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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异界B异次元

妻子时常会消失不见。

这是男人的真实感受。夫妻俩并没有分居,一直住在一起。妻子早晨上班,晚上回来。从吃过晚饭再到第二天早上,双方都在同一个屋檐下度过。妻子晚上很少出门,这对夫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

可尽管如此。

妻子还是会时常消失不见。

两个人坐在一起吃晚饭,妻子正在吃烤鱼,男人端起眼前的豆腐汤,刚喝一口。

就在那一瞬间,妻子消失了。

男人的视线只离开了一两秒,连妻子起身的声音都没听到,可眼前却空无一人。

男人不以为意地喝着豆腐汤,闭上眼睛,阵阵甘美驱散了身体的疲劳。当男人再次睁开眼睛时一一

妻子又回到了椅子上,正在往蔬菜上浇沙拉酱。沙拉酱是哪来的呢?

男人正在看电视,独自躺在客厅里发呆。电视上净是些凄惨的新闻。比如今天又有小孩烧死了,生前被活活浇上了汽油。男人突然看向一旁,妻子竟坐在旁边,没有任何迹象,也没有任何征兆,甚至都不知道她时何时进来的。难道她此刻不应该在厨房吗?男人觉得奇怪,又看了妻子一眼。她再次消失了。

门关得好好的,开门也会有门框老化的嘎吱声。妻子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电视里不断传来嘈杂的广告声。

妻子也会时常突然出现。

眨眼之间,出现又消失。男人最近遇到这种情况,恐怕不是什么错觉。

男人很想问妻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还是作罢了,反正肯定会说,“要不要再去医院看看?”

医院当然是指精神病院,已经两个月没去复诊了。

如果男人不是脑子坏掉了,那妻子就是超能力者。她是不是拥有瞬间移动的能力呢?所以会在一瞬间出现和消失。

瞬间移动这个词,是从哪听来的呢?

他躺在工作间的地板上,脑海中一片茫然,周围堆放着制作广告牌的材料和工具。

第一次看到这个词的时候,是在小学,又或者初中,男人记不清确切的时间了。无论如何,那是一个信奉超能力、UFO、幽灵、未知怪物存在的时代。

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仅凭意志力就能瞬间完成移动,这就是所谓的瞬间移动。这个词是在少年杂志上看到的吗?也有可能是漫画或科幻小说。虽然记忆模糊,但好像同时记住了心灵感应和意念制动等词语。

以前的少年杂志中,经常有对超能力和异世界的报道。有时还会刊登读者的真实体验,其中也有写着超能力的开发方法。

男人曾试图开发透视超能力,用扑克牌做实验。书中还介绍了画有奇怪图形的齐讷卡片1,充满了幼稚的孩子气息。此卡片很难买到,于是乎男人便将扑克牌扣过去猜数字,但一次都未猜中,觉得自己太愚蠢了,只好作罢。

男人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没有透视能力,那种东西即使存在,也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渐渐地,他对超能力的热衷慢慢退却,不久就将此事忘记了。

过了三十岁,他再次想起瞬间移动这个词,看到妻子离奇的消失,尘封的记忆又重新浮现。

但事实不仅如此。

瞬间移动似乎也发生在了他身上。

男人是做广告牌的,从父母那一代开始就从事这一行。最近受经济危机的影响,生意惨淡。妻子享子在餐厅工作,收入比较稳定。

那天,男人与客户约在某土木建筑事务所见面,天气酷热,实在不适合出门。

在约定的时间到来之前,男人一直在工作室里组装广告牌,将板材切割、组装,钉上钉子。他钉钉子时有将钉子叼在嘴里的习惯,一次叼三、四根,然后拿在手里,一根一根地钉。

脑海中浮现出客户的脸,那家事务所的订单男人接过好几次,对方是个挑剔的大婶。五十岁左右,头发翘起,鼻翼两旁刻着深深的皱纹。要求非常苛刻,按部就班地做好后也一定会抱怨几句,光是想想就觉得郁闷。但又不能拒绝,眼下维持生计才是最重要的。

即使百般不愿,也要去赴约。

男人麻利地钉好最后一根钉子,刚要起身,就在此时一一

发生了什么?

建筑事务所就在眼前,自动玻璃门擦得锂亮,一只脚踏进玄关,已经不是熟悉的工作室了。再看看周围,前面是建筑事务所的大楼,后面是国道,对面有一家酒馆,天空晴朗无云,蝉鸣声四起,没错,这里就是他的目的地。

现在动身吗?自己不是已经到了吗?难道在做白日梦?不,这是现实。男人走进自动门,接待小姐迎了上来。这既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如果这不是现实,那什么是现实?不过,男人刚刚确实在制作广告牌,也做好了出门的心理准备。就在这时,建筑事务所出现了,周围的环境突然来了个大变样,从工作室移动到室外,就在一瞬间。

瞬间移动?

怎么可能,又不是小孩子了。

但眼前这情形,又该如何解释呢?只能认为男人是靠自己意志力从工作室转移动到建筑事务所的,他将啰嗦的客户应付过去后,浑浑噩噩地回家了。

妻子享子直到晚上才回来。男人回到工作室,躺在地板上回想起刚才经历的事情。

突然从工作室来到了事务所,感觉像是飞,但并没有在天上飞,应该是在异次元空间里吧。异次元空间吗?都一把年纪了还在胡思乱想,又不是小时候看过的科幻电视剧。

但这一切都是亲身经历。不存在信与不信,因为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这种事情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呢?怎么可能会发生呢?由此看来,异次元果然是存在的。超能力、颠倒的现实、另一个世界,都是真实存在的吧。异次元往往在某个地方张开裂缝,等待着过往的人。人们会毫无预兆、毫无预感地踏进那个黑暗的裂缝,就像刚才的自己。

男人感觉这个世界正在诡异地扭曲着。

注释:

[1]超感官知觉实验道具。

1.打死我、好吗

真利子说过:“我是杀人犯。”

美奈走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闲逛,不时看一眼橱窗里的展示品。色彩鲜艳的衣服、古色古香的摆件等令人赏心悦目。

这里是城市的主干道。晚上八点,又逢休息日,很多人都来散步。有满面笑容的老人,一脸怒容的中年男子,神情呆滞的女中学生,眼神凶恶的青年,形形色色。他们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是什么让他们快乐地活着呢?

美奈对上帝感到钦佩,即便是明石尚子,也不可能画出这么多副面孔吧。

走在街上的人们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在人群中,这堵墙正在互相碰撞。证据就是人和人之间的间距。

美奈在思考这些事情,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孤独。

对,竹中真利子是杀人犯。

是她自己坦白的。

去年初夏,美奈和竹中去了海边。星期六放学后,真利子突然提出要去海边。两人带着游泳课上穿的泳衣,乘坐公交车来到海边,这里距离海水浴场很远。因为真利子说,穿着学校泳衣有些尴尬,但海水浴场人又不多。美奈心想,真利子是要和自己独处。

美奈顺着海浪游了一会,海水冷冰冰的,反而让人觉得舒服。回头可以看到沙滩,前方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目光所及之处皆为蓝色。一个人身处大海之中,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无论在哪里都是孤身一人,与这蔚蓝的大海融为一体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真利子只游了一会儿,她身子本来就弱,抱着双膝坐在沙滩上,湿漉漉的黑色长发散开着,视线一直放在美奈身上。少女有着博多人偶般精致的日式五官,身穿深蓝色泳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无可挑剔的深闺千金。

校园施暴时的残酷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利子对美奈说。

“你很好。”

“哪里好?”

“身体的线条,像美少年一样优美。”

“你的夸奖方式真特别,听起来怪怪的。”

真利子和美奈肩并肩坐在沙滩上。

“你以后不要对我说丁宁语了。”1

真利子佯装发怒。

美奈自己也在想,为什么要使用丁宁语呢?自己的内心并不高雅。在心灵的地图上,描绘着一片荒凉的沙漠。

丁宁语是在这种自我嫌恶下诞生的吗?即使内心一直在抗拒。

“习惯了。”

“不要再用了,听起来像是嘲笑,至少对我是这样。”

“就是在嘲笑你。”

“你真奇怪。”

真利子沉默了一会儿。

“我喜欢你。”

“我不喜欢你。”

“我喜欢你。”

“去对男生说吧。”

“我讨厌男生,脏兮兮的,又不刷牙,接吻的时候有股饺子味儿,牙缝里都是食物残渣,尤其是脖子是脏的,最恶心了,耳朵里面全是耳屎,头发还一股怪味儿。”

“我不是女同性恋。”

“我想要的不是这些。”

“那你想要什么?”

“是另一个自己。你感受不到别人的恐惧。”

“那是你的错觉。”

“你果然很特别,就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同我一样。”

“别做梦了,特别的人又不止你一个。当发现自己的个性时,我们会马上认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是特别的存在。其实并非如此,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人们不能把自己特殊化。老师不是说过要充分发挥自己的个性吗?一派胡言,个性什么的,是大家与生俱来的,每个人都是特别的。”

“我一一竹中真利子只是个普通人?”

“是的。”

“即便是我杀了人?”

美奈一时语塞。

“就算我是杀人凶手?我可是杀人犯啊。”

“你在说什么胡话?”

“不,我真的杀过人。”

“你杀了谁?”

“现在还不想说,过几天我会写信给你。”

真利子给美奈写过几封信。最近写信的人越来越少了,一般都是用手机发邮件。而她似乎是个例外。但那些信的内容总是莫名其妙,单看一遍,根本看不懂在说什么。

美奈换了个角度再问。

“什么时候杀的?”

“已经是十多年前了。”

“那时候还小呢。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应该是意外或过失吧。”

“不,是杀人。”

“你别这么想。”

“已经晚了,我就是这样一路走到今天的。我一直在自责。”

真利子望向远方。

“我打人,往死里打,总有一天报应会找上门来。也许自己以后也会和那些孩子们一样,这是我的赎罪。”

“你过于放任自己了。”

“你不是也没阻止我吗?”

“我比较自私。”

“所以我知道总有一天会轮到我,会被殴打、会被虐待,甚至会死。我并不害怕,只是有些迫不及待。我不是逞强,我一直都在自责,这样做会让我的心情会变得更好。人一旦超过限度,就会突然移动到别的次元。我想试一试,就像我打别人那样,拜托别人也来打死我。肉体的疼痛或许是精神舒畅的根源。那一天会成为我的赎罪日,我期待已久。对了,我有件事想拜托你。美奈,打死我,好吗?”

“我拒绝。”

“杀了我。”

“这话应该留给男人去说。”

“亲我一下。”

“你疯了。”

“我想疯一次。”

“想赎罪就去死吧?”

“不要。”

“自杀就好了。”

“我做不到。”

“为什么?害怕吗?”

“我也说不好,不过……这样说的话,你或许会懂。这是在战争期间,九州的煤矿里发生的事情。有一天,有个男人在电梯井的正下方挖土,电梯出了故障极速坠落,男人几乎被压扁,整个电梯砸在了他身上,当然不可能生还,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不过一一”

真利子看着美奈的眼睛说。

“实际上电梯并没有掉到底,也就是说,男人只要蜷起身子或躺下就能逃过一劫。但他却是站立着,试图撑起整个电梯,结果就被压扁了。”

“这个故事听起来像编的,即使是真的,也很难令人信服。不过确实挺吓人的。”

“越是挣扎,离死亡就越近。求生的力量往往连接着死亡。我想我也一定会这样死的。”

“不过,那个矿工应该是想活下去的,我想他和真利子不一样。”

“一样的,我也没说我想死啊。”

“那你还让我杀了你?”

“但这并不代表我想死。”

“满嘴歪理。”

“我是真心想活下去的。”

真利子将视线投向海的另一边。

“我想像鱼一样,像穿越世界海洋的大型河游鱼一样。”

“啊?是金枪鱼还是鲣鱼?”

美奈有时会跟不上真利子的思维。

“大型涧游鱼随着黑潮和暖流,一生都在大海中游动,一刻也不停歇。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

“停下来的话会死的。”

“金枪鱼的一生真是残酷啊。可是,为什么停下来就会死呢?”

“鱼将水吸进鲤中,获取水中的氧气。涧游鱼必须游得相当快,才能获得所需的氧气。另一个原因是为了不让身体下沉,涧游鱼和其他鱼不同,身体很重,所以它们必须不停地游。”

“真利子又不是金枪鱼。”

真利子的脸上浮现出微笑。

“我也需要不停地游啊,不游的话也是会死的。”

美奈很想看她灿烂的笑容,光有微笑是不够的。

“真利子对大海很了解呢,我有个问题很早就想问你了。”

“什么问题?”

“乌贼身上长出来的东西是手还是脚?”

真利子轻笑出声。

“俗话说,乌贼有十条腿。不过,那其实是手,准确地说,是腕,第一腕或第二腕,最长的两条叫触腕。”

“原来叫腕啊!”

“雄性乌贼有时会用触腕袭击雌性乌贼。”

“骗人。”

“真的。”

两人笑了起来。

无可挑剔,美奈心想。

真利子的笑容美得无可挑剔。

海的另一边出现了白色的三角桅杆,美奈看向真利子,她正用清澈的眼神追随着桅杆的移动。鼻梁高挺,侧脸端正,嘴角挂着优雅的笑容。看着她的侧脸,美奈仍无法相信她的坦白。

真利子望着远方低声说道。

“我还是喜欢你。”

一个女人的声音将美奈从初夏的海边拉回现实,回忆被毫不客气的打断了。旁边戴着帽子、留着胡须的老人似乎也被声音吓了一跳,正看着这边。

一位穿着连衣裙的时髦女人回过头来看着两人,叫醒美奈的少女完全不顾周围人的目光。

“能跟我过来一下吗?”

她笑着说。

“辰子——”

是学生会副会长。她穿着花纹衬衫和牛仔裤,虽然长着一张像草食动物一样温顺的脸,但脸部扭曲得令人难以置信。这恐怕就是相由心生了吧,美奈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离去。

“对不起,我有急事。”

但是,没能逃掉。辰子牢牢地抓住了美奈的手,与外表不匹配的腕力,将美奈的手腕掐得火辣辣的疼。

“我说过了跟我过来一下。”

“不要用那种不良少年的口气说话。”

“是你们把我变成这样的。”

美奈从辰子的眼中看到了一股诡异的光芒。想起了在展览会场里辰子说过的话:“这次该轮到你了”。

“过来。”

“你想把我怎么样?”

“要教训你啊。”

辰子把美奈拖进了黑暗的小巷。

“放开我。”

“闭嘴,跟过来。”

美奈保持着冷静。就算被带到小巷里,一对一的话还是有机会的。女人之间打架,最后往往会扭打成一团。双方基本上都没有打架技巧,就怕对方带刀。不管怎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没必要和疯狗一般见识。美奈冷静地环视着昏暗的小巷,所幸附近没有人影,辰子似乎是一个人在叫嚣。

美奈被揪住了脖领,同时重重地摔在墙上。后脑勺受到了轻微创伤,但并无大碍。

不出所料,辰子掏出一把小刀,在美奈面前晃了晃。

“是把你的脸刮花呢,还是把你的手指一根一根地砍掉?”

为什么这些家伙总是说着同样的话呢?简直就像是三流电影里黑帮的台词。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美奈尽量发出害怕的声音。

“不要。”

“你说不要有用吗?”

辰子笑着说道。

对方以为胜券在握了。大概是亮出刀具,觉得自己害怕了吧。

美奈抓住了这个空隙。

一把抓住辰子持刀的手腕,这简直是轻而易举。美奈想夺刀,有时候还是直接握住白刃比较好,比起丢命,断几根手指算什么。

美奈扣住辰子的手腕,连同刀一起往墙上砸。若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刀是不会脱落误伤自己的。连续砸了十多下,辰子的手上布满了鲜血,小刀终于脱手。美奈一把推开辰子,向巷外跑去。

只要出了这个巷子就能混入人群,就当美奈即将脱困的时候,等待她的是迎面一击。

一瞬间,美奈还没搞懂究竟发生了什么。

美奈抬头望向被建筑物遮挡的细长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倒在了地上。肚子痛得厉害,试着坐起上半身。就在这时,有人一脚踢了过来,美奈当即一口鲜血吐出,下巴顿时失去了知觉,头火辣辣的痛。

“辰子,你真没出息,不就是个小丫头吗?”

一个高个子男人抖着腿走了过来。

是在美术馆见到的那个,好像是叫秀。

大意了,美奈心想。辰子并不是一个人,秀应该是在暗处观察着二人的情况吧。发现美奈想要逃走,立马围了过来。

当下形势十分不利。无论多么弱小,只要有一个男人加入战斗,双方的差距就会拉开。这样一来,恐怕连逃跑都成问题。该怎么办?

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男人再次踹向美奈的肚子,疼得无法呼吸,身体自然地蜷缩在一起。此时传来了辰子的声音。

“啊,好疼,手指骨折了,不能放过这家伙。”

两人开始对美奈拳打脚踢,辰子的攻击没有什么杀伤力,但秀的猛踢让美奈几欲昏厥。

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呢?太倒霉了。还是说这是报应?是以前对辰子的见死不救?还是对自己的懦弱赎罪?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吗?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在咖啡店,当时突然喊住手然后冲出去就好了吗?去保护辰子就好了吗?代替辰子成为暴力的牺牲品就好了吗?这样就解决问题了吗?在那种情况下,什么都做不了。应该对真利子说“不许欺负人”吗?还是“大家都是好朋友”?再或者“我来遭受这一切”?可笑。

两人停手了。

一开始,呼吸有些困难,无法发出声音。美奈靠在墙上,一点点地站起来,就像扭动着身体想要爬上墙壁的蛇一样。空气进入胸腔,一阵剧烈咳嗽,自然地笑出了声。大脑里一片空白,不知何时竟开始了昂首狂笑。美奈哈哈哈哈地笑着,这笑声仿佛不属于自己。

辰子和秀后退了一步。

“秀,她怎么了?”

“该不会发火了吧喂,辰子,那家伙手里拿着刀。”

听到秀这句话,美奈才意识到自己正拿着辰子的小刀。大概是站起来的时候,无意中捡起的吧。此刻什么都不要去想,杀了这两个人吧,把这些家伙身上的零件一个个卸下来?

这时,辰子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

似乎有路人发现了异常,看热闹的人开始聚集。

秀对辰子说了声“快跑”,然后迅速混入人群中,附近地形他早已了如指掌。辰子伸出沾满鲜血的手,诡异地笑了笑,丢下一句“再见,美奈”就消失了。美奈将刀扔在地上,有人将手伸了过来,好像在问:“没事吧?”

不可能没事。

意识渐渐模糊,美奈瘫倒在地上。

注释:

[1]一种礼貌的口语形式。

2.女木乃伊

回过神来,美奈已经躺在床上了。

头好痛,全身都在疼,一时间还没搞清楚状况。这是哪里?床的两侧拉着白色的隔帘,明亮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好像是病房。

床边站着一个女人,她捋了捋凌乱的刘海。头发染成金色,黑眼圈很重,皮肤干巴巴的。

女人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你都干了些什么?算了,随你去吧,但不要妨碍我工作。我本来就上夜班,你这样影响到我业绩了。”

是美奈的母亲加代。嘴巴狠毒,但昨晚一直陪着美奈。

美奈问母亲。

“我怎么了?”

嘴巴好痛,身上缠着绷带,似乎还贴着创可贴。

“我倒是想问你,到底干了些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记忆正在慢慢复苏。美奈上街闲逛时,被辰子拖进小巷并遭受施暴,一个叫秀的男人也加入其中。然后美奈便失去了意识,最后被送到了医院。

“母亲,我”

美奈懒得解释,嘴里还残留着血的味道。

“两个不良少年把我带到巷子里,打了我一顿。”

“对方是什么人?”

“是一对陌生的男女。”

把事情真相告诉母亲又有什么用?

加代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还不是因为你到处惹事。其中一个是男的吧,还好没被侵犯,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医生说你没有骨折,也没伤及内脏,你要感谢我把你生得这么结实。”

“母亲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店里来电话了,是一个男人打来的。他说你的女儿受伤了,被送到町立医院去了。语气十分恭敬。”

“和电话里的人见过面了吗?”

“我来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应该是回去了吧。”

“你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吗?”

“好像是叫枪什么的,记不清了。”

是枪吗?那个前来制止的男人背影和枪很像,也许是他把我送到医院,或者叫救护车,又联系了母亲。他怎么连母亲的工作单位都知道呢?刑警的话知道也没什么稀奇。不,枪不是刑警。从他出现的时机来看,应该目睹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或许一直在跟踪自己。如果他是刑警,不可能对暴力冷眼旁观。

枪果然是假冒的。

但是一一如果是这样的话又有些地方说不通,因为枪连母亲的工作单位都知道,这种信息是不可能在美奈身上找到的。如果他是冒牌货,而且知道这么多个人信息,那不就是跟踪狂吗?

美奈想起了枪锐利的眼神。听他自称是刑警,不由得相信了。不然的话,那眼神是着了魔吗?不是变态是什么?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可美奈却觉得很有趣。

从某种意义上说,当冒牌刑警比真刑警有意思多了。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对真利子和麻代的案子知之甚多,调查所花费的精力和时间也非同小可。如此热情和执着源自何处呢?枪到底是什么人呢?

美奈微微一笑,加代疑惑地眯起眼睛。

“你在笑什么呢?是不是脑袋被打坏了?”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真有奇怪的人。”

“是谁?不会是我吧?”

“是一个母亲不认识的人。”

“你要记住,边想事情边笑,是很没礼貌的。”

“不过母亲或许和那个怪人说过话。”

“净说些我听不懂的,美奈也很奇怪,有时候连我都搞不懂你。”

“那当然了,我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人无法完全理解别人在想什么。”

“我是别人吗?”

“只有血缘关系,但还是别人,不可能互相理解。”

“别人嘛,只要在自己能理解的范围内理解就好了。不这样的话,以后就会很痛苦。”

“没关系,我已经适应了。”

“美奈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可是,明石和真利子才是真的奇怪,美奈心想。随后不经意间发现了两人的共同点。

是这样啊,明石尚子和竹中真利子有些相似之处。并不是容貌相似,明石是西洋风格,真利子是日式风格。说话声音也不一样,女画家的嗓音低沉而响亮,少女则是高亢而轻快。年龄差就和母女一样,明石比较积极,而真利子看起来总是消极的。两人一个坦率,一个装腔作势。如果把每个要素都挑出来的话,看出的只是不同点。可两人还是有共同点的。

那就是世界观,两人似乎都用象征法来看待这个世界。

比如说话时突然打个比方,让人摸不着头脑。乍一看无法理解的事情.,她们却说得云淡风轻,从而导致观念的分歧。但仔细想想,隔一段时间就能慢慢理解。如果说那两个人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对事物的感知能力。

美奈试着模仿两人的说话方式。

“母亲,你觉得我为什么会被打?”

“因为你蠢。”

“是因为蝴蝶。”

“啊?”

母亲半张着嘴,呆若木鸡。原来说胡话竟然如此有趣。美奈感到莫名的优越,产生了一种“你不懂,但我懂”的自豪感。明石和真利子的精英意识很强,说好听点就是贵族气质吧。

“我们是蝴蝶。”

美奈重复道。

“蝴蝶看起来很漂亮,飞起来的时候也很恬静,但其实不然。”

“你在说些什么啊,我听不懂。”

“蝴蝶停留在岩石上,又飞起来,过一会儿再次落回同一块岩石。蝴蝶飞起来的时候,大多时候是因为旁边别的蝴蝶经过。岩石上的蝴蝶会追着路过的蝴蝶,把它们驱散,等到其它蝴蝶都飞远了,才会回到岩石上,因为那里是她的地盘。”

“蝴蝶是女人吗?”

“我在打比方。”

别人需要解释才能听懂,这一点很麻烦。果然唠不到一起去,美奈心想。

“也就是说,乍一看很平静的蝴蝶世界,其实背后也在展开激烈的斗争。就连不具备攻击天赋的蝴蝶,每天也都在争夺地盘。我们也一样。”

“你说的我不懂。”

加代可能是也想说上几句。

“我听说蝴蝶们有自己的道路。”她指着自己的肠子,“不是身体里的肠子1,是蝴蝶们飞翔的道路。凤蝶会在树林里的同一个地方、同一个路线上来回飞翔。”

美奈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知识。

但即使是同样的事情,明石和真利子的叙述方式也有微妙的不同。对母亲来说,她并不能用事实来象征些什么,只能讲一些杂学。这并不是说谁更优越,而是她们的世界观完全不同吧。・

恐怕谈论象征和理解象征都需要审美能力。明石和真利子接近美奈,大概和这种能力有关。对两人来说,美奈和她们或许是一类人。

当然,也有可能单纯因为她们是同性恋。

“母亲,你见过女同性恋吗?”

“为什么问起这个?刚刚不是在讨论蝴蝶吗?”

“母亲的审美也很不错。”

“真是搞不懂你。”

“现在几点了?”

“上午十一点。”

“联系学校了吗?”

“哎呀,这才像个高中生呢。放心吧,我已经联系过了,就说我家孩子骑自行车摔进水沟里了。”

“谢谢,这才像个母亲。”

“我一直都像个母亲,因为是我把你养大的。”

“我知道。”

加代丢下一句“不用再来看你了吧”,就离开了房间。

美奈躺下身,试着慢慢地活动身体。疼痛无处不在,但还可以忍受。接下来试着抬起上半身,好像并不难做到。然后把脚放在地板上,试着站起来。恢复的不错,可以走路了。但此时自己看起来就像个木乃伊,全身都是绷带。

美奈想起真利子经常说的话。

“杀了我,杀了我,拜托你杀了我。”

美奈才不想寻死,只有愚蠢的人才会被人打死,尤其是被那些废物打死。

真利子虽然有施虐的一面,但基本上是个受虐狂。这点美奈深有体会,但美奈不认为这只是单纯的变态。美奈觉得这种癖好和她想要逃避的心有着难以分割的联系,真利子想逃,总是如此。不知道她想逃避什么,或许是杀人的记忆,或许也不是。对了,美奈如今也知道真利子的痛苦源自何处了,因为前不久收到了一封信,上面清楚地写着。

包括真利子想逃去地方。

而事实上,她确实逃掉了。

连头都被砍了。

是谁砍的?

是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邻居海德先生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在搬家之前就已经住在那所房子里了吗?

枪说过,好像有不良少年闯入了那栋老洋房。的确如此,那栋房子和倒闭的咖啡店一样,是不良少年们的据点之一。其中不包括真利子和美奈,因为他们是更低级的家伙。美奈只去过一次,当时有五六个男女聚集在一起,而且还当着美奈的面性交,冈辰子也在其中。

第一次去明石家时,美奈吃了一惊。画家以为美奈被老洋房的样子吓了一跳,其实不然。明石的家就在那所据点旁边,这才是美奈吃惊的原因。美奈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巧合。枪曾提起过,真利子是在八月二日晚上快七点的时候被人打电话叫走的。

美奈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

是冈辰子。

然后美奈也接到了电话。当然,给美奈打电话的是真利子。那天晚上七点三十分左右,电话铃响了。美奈、真利子和麻代用的手机都是银色的,但美奈没有刻上自己名字的首字母。那时,真利子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有些迟缓,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打来的。或许在那个时候,她已经“去”了什么地方。

真利子说。

“有人叫我去地狱之家一趟。”

美奈和真利子把那栋老洋房称为地狱之家。

真利子接着说。

“也许今天就是‘赎罪日’吧。”

“谁叫你去的?”

“傻瓜。”

“辰子吗?”

“光说傻瓜就明白了呢,美奈。”

“那你还是不要去的好,我总觉得她有些奇怪。”

“我们都很奇怪。”

“应该说她跟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

“没关系的,我已经等不及了,为了这一天。”

“为什么给我打电话?”

“我想最后一次听听美奈的声音。”

“不要说得这么夸张。”

“我去了,挂了。”

美奈没有马上出门,因为真利子有时会搞些恶作剧。但美奈现在十分后悔,如果当时立刻赶往那里,也许就不会发生这种悲剧。结果,接到电话后过了一个小时,美奈才决定去老洋房看看。

那天晚上是很闷热,白天气温达到了三十二、三度。从空调公交车上下来,闷热的空气包裹着全身。老洋房像怪兽一样耸立着。美奈打开破窗,走进屋内。

洁白的月光从窗户照进走廊,屋内一个人影都没有,实在是太安静了。美奈一个房间接一个房间地查看,果然都空无一人。大厅里举办过淫乱派对,污秽物弄得到处都是。美奈本来就不太了解老洋房的构造,找了很久之后,才注意到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刚迈下楼梯时,从下面传来嘶哑的声音,像是在呻吟。

“是真利子吗?”

没有回应,只有一声声呻吟,仿佛是亡者的呐喊。也许前面就是“地狱的入口”。

采光窗让底下的人也能欣赏到月亮的皎洁,美奈在门口停下脚步。地下室是一个边长七八米的立方体房间,四周堆满了废弃家具。有人倒在地板中央,这里没有其他人的迹象。

倒在地板上的人又呻吟起来。

“是真利子吗?”

美奈向她靠近,地上倒着的人是个少女。美奈跪在地面上,抱起少女的上半身。虽然周围一片黑暗,但至少还认得清她就是真利子。美奈感到自己的手上有一种滑腻的液体,血腥味刺鼻。真利子几乎奄奄一息,好像被打得很惨。美奈用温柔的声音说。

“真利子是我啊。”

“美奈。”

声音细如蚊鸣。

“我说了叫你别去,真是个笨蛋。”

“啊你怎么没用丁宁语……”

“我马上叫救护车。”

真利子用微弱的声音说,但语气坚定。

“不用了。”

可以说是命令,话中蕴藏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这种力量总是让其他人为之雀跃。

“是辰子干的吧?”

“有一个男的,个子很高,长得很丑。辰子拿着刀,我还以为会被杀呢。”

“你怎么可能轻易死掉?”

“被杀就好了,不,我想被杀。”

“你这个变态,我要送你去医院。”

“不要。”

又是命令。令人惊讶的是,她的声音恢复如初,.充满了力量。更令人吃惊的是,真利子竟然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她摇摇晃晃地走了两三步,在木椅上坐下,呼吸急促,一定是受到了相当严重的创伤。美奈走近少女。

然后听到了少女的……告白。

真利子突然抱住美奈,她哪里来的力气呢?那是一个紧紧地、仿佛要把一切揽入怀中的强烈拥抱。少女头发的香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伴随着体温传了过来。两颊相贴,美奈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真利子的脸上流淌。与血夹杂在一起,也许是眼泪。

然后真利子向美奈告白了。

美奈放松了手上的力气。够了,已经够了。

她只能这样回答。

“可是我讨厌你啊,真利子。”

真利子停了下来,一动不动。

“我再也不管你了,也再也不需要真利子的保护了。再见,真利子。”

美奈没有理会沉默的少女,向门口走去,在楼梯上回头。真利子像疲惫的女王一样瘫倒在椅子上,虽然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但那张微微带有弧度的脸似乎在落寞地笑着。

美奈自嘲地说。

“要不要叫救护车?”

当时要是真的叫救护车就好了。救护车、警察、消防车,有什么叫什么,那样的话惨剧就不会发生。

美奈再次躺回医院的病床上,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隔帘后面的患者剧烈地咳嗽着。

美奈最后还是抛下了真利子。面对异样的告白,不知为何冲昏了头脑,竟然不管不顾了。现在回想起来十分后悔,美奈离开地下室后,一定有其他人闯入,然后砍下了真利子的头颅。

可闯入者到底是谁呢?

是辰子又回来了吗?但是辰子没有理由把头颅带走。

这么说来,真的有人需要真利子的头颅吗?砍头实在是令人不寒而栗,别说断头了,连断指都觉得恶心。

一定是变态干的。凶手可能看到了美奈走进老洋房,然后悄悄跟了上去。美奈一进地下室,凶手可能就躲在入口附近的隐蔽处。美奈的心思全在真利子身上,没注意到凶手的黄雀在后。

那个凶手目睹了美奈的冷漠,在美奈抛下真利子离去后,凶手进入了地下室。

真的是这样吗?

据枪所说,现场有屠宰刀和锯子。就算是变态,也不会经常随身携带这种东西吧。凶手为了拿到这些工具,还去其他地方筹备了吗?或者这些工具原本就在地下室里?

如果去其他地方筹备的话,时间一定很紧迫吧。那附近没有卖刀和锯子的五金店,而且还是晚上。那么,凶手是回自己家里拿工具了吗?这样看来,这个变态的家或许就在离老洋房不远的地方

注释:

[1]日语里蝴蝶音读与肠子发音相同。

3.袭击圣安东尼的魔物

“你让我去买毛巾干什么?”

美奈看着明石的脸问道,画家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

“你买回来了吗?”

“这可不是便宜货,两条就一千日元。”

“我会多给你一些模特费的,你帮我包好了吗?”

美奈递给明石一个用礼品纸包着的盒子,礼品纸是回家途中买的。明石微微一笑,“好了好了,我请你喝速溶咖啡。”

“习惯了这个味道后,竟然觉得速溶咖啡的味道其实也还不错。”

“习惯真是可怕啊。”

两人并排坐在红色的沙发上,喝着热咖啡。今天好像泡得浓了些,但并不难喝。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着实把我吓了一跳,你是受伤了要请假?”

画家打量着少女说。

“看起来挺有精神的。”

“我能来这里已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了。”

“你又在说谎。不过,这位美少女也太惨了,额头上缠着绷带,右脸颊上还带着伤,下巴也肿了,简直就像以前的漫画里的丑八怪。”

“好久没听到丑八怪这个词了。”

“能配得上这个词的人已经不多了。身穿校服,脸上带伤,而且眼角还挂着泪。”,她再次看向美奈,“是谁干的?”

“学生会副会长。”

“惹了惹不起的人吧。”

“还有一个男人。”

“这回彻底完了。”

明石一口气将杯中的咖啡喝干。

“现在的孩子都有暴力倾向。”

“也不能说是全部。”

“在我看来,暴力马上就常态化了。”

“也许吧,但现在的问题是,你被缠成这样我怎么画,干脆把衣服都脱下来,只画身体吧。”

“身体也是这副模样。”

“那就画现在的形态吧,伤口、瘀青、绷带等。我喜欢这样的画。标题就起名为《伤痕累累的少女》或者《伤痕累累的美奈》。”

“我讨厌这种画。”

“并不是只有漂亮的实物才叫美,丑陋有时也是一种美。安德烈・马尔罗1曾经说过——”

“是是是,但我不给你画。”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让你去买了毛巾。”

“买来做什么?”

“你说毛巾能干什么。”

“擦脸、擦手、擦身体。”

“如果是给别人的呢。”

“送礼物?”

“对,礼物,搬家的时候分给附近邻居的,或者荞麦面也行。”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美奈从窗户向邻居家望去。

“你猜得没错。”

“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了,毛巾都买来了。”

“真的要去吗?”

“去的有些晩了,通常都是搬来的人送礼才对。既如此,我们主动去拜访吧,对方好像不太正常。我以前也去过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时房主不在家吧?现在一楼亮着灯呢。”

“所以说现在去啊。”

“不会害怕吗?”

“或许吧,如果进去看看的话。”

“你打算进去吗?”

“既然要去,就要进去看看,说不定还会欢迎我们,毕竟是两个美女。”

“我现在的样子也算美女?”

“内在美是藏不住的。”

“内在也很脏。”

“我知道,你要学会调整状态。来,把咖啡喝完,然后就去。”

来到室外,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见落叶的沙沙声。美奈和明石并肩走着,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恐惧消失了,走在旁边的女人身上散发出一种安全感。

老洋房伴着月光出现在视野中。但不知为何,今晩却显得没那么可怕了,就像舞台剧的幕布一样缺乏现实感。和那个夏夜去找真利子时不同,不光是因为明石的气场,也可能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每个人气场会改变周围事物的氛围,当时美奈闯入这里的时候还是所空房子。

没有什么可怕的,那个男人可能就是个普通人。明石和美奈只是觉得有趣才把他塑造成怪物的形象,大概如此。虽然邻里之间很少见面,但想必大城市也这样吧。

门旁有个呼叫器,明石按了一下,没有声音。又按了一下,还是一样。明石搓掉手指上厚厚的灰尘,敲了敲门。轻敲三次,然后用力敲四次。

“有人在家吗,晚上好。户垣先生,您在吗?您在吗?”

明石似乎打算一直敲门,直到有人出来为止。

如果不在家怎么办呢美奈在心中泛起嘀咕时,门吱呀作响地开了。

开门的是个光头男。

明石上前问道:“是户垣干男先生吗?”

男人低声回答:“是我。”

美奈在一旁害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是因为男人的脸像怪物一样,而是因为和想象中的形象相差甚远。光头、宽额、高鼻梁、薄嘴唇,深深的法令纹。年龄应该在四十左右吧,锐利的双眸来回扫视着。那确实是一种异样的容貌,和美奈脑海中海德的形象完全不同。

本来美奈并不清楚户垣的长相,男人在黑暗中抽烟的时候,除了火星什么都看不见。穿雨衣的时候,脸也被帽檐遮住了。即使男人站在玄关的时候,也没看清楚,因为离得很远,而且还是晚上。

尽管如此,美奈还是在脑海中清晰地描绘出了海德先生的形象,并把发型也加了上去。眼前这个男人明明没有头发。对了,那个时候男人戴着帽子,体型也没有类人猿那么高大。肩膀虽然很宽,但显得很瘦。怪物的形象完全是想象力的产物。

男人身穿藏青色连体衣,来回看了看两人,问道。

“好一对漂亮的母女。不过,您女儿受伤了,可惜了这幅好皮囊。这么晚了所为何事?”

声音很低,但很响亮,说话方式比较爽朗,这也出乎了美奈的意料。美奈以为男人只会支支吾吾,但现实中却透露着知性。果然,臆想太可怕了。

看不出明石此刻在想些什么。

“我是住在隔壁的明石尚子,想和您交个朋友,这是一些小礼品。”

男人接过明石递过来的毛巾盒。

“让您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我本来应该去拜访您的,可我太懒了,您多担待。对了,您女儿这是怎么了?”

“这不是我女儿,是我的朋友奥本美奈。”

“请多关照。”美奈说。

男人面露疑色。

“朋友?年龄差距挺大啊。不过,友情和爱情倒是没有年龄差距这一说。小姐,您是不是打架了?”

“我骑自行车不慎摔进水沟里了。”

“真是倒霉啊。不过,两位既然来了,上来喝杯茶吧。我这儿地方有些简陋,不嫌弃的话倒是有些乌龙茶。”

“乐意品尝。”明石说。

美奈心中一颤,男人主动请她们进来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两女被带到客厅,家具虽然有些旧,但却挑不出什么毛病。黑色的桌子配茶色的沙发,窗帘被阳光晒得有些发黄,壁纸的图案几乎看不清了,高高的天花板上悬着一盏老式吊灯。

美奈来过这个房间一次,但已经记不太清了。那是一天夜里,又蒙着厚厚的灰尘。

男人端来两个杯子,放在二人面前。乌龙茶是冰镇的。美奈喝了一小口,放下杯子。明石等男人在她对面坐下后,率先开口道:“请多关照。”

“嗯,以后可以好好相处了,明石女士。”

男人张开双臂搭在沙发背上,跷起二郎腿。瞳孔小,眼白宽,眼球的动向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眼神锐利,但和自称刑警的枪却不一样。枪的眼神中没有特定目标,而这个男人则集中在一点上,就好比明石作画时盯着模特美奈一样。男人一边看着明石的脸一边说。

“有长得这么漂亮的邻居,我真想早点认识她。”

“您是十月多才来的吧。”

“我是十月十五日搬来这里的,准确地说不是搬来的,应该是开始在这里住。”

“您的意思是?”

“我有三所房子。长野一所,县内一所,还有这里。”

“附近邻居好像都在讨论您,说不知道您是何时搬来的,就像凭空出现一样。”

“我几乎没带什么行李,家具也都是上一户人家留下的。我基本上夜里工作,白天都在睡觉。”

“我说怎么白天没见过您呢,还以为是吸血鬼呢。”

“要是吸血鬼就好了,哈哈,我不过是个不务正业的大叔罢了。”

美奈觉得眼前这个光头男相比海德,倒是更像吸血鬼德古拉。

“对了,明石女士,您也是自由职业者吧?我知道,女画家嘛。您不是还上过秋阳展吗?您的怪诞派画作在一众温和派中脱颖而出。”

“哪里哪里,我基本靠超市收银工作才能维持生计。”

“几乎所有的画家都是这样,有另一份工作,光靠画可吃不起饭,特别是像您这样画作并不好卖的画家。”

然后过了一会儿说道。

“不过,我还是很欣赏您的,前不久您的作品在画展上大放异彩,您画的那一排人头,颇具西班牙的怪诞现实主义呢,又像巴尔德斯・雷亚尔2的创作风格。还让我联想到我国的《九相诗画卷》,描写了小野小町3模样的美女腐烂的九个阶段。您的画在众多庸作中脱颖而出,使我无暇欣赏其它。不过,别的观众倒是对您的画避之不及。”

“我在这里对您的赞赏表示感谢。”

美奈感到不可思议。光头男不仅认识画家明石尚子,对美术也有相当的了解。大概是从事美术行业相关的人员吧。

明石喝了一口乌龙茶,盯着男人的脸说:“对了,户垣干男先生。”,不知为何,她叫出了对方的全名。然后,

“户垣干男是假名吧?洲之木正吾才是您的本名吧?”

“被你发现了?”

男人爽快地承认了。

“我确实叫洲之木正吾,您是怎么知道的?”

明石盯着男人的眼睛说:“洲之木正吾,是一位颇受文学爱好者喜爱的另类雕刻家。他的主要作品是雕刻尸体,十分有名,我曾在杂志上见过他的照片。”

明石看向美奈。

“这个人,就喜欢把你这样的女孩子大卸八块。”

男人笑着否定道。

“您过誉了,我只会雕刻,不会对女孩子下手的,您这么说我会被人误会的。”

“美奈,你可要小心这个人哦,艺术家也不都是好人。”

美奈用怀疑的目光看向洲之木。

男人的眼中也浮现出讶异的光芒,但他说出的话却出乎美奈的意料。洲之木面露疑惑,

“小姐,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吗?”

“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不算见过。”

“原来是这样我想起来了,我对您确实有印象。”

然后故意加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想我认错人了。”

洲之木咧嘴笑了,笑得很凄惨。在某种意义上,那张脸比美奈想象中的海德还要邪恶得多.

美奈不禁心生怀疑。

说不定在那个夏夜,眼前这个男人目睹了前来拯救真利子的美奈。然后一路跟踪,等美奈从地下室出来后,再拿着刀潜入地下室。

“为什么要用假名呢?”,明石问。

“远藤周作说过,人要有两个名字,其目的是为了拓展自身的可能性。其实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像兴趣爱好一样。”

“就像罪犯一样。”

“我不赞同您的话,艺术家和犯罪是同类,如果放任不管,就会危害社会,就像洲之木正吾和明石尚子一样。我们不是圣人,而且恰恰相反,我们是袭击圣安东尼的魔物,也就是恶魔的眷属。”

洲之木讲述了一个关于圣安东尼的故事。

出生于埃及的圣安东尼舍弃了所有的财产,为了修道进入沙漠。他想过禁欲的隐者生活,但却日日夜夜被幻觉所折磨。有时会出现很多妩媚的女性,有时还会出现一群丑陋的恶魔来袭。他就这样熬过了漫长的岁月。

在一旁默默聆听的明石开口了。

“美奈小姐,这个人说的话可不能当真,洲之木先生想把我归类为坏人。”

这时美奈好像听到了某种异响。

侧耳倾听,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地下传来。这里是一楼,那声源只有地下室了。过了一会儿,响起了两三下敲墙声。没有听错,地下室里有什么在动,是人吗?不会是被囚禁起来了吧。明石和洲之木就像没听到一样继续交谈着。

“自打您搬过来之后,这附近时常飘出一股臭味。”

“是吗?”

“实在是令人头疼。”

“对不起,可能我太逼遢了。我总把厨余垃圾埋在院子里,大概是腐烂后发出的臭味吧。”

“太没常识了。”

“厨余垃圾的回收日我实在是记不住。”

“有一次我看见有条狗把垃圾翻出来吃了。”

美奈想起来了,那时是第一次去明石家。明石说那条狗挖出来的是厨余垃圾,也许只是一条饥饿的野狗在院子里寻找食物吧。

“是那条丑陋的野狗吗?那家伙来我院子里光顾了好多次,真是个畜生。”

洲之木愤愤地说。

“是吗?这么说来它最近似乎消失了,发生什么了?”

“我不知道。”

“这栋房子还空着的时候,不是发生过命案吗?从地下室里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体,我是目击证人。”

“那太可怜了。”

“当时也是闻到臭味才起疑的,臭味很重。”

“那肯定比厨余垃圾更臭啊。”

“您住在凶宅里,不觉得疼人吗?”

“我没觉得。”

“这倒是我多问了,您肯定不会在意的,因为您总是把人大卸八块。”

“您总这么说我很困惑啊,我只是做些雕刻而已,不会对活人下手的,有些东西只能是概念上的。”

“您在这里有雕刻过吗?”

“我从长野的画室带来了一尊,对我来说这是罕见的完美作品,但当我翻来覆去欣赏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不满意。于是我试着把头和身体分割开来,结果还是不行,最后拆成小块放在了地下室里。”

“您在地下室里工作?在有尸体的房间里?”

“这有什么,我们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具尸体,没什么好害怕的。”

“总会有些异样的感觉吧。”

“感觉这种东西本就可有可无。”

“洲之木先生,您下次什么时候发表作品?”

“下个月举办展览会,在大阪。”

“地下室里的作品也参展吗?”

“那个还没有完成,总觉得差点什么。本次参展的作品很少,所以我想把它也带上。从明天起,我就要回长野做准备了,最后关头总不能松懈吧。”

“我很期待,请务必邀请我参加。”

“当然。”

“这里明天又要空荡荡的了,难道留您太太一个人在家吗?对了,美津子是您你太太吧?”

“这个嘛——”

“美津子也是假名吧,和户垣干男一样。”

“想必是吧。对了,茶再来一杯吗?”

洲之木明显有意回避美津子的话题。美奈心想,这是为什么呢?美津子可能不是他的妻子,其中有什么秘密吗?

明石回绝了男人的好意。

“谢谢,茶已经够喝了。”

“这位小姐呢?”

“不用了,谢谢款待。”

明石对美奈说:“差不多该走了吧。”

“两位要回去了吗?”

“嗯,很高兴能和这么有名的艺术家聊天,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明石说完站起身来,美奈也跟着站了起来。明石突然停下去握门把的手,美奈追随着她的视线,看向墙壁,那里有一张随意挂着的照片。

“右边这个男人,是洲之木先生吧?”

照片上有三个人。光头男和黑裙女并排站着,前面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少女。

“旁边的是美津子?好漂亮啊,那个女孩也是个美少女。”

“可以和您二位一较高下了呢。不过,那个穿黑色裙子的女人不是三津子,她叫团城美和,是我的侄女,坐着的是她妹妹由香,都是我的亲戚。”

洲之木坐在沙发上回应道。

“不用送你们了吧。”

“不用了,您多保重。美奈,走吧一一美奈?”

美奈惊讶得几乎窒息。

仿佛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并不是那张照片,而是在照片下面的玻璃架上。

是一部手机,和美奈一样都是银色的,机身印着A·0字样。美奈见过这些字样,准没有错。

A-0——小野麻代。

是小野麻代的手机,她不是己经失踪了吗?

注释:

[1]法国小说家、评论家。

[2]西班牙画家,作品有《衰微的荣誉》、《死神的胜利》等。

[3]平安时代早起的女歌姬。

4.想杀就杀了

车很脏。

美奈走出校门时,就注意到了那辆车。那是一辆深蓝色的小货车,车身沾满了泥土和灰尘,泛着灰白。轮胎上全是泥,保险杠也撞瘪了,也许是在诉说着驾驶的粗暴。又或者是公务车,所以开得随便了些?

小货车的停在道路左侧。

灰色的云笼罩着天空,美奈快步走向公交车站。她一下课就离开了教室,磨磨蹭蹭地说不定就会碰到冈辰子。最好还是躲着她点。美奈的兼职是从三点半到五点半,再不抓紧就要迟到了。

当天只在学校待了两个小时左右。上午迟到了,下午只上了两个小时的课,值日也逃了。迟到的原因是一大清早就被流氓拦住了,还差点被强暴。真是个疯子,美奈心想。美奈狠狠地打了对方的头,估计现在已经死了吧。托他的福,好好的一天又浪费了。女高中生必须学会保护自己的方法,今后要随身携带电击枪了。

低年级学生情侣在前面卿卿我我,不知道有什么美事,一边笑一边大声聊着。

美奈正要从车旁经过时,车窗摇了下来。

“奥本小姐。”

是枪。美奈停下了脚步。

“你在埋伏我吗,刑警先生,该不会要绑架我吧?”

美奈讽刺地重复了一遍“刑警”这个词,现在已经不认为他是警察了。

枪冷静地说道。

“我送你去美术馆,有些话想跟你说。”

他不等美奈回答,就说了声“请上车”,然后打开副驾驶的车门。美奈犹豫了一下,但更好奇男人想说些什么。

美奈坐上副驾驶席,系好安全带,枪缓缓地发动汽车。

男人手握方向盘,眼神锐利,但并没有集中精力驾驶。他眼圈发黑,就像没睡觉一样,脸色比上次见面时更难看了。

美奈试着问道:“有什么事吗?”

男人停顿了一下说。

“我调查了户垣干男家的庭院,就像你说的,里面埋着一个麻袋,你觉得里面装了什么?”

“是厨余垃圾吧。”

“不是。”

枪断然否定道。

这个回答出乎美奈的意料。昨天晚上洲之木说过,他讲厨余垃圾埋进了院子里。美奈理所当然地认为麻袋里的东西也是厨余垃圾。

“那是什么?”

“奥本小姐怎么看?”

“女孩的尸体?”

“如果是,你觉得是谁的尸体?”

脑海中浮现出昨晚看到的银色手机。美奈想回答“小野麻代”,但放弃了。枪恐怕是在用话引诱自己。这个男人身上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息,而且麻代也有可能还活着。美奈想起地下室传来的声音。对了,麻代也许还活着——

美奈反问道,“我不知道,到底埋了什么?”

“狗的尸体。”

“狗?”

“是个杂种,没有戴项圈,我想应该是条野狗。”

美奈想起了野狗对着洲之木吠叫的样子。

枪继续说。

“狗被人杀了,头盖骨也被敲碎,应该是用棍子之类的东西打死的。”

然后,若无其事地补充道。

“而且狗头被砍断了。”

美奈吓了一跳。

“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出于憎恨吧,光是打死它或许并不解气。”

美奈想起昨晚洲之木恶狠狠的话。

“是那条丑陋的野狗吗?”

明石说最近狗消失了,当时他立刻回答“我不知道。”

“就算是这样,也没必要砍头啊。”

“他本来就喜欢肢解肉体,看他的作品就知道了。”

“枪先生知道户垣的身份吗?”

“他是个雕刻家,户垣干男是假名,本名叫洲之木正吾。他的作品都是将人体肢解后再接合起来的。他从来没有发表过正经的雕刻作品,是个很危险的男人。”

枪用坦白的语气说。

“有个亲戚委托我做了一项调查,调查的其中一环,就是探索这栋老洋房。”

“亲戚?”

男人无视美奈的疑问,继续说道。

“我开始监视那栋老洋房里住着的人,在这期间,你和明石尚子进入了我的视线,我渐渐担心你们起来。”

“为什么?”

“因为你们的身影实在是太像美和与由香了。虽然这只是小说里的人物,但我还会经常做噩梦,务必尽快拯救她们。”

“你说什么?”

美奈不知所措。美和与由香是谁?小说指的又是什么呢?这个男人将一件件怪事说得好像彼此心照不宣一样。当美奈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觉得好像有一只冷冰冰的手在抚摸自己的脖子。或许,自己坐上了一辆不该坐的车。枪慢慢地说着。

“洲之木喜欢像你这样的少女,下一个被盯上的应该是你,我至少要保护好你。”

信号灯变成了红色,枪也没有刹车。

一辆从左边开过来的车猛踩刹车,枪佯装不知。他虽然目视前方,但眼神空洞。

美奈打心底感到害怕,但还是下定决心。

“你不是刑警吧?”

“何出此言?”

“因为你闯红灯,也没有出示警察手帐,而且总是单独行动,我被殴打时没有救我,现在这辆车也不是警车。”

“就算是刑警,也不一定开警车。好吧我坦白,就像你说的,我不是刑警。”

“枪也是假名吗?”

“枪经介,本名。”

美奈觉得男人满嘴谎话。

“为什么要假扮警察?”

“因为这样更容易收集线索。如果你知道我是卖广告牌的,就不会老实回答我的问题了。”

“你是卖广告牌的吗?”

“枪氏广告,我父亲经营起来的。”

“卖广告牌的为什么要当侦探?”

“有一连串的不可思议的经历让我感到很好奇,好像和超能力有关,其中最奇妙的就发生在我睡觉的时候。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吧,就连我的妻子享子也不相信。我决定去医院看医生,同时,我发现自己想当侦探,即使是冒牌也要当侦探,我必须是侦探,不然的话。”

男人突然停了下来。不然的话一一会怎样呢?他严肃地补充道。

“因为我救不了两个女人,也见不到‘那个男人’。”

莫名其妙。如果有所谓的异界理论,就应当如此吧。但有一点美奈明白,个体经营的自由时间比公务员和上班族要多,所以有空闲进行调查。

但做广告牌的男人为什么要当侦探,美奈完全不能理解。再怎么绞尽脑汁,也只会觉得他在胡说八道。这个男人确实像刑警一样调查得头头是道,不过这种行为与其说是痴迷,不如说是疯狂。

“枪先生,你为什么要调查竹中真利子的案子?”

“因为她的头被砍下来了,我没想到现实中也会发生这样的事件。”

这句话美奈没听太明白。“现实中”是什么意思呢?她决定先旁敲侧击。

“这个县还是第一次发生这么大的案件,因为平时很少发生凶杀案。”

“洲之木正吾住在发生命案的房子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是可怕的偶然。不,也许不是偶然,而是某种延续。我觉得今后还会继续发生类似事件,于是我全身心地投入到调查中。”

枪说了很多令人费解的话,然后突然看向美奈。

“奥本小姐,为什么?”他仿佛被夺舍了一般,用炽热的眼神死死地盯住美奈,此时正是汽车行驶途中。

“请目视前方!”

美奈稍微提高了嗓门。

驾驶席上的男人吓了一跳。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正握着方向盘。

“失礼了,奥本小姐。”

他揉了几下眼睛。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竹中小姐的头会被砍下?”

这也是美奈最想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知道?”

“我知道。”

“请告诉我。”

“如果你读过推理小说,或许也会明白。”

“推理小说吗?”

“我的侦探知识都来源于此,我读过大量的推理小说。”

“我不喜欢读小说,尤其是推理小说,简直就是捏造出来的。”

枪无视了她这句话。

“以所谓的‘无头尸体’为主题的作品数不胜数。事实上,我读得都快吐了。”

“在小说或电视剧里,砍头是为了互换身份。”

“奥本小姐,你认为在现实世界里这种方式可行吗?”

“有点难以置信。不过,谁又能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呢?不管谁做了什么,以什么理由做了什么,我想都不能用‘这不可能’来断然否定。”

“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日本的推理小说也一度重视杀人动机,主要是具有社会性,现在却不那么重视了。因为在现实世界中,比虚构作品更稀奇的事情不断发生。动机什么的也千奇百怪。但正因为如此,应该更加重视今后的动机研究。推理小说需要再次把重点放在动机上,这与过去对社会性的追问是完全不同的。”

“枪先生好像一位小说家。”

“我想写小说。不,或许我写过小说。”

真是的这个男人在说什么呢?

但是没有要加害于美奈的迹象。

美奈觉得这个男人有点意思,比起恐惧,更多的是好奇。他恐怕有自己的理论,虽然常人能并不能理解。

“枪先生是个推理迷吗?”

“我成了狂热爱好者。不得不……不得不……”

“我是被迫成为的推理迷。”

“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确实,在现实案件中关于动机这一说法也众说纷纭,有很多和我同龄的少年接连犯下难以理解的罪行。于是,电视新闻里不厌其烦地重复报道‘正在调查其作案动机’,而少年们给出的说法则是‘想做就做了’或者‘想杀就杀了’,他们明明已经将内心的想法坦白了。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这个理由就足以令人信服了。”

“不是这样的。”

枪毅然地否定道。

“这种程度的动机明显难以令人信服,当然还会继续追查下去。但是在新闻上大肆报道追求所谓的动机,只是一种低级手段罢了。人们想要的不过是安心而已,因为人们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惧。”

美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枪先生,真利子为什么会被砍头?”

“我们到了。”

车子右转,经过美术馆的门前。停车场里空荡荡的,想必今天的工作也十分悠闲吧。美奈向枪道谢,毫无疑问,这个男人虽然是个绅士,但并不是个正常人。

车子猛然发动,消失在拐角处。

枪说,‘人们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惧’。

你才是最可怕的,美奈心想。

美奈系上围裙走进咖啡厅,明石尚子已经在店里了。美奈有些惊讶,明石不是去东京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即便如此,今天还真是出乎意料的一天。枪之后是明石吗?

店里静悄悄的,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人正在吃意大利面。明石神情恍惚地喝着咖啡,可能是长时间坐火车有些疲惫。美奈拿着水壶向她走去。

“来杯水吗?”

“谢谢。”

“我把它倒进烟灰缸里吧。”

“你试试看。”

“你已经从东京回来了吗?看来你很想见我。”

“我是来美术馆看画的,不行吗?不,不对,这次我是来看你的。”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回来了,看来你在东京很寂寞呢。”

“画廊的闭馆时间是中午十二点,我吃完饭就回来了。不是因为寂寞,而是担心你。美奈,你没有擅自行动吧?”

“没有,我不会一个人潜入那里的。”

那天晚上美奈也说过同样的话,不会单独行动的。

昨夜。

两人从洲之木家告辞,回到明石家稍作休息。

在旁人看来,这简直是一幅滑稽的景象。年龄相差如母子般的两女慵懒地瘫坐在红色沙发上。

“真累啊。”明石说。

“那个强势明石阿姨哪里去了?我实在是太紧张了,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美奈小姐平时的淡定呢?我给你拿点喝的来吧。”

“算了,不喝了。海德的真面目和印象中有些出入。”

“看他那身打扮,原来是吸血鬼德古拉,而且是专门对少女的下手的。”

“他研究雕刻的角度怎会如此猎奇?”

“要我说,那就是尸体艺术。就像把女孩子肢解成碎块,堆成积木玩一样。有人评价说这是性欲,其实那只是单纯的性骚扰。”

“但如果在作品中释放性欲的话,在实际生活中就会感到压抑吧?”

“你要不去做他的模特吧。”

“去被他性骚扰?”

“会被肢解的。”

“肢解吗明石阿姨。”

“什么嘛,你的表情怎么突然这么严肃。”

“你听到那个声音了吗?”

“什么时候,在哪里,什么声音?”

“我在洲之木家客厅说话的时候,听到地下室有敲墙的声

“不会是老鼠吧?”

“应该是人。”

“或许是他夫人?”

“如果是他太太的话,有客人来了,至少也要伺候茶水吧,这种事怎能让丈夫来。”

“太太也有不见客人的,说不定是忙得抽不开身。”

“可是,连面都不见这不奇怪吗?”

“你想说什么?”

“如果有人被关在地下室里呢?”

“你想多了,你有什么根据吗?”

“我发现了一个东西。”

“什么时候,在哪里,发现了什么?”

“从洲之木先生家出来的时候,我在玻璃架子上发现了一部银色手机。”

“手机?没什么稀奇的吧?”

“和我用的是同一款机型,甚至有一个我很眼熟的姓名缩写A・0。”

“什么意思?”

“小野麻代,那是麻代的手机。”

“麻代,那个失踪的孩子?之前和你一起在咖啡店兼职吗?”

“是的,我的同学,也是竹中真利子的朋友。”

“和你也很熟吗?”

“我们见过几面。”

“见过几面?”

“我们在一起玩过。”

“你没有所谓的朋友吗?”

“没有。”

“就像我一样。”

“麻代自八月二日离家出走后就下落不明,应该是和父母吵架了。”

“你们这所学校真是事儿多啊,学生不是死了就是失踪。八月二号,竹中遇害不就是那天吗?”

“同一天。”

“是吗?那个麻代的手机出现在洲之木的家里,地下室里还有怪声传来。

“小野麻代或许被囚禁在洲之木家的地下室里。”

“有这种事?”

“都说麻代是离家出走的,其实是被洲之木绑架了,囚禁在地下室,受人侮辱。”

“臆想可是十分危险的,但也不代表不可能。洲之木正吾像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他的人品谁都不清楚。”

“那确实是麻代的手机。”

明石用试探的眼神看着美奈。

“难道你想……”

“那个男人说明天要回长野。”

“你该不会是想潜入他家吧?”

“我必须确认一下。”

美奈下定了决心,即使私闯民宅也要确认心中猜测。错了就错了,错了当然更好。但如果麻代真的被囚禁起来了呢?

美奈已经经历过一次失败了。对真利子置之不理,才导致悲剧的发生。如果这次继续放任不管,可能会重蹈覆辙。同样的错误不能犯第二次,美奈在心中默默告诫自己。

“我要去地下室看看。”

“不行!”

“我必须要去确认一下。”

“我说了不行,你那是非法侵入住宅,是犯罪。”

“我就要去。”

“真是个倔强的孩子,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

“我不想再犯错了。”

“虽然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不管你发誓得多么坚定,人总是会犯错的。这种台词,总是出现在夸张的电视剧里。”

“即使一个少女被杀?”

“大概是你想多了。”

“我倒希望是我想多了,所以我必须确认一下。”

明石故意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

“真会给人添麻烦啊。不过你要发誓,不要一个人行动。”

“恩?”

“不要轻举妄动。”

“也就是说,明石阿姨也要一起?”

“我和你一起去,当一个小偷。”

“不要这么说。”

“如果你真这么想,一开始就不要说出来。现在给我讲了这么多,怎么可能让我放心呢?”

“明石阿姨没必要参与进来的。”

“我总不能让你独自涉险。而且,一旦发生了什么,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是在担心自己的女儿吗?”

“是在担心自己的男人。”

“我想尽快前去确认。”

“明天不行,洲之木还在家。”

“明天晚上应该不在了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在后天行动。我明天要和一个画家朋友一起去东京,为下次的双人展览会物色场地,不过我会尽快回来的,所以,我们后天行动吧。”

“我等不及了,你明晩之前回来。”

“你真任性。好吧,我试一试。不过我跟你事先说好,就算我没回来,你也不要一个人去洲之木家,好吗?”

“我知道了。明石阿姨,我不会单独行动的。”

5.锁链、鞭子、蜡烛

犯罪性和犯罪似乎有条分界线。

人们甚至会憧憬犯罪性。暴力的电影和电视剧让人兴奋,让人沉迷,让人热衷于血腥艺术。沉迷推理小说或许就是一个例子。以前发生过少女连续凶杀案,在某种程度上,应该有很多人觉得见怪不怪吧。

但实际上,在尸体滚落的那一刻,人们的这种共鸣就消失了,然后对尸体和犯罪本身产生厌恶感。当尸体出现在眼前时,人们对犯罪性的憧憬和某种美好的幻想就烟消云散了。

也就是说,分界线是存在的。

美奈注意到了那条分界线,是在打碎洲之木家玻璃窗的时候。

“挺娴熟的嘛。”明石说。

明石穿着黑色衬衫和黑色裤子,美奈则穿着一身黑色运动套衫。

美奈事先准备了衣服,在明石家换好。明石先从咖啡店回家,似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少女穿着运动套衫,女人笑了。

“我们是典型的小偷装扮,好像间谍、忍者、鲁邦。”

“行动吧。”

两人向老洋房走去。

那是一个暴风雨的夜晚。

当晚洲之木家仿佛散发着妖气。真奇怪,美奈心想。上次来的时候,这所房子就仿佛虚幻的背景布,今天晚上简直就像一只怪物,像一只屏住呼吸的怪物。

是因为危险就在眼前,感知变得像动物一样敏锐了吗?美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也可能是打雷的缘故。伴随着一声巨响,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的天空。又是一阵雷鸣,仿佛空气都开始颤抖。白色闪电的前端分成几道锯齿状后就消失了,马上就要下雨了吧。

两人先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不时有雷电照亮整个洋房。屋内一片漆黑,洲之木应该已经回长野了吧。

明石在美奈耳边低语道。

“洲之木有没有可能临时改变行程?”

“你的意思是说,他有没有去长野,或者已经回来了?”

“已经十一点了,屋里没有亮灯说明他或许睡下了。”

“他是个夜猫子。如果他在里面的话,到了那时候再做打算。明石阿姨,你害怕了吗?”

“冷静的你才最让人害怕。”

“现在的孩子都很可怕,你才意识到吗?”

“不,我早就知道了,美奈。”

美奈在玻璃窗上贴上准备好的胶带。夏夜闯入时,玻璃是碎的。美奈捡起一块趁手的石头,砸碎玻璃。

刹那间响起了雷鸣。

美奈意识到自己越过了那条分界线。这是犯罪。为了拯救朋友而弄脏自己的手吗?不,恐怕不是。她只是想通过拯救麻代来弥补自己对真利子犯下的罪过。只是寻求自我安慰而已。

打碎玻璃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胶带本来起不到如此效果,巧的是,雷声将这一切尽数吞噬。美奈将胶带撕了下来,上面粘着碎玻璃碎片。然后再将手伸进窗里,静静地开了锁。

“挺娴熟的嘛。”明石说。

“我在电视上学的。”

两女闯入了老洋房。

闪电照亮了整条长廊,风将窗户吹得呼呼作响。好像开始下雨了。美奈看了《吸血鬼德古拉》的电影后总是笑问,主人公们为什么一定是在傍晚抵达城堡呢?一到晚上吸血鬼就要觉醒了,趁着天亮去除掉他不就好了吗?

但现在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天有不测风云,有时情况会逼着人采取不合理的行动。外面刮起了暴风雨。美奈一步踏出,明石紧紧地跟在后面。

每走一步,走廊的地板就发出嘎吱的声音。这样下去的话恐怕会吵醒沉睡的吸血鬼吧。经过客厅,走廊的尽头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美奈在楼梯口停下了脚步。

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也许是自己错觉。再次凝神侧耳,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美奈做了个深呼吸,开始下楼梯。楼梯传来的异响撕裂了夜晚的宁静。慢慢地迈下右脚,然后左脚……前方是一片黑暗的世界。

麻代在那里吗?她是个留着波波头的漂亮女孩。虽然有些暴力倾向,说话也不中听。洲之木将她绑架了吗?“来做我的模特吗?”是这样骗她的吗?就像明石一样,或是像以前女性连环凶杀案的凶手一样。可是如今还有哪个女高中生会轻信此言?况且对方还是那种相貌丑陋的男人。唉,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以自己和明石的情况,还有资格说别人吗?

洲之木将麻代囚禁在地下室里了吗?在那个发霉的混凝土立方体里,然后实施了长达数月的凌辱。会出现锁链、鞭子、蜡烛之类的SM色情场面吗?会豢养女高中生性奴吗?洲之木是内心如此禽兽的男人吗?囚禁这种行为是肮脏的,是散发恶臭的。女人并没有那么干净,一段时间后将满是污秽与排泄物。那个男人对此也毫不在乎吗?走下楼梯,听到身后的明石深深吸了一口气。

握住门把手的瞬间,美奈脑海中闪过当时夏夜的一个场景。

那时我也是这样握着门把手的。一开门,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因为光线太暗,一时看不清里面的情况。有人倒在房间的正中央,是真利子。我把她抱起来,她向我表白,我见死不救……之后是地狱般的……几天后,真利子被明石发现,当时头部已经不见了,美奈着实吓了一跳。

洲之木说要去长野准备作品展。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暂时不会回来了呢?这期间就放任那个被囚禁的女孩不管吗?当人长期不在家的时候,会丢下自己的宠物吗?

有没有可能在出发前就将麻代处理掉了呢?她会不会已经被杀了呢?然后男人只把她的脑袋砍下来带走。

砍头是出于什么目的?

对,大概是为了把玩。麻代只剩下脑袋,就像字面意思一样,成了男人的玩具轻轻地推开地下室的门,没有上锁。

可能本来就没有锁。一股血腥味儿扑面而来。

美奈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被绑在椅子上的无头少女尸。

那种东西并不存在。

但是,还有更可怕的。

地板上有几个白色物体。

从门口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手、脚、胸、腹、腰,还有头,散碎一地。少女的波波头、白皙的胸部、腰部、大腿……

惨死的尸体。

小野麻代被剁碎了……

明石在身后小声说道,“这些都是什么啊”

身后的女人越过站在门口的美奈,走进房间。明石站在房间中央,用刺耳的声音说。

“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碎尸的幻象已经从美奈的眼中消失了。

这里没有尸体。

雷光从采光窗口射进,一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地下室里只堆放了些旧家具,一个人影也没有。当然也没有尸体。霉、混凝土和木头腐烂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但就是没有血腥味。

地板上,少女形状的雕塑按照人体各个部位分开摆放着。材质好像是木料。波波头的发型瞬间让人误以为是麻代,但冷静下来一看才知道那只是普通的雕塑。头发的材质不明,与其说是雕塑,或许更接近人偶。这是洲之木从长野带来的唯一一件作品,一开始是少女等比人偶,后来因为不喜欢而解体了。

看起来就像四分五裂的尸块。

这一切都是幻想,是想象力的产物。

美奈感到浑身无力,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感到了些许遗憾。她觉得自己的期待落空了。

雨好像下大了。

明石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我不是说你想太多了吗?不过没关系,我不想再成为尸体的发现者了。”

明石似乎也提前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美奈,你猜错了。小野麻代并没有被囚禁在地下室里。”

“会不会被转移到其他房间了?”

“要去确认一下吗?我可以打赌她绝对不在。洲之木正吾虽然有点奇怪,但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

明石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白天见不到他,也不跟人打招呼,长相怪异,但这些又能算得了什么?他不是怪物,没有绑架,也没有杀人,只是在做雕塑。晚上雕刻白天睡觉,这有什么不对的吗?为了逃避画商的催促,他甚至使用假名四处奔波,明显是个胆小的普通男人,只是需要这个肮脏的藏身之处罢了,倒不如说我们才是怪物。我们把他当成异类,肆意妄为,打破窗户玻璃,擅自闯入别人家,错在我们。”

或许吧,美奈心想。

在美奈内心的某个角落,似乎已经将这个邻居塑造成了怪物,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享受,享受邻居住着个杀人魔。

奇妙的是,这种享受与另一种感觉“别人家的东西更好”像莫比乌斯环一样连在一起。

别人似乎有什么自己没有的东西。人们常常这样憧憬着,既羡慕,又渴望得到。大多数情况下,那是名誉、财富、荣耀等积极事物,但仔细想想,若是恐怖、残忍等消极事物也没有关系,因为人对犯罪性怀揣向往,明石看着地面上的雕刻作品说。

“这部作品在我们看来是诡异的,但在他看来也许是真正灵魂的表现。我还是想劝你一一”

话说到一半。美奈一脸惊讶地抬头看向明石。雷声滚滚,明石的脸逐渐在黑暗中浮现。脸上挂着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嘴巴张着,眼睛凝视着美奈的身后。

美奈慢慢回头。

然后一一发出一声惨叫。

门口站着一个人,一个漆黑的影子像幽魂一样伫立在那里。美奈逃也似的冲到明石身边,下意识握住了她的手。两女瞪着那个黑影。

那是女人身形的轮廓。

门口的影子停顿了一会儿,肩膀僵硬地上下抖动着,然后静静地走进地下室,在离两人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咔嚓一声,响起了打火机的砂轮声,对方的脸在火光中缓缓浮现出来。

“我先抽一颗,美奈。”

人影说道。是个女人的声音。

然后点燃了一支烟,低头嘟嚷着。

“我是个烟鬼呢。”美奈记得这个声音、以及这句话,还有隐约可见的容貌,是麻代,人影是小野麻代。

两个闯入者连话都说不出来。

麻代的出现,超出了两人地预期,比发现尸体更令人震惊。

麻代在黑暗中抽着烟。

“你跑到别人家里干什么?”

“别人家?”美奈重复道。

“这里是我家。”

“什么?那这么说,麻代就是洲之木的妻子美津子吗?”

“美奈,谁要结婚啊?我们只是同居而己。我离家出走后,去了红灯区,在那里认识了洲之木正吾。那家伙是个喜欢玩变态游戏的变态大叔,动不动就打死几只狗,再把头砍下来,真是让人恶心。但他是个有钱人,至少在一些别的地方对我很温柔,我想我可以和他在一起。”

“那美津子是?”

“是做妓女时的花名,那家伙甚至都没问过我叫什么,应该是对这个无所谓吧,干的也都是些荒唐的事。”

“住在这附近的居民都没有见过美津子,你平常做些什么?”

“白天无所事事,晚上就出去玩。毕竟是离家出走的女高中生,怎么可能轻易被别人看到。你以为我会和附近邻居打招呼吗?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变成夜猫子了。不过你也知道,我本来就是晚上出去玩的。”

“我们来这里拜访时候,你在地下室吧?”

“我从窗户看见你们过来,所以想先躲起来。但我错了,不该去地下室的。那里又臭又压抑,我闲得慌就到处乱抓。”

“所以从地下室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对了,我还发现了你的手机。”

“那又怎么样?手机放在自己家里有什么不对?”

确实如此,美奈心想。麻代停顿了一会儿,用意外爽快的语气说。

“别在这个鬼地方说话了,我们去客厅吧。”

三人走进客厅,麻代背对着窗户坐了下来。美奈和明石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此时窗外只能听见下雨的声音,雷好像停了。

在灯光下可以看到,麻代的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形,脸上妆化得很浓。美奈看着她的发型说。

“你换发型了啊。不过,以这样的形式和麻代见面还真是意外。”

“我也是,昨天晚上你们回去后我就出去玩了,直到现在才回来。刚到家就听到地下室传来奇怪的声音。我着实吓了一跳,下去一看,发现原来是美奈和女画家。”

“你认识明石阿姨吗?”

“明石吗?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不过我总是能从窗户看到她在画画。当美奈出现在邻居家时候我很惊讶,心想或许你在给她做模特吧。阿姨看着美奈,在速写本上画着什么,从我家二楼可以看得一览无余。”

“你是在二楼最右边的房间看到我的吗?”

“这你都知道。”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躲在窗帘后面的是麻代咯?”

“是我,我从窗帘的缝隙里看着你们。”

那是美奈第一次去明石家的晚上,从邻居家的窗户里亮起了朱红色的灯。那不是海德,而是美津子。

“说到模特,”美奈想起了地下室的雕塑,“你有做洲之木的模特吗?”

“是地下室的那个吧,脸是照着我刻的,那时候身体已经刻好了。我换发型都是因为那个作品,因为实在是太恶心了。”

“怪不得我觉得很像呢。”

“对了,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大半夜在地下室里鬼鬼祟祟的,这儿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美奈大致说出了她们来这里的理由。在明亮的灯光下,说道怀疑麻代被囚禁时,本人大笑起来。

“美奈天生就傻乎乎的,阿姨的脑洞也很大。”

“我把玻璃打碎了。”

“有什么关系吗?就一两扇玻璃而已,反正洲之木有钱。我上中学的时候,打碎过三十二扇学校的玻璃。我家的玻璃也被附近的小混混打碎很多次。”

“谢谢。”

“没关系的,美奈还是很担心我的。不过,不要把我在这里的事告诉任何人。”

“你父母也不能告诉吗?”

“那当然了。”

“对了,麻代你是不是有个叔叔?”

“我有个叔叔叫经介,大家都说我们长得很像,我很不高兴,那家伙怎么可能和我长得像?”

“那家伙?”

“那家伙经常去医院,去精神病院,不久后还会去住院吧。你在哪里见过他吗?”

“我们见过两次,他在调查你的行踪和真利子的案子,已经掌握很多线索了。”

“那家伙是个跟踪狂,准确的说是案件跟踪狂。自己明明是卖广告牌的,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我怎么感觉他有点渗人呢?”

“但他应该不是坏人。”

麻代像男人一样抱着胳膊,想了想说道。

“对啊,那家伙也在调查真利子的案子吗?”

“也?还在调查其他案子吗?”

“我想他本来应该是在追查我的行踪,受我爸的委托。其实,我和叔叔还蛮合得来的,因为他是个奇怪的男人。”

“我明白。”

“肯定也会和你成为好朋友的。你可不能光看他的外表,叔叔的理解能力可不差,我告诉了他很多事情。”

“地狱之家呢?”

“我记得跟他提起过一两次,我说那是坏孩子们的据点。”

“我还以为是竹中真利子杀了你,砍下你的头,把你伪装成她的替身呢。”

“真利子会杀我?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我们的体格再怎么相似,你也看到了,我现在活蹦乱跳的。”

“警察可能认为是你杀了真利子,然后畏罪潜逃。”

“我没有杀她,我也没有杀真利子的动机。真利子是个好女人。我这么说你可能会明白,我可以杀你,但不会杀真利子。”

“这么直白啊。”

“不好意思,但我说得都是实话。而且我也没有理由砍掉你的头。”

“问题就在这里。”

“如果没有砍头,那事情就很简单了。讨厌她的人很多,比如冈辰子,而且说不定真利子也可能是自杀。”

“你你这样认为吗?”

“真利子想要逃避某种现实,所以杀了我,砍下我的头,给我换上她的衣服当她的替身,然后自己销声匿迹,这不奇怪。说不定那家伙自己砍了自己的头,然后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明石自言自语般地嘟嚷道。

“这恐怕已经十分接近真相了。”

麻代瞥了明石一眼。

“真利子确实想死,或者说想被杀。她总是主动去做一些招人记恨的事情。那家伙是个受虐狂。有一次,真利子拉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到她自己的脖子上,用娇气的声音说:‘掐住我。’我觉得她是在和我开玩笑吧,我是真的用力掐了。我心想,她不张嘴求饶我是不会放开她的,所以逐渐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她白皙的脸上涌现出一抹潮红,她没有反抗,身体开始痉挛,但始终不肯开口求饶。我觉得情况不对,就放开了手。真利子呛得厉害,她对我说:‘你为什么放手呢?’还有‘麻代果然还是不行啊。’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真利子那悲伤的眼神。”

美奈附和道。

“我也和她也有过相似的经历,但那不是自杀,真利子说过她不会自杀。再说了,怎么可能自己砍下自己的头。”

明石插嘴道。

“为什么要砍下她的头呢?难道纯粹因为想要?洲之木正吾的话或许想要收集女孩的头吧。你觉得呢,麻代?”

“那家伙是个变态,如果能通过某种方式获得的话,也许是想要的。但是,对真利子下手的应该不是他。”

“理由呢?”明石说。

“真利子是在8月2日、3日、4日这三天中的某一天被杀的。洲之木从8月1日到5日,和一个叫大泽登的评论家去了法国,有相当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原来是这样!。”

美奈突然叫出声来。

明石和麻代都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

麻代露出诧异的表情说。

“美奈,你吓了我一跳吗,怎么了?”

“到现在为止,我一直认为是洲之木带走了真利子的头。”

“不是那家伙,他有不在场证明,而且我也没有被砍头。”

美奈意识到,实际上几乎没有证据能把真利子的事件和洲之木联系起来,他只不过是住进凶宅的一位雕刻家而已。能把它和凶手联系在一起,可以说完全是以貌取人了。自己的臆想,不知不觉间把这个男人塑造成了比海德更厉害的怪物。

“那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这么做?”美奈喃喃道。

“再怎么想也不会有答案的,反正警察不久后就会找到凶手的。到时候凶手就会说‘想杀就杀了’‘想砍就砍’。”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麻代说了声“我去个卫生间”,然后站起来走出了房间。美奈感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时间已经过了一点三十分。这天从早到晚都糟糕透了。

看了看明石的脸,她挺起下巴,意志坚定,从表情上看不出疲惫。

“美奈,你怎么了?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明石阿姨真漂亮。”

“说些什么胡话,你是不是疯了?”

“你觉得麻代怎么样?”

“比外表看起来更会体贴人,比较直爽,而且是个美女,比你漂亮。”

“明石阿姨果然是女同。”

“我是你们的母亲,就像圣母玛利亚一样。当然,你是埃弗亚。”

“为什么我是埃弗亚?”

“这个嘛。”

还没等问出理由。

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尖锐的惨叫声使周围的空气都为之一震,随后融入进夜色。

声音从走廊那边传来。美奈和明石面面相觑,急忙奔向走廊。卫生间在地下室楼梯的相反方向。

麻代呆呆地站在卫生间门前。

她的视线似乎被门里的事物吸引住了,瞪大了眼睛,眼球都快瞪出来了。

麻代到底在看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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