身边。
「你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回家吧。」
这对夫妇一样也变了,没有例外。他们看着留子的眼神似乎像在看着一只毫无兴趣的小昆虫,再也窥不到一丝亲切与和善,和先前的态度有着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一群大人把小孩带走,整个广场只剩下健一跟留子。
「怎么办?这下子茶茶哥会被杀掉耶。」
那群大人的眼中透着杀机。所谓「龙墓村的规矩」一定就是这样吧。健一的表情也很严肃。
「现在只能比大家早一步找到茶茶哥了。」
「找到了又能怎样呢?」
「要他逃到村外,而且说服他再也别回来。」
「茶茶哥有办法一个人活下去吗?」
茶太郎没有家人,平常的生活全靠村民支应。正因为这样,大家认为他恩将仇报,才会更恨他吧。
「我不知道,但总比被杀了好吧。」
「也、也对……」
留子立刻跟着健一进到森林里。因为怕被大人发现,也不能大声呼喊茶太郎的名字。
「茶茶哥很胆小,如果他真的是凶手,我猜他也不会离开洞穴太远,应该会在附近躲起来,吓得发抖。」
「小留,茶茶哥绝对不是凶手,你也看得出来他很怕龙须剪吧?」
「对、对耶。对不起我擅自认定他是凶手。」
愈往森林里头走,灌木长得愈密集。四周都被树木、枝叶覆盖,不容易掌握到方向感,不是村民的话真的会迷路,的确不太可能是外人犯的案。但如果不是茶太郎的话又会是谁呢?众人推测凶手就是拿走龙须剪的人,这点应该没错。刀刃又长又锋利的凶器,除了龙须剪之外不作他想。如果其他谁家有类似的刀具,村民想必会指出来。在剪刀不见踪影的那段时间前后,留子都跟健一在一起,他们离开正殿时,剪刀明明还在柜子里。她跟健一出去之后,直到听到剪刀不见的消息之前,两人都没返回正殿过,这一点错不了。换句话说,偷走剪刀的是留子跟健一之外的人。
不过,留子又想,就算是其他孩子偷走剪刀,也不可能杀害龙女巫大人呀。凶手得要这样独自一人穿过小径,走一大段路到洞穴中刺死龙女巫大人,而且据说从伤口状况看起来,行凶时间很可能在深夜,包括美代在内的小孩子不可能有能力做出这种事,村子里的孩子中能办到的只有健一,但健一又没偷剪刀,而且他也没有动机做出这么骇人的行为。女巫一死就等于整个村子也毁了,一心想要守住村子的他没道理做这种事。
留子望着健一纤瘦的背影,想到自己居然找起健一行凶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顿时觉得有些愧疚。
远处传来轰隆轰隆的水流声,来到天龙川附近了。
「欸,龙女巫大人不在了,村子会变成什么样啊?」
「其实村子里的人好像也在讨论龙女巫大人继承人的事,不过在继承之前她就死了,这下子后继无人,就没办法跟神龙沟通。我也不知道村子会变成什么样。」
其实留子并不相信真的有神龙,但她能理解这是村民的心灵寄托。在这个没有任何娱乐、文化的乡下地方,信仰是心灵唯一的依靠,况且很多人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家人、朋友,在这样的状况下,神龙的存在更是意义重大。或许最后会是村民的绝望毁了整个村子。
两人边说边用手拨开灌木往前走,不知不觉轰隆隆的河流声就在不远处。来到这里也就快到洞穴了,留子突然想到,上次就是在河边看到正在抓鱼的茶太郎,他瞒着大人跑来这里好几次。
「他该不会躲在河岸吧……」
「小留,我们去看看。」
健一拉着留子的手转个方向走,两人走下斜坡后立刻看到河岸。蓝绿色的河面,水流依然凶猛,但到处是石头的河岸上不见任何人影。
「健一,你看那边!」
留子指着冒出水流的一块大岩石,激流撞击在岩石上扬起白色水花,不过好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了,虽然视线被水花挡住,看不清楚整体,但隐约可见手和脚。留子忍不住抓紧健一,这时已经顾不得什么难为情或害羞了,只有深深的恐惧。
同时,健一剧烈的心跳也透过身体的接触传了过来。
※
留子跟健二止刻找来大人。
当天就由他们把留子跟健一看到的东西拉到河岸上。
结果是茶太郎的尸体。北三村长说,茶太郎被激流吞没之后头部撞到岩石。留子怕到不敢看,但听说茶太郎的头部好像有类似的伤口。接到通知的派出所员警也立刻赶来。
「杀害龙女巫大人的凶手就是茶太郎。动机不明,但推测可能是一时冲动。他趁村里其他人不注意时从正殿偷出龙须剪当做凶器,不过,行凶之后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铸下大错,所以投河自杀。」
这是大人们的解释。因为正值战争期间,一片混乱的状况下根本没能好好调查,警方也跟村民做出相同结论,草草结案,不容健一他们再提出任何反驳。再说,就算想反驳也找不到真凶。虽然没有证据证明茶太郎的犯行,但想要假设有其他凶手时也一样,毕竟没有目击者,更重要的是被视为凶器的龙须剪始终不见踪影。村民跟警方提出的说法的确听起来最合理,凶器也已经被茶太郎丢进急流中被水冲走了。剪刀随着河水流走,沉进宽广的河底,或许有一天会被找到,但不知道是几个月甚至是几年之后的事。
没有女巫,祭典遂宣告取消。没有女巫的继承人,村民无法再向神龙寄托心事。龙须剪也找不到,况且就算找到一样没有能使用的女巫。
在这件事之后,整个龙墓村变了个样,最明显的是对待留子的态度。先前那么亲切的村民全像换了个人似地,变得非常冷淡,就连收留她的那对夫妇也一样。虽然不至于受到虐待,但留子完全被当成一个碍手碍脚的人,就连她的饮食跟衣物,从那天起也突然变得粗糙。亲戚不但要求她帮忙家务跟工作,还不停使唤她。无论留子多疲累、多辛苦,也不见他们有一丝体贴。
失去与神龙沟通的管道,村民因而陷入绝望,留子心里这么想,因此默默忍受着所受到的冷淡待遇。事实上,她也唯有忍耐一途,因为她只有这个容身之处,没有其他地方可去。这里距离爸妈所在的东京也不是用走的就能到,在抵达之前会先累倒吧。
留子虽然不倚靠神龙,但她也有心灵寄托,就是健一。因为有他,才让留子有力量度过辛苦的每一天,但就连健一也因为那件事完全丧失了雄心壮志,他愈来愈常把自己关在家里,很少出现在留子面前。果然在他的心目中,神龙的地位是如此重要。
有一天,健一一如往常坐在神社广场那棵大树的盘根上,呆呆地望着从树枝缝隙透出的蓝天,一边玩着剑球。
「健一,你还好吗?气色很差耶,这阵子也很少看到你。」
「嗯,没事啦。」
健一嘴上虽然这么说,表情却显得心不在焉。他冷冷的眼神似乎对整个村子、其他孩子还有留子都失去兴趣,这让留子很难过甚至觉得好痛苦。
「对了,那个盒子呢?」
「哪个盒子?」
「就是你说你奶奶留下来的遗物啊,那个漂亮的盒子,我们要拿来当时空胶囊的。」
健一一脸意兴阑珊,叹了口气。他手上的剑球也动得不太顺畅,从刚才就不断从木皿上掉落。健一似乎连他原本最喜欢的剑球也无心把玩了,只凭着一股惯性有一搭没一搭玩着。
「哦,那个啊,我丢掉了。」
「什么?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埋起来的吗?」
「抱歉啊,我后来觉得搞什么时空胶囊实在太蠢了。」
健一爱理不理地回答。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留子都快哭了,感觉健一离自己好远好远。原本打算放进时空胶囊的那封信还在留子的口袋里,上次说好之后她马上就写了,那封信就等于是写给健一的情书。
「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不过,就算埋了我之后也没办法打开那个盒子。」
「为什么?」
留子一问,他顿时收起先前像是自暴自弃的笑容,同时也停下手里的剑球。
「我爸爸自愿加入特攻队,今天早上他背来最后的消息。」
「什么!?」
留子也听过特攻队的事,自愿加入就等于要为国捐躯,留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健一脸上看不出对于父亲即将赴死的悲伤或哀愁,他反倒说出意想不到的话。
「我也要跟随我爸爸的脚步,一起搭上零式战机。」
留子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她觉得自己全身血液逆流,就快昏倒了,但一想到昏倒之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健一,只好勉强忍住。
「我猜日本可能会战败,这么一来根本就不该用什么时空胶囊再回顾过去了。你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只要看向未来就好,让日本重新站起来。」
「我不要啊啊啊啊!」
留子苦苦哀求着健一,不停哭喊想要挽留他。她完全不记得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只知道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隔天,留子就没见到健一的人影了。接下来隔了一天又一天,健一都没出现。他离开村子,大概像他告诉留子的,到了父亲的身边。村民似乎没人发现他已经不在了,而众人持续冷淡对待留子。为了活下去,她只能像个奴仆一样为他们做牛做马。
终于,战争结束,留子回到成了一片废墟的东京。爸爸早在不知什么时候就已战死,回到家人身边的日子依旧过得很辛苦。后来妈妈再婚,留子也改姓,而且搬到冈山,全家人为了撑过战后那段混乱期而精疲力竭。战争虽然结束,但也只是把敌人换成整个社会罢了,讽刺的是,他们都在战争中培养了耐力与坚强。
将近十年过去,有一天留子在报纸上看到龙墓村废村的报导。她翻到「石原惯太郎获颁芥川奖(注12)」报导的那一版,看到同一版的小标题,报导中还刊登了前村长北三东五的话。留子虽然记得这个名字,却想不起他的长相。她不愿意想起那个村子的事,将在那里的诸多回忆全都赶出脑海。
然而,只有一个男孩的面孔、声音,还有留子紧拉着他时感受到的体温及气味,鲜明地留在她的脑海里。她曾经努力想忘记,却只有这段记忆怎么也挥之不去。她不知道那个男孩后来的遭遇,是跟加入特攻队的父亲一起为国捐驱了吗?还是活了下来?虽然很好奇,却没有查证的方法,也没那个力气,因为光是生活就已经耗尽心力了。
报导中还登了一张废弃已久的神社照片。看来从那件事之后神社就没人打扫维护了。
「神龙生气了……」
留子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