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 推理罪
黑色匕首录入组
图档/OCR录入:伤蓝
人头恐怖吗?
在鬼屋和恐怖电影中,人头是营造恐怖氛围的道具之一。
即使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银幕上,人们也只会心想“又来这一套”。随着拍摄技术的进步,人头甚至可以做到以假乱真,但仅凭这些并不会让人心生恐惧,充其量只是觉得恶心而已。
男人在床上抽着烟,心里想着。
“不要去胡思乱想”,男人对自己说道。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无所谓,反正时间还很充裕。因为他是一个自由职业者,尽管现在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但是明天又不需要像上班族那样早起。
男人躺在床上,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上面沾满了各种污渍。只是稍微休息一会儿,并没有困意。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夜猫子,通常在夜晚人们入睡后开始工作,他觉得自己是在从事一种体力劳动。
因为他的工作就是挥刀。
“对世俗的人来说,我就是个变态一一”男人自言自语道。
愚民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说到底与我无关,而且我是艺术家。人生苦短,不去抓紧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还能做些什么呢?我应该竭尽全力做好现在能做的、现在必须做的。不要去在意别人的眼光,只做自己喜欢的事。
比如给女人分尸。
男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人头上。
确实,电影中出现的人头也就那么回事。
因为制作者目的很明确,就是让人感到恐怖。而且人们在看到人头的瞬间,会产生一种廉价感,甚至可能还会心生反感,自己怎么能被这种东西吓至リ?人们基本上不会对己知的东西感到恐惧。
但人头本身既不廉价,也不常见。
假设道路上突然出现了一颗人头。
从远处看可能看不出是什么,但当人们战战兢兢地走近一瞧时,才发现那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此时应该怎么办?
是发出惨叫,是目瞪口呆,是退避三舍,还是呕吐不止?不管怎样,当看到这种东西时,能马上做出冷静地判断并采取行动的人肯定是凤毛麟角的。认真地观察脖子处,确认这是一颗真的人头然后迅速报警,这样的人才是例外吧。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被吓得浑身发抖,不,甚至可能连恐惧都感受不到,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极端情况下或许会有人失去理智,笑出声来。
其原因究竟为何?因为人们不清楚路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东西,这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可能发生的。也就是说,这是无法预测的异常情况,所以恐惧来源自未知。但不仅如此,人头本身也应该是恐怖的。
人头为什么恐怖呢?
一颗被砍下的人头,不也就是人的头部吗?虽然表情可能有些扭曲,但这不也还是一张有眼睛、耳朵、鼻子、嘴的熟悉面孔吗?这种东西有什么恐怖的?
确实恐怖。
人们对“局部”感到恐怖。
如果是整体中的某个局部一一头好端端地长在脖子上,人们自然不会感到恐怖。但是,当只有局部存在的时候,也就是只剩下人头的时候,人们便会觉得恐怖。当然,不仅仅是头。手、脚、耳朵、手指,什么都一样,单独出现是恐怖的。如果手指掉落在路边,谁都会被吓一跳吧。
举个身边的例子,那就是头发,一头精心打理的秀发。掉落的头发堵在浴缸的排水口附近,这看起来很恶心。虽然这是自己的头发,且和现在长在头上的没有什么不同,但离开身体的头发还是让人很不舒服。相信很多人都是如此。
也就是说,“局部”令人不快。自古以来,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在设计妖怪或怪物时,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将人体的一部分扩大或独立。
我们就是这样对局部产生厌恶,这是为什么呢?恐怕是因为局部即‘分离’,与死亡有着直接联系。人是一个整体,当局部分离出去时,只能腐烂、消失。被砍下的手、脚,甚至头发,也会成为死亡的个体。它们是具有形体的、肉眼可见的死亡,头当然也不例外。
但是人头又与其他人体部位有决定性的不同。
那就是当人头被分离时,人肯定是死的。如果是手和脚的话,情况则会有所不同,即“死”的程度不同。人头不仅意味着局部的死亡,还意味着整体的死亡。
也就是说,人头意味着整体死亡。
男人停止了思考。
这结论太过理所当然,男人有些呆滞。
如果考虑再三才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就毫无意义了。不如赶快去工作,男人将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关掉了房间的灯。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邻居家的灯光。大概有十米远吧,两户人家的中间只堆了些简单的木栅栏。这所房子相当老旧,估计也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一个女人模样的身影瞬间出现在窗户上,随即又消失了。
邻居不时从窗口向这边张望,我看不清对方的脸,对方也一样吧。
女人年龄不详,她家也没有其他人进出,好像是一个人住。有固定工作,准时出门,准时回家,每天都很晚才睡。
对男人来说,邻里之间的交往毫无意义,他对自己邻居是个什么样的人提不起半点兴趣。倒不如说,男人为了逃避这些东西,才搬到这郊区来。虽然这所房子像鬼屋一样,但男人不在乎。房子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空着,还遭过贼,处处透露着荒芜。男人为了暂时安顿下来,花了不少时间来打理,宽敞的院子里至今仍杂草丛生。
即便如此,对男人的工作却没有半点影响,就算发出很大的声响,也不会被附近的人听到,这点很方便。如果说有危险,那就只有邻居家的女人了,不过在地下室工作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所房子就像是他的藏身之处。
门牌上写着假名,邻里之间也没有什么交集。男人刚搬来这里时,没去四处拜访,也不想去。据他所知,邻居们也从来没有前来拜访过自己。对男人来说,这再好不过了。
迈下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刺鼻的气味越来越浓。
打开地下室的门。
水泥地上躺着一个白色物体。男人走上前,冷眼俯视着,嘴中嘟嚷道。
“这样还不完美。”
他盯着脚边,看了一会儿。
那是一副少女的身体,身上一丝不挂。
胸部已经开始发育,腰部也形成了曲线,但身体整体线条还很生硬。少女梳着一个波波头,睁着大眼睛,面容姣好。嘴唇嘟嘟,有些肉感。
男人又嘟嚷了一声。
“不行啊。”
少女的脖子上有一条细细的黑线。
男人揪住她的头发,把头拎了起来。少女的头部从脖子的细线处被整齐地切了下来。
他盯着人头看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把它丢在身体旁边的地板上。
男人转头看向身体,心想这样仍然不够完美。
他本来打算只将头砍下来,总不能每次都重复相同的步骤吧。但这样又达不到自己对作品的要求,头还算可以一一特别是表情十分到位,但整体上还欠些火候。
“还是得切开吗?”
他缓缓地拿起锯子,将地板上的身体切得四分五裂。
1.我的头飞了起来
女人拿起烟灰缸。
“给我倒杯水。”
服务员美奈下意识地看向桌上的水杯一一水杯空着。刚刚端上来的意式浓咖啡也没喝几口。女人留着一头黝黑的长发,目光一直停留在手中的美术品图鉴上。
“小姐,来杯水。”女人再次重复道。
女人的左手上依旧托着一个玻璃烟灰缸。美奈没有做出回应。
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是拿着水杯,可是这个烟灰缸一一
感觉就像被调戏了一样。如果对方是一个奇怪的男人,要么选择无视,要么笑着敷衍,总之不予理会。但对方是一位优雅的女性,年龄也比美奈大。
美奈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女人。
长发及腰,嘴角戏谑般地微笑,给人留下知性的印象。除了涂着口红以外,几乎没有化妆,那双细长的眸子微微低垂,很有魅力。如果对方是男性的话,可能让人觉得油腻。可真是个美女啊,美奈心想。
但是,她为什么托着一个烟灰缸呢?
恶作剧吗……还是在调戏女服务员?
可她看起来不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女人一脸认真。
痴呆了吗?
不,应该还没到那个年纪。
是想引起别人的注意吗?
如果是这样,其目的是?吸引美奈的注意力后,接下来要做什么呢?还是这个人脑子有点问题?
店里空荡荡的。美奈工作的这家店是附新舄市榊町立美术馆内的咖啡店,名为“莫奈”。明亮的店内装饰着印象派风景画的复刻品,没有其他客人的身影。最近没有开办画展,又赶上工作日,所以店里顾客少得可怜。
美奈用平静的语调试着提醒了一下。
“顾客您好,您手中的是烟灰缸。”
女人的视线从图鉴上移开,看向自己左手的东西,小声惊呼道。
“我以为我递给你的是杯子,怎么成了烟灰缸?”
美奈不知所措。
怎么成了烟灰缸?美奈也想问这个问题。
女人说话的语气,给人一种在慢慢朗读剧本的感觉,有点做作。但是,她那悠闲而低沉的声音又带着几分幽默。美奈决定先看看女人的态度。
或许真的有些痴呆。
女人静静地把烟灰缸放回桌上,然后泰然自若地端起杯子,再一次对美奈说道。
“给我倒杯水。”
又做了一个“干杯”的姿势。
美奈陷入了一种奇妙的错觉,似乎此时正在和眼前的女人碰杯一样。女人的视线将美奈牢牢占据,对视良久,双方谁都没有退缩。女人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十分妩媚。
那笑容仿佛可以吞噬一切。
少女忍不住笑了。女人并没有让她感到不自在,反而有些不好意思。美奈一边回应着一边跑去倒水,像是在逃离这里。
女人的眼神清澈,她是这里的常客,总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在快打烂的时候来点一杯意式浓咖啡。年龄不详,看起来有三十多岁。
老板此时不在店里。“莫奈”的老板名叫筑波,四十岁出头,鼻子下面留着一小撮胡子,话极少。筑波大概认为这个时间段里,店里留美奈一个人就足够了。事实上,那个女人是今天的唯一客人。女人进店时,美奈正在用喷壶给观叶植物浇水。这是一种叶片宽大、且长有白色花纹的植物,已经忘了学名叫什么了。
美奈不太喜欢植物,因为讨厌那种闷闷的感觉。浇水也是老板命令的,他对植物培育要求十分严格,美奈将蕉了的叶子剪下都要被严厉地训斥一番。老板强调道,在叶子枯萎之前要插好支柱,把叶子立起来,不让其将其他叶子压垮。
美奈今天趁着老板不在,把软趴趴的枯叶剪断了,枯叶终归是枯叶。在她看来,不过是个碍事的东西。就在这时,那个奇怪的女人走进店了。
美奈提着水壶回来,女人的视线从图鉴上移开,目不转睛地盯着美奈的手。快倒满的时候,女人开口了。
“你的手真漂亮。”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让美奈不知所措,女人抬起细长的大眼睛看向少女。
她微微张了张嘴,唇上涂着橙色的口红。
“我是画画的,总是接触些油画颜料,手都变得粗糙了。都说技艺高超的画家不会将颜料沾在手上,而我不行。我很羡慕你这双漂亮的手,你多大了?”
女人低沉的声音使人心驰神往,魅力十足,美奈想和她多说上几句话,但老板禁止店员和顾客闲聊。筑波非常讨厌女生之间的窃窃私语,倒不是因为自己沉默寡言。稍微和顾客说上几句没问题吧,反正筑波不在,顾客也只有一人。
“十七岁。”美奈回答。
“高中生啊。我看起来像多少岁了?”
“三十一、二岁吗?”
“今年十月我就四十五岁了。”
“真的吗?好年轻啊。离远点看,我还以为才二十多岁呢。”
“‘离远点看’,有些失礼哦,不过还是谢谢。说实话,我很高兴。你也不,你——”
女人盯着美奈的眼睛说道。
“我感到背心处泛起一片黑暗,一切都在战栗中相互碰撞,然后我的头飞了起来。”
美奈一脸呆滞,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女人毫不在意地继续道:“孤独的看守者,在死亡之镰的挥舞下。”
“在说些什么?”
“马拉美。”1
“马拉美?”
“不,没什么,是诗,我觉得你很适合。”
“现实中居然有人背诗给别人看。”
对方没有回应。
“我叫明石尚子,刚才说过了,我是个画家,所以经常来这个美术馆看画。我喜欢沃尔夫冈・胡特2。你叫什么名字?”
“奥本美奈。”
“美奈小姐,请多关照。”
明石尚子伸出右手,美奈也跟着伸出右手。
意外发生了。
女人的手又硬又干,美奈想把手抽回来,但没能如愿。
好像中计了,对方不肯放手。少女稍稍用力,女人的力度丝毫没有减缓。
不对劲,对方想做什么?
说不定一开始递烟灰缸也是为了吸引美奈的注意,这世上有一种人叫同性恋,不能因为对方是女人就放松警惕。即便如此,与其说这是恶意调戏,倒不如说是一种变态行为。
女人没有放开少女的手。
明石的眼睛里仿佛孕育着深深的黑暗。
被女人目光捕捉到的时候,美奈感觉对方瞳孔深处微微闪烁着。那是一种微妙的感情,没有丝毫厌恶和企图,而是带着困惑、痛苦与悲伤。那眼神只浮现了一瞬间,随即又消失了。
但当少女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发现自己身上所有的不快和厌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为什么,此番变化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个女人确实很奇怪,又是递烟灰缸,又是死拉着手不放,可能是个女同性恋,但并没有让人觉得不舒服,自己到底怎么了?这位自称明石尚子的女画家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美奈平静地说:“请放开我。”
“不要。”
“讨厌,阿姨你很怪埃。”
“阿姨是很怪,画家不都这样吗?不过,我不讨厌你。”
“我讨厌你。”
“骗人,你喜欢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讨厌是装出来的。”
“我只是尊敬长辈而己。”
“又在说谎,你也是个怪孩子。”
“好吧,你说是就是吧。”
“我们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搭档,对吗?”
“我觉得不会。”
“你——”
明石似乎把话憋了回去。眼神在空中彷徨,再次直视美奈的眼睛。
“你是一朵玫瑰,开在沙漠里的玫瑰。”
“这也是诗吗?”
“美奈小姐是八月中旬开始来这里上班的吧。”
“你很了解呢。”
“我是这里的常客,而且我一直在关注你。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以前在哪见过呢。”
“我可不认识你。”
“是吗?嗯,对你来说可能是吧。”
明石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上次那个女服务员也和你差不多大吧,那个留着波波头的漂亮女孩。”
波波头美少女一一小野麻代吧。美奈想起麻代摆弄头发时的样子,她撩头发的动作就像洗发水广告里的模特。很多人喜欢故作姿态,结果往往东施效颦。不过,麻代不同。
“麻代你是说小野麻代吧?”
“最近怎么没见她?”
“她辞职了。”
美奈在心中纠正道。
‘与其说是辞职了,不如说是不能来了。’
“她和你不一样,是个直爽的孩子。”
“确实——”
女人说的很对,麻代很会待客。完全不怕生,头脑机灵,对话的节奏也很快,甚至可以说是冒进。虽然待人亲切,但性格并不开朗,是个内心阴暗的少女,而且喜于男色。这么好的美貌若不好好利用,岂不是暴殄天物。
麻代经常这么说。实际上,有很多男人试图接近她。其中有学生也有社会人士,有单身的也有已婚的。麻代还说来者不拒,她也做过援交,经常和多个男人发生关系,过着糜烂的生活,这点光从她的外表来看实在难以将两者联想到一起。
“她更适合当服务员。”美奈说。
“那孩子为什么辞职?”
“我不知道。”
美奈在说谎。
“是吗?”
明石露出诧异的眼神。
美奈补充道。
“我对她不太了解。”
这句是实话。对美奈来说,麻代只不过是见了面打个招呼的同学,她们是通过共同好友竹中真理子认识的。
麻代是个善言的人,毫不隐瞒地说出了自己的男性关系,这对她来说可能并不重要吧。美奈觉得自己好像并不知道什么对麻代来说才是重要。
“不过,辞职的理由你已经猜到了吧?”明石说道。
“没猜到。”
半真半假。与其说是理由,不如说是原因。
小野麻代失踪了。八月二日离家出走,想来也来不了了。
从那以后,美奈再也没有见过她。
明石还没有松手。
“你想让我放开你吗?”
女人露出狡黠的笑容。
“如果可以的话。”美奈说。
“不行哦,除非你答应我的要求。”
“如果有趣的话。”
“我不能保证。”
“我很喜欢和怪人打交道,因为这样很有趣。”
“你认为什么是有趣?”
“我也想知道。”
“生活中有什么令人高兴的事吗?”
“没有,就像在太空漫步一样。”
“那就来陪我吧。”
“我不要。”
“上学、打工,学习和娱乐都不能填补你空虚的生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空虚是真的,但我不闲。”
明石想了想说。
“我刚才说有个要求,不过现在我要纠正一下,我改变主意了。”
“你这个人真搞不懂。”
“我才不会要求一无所有的人做什么,这是命令。”
“命令?”
“你做我的模特吧。”
“模特?”
“你是我的模特。”
“我是你的模特太冒失了,为什么找我当模特?”
“画家画画,当然要找模特了。画家将美好的事物画下来,而你是美好的,所以我画你也是理所当然吧?”
“你这是什么歪理,不管我愿不愿意吗?”
“你很空虚吧,也一无所有吧,这种人不会遵循自己的意愿。那就来做模特吧,比起虚度光阴,也可以试着为他人做些什么。更何况我的工作是留给后人看的,我可以把美奈小姐留给后人。你愿意成为我的模特,对吧?”
注释:
[1]斯特芳·马拉美,Stephane MallarmC,1842年一1898年,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和散文家,代表作品有《牧神的午后》、《徜徉集》等。
[2]Wolfgang Hutter,奥地利画家。
2.人头、鲜红的断口
明石尚子的工作室很脏。
四周堆满了画布,到处散落着画具,一不留神就会踩到颜料管。空气中弥漫着油画刺鼻的味道,要适应这里十分遭罪。
这个房子本身相当老旧,是一栋小小的二层小楼,大概有几十年的历史了。明石几年前将这里低价购入,只要有画画的空间,再脏也没关系。美奈对此无法理解。
但最让美奈吃不消的,是卫生间。
进去的时候吓了一跳,这是逐渐被淘汰的汲取式,也就是日式横跨便池。与其说是卫生间,不如说是厕所更合适,飘着强烈的消毒水气味。整个画室不过是一间八叠大小的日式房间。
白色壁纸已经染黄了,卷角随处可见。天花板也黑乎乎的,榻榻米上累积的灰尘就像铺了一层灰色的地毯,上面溅着各种颜色的颜料。
“还是打扫一下比较好吧。”
美奈谨慎地提出建议,但房间的主人说。
“打扫?没必要啊。整个房间就是一个画具箱,脏一点没关系,只要画干净就行。不过我的画不怎么干净。”
美奈再次打量着周围明石的画。
大部分用的是白色画布,也有黄色的。有的只是随便涂上几种颜色的颜料,成品很少,说是画完的画要放置在别的房间里。
只有几幅静物画像是快要完成了。
美奈的目光停留在其中一幅上。
画得比较生动,手法却并不高明。虽然比自己这样的高中生要强,但既然自称是画家,能画出这种程度的作品没有什么稀奇。感觉算不上一幅好画,却给人一种奇妙的印象。
画布上是一个大大的骷髅,头盖骨掀开着,下颌骨也不见了。像是在嘲笑,又像是在打哈欠,似乎被赋予了生命一般。
骷髅被放在一把椅子上,椅背上铺着红布、挂着白色的假花。女人看了眼头盖骨,嘴唇微微露出笑容。
美奈指着那幅画说:“这幅画很吸引人。”
“是很久以前画的了。不过,哪里吸引你呢?”
“它好像在诉说着什么。”
“你觉得它想表达什么?”
“一个女人抱着一个男人的头颅,思念着他。男人也许是她的恋人,但现在却变成了一颗被砍掉的头颅,她为死去的男人感到惋惜。”
“莎乐美或奥尔弗斯之类的神话故事吗?嗯,算是吧。”
“算是?”
“最初我用玛丽埃塔・斯塔罗奇的石膏像代表圣母玛利亚,因为她穿着红色的衣服。头盖骨自然是耶稣基督,张着嘴意味着这是一具活尸,也就是复活的象征。白色的花代表着玛利亚的处女之身和纯洁。”
“你一开始是这么设定的?为什么中途改主意了?”
“骸骨和女人组合在一起的话,马格达琳娜·玛利亚也可以啊。”
“马格达琳娜?”
“叫玛利亚的人有很多,这位是与圣母同等重要的‘抹大拉的玛利亚’。抹大拉是地名,据说她曾经是妓女,后来改过自新。‘抹大拉的玛利亚’经常被描绘成拿着头盖骨和十字架的女人。所以我觉得这幅画也可以是‘抹大拉的玛利亚’。”
“太深奥了,别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再说了,白色的花象征着什么?还有,谁拿着什么、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所以这人是谁,这让别人上哪猜去。”
“有点文化就知道的。”
“需要具备专业知识。”
“看的人自我思考,只要在那个人的兴趣、知识领域范围内。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你的解释很有趣,因为对你来说它就像是一一”
明石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
“被砍下来的头对吧?”
不明所以。
就在美奈想要开口问清楚她在说什么时,“你去坐在那张红色沙发上。”
明石打断了她。
美奈有点生气,但还是照做了。
这点事不值得吵上一架。
美奈把沙发上堆积如山的画纸放在地上,坐了下来。回过头看了看明石,吓了一跳。明石已经开始作画了。
她坐在朴素的木椅上,在速写本上快速舞动着铅笔。
明石尚子突然开始着手制作。
和普通人的习惯有些不一样,不仅仅是因为画具经常带在身边吧。态度转换得很快,在对话结束的一瞬间后就可以进入作画状态。就像呼吸一样,随时都可以,果然天赋异禀。明石边画边说:“你都不认识我,就这样跟来了,勇气可嘉。”
“又说些奇怪的话,没有句谢谢吗?”
美奈也没有轻易地答应她,距离第一次和明石见面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她不可能随便跟一个举止怪异的人走,那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明石的家里呢?自然是没能抵挡住明石的死缠烂打。
明石每天都去咖啡店,然后不厌其烦地向美奈提出请求,这就是耍无赖。又像个跟踪狂似的每天跟在美奈身后。美奈终于点头,她已经厌烦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美奈感觉到来自明石肆无忌惮地视线,如果可能的话,她希望可以整理一下头发。
“模特可以讲话吗?”
“我让你讲你才能讲。”
“我不是模特吗?不用摆姿势吗?”
“现在不用,只是渲染一下氛围。不过——”
明石低声笑着说:
“美奈小姐也不是小孩子了,什么也不问就跟我来了,如果明石尚子不是画家而是坏人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个画家,也是个坏人。”
“明察秋毫。”
“不过没关系,明石是个有趣的人。”
“有趣,这是你的口头禅吧?但你不能对别人说‘有趣’,太失礼了。”
“我不懂这么多。”
“年轻人不会说话,可你看起来和现在的孩子有些不同。”
“我就是现在的孩子,跟你看起来没什么关系。”
“那问题出在哪里?”
“内心,准确地说,我就是一副空壳。”
“哪有这样的人。”
“对一切都模棱两可,内在是,外在也是。”
“阿姨你不懂。”
“今天要画到几点?”
“八点,还有三十分钟。现在开始不要再讲话了,我要将你的脸部素描打个草图。你先面向窗户,看隔壁的房子吧,把视角放在玄关的门上,不要动。如果视角决定了的话,姿势一一在这种情况下是脸的角度一一就不会有太大的变化。保持静止,好吗?”
美奈照她说的,视线落在隔壁人家的门上。
那所房子就像一一《古屋传奇》中的鬼屋一样。1
那是一栋破败的老洋房,看上去就像裹着一层尸衣。给人留下的印象就像眼前有一道陡峭的悬崖。一个荒芜的大院子,和这个家只隔着一层木栅栏。
“这一带洋房很多,听说都是俄国人建的。”
明石解释道。
“在月光下,虽然不太清楚,但隔壁房子看上去非常冷清。真的有人住吗?似乎只有幽灵。”
这时,美奈的眼角捕捉到了什么东西。
是什么呢?那个东西小跑着进入视野。・
是狗,一条狗穿过荒废的院子。不知道有没有戴项圈,可能是野狗。
狗做出了一项令人不可思议的举动。
它绕着圈摇摇晃晃地走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终于,狗在一处停了下来,鼻子贴在地面上,是在闻臭味吗?前爪开始刨地,也许是在挖吸引它的东西。
明石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啊,是狗啊。很大只,瘦瘦的,不知道在挖什么。它那么拼命地挖,地底下肯定有什么。院子里是不是埋了垃圾?还是尸体?”
美奈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部悬疑剧。
一只野狗叼来了一个白色的物体,然后是狗的面部特写,那个白色物体俨然是一只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
少女突然想到,对于一般人来说那确实是一副阴森悲惨的场面。但是当时看的时候却没有太在意,反而觉得稀松平常。这种感觉很怪异。
大众媒体将死亡呈现在人们面前,麻痹了人们的视觉。最近的电视剧中经常出现死亡,不仅是动作剧和悬疑剧,就连爱情剧和家庭剧也会死一两个。在虚构的世界里,死亡不断上演。
血腥场面也层出不穷。被分尸的尸体,七零八落的内脏、头颅、眼珠子、手指看到的净是这种东西,视觉麻痹也不足为奇。不过电视剧归根到底都是编造出来的,这种视觉麻痹被助长、带进现实。确实,美奈自己也亲眼见过更可怕的场面,但即便如此,现实的死亡和尸体泛滥还不能算是稀松平常。
狗还在继续刨地。
明石一边作画,一边对美奈说。
“说到狗,我想起来了,最近经常看到乌鸦。几只黑色的大家伙,一天到晚飞来飞去。虽然我很喜欢画乌鸦,但以前这一带根本没出现过乌鸦。乌鸦们在隔壁房子周围飞来飞去,偶尔落在院子里。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狗离开的时候,素描也结束了。
狗刨地的动作停下后,还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在美奈看来,它好像在吃东西,但吃什么没有看清。狗到底在吃什么呢?明石放下手中的铅笔,顺着美奈的视线:“狗不见了呢。”
“就在刚刚,它好像吃了什么东西。”
“吃了什么?”
“应该是垃圾之类的吧,对了。”
明石把素描本递给美奈,“老师,我画得怎么样?”
“老师?在说我吗?”
“看我画的人都是我的老师,美奈当然也是。”
美奈看向素描本。
纸上画着自己,一头短发,细长的下巴,像西方人一样高挺的鼻梁,双眼皮大眼睛一一这的确是美奈的脸。还附有像照片一般真实的阴影。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同,和镜子里的自己不一样。再看一遍,然后意识到。
是这双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有些斜视。
“明石,我的眼睛是这样的吗?”
明石轻哼一声。
“是这样的,虽然很漂亮,但有些空洞,不知道在看什么,好像在观望另一个次元,又像是去了不同的世界那双眼睛,就是你的。”
“我觉得不是。”
“你认为的和真实存在的往往并不相同,明白吗?”
“画上我的头发看起来是茶色的,这一点很厉害,明明是用黑色的铅笔画的。我天生就是这个颜色,班主任还总让我染回去。”
“茶色都不行吗?”
“打工其实也不让。”
“那我至少抓住了你的一个弱点,不,应该是两个吧。”
“不怕你去学校告状,我辞职就是了。”
“不说出去才能起到威胁作用,你是明敬高中的吧。”
“对,三年级了。”
“辞职的女服务员一一小野麻代一一和你是同一所学校的吗?”
“我们是同学。”
“说到明敬高中,前几天发生了一起大事件。大概是八月上旬吧,一个女孩——”
明石故弄玄虚地说完,突然转换话题。
“对了,美奈,你着急回去吗?喝杯茶怎么样?”
“0K,反正我家里又没人,妈妈要出去忙一整天。”
“你父亲呢?”
“从小就没见过。”
“咖啡行吗?”
“意式浓咖啡吗?”
“速溶咖啡,粉末状的那种。当画家不赚钱,画也不是那么好卖的,特别是我的画,所以我才在超市兼职。”
明石走向厨房,美奈再次看向窗外。隔壁的房子就像建筑幽灵一样,也许真有幽灵栖息在里面。
就在美奈幻想的时候,一扇窗户突然亮了起来。
那是二楼最右边的窗户。朱红色的光渗入周围的黑暗。美奈在心底暗暗吃惊,果然有人居住。定睛一看,窗帘后面隐约有个人影。那个影子一动也不动,简直就像在观察这边的情况一样。
“是邻居呢。”
背后突然传来明石的声音。
明石从厨房回来了。她把一个杯子放在玻璃小桌上,说:“这是你的。”
自己站着品尝。
“咖啡泡得有些浓呢。隔壁是一个月前搬来的,就在十月中旬,之前一直空着。虽然我们是邻居,但却从来没有说过话,连见一面都很难。附近的大妈们也很纳闷,不知道这里到底住着什么样的人。只要不是流氓、罪犯、变态就好——”
注释:
[1]《古屋传奇》是由约翰·霍克执导的悬疑恐怖影片,帕梅拉·富兰克林、罗迪・麦克道尔等参加演出。于1973年6月15日在美国上映。影片讲述了四名自称拥有超自然能力的人,为了巨额奖金进入地狱之屋的故事。
3.杀了你、好吗
放学后的厕所是一处危险地带。
美奈放学后从不逗留,一下课就去兼职。高中是通往大学的必经之路,也没有什么怨言。她觉得自己是个很认真的人,但学习却一塌糊涂。
一个微胖的少女从走廊前面经过,她是同班同学田中春子。春子是个话帽,总是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难道不开口会死吗?看起来和谁都很亲近,其实没人愿意搭理她。
春子刚迈进厕所,扭头就出来了。
里面发生了什么?
两人四目相对,美奈不禁问道:
“春子,里面怎么了?”
“现在不能进去,里面惨不忍睹,我还是换个厕所吧。”
春子心神不宁,快步走上楼梯。美奈本来不想上厕所,但受好奇心驱使,她轻轻地推开了有些发黄的门。
“喝吧。”
有一个声音传来。
视线中出现了三个少女。
其中一个个子很高,裙子很短,不知道她的名字。服装和发形也都很普通,头发染成了茶色,稍微带点金色的光泽。
另一个少女是冈辰子,学生会副会长。作为这所学校的学生,她很少见地穿着校服,一头短发搭配上柔和的笑容。
“喝吧。”说这话的好像是冈辰子。
高个子少女双手叉腰站着,旁边的冈辰子则双手抱臂。两人都笑着俯视跪在地板上的少女。
“饶了我吧。”
跪在地上的少女虚弱地哀求。长发湿漉漉的,好像刚洗过澡。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美奈并不认识她。
头发是如何在厕所里被弄湿的呢?
“裕说饶了她,辰子,你说呢?”
高个子少女低声问道。
“什么饶不饶的,我们是因为有趣才这么做的。不是吗,顺子?”
辰子笑着回答。个子高的女孩叫顺子,头发长的女孩叫裕。
须藤顺子一脚踢了出去,直接踢在裕的正脸上。少女惨叫一声倒下,为了保护自己,裕缩成一团,其他两人开始对她的身体拳打脚踢。裕的头、胸、腹,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创伤。美奈好像在看一场暴力电影,或许施暴者也是这种心情。
“辰子,这家伙嘴里还流着血。”
“哟,牙断了,要不要帮她拔掉?”
“要是有把锤子就好了,把她手指一根一根地砸碎。”
学生会副会长开心地说。
说不定真的会将她手指砸碎,美奈想。暴力就是如此可怕。辰子抓住裕的头发,裕的脸上满是血和泪,学生会副会长把她的脸往马桶的方向拽。
“喝吧。”她说。
“不。”裕的声音有气无力。
辰子将裕的脸强行按进马桶。长发少女激烈地挣扎着。
“这家伙还在反抗吗?”
顺子看着她的样子,笑着补充了一句。
“杀了她吧。”
辰子把裕的头压在马桶上,笑着说。
“好啊,杀了她,杀了她。”
美奈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
随你们的便。
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假设上前阻止,那么下次就会轮到自己。因为辰子她们的暴力不需要理由。即使美奈现在出手相助,也只能救得了一时,她们对裕的欺凌不会消失。去找老师、父母、警察也一样。当时看起来像是解决了问题,但大多数情况下只会加剧以后的欺凌。没有办法,裕必须自己保护自己。
美奈试图说服自己。真要在这里对裕见死不救吗?不,情况应该不会更糟糕了。即使是她们,也不会真的在学校里杀人。她们没有那种胆量。但如果是在别的地方,不知道结局会是怎样。
辰子说因为有趣才这么做的,那种事真的有趣吗?美奈觉得,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可以感到有趣。换做自己,把真正感到有趣的事情告诉别人,也不会有人理睬。因为这太反常了。不过,像那样两个人一样拳打脚踢,让她喝马桶里的水,真的有趣吗?
美奈坐上公交车,前往市立美术馆。
她的脑海中反复浮现出厕所里的场景。
是冈辰子吗?一边施加暴力,一边笑着。
明明自己也曾求饶过。
明明曾哭着向竹中真利子和小野麻代求饶。美奈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竹中真利子精致面容。
真利子…
晚霞映照在车窗上,红色渲染了整座城市。但是今天,夕阳看起来并不美丽。也许是因为和刚才看到了鲜血的缘故。
乘客很少,大概有十个人吧。返程和去程时不一样,总是空荡荡的。早上上学的时候非常拥挤,因为公交车数量少,附近学校多。虽然比不上市中心的通勤列车,但也差不多。过道里挤满了人,几乎连手都动弹不得。这样的上学路美奈已经持续了两年多,和竹中真利子也是在公交车上认识的。
一开始美奈还以为是遇到了色狼。
那天早上,美奈坐上了公交车。那是进入高中后第一次期中考试的日子。美奈在前一天晚上抱了一夜佛脚,浑浑噩噩的。公交车上十分拥挤,显然已经超员,当然只能站着。美奈很想不顾旁人的目光原地蹲下去,但这也是不可能的。光是站着就已经很吃力了,周围没有空隙。从前面男生的头发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可能好几天没洗了,美奈感到一阵眩晕。
这时,美奈感觉有一只手摸了自己的屁股。公交车上人挤人,偶尔碰到也不足为奇。但那只手似乎是有意识的。难道是色狼?
可是身后的人体感柔软,仿佛能感觉到自己后背上贴着一对丰满的胸部。勉强环视了一下周围,除了眼前这个男人之外,能接触到美奈身体的人似乎都是女学生。
女人摸女人的臀部一一这还能叫色狼吗?美奈回头看,光是扭头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身后的少女穿着明敬高中的制服,应该和美奈一样是新生吧。她歪着头,而且个子比美奈矮,看不见脸。美奈确实不认
识这个人。精心打理过的一头黑发被梳在脑后,散发出chū乌黑的光泽。
少女稍稍抬起了头。从上往下看,她鼻梁挺拔,额头和下巴的线条流畅分明,很美。
美奈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少女。
和演艺圈不是一种类型,男性所追求的几个要素也很薄弱。但那张脸就像日本古老人偶一样,透明而虚幻。皮肤光滑白皙,清澈的眼眸,嘴唇微薄而形状整齐。
在同性看来,她是一个完美少女,找不到任何缺点。而且难得的还是像博多人偶一样纯日式的美。
美奈转过身,男生头发的异臭立刻扑鼻而来。她对那股臭味感到极其厌恶,但转念一想,刚才的骚扰可能是错觉吧,如此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是色狼。一下车,美奈就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直到第二天早上再次在公交车上遇见她。
期中考试进行到了第二天。美奈今天多睡了一会儿,因为她已经放弃了考试。公交车依旧那么拥挤,美奈发现昨天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右手边。她把身体紧紧地贴在美奈身上,传来阵阵暖意。
美奈不动声色地观察少女的侧脸。虽然个子不高,但鼻梁很挺。她的五官看起来过于端正,无法想象她露出表情的样子。少女注意到了美奈的视线,但没有任何反应。
那天也是,美奈一下车就将少女的事抛在了脑后。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第三天,少女又出现在美奈的身旁。第四、第五天也是。
少女总是把身体和美奈紧紧贴在一起。
从第三天起美奈就开始起疑,第四、第五天一天天地过去,心中的疑虑就变成了困惑。
肯定错不了,少女是故意的。在拥挤的公交车里,故意接近自己的,而且还将身体靠过来。不可能每天都这么凑巧,上车的地点也不一样。但这是为什么呢?如果对方是男生,那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可能是喜欢美奈,也可能是在想些下流的事情,最坏就是痴汉或跟踪狂。但这次的情况有些不同,对方恐怕是自己的同学,而且还是个迷人的美少女。这可如何是好呢?
直到第七天,美奈先下了车,等那个少女。其他的学生都消失在了校门口方向,那个少女才下了车,慢慢地向她走来。美奈心中有点忐忑。
“那个——”
打了招呼之后才想起,要说些什么好呢?是说“早上好”还是“初次见面”,或是直接问“你到底想怎样”,或是责备“不要做些奇怪举动”。少女停下脚步,在美奈的不知所措中,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出乎意料。
没想到对方会率先发问,美奈下意识地回答:“我叫奥本美奈。”
少女再次迈开步子。
“美奈,再不走就要迟到了呀。”
气氛有些不对劲,这个场面就像老朋友之间的对话一样。少女的声音似乎有一种驱使人的魔力,而且在句尾加上“呀”之类的女高中生很少见。一切都是那么的出乎意料。
少女就像知道美奈会跟上来一样,率先走在前面。现在的气氛有些不适合再次发问了。美奈快步追上少女。
“为什么你在公交车上总是故意靠过来?”
问了之后,美奈才意识到这是一个相当愚蠢的问题。而且,这也是一种只要回答‘有吗’或‘碰巧而已’就能解决的问题。
但少女却再次出乎美奈的意料。
她没有放慢脚步。
“我我想在你身边。”
然后用平静而清澈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想靠近你,我想触碰美奈。因为对我来说一切都很遥远。”
美奈无言以对,停下脚步,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大脑一片空白。
少女走了两三步后,回过头来看着不知所措的美奈……然后,有些落寞地笑了。
这个少女就是竹中真利子。
从那以后,两人的关系迅速靠近。与其说变成了好朋友,不如说只是一起行动。真利子将头发扎成一束,看上去清纯可爱,但其实很表里不一。对美奈来说,这一点十分有趣。
竹中真利子是女王。
美奈通过真利子认识了冈辰子。
真利子经常和朋友们聚集在破败的咖啡店里,店铺因生意惨淡而倒闭。桌椅的摆放位置和开店时一样,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少女们只把一个包厢收拾干净,以此为根据地。
美奈喝过罐装啤酒,但不抽烟,坐在一旁远远地看着真利子和她的同伴吸食稀释剂1。对真利子来说,美奈很特别,不会强迫她做些什么。
不对美奈被强迫过一次。
真利子只强迫过她一次。但在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成为了美奈绝不愿意想起的回忆。
美奈像是要把这些记忆抛到脑后,试着描绘与冈辰子相遇的情景。
一天晚上,真利子把两个少女带到那家咖啡店。
其中一个身材和真利子差不多,气质也很相似。长相虽然相差甚远,却有着双胞胎姐妹般的气质。女孩一进门就抽起烟来。
“我是个烟鬼。”
她得意地说道,自称小野麻代。
另一个少女则显得有些拘谨。
“我叫冈辰子,请多关照。”
美奈觉得那张脸仿佛带着笑意,打招呼的方式也很认真。美奈就是在这里认识的冈辰子。
真利子和麻代让辰子喝啤酒。辰子好像是第一次喝酒,她的脸色立刻变红,然后再变紫。
辰子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一口,就被灌了第二瓶,美奈都看在眼里。紧接着第三罐、第四罐,场面一度向中世纪水刑转变。
辰子吐了。吃的、喝的、胃液,身体里所有的东西。店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难闻气味。
真利子脸上浮现出嘲笑的神色。
“真脏呀,辰子小姐。”
真利子叫辰子时加上了“小姐”,可能是在嘲讽她。
就像美奈刚认识真利子时发现的那样,真利子喜欢用“呀”等同龄少女不常用的结尾词。在这一点上,和比较喜欢使用礼貌用语的美奈相似。因为在日常生活中,很少有女孩子会使用礼貌用语。
“辰子你太没规矩了。麻代,你教教她。”
麻代抓住辰子的头发,朝她打了几拳,把她拖倒在地。然后看准肚子,狠狠地踢了几脚。辰子又吐了,血和胃液混在一起。
辰子哭喊着。由于长相矫揉造作,哭起来像笑一样。
“饶了我,请饶了我。”
她恳求道。
真利子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冷冷地说。
“跟饶不饶没关系,我是因为有趣才这么做的。”
然后把一罐啤酒扔给麻代。
“让她喝吧,她会很享受的。”
麻代抓住辰子的头发,强迫她坐在地板上,开始往她嘴里灌啤酒。
“不要——”
“这家伙不愿意。”
麻代说着,摇晃着自己的波波头。真利子露出灿烂的笑容。美奈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表情。
那个时候,辰子并没有死。
回想起来,当时已经到了一种非常极端的地步,而现在——
辰子做着同样的事情,把自己所遭受过的待遇,用在了那个长发少女裕的身上。对她施暴,让她喝马桶里的水。
人总是喜欢高别人一等,把他人踩在脚下。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肯定自己的存在价值。这个恶性循环很难斩断,恐怕换谁来都不行,美奈想。
竹中真利子清澈的眼眸再次浮现在脑海中,确实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少女。是的,真利子很美,至少在外表上,还有……在她活着的时候。
美奈在美术馆站下了车。
今天的兼职也会很无聊吧。
筑波一如既往地欣赏着他养的观叶植物。那种草有什么好呢?明石尚子没有来,应该在家里等美奈。女画家啊真是个奇怪的人。任性、散漫,不过是个美女,具有不可思议的魅力。
难道自己很期待去明石尚子家吗?她好像是一个人住,美奈发现自己对明石一无所知,今晚去的话要好好盘问一番吗?
在“莫奈”结束兼职后,美奈步行前往明石家。离这里只有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她频繁出现在美术馆,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美奈一个人走在夜路上。
皎洁的月光将四周映得惨白。
明石尚子的老房子对面是一座小教堂。
来到明石家的玄关前,邻居家的那幢洋房似乎有什么不一样。
虽然还是那副老样子,但今天却有些异常。美奈感受到了两股视线。
有人在看着我……
一阵风突然吹过,吹走了脚下的尘芥。身后传来狗叫,回头一看,是昨晚看到的那只狗。狗好像在对着右前方的小洋楼狂吠。它像示威似的吠叫了一会儿后,突然前爪蓄力,尾巴剧烈摆动,露出两排獠牙。美奈凝视着洋房的玄关处。
一个男人站在那里。
身体格外壮实,戴着一顶鸭舌帽。距离太远,看不清对方长相。但可以肯定是,他一直看着美奈。
被盯上了。
美奈浑身长出了鸡皮疙瘩。
他狞笑着看向美奈,露出了一嘴黄牙。
然后迅速地消失在原地。
注释:
[1]稀释剂的挥发物对神经系统有害,类似毒品。
4.类人猿的幽灵
“邻居,你见过了吧?”
“不算见过,只是看到了而已。”
“印象如何?”
“像类人猿的幽灵。”
“和给我的感觉有些不一样,那是在你看来的,对吧?”
“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他穿着黑色的衣服,身体很壮,腿短手长,四肢很粗,总觉得有些不协调。虽然不能以貌取人,但外表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不能以貌取人这句话有很多种意思,一般来说‘对方长得丑,心也丑。长得美,心也美。这样判断是错误的。’而且危险之处在于,即使觉得对方长得丑,但从客观角度看不出此人是不是真的人心险恶。”
“因为丑和美是人的主观判断吗?”
“是的,对方也会随着观看者的先入观和当时的感情而改变。不,与其说是改变,不如说是看起来在变。看法这种东西,会随着环境、时间、观看者的内心等因素而变化,是很模糊、暧昧的。用这种不确定的标准来判断一个人,你不觉得十分危险吗?”
“那个男人像类人猿的幽灵。这种想法可以说是掺杂了我自己的偏见吗?”
“也许是受当时气氛所感染吧。”
“明石是怎样看待他的?”
“我保持中立,不在乎这些。”
“觉得他不会带来危险?”
“我可没这么说。他身上弥漫着一种非常危险的气氛,给人一种异常的感觉。”
“不是说过不能以貌取人吗?”
“我相信我的眼睛,和美奈小姐不一样。”
“自以为是。”
“况且,人本来就是危险的存在,我和你也一样——”
“我很安全。”
“你居然能说出这么奇怪的话,佩服。”
“邻居叫什么?”
“户垣干男和美津子,信箱上是这么写的。”
“你去看他家信箱了吗?”
“我去打过招呼,只去过一次。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不在。”
“美津子是他夫人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也没见过。邻居搬来都一个月了,我还没见过那个女人呢。”
“邻里关系不和睦吗?”
“并不是说不和睦,我倒是觉得他们在刻意回避,有意识地拒绝和周围的人接触。”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是同类。”
“你们是罪犯吧?”
“真是口无遮拦。其实我也不想和附近的人来往,乡下的人远比大城市的人要尖酸刻薄,而且好像时时刻刻都被周围人监视着。到现在还在回览板上征收社区会费,真希望不要收到我头上。这也是我尽量避免和附近人接触的理由。不过,如果恰好碰见,还是会打招呼的。”
“隔壁的男人连招呼都不打吗?”
“当然。”
“我想,罪犯肯定会被抓起来吧,这样电视台就会到附近采访。人们一定会说‘被抓的人连招呼都不打’。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人们自己也不会主动打招呼。如果我主动打招呼的话,人们可能会回应,他们只不过是把责任推给了对方。”
“嗯,大家都是这样吧。而且媒体也希望塑造一种‘不打招呼’的形象。但是,我这个邻居是根本不想打招呼,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好像也不出门,恐怕这一个月来都没有见过任何人。”
“明石阿姨真是个了不起的社区情报员。”
“我可不是真心想为社区做贡献。不过话说回来,他真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男人,你最好多加小心,他白天好像不怎么出门。”
“晚上出没吗?简直就像狼人一样。”;
“是啊,远看起来和吸血鬼还有些差距,既不优雅也不性感,形象上颇有海德风范。”
“哲基尔和海德?”1
“史蒂文森的作品,你也读过吗?”
“以前在儿童读物上看到过,不过现在己经忘了。”
“不知道现在的孩子读了会有什么感想呢?我读的时候颇为震惊,尤其是开头。”
“怎么写的来着?”
“在伦敦的一个冬夜,一个矮小丑陋的男人出现在街头,和迎面跑来的少女撞了个正着。少女哭出声,但男人迈过她,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这有什么可震惊的?现在的男人不都是这样吗?”
“你没有喜欢的人吧?”
“什么?”
“没什么。”
“现在的孩子每天都能看到残酷的场面。就在最近,我还在学校的厕所里看到了女生之间的校园暴力。不仅拳打脚踢,还让人喝马桶里的水太过分了。”
“在学校里上演的粪交?”2
“说这种话会社死的,要为弱势方考虑。”
“史蒂文森会成为经典。”
“哲基尔和海德就像是双重人格的代名词。”
“哲基尔博士为了释放内心的邪恶人格,开发了一种药品。吃了这种药,另一个人格海德就会出现。”
“海德还是可以区分辨别的。”
“为什么?”
“因为从外表就能看出来。而我们才是披着哲基尔外皮的海德”
“不要扯上我。你才是,我不是。”
“不是吗?好吧,因为我对明石还不了解。你能把你的事讲给我听吗?”
“我不想讲。”
“你是在哪里出生的?”
“医院。”
“你是哪里人?”
“奥地利。”
“真的吗?”
“骗你的。”
“到底在哪里?”
“熊本。”
“为什么要来北陆?”
“我是个流浪的人,就像街边的乞讨者一样。”
“你一个人住吗?”
“如你所见。”
“没有丈夫吗?”
“有过,孩子也有过。”
“都有孩子吗?”
“你看不出来而已,我很年轻,又长得漂亮。”
“太自恋了。”
“我的孩子名叫真利子,真实的真,利益的利,然后是子。已经死了,被杀了。”
“真利子?被杀了?”
“吓你一跳吧,可这是事实。凶手是我丈夫。我当时还年轻,不成熟,比现在更幼稚,狂妄自大,自甘堕落,但对艺术却很认真。现在觉得很可笑。我不觉得生活有多重要。艺术大学毕业后,我在东京生活了一段时间。那时候遇到了一个把废铁称为艺术的男人。呵呵,我也年轻,废铁看起来都像钻石,可废铁就是废铁,他所说着老套的谎话,也让人觉得是高尚的思想。
男人的容貌虽然一般,但没有关系。虽然他没有什么钱,但这样挺好。虽然他很粗暴,但我很幸福。直到孩子出生。”
“你不会想说,如果那孩子还活着,就和我一样年龄吧?”
“我实话告诉你吧。如果她还活着,确实已经有你这么大了。我们不该要孩子,我们也不可能把孩子抚养长大。有次我一个人去国外旅行,让丈夫留下来照看孩子。这实在是一个愚蠢的选择。不过比起家庭,我更看重当时的创作瓶颈。那时我来到瓶颈期,每当我拿起笔就会感到头晕目眩,痛苦得喘不过气来。我以为去了国外就总会熬过去的。当时的我真傻,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回国时,那孩子已经死了。”
“你不是说被杀了吗?”
“我丈夫把孩子一个人留在车里,自己则去玩起了弹子机3。你知道在烈日下车里会变成什么样吧?那天气温有三十八度,已经超过了体温,车内温度也达到了七十度以±0因为中暑而亡。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全身已经开始僵硬,死亡时间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我们互相推卸责任。男人把自己的孩子丢在车里,女人则把自己的孩子丢在日本。结果如何是显而易见,离婚己是必然。”
“真的吗?”
“骗你的。”
“是真的吧?”
“都是我瞎编的。和丈夫分手后,我在很多城市生活过,现在数也数不清了。各个城市的面貌和回忆一起融化,丈夫和孩子的面容也越来越模糊。也许是为了让他们淡去,也许是为了让他们消失,我才一直在四处奔波。而现在,我就流落到了这偏僻的北陆乡下。”
“这就是旅人吧?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不可能,你和我的丈夫一样,我们不是一类人,所以才会在这里相遇,明白吗?”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可能会卖掉这个脏乱的家,重新开始流浪。然后总有一天,这个城市也会在我的记忆里融化,像影子一样消失。包括和你的回忆,美奈。”
“不要轻言放弃,我们才刚见面。”
“我觉得已经结束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明石阿姨这么消极。你刚才的这番话,肯定很想对别人说出来吧,让自己轻松一些。”
“是啊,不过都是编的。”
“我相信了。”
“随你吧,反正都是骗人的。”
“你既然在很多地方住过,也就有很多有趣的经历吧。”
“所谓有趣,与其说是做了什么,不如说是感觉到了什么。无论做什么都觉得无趣,那才是无趣。即使是很无聊的事情,也会有觉得非常有趣的时候。这可能是我们感受性的问题。比如,你觉得逆向有趣吗?”
“逆向?”
“曾有一段时间,大概是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觉得逆向很有趣。”
“美容体操?还是什么健身运动?”
“如果是逆向思维呢?”
“原来是这个意思,就是颠覆固有观念。比如哥白尼的地动说,就是历史上最大的逆向思维。因为他打破了天会动的臆想,得出了地动结论。”
“比如烤鱼时候用的烘烤器。它不是将鱼置于火上,而是置于火下。这样油就不会滴落到火上,也就不会产生油烟。这是比哥白尼还要伟大的发明。”.
“我不烤鱼。”
“我曾试着逆向思考了很多东西。比如我们不是站在地面上,而是站在空间、天空、宇宙上。”
“听起来像哲学,你都思考了些什么呢?”
“比如能不能倒立着用吸管喝杯子里的水?”
“什么?”
“能喝到哟,我用能弯曲的吸管试过了。”
“明石阿姨——”
“食道是由肌肉和粘膜组成的,不停地向消化器官的方向蠕动。食道的环形肌肉和纵向肌肉交替收缩,防止吸进的水倒流。一旦进入到胃里,就会关闭入口的贲门。人的身体是很奇妙的哟。”
“你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打个比方,即使做这样的事情也会觉得很有趣。我只是告诉了你我的亲身体验。美奈小姐,如果我说我想出了‘万能的烦恼消除系统’,不管什么烦恼都能解决,你会怎么看?”
“不可能。”
“你这是日本人的思维方式,它只会让生活变得更加无趣。如果是外国人,他们会问我‘怎么实现’。因为他们知道怎么享受生活。”
“我不太擅长开些无厘头的玩笑。”
“就算你什么都不懂,现在能做我的模特我也很满足。这次我会让你摆好几种姿势,从中选出一个好的,画成油画。”
“怎么又突然说到画了?”
“行动派。”
“明石阿姨可不是一般人,居然能一下子进入状态。”
“时间不等人。”
“请等一下。”
“不等了哦。”
“不是的,你看看窗外,有个男人在院子里。那里亮着一个红色的火星,肯定是在抽烟。刚才一直有狗在叫,我循着声音发现的。”
“海德先生登场了,看不清他的脸呢。别在意,继续工作吧。来吧,我要画了。”
“我很在意。”
“在意什么?”
“因为从对面可以看到这边。”
“这点确实很讨厌。不仅是住在那里的人,就连那栋房子本身都很恶心。要不把窗帘拉上吧。”
“那栋房子是鬼屋吗?”
“不光是你所看到的外表,就连里面的东西也是。那栋房子空着的时候,里面曾发生了一件大事,你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
“说谎,明明引起了那么大的骚动,还登上了电视和报纸。那是今年夏天发生的事,而且被害者是和你同校的女生,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不看新闻。”
“你为什么要装傻呢?今年夏天很热吧,我家没有空调,只有电风扇。我作画时汗流浃背,画累了就躺一下。因为实在是太热了,每当躺下就感觉像昏厥了一样。事件就发生在八月十一日傍晚。那天也很热,我几乎是光着身子作画。窗户一直开着,稍微一探头就可以看到阿姨娇艳的身姿,虽然并没有人。”
“海德先生当时也还没搬过来。”
“偶尔有凉风吹进来,很舒服。我画的是苹果,塞尚4风格的。以几个苹果为中心,周围配上壶、瓶和小刀。在涂红色颜料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异臭,是一股油臭味,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苹果腐烂了。据说即使苹果腐烂、塞尚也会为它作画。”
“为什么要画烂苹果?”
“可能是为了曾经存在过的证明吧。不过,我的苹果并没有腐烂,而且是刚买回来的。那么刚才闻到的那股臭味是从哪来的呢?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或许是从窗户飘进来的。随着风从外面吹进来的。是从隔壁空房子那边吹进来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现在也总觉得有什么难闻的气味从窗户飘进来。”
“不是错觉。邻居搬来后我也时常闻到难闻的气味,好像是什么东西腐烂了。不过,那时候的恶臭与现在有些不同。我想前去确认一下臭味的来源,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天已经黑了,又怕麻烦。炎热的夜晩,我难以入睡。早上起来的时候,臭味越来越浓重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忍到了中午。虽然有点夸张,但我甚至觉得全城都弥漫着恶臭,最后还是决定去一探究竟。”
“你进去了吗?”
“是啊,迈进了荒废的院子里。当我越靠近房子时,臭味就越重。推开破烂的木门,屋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到处都是蜘蛛网。除了发霉和朽木的气味,周围还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生物腐烂气息,我发现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恶臭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是地下室吗?”
“我来到地下室,周围又暗又潮湿,还有腐臭味,让人作呕。我好几次想要打道回府,逃出后马上联系警察。我坚持着下完楼梯,那是一个像监狱一样的房间,除了墙壁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吗?”
“我本来也以为什么都没有,但事实并非如此。房间中央有张椅子,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少女被麻绳捆在椅子上。后来警察告诉我她穿的其实是白衬衫,衣服被鲜血染红,时间久了自然发黑,附近地板上也有许多黑色的污渍。我一开始以为她是个洋娃娃,因为当时地下室里很暗而且,那个女孩的头不见了。”
注释:
[1]出自英国小说家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的名作《化身博士》。
[2]一种特殊性癖,将粪便涂抹于阴部。
[3]一种赌博游戏。
[4]画家,1839-1906。
5.断首展览会
美奈在展览会场的人群中注意到了一个男人,他全身散发着野兽般暴戾的气息,可外表看起来却像是普通的上班族。
长相一般吧,但眼神与常人有所不同。他那如鹰目般锐利的眼神,露出看破万物的光芒。
男人的视线不时看向这边。
目标是美奈或明石。
他穿着灰色西装,坐在展览会场正中央的黑色沙发上。双腿交叉,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小麦色的皮肤,五官深邃。年龄大概三十五岁左右吧,中等身材。身处展览会现场,注意力却从没放在画作上。
看向美奈她们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厌恶。目光冰冷,就仿佛在看一件物体。美奈觉得自己被人监视着,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为什么要监视自己呢?是侦探还是刑警?那个眼神可能是刑警。
明石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男人的存在。
美奈心想,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男人的视线里或许并没有什么其他含义。但似乎总有什么东西在美奈的心头挥之不去,觉得男人看起来有些眼熟。
对了,确实是在哪里见过他那张脸。属于北方人的棱角分明。到底在哪里看到的呢?
“美奈小姐在找些有趣的事吗,哪一幅画让你如此上心?”
明石问道,视线并没有离开眼前的画作。
美奈抬头看了看明石。她今天也好像没有化妆,可能是化了看不出来吧。
美奈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画上。
“我讨厌美术,画来画去有什么好玩的?学校的课也很无聊,看到画提不起半点兴趣。名画也欣赏不来。当画家到底有什么好玩的,我很不理解,所以即使在美术馆的咖啡厅兼职,也没参观过什么展览会,但今天这个展览会不一样。”
“为什么?”
“因为有很多人头。”
“这个观察点还真是像你。”
美术馆举办了名为《世纪末的象征》展览会。美奈在明石的邀请下,难得地参观了一次。今天正好是星期天,没有其他安排。
对美奈来说,世纪末就是千禧年的世纪末。来到会场之后才知道,展会的世纪末指的是十九世纪末。
两人先快步绕会场逛了一圈。明石说:“进入展览会之后,首先要把所有人的画大致看一遍。特别是人多的时候,不要一开始就一幅一幅地看,然后在喜欢的画前多待几分钟。不要看解说面板,因为上面不会写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最有价值的是画作本身。”
看着这些一幅幅的画,美奈觉得它们像是一张张插图。技法上有写实派的,但总觉得偏向文学派。就好像文学全集里生硬的插图一样,充斥着整个会场。所有的画皆是如此。标题卡上写着居斯塔夫・莫罗1的《出现》。美奈指着画中男子的头。
“这里也有人头呢。”
“你这么一指,就像画中的莎乐美2。对了,我明白了,你果然就是莎乐美。你指的是圣约翰的头。在大希律王的宴会上,继女莎乐美翩翩起舞。国王说会给她任何她想要的东西。莎乐美在母亲希罗底的唆使下,想要先知洗约翰的首级,结果洗约翰被斩首。”
“唆使?她母亲想杀洗约翰吗?”
“《圣经》上是这样写的。”
“为什么?”
“因为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大希律王抛弃了正妻,迎娶了自己兄弟的妹妹希罗底,洗约翰便借此机会诋毁希罗底乱伦。”
“我以为是莎乐美自己想杀的。”
“洗礼者约翰啊,我吻过你的嘴唇,那是苦涩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是恋爱的味道,人们都说恋爱是苦涩的这就
是王尔德3的《莎乐美》。王尔德对现代的孩子们也带来了不好的影响。世纪末作家笔下的少女莎.乐美想要自己的首级,与《圣经》中的莎乐美不同,她并没有听从母亲的命令。为了自己的欲望不得不毁灭所爱的东西,就像你一样。世纪末赋予了莎乐美这样的性格,可她在《圣经》中只不过是一个配角。”
“画中的洗约翰被砍头后,头飞上半空,用凶狠的眼神瞪着莎乐美,恐怖吗?”
“我想说,这幅画表达的是超越死亡的生命,乃至死亡与复活的真理。”
“但人头飞在半空中实在是太诡异了。”
“这叫‘局部美学’。在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中,被切断的人体部位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同时,也逐渐受到推崇。也就是维克多・雨果先生所说的‘新的战栗‘。法国画家德拉克罗瓦在《阿比多斯的新娘》结尾处写到,塞利姆的手臂在海浪中漂浮,那是崇高的,只属于拜伦。”
“别说些我听不懂的,不过你居然能这么流利地说出外国人的名字。”
“这只是普通基础教育,你多学习一下吧。”
“这是专业知识,学了一点用都没有。而且,你也推崇分尸吗?这种思想太怪异了,难道不觉得恶心吗?”
“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人不应该总是吐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当然,一般来说,人头只是让人觉得不自在。在现代,人们不再避讳死亡,任由它展现其本来面目。就连电视里也出现了分尸场面,恐怖被无止境地传播着。上世纪末也是如此,其影响最主要的源头就是十八世纪末出现的断头台。”
“断头台是在十八世纪末出现的吗?我以为中世纪就有了。”
“类似的东西应该有不少吧。不过断头台是革命风暴肆虐时吉约坦发明的斩首装置,吉约坦是巴黎大学的解剖学教授。”
“断头台是法国革命的产物呢。”
“直到法国在十九世纪末废除死刑为止,断头台在这百年间一直被列为正式刑具。你想想看,人头就在你眼前咕噜噜地掉下来,恐怖得吓人。”
“好恐怖啊。”
“人无法战胜恐怖,所以人们会给‘死亡’披上新的外衣,哪怕只是在观念上。”
“这就是所谓的崇高?你是说,上个世纪的艺术家为了逃避对死亡的恐惧,试图将其视为崇高?”
“苦药只有装进胶囊里才能下咽,人是软弱而苟且的生物。面对死亡,如果不用新的礼仪和美学为其包装,人们是无法直视它的。这就是上世纪末,以及现在。”
“那么,少年罪犯被砍头也是吗?”
“虽然和上个世纪的艺术家们感受到的,或者想要感受到的‘崇高‘不一样,但确实是死亡的新外衣。”
“这不是偷换观念的骗术吗?”
“至少对上个世纪的画家们来说,这不是骗术,请看。”
明石指过会场内的每一幅画作。
“雷东画的俄耳甫斯、莫罗画的俄耳甫斯、德尔维乐画的俄耳甫斯、莫罗画的莎乐美、修特奥克画的莎乐美、比亚兹莱画的莎乐美、克林姆画的朱迪斯、亨特画的伊莎贝拉、亚历山大画的伊莎贝拉这些全部是描绘砍头的画作。”
美奈心存疑虑。确实,在以俄耳甫斯、莎乐美、朱迪斯为主题的画中,被砍下的头颅十分露骨,而且全都是男人的头。但是伊莎贝拉的画里好像没有出现人头。
“伊莎贝拉?那幅画的主题也是砍头吗?”
两人来到那幅画前。
这时,美奈朝房间正中央的沙发瞥了一眼,穿着华丽的大婶们正在闲聊,灰色西装的男人不见了。果然是错觉吗?那个男人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吧。
然后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心头猛地一颤。
男人就在她们的正后方。
他用锐利的目光看着莫罗的画,与其说是看着,不如说是心不在焉地瞪着,显然不是欣赏时的眼神,就像听了美奈她们的对话后生气了一样。
是说悄悄话将他惹恼了吗?并非如此。因为他似乎对画本身并不感兴趣。但是,他确实偷听了两人的谈话。
美奈突然意识到,男人的眼神,与其说是生气,更像是灵光一闪。
听了美奈她们的对话,好像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神告诉美奈。究竟想到了什么呢?
她们不就是在讨论画作吗?
美奈目不转睛地盯着男人,男人却突然转身消失在人群中。明石仍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画。
美奈决定重新把精力集中在画作上。
那是一幅普通的人物画,在纵向平铺的画纸上,一位穿着白色衣服的女人倚靠在种有罗勒4的罐子旁,罐子放在豪华祭坛的祈祷台上。这幅威廉·霍尔曼·亨特的《伊莎贝拉与罗勒罐》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美奈小姐,仔细看看女人倚靠着的罐子,上面雕刻有骷髅的图案。”
“真的唉,我没注意到。”
“画作的有趣之处,始于你所注意到的一切。你如果注意到了这个头盖骨,就会知道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罐子。”
“是吗?那罐子是用来干什么的?”
“那罐子里装的是她心爱的男人的头颅。”
“头颅装在罐子里?这也是《圣经》中的故事吗?”
“是英国诗人济慈写的故事。伊莎贝拉爱上了洛伦佐,但是她的兄长们为了家族的繁荣,杀死了洛伦佐并把他埋在了森林里。伊莎贝拉在深夜和奶妈一起来到森林里将尸体挖出,并把头颅带回来藏在罗勒罐子里。”
“然后她抱着罐子日夜哭泣是这样吗?真让人不寒而栗。”
“如果再浪漫一点的话,就是一个描写爱与死的故事。”
“那是疯子的世界。”
“我能理解这种心理,不过,世纪末的想象力确实有些疯狂,比如马里奥·普拉茨所说的黑色浪漫主义。当时的艺术家们,自十八世纪末哥德式浪漫以来,对死亡世界的关注几乎成了一种爱好。墓地、骷髅、亡灵,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尸体,这种爱好甚至延伸到了现实。柏辽兹在佛罗伦萨参加了一个少女的葬礼,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拥抱少女的遗体。”
“柏辽兹是《幻想交响曲》的作者吗?简直就是个变态。”
“也可以这么说。此外,还发生过很多类似的事件,比如某个女思想家在情人的尸体上涂满香料,然后保存在家里。”
“你说得很起劲呢,明石阿姨应该是有恋尸癖吧?”
“我承认了也无妨。在这个会场里,所有的画作中都充满了浓厚的恋尸风格,亨特的画作也不例外。单用‘崇高‘无法解释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世界和鲜明的爱情交织在一起。”
“果然非同寻常,恋尸癖可真是心理变态。”
“你知道司汤达在《红与黑》的最后写了什么吗?”
“我没有读过。”
“孩子的话是不着边际的。你想心中所想,言心中所愿,这便足矣。《红与黑》中有这样一个片段,主人公于连被送往断头台,一个男人在其遗体前守夜,这时侯爵女儿马蒂尔德走了过来。她缓缓靠近遗体,用颤抖的手把遗体上披着的斗篷取下。男人转过脸去,玛蒂尔德似乎在房间里慌慌张张地来回踱步,还点燃了好几支蜡烛。她在干什么呢……男人心想。只见玛蒂尔德把于连的头颅安放在大理石桌台上,亲吻着他的额头。”
“这说的不是莎乐美吗?”
“司汤达就是这副样子,他也是斩首的推崇者。也就是说,在那个时代,恋尸的嗜好绝对是一种常态。而更可怕的是,现代也一样。”
两人正要来到下一幅画前,突然有人拍了拍美奈的肩膀。
美奈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穿着橙色衣服的短发少女。她看起来好像是在笑。
是冈辰子。仔细一看,她涂着白色眼影,粉色口红。美奈回想起学生会副会长的身影,这家伙笑着把女孩的头掘进了马桶。
辰子在美奈面前摆摆手。
“美奈,你的表情还是这么呆滞。”然后若无其事地指了指明石。
“这是你妈?”没礼貌地大声问道。
明石讽刺地说:“‘这’不是她妈。”
“那是她姐?”
“恋人。”
“你真有趣,怪阿姨。”
明石看了看美奈,故意指着辰子说。
“这是谁?”
“冈辰子小姐。”
辰子做出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美奈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少女真的是辰子吗?这张脸确实是她本人没错。眼睛黑黑的、圆圆的,鼻子又小又矮,嘴巴有点大,脸型像棒球,确实是冈辰子没错。
但总感觉有哪里不一样,不是美奈认识的辰子。应该不是化了妆的缘故吧。也说不出具体是哪里,恐怕是整张脸的结构都被打乱了。她的脸部十分扭曲,而这并不是长相的问题,完全出自感觉。
“美奈你不能和女人约会,去找男人玩啊。”
辰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般口无遮拦的呢?刚认识她的时候,她的措辞甚至有些拘谨。
“我不喜欢同龄的男孩子。”
美奈迅速回答道,不想在辰子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那就和同龄的女孩一起玩吧。”
“我也讨厌女孩子。”
“那真利子和麻代呢?”
“她们还算不上我的好朋友。”
“不过,就算想和那些家伙玩也玩不成了。”
辰子露出意味深长的眼神。
“现在已经见不到她们了。真利子死了,麻代下落不明,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吗?”
“你也是。”
“美奈,你可要小心啊。”
辰子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就像乌云遮住了太阳,眼中逐渐浮现出阵阵阴影,令人毛骨悚然。辰子抬眼看向美奈。
“这次该轮到你了。”
她喃喃地说。
“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美奈装傻回应道。
随即辰子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就像变脸一样,诡异、反常。
“你也可以找个保镖,就像我一样。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秀。”
辰子指了指身后被称为秀的男人。他一头金发,皮肤晒得黝黑,穿着一件看起来十分花哨的衣服。有些驼背,但身高应该有一米九以上。鹰钩鼻下方的嘴唇薄如刀片,给人一种尖酸刻薄的印象。下垂的眼睑布满血丝,眼神浑浊。
秀不安地说。
“不好意思,辰子,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种地方吧。”
这个男人似乎没有掌握日语的语调。
辰子回答说:“那就依你吧",随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两人一边大声喧哗一边走出会场。
明石默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过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
“美奈的朋友都是这种人吗?”
“我们不是朋友,只是认识而已。”
“他们是普通的高中学生吗?”
“他们不是正常人,当然我也不正常。”
“我感觉他们和你好像不在同一次元,或许比你低一个等级吧。不过话说回来,美奈小姐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喂,要不要喝杯茶?阿姨累了。被一对年轻的情侣喂了一把狗粮,没心思欣赏美术了呢。果然,美术在粗鄙的现实面前是脆弱的。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画作就变成了物体,真是脆弱。我们去你经常兼职的咖啡店吧。”
“好吧,不过,明石阿姨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我是你的恋人吗?”
明石爽朗地笑着说。
“当然啦,我早就想对你做点羞羞的事了,行吧?”
“我不要。”
在咖啡店里,美奈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店里几乎没有别的客人,美奈用眼神向老板打招呼。两人在窗边坐下,点了意式浓咖啡。
美奈注意到一个男人,他正坐在那盆观叶植物旁喝着冰美式。
他穿着灰色的西装。
美奈对那套西装有印象。男人锐利的目光不时向这边投来。明石背对着他,什么也没注意到。
没错,就是那个男人。
就是那个坐在会场沙发上,用鹰眼般锐利的眼神观察美奈的男人。
注释:
[1]Gustave Moreau,1826-1898,法国象征主义画家。
[2]出自《圣经》。
[3]爱尔兰作家奥斯卡·王尔德。
[4]一种香草。
6.怪物一样的脸
镜中映照着少女的裸体。
这是少女第一次仔细观察自己的身体。
她发现自己的右肩稍微有些上翘,胸部较小,大小和形状左右略有不同。从腰部到大腿,身体的曲线开始变得平滑。四肢纤细,几乎没有多余的赘肉。同学中有很多人已经发育成熟了,但自己的身体却并不丰盈。少女没有感到自卑,对美奈来说,这些都无所谓。
天然茶色的头发自然地向两侧分开,下颌很窄,少女觉得自己的牙齿不整齐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位于薄唇之上的鼻子过于高耸了,就像人工隆起的一样。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双眼皮,瞳孔的颜色很淡,睫毛很长。少女不觉得自己有多么迷人。
镜子里出现了一个成熟的女人。
女人比少女高出一头,静静地站在美奈身后,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没想到你居然脱得这么利落,不愧是我的恋人。”
离开展览会场后,两女一起去餐厅共进了晚餐。美奈暗自留意身后,但灰色西装男子似乎并没有尾随上来。不过在咖啡店的时候,她确实时常能感觉到男人锐利的目光。
两女一到画室,明石突然提出想画裸体。
美奈也没多想就答应了。虽然有些羞耻,但这一面不能让明石看到。
美奈注意到了明石的手,“请不要碰我。”
她提醒道。
明石将手迅速缩回。
“对不起,我没注意。”
“再摸我就穿上衣服。”
“我们可是恋人呢,别这么在意。”
“我们不是恋人,所以我才能脱光站在你面前。如果恋人用那种冷漠的视线盯着我看,我会受不了的,肯定分手。”
“我不会和你分手的。不过,我的眼神有那么冷漠吗?”
“冷漠得过头了。”
“一个画家要画好裸体,首先就要将其当做一个物体来看,看清轮廓,捕捉到量感、质感和动态。如果这个过程中做不到心无旁鹫,那一切都将白费。”
“你是在说你自己吧?不过,今天的展会中也有裸体画作,但你给我的感觉并非如此。相反,好像看的过于投入了。”
“世纪末的画家们都喜欢女色,动不动就说什么女人才是永恒,把对女人的恐惧和憧憬混在一起带入到画中。这既是魅力,也是弱点。好了,差不多了,换下一个姿势吧。”
一边看着模特一边作画俗称写生。在这次的写生中,一个姿势要维持二十分钟。也就是说,摆二十分钟姿势,体息十分钟。将此作为一个环节持续下去。美奈一直以为是摆出一个姿势不动,其实不是。如果是专业模特,一个姿势收费多少都是有规定的。美奈的话一天四个姿势,一周总共二十八个姿势,价格未定。
美奈躺在红色的沙发上。
“睡姿是最舒服的,你得感谢我。”
明石把二十号画布固定在小型画架上,边画边说。
“模特也有职业病,比如长时间摆出回头的姿势,就会得颈椎病。有的画家也会让模特摆出很有难度的姿势,甚至还有男画家对女模特进行性骚扰。
美奈望着天花板说。
“明石,我可以睡一会儿吗?”
“当然可以,必要时我会把你叫醒,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在你睡觉时对你做些恶作剧。”
“性骚扰吗?”
“给你画个大花脸。”
窗外渐渐传来雨声,明明傍晚时还没有要下雨的迹象。美奈一直睁着眼睛,直到两个小时的写生结束。并不是害怕被画个花脸,只是没有睡意而已。
雨声越来越大,好像也开始刮风了,窗玻璃在震动。
“讨厌的晚上。”
明石喃喃道。
写生结束后,美奈迅速穿好衣服。
明石一直看着窗外。
“你过来一下。”
她向美奈唤道。
美奈来到明石身旁,顺着画家的手指看向窗外。
“海德先生出门了,在这暴风雨的夜晩。”
室外大雨倾盆,老洋房就像一个被雨淋湿的怪物。男人拿着铁锹从玄关走了出来,他穿着黑色连帽雨衣,就像西方的恶魔崇拜者。
黑衣男子弓着背,慢慢地在院子里走着。
“明石,这么大的雨,他在干什么?”
“再看看。”
男人把铁锹插在地上,动作十分凶悍。然后像发疯似的不停挥舞双臂,在院子里挖土,宛如一头不知疲倦的怪物。
雨水毫不留情地拍打在男人身上。
不久后,院子里出现了一个很深的洞,大小足以将男人埋进去。他把铁锹扔在原地,慢慢地返回家中。
过了几分钟,男人再次出现在两女的视野中。
他肩上扛着一个大麻袋。
明石凝视着黑暗,喃喃道。
“好大的麻袋啊,应该能将装美奈小姐装进去。”
“也许是我的错觉,袋子下面好像有其他颜色的液体滴落,不是雨吧?”
“在这倾盆大雨中,谁也说不好,而且离得太远了。”
男子将麻袋扔进挖好的坑里,然后拔出插在地上的铁锹,开始往坑里填土。他不停地回填,直到将洞填平为止。
美奈想,那个男人现在是什么表情呢?他的脸被帽子遮住,无法看清,是一张怪物的脸吗?看不见也许是件好事。
“明石阿姨,我们可能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明石没有回答。
男人结束了这番诡异的体力活儿后,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向老洋房走去,消失在玄关处。
明石愣了一会儿。
“美奈小姐,喝杯咖啡吧。”
她长舒一口气。
“好啊。”
两人面对面坐在玻璃桌前喝着咖啡,美奈的脑子里一片茫然,但还是按奈不住沉默,开口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
“听说在恋人的家里,对方一旦为你冲咖啡,就意味着你该离开了。”
“等你喝完再走就行了,不过没关系的,在我这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咖啡很好喝。”
“骗人,这味儿太淡了,一点味道都没有。”
“店里的意式浓咖啡不苦吗?”
“意式浓咖啡本身是苦的。”
两女之间又陷入了一片沉默,只听得见雨水拍打屋顶的声音。
等咖啡凉下来的时候,美奈开口了。
“我们为什么要在这喝咖啡呢?”
“喝咖啡怎么了嘛。”
“现在是喝咖啡的时候吗?”
“你是想逃吧,从刚才看到的那一幕开始。”
“刚才的哪一幕?”
“只要不是目睹了埋尸过程就好。”
“那个麻袋,能装下一个小孩吧?”
“大人也能装得下。”
“还滴落着诡异的液体。”
“可能是雨吧。”
“要不要报警?”
“那个男人做了什么?只不过是在自家院子里挖了个坑,埋了一个大麻袋,就这样还叫警察?”
“可是,如果是埋尸的话——”
“你要去确认一下吗?冒着这么大的雨,跑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去挖坑吗?我可不愿意,我怕被那个男人发现,你要挖你就挖去吧。”
“那算了。”
“若是像今年夏天一样发臭的话,我就去一探究竟,然后叫警察来。再来一杯咖啡怎么样?”
“不用了。”
正如明石所说。
一个暴风雨之夜,在院子里埋一个大麻袋,虽然不是正常人干的事,但也不构成犯罪。就算报警,警察也不会管。话说回来,美奈也不想偷偷溜进别人的院子挖坑。
“可以看看你刚才画的画吗?”
“只画了一层底稿。”
美奈走到画前。
画中的美奈躺在沙发上,被明石用铅笔仔细地将身体轮廓勾勒在白色画布上。
“这是我吗?”
“那还用说吗?”
“仅仅用轮廓线就能画得很逼真,真是不可思议。脸和我一模一样,虽然没有阴影,但线条表现得非常细腻。”
“你的赞美我就收下了。素描就是由线条构成的,如果不抓住这些线条,一切都无从谈起。我也能将这些线条画得更加有力,但这次还是算了,因为我想把你好好地保存在画中。”
“保存?”
“因为我想把对你的回忆,以及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封存起来。”
“说得好像一切都要结束了一样。”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们要结束了。一位著名的美术巨匠曾说过,画家通常喜欢说他热爱自己的模特,但这个说法是错误的,画家应该说模特就像物体一样摆在我眼前,然后再悄悄加上一句,我爱上了”
“这莫不是爱的告白?”
“你说是就是。”
“明石阿姨喜欢的画家都有谁?”
“西班牙画家戈雅、委拉斯开兹,但我最喜欢的是瓦尔德斯。”
“他创作了哪些作品?”
明石从书架上拿出画集,递给美奈。
“这是瓦尔德斯的画。”
美奈看了一会儿,对明石喊道。
“明石阿姨,你果然有恋尸癖!”
“我想说这是巴洛克绘画特有的丑陋美学。”
“你不用瞒着我,你不是喜欢尸体吗?就是那种很诡异的东西。”
在翻开的画册上,左边是《世界光荣的末日》,右边是《短暂的生命》。在《短暂的生命》中,画着一具抱着棺材、手持大镰刀的骸骨,可能这就是死神吧。这幅画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但更吸引美奈的是《世界荣光的末日》,画中生动地描绘了尸体腐烂的样子,美奈看着画说。
“这是在墓地里吧。死后不久的骑士、腐烂生虫的大主教、堆积如山的头盖骨死亡被阶段性描绘出来,而且很逼真。明石阿姨居然很喜欢这幅画,果然有恋尸癖。”
“这幅画蕴含着很深奥的宗教意义。在画的上方,耶稣的手正托着着一盏天平,左边的托盘上写着‘此间最恶’,画着代表基督教七宗罪的动物。右边的托盘上写着‘此间最善’,画着耶稣的心脏和《圣经》。也就是说,坠入地狱需要此间最恶,而赎罪则需要信仰。”
“这种事说了又有什么意义,宗教什么的只是个借口而已。画家想画腐烂的尸体、蛆虫、骷髅之类的东西,是因为他有恋尸癖,这其中也许掺杂着那么一丁点宗教信仰。如果不用信仰作掩护,画腐烂的身体难道不是个变态吗?”
明石想了想,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
“也就是说,如果我画了瓦尔德斯风格的画,那我就是变态了吧?因为我没有信仰。”
“你果然想画。”
“怎么说呢,你想看的话,我可以画给你。”
“我拒绝。”
美奈胡乱翻了一会儿画册,合起来后还给明石。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已经很晚了。”
“我借你把伞吧,确定不用我送你吗?”
“不用了,这里离公交车站很近,应该不会被海德先生袭击。”
“真的没事吗?胆子挺大,尤其是看了那一幕之后。”
“遇袭就遇袭吧。”
“别逞强。”
最后,美奈孤身离开了明石家。
雨势没有丝毫减弱。距离公交车站还不到两百米,等车时间大概也不过五分钟。
经过教堂前的时候,感觉有人跟在后面,身后传来脚踩在水坑里的声音。美奈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穿着黑色连帽雨衣的身影。来者不会是海德先生吧。但万一是呢?美奈感觉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跟上来了吗?大概是错觉吧,自己听错了,其实没有什么脚步声。即使有,也会被雨声淹没。但是,身后又传来了水花溅起的声音。必须回头确认一下。
可是美奈没有胆量回头,要是不说“遇袭就遇袭吧”就好了,钥匙让明石送自己就好了。总不能袭击两个人吧。啊,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要死了吗,是被刀捅死吗?还是被勒死?脑袋会被砍下来吗?又或者是迷晕后带进鬼屋,在脏兮兮的地下室里砍下头顿?但是,为什么要砍头呢?是为了“崇拜”?会抚摸着我的头颅亲吻吗?绝对不行,我不想被变态崇拜,而且是在被杀之后。然后身体被埋进院子里,在那个荒芜、杂草丛生的院子里,被装在肮脏的麻袋里。
脚步声停下了。
就当美奈正要拔腿就跑的时候。
“对不起,打扰一下。”
身后传来一个恭恭敬敬的声音。有些扫兴,白激动一场。
美奈停下脚步,缓缓地回过头。身后站着一个撑着透明塑料伞的男人,他穿着灰色的西装,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本黑色手册,快速地在美奈眼前晃了一下。
“我是刑警,名叫枪,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您谈谈。”
他低声说道。
与鹰眼一般锐利的目光截然相反,他说话的语气格外郑重,是在美术馆见过的那个男人。早就觉得他有问题,原来是个刑警。美奈顿时觉得全身一阵放松。
“是刑警吗?枪先生?”
“枪和盾的枪,人们常说我的姓很奇怪。很久以前,我家祖上可能练枪。”
“你从美术馆就一直跟着我对吧。”
枪没有回答。
“附近有家咖啡店,我们去那里坐坐好吗?”
美奈松了一口气,同时也产生了一丝怀疑。
为什么刑警会监视自己呢
一路沉默,两人来到一家叫“dou”的咖啡店。
店内播放着古典音乐,美奈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喝了口热乎乎的红茶,此时美奈终于可以近距离观察一下这个男人了。男人看起来像是某个小企业的上班族,中等身材,好像并没有发福。要说有什么特征,那就是眼神。锐利的双眸不时发出狰狞的光芒,但措辞始终很客气,这种反差倒让人十分不适应。
“这么晚了,实在不好意思,是奥本美奈对吧?一会儿我开车送你回家。”
“谢谢。不过我要坐公交车回去,距离末班车还有一个小时。”
枪喝了口红茶,切入正题。
“奥本小姐最近好像一直有去明石尚子的家,你们在做什么?”
“我在给她当模特,之前在美术馆的咖啡厅兼职时,她软磨硬泡来求我的。”
“软磨硬泡?”
枪露出疑惑的神情,可能是个脑筋不会转的男人。美奈立刻端正了态度,认为不应该对刑警开玩笑。
“她委托我做模特。”
“你说她是在咖啡店里委托你的吧,你们之前没见过面?”
“她是我店里的常客,之前也有些印象,不过那时是我第一次跟她说话。”
枪点了点头,换了一个话题。
“对了,明石家旁边有一栋老洋房,那栋房子里曾发生过杀人事件吧。”
“是的。”
明石声称自己对此毫不知情,但这明显是刻意隐瞒。枪像是在记忆中探索着什么,目光飘忽不定。
“那是今年夏天的事了,尸体是在八月十二日被发现的,发现者正是明石尚子女士,她说她闻到了臭味。”
“我也听她本人提起过。”
“在地下室里发现了一具少女的尸体,她穿着白色衬衫和淡黄色裙子,全身被血染红。地下室十分昏暗,地板上也到处都是血迹,但最可疑的是尸体没有头部。”
“已经查明死者身份了吧?”
“她随身带着学生手册,上面有照片,姓名那一栏里写着竹中真利子。我们马上找到了她的父母前来辨认,由身上的衣服推断,尸体应该就是真利子。”
“应该就是?”
“没有其他明显的特征。”
“她父母也辨认不出来吗?”
“像你这么大的女孩会让父母看到自己的裸体吗?不过身材倒是非常接近,虽然不能断定,但大概率就是竹中本人的尸体。”
“指纹呢?”
“无法采集。”
“手指被砍了?”
“是的,这实在是太残忍了,所以没有对外公开,尸体的手指被一根一根地砍掉了。”
“真可怕,不会是活着的时候砍的吧?”
“也有这种可能,不过尸体腐烂得很厉害,所以不太清楚当时的具体情况,而且尸体还有被施暴的痕迹。”
“强奸?”
“并不是,只是身上有淤青,很残忍,好像是遭受过殴打。”
“死因呢?”
“死因并不是殴打致死,身上也没有留下锐器之类的伤痕,所以头部被砍断应该是直接死因。”
“用什么砍的?”
“地下室里的锯子。”
枪的视线又开始游移不定起来。
“地上还有一把很大的屠宰刀,脖子断口处也有些奇怪。”
“断口处?”
“断口很工整,这点很奇怪,凶手好像在追求完美。”
又不是剁鱼,真能给人头处理得如此工整吗?美奈听了男人的话,一脸疑惑地道。
“真利子是什么时候被杀的?”
“死亡时间无法精确,判断大约是在死者被发现的八到十天前,也就是在八月二日到四日这期间遇害。”
“对了,以前刑警来过,问我那天都做了什么。”
“你是如何回答的?”
“当时是暑假,我回答说在外面闲逛,他要我再说详细点。反正我走到哪都是一个人,说了和没说一样。”
“也就是说,你没有不在场证明?”
“是的,我成嫌疑人了吗?”
“这倒没有,只是你和竹中走得很近。”
“那是以前。”
“你对竹中的印象如何?”
这时,明石曾经说过的话在美奈脑海中闪过。美奈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她是玫瑰,沙漠中的玫瑰。”
美奈说完就后悔了。枪瞪大了眼睛,不知所云,就连美奈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太文学了,我听不懂。请说得更具体一些。”
枪始终保持着绅士举止。
美奈想了想,说道。
“真利子是一个非常优雅、温柔、漂亮的女孩,是一个习惯叫别人名字时加上‘先生’的女孩,成绩除了体育以外都非常出众,也有很多朋友。她的父亲在银行工作,家庭比较富裕,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一位完美的深闺千金。”
美奈没有说谎,至少真利子表面上是这样的。
“她没有恋人吗?”
“没有,她讨厌男人。”
“是吗?”
这个男人虽然嘴里附和着,但美奈觉得他肯定知道点什么。可是一一自己真的了解竹中真利子吗?又了解多少?
“你知道竹中和谁有过冲突吗?”
“不知道,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对真利子恨之入骨。”
事实真的如此吗?
只知道真利子表象的人自不必说,但在知其另一副面孔的人中,应该有很多人具备杀人动机。光美奈知道的,真利子欺负过的少女就有十人之多。
枪停顿了一下。
“竹中当天的行踪也未能完全掌握,据她母亲说,八月二日傍晚她被人打电话叫了出去。从通话时的样子来看,对方应该是个熟人。”
美奈想起了真利子的手机,银色的机身上用彩色笔写着姓名缩写字母M-T。
“真利子是何时接到电话的?”
“大概是晚上七点左右,你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
“不是你打电话的吗?”
“不是。”
打电话的不是美奈,其实美奈也知道是谁打的电话,但没必要告诉警察。
枪并没有察觉她的内心所想。
“竹中小姐晚上七点半左右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警察什么线索都没掌握,自然抓不到犯人。”
美奈不知不觉露出嘲讽的表情。
他诚惶诚恐地说。
“除了你之外,竹中还和谁关系较近?”
“好像还有很多人。不过据我所知,她和麻代关系最为亲密,同年级的小野麻代。”
“你和小野麻代之间很熟吗?”
“不,我只是看真利子和她走得很近。我和麻代之间几乎没有什么交集,只是麻代偶尔会主动到我家来。”
“她主动?”
“那孩子十分我行我素,从来不提前打招呼。”
“你知道小野失踪的事吧?”
“我听说她离家出走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仍然下落不明。”
小野麻代是个烟鬼,剪着波波头、面容清秀,但心眼很坏。美奈在脑海中想象麻代的样子,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好像捕捉到了什么重要信息。美奈抬头重新审视枪的脸,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呢?
枪将凉掉的红茶一饮而尽。
“小野和竹中都是明敬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一个惨遭杀害,一个下落不明,这件事在学校里是不是闹得沸沸扬扬?”
“砍头事件早就传开了,倒是失踪事件没引起什么骚动,毕竟离家出走是常有的事。”
“八月二日,小野去了学校,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有离家出走的理由吗?”
“前一天,她和她父亲产生了激烈的冲突,原因是小野经常在外过夜,看来她的生活很不检点。”
“那孩子就是这样。”
“车站里停着一辆自行车,应该是她的。但是没有站务员见过她,之后的消息也就无从得知了。”
“会不会是跑到男朋友家里去了?”
“我们走访了三四个人,都说没见过她。”
“那她应该是在东京附近的酒吧陪酒吧?”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贬低她。”
“我只是将可能性说了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竹中的事件和小野的失踪有关?”
“从来没有。”
“小野是在八月二日失踪的,而竹中也在同一天接到了电话,两人同时下落不明。之后,竹中的尸体被发现,而小野至今仍没有半点消息。”
“这两起案件之间有什么关联?”
“我正在向奥本小姐征求意见。”
“或许是小野麻代杀死竹中真利子后逃走了?”
“有这种可能吗?”
“应该没有,因为那两个人关系很好。”
美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麻代的时候,她和真利子两人就像是一对双胞胎姐妹。不仅是身材上,气质上也有些共同之处。
“奥本小姐的意思是,这两个人的案子之间没有关联吧?”
枪又确认了一遍,然后换了个话题。
“你见过户垣干男和美津子夫妇吗?”
“我见过那个男的,没见过女的,我现在才知道那个叫美津子的是他的妻子。他们两个是什么人?”
“不知道,但户垣干男这个名字很有可能是假的。”
这时,美奈的脑海里产生了一丝怀疑。以警方绵密细致的组织调查能力,不可能会不知道。枪是出于某种理由,故意隐瞒户垣夫妇的身份吗?还是说……
这个男人真的是刑警吗?会不会是假冒的呢?枪始终用郑重的语气说。
“户垣他们是十月十五日搬来的。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人见过他们搬家时的样子。”
“会不会是使用了魔法,凭空出现的?”
“应该是在晚上搬来的。”
“户垣先生喜欢在半夜里活动,这么说来今晚也是……
美奈把从窗户看到的告诉了枪,详细地讲述了挖坑、埋土等事情经过。枪静静地听着。美奈突然注意到,眼前这个男人可能也看到了同样的场面。
美奈讲完后,枪面无表情地说。
“这有必要调查一下。”
“不过,奥本小姐,你觉得他埋了什么?”
“但愿不是尸体。”
说到这里,美奈的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小野麻代的面孔,投映在内心的银幕上,又转瞬即逝。
男人披着黑色雨衣,把少女的人头摆放在大理石桌面上,麻代生前漂亮的脸蛋如今却异常扭曲。周围点着几根蜡烛,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晃动。男人摸了摸少女的脸,随后脱下雨衣,对准额头轻轻地吻了上去,就好像是《红与黑》中描绘的场面。然后男人把不必要的身体部位装进麻袋,扔到院子里去。
枪在说着什么。
“现在至少可以断定的是,他们的身份并不简单,且白天从不出门。”
美奈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随口附和道。
“都是些怪异的人吧?竟然搬到凶宅里面去住。”
“他们可能不知道这里曾发生过凶杀案,即使知道,也不会在意。''
“或者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只是一时兴起。”
“不过话说回来,那栋老洋房空着的时候,有被人非法入侵过的痕迹,窗户玻璃打碎一地。”
“会不会是凶手打碎的?”
“在凶杀案发生之前好像就有很多人闯进去过,整栋房子里面被弄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空啤酒罐、烟头、小零食的包装袋和注射器,可能是附近不良团体们的根据地。”
“不良团体……”
美奈想起了一件事,但并没有说出口。
“也许是和奥本小姐无缘的世界。”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这个疑问,一半是韬晦,一半是本心。
这到底一个怎样的世界呢?客观上来说,或许美奈也是不良团体中的一员。但是,这和真利子与麻代所展现的世界,也就是和所谓的不良世界多少有些不同,更令人心痛、更真实、更怪异、更暴力。而且她们大部分在社会和学校中都是“好孩子”,成绩也十分优异。现在回想起来,那似乎是海德先生的世界,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着另一个自己。
枪之后又问了几个问题,但美奈都没有给出令人满意的答复。末班车一到,枪就把美奈送到公交车站。
公交车上只有一名乘客。
一个中年男子疲惫地聋拉着头。
美奈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脸,心里思考着。
那个男人真的是刑警吗?
警察手册也只是给我瞟了一眼,就算拿个普通的黑色手册我也看不出来。而且据说刑警是两个人结伴行动的,他却孤身一人。是人手不够吗?这时,美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心中的所有疑问一下子全都解开了。
一边和枪说着话,一边在脑海中描绘麻代的样子,为什么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呢,是不是注意到了什么?为什么在展览会场见到枪的时候,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呢?麻代和枪一一两人长得很像。
脸部的细节有些不同,再加上事发突然,根本没往这方面去想。但枪和小野麻代长得确实很像。虽然姓不同,也未必是兄妹,但若是堂亲表亲之类的也说得过去。
枪果然不是刑警。倒不如说,他是个上班族,以个人名义在追查自家亲戚的下落。不知道上班族哪来的这么多时间,也可能是自由职业者。
真是个怪人。
枪这个名字会不会也是假的?
但他的行为举止确实很绅士,谈吐也很有礼貌,还送我到公交车站。
即便如止——
美奈很在意他临走时留下的话。
美奈正要上车,枪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请务必要多加小心,这次砍头事件的凶手恐怕是个变态,而且这个变态还顶着一张普通人的脸。我觉得他的目标就是像你这样的少女。不,我直说了。我觉得,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