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回忆的牢狱

1

有月俊起得很早。

他每天早上一定会在凌晨五点起床,此时天空正露出鱼肚白。他为了不吵醒妻子而小心翼翼地溜下床,之后便往楼下的厨房走去。

他喝着起床后的热黑咖啡,并用苦味来消除尚存的睡意。

「呼。」

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他起床后最先喝下的东西总会是一杯热黑咖啡。既不加糖也不加牛奶。他一向认为这才是咖啡本来的味道。

每天早上喝同样的东西,也是为了确认舌头当天的状态。对身为〈月夜露台〉老板的他来说,咖啡就如同他的人生。

「……好喝。」

看来味蕾今天也依旧敏锐,让人安心。接着,他把厨房大致打扫了一遍后,再度回到了房间。

妻子果然还在睡。他轻手轻脚地走向衣柜。

自从开了店以后,他每天早上都重复着同样的流程,可是妻子至今一次也没醒来过。

洗漱打理完毕后走出家门。昨晚好像下了一场雨,不过地面也只是有点潮湿的程度。状态不错。

俊小跑着到马路对面的停车场。开启位于深处的的车库后,便坐上自己的爱车白色Supra,发动引擎。

他感受从座椅传来的振动,并握住方向盘,整个人像重返童心似的神采奕奕。明明每天早上都开同一台车快三十年了,自己还真是个单纯的男人。连他都对自己有些傻眼。

「走吧。」

接下来,俊早上的例行公事才算正式开始。

经常一整天都被限制在工作场所兼自己家里的他,只有早上这段时间才能自由地驾车兜风。

今天去富士山吧。

他从市中心往北,越过外环道路之后驶进了登山道。

目的地富士山出现在眼前,并在清晨微暗的天色中形成一堵巨大的影子。

他在途中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

由于俊对咖啡十分讲究,因此那些带有人工甜味的罐装咖啡理通常都不合他的口味。但说来奇怪,唯有在兜风的时候,这种讲究会为之丕变。

「呼。」

在狭窄的车内喝的罐装咖啡,不知为何,令他感到很美味。

在喝了口罐装咖啡后,他再次发动了车子。

以双涡轮的咆哮和风声为背景,车子在清晨的富士山上飞驰。

他不禁回想起自己过去被称为『富士白狼』的那段时光。

青翠树木从左右蔓延开来。开上曲折蜿蜒的山路后,就会进入富士山环山游览道路的路段。这一段山路的弯道相较之下较为平缓,比较好开。

奔驰在山体上的白狼最终抵达了旧收费站的分岔点。只要从这里向左拐,就会正式进入富士环山道路的起点,也就是进到五合目的登山区域。

虽然很想就这么一路开到五合目,奈何今天早上的工作很忙。

于是他回转,这次往下坡开去。车子一口气往下,轮胎在急转弯时发出的路面摩擦声在清晨幽静的富士山上回响。

到家之后,儿子勇已经在清扫店铺的周围了。

「啊,爸,你来得正好。」

「怎么了?」

「我想买辆车,爸很懂车吧?」

我们进入了〈月夜露台〉店内。算好父亲早上兜风回来的时间,我开始向他商量买车的事情。父亲从以前就很喜欢车,我小时候也经常被他带出门兜风。放假的时候爸爸不是开车出门,就是在整理他的爱车。小时候我还曾经感到疑惑,难道他没有其他兴趣吗?

父亲一边进行早上开店前的准备工作和清扫,一边听我说。

「你有多少预算?」

「存款姑且有六百万左右。」

「有那么多吗?」

平时沉默寡言的父亲难得提高了音量。

「差不多吧。」

在东京时只会只把钱花在生活所需的东西上——或者说其实根本就没有时间把钱用于兴趣上——所以,这十年来唯有存款大有累积。

「有那么多就够了吧。你想买什么样的车?」

「嗯——我只是想要一台车当作平时代步工具而已,所以没什么讲究。」

我做着开店前的准备,继续说下去。

「不过难得要买自己的车,还是帅气一点的比较好吧。」

「……以外表为优先可是会后悔的,不过算了。勇,你会开手排变速吗?」

手排变速指的就是手排车吧。话说,父母辈的人到底为什么都要叫它手排变速啊?

「不如说我只开过手排。因为公司的车都是手排。」

听到我这么说,父亲的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那么,机会难得,要不要试试看跑车?」

「跑车啊,但是感觉好像很难呢。」

「反正第一辆车都会撞到,那么买台二手的轻型车不就好了吗?」

在厨房做早餐的母亲在这时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她将烤面包、荷包蛋以及沙拉摆到附近的餐桌上。

「不,我又不是刚上路的菜鸟,驾照也不是拿着好看的。」

我这十年来可是得在应付交货期限和客诉催促的同时,还一边处理物流业务耶。别小看我了。

「由于近年的管制变得愈来愈严格,想买手排新跑车的话现在可能就是最后一次机会啰,勇。虽然丰田还在努力研发所以还没什么关系,但在这个时代,就算某天跑车从新车阵容上消失也都不奇怪。而且——」

沉默寡言的父亲难得滔滔不绝。一旁的母亲叹了口气说:

「因为是你自己的钱,所以怎么花都是你的自由,但买车毕竟算是钜额消费,所以还是要考虑清楚。那个爱车成痴的人说的话听一半就好。」

「说得也是。」

「我个人推荐GR YAR——」

「老公!那只是你自己想买吧。」

被母亲大喝一声的父亲马上站直了身子,沮丧地坐到餐桌前吃起了早餐。一看见母亲再次回到厨房,父亲便转头朝我这边偷偷瞥了一眼说:

「要商量车子的话,也可以去找太一那家伙。」

「对喔,阿太也很懂车。」

阿太指的是春山太一,也是未夜的父亲。他是父亲的朋友,在我小时候经常陪我玩。由于这段交情,所以我都叫他『阿太』。阿太也很喜欢车,下次见面的时候找他商量看看吧。

要想买车,果然还是得先去经销商据点,然后也试开一下。不,在那之前要先决定想买怎样的车才行。

不过啊,一旦下定决心要买车,突然就感觉有些坐不住,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简直像小孩子刚得到新玩具,在踏上归途时那种整个人躁动不安的兴奋感。

果然人不管活到几岁都不能忘了迎接新挑战的重要性啊,我如此感悟。结果这一天直到入睡前,我脑海中的某个角落都在思考车子的事情。

2

糟、糟了。

我得赶快挣脱才行。

两团温暖又软绵绵的东西包裹着我的脸。

真昼抱着我的头,呼呼地睡着了。

让现役女高中生陪睡什么的,简直是违反社会伦理的行为。

不,这个姿势已经远远超过陪着睡觉的程度。

万一被特定人士看见了,我就算被报警抓走也不奇怪。

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记得真昼说她们社团今天休息,所以她来我家玩……

稍微回溯一段时间,事情发生在有月醒来的上午八点多。

「呜、呜呜。」

钝痛在脑海深处扩散开来,喉咙干渴难消。只要稍微动一下,就感觉胃里的东西几乎就要逆流而上。

「呕、呃呕。」

这就是所谓的宿醉。

也许是遗传到父亲,我的酒量不是很好。只要一瓶350毫升的啤酒就足够把我灌醉。

因为知道自己的极限,所以我几乎不会喝到让自己第二天宿醉的程度,只是昨天的对手实在有点不好对付。

母亲·有月沙耶香是个千杯不醉的人。她在休假前一天总是会在晚上小酌一番,而这就是陪她喝的下场。我虽然从小就知道母亲喜欢喝酒,可是因为我在东京待了十年,昨晚才是第一次真正跟她一起喝酒。

从啤酒开始,接着是兑水酒,再来又喝日本酒,即使像这样快速地狂喝,母亲也依旧若无其事的样子,简直就像在喝水一样。

看到这样的母亲,导致我也因为明天休息而一不小心愈喝愈快。

「这、这下糟了。」

我勉强从床上起来,走到楼下的厨房去找水喝。

即使往胃里灌了三杯冷水,恶心的感觉也完全没有消退。倒不如说身体反而变得愈来愈冷,感觉更不舒服了。

对了,好像听谁说过这种时候应该要洗个热水澡比较好。于是我急忙走向浴室。

冲完热水澡之后,我又喝了一杯热茶。

虽然比刚才好了一点,但也只是好一点的程度。在脑中四处奔窜的疼痛依旧存在。

「呜啊啊。」

这时,对讲机响了起来。

我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

「……来了。」

「唷!」

「喔,是你啊。」

真昼穿着白色T恤加上黑色迷你裙,看起来十分凉爽。左手戴着平时的护腕,脚下则是白色的运动鞋。整体上是黑白色系的搭配。

我让真昼进了屋里。据她所说,今天的社团活动休息。

「哎——好久没休息了。一直都在练习,真是累死我了。」

「你很努力啊,真昼。」

「昨天也被迫训练到八点……怎么了?勇哥的脸色好难看。」

「没,就是宿醉啦。」

「没事吧?」

真昼担心地凑近看着我的脸。

「老实说,可能有点不妙。」

我躺倒在床上。

「呜呃。」

「勇哥喜欢喝酒吗?」

「如果要问我喜不喜欢,那是喜欢没错,就是酒量没有那么好……呜呜。」

「……没事吧?要不要拿杯水给你?」

「不、不用,水已经喝够了。」

「这样啊。」

真昼屈膝跪在床边,摸着我的肚子。被她用手轻轻抚摸是很舒服没错,但总觉得很不好意思。

「对了,妈妈说宿醉的时候喝宝矿力很有效,我去帮你买。」

「不用啦,那样很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等我一下。」

真昼说完便用跑的离开了房间。

对了,到这里我还有记忆。

真昼去帮我买宝矿力……可是我不记得她回来的场景,所以我大概是在那段期间睡着了吧。

不过为什么连真昼都在睡?

啊,这么说来,她刚才说过社团活动很忙。她一定也累坏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一般来说,会有人爬到已经躺着一个男人的床上一起睡吗?

这家伙的贞操观念是怎么回事?

她有时候还会穿裸露程度偏高的服装,让我这当哥哥的很担心啊!

但是一码归一码,睡了回笼觉之后身体也好多了,我必须早点离开她的怀抱才行。

「……」

动不了。

头被左手臂搂着,肩膀下方则是被她用右手臂紧抱。我的右手臂被压在真昼的腰下,两人的脚还交缠在一起。

「唔唔……」

而且这家伙的力气有够大。

我被牢牢固定住,甚至有种被关节技攻击的感觉。

如果硬要挣脱,恐怕会摸到不该摸的地方,非常可怕。

实际上,我的脸现在就埋在真昼的胸前。

「呜……」

全身都能感受到真昼的体温和气味,我的本能正在大声疾呼这个状态的危险性。

再加上还有种软绵绵的感觉包覆我的全身。

我也是个男人。

正因如此,这才更糟糕。

「喂喂,真昼,快起来。」

即使出声喊她,真昼也没什么反应。

「嗯——」

「真、真昼,快起来,算我求你。」

不行了,居然给我睡得那么熟。

只能等她自然醒了吗?

花一般的香气动摇了我的理性,和真昼接触的部分像燃烧一样发热。感觉脑袋快要沸腾了。

这样的、这样的……

「勇哥?」

这时,我听见了未夜的声音。

我战战兢兢地挪开脸往门口看去,发现目光冰冷的未夜站在那里。

她怎么偏偏挑这个糟糕的时间点来玩?

「这是误会。」

「你、你……」

「这绝对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你你、你……?」

「我只是……」

「……你、你、你你,你们在干什么——!」

「未、未夜,不是这样的。」

「什么呀?好吵喔。」

真昼起来了。

「哦,未夜。」

「真昼,这是怎么回事?」

「唉呀,因为最近很累,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啊!勇哥,宝矿力你喝了吗?」

「我是要怎么用这种姿势喝啊?」

「总、总、总之你们赶快分开!」

被未夜强行分开后,我的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在感到松了口气的同时,又好像有些遗憾。

3

我在思考。

马上就是好友未夜的生日了。

未夜、真昼还有我。

我们三人之间的连系与其说是好朋友,不如说已经是姊妹了。我们从幼稚园五岁认识到现在,三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地一起玩。在遇见勇哥以前,以及分别之后,我们三个都在一起。

这么重要的朋友要过生日,我却在烦恼是否应该回静冈。

到去年为止,未夜和真昼生日时,我每年都会回富士宫,亲手把礼物送给她们,但今年的情况稍有不同。要是回去的话,那个人就在家乡。我会见到那个人,但是——

「……」

我很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很想帮未夜庆祝生日,也很想念未夜她们。尤其因为今年的黄金周没能回去,所以就更想见到她们了。

但现在回去的话,那个人——勇哥也在。

我躺在床上,拿起随身听,决定来听听小时候经常看的动画的主题曲。在有烦恼或是思考困难问题的时候,沉浸在回忆中是最好不过了。

令人怀念的旋律很快便开始播放,把我的心拉回了回忆的世界。回到那个一切都很开心的孩提时代。

我最近已经几乎不会对新歌手或是新歌产生兴趣了。

我一味听着令人怀念的歌曲。我不需要新的事物。也不需要技术的进化与发展。回忆中的世界才是我所追求的一切。

歌曲快结束了,我按下倒回按钮。

前奏旋律再次流出,歌曲从头开始播放。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好想回到孩提时代。

某个演员因为引发暴力事件而被逮捕了。他曾经演出我小时候看的教育节目。

往后每当我开始怀念童年时光、想起那个节目的时候,恐怕会同时想起他所犯下的罪行吧。在萤幕上笑着的他,其身影将会与现实中的罪犯重叠吧。

这种感觉就像怀念的回忆遭到抹黑一般。

我的回忆被玷污了。

小时候看的动画的主演声优告发制片人,表示自己受到他性骚扰。即使作品本身没有错,但是我已经无法怀着纯真的心情回顾那部动画了。

小时候经常和家人朋友一起去的购物中心,也在经历反覆改装和更换柜位之后,一点一点地失去本来的面目。

老家旁边的破旧空屋被拆除了。每次出门、回家时都能看到的那间空房子,虽然直到最后都没有人住进去,但它确实包含在我的日常风景中。

小时候经常在公园玩的游乐器材被拆掉了。原因是危险——如此简单且让人能够接受的理由。虽然拆掉之后景观确实变好了,但我每次经过那个地方时,都会有一种冷冷清清的感觉。

回忆中的景象和现实互相抵触,虽然可以在脑海中回想,但那个时候的世界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已经回不去那个时候了。

一定只有我才能明白这样的心情吧。我自己也知道这个愿望不太正常。无论是谁都不能停止变化。

要是能够一直维持原状就好了。

一旦改变,就再也变不回原本的样子。人只要继续活下去,充满回忆的场所就会逐一消失。

人生只有不断失去,如果这么说的话,肯定会有人跳出来反驳说没有这回事。会希望我去挑战新事物,去感谢新的相遇……

不是的。

我想说的是,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要玷污我的回忆。

不要夺走我的回忆。

小时候,人生中最快乐的那个时候。

作为那个时期的象征的勇哥。

假如连他的身上都发生了不好的改变,那么肯定连我小时候最幸福的回忆也会被玷污。

要是真的变成那样,我一定会活不下去吧。

所以我不想见他。

因为我喜欢勇哥。

因为勇哥很重要。

因为我希望勇哥能永远像回忆中那样纯粹无瑕。

在今后漫长的人生中日复一日地活着,我究竟还得失去多少回忆呢?在至今为止那痛苦的人生中,我一直都是靠着小时候的重要回忆作为精神支柱才坚持下来的。

但是如果连勇哥都失去的话,那我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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