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我,也就是供牺创贵,是怎么将「红色时间的魔女」水仓莉丝佳纳为己用,老实说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原因很简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当初是哪句话打动了她的心。如果要我试着回想这个从来没想过的问题,我只记得当初总共花了五个小时以上的时间,用尽有生以来所学过的各种辞汇,最后才让莉丝佳感受到我的诚意。至于我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对不起,当时我跟她说的话实在太多了,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现在大家知道当时我有多拼命了吧?为了将人称「红色时间的魔女」,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的魔法师纳为己用,让她成为我供牺创贵手下的第一颗棋子,当时我真是吃尽了苦头。是的,她是我遇见的第一个魔法师、第一个魔女。俏丽飞扬的红发搭配迷人的红色双眸,点缀着湿润丰腴的红唇,头上戴着一顶过大的帽子,胸前插着一把美工刀。纤细的粉颈、纤细的手臂、纤细的腰身、纤细的小腿,莉丝佳轻轻摆动右手的手铐,小巧玲珑的指头把玩着美工刀的刀片,然后说着不合文法的语句,朝我点点头。是的,她答应了。莉丝佳的个性十分独特,彻底的矛盾是她的最佳写照,外表看似稳重,却又很容易流于冲动。或许在她内敛的人格中,隐藏着感情用事的另一面吧!这就是水仓莉丝佳,恶魔的掌上明珠,「红色时间的魔女」。不过在刚开始的时候,我对莉丝佳应该是抱持着一份警戒与怀疑,毕竟有求于莉丝佳的人是我,可是相对于莉丝佳而言,我未必是她所需要的人。不过这一年来,我跟她为了共同目的一起行动,有时我帮助她,有时她拉我一把,就这样历经了许多未必对我造成困扰的困难之后,我才逐渐放松戒心。共同目的往往会让陌生的两人成为亲密战友,虽然我对这种令人喷饭的情感表现嗤之以鼻,可是在不知不觉中,我也将「供牺创贵的身边有个水仓莉丝佳」等同于「水仓莉丝佳的身边有个供牺创贵」。当然,这很有可能是我自作多情,我也很有可能犯下最愚蠢的错误。无论如何,莉丝佳不惜越过「城门」,来到等同于海外异国的佐贺县,她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寻父」,至于其中的过程,早就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是的,简单说来就是如此,我也知道自己犯了不该犯的错误。我到底是怎么说服莉丝佳的,到底是怎么让她对我唯命是从?对我来说,这绝对是值得纪念的起点,绝对是值得纪念的五个小时,结果却被我忘得一干二净,难道是自信心过剩的关系?抑或是得失心太重导致的暂时性失控?当然,我并不因而感到悔恨,供牺创贵的字典里面没有「后侮」这两个字。这一年多来,我跟莉丝佳已经达成预期目标,也就是逮到水仓神檎的尾巴——严格说来,应该是「影子」才对。一般人的效率没那么好,如果只有莉丝佳一个人,恐怕花上十年的时间也无法达成,就连我也没办法如此顺利——当然,后者是一种谦逊的表现。毕竟我不会使用魔法,力气也不怎么大,这就是我需要莉丝佳的原因。没错,其中的因果关系一定要弄清楚,顺序千万不能颠倒。需要莉丝佳不过是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跟我本身的条件优劣毫无关系。对我来说,需要是一种必然条件,相对于莉丝佳而言,我的存在当然也是一种必然。不过仔细想想,后者的必然性似乎又没那么高,可是说也奇怪,莉丝佳居然会爽快地接受我的提议,让我成为她在陌生国度的「向导」。或许莉丝佳需要我充当她的手脚吧!我想。我把莉丝佳当成达成目的的「棋子」,可是就另一方面而言,莉丝佳又何尝不是把我当成达成目的的「棋子」?而且莉丝佳是我遇见的第一个魔法师,我却不是莉丝佳遇见的第一个「本地人」,因此她实在没有非把我当成「向导」不可的必要性。至少在我试着说服她接受提案时,过程中应该没有对她产生任何诱因才对。
「难道她已经习惯我的存在?」
没错,要不然她怎么会说我是她的「朋友」?对对对,就是在地下铁事件结束时。朋友……无聊透顶,简直就是愚不可及,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没什么坏处。莉丝佳把我当成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我心中不过是一个工具、一颗棋子,所以我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根本连想都没想过。基本上,只要她把我当成可信赖的伙伴、忠实的朋友就好,其他我都没放在心上。反正之前也是以同样的模式一路走来,中间也没发生什么大问题,继续维持也不失为良策。
「……我没有当坏人的意思。」
即使没有反讽的意味,我还是忍不住冒出一句,然后停下脚步。脚上的鞋子是新买的,穿起来不怎么舒服,新鞋特有的别扭感从脚底阵阵传来。这双鞋是时下流行的款式,鞋带又宽又扁,绑起来格外吃力不说,从鞋尖贯穿鞋舌的设计更是有说不出来的诡异。不过迎合大多数人的品味还是有其必要性,所以昨天才央求父亲替我买了一双。学校里那些低能儿为什么会喜欢穿这种鞋子,老实说我还真的不明白——不,严格说来也不是完全不明白,只要分析他们的行为模式,很快就能找出答案。我只是不想花这个力气罢了,况且他们的行为模式也不值得我去明白。在贺织绘离奇失踪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学校里其他人却还能浑浑噩噩地过着他们的日常生活,这种麻木不仁的低能儿会有什么了不起的想法?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水仓莉丝佳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把我当成怎样的人、到底对我有什么看法,之前我也是一无
所知,或许在旁人眼中,我也是个麻木不仁的低能儿吧!没办法,这也是不得已的。
「不得已……这三个字我实在不怎么喜欢。」
从书包掏出钱包,才发现我站在老旧大楼旁的自动贩卖机前。刚好是我觉得水份摄取不足的时候。一百二十元。今天风蛮大的,开关书包有些吃力,我抬头看着贩卖机正上方,挂在建筑物外墙的招牌(上面写着几个不具意义的文字,根本看不出是哪一家公司)也被强风吹得摇摇晃晃。将两枚硬币塞进投币孔,商品选择灯旋即亮起。贩卖机的饮料共分上中下三列,最下面一排的半公升宝特瓶饮料远超出我这个小学生的胃容纳量,所以直接淘汰。那……喝什么好呢?咖啡好像不错。罐装咖啡有别于千百力冲泡的咖啡,还在我的味蕾所能接受的范围内。于是我将目光转移到位于最上层的咖啡饮品,结果发现我必须踮起脚尖,才按得到最上层的按钮。小小的罐装咖啡值得我踮起脚尖吗?嗯,这是个复杂的问题,而且事关我的自尊。如果踮起脚尖也按不到按钮,即使这种状况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岂不是会让我饱尝失败者的羞辱。而且这不是有损与无损的问题,这种状况一旦成立,我的自尊心一定会在瞬间化作碎片散落一地。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男子汉大丈夫一旦做了决定,岂能轻易退缩?不知道是谁说过,退缩就是失败的同义词,表面上我好像避开了失败的结果,骨子里却跟失败者没什么两样。无法坚定自己的决心,这就叫屈服,这就叫失败。于是我牙关一咬,将右手伸向目标物的按钮。
「……啊!」
说时迟那时快,一根手指跨过我的头顶,按下目标物旁的按钮。重物的掉落声旋即传出,铁罐出现在取物口内。够了,真是够了。紧接着响起的是找钱零的声音,总共响了八次,想必是八个十元铜板。其实根本不用听声音,既然我投了两枚百元铜板,掉出来的八个零钱也绝对是十元铜板。我没有回头,事实上也没这个必要,因为那只缠着绷带的手十分面熟,我才刚刚见过而已。
「……长崎县的风俗或许不太一样。」我压低了嗓音。「可是在『城门』另一端的这里,越过别人的头上拿东西可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那可真不好意思。」缠着绷带的手冒出一句回答,哄小孩的语调。「我只是担心你不够高,按不到按钮罢了。根据我的目测,你绝对是百分之一百二十按不到,所以我才好心出手帮忙呢,供牺创贵。」
「你可真爱多管闲事。」
「怎么又板着一张脸?你对其他人也是这样吗?」
「……你一直在跟踪我?」我不想回头,也不想回答问题,直接从贩卖机内将饮料取出。同样是咖啡,这罐却是不加糖也不加奶精的黑咖啡。「赔我。这不是我要的,我要的是旁边那种。」
「照理说我应该向你道歉,可惜这是早有预谋的犯罪。当然啰,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我赔偿,小小的一罐咖啡我也没放在眼里,再买一罐赔你就是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要旁边的咖啡,不过罐装咖啡基本上都是糖水,这种咖啡不喝也罢。既然要喝,选择无糖咖啡才是王道。」
「这就叫多管闲事,懂吗?」
我回过头来,将手中的无糖咖啡朝着对方脸上丢过去。老实说我不在乎对方接不接得到,结果那个家伙还是轻轻松松地接下我丢过去的无糖黑咖啡。
「不用赔了,算我请你的。」
「真的吗?太感激了,供牺创贵真是慷慨。我长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请我喝咖啡呢!」
缠着绷带的手腕——水仓破记一派轻松地笑了起来,拉开铁罐的拉环。「供牺创贵,如果你现在闲得发慌,要不要跟我聊聊?一直想找你聊天的人是我——不对,我一直想找你聊天才对。」
★★
我跟水仓莉丝佳失去了联系。其实莉丝佳是个拒绝上学的人物,在学校里面见不到她本来就很正常,不过我所谓的「失去联系」当然不是指这个。之前我基于某种需要——简单来说就是有事请教——的理由拨电话给莉丝佳,却一直找不到人。不管我打了几通电话,得到的只有管家千百力以「小姐目前身体不适」的制式理由回答,即使是直拨莉丝佳房内的专属电话,话筒另一端也总是千篇一律的铃声。刚开始我还没放在心上,不过同样的情况持续一阵子之后,按捺不住的我才终于直接造访莉丝佳的住宅(外观是风车状,一楼是咖啡厅,二楼是莉丝佳的住所),结果硬是被千百力挡在门外。千百力的语气虽然委婉,却摆出了一副没得商量的强硬态度,真不愧是个尽职的管家。当时我觉得事情似乎还没到非得强行进入不可的程度,于是就摸摸鼻子自行离去;可是同样的情况又持续了三天之久,莉丝佳的失联已经是第十天了,这令我不得不感到事有蹊跷——好吧,我承认我确实有点担心。于是我暗下决心,即使是烧到四十度,今天也非得见到莉丝佳不可。好不容易等到学校放学,我跟同学随便敷衍两句之后,四度踏上前往咖啡厅的路程。
「这家伙可真是会找麻烦。」
途中脱口而出的抱怨,无可否认地带有一丝的不耐。莉丝佳想要见我的时候,大可使用「省略」的手法来达成目的,不懂魔法的我却只有「徒步」这唯一选项(不过我也不希望莉丝佳无时无刻都会出现在身边,因此这个方法仅限于事态紧急的时候使用)。然而我这里所谓的「麻烦」,并不是指这些具体的琐事,老实说造成莉丝佳「身体不适」的原因,我心里多少也有个底。如果我猜的没错,号称「影之王国」的影谷蛇之,以及在贺织绘的死,应该就是莉丝佳「身体不适」的原因。影谷事件结束后,莉丝佳就失去联系,就时间点上的巧合来看,也间接证明了我的推论。事件发生当时,莉丝佳流下了红色的泪水,彷佛在怪罪自己没能拯救在贺织绘。她同情失去生命的在贺织绘,毫不保留地宣泄自己的悲痛。我从来没见过真情流露的莉丝佳,在贺织绘的死对她所造成的影响着实超乎我的想像,更没想到当时的冲击竟会造成她身体不适的后遗症,现在我除了感到麻烦,还是麻烦。幸好目前九州境内并未发生我跟莉丝佳必须插手的事件,不过等到事件发生后再来解决问题,似乎又嫌迟了一点。除了这个原因,当时我离开现场前去救助在贺织绘时,莉丝佳应该从影谷的口中问出不少有关水仓神檎的情报,以及所谓「方舟计划」的详细内容,我还找不到机会跟莉丝佳问个详细呢(这就是之前提及的某种需要,急于请教的要事)。照理说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情报,而且就算莉丝佳的「不适」真的很严重,应该也还不到无法开口说话的地步,她的失联实在没有道理。不过话又说回来,基本上我可以理解在贺织绘的死对莉丝佳造成相当大的打击(毕竟我也有身为人类的这种情感表现),所以才一直宽容以对;可是我的耐性也是有限的,即使我是个目光远大又沉得住气的先知,也不认为-味的等待有何意义可言。今天不管千百力说什么,我都要冲上二楼找人。而且我还构思了几个派得上用场的作战计划,如果情况需要,说不定还得给莉丝佳一个当头棒喝。基本上我不擅长激励人心,可是我也不容许莉丝佳为了区区凡人之死而意志消沉,这是我最无法忍受的地方。
「欢迎光临。」
「营业中」的吊牌随着自动门的开启左右摇动(我还是得用力踏在地垫上),就在我准备进入店内时,出乎意料的光景映入眼帘。千百力一如往常站在吧台后方,坐在对面的就是失联许久的水仓莉丝佳,她将一双纤细的腿在高脚椅上晃来晃去,似乎找不到着力点。发现到我的存在后,一脸惊愕的莉丝佳瞪大了双眼。
「啊,莉丝佳——」
意外的场景也让我不知所措。刚开始我还在考虑该不该出声,犹豫了半秒钟后,旋即打定主意开口招呼莉丝佳;没想到不等我把话说完,她就从高脚椅上跳下来背过身子。我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她想逃离现场。趁着她还没踏出第一步的时候——
「站住,莉丝佳!」
声音的威吓有时比实际行动来得有用,只见莉丝佳停下脚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回高脚椅。就椅子的高度而言,「爬」或许比「坐」来的更贴切。目视莉丝佳的一举一动,我满意地点点头,离开自动门坐上莉丝佳右侧的位子,然后将背上的书包往旁边的空位一摆,目不转睛地打量她。莉丝佳俯视着眼前的桌面,并未抬头看着我,老实说这种态度让我非常不悦。莉丝佳的脸色虽然不怎么健康,却也还不到「身体不适」的地步。
「……供牺少爷。」
千百力率先打破沉默。
「想喝点什么?」
「嗯……给我来一杯——」
「不需要。」
莉丝佳打断了我的话。
「千百力,你先下去。」
「可是……小姐,时间差不多了。」
「无妨,没关系。」莉丝佳加重了语气。「时间这种概念对我来说不构成问题。」
「……遵命。」
千百力恭恭敬敬地向莉丝佳行个礼,转身向我说句「招待不周,还请多多见谅」的客套话后,就消失在吧台后方的木门。等到千百力离开后,莉丝佳再度跳下高脚椅,将自动门上「营业中」的招牌翻成「准备中」,才又回到座位上。
「不请我喝点东西吗?」
「……」
「下午第一堂的体育课跑马拉松,老实说我现在累得很,双腿更是累积了不少乳酸。挑在一天的课程快结束时玩这种长跑,差点没要了我的命。」
「……」
「不过你也别端咖啡出来,这样子真的会要了我的命。你们怎么不卖柳丁汁呢?我敢保证生意一定会变得比较好。」
「……」
莉丝佳保持沉默,一句话也没说,这种反应让现场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也不想想我连书包都没放下,一放学就直接赶来探望她,结果居然受到这种待遇。不管我说什么,莉丝佳总是不发一语,即使是脾气再好的人,难免也会感到不是滋味。这种感觉就跟我在学校面对那些无能之辈的时候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现在的我有些说不上来的心神不宁。
「莉丝佳,你好歹也说说话吧?到底是……」
「创、创、创贵。」
莉丝佳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细若蚊鸣,身体还不自觉颤抖。
「创贵,你杀了在贺织绘。」
「……」
终于被发现了。基本上只要稍具基本的逻辑推理能力,很快就会发现事情的真相,毕竟当时我编出的藉口过于牵强,欠缺合理的逻辑性。而且像这种小事实在不足挂齿,更没有隐瞒的必要,只要时机成熟,我自然会主动向她告知。不过这一切都建立在客观的立场上,莉丝佳身为当事者之一,当然会以主观立场来看待整件事,照理说在贺织绘的死对她而言,应该是个不容易被发现的真相才对。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即使当时的她情绪崩溃、脑筋一片混乱,却还是在事情发生的第二天以冷静沉着的态度嗅出隐藏在表面下的真相,只能说水仓莉丝佳不愧是我所欣赏的魔女。她的脑筋十分清楚,值得赞许。
「……回答我。」
「嗯?啊……嗯……」我本来想全盘否定,不过仓促之间难以编出一套有力的说词,再说这种小事也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考虑片刻之后,还是缓缓地点头。「她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我也是不得已的。」
「——创贵,为什么?」莉丝佳的双眼凝视着右手的手铐,彷佛拒绝接受这一切?「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嘛……因为她知道的太多了。」
「为什么?你怎么下得了手?」
「……」原来如此,这才是莉丝佳避不见面的真正原因。「这么做也是为了你我的目的。」
「可是!」
莉丝佳大叫一声,不让我继续说下去。
「可是我一点都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
「你根本不了解!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阻止这种事情发生!」自从我进门之后,莉丝佳还是第一次圆睁着鲜红的双眼,目不转睛地瞪着我。「可、可、可是你却做出那种事,这、这要我如何是好?目、目的?那只是你的目的!我、我没有那种目的,不要把我跟你扯在一起!」
「莉丝佳……」咄咄逼人的气势让我在一时之间为之语塞。「……可是你仔细想想,我们能有今天的成果,不也是牺牲了许多代价吗?死去的不是只有在贺织绘,那时的敌人、别名『影之王国』的影谷蛇之,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
「他不一样。」
「为什么?因为他是『魔法师』吗?那之前的高峰幸太郎又怎么说?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类吧?」
「……可是……他们都是『坏人』。」
「原来你是个道德主义者,真是出乎意料之外。」我毫不客气地反瞪回去。「『坏人』就活该倒楣被你杀死吗?凶手就非死不可吗?或许这是你的思考模式,可惜我无法苟同。无论是高峰或是影谷,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之所以非死不可,纯粹是因为他们是达成目的的障碍,跟他们自身的人格或是角色无关。就这层意义而言,无论是高峰幸太郎、影谷蛇之还是在贺织绘,对我来说都是同样的障碍,你没必要、也没有资格质疑我的做法。」
「……」现在轮到莉丝佳沉默不语了。只见她眉头深锁,双唇抿成一字形。「创……创贵。」
「干嘛?」
「……类似的事,之前你也做过?自从认识我之后——不,在认识我之前,这种价值观就支配了你的行为和动机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在贺织绘是不是第一个,我想问的就是这个。」
「城门之外的语言,你倒是应用得十分巧妙嘛!」或许在这十天之内,莉丝佳一直在心中琢磨这句话吧!也就是说这不是出于莉丝佳的怀疑,她很确定我就是杀了在贺织绘的凶手。「真是不简单,不愧是我欣赏的魔女。」
「回、回答我。」莉丝佳语带颤抖。「创贵,你像这样欺骗我……在贺织绘的事情应该不是第一次吧?」
「没错。」
四下无人的店面响起清脆的巴掌声,火辣的痛楚在我脑中缭绕。垂在莉丝佳右腕的手铐紧接着发出银铃般的声响,我慢慢睁开基于本能自动闭上的双眼,观察着莉丝佳的模样。原本以为她的脸颊依然垂着两行火红的泪水,想不到应该存在的水珠却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胀得通红的双颊、急促的呼吸,以及恶狠狠地瞪着我的双眼。莉丝佳似乎说不出半句话来,其实我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说真的,我完全没料到莉丝佳居然会直接诉诸暴力,一时之间还真的有些措手不及。再次强调,我是个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这辈子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赏巴掌,我只是没料到动手的人居然会是莉丝佳罢了。
「为、为什么?」
「……」
「为什么,创贵!」
莉丝佳右手一翻,又打算朝我另一边的脸颊招呼。第一次或许是猝不及防,第二次可就不能被她得逞了,我连忙以左手挡住莉丝佳的右手,再以另一只手回敬莉丝佳一巴掌。趁着莉丝佳发愣的时候,我立刻跳下高脚椅,顺便把莉丝佳也拉了下来,高高抓起她的右手。
「没什么好为什么的!我已经说过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达成『目的』!『目的』、『目的』、『目的』!除了『目的』还是『目的』!想要达成目的,就必须付出相对的牺牲!别以为自己活在小孩子的童话世界里面!」
「本、本来就是小孩子!不管是我还是你,我们本来就是小孩子!」
「够了,不要再说了!难道你也是光说不练的家伙?难道当初找出水仓神檎的誓言,只是你随口说说的场面话?我们明明又再明确不过的『目的』!我们的目的就是——」
「不是我的目的!那不是我的目的!不要把我跟你扯在一起!那是你的目的,你只是想藉此利用我罢了!」
「不,那不是我的——」
「创贵!为什么!」
莉丝佳闭上双眼放声大叫。
「为什么不替我想想?」
「——够了。」
莉丝佳的呐喊让我不由得举起右手,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抓住。刚开始我以为是千百力,不过从吧台后面的木门离开店面的他不可能从背后抓住我的手,唯一的可能就是走进店内的其他人。可是我没听见自动门开启的声音,除了我们之外,店里面也没有第三个人,否则莉丝佳就不会把门上的板子翻到「准备中」那一面了。问题是身体的感觉不会骗人,我的右手真的被抓住了,于是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去。
「吵架偶尔可以,女孩子动手打就不好——不对不对,偶尔吵架可以,动手打女孩子就不好了。」
对方是个身材高挑的男生,红发,还穿着一套相当奇特的制服,看起来不像国中生,大概是高中生吧!不管是抓着我的右手,或是自然下垂的左手,两只手都绑着一层细密的绷带,这应该是他最大的特征。皮肤异常白皙、双眼异常修长、五官也是异常细致,外表十分女性化。只见他露齿一笑,薄如蝉翼的双唇宛如鲜血般赤红,连他的瞳孔都是红色的。
「……你是——」
「哥!」
莉丝佳把我往后一推,强行挣脱束缚往前跨出一步。没错,她就这样一头冲进那名男子的怀中,说是用「撞的」也不为过。我绝对经不起这一撞,不被撞得往后翻倒才怪;可是那名穿着制服的男子却毫不在意地吸收所有的冲击力道,然后放开我的右腕,缠着绷带的双手温柔抱住一张粉脸埋在胸前的莉丝佳。
「哥!哥哥哥哥!」
「好了好了,别让其他人看笑话了。莉丝佳,你的朋友还在旁边呢!」男子将目光转向我,露出礼貌性的微笑。「呃……初次见面,你是莉丝佳的朋友吧?叫做水仓破记的人就是我——不对不对,我叫做水仓破记。」
「……供牺创贵。」
自报姓名后,我才猛然醒悟。整整三天足不出户的莉丝佳,今天为什么会跑到位于一楼的咖啡厅?先前千百力为什么会提到时间差不多了?这一切的一切,就是出自这个重要性远超过对我避不见面的原因。我在内心咀嚼着被莉丝佳一把推开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推似乎比刚刚的巴掌更让我感到受伤。
★★
「莉丝佳称我为『大哥』,不过我并不是水仓神檎的儿子。水仓神檎是我的叔父,我跟莉丝佳其实是堂兄妹;不过我的父亲死得早,所以我是神檎叔父一手带大的,这也是我跟莉丝佳情同兄妹的原因。」水仓破记喝着无糖、无奶精的罐装黑咖啡,迳自说出这些我根本不想知道的答案。「刚刚莉丝佳跟我聊了不少你的事。」
「不敢当。」我拉开罐上的拉环,啜饮着又花了我一百二十元买来的罐装咖啡。当然,是有加奶精也有加糖的商品。「你不去陪莉丝佳吗?她的精神状态不甚稳定,需要你这种人安抚情绪?」
「嗯,或许这就是千百力跟我联络的原因吧!我这个做哥哥的万万也想不到,莉丝佳竟然会趁我专心向学时偷偷跑到外面。」
「……这件事你不知道?」
「没错,我被蒙在鼓里。也幸亏千百力判断这件事属于非常状态,所以才冒着背叛主人的风险跟我联系。基本上这是非常正确的判断,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失态的莉丝佳,很难想像她以前是个被宠坏的骄骄女。」
「骄骄女……」
风势愈来愈大,把我跟水仓破记吹成一头乱发;不过我们都不怎么在意。
「其实——」水仓破记以意有所指的眼神看着我。「我并不认为陪伴莉丝佳是我的责任,老实说这应该是你的工作。」
「没听到我刚刚跟她吵得不可开交吗?我开始怀疑你的思考逻辑是不是出问题了,怎么会导出这种荒谬的结论?」我将咖啡空罐丢进贩卖机旁的垃圾桶。「你说莉丝佳跟你说了很多,我看八成都是在说我的坏话吧?」
「呵呵。你们吵得再凶,也不过是小孩子在拌嘴,用不着放在心上。」
「……说得倒简单。」
「你的脸色可真难看,而且对长辈——好吧,对初次见面的人也很没礼貌。你对其他人也一向如此吗?」
「很抱歉,这是家族遗传。再说你我素昧平生,我凭什么要听你的。」
「说得也是,算你有理。基本上到了我这个年纪之后,就会变得比较圆滑,讲难听一点就是容易妥协。就这点来说,你跟莉丝佳都十分难能可贵。」
「你看起来年纪没那么大。」
「我已经十八岁了,今年就要脱下这身学生服。在你们眼中,我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欧吉桑了。」他将咖啡罐丢进垃圾桶,大概也喝完了吧!「欧吉桑喝的咖啡绝对不加糖,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不喜欢甜食?」
「倒也不是,其实我对甜食的热爱胜过任何人。不过我的体质容易发胖,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个圆滚滚的胖小子。之后好不容易才减肥成功,现在我可不想再胖回去了,糖份的摄取当然得有所节制。」
「怪了,我怎么听说长崎县的人都将肥胖跟帅气划上等号?」
「……,……别闹了,你这孩子真奇怪。」水仓破记以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我。「该不会是莉丝佳说的吧?」
「呃……前几天遭遇影谷蛇之时……」
我知道这件事瞒不了他,索性将来龙去脉整个说明一遍。听完我的叙述后,水仓破记瞪大双眼,脸上挂着难以置信的神情。
「……以动物当成一个人的称号,确实是一种尊敬的表现,毕竟动植物对『魔法』的理解比人类更深。不过这只是一种全盘性的思维,我们并没有特别尊崇『猪』这种动物,莉丝佳显然是误会了。」
「误会……」果然不出所料。「不过莉丝佳好像特别喜欢看大相扑……」
「那只是她的个人喜好,并不代表所有的长崎人都爱看大相扑。真是天大的误会,就跟住在北海道的人一定很会滑雪、住在京都的人一定都以红豆糕饼为主食的误解一样。」
「……」
看来莉丝佳是个异于常人的怪胎。
「没错,天大的误会。」
水仓破记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这就是将自己的价值观等同于全世界的价值观所造成的误解,这种人完全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无法以感官察觉的另一面。」水仓破记露出微笑,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台词。「就这层意义而言,莉丝佳不过是个小孩子。你也不例外,供牺创贵,驱使『魔法师』的幕后黑手。」
「……」
「这段时间以来,你跟莉丝佳联手消灭了许多魔法师,不过可别因此以为自己对『魔法王国』了若指掌。其实你知道的只是皮毛……严格说来,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是吗?」我睥睨着水仓破记。「敢不敢亲自试试我到底懂多少?」
「亲自试试?我吗?这个主意不错,我也很感兴趣,不过并没有这个必要。以我的标准而言,你根本从未体验过魔法的可怕,一次也没有。」水仓破记的语气依然平顺,并未被我激怒。「或许在这一年中,你以为自己跟莉丝佳经历了许多危险,也以为自己是个见识过大风大浪的老鸟,这就是你给我的感觉。」
「……?『感觉』?怎么个『感觉』法?」
「别再装傻了,这招对我没用。还是说你根本毫无所知?不瞒你说,我从你的身上嗅到了莉丝佳的味道。」
莉丝佳的——味道。
「说得精确一点,应该是你的血液里有莉丝佳的味道。一般人或许很难察觉,不过我毕竟是莉丝佳的亲人,只要集中注意力,这点小事难不倒我。我从你的身上,感受到莉丝佳的存在。」
「……」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其中的奥妙。难怪我离开咖啡厅已经好一段时间了,水仓破记还是可以找到我。原来他不是在背后跟踪我,而是从我的身上嗅出莉丝佳的味道。
「从这里就可以确定莉丝佳曾经将自己的鲜血分给你,也代表你的生命曾经受到莫大的损伤,迫使莉丝佳非这么做不可。这一年多来所累积的『经验』,或许已经转化成你的『自信』,我也有理由相信你认为自己得到了不少收获。」
说到这里,水仓破记用力摇摇头。
「可惜你错了,你根本还不了解魔法的可怕。这一年来你接触到的,不过是魔法的皮毛罢了。」
「……很抱歉。」
我沉默半响,决定加以反击。
「基本上我就是这种人。我不会因为接触了『魔法』而改变自己的想法,更不会认为莉丝佳替我带来了全新的自我。」
「我倒不这么认为。供牺创贵,你大概还不了解莉丝佳的可怕吧?她可是水仓神檎的女儿,我看只有精神异常的人,才敢对她动粗。」
「……你管太多了吧?这又与你无关。」
「怎么会与我无关,莉丝佳可是我的妹妹。」水仓破记顿了一下。「——不,应该是近乎妹妹的存在。」
「这种小事也要分得这么清楚,令人不由得怀疑你是否心中有愧。」
「……不错不错,这种小孩我挺欣赏的——不对,我挺欣赏这种小孩,你让我想起过去的自己。」水仓破记眉头一皱,旋即恢复开朗的微笑。「供牺创贵,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我跟你之间没得商量。不过你若有事相求,我倒是可以听一听。」
「我想带莉丝佳回长崎。」
「……」
「莉丝佳太天真了,还以为真的可以找到神檎叔父。他可是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师,即使动员长崎县所有的人力,也未必能找到他的下落。我们这些血亲虽然可以仰赖『血缘』的力量知道他在何处,却无法掌握确实位置,而且神檎叔父一定使用了『隐形』术,除非他自己愿意现身,否则根本没有人能找到他。就算运气好被莉丝佳找到好了,之后又能怎样?神檎叔父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人——不,他根本不是人。」
「……随你吧!」我冷冷地回答:「如果莉丝佳想回长崎,你就带她回去好了,我没有把她留下来的意思。」
「真冷漠,她不是你的朋友吗?」
「她只是我的棋子。既然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就算没有莉丝佳,我一个人也能抵达目的地,大不了多花一点时间。老实说莉丝佳不是一颗容易掌控的棋子,『车』的行动力虽强,可是小小的棋盘上挤了二十几颗『车』,这盘棋下起来也是索然无味。」
「或许『皇后』的比喻较为恰当。」
「那你就是『骑士』啰?」
「这个笑话有点冷,不过……」
水仓破记的神情有些萧索。
「你还真的从未替莉丝佳想过。」
「……没这个必要,我不需要替棋子着想。」这个问题我不想再谈下去了,于是我干脆转移话题。「莉丝佳怎么说?她想回长崎县、想回森屋敷市吗?」
「……」
「怎么啦?该不会还没跟她提起吧?我跟莉丝佳非亲非故,犯不着先征求我的同意吧?」
「她不想回去。」水仓破记苦着一张脸。「这还是莉丝佳第一次拒绝我的提议。」
「……是哦。」
「你早就料到了是吧,供牺创贵。」
「这倒不是。不过我知道找出水仓神檎的下落对莉丝佳而言有多重要,也明白她甘冒风险越过城门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她的父亲。如今她为了达成目的,已经耗费不少苦心,就算是『亲如大哥』的你叫她回去,她恐怕也不会乖乖听话。当初瞒着你这个『大哥』离开长崎,就代表她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你这个做『大哥』的应该多多体谅才是。」
「口气倒是很大嘛,供牺创贵。或许『越过城门来到这里』的目的确实是寻找父亲,不过她不想回去的原因,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怎么说,难道这里还有值得她留恋的地方?当初莉丝佳之所以不肯上学,就是不想跟外面的世界有所牵扯,这可是她自己说的。」
「你的脑筋不错,直觉却迟钝得可以,这点一定会成为你的致命伤。」水仓破记的这句话听得我糊里糊涂的。只见他抬头仰望天空,然后再低头看着我。「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供牺创贵,你到底对莉丝佳做了什么?」
「……有吗?」
「你到底是用什么华丽的辞藻,赢得水仓莉丝佳的芳心?」
「这个嘛……」我两手一摊,决定跟对方装迷糊。「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莉丝佳听得懂几成。」
「莉丝佳可是出了名的冰山美人,从小就是难以亲近的别扭小鬼,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她的家庭环境跟一般人不同。不瞒你说,小时候我不知道吃了她多少苦头。如今这个难以亲近的莉丝佳,却对你格外放不下。」
「……我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严格说来,我并不是毫无概念,至少在面对影谷蛇之,当莉丝佳对「影之王国」心生畏惧时,我所说的那一番豪情壮语或许就是个中原因。不过我并不打算告诉水仓破记,毕竟那是莉丝佳的伤心往事,不应该随便提起。不知道水仓破记将我的沉默作何解读,只见他一如往常地继续说下去。
「莉丝佳确实不易与他人亲近,不过一旦认定对方,就离不开那个人。看似独立的她其实是个黏皮糖,或许应该称之为隐性的依赖症候群吧!这不是她自身性格的显现,而是依附于存在理由之上的『现象』。」
「……怎么说?」
「就像名刀也会挑选主人一样,原理差不多。基本上她被『制造』出来的大前提,主要就是充当水仓神檎忠心不二的『工具』,也就是说水仓莉丝佳的隶属性相当高,所以才会让你产生误解。」
「误解……」
「将水仓神檎的女儿纳为己用的误解,让你错估了魔法师的能力,以为来自长崎的魔法师不过尔尔。说得明白一点,你根本不了解魔法师有多可怕。」
魔法师的可怕……
「当然,莉丝佳也要负起部份责任。或许她的一言一行不像被称为『红色时间的魔女』、『魔法杀手』的人物,所以才会让你产生这种错觉。」水仓破记停顿了一下,再度凝视我。「我从千百力口中得知你消灭影谷蛇之的经过,相当有一手,可是你根本不应该接近那种人。为什么要冒这种危险?答案很简单,你的好奇心远远胜过了内心的恐惧,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答案。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险,你不知道什么叫做恐怖,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叫做跟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说完了吗?」
「嗯,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令人不安的沉默降临。我紧握藏在掌心的箭头,细细琢磨它的形状。刻满魔法文字的箭头,「影之王国」、也就是影谷蛇之的遗产。刚刚在水仓破记开口之前,我就已经先把箭头准备好了。这绝不是反应过度,不管是水仓破记刚刚在咖啡厅里拥抱莉丝佳的姿势也好,或是他在自我介绍时流露的眼神也罢,都令我感到一丝毛骨悚然的敌意。因此我准备了两支箭头,不管水仓破记接下来会有什么行动,至少也能求个自保。
「那——我先回去了。」
「不,你哪里都别想去。」
水仓破记彷佛做出什么重大的宣告。
「你应该亲身感受魔法师的可怕,这样子才会让你学会什么叫做妥协,乖乖地当个听话的孩子。」
「……有话直说好吗?不必绕那么大的圈子啦!」
我的语气充满挑衅。
「你只是在气我抢走莉丝佳,想要教训我而已。有种就放马过来吧,水仓破记——!」
「竟敢主动向魔法师挑战,你的胆子还真不小。原本以为你是个冷静沉着的理性派人士,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冲动易怒的热血少年!可借你说错了一句话,我的妹妹并没有被抢走!」想不到水仓破记居然冷静以对。「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莉丝佳永远都是站在我这一边!」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现在——
「就是现在!动手吧,莉丝佳!」
「……呜!……可……」
猝不及防的我反射性地转过身去,却没看到半个人影。身后的空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恶……!」
「太迟了。」
就在我转身回来的同时,视线突然被一片血红覆盖,我心中一惊,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什么?液体——水吗?不,难道是血液?勉强睁开双眼,才发现我的脸部、胸口和腹部全都是血红一片,水仓破记的右手——解开绷带之后的右手也被染成了鲜红色。看来水仓破记将他的血液泼到我身上,可是……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在一瞬间将自己的右手弄出一个那么大的伤口?
「呵呵。」察觉到我惊讶万分的神情,水仓破记露出胜利的微笑。「我的血液跟莉丝佳一样,里面都写满了魔法式,这也是神檎叔父的杰作。不同的是我无法容纳『所有』的魔法式,所以不能组成魔法阵。至于这个绷带——」
水仓破记将绷带卷起,惊人的现象发生了。万流奔腾的鲜血突然止住,连绷带上面也看不到半点血迹。到了这个地步,我总算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水仓破记在卷起绷带的那一瞬间,绷带上面浮现几个魔法文字。
「那也是魔法式?」
「我的血液比莉丝佳低了好几个等级,可经不起太多伤口的折磨。不过好不容易才获得这种能力,当然得多加利用,所以我的权宜之计,就是手腕上的绷带。这两条绷带具有让伤口的时间暂时停止的作用。」水仓破记顿了一下,继续开口说话。「你懂得很多,可惜都是一知半解。这两条绷带是魔法阵,不是魔法式。」
「……魔法阵的效力不是以一次为限吗?」
「这也是莉丝佳说的吗?基本上是以一次为限没错,不过凡事总有例外……看来你对莉丝佳十分信任,可惜莉丝佳也不过是个孩子,相信她是你错误的开始。明白了吗?莉丝佳的知识相当偏颇,她懂的也未必比你多,否则就不会妄想找出神檎叔父的下落了。这就是所谓的不知天高地厚,还累得我亲自跑这一趟。只能怪你问错人了,如果你真的对魔法王国有兴趣,应该去问千百力。」
「不许侮辱莉丝佳。」
「侮辱?你错了,这才是亲密的表现。难道这种亲密的表现碍到你啦?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刚刚的表情真是精彩,原来你压根就没想到有一天会受到莉丝佳的攻击,这就代表你以为自己收服了莉丝佳,从未想过她可能会背叛你。」
「没错,我的确是吃了一惊,因为棋子背叛主人的设定根本不可能存在。」
「哼,还在嘴硬。」
水仓破记的微笑消失了。
「你到底把莉丝佳当成什么?我不相信你的愤怒来自受到侮辱的『棋子』,难道这在外界算是正常的反应?」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我只知道现在不是说废话的时候!你的攻击就只是淋得我一身鲜血而已吗?」
「嗯,我的攻击仅止于此。」
就在这时,就在我准备逼近水仓破记的时候,一阵强风突然吹过,某个物体高速通过我跟水仓破记之间。我的视觉无法捕捉到那个物体,只能感觉到从上而下吹落的强风,接着在下一秒钟,耳朵接收到物体摔得粉碎的声响。我先低头看着地上的物体,再抬头望向天空,马上就意会到发生了什么事。
「……!」
自动贩卖机上方的招牌,在强风吹动下挣脱束缚,直接摔落地面。意会到这个事实之后,我只感到冷汗直流。如果事情发生的时间点迟了一秒钟,招牌就会直接砸中我的脑袋。
「这……这是……?」
惊魂甫定的我将视线从天际拉了回来,却发现水仓破记早已不在眼前。他跑得远远的,离我有好一大段距离。「糟了!」.我对自己的大意懊悔不已。就在我气得直跺脚时,水仓破记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我。
「很抱歉,就连我这个施法者也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跟你保持距离比较妥当!另外——」
水仓破记露出微笑。
「这不是决斗,而是我认识你的一种手段!无关胜负,纯粹是我对你的一种『测试』!如果想投降,就把这两句话挂在嘴上!如果愿意帮我说服莉丝佳回到长崎、如果愿意跟我坐下来好好谈,就把这两句话挂在嘴上!到时我自然会帮你解除魔法!」
说完之后,水仓破记再度背过身子往前跑去。一时之间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边的广告招牌。难道招牌掉落的结果,跟他施展的魔法有关?如果脑袋被这个玩意儿砸个正着,确实是不死也半条命;可是他在当时并未念咒,照理说应该也没有事先在招牌上动手脚的时间。光凭淋得我一身的鲜血吗?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不可能,太没道理了。可是——
「——站住!」
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于是我赶在他的背影完全脱离视线范围之前狂奔。就在我跨出第一步的时候,身体突然失去平衡,重重地跌落在柏油路面上。……鞋带松开了。又宽又扁的鞋带本来就很不好绑,现在果然害我跌个狗吃屎。真是的,居然挑在这种紧要关头。我用一只手撑起身体,将松开的鞋带重新绑紧。脸上热热的,跌倒的时候撞到了鼻子,一定流鼻血了。我随手擦掉鼻血,站起来继续往前跑,同时确定「箭头」是不是还握在手中。水仓破记的背影难以辨识,却还不到追丢的程度,我有追得上的自信。可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方应该有个地铁车站。他一旦跳上电车,我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看你往哪跑!」
「箭头」几乎都被我留在家里,带在身边的——包括书包和手中的「箭头」总共只有五支。既然水仓破记的魔法不是「直接攻击型」,只要以影谷蛇之的「箭头」剥夺他的行动力,就等于赢了一半。凭那种人也想「认识」我供牺创贵,也想「测试」我?开玩笑,我可不是好欺负的。管你是莉丝佳的亲哥哥还是堂哥,也不管你是魔法师还是一般人,今天只要侮辱我供牺创贵,就别想活着回去。本大爷的心情正闷,刚好拿你来出气!
「——咕哇!」
好不容易才依稀见到水仓破记的身影,我又在柏油路面上重重地摔了一跤,原来是另一只脚的鞋带松开了。可恶,怎么又来了!膝盖擦破皮,渗出暗红色的鲜血,早知道就应该穿长裤出来。我抬起头搜寻水仓破记的下落,发现他正站在斑马线前面,等待号志从红灯变为绿灯。路上根本没几辆车子,他可真是守法啊!「魔法王国」没有汽车,所以长崎人来到外界之后,反而更加遵守交通规则吧!无论如何,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于是我立刻站起来。膝盖的擦伤不碍事,反倒是鼻血阻碍了呼吸,跑起来有些吃力。不过这点距离不算什么,一口气就跑到了。于是我屏住呼吸,朝着水仓破记拔足狂奔。他在我的眼中已经化作不可饶恕的「敌人」,阻碍我跟莉丝佳达成目标的绊脚石。
「你失去了原先的冷静。」水仓破记也不转身,迳自看着眼前的号志,自言自语冒出这句话。号志依然是红灯。「莉丝佳的反抗让你颜面尽失?抑或是在忌妒莉丝佳突然出现的亲人,也就是我?」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水仓破记的背影愈来愈大,眼看就要追上了。就在我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箭头」时,号志很不巧地变成绿灯。按照一般用法,应该是号志「刚巧」变成绿灯才对;可是现在的我只希望号志永远是红灯。眼看目标近在咫尺,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了,水仓破记却又迈开步伐。没关系,我就不相信那种公子哥儿的体力会好到哪去,我迟早会追上他。
「……不会吧?」
就在我准备一口气穿越斑马线时,来自右侧的喇叭声让我反射性地停下脚步,忙不迭往后退,想要回到人行道上。结果脚步一个不稳,我又跌倒了。今天的第三次,而且这次是后脑先着地,我只感到眼前一黑。
「闯……闯红灯……?」
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条路上的车流本来就小,又正巧碰上号志刚刚转变的时间点,很多驾驶都会选择直接通过。没有确认左右来车就直接横越道路,可说是我的疏忽。可是——我也未免太倒霉了吧?做什么都不顺利,我的运气实在太差了。
「你应该了解我的『魔法』是什么了吧?」站在马路另一侧的水仓破记——赶在闯红灯的卡车之前通过斑马线的水仓破记,隔着一条马路对着我——狼狈地坐倒在斑马线上的我说话。这时号志早已变成红灯,又是一次的「不巧」。「我的名字是水仓破记,人称『专司迫害的博爱恶魔』!属性跟莉丝佳一样是『水』!至于我的种类——」
水仓破记的种类是——
「『命运』!」
命运——干扰命运系!而且是最正统的干扰命运系!就这层意义而言,比莉丝佳的「时间」还要可怕!水仓破记今年十八岁,表示他已经是个十分成熟的魔法师!说到这里,印象中莉丝佳曾经跟我提过!名为「专司迫害的博爱恶魔」的魔法师最可怕的地方,就是破坏既定的未来——「水、水仓破记——!」
我试着站起来,可是说也奇怪,身体却完全不能动弹。吃了一惊的我连忙双手使劲,却无法改变原先撑起上半身的动作。慢着,不是无法动弹,而是被「固定」了!我居然被「固定」了!一秒钟后,眼角余光捕捉到难以置信的画面:我的影子上面插着一支「箭头」。没错,我的「影子」被「缝起来」了。现在的我两只手都撑在地上,难道刚刚摔倒的时候,不小心把「箭头」弄丢了?然后两支「箭头」当中的一支,无巧不巧就插在我的影子上面!太夸张了!这一连串的巧合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啊、啊、啊——!」
可是不可能发生的巧合并未结束,依然持续发生中。我的耳朵再度捕捉到高分贝的喇叭声,这次还加上轮胎在柏油路面上剧烈摩擦的声响。「固定」的视野尚未接收到正在发生中的画面,无法判断即将发生的事件,只看到马路另一侧的水仓破记,正以惊讶万分的神情欣赏着自己的魔法所导致的结果。这是唯一的线索,唯一让我判断即将发生的事件的线索。几秒钟后,连水仓破记都颇为意外的影像,终于呈现在视野的一角。
「……这不是真的吧?」
速度飞快的重型卡车,正朝着我摔倒的位置、我被「固定」的地点一路冲来。这辆体积庞大的重型车辆显然失控了,戴着帽子的中年司机一脸惊慌,所有的动作都以慢速播放的形式映入眼帘。方向盘打错方向了!我很想逃离现场,无奈身体早已被「固定」住,完全无法动弹!死棋,毫无对策!
「呜啊啊啊啊啊啊!」
我彷佛听见世界末日的声音。
★★
「干扰命运系?」
「嗯,没错。」莉丝佳点点头。「被归于这种范畴的,就是我的魔法。除此之外——嗯,预见未来和看到过去,也算是干扰命运系的一种。简单来说,就是积极改变『已成定论的剧本』。」
「『已成定论的剧本』——有这种东西?」
「原则上是『有的』。基本上我也参与了你的命运,因此现在这个剧本也是可以改变的。命运就像从正极流向负极的电流,这样子应该比较容易了解。……不过干扰命运系的魔法师十分稀有,我也没见过几个,最重要的是这种魔法没有想像中好用,所以有意愿学习的人并不多。」
「原来如此。乍听之下,可以干扰命运的魔法好像挺不错的。莉丝佳,除了你的『时间』之外,还有哪些干扰命运系的魔法?」
「嗯……」莉丝佳思索片刻。「最为人所知的,就是类似我这种以『命运』为种类的魔法。简单说来,就是替被施法者带来厄运的魔法。」
「厄运……?」
「的魔法。」莉丝佳点点头,还是一派轻松的神情。「也就是所谓『破坏既定未来』的魔法。我被人称为『红色时间的魔女』,他则是众人口中『专司迫害的博爱恶魔』。」
「稍嫌冗长了些,没什么文学素养。」
「称号又不是自己取的,跟他本人无关。其实那个人算是我的亲戚,同时也是令人畏惧三分的魔法师。」
「带来厄运……感觉上反而比较接近『诅咒』,跟『魔女』还是『魔法师』扯不上什么关系。那种魔法到底像什么?总不会只是让对方倒霉到家而已吧?」
「你说的没错,其实施法者本身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这种魔法属于完全自律型的非随意系,与施法者的意志或是想法无关。总之,就是会让被施法者陷入与本人的意欲和企图完全搭不上关系的不幸。」
「相当抽象的说法,很难归纳出一个具体的形象。」
「就是因为抽象,所以才可怕。愈是暧昧不明的解释,运用的范围也就愈广泛,你以前不是说应用范围广泛的魔法才构成威胁吗?极致的单纯就是极致的复杂,套用在抽象的魔法上也一样,几乎是所向无敌、众所披靡——」莉丝佳顿了一下。「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死路一条?」
「应该说厄运会持续到被施法者死亡为止。」
「……真是缺德的魔法。其实我以后也很难碰到这种魔法师,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可是听你一说,心里又觉得有点毛毛的。如果哪天真的不幸碰到这种人,莉丝佳,有没有什么对付他的办法?」
「嗯……其实我从没见过这种魔法施展的模样,都是听人家说的比较多。」莉丝佳低头思索,右手不停把玩美工刀片。「如果施法者取消施法、或是失去魔力的话,我想自然就会解咒吧。」
「也就是说限制施法者的行动就好了。」
「理论上说得通,可是在『不幸』接踵而来的情况下,你应该可以想像执行起来的难度有多高。」
「也是啦!」我点点头。「『厄运』也有分很多等级的。不过既然那是一种『魔法』,总该找得到有效的克制方法吧?」
「或许吧,不过……」
莉丝佳停顿了半晌。
「就算真的有克制方法,我也不想与那个人为敌。」
「……哇啊啊!」
我大叫一声,试图将有如跑马灯不断绕转的过往记忆抛到脑后,然后从卡车下面爬出来。环视四周,才发现这个突发事件引起相当大的骚动,看热闹的群众正朝这里聚集而来。红绿灯彷佛失去作用,无论是横向或是直向的车辆,都不约而同停了下来,交通为之瘫痪。回头看着身后的卡车,打量着大约有十吨重的巨大车体,不寒而栗的恐惧再度袭上心头。如果被这个庞然大物迎头撞上,我这个发育不良的小学生恐怕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吧!不过也多亏遇上这个庞然大物,才能在卡车快撞上来时钻进底盘下面的空间,惊险地逃过一劫。如果车身没那么高、如果轮胎的直径再小个几公分,我的上半身恐怕早就被辗成两段了。同时也幸好卡车的车体直接撞击后面的墙壁,震掉了原本钉在影子上面的「箭头」,我的身体才得以恢复行动力。
「这下子总算是对他的『魔法』有所了解了。」
首先,之前发生在我身上的一连串不幸并没有连锁关系,否则就不会发生「卡车意外」的冲击力撞掉了「箭头」这种意外。基本上每个不幸都是独立发生的个体,就性质来说,比较接近「命运之神的恶作剧」。除此之外,我也很肯定发生在被施法者身上的「不幸」具备百分之百的绝对性,而非相对的「不幸」,与我的个人意志完全无关,或许这也是其中最大的罩门。总之,这种魔法关系到机率问题。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从电车意外到绑架,现在又变成随机发生的犯罪行为,简直就是三流推理小说的翻版。这种小说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
我紧咬下唇,避开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随手拿起身旁的帽子戴上。爬出车底时应该没有引起他人注意,可是看热闹的人群愈来愈多,迟早会被他们发现,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头上的帽子应该是卡车驾驶的,至于卡车驾驶人在哪里,就不是讨论重点了。帽子——嗯,不由得让我联想到莉丝佳。可恶,这种感觉相当不舒服。跟莉丝佳口角的阴影,依然残留在心底某一个角落。感受,水仓莉丝佳的感受……废话,我当然有替她着想过。不过到底是真正的关心,还是敷衍性质的着想……这个嘛……好吧,我承认是后者。可是话又说回来,什么才叫做「真实」?世界上有所谓的「真实」吗?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我才会试着去创造嘛!
「……啊!」
任凭视线游移四周,我找到了!原本以为早已趁乱离开现场,想不到在马路的另一端、通往地下铁车站的阶梯旁,水仓破记就好端端站在那里。视线交会后,水仓破记笑了几声,转身走下阶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再也顾不得什么矜持了。开玩笑,我可不想被这些莫名其妙的「不幸」折磨到死,说什么都不能让水仓破记就这样离开。于是我压低身子,迅速穿越马路。路上的车辆全都停了下来,照理说应该不会发生类似的「不幸」,可是我依然对身旁的车辆保持警戒。难道「疑心生暗鬼」也是魔法的效力之一?跨越马路后,我一头钻进地下铁的入口,一眼就看到正在阶梯折返处东张西望的水仓破记。发现我之后,水仓破记也露出讶异的神情,大概是没料到我的行动竟然如此迅速吧!很抱歉,迅速的反应正是我最傲人的地方。不过这种反应也不是坏事,既然如此,我就让你更吃惊一点好了。于是我一口气跳下楼梯,直接朝水仓破记扑上去。其实这种类型的攻击方式并没有百分之百的命中率,即使是出其不意,对方还是有闪避的可能。不过就直接从楼梯上跳下来的意外性而言,水仓破记是否真能躲过这一招,照理来说还是个未知数。
「呵呵。」可是水仓破记依然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基本上你愈是接近我,魔法的效力就愈显着。」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我的身体撞上一个物体。不过这个物体不是水仓破记,而是急急忙忙爬上楼梯的上班族,素昧平生的壮汉。撞击的位置在我预期的地点之前,身体所受到的反作用力更是超乎想像,再加上对方的体格十分壮硕,我的身体往后一弹,背心直接撞上楼梯一角。
「呜……呜啊……」
无视于倒地呻吟的我,也无视于被自己的公事包绊得狗吃屎的上班族,面带笑容的水仓破记转身走下阶梯,朝车站前进。不妙。万一让他坐上电车,我可就大大不妙了。别急,冷静一点。通过收票口之前,他应该要先买票,这个小小的拖延就足够让我追上他了。勉强撑起疼痛不堪的身体,还好没有骨折的感觉。跌个狗吃屎的上班族痛苦地抬起头来,我立刻朝着他的后颈一脚踩下。千万不能让他看到我的长相。鞋底传来一声闷响,感觉不坏。接着我一个转身冲下楼梯,却发现水仓破记正准备通过收票口。
「这……这怎么可能?」
眼前的景象把我搞迷糊了。难道他早就料到会遇上这种情况,事先买好车票吗?不可能,就过程的复杂性来看,他不可能想得这么远,更何况水仓破记今天才刚踏上佐贺县河野市的土地,不应该对这里的地理如此熟悉。难道是趁着卡车事故的空档——这也不太可能,时间太匆促了。「固定」解除之后,我就立刻从车底爬出来,这段时间顶多够他离开,不可能让他买了车票之后又回到现场。既然如此,他到底是——啊,对了。刚刚从收票机跑出来的东西似乎比车票大上一号,八成是定期月票。如果我没猜错,他一定是趁着我在楼梯折返处跟那个上班族撞个正着的时候,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从上班族的公事包里将定期月票偷了出来。这不需要使用魔法,时间上可说是绰绰有余。好家伙,居然去偷别人的东西,真是岂有此理。不过话又说回来,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坏运通通跑到我这来,与我敌对的水仓破记却一连接收了许多好运。就整体而言,水仓破记的幸运就等于是我的不幸,所以愈是接近他,魔法的效力也就愈强。原来是这个道理,过于接近他的话,就有可能被卷入类似招牌或是卡车的意外。没办法,只好浪费宝贵的时间去买车票了。犯不着冒险闯越收票口,反正地铁的时刻都是固定的,我还有时间逮到那个家伙。于是我刻意避开收票口,朝售票机前进,途中从书包里拿出钱包,拿出零钱准备投入收币口。买张月台票应该就够了吧?想不到我的百圆硬币塞不进投币孔,仔细一看萤幕显示的讯息,原来这台售票机「停止售票」。内心暗骂一声,我转向隔壁的售票机,结果百圆硬币从退币口掉了出来,试了几次都是一样的结果。看来这枚百圆硬币大概有所损伤,所以机器不收吧!打开钱包一看,里面只剩下十元铜板,就算金额足够买月台票,一一投入这么多铜板也十分耗时。要不是当初在贩卖机前连买了两罐咖啡,用掉了两枚百圆硬币……天啊,我的运气也太差了!连这种微不足道的不幸都找上门来!压抑着脱口而出的冲动,我一枚一枚地将十元硬币塞进投币孔。投了十三枚后,月台票的按钮灯才终于亮起。这台售票机该不会发生故障吧?内心忐忑不安的我按下按钮,结果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一张月台票顺利从机器吐出。理所当然的结果,却让我宽心不少。取出月台票后,我连忙朝收票口前进。通过收票口、站上手扶梯,朝地下层一路挺进。进入站内后,人潮突然增加不少,大家开始注意到我磨破的膝盖,以及水仓破记泼在我身上的血迹,不过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去在意他们的异样眼光。幸好这个地铁站是单一月台的结构,不必考虑南下还是北上的问题。
「……啊!」
差点忘了,现在的我跟「幸好」这两个字无关。北上列车正好在这时进入月台,结果——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
为数众多的高中生走下刚进站的列车。
「不会吧!」
大家都穿着学生制服。款式虽然与水仓破记身上的制服不一样,可是在隔了一段距离的情况下,根本难以分辨。这个时间——在我所就读的小学,今天五年级的学生只要上五堂课;可是现在却是高中生刚放学的时候,不是只有一、二十人之普。乡下地方难得的放学潮,车站里面人山人海,而且男学生占了大多数,只夹杂着少数的女学生。如果连这种情况都是魔法造成的结果,我到底该如何因应?这种魔法本身没有任何「意欲」,纯粹只是扭曲「命运」,不管是不是来自魔法师之手,面对这种缺少「人欲」的产物,根本就找不出因应的基点。影谷蛇之的「魔法」是针对水仓莉丝佳而来,水仓破记的「魔法」根本就是供牺创贵的克星!这就是魔法的可怕,这就是水仓破记所谓的魔法?他不用对我做什么,只要淋得我满头鲜血,就能造成如此可怕的结果、源自抽象的可怕。这时「列车即将离站——」的广播响起。不妙,大大的不妙。如果水仓破记搭上这班车,我就真的追不上他了。到时——套句莉丝佳的说法——我就得永远与不幸为伍,直到死亡降临为止。这种结果比遇见死神还可怕,而且在我搭上电车、水仓破记却留在月台上的情况下,结果也是一样,到时在第三者的眼里,我一定会变成无可救药的白痴。不过现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白痴绝对是最适合我的。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应该将自己的决定视为错误的选项。可是——就算选择另一个选项,答错的可能性还是不容忽视。机率应该只有二分之一,现在却可能连十分之一都不到。
「……决定了!」
没有任何判断基准,勉强说来,大概是看在这班电车的车厢是红色的份上吧!而且就逃亡者的心理层面而言,在后有追兵的状况下,进入电车应该是再自然也不过的反应。就在我暗自构筑这种事后诸葛的理论时——
「喂——!供牺创贵!」
远远地听见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定睛一看,发现有个高高瘦瘦的男生,远远地在向我挥手。没错,他就是水仓破记。我们被一大群高中生隔开,他正低着头准备混入人群之中。不妙,又要追丢了。可是在这种时候分开人群追上去的话,似乎又过于引人注目,别忘了现在的我可是身上沾满血迹的小学生。然而又不能就此罢手,所以我只好锁定大概的方向,继续追踪他的下落。
「——水仓破记!」
我使劲全力大叫一声,顺便鼓舞自己的士气。幸好在临上车门之际发现目标的踪影,如果真的搭上这班电车,恐怕就真的要与水仓破记分隔两地了。幸好他出声叫我——慢着,「幸好」?水仓破记为什么要呼唤我?他只要静静看着我坐上电车,不就获得绝对的胜利,不就轻轻松松满足胜利的条件?难道他心生怜悯……慢着,他跟莉丝佳一样?魔法式!
「——我懂了!」
才刚跨出去一步,我立刻拿出先前闪避闯红灯卡车的本领迅速往后垫步,趁着电车门要关未关之际一溜烟钻进车厢,结果膝盖擦过两侧车门,右脚脚踝硬生生被夹在车门外,锥心刺骨的剧痛袭上心头。不行,绝对不能叫出来,万一被站务员发现,通知司机打开车门的话,一切就完了。于是我强忍疼痛,咬紧牙关使劲拉扯,试图将被夹住的脚踝抽进来。被站务员发现固然不妙,一只脚被夹在门外也是一样大大不妙,等一下列车开动的话,我的右脚一定会被设置在月台尾端的栅栏硬生生撞断。可恶,门关得真紧,右脚根本抽不出来。脑海中浮现出求救的念头,可是这么一来就等于是向水仓破记投降,思前想后还是心有不甘。于是——「呜呜呜呜呜呜呜……哇!」
使劲一扯之后,总算赶在电车开动前将右脚拉进来。可是……唉,果然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虽然保住了右脚,却也同时失去了新买的鞋子。不过话又说回来,幸好脚上穿的是包覆脚踝的高统靴,产生了一定的保护作用。失去主人的鞋子孤伶伶地躺在月台上,水仓破记应该不会替我捡起来吧?我叹口气,撑起身体站起来。被夹住的脚踝伤势不轻,感觉上似乎伤到了骨头。车厢内零零星星的乘客(大部份的乘客都在上一站下车了)不约而同以狐疑的眼神打量我,可是接触到我挑衅的眼神后,无不立刻别过头去。看来他们不想惹麻烦上身,就这些无能之辈而言,确实是相当明智的做法。环视四周后,我挑了张空位坐下来。
「……哼哼·……」
转眼间电车过了两站,我的身上并未发生任何不幸。果然不出我所料,既然水仓破记的鲜血如他本人所言是种「魔法式」,施法者本身就必须随侍在侧,才能有效发挥魔法效力。这种魔法的初级知识,是我从莉丝佳口中得知的,巧的是水仓破记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愈是接近我,魔法的效力就愈强大」,这应该可以视为我先前出人意表的行动迫使他脱口而出的失言。也就是说我们的距离愈远,「魔法」的效力也就愈小,这种解释才合逻辑。先前穿越马路的时候,我在快抓到他的瞬间差点被卡车撞个正着,这起交通事故应该是我最大的不幸;可是当他走进车站的时候,站在售票机前的我却只遇上微不足道的不幸,两者的差异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或许从他人眼中看来,我只是个巴不得离他愈远愈好的胆小鬼,老实说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可是仔细想想,水仓破记自始至终都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无论是等着过马路、走下楼梯,甚至在我失去了他的踪迹、准备走进电车的时候,他还主动叫住我,这就证明了他得设法引诱我追上去才行。靠得太近可能会受到牵连,离得太远也不成,这就是他的罩门。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就算离得再远,也无法让魔法自动解咒。」端详衣服上的血迹,我叹了口气。如果真的是跟莉丝佳同样类型的魔法式,身上的鲜血应该会在效力消失的同时瞬间蒸发。因为它是——魔法式。
「再说我实在不喜欢屈居下风。」
只要逃离现场,或许能赚到一个平手,可是这不是我要的结果。无论如何,我都要设法反击,不过这里的「反击」跟大家印象中的「反击」截然不同。莉丝佳曾经套用数学理论来比喻魔法,所谓的「胜负」并不适用于加减乘除的四则运算。一旦受到敌人的攻击,伤害就永远存在,即使以同样的手段回敬对方,也不能抹灭伤害已经造成的事实。基本上「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逻辑不能用在胜负之上,考虑到这一点之后,我认为现在的当务之急,应该是扬弃所有的念头。为什么呢?原因就出在我的「鲜血」……没错,不是水仓破记的血液,而是在我体内流动的鲜血。水仓破记先前之所以能锁定我的位置,主要还是凭藉着「莉丝佳的味道」,虽然他并未言明有效范围大概有多大,不过按照常理来判断,应该只局限在某种程度的小范围内。如果没记错,就像是「明知在附近,却找不到确切的位置」。可以确定的是这需要相当程度的集中力,而且光是这种能力并不足以致命,我只是希望双方能站在公平的立足点罢了。毕竟我是个普通人,既不会使用「隐形术」,又没有能力感受水仓破记的「味道」,所以这种集中力绝对是建立在魔法能力的前提上,「血缘」只是次要条件罢了。总之,他知道我所在的地方,我却不知道他在哪里,如果要玩官兵捉强盗,对我来说也未免太不公平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至少官兵捉强盗还比捉迷藏要好得多。
「那——就这么办吧!」
遇到这种情况,只能试着回归原点……魔法师——能力在我之上的存在——「拥有我所欠缺之能力的人物」。面对这种敌人的时候,我该如何自处?只要回想先前的教战守则,一定能让自己冷静下来,效果就跟数羊一样。……嗯……先搞清楚状况,我不需要对付弱者的战术。面对强大的敌人,必须先拟定有效的作战计划。没错,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承认对方相对性多数的胜利。让对方赢个八分、甚至是九分都没关系,我只要捍卫最后一分的机会就好。因此重点不在于「该怎么赢」,而是「赢在哪里」。我在乎的不是过程的胜利,要赢就要赢在最后一刻,这才叫最终的胜利。既然对方拥有自己所没有的能力,就必须以「屈居下风是理所当然的」、「不如对方是正常的」为计划的大前提,千万不要将「不如对方的地方」与「应该获胜的打点」混为一谈。不如对方的地方干脆直接弃守,这跟失败绝对是两码子事。对方的胜利和自己的败北不能划上等号,胜负的目的应该是「自己的胜利」,而不是「敌人的失败」,这点常常是外行人最容易搞混的地方。击败对方跟战胜对方大大不同,为了赢得最后的胜利,有时也得先让对方小赢几场。眼前的敌人只是一时的障碍,绝对不是竞争的对手,一旦将对方视为竞争对手,焦点就会跟着失真。千万不能将自己与敌人置于同等地位,即使敌人的能力强过自己,也要坚信自己绝对在敌人之上。
「——结束。」
不特别热血、也不特别冷感,秉持中庸之道的自己终于回来了。先前在莉丝佳的「大哥」、干扰命运系魔法师面前乱了方寸的自己,终于恢复平常的冷静。嗯……想想该从哪里着手才好。我体内的血液不是重点,如何处理水仓破记的鲜血才是当务之急。只要魔法一天不解除,我就随时置身于死亡的阴影之下,因此得尽快构思对策。反正已经离这么远了,干脆在下一站想办法好了。车厢内的乘客不是早早下车,就是移动到其他车厢,附近连半个人影也看不到,根本没必要顾忌他人的眼光。反正头上还戴着帽子,他们也认不出我的长相,就算引起骚动,对我来说也是不痛不痒。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算不提水仓破记的魔法,今天的我也真是倒楣到家。先是被莉丝佳骂得狗血淋头,之后又遇到过度保护她的堂兄——真是够了。
「……」
水仓破记真的想带莉丝佳回长崎吗?根据他的说法,莉丝佳似乎尚未同意,不过对水仓破记来说,那不过是小孩子的任性罢了。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没错,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天方夜谭,莉丝佳只是个十岁的小女孩,不管会不会魔法,都不能改变这个不争的事实。虽然她有最后的手段、无敌的「王牌」,在使用条件上还是有所限制。只能维持一分钟的「无敌」莉丝佳、跟打从出生以来一直处于「无敌」状态的水仓神檎,胜负已经很明显了。即使再怎么努力抄写魔法书,也及不上「尼禄多德普」的万分之一,这根本就是基本常识。
「……不过只要有我在……」
我低声说道。没错,只要有我在,自然有办法化不可能为可能,也能帮助莉丝佳达成目标。这是我的自许,我也对此深信不疑。水仓破记认为我对魔法一无所知,事实并非如此。这一年来与莉丝佳共同累积的经验,或许无法跟在长崎住了十八年的水仓破记相比,而且现在的我也在「专司迫害的博爱恶魔」所施展的「命运魔法」下吃尽了苦头,亲身体验到魔法的可怕;可是——
「可是——」
我不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无聊!」
窗外景色微明,列车即将驶出地面。窝在电车里也不是办法,反正已经拟定好对策,干脆在下一站下车好了。就在这时,电车的速度突然慢了下来,刚开始我还以为到站了,可是却没听见车内广播。电车的速度愈来愈慢,直到完全静止之后,车内广播才响起,而且还不是抵达车站的广播。
「前方发生意外,本列车暂停行驶。再重复一次,前方发生意外——」
「·······!」
意外——!不会吧?慢着,我不该感到意外,这种巧合绝对不可能是意外!「不幸」又再度回来了!可是……为什么?难道水仓破记也在这班电车里?难道他也从先前的车站搭上这班电车?可是这次的「不幸」来得太突然,车厢里面只有我一个乘客——
「……我懂了,原来如此……」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景色,发现电车正停在铁桥上。前面刚好是一条河,所以地下铁必须暂时驶出地面。铁桥下的河岸边站着身穿学生制服的男子,姿势有点不太自然。在这种距离下,而且又隔着一层玻璃,老实说我也不敢确定穿着制服的男子到底是不是水仓破记。可是就目前的情况而言,除了他再度出现之外,实在很难找出第二种解释。
「……抄捷径……?」
让我感到难以置信的原因,并不是水仓破记早一步跑到这里拦截电车。只要在地铁站跳上计程车,的确有可能赶在电车之前到达此地,而且在电车从地底钻出地面的瞬间,这里也是拦截的最佳位置。无懈可击的正攻法,也是最安全、最保险的战术。至于我到底有没有坐上电车,水仓破记大可以「味道」来加以判别,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基本上他的魔法有个弱点(严格说来,也不能称之为弱点),那就是「不能靠太近、也不能离太远」,靠得太近恐怕会把自己牵连进去,离得太远又得担心效果大打折扣,因此被施法者的唯一出路,就是躲进类似电车车厢这种密闭空间。可是躲进密闭空间也等于是变相囚禁,这么做虽然能有效降低不幸的严重性,对方却也因此得以站在远处,逐次攻击被囚禁的目标。好一个正攻法,好一个理所当然的战术,这绝对是比官兵捉强盗更有效的手段。如果这就是水仓破记事先写好的剧本,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感到惊讶。现在的我之所以讶异得说不出话来,主要还是针对挥之不去,驱之又来的一连串厄运。厄运,名符其实的厄运。如果水仓破记有胆在之前的车站跟着上车,或是先赶到下一站上车拦截、直接在车厢内的封闭空间替我带来「不幸」,反而会将死我的下一步好棋。因为车厢里是我拟定的计划当中,唯一无法付诸实行的场所。打定主意后,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唔!」
差点摔倒的我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仔细一看,原来是鞋带——左脚的鞋带松开了,被右脚踩个正着。右脚没穿鞋子,感觉比较灵敏,所以才知道踩住了左脚的鞋带。这下子就算河边的人不是水仓破记,我也很确定那个家伙一定躲在附近。两只脚一高一低的不容易平衡,我干脆把左脚的鞋子也脱下来。印象中电车的车门设有手动开关,不过水仓破记就在附近,贸然启动开关无疑是自杀的行为,还是选择激进一点的手段比较恰当。于是我将脱下来的鞋子套在左手。
「一、二、三!」
我将鞋子当成手套,朝相反方向的窗户用力敲击。玻璃窗发出清脆的声响碎落一地,我也被巨大的反作用力震退了几步,滑溜溜的袜子差点又让我一屁股坐倒在地。不过目的总算达成了,接着我利用套在左手的鞋子将窗边残留的玻璃一一扫落。印象中隔壁车厢好像还有几个乘客,我得加快脚步才行。大致清除完毕之后,我直接爬出窗户,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让我深深感受到矮个子的好处。不过,这种机会不多就是了。
「呜……!」
电车的窗户离铁桥还有好一段距离,即使事先作好防御态势,跳下来的时候还是伤到了腰部。坐习惯后反而没什么感觉,现在我才发现电车还真是名符其实的庞然大物。当然,我在高峰幸太郎的案子里就已经有了这种认知,只是直接从电车上面以自由落体的速度跳下铁桥,让我的认知更深一层罢了。为了不引起其他乘客的注意,我压低身子小心翼翼地在铁桥上面移动。不过一想到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顿时觉得现在的小心翼翼似乎也没什么意义。总之,我尽量往铁桥的中段——也就是河中央水位最深的地方移动。不过连地下铁都得避开这条河川,水位之深是可想而知的,位置似乎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
简而言之,我接下来要采取的策略,就是洗净全身上下的血迹,简称「洗净血迹」。既然这些血迹本身就是魔法式,我大可以物理性的方法加以去除。老实说我原本打算到下一站的厕所冲洗,没想到居然会被困在河川正上方,或许这算是我最后的厄运吧!慢着,应该称之为不幸中的灾难。毕竟在这种令人喘不过气的紧迫状况下,命运之神留给我的救命选项居然还是如此令人啼笑皆非,这不是灾难又是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水仓破记毕竟也是个魔法师——无法渡过大海、注定要被禁闭在九州境内的魔法师,或许在他的逻辑当中,这种毫无退路的地方就是将我彻底孤立的绝佳场所吧?当然,这种逻辑有个致命的盲点。河川通往大海,所以他压根就没有「利用河水洗净血迹」的观念,才会挑在这种地方拦截电车。最重要的是,我即将展开的行为不会被水仓破记的「不幸」所干扰?毕竟从「铁桥」跌落「河面」,或者是从「铁桥」沉入「水中」,不管是从何种观点来加以立论,都是无从争议的「不幸」。这就叫以毒攻毒,也是水仓破记的一大失策、魔法的漏洞。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漏洞,我供牺创贵岂有白白放过的道理。
「……话虽如此,可是……」
这座铁桥实在很高,远远超乎原先的想像,从车窗到铁桥的距离根本没得比。
我真的要从桥上一跃而下吗……虽然这种高度还比不上奥运的高台跳水,跳下去一样是不死也半条命。等一下,河水的流速似乎相当缓慢……
「……!」
电车突然开动,前面的意外大概解除了——不,解除的原因一定是我离开电车。如果我还坐在车上,意外绝对没那么容易解除。铁桥开始大幅度震动,幸好刚刚起动的电车速度不快,否则我一定会被震下铁桥。可是提供掩蔽的电车驶离之后,即使再怎么不愿,我还是会跟站在河边的水仓破记四目交会。虽然在这种情况下被水仓破记发现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可是只要他继续妨碍行动,我可就真的无计可施了。没错,他只要慢慢靠近我,就等于是对我展开无法闪避的攻击,铁桥简直就是他专属的处刑场。万一下班电车在这里出轨……万一「腐朽」的铁桥突然崩塌,大量的钢骨带着我一起沉入水中……!
「真是讨人厌的魔法……」
水仓破记真是讨人厌的家伙。不知道为什么,打从我第一眼见到他开始,就觉得这个人实在是跟我不对盘。或许以堂哥的身分当着我的面一把抱住莉丝佳的动作,就已经触犯了我的禁忌。干扰命运系虽然称得上了不起的魔法,可是我一点都不想收为己用,当作自己的棋子。如果莉丝佳自愿回到长崎,我当然无话可说,不过我绝对不容许那种人带走我的莉丝佳……!等着瞧吧,水仓破记!来看看到底是你的好运占上风,还是我的厄运厉害——
「——来吧!」
我纵身跳下铁桥,朝着灰暗的河底高速坠下。附带一提,我并未向神祈祷。
★★
「大家都说孩子没有挑选父母的权利,其实父母也一样不能挑选孩子。」
面无表情的水仓破记淡淡说道。
「我的父亲只是个小角色,人生的失败者,简单地说就是没出息的家伙,自卑是他最佳的写照。」水仓破记露出自我解嘲的微笑。「身为他的儿子,我当然也好不到哪去。基因是不会骗人的,我也跟父亲一样是个没出息的失败者。父亲希望我能成为天才,可是我却连最简单的魔法也学不会。」
在「魔法王国」——也就是长崎县的首善之都魔道市,一个不会使用魔法的魔法师到底会受到什么待遇,老实说并不难想象。自古以来,「魔法王国」的人民就对生活在「城门」另一侧的同胞持以歧视的目光,只要遇上不具备魔力、抑或魔力不够强大的人,什么残酷的事都做得出来。
「最后父亲企图染指禁咒,结果死于亲弟弟之手。我这个做儿子的并不想替父亲辩驳,不过父亲真的不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更不是大家印象中那种劣等魔法师。父亲染指禁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我——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为了生下像我这种没出息的儿子的自己。事隔多年回想起来,如果小时候的我是个优秀的魔法师,父亲或许就不会死了。以前父亲虽然常常对我拳打脚踢,不过那应该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现,希望儿子能替他完成今生无法实现的梦想。如果我能成为优秀的魔法师,父亲应该会很高兴地称赞我吧!说出来不怕丢脸,小时候不管我再怎么努力,父亲从来没赞美过我。」
水仓破记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膀。
「莉丝佳的存在是父亲遭到杀害的直接原因,这件事她当然不知道。莉丝佳得到她父亲、也就是水仓神檎的杰出基因,从小就是个魔法天才——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被她的父亲制造成优秀的天才。不过无论是天生的,或是后天制造出来的,对于父亲而言都是一样的。一想到自己的儿子是个不懂得念咒、连最基本的魔法式运算也不会的低能儿,水仓莉丝佳的优异表现着实刺伤了父亲的自尊。我能体会父亲的感受,而且我自己也感到纳闷。」
水仓破记沉默了半晌。
「不过就是父亲不同罢了,境遇为什么差那么多?」
语气听来有些自暴自弃。
「既然你遇过专门诱拐少女的绑架犯影谷蛇之,就应该知道『魔法王国』对犯罪之人的处置是非常残忍的。个人自由固然受到相当的保障,享有自由的同时,也必须付出相对的代价,像你这种生在太平盛世的小鬼根本无法想像,毕竟人类无法想像未知、抑或是不存在于身边的事物。犯罪之人所遭受的待遇难以想像,犯罪者的儿子也好不到哪去。即使意图染指禁咒的父亲只是未遂犯,依然被视为比杀人更严重的第一级犯罪,要不是神檎叔父伸出援手,我早就死在荒郊野外了。」话虽如此,语气中却听不出半点对水仓神檎的感谢之意。「从那时开始,我成为莉丝佳的『大哥哥』——抱歉,我之前已经提过了。莉丝佳是个乖戾的孩子,脾气阴晴不定,相当不容易亲近,很难捉摸她心中的想法。这种人居然也能成为天才,那时的我心中充满了忌妒与憎恨。水仓莉丝佳就是不幸的始作俑者,她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一切,我的内心燃起愤怒和憎恨的火焰,好几次想亲手杀了她,有一次甚至还趁着熟睡的时候勒住她的颈子。」
水仓破记叹了口气。
「……可是化解这份憎恨的人也是她。莉丝佳看起来似乎很依赖我,事实上是我在依赖她,无论是过去、现在或是未来,我的身边都少不了她。其实我一点都不感谢神檎叔父,却打从心底感谢莉丝佳。手上的绷带——」水仓破记指着他手腕的绷带。「绷带封印了我的血液,融合了『魔法式』的血液,神檎叔父一时心血来潮的作品。这真是一大讽刺。我的人生是不幸的代名词,最后这一连串的不幸却让我获得了干扰命运系的正统『魔法』。这辈子注定要在『不幸』的阴影下渡过,受尽他人的耻笑,即使现在的我已经是个拥有称号的魔法师,没出息的父亲以及无法摆脱的『厄运』,还是会一辈子跟着我。可是,莉丝佳就不一样了。莉丝佳的父亲虽然不是犯罪之人,却也不是个平凡人物,莉丝佳所受到的待遇当然也不会平凡到哪去。只要一想到这里,我就不禁自惭形秽。我的想法太不成熟了,我的人生也太顺遂了,莉丝佳的努力不懈、莉丝佳的坚持到底,在在都让我羞得无地自容。遭到父亲摆布的人不是我,应该是莉丝佳。不过就是父亲不同罢了,境遇为什么差这么多?」
「小孩子……」
我看着水仓破记。
「小孩子都是自愿来到这个世界,不管会遇到怎样的父亲,都只能概括承受。这是来到这个世界的附带条件,孩子没有选择的权利。」
「……这些话听起来不像是出自孩子之口,太宿命论了。看来你似乎也对自己的双亲抱持着某种心结,所以才会助莉丝佳一臂之力?」
「……」
「虽不中,亦不远矣?若真如此,你更该劝阻莉丝佳,前提是你真的肯替她着想。我打从心底关心莉丝佳,明知是徒劳无功,还是会试着去劝阻她,事实上只要利用我的『不幸』,很容易就能达到目的。即使会遭致莉丝佳的反感,我也无从选择。这么做不是为了莉丝佳,我想带她回长崎是为了我自己。」
「……」
「说真的,我只能说佩服佩服。」
水仓破记的语气听起来相当真诚,我却只能捕捉到他模模糊糊的身影。涣散的视力、涣散的意识,站在我面前的水仓破记,逐渐变成穿着学生服、双手缠着绷带的红发细眼男子。
「愿意收回的是我先前的批评——不对,我愿意收回先前的批评。供牺创贵,你不但对魔法知之甚详,也不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
「……」
水仓破记的赞美穿过昏昏沉沉的大脑,并未留下半点痕迹。这种感觉十分熟悉,记得之前跟莉丝佳一起「省略」时间的时候,恢复意识前的时间落差也是一样的朦胧。这是什么地方?我又是谁?——供牺创贵,我不可能忘记,这是我的骄傲。至于这里是——河边的——铁桥下。我坐在水泥块上,后背靠着粗糙的桥墩,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吸。湿答答的衣服贴在身上,相当不好受。这种不舒适的感觉支配全身,我感受不到一丝的疼痛。头上的帽子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大概是被河水冲走了吧!没差,反正又不是我的。原本背在背上的书包,如今被丢在脚边。……嗯,总算是掌握现况了。不过——
「不过胜负已定,我赢了。」
「……」
从铁桥上一跃而下的策略十分正确,至少洗净了水仓破记的血液,摆脱了魔法式的纠缠,现在的我再也不受「厄运」的困扰了。可是——「不幸」的临去秋波令人难以消受——不,应该是致命的最后一击。「不幸」——「厄运」,简直就像一种诅咒。跳下铁桥的我视线刚好被水泥桥墩遮蔽,结果看不见从上游顺流而下的庞然大物——只能以「巨大」来形容的木块。在重力与加速度的作用下,我不偏不倚地撞上突然出现的「漂流木」。这块「漂流木」枝叶繁盛,动词应该由「撞上」改为「穿刺」才对,炭考伯劳的感觉也不过如此。最后我确实洗净了水仓破记的血液,全身上下却也被自己的鲜血染成红色。好样的,这记回马枪真是刺得我招架不住……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岸的,只知道没死真是一大奇迹。到了最后一刻还是摆脱不了「不幸」的纠缠,若不是疼痛感麻痹了我的感官,我还真的差点笑了出来。
「……不是无关胜负?」
「是吗?嗯,我的确说过这是对你的『考验』。供牺创贵,如果这真是一场『测验』,你确实已经『合格』了!可惜这不是『测验』,而是『实验』,实验的结果就是『不适任』。天才与白痴都不受欢迎,存活下去的不二法门,就是故意不考一百分的狡猾。供牺创贵,这就是我现在的生存法则。」水仓破记蛮不在乎地从制服里掏出手枪。我对枪枝没研究,看不出型号,不过根据常识判断,应该是长崎生产的手枪。听说那一带取得枪械相当容易……水仓破记检查弹匣之后,带着宣示的意味再度重复同样的话语。「——我要带莉丝佳回长崎。」
「……」
「如果没有必要,我不会在你、千百力甚至是莉丝佳面前亮出这把家伙,可能的话,最好是永远藏在我的胸口。不过情况已经十分紧迫,供牺创贵,既然你们——你跟莉丝佳已经有了相当的认识,眼前的情况不容我犹豫。相信你也很清楚,莉丝佳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这点我再怎么不愿,也得乖乖承认。现在的她虽然是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却无法抹灭身为天才魔法师的事实,她的存在更令我感到自惭形秽。可是这个世界依然存在着身为天才的莉丝佳无力改变的事实。供牺创贵,你说你们是在十天前打倒影谷蛇之——也就是『影之王国』吧?」
不等我回答,水仓破记迳自说下去。
「就在这一天——」
水仓破记的眼神格外锐利。
「六个魔法师穿过『城门』。」
「……魔法、师……六个?」
「没错,六个。不是一个、不是两个、不是三个、不是四个、不是五个、不是七个、不是八个,也不是九个,而是六个魔法师。再怎么说,我毕竟也是莉丝佳的『大哥』,不用千百力通风报信,我多少也知道莉丝佳瞒着我在背地里做些什么。当然,我也很清楚莉丝佳对行踪不明的神檎叔父十分在意。还记得我跟你提过,莉丝佳的隶属性相当高吗?对神檎叔父的『需要』本来就是她的天性,今天会演变成这种情况,多多少少也在预料之中。不过对我来说,这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千百力的操心绝对是多余的。毕竟光凭莉丝佳『操纵时间』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找出拥有连干扰命运系最高等级的预见未来、回溯过去的魔法都难以察觉的『隐形』能力的神檎叔父。」
「……」
「提到那六名魔法师。」
水仓破记的表情有些厌恶。
「『眼球俱乐部』人饲无缘。」
第一人——
「『旋转木马』地球木霙。」
第二人——
「『泥底』蝇村召香。」
第三人——
「『白色暗黑的埋没』塔奇莉亚。」
第四人——
「『偶数豪宅』结岛爱媛。」
第五人——
「最后则是目前尚未拥有任何称号的水仓键,总共六名魔法师。这六个人几乎在同一个时间越过『城门』。越过『城门』的长崎人本来就很少见了,这绝对不是偶然的巧合,而且又挑在莉丝佳与影谷蛇之发生冲突,又与神檎叔父展开接触——虽然只有声音上的接触——之后,相信聪明的你应该很清楚这代表了什么吧?」
「……」
「代表时间紧迫,不能再犹豫了。」
水仓破记走到我的面前。
「我将你当成平起平坐的人物,正式提出请求。没错,这不是商量,而是请求。我不再把你当成小孩子,这是水仓破记向供牺创贵提出的正式请求,请协助我说服莉丝佳回到长崎吧!既然你能掳获她的芳心,这对你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吧?莉丝佳之所以能在两年内跟神檎叔父展开接触,你是幕后的最大功臣,这点我很明白。所以——拜托,现在还不嫌迟,只要你肯点头,我愿意提供任何交换条件。供牺创贵,让我把莉丝佳带回长崎吧!」
「……」
「嗯?你说什么?」
「……想。」
「……我听不清楚。」
「你想都别想。」我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我不会把莉丝佳交给你这种人。」
「……」
「莉丝佳是我的,谁都别想跟我抢。」我向水仓破记宣示。「就凭你也想跟我平起平坐,少作梦了。不管你提供什么交换条件都一样,没有人能抢走莉丝佳,她是我的。」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真令人失望,打从心底的绝望。小鬼就是小鬼。」
水仓破记脸色一沉,将枪口对准我的脑袋。我感受不到威胁的气氛,现场充满肃杀的气氛。「既然你是莉丝佳与神檎叔父展开接触的大功臣,只要让你从这个世界消失,我的目的也等于达成了。供牺创贵,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吧?你应该关心的不是莉丝佳的进退?而是你的生命。别以为我不会真的杀了你,为了我——为了生存价值建立在莉丝佳之上的我,踏上父亲的脚步成为一个犯罪之人,对我来说并不怎么困难。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孩子,不会陷入父债子还的因果循环。」
「……」
「可是你却宣称水仓莉丝佳是属于你的。难道你不惜拼上一条小命,也要阻止我带走她?」
「不惜拼上我的生命,就能阻止你带走莉丝佳吗?」我语带挑衅。「这是我听过最大的笑话,你根本没有跟我交易的意思。不管别人怎么说,莉丝佳都是属于我的,这是不容动摇的事实。我不会放任别人抢走自己的财产。」
「只要你肯投降,我大可饶你一命。」
「那又怎样?我才是我自己的主人,没必要向你低头。」我睥睨着水仓破记,这也是全身无法动弹的我唯一能做的。「亏你还自称『大哥』,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莉丝佳是基于『隶属性』使然,才越过城门寻找父亲的下落?别闹了,当然不是。」
「……」
「莉丝佳才不会为了这种理由动手打人。无愧于心的她是为了坚定的『意志』还有确实的『目的』才动手打我的。如果莉丝佳真是那么容易掌控的『工具』,早就被我收为己用了;如果她是那么容易被人看穿的魔法师?早就被我当成『棋子』了。既然她不隶属于我,代表她也不会隶属于其他人。」
从未见过如此有主见的人,即使用尽了一切手段,依然无法纳为己用。原因很简单,莉丝佳拥有坚定的「意志」和明确的「目的」,这两大要素让莉丝佳无法成为工具、无法成为棋子。她不是那种料子。
「水仓莉丝佳不是棋子。」
喉头一甜,我吐了一口鲜血。
「还有,你刚刚说什么?莉丝佳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笑话,天大的误会,实在太可笑了。她只是个普通的天才罢了,百年难得一见的是她后天的努力,不是天资。」
这一年多以来,我亲眼见证了莉丝佳的努力,也很清楚房内的书柜摆了多少本魔法书。我一直在观察莉丝佳,这些细微的枝节当然逃不过我的眼睛。
「所以我才会撩拨她两句……亲眼目睹她的努力之后……我不得不这么做……」
「……」
「还有,你杀不了我。没错,我真的如此认为,而且也很怀疑你到底想藉此表达什么?你杀不了我,水仓破记没有本事杀了供牺创贵!」
「是吗?那可真恭喜你了。」
水仓破记似乎没有继续交涉的意愿,只见他直截了当地拉起枪机,带着冷酷的杀气、绝对的敌意,以及毫无转圜余地的决心扣下扳机。电车刚好通过头顶上的铁桥,巨大的噪音掩盖了枪声。或许水仓破记就是在等待这个时候吧?也就是说他根本不期待我的求饶。电车通过的声响、噪音、被掩盖的枪声,我依然清楚听见子弹划破空间,一发、两发、三发、四发、五发、六发、七发、八发——随着电车的轰然巨响接踵而来。
「……哼。」
八发子弹当中,没有任何一发击中我的身体。没错,不可能发生。现在的我完全无法动弹,更别说是起身闪避了,而且水仓破记与我之间的距离只有数公尺之远,即使是幼稚园的小鬼,也不至于八发全部落空。当然,前提是两人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物。
水仓莉丝佳正伸出双手,站在我的面前。
纤细的背心,挡住所有的子弹。
「嗨……创贵。」
「……哈啰,莉丝佳。」
「……等很久了吗?」
「不会。」
我摇摇头。
「——来得正是时候。」
「是吗?那就好。」莉丝佳似乎松了口气,脚步一个不稳,直接往我身上倒下。我一看情况不对,连忙把她接住。双手还是无法动弹,只能靠身体挡住莉丝佳的身体,帽子便顺势落在我的血泊之中。
「……不可能!」莉丝佳倒下的那一瞬间,水仓破记惊慌失措的表情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不可能!不可能!莉丝佳怎么会——」
「惊讶吗?你应该知道为什么。这就是莉丝佳的魔法,『时间』的『省略』。」
「可、可是『省略』需要『座标』!需要『身历其境』的确实印象!我们在铁桥下纯属偶发的『不幸』,莉丝佳不可能知道我们身在何处!」
「即使不知道确切位置,也能掌握大概方位,不是吗?你好歹也是干扰命运系的魔法师,怎么连这种程度的应用也想不到?」
「……。……!啊——!」
「我的身体有一半以上都是莉丝佳的零件,水仓破记。」我奋力挤出一个胜利的微笑。「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不是你说过的吗?你从我的身上感受到莉丝佳的存在——」
「一半……以上……?太夸张了!简直是乱来!根……根本就是几乎……」
「没错,就是几乎,所以我等于是莉丝佳的座标。老实说我没想到自己的身上居然会有莉丝佳的味道,不过既然你都有所感觉了,莉丝佳当然也没有不知情的道理。」
「呜——!可、可是——!可是——!就算如此,你、你——供牺创贵!」水仓破记的惊慌显而易见,只见他将手枪丢在地上,或许是没子弹了吧!「即使处于这种情况,你还是相信莉丝佳会前来搭救?即使你的生命有如风中残烛,即使在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的瞬间,你还是对莉丝佳抱持着绝对的信仰,就像是中世纪的殉教者?」
「不,我没有任何信仰。如果世界上还有值得相信的事,大概就只剩下我的厄运。不过严格说来,我只是照表操课罢了。『我负责拖延时间→莉丝佳出面解决』——嗯,『照表操课』。」
「照……照表操课……?难道你打从-开始——不,慢着。难道这一切对你来说,只是单纯的照表操课——」
「没错,单纯的照表操课,没有任何突发状况。」我将视线从水仓破记转移到水仓莉丝佳身上,内心感慨万千。「在这种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赶到——水仓破记,只能说你运气不好。」
「……!」
「让大家久等了,好戏即将上场。」依照往例,我一样说出胜利宣言。「睁大眼睛仔细瞧喔,大哥哥。」
莉丝佳娇小的身躯涨得通红,逐渐开始溶解。黏稠浓郁的鲜红色液体在我的脚下形成一片血海,八个弹孔不断溢出红色的血液,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将我跟水仓破记之间的空间染成鲜红。红色的、红色的、红色的、红色的,刺眼的高彩大红。面对这幅景象,水仓破记没有任何反应,也不采取任何行动。他没有逃走的打算,完全放弃一切,选择站在现场观看事情的发展。明智的决定。既然走到这一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静观事情的发展,好趁这个机会开开眼界。
「……莉丝佳。」意识再度模糊。就出血量而言,我绝对不比莉丝佳逊色多少。「接下来……交给你了。」
「没、问、题!」
万劫不复的咒语开始咏唱,无限开展的血海、混杂着我跟莉丝佳的血液的血海开始以我为中心聚集。每一滴血似乎都拥有各自的意志,波涛汹涌的血海之中,「她」的形象逐渐出现。血液继续集结,导向毁灭的终点。
「农奇力、农奇力、马克那、洛伊奇斯洛奇斯洛、奇斯卡司奇斯卡鲁、农奇力、农奇力、马克那、洛伊奇斯奇斯洛、奇斯卡司奇斯卡鲁、马萨克、马萨克卡伊奇力那、鲁、力欧奇、力欧奇、力所那、洛伊德、洛伊总、马伊德、卡那古伊、卡卡卡奇、奇卡卡卡那魔马、那魔那奇、多伊卡舟。、多伊卡以、马鲁斯、马鲁斯、那魔母、那魔美——」
「那鲁拉!」
来不及看到「她」的身体完全展现,我的意识跌落不知名的谷底。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感到格外心安。看到「她」美丽的臂膀越过我的背心拾起红色帽子,顿时感到今天的不幸还是有代价的。
★★
曾经看过一篇短篇小说,主角是个喜欢挖洞的高中生。挖洞是他的兴趣——不,是习惯。后山、海边、校园、中庭、体育馆后面、公园、草地、沙滩、工地、危楼,只要是能挖洞的地方,都会看到高中生的杰作。他总是在挖洞,不停地挖洞,随时带把铲子在身边。高中生的挖洞行为并非毫无意义,他深怕——不,确信自己迟早会杀人,所以才不停挖洞,因为他需要一个掩埋尸体的洞穴。有一天他到远方旅行,在河边的土堆下铲的时候,突然感到一丝异样。即使如此,高中生并未停止手边的工作。挖洞对他来说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不可能中途放弃。最后,高中生挖出了一具尸体。……原来我并不孤独,高中生喜上眉梢。
「……」
「醒来啦?」
伴随觉醒而来的,是一片万里无云的星空。灿烂的星光和黝黑的天空形成矛盾的对比,占据我的视野。「……」从朦胧的梦境回到鲜明的现实,需要几秒钟的调适时间。印象中在我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天边还挂着火红的夕照……看来我已经昏迷了好一阵子。这时我突然察觉后脑的奇妙触感,抬起头来往上看,发现莉丝佳正在对我微笑——腼腆的微笑。看来我供牺创贵似乎正躺在水仓莉丝佳的膝盖上。地点是离桥墩有段距离的草地上,潺潺河水听来格外恼人。
「哈啰。」
「……嗯。」
振作着想要起身,背上却隐隐作痛。二十七岁的「她」虽然治好了我的伤口,「疼痛感」却深深刻画在意识之中,一时之间难以抹灭。其实这种程度的疼痛早就有如家常便饭,并不会对我的行动力造成影响;只不过——嗯,算了。枕在莉丝佳的膝头挺舒服的,而且我也懒得再移动身体了,现在的我只觉得好累好累……
「……水仓破记呢?」
「嗯……」莉丝佳沉思片刻。「大哥哥刚刚回到长崎了。」
「……嗯。」
看来他终于打消念头,不带莉丝佳回长崎了。我不知道二十七岁的「她」到底在有限的「一分钟」之内跟水仓破记达成了什么协议,不过他们毕竟是一起长大的亲人,应该没那么容易进入战斗模式才对。
「话又说回来,还真是千钧一发。」
「还好啦,已经习惯了。」
「若不是千百力提到卡车事故,直到现在我还被蒙在鼓里。」
「你是说那件事啊?嗯·……其实我早就料到你会有所注意……」
电视新闻应该会报导那起卡车意外,而且任何发生在九州境内的「事件」或是「意外」,都逃不过莉丝佳的搜寻网。水仓破记的「不幸」不会影响到相隔甚远的咖啡厅,而且他也料到自视甚高的我不会打电话向莉丝佳求救。虽然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不过那个家伙的确相当聪明。
「大哥托我传话给你。」
「传话……?说吧!」
「『下次见面的时候,希望彼此都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无聊。」
「还有,『希望你长高一点』。」
「替我答覆『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嗯,下次打电话告诉他。」
「收回前言,不必打电话给他。」
莉丝佳笑了,大概是以为我在开玩笑吧!这对我来说未尝不是好事,因此我也不想继续同样的话题。
「……以前的我不怎么讨厌偶然,经过这次事件之后,我发现自己对偶然深恶痛绝。」
「创贵。」
「嗯?」
「我不该骂你的,对不起。」莉丝佳的语气听起来真的很抱歉。「就算欺骗了我,无可否认地也是你帮了我很多。所以……对不起。」
「说句对不起就算啦?」
「可是——」
「你把我骂得那么惨,可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的。」
「……」
「所以——应该道歉的人是我。」我刻意避开莉丝佳灼人的目光,远远看着天上的星空。「对不起,我不该欺骗你的。」
「……」
「原谅我……不对……请你原谅我。」
「……创贵。」
「路才走了一半,我跟你的『目的』都还没达成呢,千万别这样就放弃,千万别选择回长崎。」
「……创贵。」沉默片刻之后,莉丝佳再度开口。「为什么?你需要我吗?」
「我需要你的魔法。」我回答得很干脆。「因为你是我第一个遇见的魔法师。」
「可是我的魔法根本没什么用,到目前为止几乎没派上什么用场。创贵,你之前不也说过想换一个魔法师吗?」
「之前遇到的人选,不管是『魔法师』还是『魔法』师,全都没有你好用。」
「可是一定有人比我更厉害。难道——就因为我是水仓神檎的女儿?」
「这也是原因之一。」
我点点头,直接回答莉丝佳的疑问。
「不过……其实……我——」是的,我一直对像水仓莉丝佳或是在贺织绘这种女孩子——「说真的,我对目标明确的人格外有好感,也很喜欢为了达成目标努力不懈的人。每次见到这种人,心中就会有一股想要伸出援手的念头。持续朝着目标努力迈进的人具有无法取代的价值,我就是想帮助这种人实现梦想。」
「……真的吗?」
莉丝佳微笑点头,似乎对我的发言颇感受用。若不是枕在莉丝佳的膝头,我恐怕也很难说出这种话吧?看来我得好好感谢让我受伤的水仓破记。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挣扎了许久之后,我今天总算勇敢地将这些肺腑之言说了出来,这应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不管怎么说,现在轮到我向莉丝佳提出质疑了。
「莉丝佳,那你呢?」
「嗯?」
「为什么会跟我一拍即合?我需要你的魔法,你又没办法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嗯……」
「回答问题。」
「因为跟你在一起很快乐。」莉丝佳怯生生地回答。「而且——你又是我的救命恩人。」
「嗯——」
那是刚认识莉丝佳的时候,某个敌对的「魔法师」杀了水仓莉丝佳、摧毁了「红色时间的魔女」。彻彻底底的摧毁,除此之外找不出其他的表现方式。现在回想起来,还会让我感到恶心的事件。若不是我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赶到,莉丝佳早已不在世上了。那个「魔法师」绝对不算什么强敌,纯粹是因为当时尚未被称为「魔法猎人」的莉丝佳还不习惯跟魔法师对战。除此之外,当时她也过于相信自己的能力——「二十七岁」的自己、唯一的王牌,在不听从我的指示下所导致的结果,也是水仓莉丝佳至今依然挥之不去的阴霾。对我来说,那虽然称不上是什么愉快的回忆,却也不得不承认当时的我确实也太信任二十七岁的「莉丝佳」,根本无法了解操纵「她」的辛苦。水仓破记质疑我到底对莉丝佳做了什么,或许这就是他要的答案吧!这也是莉丝佳为什么对我深信不疑、为什么对我言听计从的契机。不过这不是我想问的,我要问的不是这个,因为——
「……因为这是事后赋予的理由,我想知道的是一开始的原因,你最初的想法。当初你为什么肯答应我的提议?当时或许知道答案,可是我现在忘了。那时我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莉丝佳的想法,或许是因为没有知道的必要。可是,没有必要的事情,还是有化为必要的必要。这种感情用事的地方,就是我的弱点。
「嗯……」
莉丝佳伸出双手,贴住我的脸颊。丝质手套的独特触感弄得我心痒痒的。透过薄薄的手套,我感受到莉丝佳的体温。刚开始我还以为她要做什么,想不到她居然强行扭转我的颈部,硬生生将我眺望星空的视线拉了回来,与自己的视线交会。莉丝佳的红色瞳孔,正以前所未有的近距离凝视着我。
「你让我第一次拥有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
「至于你到底说了些什么,那都不是重点。」
如果水仓破记没骗人,莉丝佳在长崎是个脾气古怪的大小姐,相当不容易跟别人亲近。我不知道父亲的行踪不明到底跟莉丝佳的反社会化有多少程度的关联,基本上我也不认为父母亲应该对孩子的表现负完全责任。亲子之间的关系,不应该变得如此难解。
「嗯……所以……」
莉丝佳犹豫了片刻,才又重新开口。
「之前所犯的错误、所说的谎言,我全都原谅你。」
「……」
「下次不可以了。」
「……OK。」
「还有,以后请多为我着想。」
「有点麻烦。」
「否则我就立刻回长崎。」
「……好吧!」我勉强答应。「以后我会尽量为你着想。」
莉丝佳满意地点点头。说到第一次,我也是第一次尝到这种被人原谅的感觉。
「创贵。」
莉丝佳露出艳丽的微笑——令人联想起二十七岁的「她」的笑容。
「你需要我吗?」
★★
透过影谷蛇之的存在,我听见水仓神檎的声音。虽然只是两、三句话,他的声音却以明确的形式刻划在脑海中,令人难以忘怀。无关光明与黑暗、无关阴阳、无关黑白、无关生死、无关善恶、无关正负、无关虚实、无关有无、无关真假、无关苦乐、无关正邪,交织混合浑沌未明的声音,绝对的压倒性存在,令人毛骨悚然。水仓破记坚持要将莉丝佳带回长崎,老实说我很能理解他的用心良苦。就年纪而言,水仓破记绝对比莉丝佳更了解水仓神檎的可怕,因此他不可能轻易打消念头,这次不过是暂时休兵罢了。想当然尔,「二十七岁」的她也并未「击败」水仓破记,迫使他暂时休兵的原因,恐怕是莉丝佳替我挡子弹的行为。水仓破记不想跟莉丝佳为敌,这次我们虽然逃过一劫,却不代表他不会卷土重来。水仓破记非带莉丝佳回长崎不可,因为他相信这么做是为了莉丝佳着想,留言中的「下次」也绝不是场面话。不管我长高与否,他迟早会再度出现在我跟莉丝佳面前。虽然不愿承认,可是水仓破记确实是相当难缠的敌人,拥有五个称号的影谷蛇之根本不算什么。莉丝佳「被杀死」那场大战虽然也很棘手,我也因此了解魔法的恐怖,不过不能否认的,当时的我们确实是败在轻敌的心态之下。「习惯」真的是无形的杀手,现在的我虽然失去了一半以上的身体,却也习惯了锥心刺骨的疼痛。或许真正的敌人,其实就是这种「习惯」的感情,现在我跟莉丝佳的泰然以对就是最好的证明。不过就算知道习惯的可怕,我跟莉丝佳的行为模式也不会有所改变,因为我们已经一脚踩进来,岂能空手而回、岂能走回头路?一切都太迟了,我跟莉丝佳已经无法回头,染血的双手更让我们无法重新来过。绝不后悔当然是一种伪善,不过与其当个伪善的人,我宁愿选择独善其身。所以我从未后悔,不可能后悔,先前的牺牲不值得我回到原点重新来过,我也没有其他选项。唯一的选择,就是朝着既定目标贯彻到底。即使如此,莉丝佳还是肯原谅我,她的想法真的太天真了。即使处于这种情况,她还是肯对我伸出援手,我只能说她真的太善良了。还是说莉丝佳真的相信我不会再欺骗她?这种信任到底有什么根据可言?难道她真的愿意盲目地信任我、无条件地依附我吗?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明白莉丝佳的想法。不过——算了,我不喜欢不知道的感觉,往后就慢慢去了解她吧!我愿意花上许多时间理解莉丝佳的想法,只要她愿意永远待在身边——至于现在,就随她去吧!我不喜欢黏兮兮的玩意,不过说实话,现在的我还是对甜食(注释:黏兮兮的玩意暗指男女情爱,甜食字同天真,意指想法天真的莉丝佳。)没有抗拒能力,往后得控制饮食了。
于是我们就在漫天星斗之下,决定从朋友开始做起。
《FromBeyond》isQ·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